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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02 AM     標題: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9-12-23 12:19 AM 編輯

【書名】:怎敵她千嬌百媚

【作者】:伊人睽睽

【內容簡介】:

  落魄士族出身、無血緣關係、心機婊想嫁勳貴之門的表妹VS嫌棄她的黑心腸表哥

  羅令妤:我父母雙亡,家族無勢,寄人籬下。我隻是不夠善良,想嫁一個疼我愛我的夫君,我有錯嗎?

  陸昀:沒錯。但想嫁給我以外的人,就錯了。

  郎心似鐵,不敵卿千嬌百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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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03 AM

第1章

  欸乃水綠,槳聲瀝瀝劃過碎冰乍開的水面。茫茫水汽白霧中,見得一艘船破霧而出。穿山過嶺,緣塘傍水,這船行過玄武湖,與建業北所開的潮溝相連,天亮時駛入建業城周邊的水路——春日方至,冰雪消融,天漸漸回暖,羅氏二女即將入城。

  時值元朔十四年。

  此船形闊而短,機動輕快,便於泛舟。船中只有一艙,一翁一媼划船。比起時下的奢靡之風,此船樸素了許多。行在水上,已入建業水路,當無賊寇敢騷擾,划船的老媼鬆口氣。她撥槳時,不禁踮腳眺望,透過船艙的窗格子,看向艙中那神仙一般的女郎——

  一身月白、水青二色,那女郎披紗帛、著衫裙,腰間素帶落地,裙尾散花至足。頭梳淩虛髻,烏蓬似雲;額心用金粉金箔點五瓣花,流光溢彩;皓腕戴一段翡翠綠鐲,雪淨竹青。美人正跪坐於長榻上,面前幾上擺滿了書籍、木匣。桃腮泛粉,鳳眼剪水……她憑窗而望、目中清愁的模樣,如月下濃濃綻開的火焰蘭。冶豔中,神情嫻雅。

  老媼心中驚豔:真是一位無時無刻不動人的美人。

  汝陽羅家算是沒了,但憑羅家大娘子這般相貌氣度,入了建業城,只怕惹得郎君們爭搶求愛。如此,羅氏女即便帶著一個小孩子,即便寄人籬下,日子也定過得不錯。比起他們這些風來雨去的貧苦人群,父母雙亡的羅氏女已何其幸運。

  老媼在心中讚歎這位絕世佳人時,羅氏女,即羅令妤,正慢悠悠的,與侍女靈犀一同整理著幾上的物件。榻上角落裡趴著的九歲小娘子,羅雲嫿梳著小抓髻,捧著一本書胡亂背著。九歲小女孩兒的眼睛滴溜溜轉,透過書縫看她的姐姐在忙什麼——

  染著緋紅丹蔻的玉手輕快地撥著算盤,羅令妤念道:「老君侯身在交州,聽聞交州是險惡之地,我求了平安福,到建業就讓人給老君侯送去;這雙絳地絲履是我親手所做,輕若雲霧,質地堅實,送給老夫人;這十盒玫瑰酥給幾位伯母,大伯母在汝陽時最好此酥;這本字帖是明大家的生平得意之作,送給衍哥哥;未曾見得兩位表哥,不知表哥喜好,送湖筆徽墨總是沒錯的;還有香囊,書籍,舊畫,羊裘……」

  侍女靈犀忙著照娘子的吩咐整理案上這些物件,她動作快,羅令妤說的慢。主僕相處多年,侍女靈犀看一眼自家優雅可照月的娘子,再聽她那黃鸝一般的聲音婉婉道來……靈犀小小翻了個白眼:「娘子,我們還未進建業城,未進陸家大門呢。船上只有我們主僕幾人,無外人時,娘子不必這般做樣子。」

  「好歹歇歇。」

  羅令妤鳳眼飛起,嗔了侍女一眼:「何謂做樣子?我本就是這般。」

  主僕對話時,一旁趴在榻上讀書的羅雲嫿用書敲著木榻,嚎道:「姐啊,我好餓——」

  羅令妤:「餓著吧。看看書,餓過去了就好了。」

  羅雲嫿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吹了吹額上劉海。她尚是小孩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卻沒有姐姐那般的美色。姐姐把好東西都送給親戚家,念得她都餓了,卻無膳可食……小娘子捧著腮,暢想到建業後的日子:「好想快些到陸家啊!到時候就有蓴羹、乳豬、鮓魚……」

  羅令妤靠窗憑欄狀如仕女畫,她依然輕聲細語:「嫿兒不可以。陸家是江南大世家,名望極高。我們好歹也是士族出身,雖落魄了些,卻不能墮了羅家的名,惹人笑話。到了陸家,老夫人讓你用膳時要矜持,莫如八輩子沒吃過飯般撲過去;表伯母們問你餓不餓累不累,你得說不餓不餓、不累不累。你若是胡吃海喝,貪婪無度,我回頭便打你。」

  羅雲嫿:「可是我好餓呀——!」

  羅令妤已經不理羅雲嫿了,重新低頭撥算盤。清脆珠子敲擊聲中,侍女靈犀同情地望了自上了船、便餓得臉頰瘦了大圈的小娘子一眼。羅令妤不止自己時時淑雅自持,還不忘盯著小娘子。可憐的小娘子,已經兩天只喝菜湯,沒見過一粒米飯了。但羅令妤並非苛待自己的妹妹,實則——咳咳,她們太窮了。

  靈犀走神的功夫,羅令妤已經念到銀錢的開支了。聽羅令妤說道:「……再有兩日就到建業了,送完這些禮,我們還能剩下二百多兩銀錠子。下了船把船資給了,到陸家先給老夫人百兩,作我們借住的錢;還剩下百兩,打賞給侍女婆子等下人,參與各類宴游……平時省著點花,大約可以撐上半年吧。半年時間,若我能嫁一位夫君,我們困局便可解了。」

  此言令人聽之落淚,聞之心酸。

  羅令妤手支下頜,悵然望向窗外水上青山峻嶺,對自己到建業後的命運有些擔憂……

  耳邊羅雲嫿還在嚷:「姐,餓呀——」

  「餓呀——!書裡沒有顏如玉,書裡沒有黃金屋——餓呀!」

  一聲比一聲拉長,一疊高過一疊,吵得羅令妤無法再扮憂鬱美人。

  羅令妤只好道:「……那讓船家先停下,我們釣魚試試看。」

  羅雲嫿當即歡呼一聲,扔了書,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催促姐姐的侍女靈犀給自己找鞋襪。羅雲嫿噠噠噠跑出船艙,趴在船頭咽著口水,瞪大眼睛等魚。船翁和船媼兩人恐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掉下去,他們勸了好久,羅令妤才持著魚竿,和提著一個魚簍的侍女走出船艙。

  美人長裙翩躚,立在船上驚鴻動人。如此纖細美人提著笨重魚竿,那魚竿都垂到地上了。老媼心裡一顫,連忙過來攔:「使不得使不得!娘子快坐下歇著,釣魚這種粗事,交給我們來做——呃!」

  羅令妤溫溫一笑,柔聲說著「不礙事」,手腕使力。她將魚竿向外一拋,魚線當即如跳浪般飛出,在半空中揚起一道雪亮的拋物線,「啪」一聲落了水。羅雲嫿小娘子拍著手給姐姐喝彩,絲毫不擔心姐姐太過羸弱釣不上魚,侍女靈犀把魚簍放在羅令妤腳下,也好整以暇;羅令妤這突然放開的釣魚動作,嚇了划船的老翁和老媼一跳。

  美人看著柔弱,實際上好像並不柔弱——

  沒有魚餌的情況下,半個時辰,她釣上了一條小魚。

  羅雲嫿在旁失望道:「姐姐多釣些。這麼小的魚不夠我們吃呀!」

  再半個時辰,又釣上了一條魚。船上老翁老叟對立在船頭、衣袂翩飛、手持魚竿、面色沉穩的娘子佩服不已,羅雲嫿和靈犀忙著為羅令妤鼓勁。但許是運氣到頭,羅令妤手腕酸痛,已再釣不上魚了。拂了下頰畔被風吹亂的青絲,羅令妤遺憾收竿——

  「好了,先這樣……啊!」

  船忽然震了一下,一聲「咚」後,所有人齊齊向後退。但手裡握著魚竿的羅令妤卻覺手腕沉重,被向前趔趔趄趄拽去,眼看就要被扯下水去。眾人疾呼「娘子小心」,羅令妤被拉地絆倒,撲在木板上。魚線飛快向下沉,羅令妤一隻手抓著船不敢鬆手——

  她全身貼著船板,腿軟無力,還被魚線勾住裙裾向船外紮。羅令妤尖叫道:「快快快救我——」

  被撞的船將將穩下來,眾人七手八腳,連忙過來抱扶羅令妤。羅雲嫿嚇得兩眼含淚,若是姐姐沒了,就剩下她一人;靈犀也是臉色慘白,緊緊抱著羅令妤的腰把她往後拖。妹妹和侍女都這般緊張,只能指望有經驗的老翁和老媼。老媼「咦」一聲後,老翁手伸入水裡撈,嘀咕:「好像是一個人撞上船了。」

  天灰濛濛,幾人衣服上都濕漉漉的。女的合力拖著羅令妤向外拽,羅令妤周身被勒得發麻,抖著唇說不出話;老翁出力,扯著魚鉤,真的摸到了一個人。老翁一招呼,眾人都去看魚鉤扯著的人。羅令妤雪白著臉,被眾人簇擁著,隱約看到一個人奄奄一息地從水下冒了出來。寬大直?濕了水,棉布袍子沾著魚籽、飄絮、浮萍,一股腦,混著滴著水的黑髮,裹著爬上船頭的這個人浮起來。

  隱約是個男人。

  穿著襤褸,是窮人。救一個又窮又落水的男人的後果不堪設想……

  羅令妤當即傾身,解魚鉤和魚線。眾人以為她救人,誰知她抓著人的手臂,趴在船轅上手向外猛推,就要把這個人從船邊推下去。她動作堅定、力道不輕,羅雲嫿嚇得慘叫道:「姐,不要啊——」

  此時無人知,這人是建業陸家三郎,羅氏二女的表哥陸昀。多年以後,陸三郎已位高權重,他回憶起自己和夫人的初見,冷笑連連——

  夫人心狠手辣。當真是刻骨銘心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04 AM

第2章

  陸三郎,那是建業赫赫有名的世家郎君。容止出眾,萬女相逐,人贊其「玉人之姿」。然一朝遇難,虎落平原……竟是隨便一女子,嫌棄他——

  「汙臭不堪!」羅令妤斬釘截鐵,非要把這個救上船的人重新扔下去。

  陸昀渾身劇痛,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聽得有人因他的去留而大吵。他費力睜眼想看情況,這一眼,見得仙氣渺渺,美人驚鴻。外人只看到被水泡得發臭的、衣衫襤褸、臉青似煞、長髮似藻的男人,眼勉強睜開了一條線……水鬼一樣嚇人。羅令妤用袖子掩住口鼻眼睛,後退三四步。她表現得厭惡無比,唯恐雙眼被汙。

  拖人上來,船上一路蜿蜒滴了許多水,如小溪般潺潺。羅令妤提著裙裾退避三舍,船上其他人卻好心無比,圍著關心這個救上來的男人。羅雲嫿蹲在地上抱著郎君,看到他白衣腰際處滲血的大血窟,再探人微弱的鼻息……羅雲嫿哀求道:「姐,他好可憐,我們救救他吧!」

  羅令妤:「不行!」

  羅雲嫿仰臉,眸子裡沾滿水霧,朦朧可憐,嚷道:「姐啊!」

  侍女靈犀和船夫二人也幫腔:「這位郎君傷得很重,在水裡不知泡了多久。我們若是不救,他便要死了。」

  遭眾人一致反對,羅令妤聲音溫和了些:「再過兩日就到建業了。我是女子之身,船上多出一個男子來。我救了這個男人,下船後碰到陸家人,我如何解釋?」

  「再說他衣著這般破爛,還受傷。恐不但是窮人,身上還有命案。這麼危險的人……」

  九歲的羅雲嫿猶豫了一下:「……那、那我們悄悄救人,悄悄放人走,不讓人知道……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哇。」

  羅令妤:「我們幾個人在船上,衣食本就不夠,還需節儉。再救一個男的,我們吃什麼……」

  羅雲嫿咽口水,戀戀不捨地看眼魚簍撒出來的兩條魚。她掙扎片刻,心想反正之前也只能吃吃菜羹填填肚子,大不了繼續忍著餓。羅雲嫿小娘子皺著小臉,慘兮兮道:「那我不吃了,把我的份讓出來給這位大哥哥好不好?」

  羅雲嫿使出殺手鐧:「姐,如果爹娘那時候有人救,說不定就活了呢!」

  羅令妤一怔,睫毛如羽般撲開翅,其下烏黑美眸微空,失神地看著妹妹的小臉。她退得離那受傷的郎君很遠,根本不想看那污穢的人。但妹妹的話讓她目中一黯,喉口乾澀,說不出反駁的話了。

  金光垂江,月落滿湖,紅日破水。

  離到建業不過剩下兩日船程,船中其他人忙著照顧那個救上來的郎君,自始至終,羅令妤沒有去瞧過一眼。將船艙中唯一的榻讓出去,羅令妤主動搬去了角落裡,翻著帳冊繼續算在陸家的日常用度。她劈裡啪啦地撥算盤,碧紗窗下,浮光水影一層層照在她面上。

  昏迷得斷斷續續的陸三郎,數次混沌醒來,哪怕九歲的小娘子和疲憊的侍女一直照顧他,他第一看到的,也是那窗下坐著的、側容美豔的女郎。

  救上來的人被包紮了傷口後,還不停地發高燒,唇乾裂,面慘然。羅雲嫿小娘子心善無比,與靈犀姐姐一起商量著照顧病人。知道自己姐姐的脾性、不去煩姐姐,羅雲嫿耐心的,如照顧寵物般,恨不得把這個哥哥的粗服白衣脫了,給他換上乾淨的。

  苦於她們船上沒有男袍,只好作罷。

  衣不解帶地照顧病人兩天,到進建業城的前一天晚上,無論是靈犀還是羅雲嫿,都撐不住了。病人睡得安穩,一大一小兩個娘子趴在榻沿,枕著手臂打盹。羅小娘子把吃的都讓給病人後,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在睡夢中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油香。靈犀也餓倒在榻邊,面黃如菜。

  夜風吹逐掠影,艙中的燈燭滅了。外頭劃槳的船翁和船媼也睡了,濃夜水上,只聽到槳聲在水裡的欸乃聲。月光藏在雲後,明明滅滅如被搗碎般落在水上,再透過窗,照向床榻的光已極為暗淡。

  眾人皆睡了,羅令妤廣袖長裙,腰束帛帶,提著裙裾躡手躡腳地繞開床榻沿睡著的妹妹和侍女。她靠近床榻,離得越近,越是抬起袖子,捂住鼻子,把大半張臉,也擋在了袖子後。

  她推床榻上的人,床上沒有光,羅令妤根本看也不看,只拿手指輕輕戳了下。她動作極輕,不想床上的病人郎君身子猛一僵,睜開了寒眸,看向床頭的美人。美人掩袖拂面,眼神隨意地瞥過,示意他跟她出船艙。

  陸三郎風采韻秀,容色極佳。但一則夜裡無光,二則打扮粗陋,三則這個美娘子目露厭惡色,也根本不看他。陸三郎生來,從未被人嫌棄至此——

  陸三郎從來只有被女郎遞紙條、約他表情的經歷。

  陸三郎手按住自己受了重傷的後腰,無聲地皺了下眉,將壓抑的嘶痛感掩下去。在船上躺了兩日,他的精神恢復些。羅令妤娉娉嫋嫋地行在前方,他目光從後掃過此女的頸、腰、身段,收回目光,他下了床。腳步略沉重,陸三郎還是跟了出去。

  這位女郎把他喊出去後,到了船頭,指指白霧彌漫的水。依然離他三步遠,女郎聲音卻輕妙悅耳,如鸝兒清歌:「明日晌午,我們船便到建業了。如今已入建業水路潮溝,離建業主城已是不遠。隨時可到。」

  摸不清此女套路,只觀此女身段之美。此女面向水面說話,看都不看他……陸三郎態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呢?總不會因為救了他一命,就要他以身相許吧?

  此時代男女無大防,民風開放,名門女子更是彪悍。但陸三郎……非常的,格外的,不吃這套。

  陸三郎會錯意了。羅令妤聲音溫溫柔柔:「郎君,我們孤女入建業,乃是投靠親戚,實在不方便帶你一同下船,我親戚問起來,我不方便回答,」何況一個有仇人的窮人,救來麻煩多,對她前程無助益,「郎君,我們就此別過。你便在這裡下船吧。」

  陸三郎:「……」

  立在月色陰暗處,他的衣著和面容都被藏得很深。羅令妤粉面直對清湖,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態度,她自始至終,頭都沒轉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後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趕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陸三郎不動聲色,聲音清冽含霜:「此地離碼頭還有數裡,敢問娘子我如何下船?」

  羅令妤:「跳水,遊走……郎君之前落在水裡未亡,想來水性頗好。跳船遊回建業,當不致死。郎君,我也是無法。請郎君為我名譽考慮。」

  ……不致死,但陸三郎養了兩天的傷,便相當於白養了。

  沉默許久,美人始終不轉身。

  陸三郎語氣忽然變得輕柔:「娘子當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難,我也可相助。我在建業,還是說得上話的。娘子……想好了啊。」

  羅令妤並不相信他的話。她蹙著眉,只覺這個窮人要賴上自己了。她心中緊張,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強。

  陸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當知道此時他已反常至極。然羅令妤不知,覺此人語氣輕佻曖昧,愛她美色,說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羅令妤往旁邊挪得更遠了些。她袖中手握著一枚尖銳的金簪,只要此人過來,她一定紮下去!但是陸三郎的眼睛輕飄飄地掃過她的衣袖,在她那裡停頓半天,他只含著笑:「敢問娘子芳名?日後回到建業,我當報今日之恩。」

  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

  羅令妤語氣飛快:「不用!我施恩不圖報,日後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當做不識我便好!」

  身後良久沒動靜,背後鋒芒如刺,灼灼似燙。羅令妤的背脊越來越僵硬,面頰肌肉越來越僵硬。她屏著呼吸,身子輕輕顫抖……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噗通」聲。羅令妤猛地回頭,看到船外濺起一小片水花,那個郎君站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

  全身虛脫,羅令妤跌坐在地上,撫著心口喘氣——總覺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極為危險。幸好,她擺脫此人了。

  從此不必相見了。

  ……

  次日中午,陸家僕從在碼頭相迎,將舟車勞頓的表小姐迎入馬車。小的那個表小姐懨懨地靠著姐姐手臂,被侍女靈犀抱上馬車。靈犀回頭,充滿歉意地解釋水路難行,小娘子身體不適。眾僕賠笑表示理解,而後屏著呼吸,看一隻纖纖素手伸出,美麗無雙的羅氏女從船艙中款款步出。

  南國建業碼頭,水道四通八達,下層人士往來不絕,忙著卸貨搭船。禦街盡頭,一眾年輕郎君打馬而來。「駕——」

  「齊三,今日可是我先!」

  「哈哈,話別說的太滿。五公子可比你擅騎——」

  僕從們紛紛避讓,看郎君們策馬在官道上奔跑,駿馬肥碩,流蘇瓔珞香霧繚繞。郎君灑脫風流,意態張揚!十來匹馬絡頭趾高氣揚,建業的年輕兒郎們一個個放緩馬速,扭頭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羅令妤打量著這座南國古城,雲飛衣揚,髮絲拂面——

  「女郎何如?」

  「神仙妃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05 AM

第3章

  傍晚時分,夕陽鋪陳水榭樓閣,陸家二房院中,侍女僕從們正懶散地或坐或站,在廂廡廊下聊著天。忽然間,看到郎君從月洞門外進來,渾身濕漉。院中湖面漂浮著乾枯荷葉,黃綠色如翡映照——眾人驚呼:「三郎!」

  「三郎回來了!」

  陸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眾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著牆上藤蘿,彩錦花色灑落在他身上,照著郎君的面孔,斑點時明時暗。院中侍女們的臉,幾乎是同一時間,刷一下紅透了。

  侍女們趕緊過來服侍,端茶又送水。進進出出,她們灑了香料花粉,取出換洗衣物和療傷藥,為郎君備下洗漱湯池。閑了許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來,燒水聲、烹飪聲傳出去,陸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回來了。一時間,整個陸家好像都熱鬧了很多,紛紛來人探望。

  半個時辰後,戴玉冠,振長袖,著灰袴,陸昀終於恢復了精神。回到寢屋,穿過裡外間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鋪著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陸三郎抿一口侍女錦月端上來的熱茶,長長舒了口氣。他手揉著眉心,問:「我不在的時候,建業有大事麼?」

  陸三郎這一走便是兩三個月。兩三月間,誰家妻妾不和,誰家閨女一擲千金覓情郎,誰家鬥富鬥得打了起來……林林總總,也發生了不少事。錦月想了下:「倒是無甚大事,也都和我們家無關……哦對了,今日表小姐要來,算得上一件事吧?」

  陸昀閉著眼:「陸家哪天沒表小姐要來,才是大事。」

  表小姐……陸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們每天都在陸家做客,吹拉彈唱,陪伴家中女眷解悶。三郎恐怕聽都聽得煩了。錦月忽而輕笑,低頭端詳陸三郎俊冷面孔半晌,她掩唇:「這位表小姐可不一樣。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邊的親戚,她從南陽來,失了父母,要在我們家常住。而且啊,我聽聞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絕色美人!」

  絕色美人觸動不到他。靠著榻上小幾閉目養神的陸三郎眉骨輕微一跳,燭火在他眉心一蕩,拉出一道驚魂攝魄般動人的光影。他抓住重點後語調散漫,內容難聽:「現在連一表八百里的窮親戚也要來陸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來越不著四六。」

  編排陸家娘子們的話,縱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樣,侍女錦月面上也不肯露,只但笑不語。主僕二人不再提陸家所謂來打秋風的窮親戚表妹,錦月開始跟陸三郎說起建業發生的有趣事。錦月輕聲細語娓娓道來時,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織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嬌滴滴道:「三郎,聽說您回來了,受了點傷,老夫人著人送了參湯來。老夫人問您傷得重不重,想看看您。」

  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這是要三郎過去,一同見見那位新來的表小姐呢。

  ……

  其實錦月的消息不完全對。

  陸家不是來了一位表小姐,是來了一對姐妹花。不過妹妹只有八九歲大,許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陸地後一直昏沉沉地扒著姐姐。再進了陸家大宅,下午的時候,羅雲嫿被姐姐領著跟老夫人磕了個頭,侍女靈犀就心疼地帶著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邊的,只剩下羅家大娘子羅令妤。

  而羅令妤沉魚落雁般的相貌,讓人直接忽視小娘子,以為家裡只來了這麼一位表小姐。畢竟這麼一位表小姐,就奪去了女郎們的所有風采——

  羅令妤從下午時分,就陪陸老夫人等一眾長輩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觀賞;再謹慎地回答長輩們的提問。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沒話找話,長輩們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觀羅令妤,此女還優雅地笑著,青蔥指尖搭在膝上。兩個時辰,她跪坐姿勢筆直,連裙裾上的皺褶、髮鬢上的步搖都不曾晃一下。陸家女眷交換眼神,心照不宣:羅氏女雖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養卻是很不錯。

  晚上各位女眷們回來了,羅令妤連忙起身,被一廣袖流雲的婦人從外迎上。此婦神采靈動大氣,容顏中上,但妝容更是上等。她點著建業時下最流行的花鈿,從外步入裡屋時,一把握住羅令妤的手。將羅令妤上下打量一番時,她目中淚光點點:「妤兒,苦命的妤兒,你在南陽過得可好?羅家可有欺負你?」

  侄女來做客,也玩到掌燈時才回,現在又有甚可哭的?坐在陸老夫人下首的陸家大房主母張明蘭撇了撇嘴,跟著站起。她還一字未寒暄,便看那羅氏女極為上道。陸英才落淚,羅令妤便雙目發紅,淚光點點,撲在陸英懷中:「大伯母,妤兒好想您,妤兒夜夜夢到您和大伯父……」

  被陸三郎叫姑母的女人,這才是羅令妤正兒八經的在陸家唯一認識的親人——羅令妤的大伯母,陸英。羅家敗後,陸英攜子回了娘家,算起來有四年了,這是羅令妤和大伯母離別後的第一次重逢。

  陸英與羅令妤寒暄,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羅令妤一聲哽咽「大伯父」,讓陸英神色一怔忡,眼眸輕縮,記憶似回到多年前的汝陽。雖然吵鬧,時有不和,人卻是活著的……時光如梭,陸英恍了神。這一次,陸英握著這個便宜侄女的手緊了些,眼中的淚光,從三分真七分假,升為了五分真五分假。

  其餘的陸家女眷再次交換一個眼神:羅氏女,好心機。

  大伯母和侄女哭了半天,陸家大夫人張明蘭前來相勸,又有陸老夫人開口,陸英才拉著眼角微紅的羅令妤停了哭。到這時,陸英方轉身,跟羅令妤介紹自己身後跟著的一眾好奇打量她們的年輕女郎們:「妤兒來,她們都是你的表姐表妹們。」

  才坐下的羅令妤又惶惶起來,姐姐妹妹稱呼一番,親熱地拉著彼此的手:「我聽大伯母提過表姐表妹們,我做了些香囊錢袋,不值什麼錢,當個念想送給表姐表妹們。」

  陸英笑著回頭跟自己的母親,陸老夫人驕傲說道:「我這個妤兒侄女,最是賢淑有度。她又不知家裡有哪些姐姐妹妹,還準備了這麼多禮。」

  一眾陸家女眷點頭笑:「有心了,有心了。」

  羅令妤當下招人抱進來一口小方匣,一個個分禮物。面上笑著,她心裡發苦,想那位不靠譜的大伯母真是坑死她了:陸英什麼都不與她寫信,她明明聽說陸家全是兒郎。可眼下一看,怎麼這麼多表姐表妹們?都是些誰?

  一個也不認識啊。

  眾人這才一個個介紹:

  「這兩位是你大表伯母娘家的兩個外甥女,姓王……」

  「這是老夫人娘家的表侄女……」

  「這是我拜的姐妹舅舅家的女兒……」

  羅令妤懵住了,絞著帕子,忽然意識到在一眾表姐表妹中,自己和妹妹的到來似乎並不那麼突兀。論起來,她和陸家的關係,比這些一表三千里的女郎們好像還近一些——起碼她直接叫陸家上一輩的二娘「大伯母」啊。

  她當日在南陽住不下去,寫信求助大伯母時還有些忐忑,現在一看——陸家熱愛收留各家漂亮的表姑娘們,不是對她另眼相看。

  羅令妤放心了,再一會兒,陸家郎君們來了,羅令妤重新起身——

  「這是你二表哥,陸顯。」

  「這是你四表弟,陸昶。」

  「這是你二表爺爺那邊的大表哥,三表哥……」

  陸家這輩,清一色為男,半點兒女香也不見。在這一輩中,陸顯是陸家二郎,最是端莊持重,帶領弟弟們和新來的表妹見禮。哥哥弟弟叫一通,姐姐妹妹一家親,羅令妤被簇擁在中間,無論男女的視線,都在她身上。

  陸家郎君們交頭接耳,目光癡癡地看著美麗得過分的表妹;各位表姐表妹們看著羅令妤的好相貌好身段,神色幾變。

  羅令妤分發著禮物,說話細聲細氣。每見一人,專注望對方一眼;遇到女子,她的腰杆更挺直一分。觀周圍鶯鶯燕燕,陸家的表姑娘們人數眾多,但花團錦簇中,最明豔的那個,是她羅令妤。一眾平庸的娘子,襯出她的出眾。羅令妤面對各位表姐表妹的笑容更親切真摯了:辛苦你們的陪襯了……我才是表姐表妹裡最招眼的那個。

  表姑娘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新來的這個妹妹(姐姐)太好看,太假,不喜歡。

  當分發禮物的時候,門外又有侍女報,再進來一人。郎君著銀灰色的家常袴子,緩緩進屋。從他進門檻的那一瞬,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從羅令妤身上移開,看向這位郎君。

  皚皚山上雪,皎皎雲間月。

  周身籠著一層柔和光澤,他是天生的玉人,陸家所有的靈氣蘊於他一人身上。之前的陸顯之輩再出色,在此君來後,都被穩穩壓下。郎君走進屋中,俯眼向熱鬧的人群睇來眸光。

  這人長眉秀容,氣質高邈出塵,然那一雙桃花眼俯下來,卻是說不清的煙籠寒江,道不明的薄情寡義倜儻浪蕩——

  而四目一對,瞬間萬年,神識皆亡,只顧怔怔望著。過了許久許久,眾人疑心看來,羅令妤才猝然面熱,上前欠身行禮:「敢問這位兄長……是哪位表哥?」

  陸三郎撩袍入內,盯著便宜表妹的發頂良久,目色幽深,冰唇縫間吐出兩個字:「你猜。」

  羅令妤一陣恍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05 AM

第4章

  「三弟,怎能這樣和表妹說話?」氣氛一度凝滯中,一道男聲站了出來,斥責這位新來郎君的無禮。

  燈火光影,人頭攢動,分不清人臉。羅令妤看去,見為她開口說話的,是之前介紹的陸家二郎陸顯。陸家這一輩唯一的女郎,陸家大娘陸清弋嫁人後,陸家最大的,就是現今十九歲的陸二郎陸顯。陸顯是個儒雅沉著的青年,剛才一番兄妹互動時,他也如旁人般對羅令妤的相貌感到驚豔,但他是最快回神的。之後陸顯就站在諸位郎君後方不說話了,羅令妤掃一眼,看到他耳根微紅,想這是位害羞的表哥吧。

  不像這個最後出來的表哥——陸顯避著羅令妤的美目,友好介紹道:「這是三郎,單名昀。陸家郎君多,輩分些許亂,你叫一聲『昀表哥』也使得。」

  羅令妤屈膝,乖乖叫一聲:「昀表哥。」

  沒人應。

  羅令妤抬頭,撞入郎君幽涼深邃的眼眸中。陸三郎陸昀,他的相貌和氣質是有些不符的。此人氣質清貴高潔不沾凡塵,冰霜覆月般;然他的相貌出眾到極點,出眾到有些輕浮、風流。兩種完全相反的形象匯於同一人身上,實在讓人看不清。

  陸三郎盯著她,再吐出一句:「不記得我了?」

  大腦空白,羅令妤當即驚駭,神魂震起:「不、不、不曾……見過!」

  屋中聽到抽氣聲,一眾眼巴巴盯著陸昀的表妹們齊齊看向羅令妤。羅令妤面紅中透著慘白,僵立著,被背後各種目光掃視。她初來乍到,就讓陸三郎如此另眼相看,表妹們怒中噴火,簡直想吃了這個羅氏女。

  這時,一直旁觀的陸老夫人一聲笑,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羅令妤:「三郎剛剛回家,哪裡見過你這個表妹?許是天下好看的人兒都相似……快來祖母這裡,聽錦月那丫頭說你這一次受了傷,你這孩子真是胡鬧……」

  ……

  當夜夜深,領著陸家老夫人送給她的新侍女靈玉,回到在陸家借住的「雪蕪院」,深一腳淺一腳。看過已熟睡的妹妹,吩咐侍女靈犀一些夜裡注意事項,到自己臥房,羅令妤香汗淋漓,長髮亂濕。

  美人縱是狼狽也是美人,眼角泛紅唇脂已淡,長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只是羅令妤眼睛發直地看著窗,形容不太好。老夫人送來的侍女靈玉不敢多看,出門去打了水,拿了面盆子進屋,好給羅娘子洗面。

  但靈玉再回來時,竟見羅令妤坐在床榻上,攤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總總叫不上名,還有幾身換洗的衣物。女郎望著自己的包袱,絞著帕子,滴答滴答地無聲落淚。靈玉忙丟下麵盆子上前探望:「女郎,陸家可是有招待不周,有誰欺負了您?明兒婢子領您求老夫人去!」

  羅令妤抬起籠霧長睫,頰畔濕發貼著,面容被水澆洗一遍。淚光點點,嬌花照水。纖瘦婀娜的女郎哭得喘不上氣,哭得靈玉一介女的都為之心動……羅令妤才哽咽著說:「三表哥是否討厭我……」

  靈玉這才舒了口氣:「三郎麼?娘子多心了,我們三郎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靈玉表情複雜,想半天作出一個總結,「就是和別人不太一樣,比較高傲。無意得罪了娘子,娘子也勿多想。」

  「胡說。我見表姐表妹們都看三表哥,三表哥那樣子……好像跟表姐表妹們都很熟,」羅令妤悵然落淚,「他獨獨不喜我。」

  靈玉似笑非笑道:「那不是。表小姐們都想和我們三郎熟,但我們三郎……平時不太沾家的。大約平日少見,所以親切吧。」

  「哦?」羅令妤恰到其實地反問,「大表哥不這樣麼?」

  她帕子上澆的辣水已經不敢碰了,怕哭多了明早眼腫,無法見人。自己貧窮,連著妹妹也只有一個侍女靈犀。陸老夫人送來了靈玉這個侍女,不知此女品性,羅令妤不會輕易交心。但最少,陸家幾位元郎君們的情況,卻可以從這個侍女口中打聽打聽。

  靈玉說道——

  「陸家這一輩少女多男。尤其我們老君侯這脈,正統的郎君,只有陸二郎和陸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歡接漂亮的娘子們來我們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大郎移了性,整日看著大郎讀書,不許大郎和表小姐們玩。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大夫人才開始急……」

  「三郎卻是有些可憐。鎮北將軍(陸昀父親)去了後,二夫人也跟著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回建業,偌大的二院,平時就三郎一人住著。許是同情三郎身世,家裡並不如何管三郎。只知道三郎到處混玩,和建業的郎君們關係都不錯。左相(陸顯父親)想在朝中給三郎謀個一官半職,三郎也拒了。平時女郎們都喜追著他,但我們三郎品行高潔,卻是誰都不理的。」

  靈玉低頭,深深望向這位新來的表姑娘:「三郎今晚獨獨理您,您該高興才是。」

  羅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瑩。她輕輕一望,靈玉一股腦把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勉強壓下想起那人時的心肝亂跳,羅令妤在心中計量開了——

  三表哥,唔。

  父母雙亡,二房的財產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著調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態了麼?名門勳貴,容止出色,還無人管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門好親事啊。

  大表哥陸顯自然更好,父親是朝中左相,母親也是大族出身,自己還上進,在朝裡有官職。然這麼好的家世,她羅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動了大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關也難過……

  而再旁系郎君們,羅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詡美貌,心氣極高,千里迢迢來到建業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命運,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選。

  羅令妤最後問:「表哥們在家裡時要讀書的吧?」

  靈玉眸子一跳,盯著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輕輕的,扯動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長:「……是啊。」

  陸家大郎身上的官職是閒職,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讀書;陸三郎在屋裡的時候,隱約聽到什麼說「受傷」,那大約也是出不了門,會在家裡讀書;其他郎君們,應該也一樣。

  只是羅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靈玉,不知靈玉反應為何如此微妙。她心裡發突,想莫非靈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纖巧麗影映在窗上,羅令妤微微憂鬱了。

  ……

  次日清晨,天將將亮,睡在外間守夜的靈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風里間的羅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銀紅繡蘭花紋的披風,隨意挽了下發,仍有幾綹淩散發絲貼著臉。躡著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開門穿上鞋履,羅令妤手裡握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銀瓶,便就著昏白天色出了門。

  清晨踏香采露,當是邂逅郎君的好時機。

  概于對陸家院子不熟悉,羅令妤摸索了一番,才尋到去書院的路。她踩過落著花瓣的芬芳小徑,躲入花深樹蔭,一路穿行,至腳的裙裾上沾上青果草屑,長髮微微拂過花枝。風清露鮮,碧綠林子裡種著海棠、桃杏等花,羅令妤一手提花袋、一手握銀瓶,如林中妖精般。

  她不時往小徑方向看,等候陸三郎的身影。這是二房去書院的必經之道……羅令妤一邊回頭一邊找花露,漫不經心中,她忽然被旁邊什麼一絆。哎呀一聲,向前跌走兩步,羅令妤心臟砰跳回頭,見樹後,竟然走出一個嬌怯的女郎。

  羅令妤定睛一看,詫異問:「王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王氏表姐道:「摘、摘花。」

  再走兩步,羅令妤專注看樹後,再看到一道曼妙步出的身影:「……韓表妹?你、你也來摘花的麼?」

  韓氏女高傲地點下頭,向身後說:「躲著幹什麼?羅姐姐來了,姐妹們都出來吧。」

  一時間,樹後叢後出來了近十位美麗女郎,花枝招展,容顏昳麗,皆是借住在陸家、或來陸家做客的表小姐們。表小姐們看到羅令妤,有的嗤一聲,有的當沒看見,有的紅了臉:「羅姐姐(妹妹),你也是來等三郎的麼?」

  羅令妤:「……」

  她明白昨晚侍女靈玉那個微妙的笑意了:陸三郎實在太招惹桃花,哪怕陸家大郎身世更好,但女愛美色,陸家的表小姐們,明顯更喜歡陸三郎陸昀。

  初春時節,枝頭上嬌花紅墮,撒向青草地、湖心水。風吹衣袂,衣裙貼身而皺,羅令妤握緊手裡的香袋,心想:不,我和她們不一樣。

  她們只須愛陸三郎的色。

  我卻是為身世而想嫁陸三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17 AM

第5章

  「既然羅妹妹(姐姐)也來了,不如我們一同去找三郎可好?聽老夫人說三郎受了些傷,不知怎麼弄的,真讓人擔心。」表小姐中那位王姓女郎如此提議。

  眾女本為色所迷,蠢蠢欲動,既然互相都看到了,提議一出,一個個紛紛答應了。表小姐們或低頭或揚笑,或害羞或大膽。想陸三郎平時見不到,也不和她們玩,那這麼多表妹一同去看望受傷的陸三郎,陸三郎總不會不見吧?女郎們相攜著,一同出華林,往青苔小徑上走去。卻是走出一段,發現少了個人,她們回頭,看到羅令妤立在原地,並不跟上。

  羅令妤欠身,風從後吹來,拂動她的發帶從披風後流到了身前。出門前未曾仔細梳妝,羅令妤長髮微亂、面頰粉嫩,立在綠色、紅色深深淺淺的樹前,竟如她身後的千樹花開般燦然。眾女看得怔住,見此女笑盈盈:「我便不去了,我不是來找三表哥的。」

  她情真意切:「我真是來采花露的。」

  眾女愣後,看到她鮮妍半亂的面容,心中頓起一陣羞惱,似自己的心意被看穿,她在嘲諷自家一般——「你這話是說我們不知羞躁,就知道纏著昀表哥麼?你若不是來找三郎,為何不去別的地方采花露,偏在這裡?難道不是為了三郎,還是為了二郎?」

  羅令妤在眾女責難下並不露怯:「二表哥端正沉斂,三表哥風騷清貴。各有各的好,我初來乍到,並不是很熟。只是我也不建議姐妹們就這麼去探望——三郎時常在外玩耍,外頭酒宴多,賭場多,女人多,三郎什麼沒見過玩過?姐妹們想這般過去投他的好,恐不容易。」

  她這麼一說,眾女冷靜下來,竟聽進去了她的話,紛紛遲疑著討論——「這麼說,也有道理。」

  「傾慕三郎的女郎那麼多……」

  後面的話已聽不清,羅令妤欠身後轉身離去。此時天色已亮,林中霧氣漸散,眾人癡癡而望,見那遠去的女郎背影窈窕,行姿娉娉嫋嫋,風韻流動,長衣若飛……不知多久,一人輕輕歎了口氣,眾表小姐心頭,都攏上一層淡淡的悵然。

  離開了表小姐們的視線後,羅令妤提著花袋加快腳步。她入花林越走越深,踩著一地花葉,卻哪裡有心情采花露。心中猜測已經走得足夠深了,那些女郎們應該看不到她了。羅令妤停下步子,繞到一棵百年古樹後,扒著樹身悄悄往自己來時的方向張望。沒有人跟過來,她們圍在一起還在七嘴八舌地說話,羅令妤拍著胸脯,露出一個自矜的笑來——

  她不跑去「偶遇」,不過是覺得烏泱泱地過去,顯不出她的獨特;但其他眾女去見陸三郎,她心裡也不服氣。只是她說的話也不算錯——陸三郎要是真待見這些表妹們,早就待見了。

  羅令妤放下心來,轉過身打算想法子繞路,回去自己院子,最好別被老夫人派來的侍女靈玉發現了。結果她一回頭,看到身後的人,猛抽一口氣。

  開得繁盛的桃樹下,桃杏花瓣在空中灑落,樹下有一圓石桌,四個小坐墩。此時石桌上擺著一壺茶,一個小茶杯。茶杯被握在一隻青玉般修長的手上,手骨勻稱指節乾淨,手的主人正坐在石桌前,睫毛可剪日影。睫毛下,他用一種玩味到近乎鄙夷的眼神看著她……

  羅令妤呆呆的:「……」

  「婢子錦月,問表小姐安。」溫柔似水的請安聲拉回羅令妤的神智,羅令妤看去,才發現陸昀身後,站著一腰肢纖細、杏眼白膚的碧衣侍女。這侍女站在主人身後,幫主人備好了桌上的茶後,含笑跟羅令妤請安。她氣度非常不錯,看來是陸三郎的貼身侍女了。

  貼身侍女這般貌美……然而羅令妤第一時間竟然沒看見,怪陸三郎太過耀眼。他坐在那裡,玉樹風清,熠熠然,擋住了身邊所有人的光輝。讓其他人和他站在一起,自慚形穢。

  羅令妤按下慌亂的心神,屈膝連忙行了一禮,細聲細氣道:「三表哥。」

  陸昀淡淡的:「嗯。」

  羅令妤:「……」

  常年被男郎們驚豔的目光包圍,只要嫣然一笑,金山銀山都招之即來。從未有一日,羅令妤跟男郎打招呼,對方端正坐著,正眼也不看,輕慢的、隨意的,送給她一個「嗯」字。

  羅令妤捋了下耳畔髮絲,整了整衣容。陸三郎反應這麼冷淡,羅令妤不曾羞紅了臉退開。她走上前兩步,繼續柔聲說自己的事:「表哥,我是來采花露的,我不知道你在這裡……表哥在這裡做什麼呢?」

  陸三郎目光慢悠悠轉到她臉上。

  嬌花照水,顏色極佳,立在花樹下,颯然明麗。

  陸三郎瞳眸幽黑:「你猜。」

  羅令妤的記憶一下子回到昨夜糟糕的初次見面——陸三郎的「你猜」兩個字,成功噁心到了她。

  羅令妤唇角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三表哥是、是來賞花?」

  陸三郎目中露訝,緊盯著她上下打量。羅令妤心一跳,卻聽他惡劣般的:「你再猜。」

  羅令妤:「……!!!」

  旁邊一聲輕笑,錦月站了出來,好心地幫表小姐解圍:「娘子勿怪,我們郎君喜歡開玩笑。郎君是去書院跟夫子請了假,回來時見到娘子們在前面說話,不願過去,我才和郎君留在這裡等候……不想娘子你過來了,有緣千里來相會,娘子可坐下和我們郎君一起喝喝茶。」

  然陸昀的無情,讓這茶很難吃下去。再寥寥對話幾次,陸昀不冷不熱,羅令妤也說不出話來,只好尷尬而立。此時吹起了一陣風,枝上的花瓣嫩芽如雪粒般颯颯然飛落,傾向樹下的人。風吹衣裙,冷氣灌領,不自禁的,羅令妤輕微瑟縮了下,捂住鼻子打了個噴嚏。寂靜林中,她噴嚏打得極響,在陸三郎看過來時,瞬間尷尬窘迫之情一概湧上面,血液似滑,臉紅如緋。羅令妤低著頭,委屈的、無助地叫一聲:「表哥……」

  聲音沙啞軟綿,如小貓哼唧,又似羽毛輕輕撩過人心尖。再配上她淩亂的髮絲衣衫、濕潤可憐的眼眸、美麗逼人的容顏……

  陸三郎挑眉,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扣,幾乎是一個砸出去的動作:這個表妹真是……

  身為三郎的貼身侍女,錦月最懂陸昀細微的感情變化。陸三郎只是挑眉一個動作,錦月就上前一步,關懷地為表小姐釋放善意:「林中風大,表小姐為采露而來,衣衫單薄,吹壞了得了風寒就不好了。表小姐還是回去吧?」

  羅令妤柔弱地「嗯」了一聲,秋波鳳眼橫水而來:「我初來乍到,不太識得路,表哥能送我回去麼?」

  錦月:「……」

  錦月心中一歎,才要開口委婉拒絕,就見陸昀傾過臉,盯著羅令妤半晌,目中神色生了些許漣漪。陸昀似突然想起什麼一般,點了頭:「不過是送表妹回去,可以啊。」

  錦月意外地看一眼陸昀:三郎吃錯藥了?

  但陸昀真的起身,玉山將行,白水扶風,他何等優雅雍容。只除了他眉眼間神色疏冷。起身後,桌上茶盞暫時不收,陸昀負手,當真往林外走去,打算親自送羅令妤回去。羅令妤愣一下後,趕緊跟上。錦月不緊不慢地跟在兩人身後,保持著五步遠的距離。

  林子一頭是熱烈討論的表小姐們,陸昀背身,選擇了另一個方向。他步子悠緩,羅令妤恰恰能跟上。過華林,上石橋,穿遊廊。羅令妤盯著身前郎君俊雅飄逸的長袍,心中一動,加快兩步。她不但追上陸昀的步子,還向前多走,走到了陸昀前頭。

  陸昀腳下步子稍微一緩,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到這個跑到自己前面一步的女郎。

  始終一步之距。

  從陸昀的角度,恰看到她修長的玉頸,豐盈的胸線,纖娜的腰身,裙裾下一點點的鞋尖。披風曳地,羅令妤捋過面頰上的發,往耳後別去。陸昀目光不移,看到她溫玉般的側臉,臉上濃長睫毛似飛,淼淼烏眸似水。察覺到郎君直接的眼神,羅令妤緋面更紅,染盡紅霞……

  分明知道陸昀在看她。晨曦下,她知道自己最大的資本是什麼,她就走在陸昀身前,盡情展示著她的美。湖生波瀾,她一點點撩撥他的鐵石心腸……

  陸昀眸中墨色加深,一下子想到前天的黑夜槳撥,冰水刺骨。羅令妤和現在完全不同,她掩著袖擋臉,將對他的厭惡避諱完全展現在肢體語言上。她楚楚可憐地央求他跳水,冰凍三尺,她大有他不跳、就採取別的手段逼他的架勢。見死不救,冷血無情。船隻上的青年緊緊盯著她的側身像,將她記住……

  記憶中的身段和眼前的身段相重合,陸三郎心中冷笑三聲:如此表裡不一的表妹。

  羅令妤一無所知時,就聽身後的三郎冷颼颼丟過來一句:「妝花了。唇脂都到臉上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17 AM

第6章

  羅令妤的脊背一下子僵硬,面上的紅霞也凍住了:「……」

  她清晨出門有用唇脂麼?似乎沒有啊,怎麼會到臉上……這是不是說昨夜洗臉時沒洗淨,殘妝一直留到了今天早上?!

  羅令妤腦中瞬間浮現自己瘋婆子般糟糕的相貌。髮絲亂亂的,額上的花鈿擦得通紅一片,臉上壓著幾道印,唇上的脂向外撇,整張臉花花綠綠……她莫非用這種形象,含情脈脈地勾了陸三郎一早上?

  身後的侍女錦月,看到羅娘子臉青青白白後,就被袖子擋得嚴實無比了。羅令妤好像一下子矮了一個頭,既不敢再用眼神瞟旁邊的雋秀郎君,也不敢大聲說話。她重新放慢了步子,亦步亦趨地追著陸三郎:「表哥,我們快些走吧,我想回去。」

  陸昀輕輕「嗯」一聲:「好,為兄這就領著表妹,好好參觀下陸家院子。」

  羅令妤瞪大美眸,仰頭就要瞪視陸昀。但睫毛一顫,她立刻想到自己現在的瘋婆子形象,連忙重新低頭。羅令妤心中焦急,愛美如她,如何能忍受走遍整個陸家?被陸家長輩們看到也罷,她的盛極容顏……羅令妤忍氣吞聲:「表哥,我突然認得路了,你忙吧,我一個人……」

  陸昀一本正經:「為兄不忙。反正為兄平日出門,也不過是喝酒賭博玩女人。放蕩至此,我突然修身養性,在家裡陪陪表妹,祖上該燒高香,說我定下性了。」

  羅令妤:「……!!!」

  青年低頭瞥她一眼,她袖子擋得嚴實,卻透過紗,似乎仍見得陸昀帶嘲的幽黑眼睛。羅令妤面紅耳赤,臉色更是一會兒白,一會兒紫了。她大腦空白,只覺丟臉無比,真的羞憤欲死。原來她在華林裡跟表小姐們說的話他全聽到了,不光聽到,還過分解讀……

  羅令妤細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陸昀:「那就給兄長帶你逛園子的機會吧。」

  ……

  上午時候,陸家最大八卦,吸引了一眾男女的視線。侍從們瞪直眼,看那個平日從不和家中表小姐距離過近的陸三郎,領著新來的表小姐,慢悠悠,逛遍了陸家。

  陸三郎一派清高華貴,抬手間,把陸家一一介紹給身後的表妹。向來冷情的他,居然還領著表小姐去給各位長輩們請安了,陸老夫人驚得說不出話,大夫人更是摔了瓷碗。

  意外的是,表小姐不感到榮幸,還一直拿袖子擋住臉,支支吾吾不肯以正臉示人。連拜見老夫人,她都把臉擋的嚴實,問起來,表小姐似乎快哭了,說在路上不小心遇上的三表哥,三表哥非要拉著她……

  陸昀氣質冷冽,神色無常,見他如此,陸老夫人都不好多問。

  眾人對新來的表小姐褒貶不一,然聽說陸三郎領著羅令妤逛園子,多少僕人都跑去圍觀——

  湖心泛舟,長柳過廊。瓦如翬斯飛,麗人伴郎行。陽光斑影一重重打在綠蔭上,屋簷簷角飛翅聳立。衣袂飄飛,日影水波,一疊疊、一波波地追隨著他們,浮照著二人的面容。

  一時明,一時陰,年少的女郎低頭紅臉,跟陸三郎走過悠長的路……

  不觀顏色,已覺歲月至美,郎才女貌。

  花廊長池,三三兩兩,諸位表小姐們悄悄去看,看到男女相攜,不禁怔然發愣,心中失落。早晨去過華林的表小姐們氣得絞斷了手帕,在心裡紮小人,罵羅令妤卑鄙無恥。口上說得好聽,轉頭就和陸昀走一起了……羅氏女來陸家第二天,就給自己豎了不知多少敵。

  此日上午,陸三郎帶羅氏女逛園子的事,讓人津津樂道、說了好多天仍意猶未盡:「從沒見過三郎帶女郎逛園子。」

  「還逛了整整兩個時辰。」

  「可惜表小姐不肯露臉,聽聞表小姐沉魚落雁,我等卻無緣見到。」

  「三郎對這位表小姐,似不一樣的。」

  ……

  回到「雪溯院」,看到侍女靈玉探尋的目光,還有聽聞消息跑出來圍觀、可惜沒見到三表哥的羅雲嫿小娘子,羅令妤癱坐在榻上,半身酸痛。靈犀出去帶還發著燒的羅雲嫿吃藥,靈玉梳著女郎的秀麗長髮,疑惑道:「三郎待您確實與眾不同呢……莫非三郎傾慕娘子?」

  羅令妤咬唇,欲哭無淚。憔悴之色,讓人不好再問。

  見女郎擺了擺手,終於放下擋了一早上的袖子,手臂軟麻無比。她趴在幾上,虛弱道:「別說了,看看我的妝。三表哥說妝花了,我一早上就不敢……」

  靈玉咦聲:「娘子脂粉不施,面上雪淨,哪來的妝花了?」

  羅令妤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拿過菱花鏡照臉。鏡中人芙蓉面,丹鳳眼,容顏麗極……半晌,羅令妤不想往陸昀捉弄她的方向想,遲疑一會兒,才疑問般的自言自語道:「也許流了汗,妝掉了……」

  這日遭遇一言難盡,旁人看來是美談,于羅令妤來說卻是笑柄。羅令妤幾對陸三郎產生了心理陰影,好幾日不再敢湊過去尋機會見陸昀。而一旦她不尋機會,羅令妤發現陸昀是當真不怎麼參與陸家郎君和女郎們的社交活動——連續幾日都沒見到陸三郎。羅令妤收了收心,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上——例如與陸家男女交好。

  ……

  乳白酪漿與粉餅糅合,蒸製成酥。酥漿粘稠雪白,再加之果色,成緋紅色。緋紅色的酥落在碧玉碗中,紅液綠底,拂之滴而不漏,只見嫋嫋蒸汽飄散。香甜之氣在空氣中回蕩,屋中幾女支起長案,圍坐在坐榻上。她們眼巴巴看著纖纖素手用銀勺舀至盤中白色糕點上,再以金盤相盛——

  見得光華璀璨,緋紅、雪白、金黃相兼,或峻或危,凝固在盤中。碩碩皓旰,瑰麗之色與女郎秀長的手相映,何等耀眼好看。

  羅令妤聽到侍女的口水吞咽聲,笑盈盈道:「這是金玉瑪瑙酥,北國有名的酥酪。南國未曾見過,靈玉嘗嘗看。」

  自幼長在建業的侍女靈玉眼睛瞪得圓大,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盤紅山似的糕點。她還未說話,坐在旁邊的九歲小娘子羅雲嫿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口:「這是我姐姐自己做的,別人都不會!特別好吃!」

  她張手就迫不及待地推靈犀,靈犀看她的眼神,好笑地為她盛一碗。同時,靈玉也在羅令妤的規勸下給自己盛了一碗。吮味入口,似黏似化,非固非稀。這般古怪的觸覺從未碰到過,然一沾貝齒就消失於口腔中了。靈玉細細品嘗,吃完一勺,只覺得浸潤鮮美無比,眼睛亮了——「女郎好生有才。這般廚藝竟是女郎自己玩著做的麼?婢子從未吃過呢。」

  貴族女子皆擅食擅庖廚,羅令妤矜持地笑了一下,心中微微自得。她不忘問:「好吃麼?」

  靈玉再嘗了一口,品了半天:「甜而不膩,口齒生香,似水又非水……娘子們應該都會喜歡嘗試。但郎君們就不好說了。」

  羅令妤鬆口氣,撫了撫鬢角。北國好酥,南國吃茶。羅令妤與妹妹幼年住在汝陽,正是南北兩國的交接點。雖是南國人,但北國人的習俗沾的更多。來了建業後,羅令妤嘗試著把自己的手藝改良,做了這道瑪瑙酥。靈玉是正宗的建業脾胃,她覺得好吃,陸家上下的女眷當也差不多。

  羅令妤的美目深深望著侍女,睫顫如翼。聞弦知雅意,靈玉領著羅令妤自己帶來的侍女站起來,屈了一膝:「婢子這就領著靈犀姐姐,一道給府上各位娘子們送去嘗一嘗。郎君們那裡送麼?」

  羅令妤其實並不在乎女郎,就等著郎君:「送吧。喜不喜歡是他們的事,禮數到不到是我的事。」

  本就是目的。羅令妤親自起身,取了精緻的食盒來,拿出一碟碟翡翠般的碧綠小碗,將酥酪盛之碗中。她不急不緩,動作雅致,身後的靈玉二女均看得出神。一份份小碗分裝好後,羅令妤立在食案前,長睫扇動上翹,似凝思什麼。

  她面色一時雪白,一時粉紅,又蹙著眉,似糾結萬分。連坐在坐榻上吃酥的羅雲嫿都禁不住傾身,關心姐姐在想什麼。一屋中火燭晃了一下,耀過羅令妤的眼,看她忽而面色緋紅如霞,咬住朱唇。

  羅令妤說了「稍等」,伶俐地從食盒中取出一碗。她再從自己妝鏡那邊的小匣子裡取了一小瓶,擰開瓶塞,往碗中璀璨的紅白酥酪上滴了兩滴。身後羅雲嫿跳起來嚷道:「花露,說好留給我的花露!統共才幾滴的花露!」

  羅令妤不理她,把這小碗鄭重交給靈玉,讓靈玉一定莫拿錯了。她柔聲:「這碗,務必親自送給三表哥。」

  靈玉:「……」

  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偏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18 AM

第7章

  花露天香,似花非花,似露非露。

  說來清新,製作起來卻極複雜,絕不僅僅是採摘花瓣上的露水而成。羅令妤這小瓶花露,是她用一年的時間,採摘百花花瓣。之後將花瓣洗淨曬了,再放在特定燒制的甑上蒸發。屢采屢蒸,積而為香,而香不敗。其中百花需仔細篩選,時辰需要正好,白金甑也不好得到。羅令妤帶著妹妹忙了一春一冬,蒸壞了不知多少花,才得了這麼一小瓶。

  「只消一滴,奇馥撲鼻,芬芳甜香,再是重的奶味都能被壓下。三表哥若是不喜酥酪的味,有花露調之,當可中和。」

  靈玉望一眼燈燭光輝下垂眉斂目的美貌女郎,好像明白了什麼。她一下子露出促狹的笑,稱聲「是」,領著這時還一頭霧水、不知羅令妤在暗示什麼的靈犀下去了。不怪靈犀不解,到陸家後,多了一個侍女,羅令妤便把之前自己用慣了的靈犀派去照顧妹妹羅雲嫿——羅雲嫿病了幾日,靈犀就寸步不離地照顧了幾日。等小娘子活蹦亂跳了,靈犀已經莫名其妙地成了羅雲嫿的侍女了。

  燈火搖晃,女郎垂首,兩位侍女進進出出地忙碌。坐在長榻上,羅雲嫿小臉快埋入玉碗中,一勺一勺地舀著酥糕往口裡塞。她黑葡萄一樣燦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見美麗的姐姐一雙含情目一直目送著兩位侍女離開,羅雲嫿吞掉口裡的酥,嘟囔道:「姐,你又到處巴結人啊?」

  羅令妤側過臉,妙目覷妹妹,嗔道:「什麼巴結?說的真難聽,我不過是有好東西,想跟親戚們分享。」

  羅雲嫿人小鬼大,撇了撇嘴:「可是你就是送,人家不喜歡你也還是不喜歡啊。」

  自幼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羅雲嫿見識多了人背後對姐姐的編排。說姐姐相貌偏妖,不夠高貴,登不得大雅。他們那般說,卻誰不是偷偷看姐姐。羅令妤不知被人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聽得羅雲嫿氣憤不已……羅令妤卻嫣然一笑,慢悠悠道:「不求世人皆愛我,但求不與所有人樹敵。我這般才色,嫉妒我的太多了,正常。」

  羅雲嫿:「屁!你還滴花露給三表哥……哦我知道了,你投他所好,肯定是又想嫁。」

  嫁?又?

  羅令妤語重心長:「不許說『屁』。你懂什麼,可別在外頭胡說。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羅雲嫿不買帳:「你是為了榮華富貴,金山銀山坐吃不空,你才不是為了我呢!」

  羅令妤:「……」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妹妹。想父母亡後,她又是娘又是姐,把小妹妹拉扯到這麼大,為了防止妹妹太天真,平時說話做事也並不避著妹妹。但再怎麼說……這種話由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口裡說出,未免太過彪悍。

  羅雲嫿繼續哼了一鼻子:「你肯定是見三表哥一表人才,所以到處討好人家。就像當時我們在船上救了的那個人,姐姐你覺得人家窮,就嫌棄人家,看都不看。那位哥哥真可憐,也是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自己突然下船了……」

  羅令妤美目閃動,心中微虛。

  那位哥哥當然不是主動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面對醒來後叫嚷的妹妹,羅令妤當然不會說實話了。羅雲嫿不知姐姐的惡行,還惆悵了一會兒那受傷的哥哥怎麼不告而別,怎麼不知感恩……第二天羅雲嫿下船時開始發燒,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徹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這事,羅雲嫿給出的總結是:「……總之,姐姐你就是嫌貧愛富!」

  羅令妤:「閉嘴吧你。你倒是高潔,不還得靠著我吃喝?我真嫌貧愛富,就該把你趕去街上當兩天小乞。要不到飯,餓上三四頓,看你還嘴硬不?」見妹妹小臉皺起,她伸手把妹妹扯過來,在妹妹臉上狠狠掐了一把。羅雲嫿在姐姐的懷裡哀嚎著要躲開,卻被姐姐扯著肉肉小臉道:「不許吃了,給我讀書去,背書去!」

  「給我當個小淑女去,給我當個小才女去。」

  羅雲嫿一陣掙扎,喊著「不要」。然她姐姐雖然看著纖細,力氣卻一點也不小。拖著她,硬是把幾本書丟到她臉上。不過是多說了兩句話,羅令妤就公報私仇,硬是掐紅了小妹妹的半張臉,讓小娘子含著淚翻開了書。

  她真不喜歡讀書寫字,琴棋書畫。

  但是羅令妤這個人——

  「倒真是心機重。」夜色深了,與老姆一邊聊著天,一邊監視膝下的小郎練大字,靈玉二女將新鮮的酥酪送到時,陸家大夫人張明蘭看了一眼,就讓人收了起來。她給出一句評價,唇微微翹著,很是玩味。

  長榻上擺著一張小案,八歲大的小郎君,四郎陸昶,正趴在案上,抓著狼毫一板一眼地練字。陸昶非陸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應事務,都是陸夫人直接管的。開始幾年陸夫人對陸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顆心撲在她的一雙兒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閑了幾年閑得實在無事,陸夫人乾脆把陸昶抱過來,親自教導他了。

  對此,生母妾室只敢感恩不敢多言,陸二郎陸顯生性寬厚,母親好生照拂四弟,他只會更加高興,不會犯醋。

  陸昶老實地趴在案上寫字,平時再裝出一副小君子樣,到底小孩子心性,聽到陸夫人和老姆說話,他禁不住伸長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羅家娘子相貌美豔,也生有七巧心。這糕點看來新奇,一會兒讓人給二郎送一碗嘗嘗。」

  陸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風外的侍女進來,問了一番後,她就點了頭,跟老姆說:「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們那裡她也送了。小小年紀,這份心思,人很不簡單了。」

  想羅令妤不過十四歲,同是名門出身,但比起建業的貴女來,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觀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談不上喜不喜,個人脾性,各家利害,」陸夫人皺著眉,「就是小小年紀,剛來家時讓老夫人誇讚,驚豔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們。第二天被三郎領著逛了院子。你可曾見過陸昀那孩子跟別的表小姐逛過園子?今天她又到處送酥酪……沒有一日消停。」

  「自她來後,我看家裡的郎君們心全活絡開了,到處打聽這個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騰我的二郎。陸顯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頭上去。」

  陸昶邊寫字邊心裡嘀咕:原來夫人真的不喜歡這位新來的表姐。

  而羅令妤確實沒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後,陸家上下廣受好評。她備受鼓舞,翌日,又開始給大家送茶了。

  陸夫人絞著手帕子,望著送到面前的綠茶,心中糾結:「……」

  ……

  北國茶與南國茶不同,羅令妤送來的這不過幾兩茶餅,其生於懸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葉,偶得幾片。

  陸昀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隨一小捧茶葉送來的,還有一張鵝黃色花箋。花箋上密密麻麻寫著小楷,介紹了此茶產自北國,名為日照,沖之葉厚味濃,香高濃郁;再介紹茶後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選茶,自己曬茶時的趣聞;最後寫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時辰。

  拿花箋就著火燭,陸三郎挑著眉,將薄薄一頁紙翻來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鬱鬱清香,不知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裡忽然一蕩。

  陸三郎垂下眼瞼,錦月笑道:「羅娘子姝靜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綠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陸昀手一拋,將花箋砸在幾上。他可不信羅令妤的心腸好,她定是有所圖。而她圖他什麼,他大約也猜得到。想起那涼薄女子,陸昀不想評價。他自己沖泡茶葉時,見錦月仍立在身後不走。錦月道:「郎君,人常說有借有還。女郎送我們這麼多,郎君難道不給回禮麼?」

  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回禮的……那位羅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陸昀皺眉。

  連回禮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經心:「那你從我書房裡隨便取些什麼送去吧。」

  錦月立刻應著,人卻不走,而是看著被郎君扔在幾上的鵝黃花箋:「郎君,這個要婢收了麼?」

  陸昀閉目臥於榻上,一鹿皮長毯覆在胸腹以下。他離開建業幾月,回來時受了些傷,這幾日都臥於家中養傷。夜深了,他閉著目,火光照在他面上,愈發覺得此人是擁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長髮不束散於錦被上,郎君膚唇蒼白,倦容下,幾分虛弱。

  以為郎君睡著了,錦月不再催促,而是傾身,要取過幾上的花箋。卻突然聽到珠玉磬竹般的聲音從後慵懶響起:「收著,明日還回去。告訴她,獨份的東西我不留。」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19 AM

第8章

  用過早膳,陸家二房「清院」的侍女錦月便過來回贈禮物。羅令妤本在監督妹妹讀書,兼思考今日該耍些什麼。聽聞錦月過來,明白這是陸三郎的貼身侍女,羅令妤不敢怠慢,親自迎出門。

  未料錦月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先把送過去的花箋還了回來。

  門窗開著,靈犀坐在窗口陪羅雲嫿念書,靈玉指揮僕役打掃院子,兩個侍女都翹首偷看。看到羅令妤微僵的臉色,自幼長在陸府的侍女靈玉輕輕一歎,低下了頭:被老夫人派來服侍表小姐,她自然一心替表小姐打算。表小姐花容月貌,她也覺得……只是三郎他一如既往的冷血,不留情面。

  女郎送出去的東西,哪有青天白日還回來的道理?一點也不給表小姐面子。

  羅令妤接過花箋,低頭左右看了看,默然不語。

  錦月婉婉屈膝道:「非是針對表小姐,是我們郎君從不收女子的這類東西,怕引起誤會。表小姐當也知,我們郎君那般容色……他是確實不喜和女郎們往來過多的。表小姐好生收著,日後莫要再送了。」

  羅令妤美眸閃爍,心中想到:不喜私相授受是吧?那我特意加贈的花露,你也沒嘗出來啊。

  羅令妤一時面燥,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她要打發人走時,錦月才把一幅畫軸拿出,說是陸三郎送的酥酪和綠茶的回禮。羅令妤被錦月看著,心中對這位難說話的三表哥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她隨意地把畫軸接過,為了表示重視,當著錦月的面,她讓廊下的兩個侍女過來,幫忙打開畫軸——

  朗月出東山,春風江南夜。

  畫中大片空白,只有遠處青山間的月,近處江上的船,船上俯身舀水的碧衣女郎。三兩條線勾出水波,烏船如同出水礁石,碧衣面容不清,然在整幅畫空曠的意境下,遙遙覺得她甚是美麗。

  遠則群山峻嶺,近則美人夜船。

  用筆輕靈,大開大合,只寥寥幾筆,就形神逼真,撼人心魄,留一段遼闊孤寂之韻。

  此畫已讓羅令妤目露驚豔色,讓她拂在畫上的指尖都忍不住顫抖的,是她看到畫角的題名——

  尋梅居士。

  尋梅居士,是當世有名的名士,其心境開闊,書畫一絕。每每有畫流于市面,萬人競逐。哪怕羅令妤這樣的俗人,內心深處也極為仰慕其才情畫風。昔年羅令妤也曾千方百計想收藏尋梅居士的畫,然她無財無勢,一介孤女,遍尋無路,心中頗苦。

  而今,這麼一幅畫,就在她眼前……且此畫不光是尋梅居士的,還給她一種熟悉感……當是大師與她心有靈犀,合該此畫為她所收藏。

  錦月看羅令妤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以為自家郎君的敷衍被這位心思敏銳的表小姐看出。她面容微紅,咳嗽一聲,想解釋這畫雖然是陸昀近幾日才作,但三郎絕不是隨便畫的……羅令妤飛快讓侍女卷了畫,抬眸時,水眸燦然,烏黑明澈。

  羅令妤甚至面容被熏得發紅,激動道:「三表哥的用心,我看到了。請你轉告三表哥,令妤別無所成,日後必加倍回報表哥。表哥對令妤的愛護關懷,令妤心中已知,感激涕零。」

  「令妤以前不懂事,猜錯了表哥的心,竟誤會表哥厭我……靈犀,你快來,把我珍藏的明大家的孤本拿來,送給三表哥。」

  錦月:「……」

  她目瞪口呆,羅令妤居然自稱「令妤」,將自己擺於弱勢來討好陸三郎。陸三郎不過是送了一幅畫,還是錦月自己挑的……錦月幾次張口想解釋,但羅令妤怕她要收回珍貴的畫,硬是沒給錦月開口的機會。

  等錦月回到「清院」,跟陸昀覆命時,她哭笑不得地把表小姐贈送的禮物展示給陸三郎——

  「表小姐好像誤會了什麼。」

  陸昀問錦月送了什麼後,雖然眉跳了下,卻也沒說什麼——罷了,也許合該她的東西,就該給她。

  那畫。

  本就畫的是她。

  只他心中厭惡不想說,而她不知。

  ……

  二房就陸昀一人住著,這麼多年他行事風格眾人心知肚明;聽說陸昀回來後就沒去過書院念書,陸老夫人歎口氣,陸家大夫人不方便管二房的事也不說話,獨獨府上如今最大的郎君陸二郎聽說三弟又蹺課,眉頭緊皺如山。

  長兄如父,陸二郎約陸三郎過去談話,陸昀再不羈,也收著性子過去聽二哥訓話了。

  兄弟二人談話,圍爐坐于陸顯的房舍中。靠陽一面門窗全開,窗外長柳垂落,在風中徐徐飄拂。幾個侍女坐在廊下,就著紅泥爐給屋中二位郎君煮茶。屋中陸昀與兄長對坐,抿了一口侍女端上來的茶水,舌尖清苦,頓知這是羅令妤送來的茶了。

  他那裡也有。

  陸昀手指拂過白瓷茶盞,似笑非笑道:「羅表妹準備充足,真是給哪裡都送了好東西。」

  二郎陸顯面容沉穩,眉目冷峻,盯著對面隨意而坐的青年:「羅表妹性情賢貞文靜,姝美心細,有此心思,府上上下皆是誇讚。」

  陸昀挑眉:「皆是誇讚?不見得吧?」

  陸顯當即目露警告之意:「三弟,你莫要欺負新來的表妹。那日逛園之事我聽說了,羅表妹不知被你牽了多少閒話,才有後頭的這些又送茶又送糕。」

  陸昀唇角一絲涼笑,他輕浮的那一面在兄長這裡露出。聽他漫不經心道:「我可不招惹這些女郎,我最厭她們纏我不放。那日不過逗一逗她,我心裡煩她著呢……二哥放心吧,我有分寸,以後不會和她往來了。」

  陸顯歎氣,這麼多年,他自然也知道三弟有多惹桃花。只是說起分寸,陸顯道:「你哪來的分寸?家裡的書院課你全逃了,回來後就窩著不出門。聽說你受傷了,哪裡受了傷?可請過醫師?為誰受的傷?」

  陸昀輕描淡寫:「沒事,一點私事。」

  陸顯:「……好,那我不提你的『私事』。父親想為你在朝中謀一侍郎之官,你意下如何?」

  陸昀眉目不抬,看著手中茶盞,毫不猶豫道:「我不去。」

  陸顯目中怒意生起,語氣也變得幾分嚴厲:「三弟,你已經不小了,也該做些正事,莫要整日混玩。父親幾次三番想讓你入朝為官你都不去,但你今日都受傷了……呵,你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又是為三公子辦事,替他殺人吧?」

  陸昀揚眉:「二哥這話可不要亂說。」

  陸顯語氣放緩:「三郎,我知道你和那位公子情誼好。他幼時救過你,你要報答他是君子之風。但來來去去這麼多年,你私下做了那麼多事,殺了那麼多人……就是命再珍貴,這恩也報完了吧?」

  「難道你還要為他賠上你的一輩子前程?」

  陸昀:「朋友嘛。」

  「我看你真是不知悔改,非要一條路走到底。他不過一個庶出公子,日後大位輪不上他。因你和他走得近,父親心中不悅多年。我陸家一門從不涉奪嫡之事,你這樣實在讓我們為難。」

  陸昀抬目,眸心漆黑。他盯陸顯兩眼,陸顯心中一驚,氣勢被壓得說不出口。這股壓力一閃而逝,再看時,陸昀平靜地喝口茶,道:「我的事,自來自己做主。你不必勸。縱是刀山火海,天降霹靂,這道,我也走了。」

  陸顯氣得倒仰:「你!」

  ……

  陸三郎的事算不上秘密,平時大家私下裡都會說。陸顯在家中教育弟弟,已不是一回兩回。羅令妤剛從陸老夫人那裡過來,替老夫人給陸二郎稍幾句話。她進院子時,陸顯這邊的侍女就過來告知了她情況,讓表小姐等一會兒再進去——

  「二郎和三郎正吵架呢。」

  「吵得很厲害。」

  其實站在外頭也聽到他們吵什麼「公子」了,陸顯生氣,陸昀不耐。羅令妤踟躕自己是不是該走時,看到侍女端著空了的茶盞出來,愁苦她們都不敢進去送茶了。她們在屋外看,見得三郎面色難看,幾次拂袖欲走。

  「三郎心情很差……」

  羅令妤心中一動,問過兩個茶盞是誰的後,主動攬過煮茶送水的事。

  她坐在廊下親自煮茶,看護著火,羽扇搖落,趁侍女沒注意時,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往其中一杯子滴了一滴。等茶送進去後,羅令妤仍坐在在窗口柳條疏影下,她煮茶之位,正與屋中那兩位跪坐的青年郎君相對。

  陸顯訓斥不斷,陸昀間或兩句話,說的很少。大部分時候只聽得陸顯的聲音,羅令妤偶爾望去,見陸三郎垂著眼,長發散於頰,落在臉上的濃睫陰影如扇。侍女再端茶進去時,他心煩地飲一口。

  一飲之下,清冽香甜。

  這茶中的清味與幾日前嘗過的酥酪同出一脈……

  陸昀忽而抬目,向窗外看去。他揚眸時烏睫微微飛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到某人後,露出有些訝意又了然的笑。他眼睛抬起得慢,目中脈脈的笑漸起,如電過心,讓外頭不時張望、冷不丁與他對上目光的羅令妤一顫。桃花眼易含情,哪怕他並無此意,但他質問的眼神,分為撩情勾人——

  「這是跑來勾搭二哥了,還是真對我傾慕至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19 AM

第9章

  耳邊陸二郎還在說著不輕不重的話,陸昀手肘撐在黑漆方榻扶手上,發間白玉小冠晃動一下,身子向後傾了傾,好以更舒服的姿勢欣賞美人。春日初初,窗外廊下陽光鋪木地,梳著雙纓髻的年少女郎跽坐于圓榻上,手中扇子輕晃,側臉與他羞澀相望。

  她容顏雖美豔,然到底年少,仰起的雪白面容幾多稚嫩,發間垂落至腰的紅色發帶被風吹得拂到了身前衣衫上。長裙散曳,紅帶飛揚,側頭咬唇的女郎有著她這個年齡特有的靈氣嬌俏。且不光靈氣逼人,她身量窈窕,胸脯鼓鼓若雪團……

  陸昀那發著幽光的瞳更暗了,桃花眼裡的笑更濃得人面紅耳赤。他對羅令妤的人品不敢苟同,但他也是正常男人,美人多嬌,不停回頭望他,他不介意多看兩眼。

  說得口乾舌燥的陸二郎陸顯停下來,發現陸昀的心不在焉後,有些不悅地順著他視線看去,之後吃驚:「羅表妹,你什麼時候來的?」

  陸顯見到她了,羅令妤不好再盯著陸昀看。她手下煮茶的動作不停,扭過玉雪般的面頰,嫣然一笑:「二表哥,三表哥。我來一會兒了,你們喝的茶就是我煮的。」

  陸顯一怔,低頭看手上那被自己牛飲的茶一眼,再抬頭看羅令妤的面孔。她太過明耀,他的臉不自覺地紅了下,稍微不自在。

  這點,旁邊老閑自在的陸三郎就對羅令妤的美免疫了許多——他連神情都不變一下。

  羅令妤眼睛明亮如秋水:「老夫人讓我給二表哥帶話,上次二表哥給她尋的那位疾醫不知如何尋來?老夫人頭又痛了,她覺得那位疾醫開的藥很有效。」

  陸顯低著頭粗聲:「不、不是什麼大事,我回頭就帶人去見祖母。」

  羅令妤便不說話了,繼續安靜地煮茶。

  日光落在她眉眼、肩腰上,屋中兩位表哥都在看她。羅令妤挺直腰背,讓自己的動作更慢,更優雅。她面容微側,唇兒嫣紅,以最美的姿態對著屋中的兩位表哥。在兩位郎君眼中,坐在煎茶釜旁邊,女郎低頭斂目,手持長柄茶勺舀動茶湯。那煎茶、點茶的動作分明是平時看慣的,然由羅令妤做來,就分外好看。

  一時寂靜,只聞得水沸聲如煮雨沙沙。

  過一會兒,羅令妤瞥目悄悄望來,與陸顯的目光對上。陸顯鬧了個大臉紅,更加窘迫。這位元二郎絞盡腦汁,才想起一個話題:「表妹既然坐了一會兒了,可給我們評評理。」

  羅令妤怕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忙說:「我不曾聽得兩位表哥說什麼。」

  陸顯並不在意,溫聲:「一位公子幼時救了某位名門郎君一命,這位郎君感而報之,已報了十年之久。有人認為報恩已足夠,名門郎君該適可而止,為自己謀士。此郎卻認為合該一生為報。表妹認為哪個更有理?」

  陸昀眉梢揚一下,也盯著羅令妤。

  羅令妤腦中快速轉。

  其實她真沒有聽明白兩位表哥在吵什麼,陸二郎現在一說,羅令妤本能覺得那個想一生報恩的人是陸二郎,而想半途而止的是陸三郎。羅令妤自己被陸昀戲弄過,雖然仍期待婚嫁,卻對陸三郎的人品不敢苟同。此時以為陸三郎想半途而廢,羅令妤在心中把陸昀鄙視一通。

  然她面上不顯,反而柔聲道:「兩位表哥年長我許多,曆過的事也比我多,當是各有各的思量。我不知前因後果,若貿然提出建議,實在是貽笑大方,丟人無比。二位表哥不妨站在對方立場多想想,也許能達成和解。」

  陸顯訝然,看羅令妤的目光亮了些。

  陸昀同樣意外地多看羅令妤一眼。

  其實陸顯那問題不過是強行找話題,任何女郎被問這個問題,想不得罪任何一個人,必然會兩方都誇一番。羅令妤她沒有誇,她從自己的角度實事求是。這個新奇的答案,明顯讓一旁的陸二郎驚豔無比。

  陸昀看眼陸顯,再看眼羅令妤,心中鄙夷:真是葷素不忌。

  陸昀起身,跟陸二郎敷衍稱要回去換藥,他先走一步。陸顯明知道陸昀在應付自己,但當著羅表妹的話也不好說什麼。就見陸昀颯颯然走過,長袖垂地。

  陸昀出了門,穿上履。下臺階時,羅令妤又偷偷看他。

  陸昀一頓,長袖拂過羅令妤身邊時,他忽而傾身,秀逸的臉朝羅令妤靠去。湊在她耳邊,他輕輕說了幾個字,聲如青玉撞擊。

  從屋中的陸顯角度看去,陸昀的臉幾乎與羅表妹的臉貼上,女郎的面容紅得似燒。陸顯當即不悅,開口提醒:「三郎,你忘了跟我的保證了麼?莫要戲弄表妹!」

  以前三郎也不曾這樣對待過府上表妹,為何現在這般放縱本性?

  陸昀起身,大笑出聲。他一點兒沒有往日高山冰雪的冷傲樣,戲謔的眼神撩羅令妤一把後,隨意地跟後面的陸顯擺了擺手:「知道知道。大和尚不要念經。」

  陸顯:「……」

  羅令妤噗嗤一笑,然後快速收起笑容。繼續低頭烹茶,羅令妤心中微甜。因方才陸昀俯身,與她耳語八字——花前月下,不見不散。

  羅令妤心中微微驚喜:她便知她這般好看,三表哥不會有眼無珠。

  陸三郎終於給機會了。

  羅令妤人還在陸顯屋廊下,心卻已經飄遠。她思忖如何打扮,如何說話,何時去約見三郎……只消她能嫁給陸三郎,自己和妹妹捉襟見肘的生活就可以結束了。畢竟羅令妤到了建業後才知道——她帶來的那點銀子,根本用不了多久。

  建業的郎君和女郎們,好奢之風,乃她生平僅見。

  ……

  陸昀只說「花前月下」,沒提具體時辰。羅令妤想了半天,覺得他指的該是離他住處「清院」極近的、她上次出醜的那片花林,至於「月下」,那時辰就太寬泛了。實在無法,為了給表哥一個好印象,羅令妤傍晚過後稍微矜持了半個時辰,就出門了。

  陸三郎到了花林深處,遠遠一望。女郎著鵝黃色的豎條紋襇裙,披帛輕薄,腳踩鳳頭履。明月下清風吹拂,她手無意識地撫摸耳下玉鐺,眉心微蹙。此般麗人,衣揚人美,恍若林中妖精。

  陸昀在一剎那間,心停了一下。

  羅令妤低著頭,不安地想那位三表哥是不是真的與她相約在此。此年代男女私會不是大事,羅令妤是怕自己誤解丟臉……陸三郎對她忽冷忽熱。時辰漸晚,仍不見人,羅令妤心裡愈發不安。她皺著眉,打算離去了。

  就這麼一動,身後樹邊伸出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向後一擁。羅令妤才要尖叫,另一隻手不慌不忙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她身子被一轉壓在了樹上,花簌簌落,羅令妤渾身僵硬滿心驚懼時,聽到男聲低啞笑道:「別慌,是我。」

  陸昀!

  羅令妤抬目,果然與那雙明亮好看的眼睛對上。捂她嘴的手放下,羅令妤不再試圖掙扎,她的心仍跳得厲害,面孔緋紅。她驚疑不定地望著壓著她、將她幾乎摟抱在懷裡的陸三郎:此郎眉目間神采風流輕浮,與平日他那傲然不理人的樣子完全不同。

  到底哪個才是他?

  羅令妤眼波橫飛,小聲嗔一聲:「表哥,你嚇到我了。」

  陸昀輕笑。

  笑聲讓她臉更燥了。

  他的臉靠過來,在她頸肩輕輕嗅了一下。羅令妤渾身更加僵,他的臉與她幾乎貼著,長髮撩她面。羅令妤指甲用力地掐著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推人的衝動——

  這可是她相中的最適合婚嫁的郎君啊。

  人家好不容易主動一次,她瘋了才推。

  陸昀臉與她微蹭,蹭得她心軟腿軟。他低聲問:「下午給我喝的茶,和你送的酥糕香味相同?」

  羅令妤鎮定道:「是我加了自己調的香露。表哥如果喜歡,我回頭送表哥一瓶。」

  陸昀的笑聲磨著她的耳,囈語一般:「喜歡啊。」

  那個飄飄的「啊」,讓羅令妤心上被羽毛拂過般癢。郎君的手指扣著她的腰肢,男郎平坦的胸膛與她胸前飽滿相貼,他的臉再埋下,於她頸肩碾磨。那絲絲戰慄感,爬上羅令妤的脊背。她大腦空白,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在這時自己該說什麼。

  陸昀目光微諷:到這個時候居然還不反抗?他真是小看了這個表妹。

  他手摸上她瓷玉一樣的面頰,臉側過,目中含情地盯著她的唇。羅令妤呆一下,立即明白他想做什麼了。她睫毛顫一下後,閉上了眼,臉頰被灼熱的風拂著,更加滾燙。她心臟咚咚跳聲如雷,身子顫抖……

  然而良久良久,下一步遲遲不到。

  羅令妤頗意外地睜開眼。

  陸昀面無表情:「你就是這樣勾搭男人的?我陸府的郎君,從我二哥到我,你倒是一個也不放過。但是教你個乖,光是傻站如木頭,動也不動,要不是看中你美色,沒有男人會心動的。」

  「表妹,以色侍人,人薄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0 AM

第10章

  「啪——!」

  心頭瞬間湧上氣憤、委屈、羞惱等各類情緒,這不受控制的情緒,讓羅令妤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陸昀臉上。她眼若噴火:他把她當什麼?「以色侍人」?!她就那般不堪?難道他送她名士畫、對她勾眼笑,都是她誤會了麼?他是貞郎烈男麼?!

  側臉印上五根纖細卻清晰的手指印,陸昀慢慢偏過臉來,眸中幾多陰鷙。他仍將羅令妤壓在樹頭,沉沉目色壓著她,不苟言笑時,冷銳睥睨,分外駭人。

  被他眼睛盯著,羅令妤後背當即出了一層冷汗:「……」

  她瘋了吧,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竟然敢打陸三郎?陸三郎一句話,就能讓她和妹妹滾吧?可她已經無家可歸……

  「表、表、表哥,」風吹花林,月落滿天,女郎眼睫輕輕一顫,瞳中瞬間盈滿了瀲灩水霧。淚水漣漣,咬著下唇,再怯生生、慌張地仰臉看人,羅令妤顫巍巍地伸手去撫陸昀被打的半張臉,「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陸昀:「……」

  他眼被睫壓,青黑一片,神色被斂住。他望著慌亂的女郎半天,悠悠伸出手,準確地抓住羅令妤的手腕。陸昀表現得像是上位者一般,毫無憐憫心地觀賞在他眼皮下唱戲的小人。陸昀:「省省眼淚,這招對我沒用。」

  羅令妤:「……」

  眼淚怎麼可能沒用?

  剎那時間,陸昀在羅令妤仰著的眼中看到一絲陰冷。陸昀眼睛一跳,她那細微的情緒已經消失。眼含淚水的表小姐姿勢不變,略微的遲鈍後,她眼中斷斷續續的淚意就收回去了。眼睫上尚掛著晶瑩淚珠,羅令妤唇角卻上翹,露出一絲自憐的笑。羅令妤聲音依然柔柔弱弱的:「表哥為什麼用這麼難聽的話說我?何謂『以色侍人』?是指府上郎君們被我迷得暈頭轉向麼?如果這樣說,三表哥你不是也在『以色侍人』?」

  陸昀眸中神色更陰,唇角含笑:「表妹承認自己動機不純了?」

  羅令妤:「沒有。美貌是罪麼?我逼著人都來看我了麼?我初來乍到,想討大家喜歡有錯麼?我沒有把臉捂著,穿一身灰撲撲坐屋裡發黴是不可饒恕麼?何謂『勾搭男人』?我家裡雖然落魄了,但我也是士族出身!三表哥你也說我『一動不動』,那和你有什麼區別呢?府上的表小姐們都喜歡表哥你,難道為了不讓人纏,你就不出門、不和人說話了麼?同樣的事,你就是光風霽月,我便是四處勾搭男人?」

  羅令妤可不只是跟人說話而已。陸昀嗤聲:「巧言令色,你在我二哥面前……」

  他本想多評價兩句,但羅令妤身子忽然向前一挺。女郎胸脯飽滿,為了避免真的和這個小女子身體接觸,陸昀不得不後退。羅令妤眸子一閃,竟迎著他走,將他一步步向後逼。羅令妤裙裾飛揚,面頰髮絲拂過唇,她的紅唇一張一合,與雪白的面、淚光點點的眼相映。何等的瑰麗、明豔。

  羅令妤委屈又憤怒:「二表哥怎麼了?我只送三表哥過花箋,送三表哥過花露。三表哥便以為我對所有人都一樣?我的一腔愛慕之心,三表哥置之不理,我羞愧難當,只好當做不知。孰料表哥又如此污蔑我,還誤會我和二表哥……三表哥你討厭我就直說,這樣太過小人!」

  陸昀被步步逼得靠在了樹上,一開始有些意外,後來他便好整以暇:「如此說來,倒是我誤會了你,我的錯?」

  陸昀俯身,手指撩過她耳下的碎發,瞥到她發紅的耳根:「那你可當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為你這般心機,陸家都是睜眼瞎?羅表妹,只要一個言行不妥,陸家就能把你掃地而出。」

  羅令妤心裡大慌。

  但她面上不顯。她眼中酸紅,怒地將陸昀重重一推,落下淚:「隨便你!」

  「三表哥,我不理你了!」

  話音一落,羅令妤也不再與陸昀糾纏。她的情緒大波動,說話時激動地胸脯顫抖,隨即轉過身,眼中的淚連成一條蜿蜒的銀白長線,掛在玉頰上。香腮被雪浸濕,羅令妤側容哀傷嬌美,泛著月色清光。

  陸昀眸子幽黑下去,嘴抽一下:還不理……不理他了?!

  他看著羅令妤背過他,提著裙裾往花林外跑去。身後一簇簇粉紅杏紅的花洋洋灑灑,她跑動起裙裾飛起地上的花,整個林子的話都像是追她而去。她像是誤闖凡塵,背影罩上虛光,一派朦朧的美……

  陸昀怔然片刻,佳人已經不見了,他才搓了下方才撫摸她臉孔的手指。指尖殘留細膩芳華,陸三郎咳嗽一聲,掩飾自己剛才異樣的情緒:真是一位時刻不忘記展露自己美麗的表妹。

  點都點不醒……他更嫌惡她了。

  ……

  回到「雪溯院」,羅令妤撫著劇烈狂跳的心臟,心神不屬地癱坐在床榻上。緊張和驚怕讓她額上、鼻尖皆是汗,後背也潮漉漉的。她的臉頰滾燙無比,手擱在憑幾上半天,侍女靈玉端來一杯茶地給她:「女郎安好?」

  羅令妤失落著:不好。

  她竟、竟然……膽大包天。不光扇了陸三郎一巴掌,還教訓了陸三郎一通。陸三郎這會兒,該恨死她了吧?

  她的婚事……羅令妤咬唇,暗自懊惱:當著陸三郎面的那番義正言辭的說辭,那幾顆掉的淚珠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她日後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是否該轉移目標。

  然而現在最大的麻煩,都不是陸三郎。而是陸三郎懷疑她的真面目,那位表哥不像好人,會不會把她的真面目告訴陸家的長輩們?陸家長輩要是厭惡她,不喜她,要把她趕出陸家……她該怎麼辦?失去家族庇護,她已走投無路呀。

  羅令妤靜坐著,被自己的想像嚇得渾身冷汗淋淋,兩手冰涼。

  她心裡慌張,恨不得掉頭回花林,跪到陸昀面前求他不要揭穿她……可是羅令妤也是貴女出身,她也有自己的驕傲。此時代除去祭拜,大部分時候連面見君王都不必行跪拜之禮。而她竟為了待在陸家,要去跪陸三郎嗎?

  靈玉焦急地推一下羅令妤:「女郎到底怎麼了?」

  羅令妤這呆坐不語、六神無主的樣子嚇住了侍女。靈玉握住羅令妤冰涼的手,貼到她耳邊輕聲:「莫非是三郎欺負了您?女郎別怕,我們明日跟老夫人告狀,讓老夫人為我們做主!」

  羅令妤顫一下。

  指甲掐入手心:寄人籬下……

  「不要了。我不能給大家添亂,三表哥待我……」女郎淚如雨下,哽咽一下後笑道,「很好。」

  羅令妤只落淚,提起「陸三郎」卻什麼也不說,靈玉更是認定陸三郎必然欺負女郎了。靈玉要去告訴老夫人,羅令妤拉著她不許,期期艾艾,靈玉只好歎一聲,點頭了。想女郎真是可憐,又真是心善。

  待靈玉伺候羅令妤入睡後,出去與府上的姐妹們見面,關於陸三郎,就有一個八卦流傳開了——陸三郎私下裡人面獸心,把新來的表小姐欺負哭了。

  這個流言,其實只傳了兩天。將要愈演愈烈時,侍從們竊竊私語傳一個新八卦——陸三郎的臉被一個女郎打傷了。

  陸三郎被人扇巴掌了。

  靈玉回來將消息告知羅令妤後,擔憂地看著面色陰晴不定的女郎。羅令妤心中已一陣窒息:三表哥……不愧是三表哥。

  那麼大個巴掌印,他竟也不掩飾,不躲兩天,還出去晃。

  她這邊再傳什麼,不是坐實是自己打的那巴掌麼?到陸家長輩面前,還不知道被說成什麼樣。她、她認輸。

  ……

  因為和陸三郎私會那件事,一連數日,羅令妤都懨懨地窩在院中不出門。她心驚膽戰,等了數日,她的大伯母陸英和陸家老夫人都沒有找她談話。似乎是陸昀並沒有去陸老夫人那裡告她的狀?

  他到底什麼意思?讓人心裡好滲。

  清晨時,羅雲嫿小娘子坐在院裡大聲背書,靈玉則站在簾下幫女郎梳發。羅令妤坐在窗前,正好能監視妹妹有沒有偷懶。望著鏡中的雲鬢花顏,靈玉將一根步搖插入女郎發間,問道:「女郎兩日不出門,不知今日定下來的小宴是否也取消?」

  之前為了討好各位郎君和女郎,羅令妤自掏腰包,不知送了多少禮,辦了多少宴。銀錢短缺,她心中甚疼。

  今晚這場小宴,原本說好的也是羅令妤當東家。

  羅令妤忽然想到陸三郎那暗含警示的話——「那你可當心了。我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以為你這般心機,陸家都是睜眼瞎?羅表妹,只要一個言行不妥,陸家就能把你掃地而出。」

  羅令妤擰眉,正要拒絕,靈玉又笑道:「若是不想做東,王娘子想做東呢。韓氏女要歸家,王娘子想辦送別宴,只是苦於沒有女郎你的心靈手巧,王娘子想借娘子的地方一用。」

  羅令妤目中一閃,應了這個人情:「好,我甚愛送人情。讓王姐姐過來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1 AM

第11章

  傍晚時分,從學堂回來,陸家的八歲小四郎陸昶急匆匆地進屋,趴在小幾上快速寫先生佈置的功課。陸小四郎眉清目秀,生得玉雪般玲瓏可愛,然因為調皮玩耍,小臉上東一道泥,西一塊灰,如小花貓一般。

  陸昶小郎君邊寫著功課,邊扭頭看窗外天色,神色幾多焦灼。因不停地看天色,手下功夫就不留意,落在宣紙上的大字墨汁時輕時重,字也寫得歪歪扭扭。但再歪歪扭扭,小郎君辛苦寫了一刻鐘,也把功課寫完了。

  陸昶歡呼一聲,扔筆跳榻,蹦著掀簾子往外沖。不想他如小炮仗一樣沖出去,撞上了從外進來的一個人。那人被他撞得往後跌了兩步,幸虧身後有姆媽、侍女相扶。陸昶小郎君一看之下,當即膽顫無比,哆哆嗦嗦地叫一聲——「母親!」

  門外進來的正是陸家大夫人張明蘭。

  張明蘭雖不是陸昶的生母,但是陸昶當然得叫她一聲「母親」。何況陸昶現在是養在張明蘭這裡的。

  陸夫人一來,陸昶忐忑不安地垂下小腦瓜,余光看到陸夫人揉著被他撞痛的腰。姆媽侍女一通忙碌,陸夫人才進了屋裡頭,坐上了榻。陸小郎君乖乖地站在地上等著聽訓,陸夫人妝容一絲不苟,嚴肅無比:「你在鬧什麼?剛下學就往外跑,功課做完了?」

  一旁侍女將小幾上扔著的薄薄一頁宣紙拿給陸夫人看,說這是小郎君的功課。陸昶心裡一咯噔,想要補救可是還沒等他想出藉口,陸夫人已經在查看他的功夫了。陸夫人臉色當即變得比方才被撞還精彩:「這寫的什麼亂七八糟?!你就是這般做功課的!」

  陸昶抖一下,囁喏:「我、我錯了……」

  陸夫人「啪」一下將宣紙往案頭一壓,厲聲:「先生跟我說,你這段時間功課不上心。我特意來看你,想不到先生真說對了。不好好讀書,你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幹什麼?有什麼事比讀書更重要?」

  陸昶支支吾吾。

  陸夫人拍案怒喝:「說話!」

  陸昶還是支吾半天說不出來,陸夫人乾脆不問他了,叫來陪陸昶讀書的小書童問話。小書童原本不敢說,但是陸夫人冷目寒霜,小書童被氣勢壓得哭了出來:「郎君是要、要去『雪溯院』,參加今晚的小宴。」

  雪溯院?

  陸夫人擰眉。

  姆媽解釋:「雪溯院如今是羅娘子住著的。」

  陸夫人訝一下,唇往下壓,露出一個冷笑般的神情。姆媽在一旁細細拷問什麼「小宴」,陸夫人問:「四郎一個小孩子,怎麼還能去參加筵席?羅娘子是只邀了四郎?」

  小書童揉著眼睛哭哭啼啼道:「都、都邀了的,我們四郎也有請帖的。那請帖是葉子型,裁得可好看了,還有花香。我們四郎從來沒收到過這麼好看的帖子,說羅姐姐人真好……聽說大家都去,羅娘子的妹妹也在,我們四郎就想過去玩……」

  羅姐姐真好?

  當下裡,姆媽讓書童帶路,把那請帖搜了出來,拿給陸夫人看。請帖確實做得精緻漂亮,都是自家裁的紙張,平民百姓用不起。此年代紙張尚且珍貴,陸小四郎陸昶一個小孩子能收到這麼精緻的請帖,自然覺得自家前所未有的被人尊重,自然要去給所謂的羅姐姐捧場……

  陸夫人的冷笑便沒壓住了:羅令妤可真是會收買人心。

  陸夫人出身漢中名門張氏,她父親是當代大儒,專修儒學。自來言傳身教,陸夫人是瞧不得女子輕浮狀的。新來的羅娘子羅令妤容色姣好甚妖,本就讓陸夫人不喜;兼那女郎通身氣派風流無比,多才多藝。這般風流貴族女郎,陸夫人是一貫厭之的。

  陸夫人問小四郎:「你羅姐姐的這類小宴,是經常舉辦麼?」

  陸昶被嚇得雙目含淚:「是、是。「

  陸夫人沉吟:「難怪今日我叫書院先生來問話,一個個吭吭哧哧,說起府上郎君們的功課,都說不太好。連二郎那般自省,最近功課都降到了甲中。」陸夫人探尋的目光看向姆媽,姆媽立刻出門叫人去請府上郎君們的書童、侍墨侍女,一一問起郎君們近日功課表現。

  所有郎君中,陸夫人獨獨跳過陸三郎陸昀。

  陸昀那個混不吝的……向來沒法管,管多管少都有人不喜,陸夫人乾脆直接放養了。

  一時間,晚宴時辰到了,陸四郎非但出不了門,還被陸夫人罰站在廊下。他低頭揉著酸澀的眼睛,心中沮喪又不安。看燈火達旦,哥哥們的書童、侍從、侍女都被陸夫人叫來問功課。陸夫人何等嚴厲,稍有不滿便會放大十倍。

  隔著一道竹簾,陸小四郎已經聽得裡頭陸夫人的震怒——

  「羅氏女誤我陸家兒郎們!此心當誅。」

  陸昶哭喪著臉,想這可怎麼辦……

  陸小四郎那邊鬧出的動靜不算小,府上郎君們的侍從都被叫去問話。二房「清院」這裡獨樹一幟,沒人過來討問,就顯得那麼與眾不同了。

  早在晌午時,「清院」就收到了「雪溯院」的請帖。羅令妤會做人,才與陸昀鬧得不愉快,她幫王娘子操持的家中小宴,都沒忘了陸三郎。而且怕陸三郎誤會,下午時羅令妤和王氏女一同寫請帖時,這封送來陸三郎面前的請帖被羅令妤刻意安排給王氏女寫。王氏女心悅可以與傾慕的表哥寫信,沒有察覺羅令妤躲避的態度。

  只是可惜,這麼漂亮的請帖送來「清院」,陸昀瞥了一眼,就扔了——

  陸三郎確實是不怎麼參加家裡這種小宴的。

  比起羅令妤的做派,陸夫人傍晚問話時,單獨漏了陸昀,就顯得讓人不那麼愉快了。

  晚間陸昀窩在榻上翻書,燈火映著他明潤眉目,簾子挑動,火光一閃,他眼眸縮一下,看到貼身侍女錦月氣哼哼地進了屋。錦月滿臉寫著「不高興」,還把簾子耍得很響,影響到了陸昀看書。

  錦月跟陸三郎告狀道:「大夫人瞧不起我們!傍晚時她叫郎君們的書童侍女問各位郎君們的功課,就是不問郎君你。怎麼,郎君你不姓陸啊?府上就她家二郎寶貴啊?」

  陸三郎翻一頁書,淡聲:「大夫人耿直,向來如此。沒人管,多高興。」

  錦月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錦月在簾子下站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跟陸三郎八卦道:「聽說起因是羅娘子那邊鬧的……」

  陸昀仍低著眉,似在認真看書。然瞭解他的錦月見他半天不翻書,就知道他在聽自己說話。錦月盯著三郎那仍透著隱約巴掌印的臉看,心想羅娘子果然在三郎這裡與眾不同。錦月當即把自己打聽到的八卦說給陸昀聽,末了沉默一會兒,同情道:「寄人籬下,還惹惱了陸夫人。羅娘子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陸夫人那般眼裡揉不得沙,恐要親自去『雪溯院』,訓斥羅娘子了。」

  陸三郎漫不經心:「活該。」

  他停頓一下:「早提醒過她,誰讓她不聽。」

  錦月卻不贊同,她對羅令妤還是很有好感的。因為,咳咳,羅令妤經常給他們這裡送禮,送的禮物陸三郎態度不明,錦月卻喜歡羅令妤的上道。她為羅令妤爭取道:「話不能那般說。羅娘子年紀尚輕,又不識得陸夫人,初來乍到,自然會走些誤區。這些,三郎我們剛回建業時,不也吃過這些苦麼?」

  「都是沒有父母庇護的……三郎你對羅娘子就沒有一點同病相憐感麼?羅娘子還不如您當年呢……您好歹是正統的陸家血脈,羅娘子在我們家,可是什麼都沒有的啊。」

  「郎君、郎君……」

  陸昀:「叫魂呢?」

  錦月臉刷地紅了,她眨眼,期盼地望著三郎。

  良久,看陸昀扯了下嘴角:「你去打聽下她那個小宴怎麼回事。」

  有三郎撐腰,錦月當即面露喜色,應一聲後出去讓人去「雪溯院」打聽情況了。回來後,錦月在廊下窗口踮腳望一眼屋中還在淡定翻書的陸三郎,她想三郎慣來如是,但只消自己給三郎找到出行的衣衫,一會兒三郎肯定會出門的。

  多虧了羅令妤平時的「心機」,投得錦月的好。

  錦月回頭,正要去隔間準備三郎的衣袍,忽然深吸一口氣,看到院中站著的大氅青年。錦月張口結舌:「公、公、公子!您怎麼來了?!怎麼不通告一聲?」

  青年面容秀氣,站在院裡,一眾僕從們戰戰兢兢地垂著頭不敢看,他不知道站著看了多久。青年看到了錦月,輕輕地說了幾個字:「三郎,有,疾,孤,來,看。」

  他說的又輕又慢,字數還少。

  錦月領他進去見人——

  這位是當今南國陛下名下的五公子,陳王劉俶(音同觸)。也是陸二郎陸顯不喜三郎交好的那位公子。

  劉俶說話這麼少,非其他緣故,乃因,這位公子,是結巴。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2 AM

第12章

  夜間時刻,窗楹下懸著羊角風燈、紅紗燈等,風一吹,燈便與鐵馬撞擊聲交織一處,叮咣作響。隔著數道青色、月色帷帳簾子,裡頭的樂曲聲、男女說笑聲,便追著簾縫兒,絲絲縷縷地飄將了出來。

  設宴設席,僕從侍女們都在外相候。屋中的絲竹管弦聲不是樂工所彈,而是屋中那些貴族男女們親自操持。此年代的貴族男女才藝傍身,以演奏自己所編曲章為「雅」。這樂曲不會讓下人觀賞,他們自己互相欣賞評價,當個樂子。

  除了奏樂的,屋中還有玩投壺的、射覆的,有作畫的、談詩的,下雙陸的、走圍棋的。年輕郎君和女郎們或坐或站,或聚或獨,皆是自得其樂。

  韓氏女歸家,特設宴相送,此夜男女盡歡,韓氏女與王娘子說了幾句話,話題轉到羅令妤身上,二女不覺在人群中梭巡那女郎的身形。當她們看到一案上置一織錦棋盤,羅氏女與另一女郎對坐,白象與烏犀皆放於手中。許是棋局精彩,站於一旁旁觀的男女人數皆是不少。

  羅令妤眉目輕垂,雲鬢挽挽,燈火柔和光輝落於其身。

  陸家郎君們的眼睛、周圍女郎們的注意,盡落在她身上。

  韓氏女語氣微酸:「這個羅妹妹,人長得美,會的東西,未免也太多了些。」

  王氏女心情複雜道:「聽聞她生於汝陽,家裡也曾是大族。汝陽靠近北國,北國士族的技藝向來勝過我南國,想她幼時便學得極雜極多吧。我等不如她。」

  南國好奢之風是建國後逐漸形成,然比起士族的底蘊,南國多比不過北國。不過近年來隨著好奢之風盛行,南國在建業的世家名門們,底蘊也漸漸追上北國了,更有穩穩壓一頭之勢。

  韓氏女酸酸道:「是啊,我不如她。她今日尚且只在陸家展露風采,已讓郎君們看得神魂顛倒。也就陸家沒女郎,出門玩耍的人少……不然她若是出了陸家門,滿建業,過不了多久,都會傳遍羅氏女的美名了。」

  「難道我建業的名門女郎,會輸給一個鄉下來的鄉巴佬?」

  王氏女微一恍神,道:「陳大儒府上的陳娘子,也許能和此女平分秋色。」

  聽王氏女如此說,韓氏女腦中浮現出了一個女郎的身形。她撇了下嘴,不悅地側了臉。陳大儒府上的陳娘子啊……她心想陸三郎風采如斯,陳娘子明明傾慕陸昀表哥多年,還裝作一副清高模樣,瞧不起她們這些住在陸家的表小姐們,似還等著陸昀表哥湊過去討她歡心一般。三表哥怎麼可能?

  與其選陳娘子,還不如選這個……臉上寫著「我就是要壓你們一頭」的羅令妤呢。

  人影疊疊,男女的影子交映,如陸二郎陸顯這樣的郎君,此時站在羅令妤背後,看羅令妤下棋。陸二郎目光閃爍,投向羅令妤的眼神幾多驚豔。陸顯好靜,好收集天下名局。他看得出來,羅令妤這棋不是說下的多麼驚才絕豔,而是她胸中有丘壑,明顯有她自己的佈局……

  以棋觀人,陸顯沉思:這個表妹,心思似很多……

  被陸顯觀望的羅令妤手撚白子,唇角噙笑,心中其實微苦。她心裡猶豫,想著陸三郎之前說她的話,那話讓她左右搖擺,不知是不是該藏拙,風頭不要太盛了。然而旁家女郎有時間藏拙,在陸家慢慢經營……她哪來的時間?她沒想到建業的名門這樣能花錢,她連半年都快撐不住了。

  不能在半年時間嫁一個家世好的郎君,她和妹妹的日子就會很慘了。

  羅令妤一邊下棋,一邊還在心不在焉地琢磨:要不要把自己收到的回禮,偷偷讓侍女出門賣了,換些銀錢?但她用的物件,皆是名門才用得起的,普通百姓哪裡會用?一個賣不好,被人發現她的困窘,她還怎麼有臉在陸家待?

  好煩。

  羅令妤擰眉:都怪陸三郎。

  花了她那麼大力氣,這個家世好的表哥眼見著還要飛了……

  羅令妤不覺抬目,目光與俯視她的陸顯對上。陸顯一怔,對她露出一抹和善鼓勵的笑容。二表哥眉目清正,心思不多,其實也……正這般想著時,外頭忽傳來侍女通報聲:「大夫人來了!」

  屋中玩耍的男女們皆是一驚,齊齊起身,見竹簾打開,著翻領束袖曳地長裙的婦人在侍女簇擁下壓著眉頭進來了。她衣著顏色偏深,正如她給人的莊重肅穆印象一般。陸家大夫人來了,屋中輕鬆的氣氛蕩然一散。

  羅令妤立在棋盤邊,看自己旁邊的二表哥詫異地迎了上去:「母親,您怎麼來了?」

  眾人給陸夫人行禮時,皆是心頭吃驚,因他們知道陸家這位大夫人是不喜這些的,通常根本不會來他們這樣的小宴玩耍。羅雲嫿小大人一般站到姐姐旁邊,踮起腳尖,她扯羅令妤的袖子:「姐,你看!」

  羅令妤順著妹妹的小指頭看去,見是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孩子垂頭喪氣地跟在大夫人身後。小孩子可憐兮兮地抬頭偷看四周,猛然看到羅氏姐妹,小郎君露出焦灼的神情。

  羅令妤:「你前幾天病了不認識,這小郎君是陸四郎陸昶。他該叫你一聲『表姐』的。」

  羅雲嫿哼哼道:「你看他那樣子……姐,他該不會闖禍了吧?」

  羅令妤若有所思時,陸夫人已被殷勤的王氏女請去了上座。倒杯茶給陸夫人,陸夫人壓根不接,冷目掃一圈周圍的郎君和女郎們,目光落到站在角落裡也壓不住美色的羅令妤時,她目光停留了兩個呼吸時間才移開。

  羅令妤心口猛一跳。

  聽陸夫人淡聲:「先生說你們近日功課都不好,我一問,一個個竟都不在院裡,跑出去玩了。那我只好不辭辛勞地追過來,一一過問你們的功課了。綠腰,你把我們家兒郎們這一個月的功課都拿來。」

  眾郎君一懵:「……!」

  陸顯皺眉:「母親你這是幹什麼?問功課不能改日……」

  陸夫人:「閉嘴!自羅娘子到來,你們的課業差成什麼樣子,你們心裡沒數麼?」

  郎君們低下頭,表小姐們竊竊不敢言。氣氛沉壓,陸夫人當真坐在上位,讓人收拾了案上的酒菜,把厚厚的帛片、紙張搬了過來。書院先生的朱批皆在其上,從二郎陸顯開始,陸夫人一個個盤問……

  陸夫人忽然道:「羅娘子,你過來幫我磨墨。」

  被眾男女悄悄打量,被陸夫人突然點名的羅令妤漲紅了臉。此般羞辱,不下於公開處刑。陸夫人甚至一個眼風都沒再給,好像將陸家郎君們的課業差歸到她身上一般。

  表小姐們自顧不暇,但發現好像有羅令妤在前頭頂著,她們松了一口氣,又不覺偷看羅令妤:這位表小姐會不會氣得拂袖而走?

  羅令妤面色正常,她低聲跟皺著臉不滿的妹妹說了幾個字,羅雲嫿仰臉看一眼姐姐,點點頭。羅雲嫿個頭那般小,人又長得玉雪玲瓏,她從姐姐身邊遛開,走過門口垮著肩的陸四郎陸昶時,小娘子哼一聲,重重踩了小郎君一腳。

  陸昶小郎君捂嘴忍痛,詫異看去時,被小娘子的白眼翻了一臉。

  陸四郎懵懵的:「……」

  這個踩他一腳的、沒見過的小妹妹是誰啊?

  沒人攔羅雲嫿,羅雲嫿跑出了院子。羅令妤則屈膝坐于陸夫人下座,當副手來磨墨,聽陸夫人訓斥郎君們的課業。

  陸夫人連她自己的親兒子陸二郎的面子都不給,把陸顯訓得一臉青青白白,其他郎君們更不可能倖免。但她明面上說陸家郎君,話裡話外都是指羅令妤引著他們玩,讓郎君們移了性。時不時再帶出女子就該閉門坐於家,學學女工學學中饋,不要到處跑……

  表小姐們面紅耳赤。

  本就打算明日就回家的韓氏女眼淚都在打轉了:陸夫人怎麼這樣說她們!陸夫人自己喜歡坐在家裡大門不出,就要她們一樣麼?

  原本是小宴的東道主的王氏女欲言又止:這次小宴,本是她要辦的……

  王氏女要開口時,目光與羅令妤盈盈之目對上。那位坐在陸夫人下座的羅氏女對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說。王氏女心裡糾結,只好悶悶地聽陸夫人指桑駡槐。

  表小姐們面色無光,紛紛想:等明日就告辭回我家去,短期再不來陸家了。

  然而她們有家可歸,羅令妤卻沒辦法。

  陸夫人罵得口乾舌燥了,再次點名:「羅娘子,我說的對不對?他們鎮日只知道玩,不讀書,不求上進。在閨閣中廝玩,被女子耽誤得移了性,這是郎君們該做的麼?」

  羅令妤慢慢抬起了頭。

  眾人皆望她。

  羅令妤沉穩柔聲:「夫人想聽我一言,可否移於賬內再說?」

  陸夫人:「為何?當眾為何不說?」

  羅令妤低著眼,語氣柔和,不卑不亢道:「為了夫人自己的面子。」

  陸夫人:「……」

  她眼眸一縮,額筋顫一下,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位表小姐。神色幾變後,陸夫人點了頭,起身與羅令妤一同進了賬內。四下裡,被訓得抬不起頭的諸人,齊齊松了口氣。

  ……

  二房「清院」中。

  坐在榻上梅花帳下下棋的兩位郎君,一是陸昀,一是劉俶。

  燈花輕爆,火光一閃,陸昀側頭,看到窗外焦急跟他使眼色的侍女錦月。錦月做手勢,指院外:那邊真的出事了!

  劉俶側頭,輕聲:「雪臣,你,有,情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2 AM

第13章

  陳王劉俶從錦毯鋪就的坐榻上站起,眸子清黑,幽靜地看著陸昀的貼身侍女錦月與其他幾女從熏籠上取下疊得整齊輕軟的衣物,來伺候陸三郎換衣。臥于家中養傷,陸昀不過隨意披了身半舊袍子,眉目風流,氣質慵懶。郎君自來相貌出色,錦月熱衷於熏衣剃面,給自家三郎收拾得好看——如此陸三郎換上一身廣袖白袍,腰間鬆散系一條垂頭反插的玉帶,他面容白淨,神色忽然一整。

  陸昀那隨意的、懶怠的氣質一收,睜開眼時,陸三郎又成了外人慣常所見的那高山皚雪般出塵的俊美郎君了。

  換衣時,錦月抓緊時間開口,跟劉俶細聲細語地解釋了要出門的原因。錦月道:「羅娘子好歹是客,又怪可憐的。」

  劉俶微微點頭,他沉默半天整理詞句,在心裡過了三四遍後才開口:「雪臣,你去,英雄救美?」

  劉俶非常意外:「你、你……你竟然,會,英雄救美?」

  錦月欣慰地連連點頭。

  同時間,聽到陸昀珠玉碰撞般好聽的聲音懶洋洋道:「不啊。」

  錦月:「……?!」

  她懵懵地仰頭看三郎:她說了半天羅娘子如何可憐的話,都白說了啊?她可是收了羅娘子不少禮物呢。

  劉俶也意外地挑高眉。

  還沒出門的陸昀仍是有些輕浮,他微微一笑,當如明珠熠熠,笑得屋中站著的幾位侍女面容赤紅地低下頭不敢多看。在錦月和劉俶詫異的目光下,陸昀抬手摸了摸下巴:「我們是去看熱鬧的。」

  錦月:「……」

  她的眼神直白,就差直說「郎君你好沒善心」了。

  陸昀輕笑一聲,隨意地摟住劉俶的肩,同時擺手錦月她們就不必跟了:「我這位表妹,和阿蠻(劉俶的小名)你以為的乖巧名門女可不一樣……」

  劉俶小聲:「聽、聽錦月說,她孤、孤苦……」

  陸昀呵一聲:「還不一樣。」

  陸昀:「我們去看熱鬧,我大伯母耿直,未必能壓得住我這表妹,說不得還會吃些軟虧……咱們不去給她撐腰,咱們從後門進悄悄看……」

  錦月與其他侍女、侍從憂心忡忡地站在廊下,看陸三郎與劉俶越走越遠。一出了門,陸三郎就身形挺直如松如鶴。廣袖博帶,金玉琳琅,陸三郎何等出類拔萃,與旁邊的劉俶一前一後地走。任誰也想不到陸昀是要過去看羅令妤笑話的——

  大約好些人都在等著看羅令妤的笑話。

  這位元羅娘子長袖善舞,行事目的性極強,剛到陸家就壓了眾表小姐一頭。郎君們的目光常日圍著她轉,表小姐們的心情就很複雜了。不說盼著羅令妤倒楣,但羅令妤被陸夫人領去抓典型,或多或少,眾女心中都有些「幸災樂禍」。

  堂中無人聲,眾人神色怪異地立在外頭,陸夫人和羅令妤進去賬內說話了。而等在外頭的他們,一時不知該怎麼辦。陸二郎陸顯掃一眼屋子,見到靠門站的小四郎陸昶都快把他自己埋進門裡了,陸顯把小郎君招過來。一眾郎君女郎反應過來後,都圍住了陸昶,問起發生了什麼事。

  陸昶仰頭,看到一群哥哥姐姐們圍著他。作為庶出的年齡尚小的小郎君,陸昶從未得到過這麼多關注,他受寵若驚,被嚇得又快要哭了。

  青色帳中,只坐著陸夫人,立著羅令妤。

  陸夫人神色一貫冷,眼角紋皺得極深,看著便極不好相處。她冷冷瞥羅令妤一眼,看到女子腰肢纖細、一身的風流,目中不喜更重了。陸夫人正要開口,羅令妤搶先一伏身,先開了口:「耽誤表哥表弟們的課業,是我錯了。」

  陸夫人:「……」

  她話被堵住,噎得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唇角向上扯了兩下,陸夫人的神色沒方才那麼冷了:「羅娘子知道就好。」

  羅令妤神情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悄悄觀察陸夫人。看來陸夫人此人直來直去,與她相處應直截了當,不可迂回來去。羅令妤心中其實也幾多糾結,隨時調整著面對陸夫人的態度——人在屋簷下,面對當家夫人,她是該卑躬屈膝地認錯,還是積極反抗,爭取自己的權利?

  陸家老侯爺人在交州,老夫人因體弱而留在建業。然同樣因為年老體弱,陸家的內外事務,向來是陸家大夫人一手抓的。大約因為府上沒有女郎,全是郎君,陸夫人實在無事,只能看著郎君們的課業。

  現在以陸二郎年長,已到了適婚年齡,陸夫人一邊焦急郎君的婚事,一邊提防著教壞她兒子的女郎。

  在陸夫人眼裡,這個可能教壞陸二郎的女郎,沖著相貌、身段、手段、才藝,羅令妤絕對不枉多讓。

  羅令妤垂下眼:若是一味在陸夫人面前低頭,那她就得做好低一輩子頭的準備;若是抗爭激烈,她又得做好從此被陸夫人厭惡至極、可能受到薄待的準備了。

  若是將陸夫人當做未來婆婆,低一輩子頭也無妨;若是陸夫人不是她未來婆婆,她就算家裡現今落魄了,那也是名門女子,陸夫人本就不喜她,再對她苛刻,只要她順利嫁出,就無妨了。

  她又不姓陸,陸夫人是無權在她婚事上替她做主的。

  而婚事,以她的身世,指望長輩根本靠不上,只能靠郎君自己喜歡她了,這就和陸夫人喜不喜歡她的衝突,更少了。

  想清楚這些了,羅令妤微抬頭:「夫人,我有一言當說。此次耽誤表哥們的課業,我認錯;但我認為錯不在於我一人身上。陸家表哥們個個出色,只一味讀書也不好,平時玩耍也當得是放鬆。」

  陸夫人臉沉下:「所以這就是你設宴不斷的理由?」

  羅令妤:「從未聽說過送了請帖,被請之人就一定會來的。我也給夫人送過請帖,夫人就一次也沒來過。來不來在於君,不在於我。」

  陸夫人:「在你之前可從未……」

  羅令妤:「在我之前,府上當也常有辦宴。不曾聽聞夫人有過什麼話。」

  陸夫人沉著臉,心想你和其他人能一樣?我就從未見過你這種妖氣的女郎……但陸夫人也是家學淵厚,名門家教,這種難聽至極的話,她不會說。

  羅令妤繼續:「郎君女郎互相交際,也有益各家交好,同時將所學融會貫通。君子立于世,當拓寬視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若是一個女子就能移了郎君的性……那他之前該多脆弱?」

  陸夫人被她的伶牙俐齒氣得胸脯劇烈喘氣:「……你、你……你這大道理倒是很多!」

  羅令妤撩起美目,輕聲:「我說的不對麼?」

  陸夫人咬牙:「你、你繼續說!我看羅娘子所學不俗,倒要看看你的大道理有多少。」

  ……

  帳中聽得羅令妤侃侃而談,聲音清脆似玉落。帳外眾人圍著陸昶說話,亂糟糟的。

  後堂帳中的窗櫺被輕輕支起,兩位郎君的身形輕輕一閃。打發掉院裡這處的僕從,劉俶看支窗的陸昀唇角翹了下,他走過去,也聽到帳中女郎的聲音。陸昀和劉俶一同看去,屏風擋著,隱約看得立著的女子身形纖濃有度,看不清臉。

  兩位郎君側耳傾聽,將帳中羅令妤反駁陸夫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劉俶詫異無比,不是說這位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表妹嗎?一般的可憐表妹,敢跟當家主母這麼叫板?

  陸昀低頭笑,目中流光瀲灩,嘖了一聲。

  帳中,羅令妤的話終於到了尾聲:「……由是,縱我有錯,錯也不全在我。」

  半晌,只聽得陸夫人呼吸沉重,顯然被氣得不輕。好一會兒,陸夫人才道:「羅娘子好口才。非要拉著我到帳子裡說話,原來不光是顧忌我的面子,還顧忌你自己的面子。」

  羅令妤忐忑地低下頭。她也不想反抗陸夫人啊,只是她不能扮軟弱。一朝軟弱,她就不可能強回去了。

  陸夫人是不可能喜歡她的,她只有、只有——

  外頭忽傳來女子高聲笑:「你們一個個都站在這裡罰站呢?令妤呢,她怎麼不在?設了宴,東道主卻不出面?」

  帳中的陸夫人當即眉心一跳,聽出了此女的聲音——陸英。

  陸老夫人唯一的女兒,陸夫人的小姑子,羅令妤的大伯母。

  陸英身份這麼多,是給羅令妤撐腰來了。

  陸夫人的臉色陰晴不定地看向面前站立嫻雅的女郎,她張口正要問羅令妤是不是讓人去請陸英了,就聽得外頭一個女郎聲音——「伯母,羅妹妹不是東道主,我才是。」

  是王氏女跟陸英的解釋。

  陸夫人目光當即一顫,看向羅令妤。

  羅令妤伏身:「我不是東道主。夫人,我們出去見伯母吧?」

  陸夫人:「……」

  那麼,這出鬧劇,竟是她從頭到尾誤會羅令妤了?羅令妤卻沒在外頭說……還是給了她面子?

  ……

  羅令妤抬起頭,額上因緊張出了些汗。但她唇角翹著,自得於自己搞定了這場衝突。扶著陸夫人出去時,羅令妤目光隨意一瞥,忽然僵了一下,與窗外含笑的一雙眼對視。

  那雙眼一閃而過,但羅令妤被驚得大腦空白。

  她不會認錯的,有那麼好看的眼睛的人,她就認識一個陸三郎——陸昀偷窺她?!

  關心她還是看她笑話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3 AM

第14章

  羅令妤定睛再細看時,見得窗邊疏竹照影,颯颯風吹,吹得帷帳紛揚,涼意灌體。青碧色的窗幃後,一點兒人影也看不到。好像她剛才看到的那雙桃花眼,是做夢似的。

  羅令妤一時迷茫。

  到帳外陸夫人催一聲:「羅娘子?」

  羅令妤應一聲,快步跟了出去。

  到大堂上,眾多郎君女郎圍著小可憐般的陸四郎陸昶說話。一群大人中,羅令妤隱約看到自己的妹妹在裡頭跳了幾下,小臉玉瑩。然羅雲嫿小娘子個子太小,羅令妤根本看不清,目光就放到了笑望著她和陸家大夫人的陸英。

  陸英著一身藍灰色的缺骻袍,長靿靴,梳著兩博鬢。衣裝是便於出行的建業流行女服,妝容卻是眉心點朱紅,鬢角發尾過耳。陸英被小輩們請安,再回頭看陸夫人和羅令妤,她那烏髮間金色、翠色的葉飾給她一身的英氣添許多少婦嫵媚感。

  陸英這一身打扮,看起來……就是特別會玩的。

  羅令妤伏身,請安請得情真意切:「大伯母安好!」

  丈夫早亡,兒子又四處遊學,陸英一人回到娘家建業陸家,常日腳不沾家,在外到處玩耍。就連侄女羅令妤來家裡做客,也沒見陸英多照顧。陸英這作風,被恪守禮規的陸家大夫人不喜;陸夫人整日坐在家裡不出門,陸英也是撇嘴嫌棄。姑嫂二人性情不相投,平時很少湊一起。此夜要不是羅雲嫿小娘子趕巧叫來陸英救急,陸英才不會跟自己這位嫂嫂多說話。

  陸英笑眯眯:「大嫂跟令妤在裡頭說什麼呢?」

  陸夫人沉著氣:「一些閒話而已。」

  羅令妤看兩人氣場不和,連忙笑著開口轉移話題:「伯母打外面回來麼?是去騎馬了麼?」

  陸英:「打馬球,晚上貪杯多喝了幾盞酒,才回來晚了,錯過了令妤你們這小宴。不然我也是要來玩玩的。改日我帶令妤你打馬球去。」

  羅令妤面上的笑略微僵硬了一下:打馬球?還是算了吧……這恐怕是她少有不擅長的了。

  陸夫人嗤笑:「難為你還記得你有這麼位侄女。」她目光從羅令妤美豔無比的面上掃過,剛被氣了一肚子,再加上她本就不喜歡這兩人,讓她語氣分外不好聽,「賓至如歸,真是不當自己是外人。」

  陸英不以為然:「這本來就是我家。不服氣你跟我母親說去。」

  陸夫人被弄得說不出話,唇抖了一下。

  因為陸夫人的攪和、陸英的到來,這場小宴虎頭狗尾,結束得太匆忙。參宴的人心情都不甚好,郎君們告別後,女郎們心裡也在默想明日就告辭回自己家去,陸家有陸夫人,暫時不想來討嫌了。看得表小姐們各自臉色,陸夫人心裡微後悔,覺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些世家。因著這層後悔,當羅令妤提出要親自送陸夫人和陸英回去時,陸夫人就沒再反駁了。

  羅令妤送兩位婦人回去,卻是吃力不討好。

  陸夫人和陸英不對付之餘,便喜拿羅令妤來說話。一路回去,陸夫人和陸英同行時,為了壓這位小姑,陸夫人林林總總,諷刺了一通陸英對前來投奔的侄女不問不管,說什麼北國和南國可不同,汝陽和建業也不一樣。再說今日造成的這種種誤會,都是陸英慣的。

  陸英面色微訕,因她對羅令妤的感情確實不深,她願意讓羅令妤姐妹來陸家投奔,是看在亡夫的面上。陸夫人說她不管羅令妤,是真沒說錯。陸英其實不知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羅令妤又做了什麼,被陸夫人牽著話時,她的氣勢就不那麼足了。

  羅令妤低垂著頭,跟隨兩人,不言不語。

  再後方跟隨的侍女靈玉幾人,看府上的表小姐成為陸氏姑嫂二人的宣洩口,再看羅令妤纖細挺拔的背影。她們歎口氣,想今晚這樁事,表小姐明明無辜,還被夾擊而攻。明日其他表小姐定然都要告辭走了,留這位羅娘子一人住他們家……這種煎熬,羅娘子真是可憐。

  好不容易送完兩人,走在小徑上,一路回院子,羅令妤悶不吭聲。打燈的侍女靈玉悄悄望去,見女郎眸中光華如星,搖搖欲墜。那點點淚意含在她眼中,湖水一樣波光蕩漾,柔弱美麗……

  走上石廊,左邊一排松柏樹,樹外湖水清澄,亮光浮在女郎瓷玉一樣的面頰上。女郎抬眼,看得遠近院落燈火點點。羅令妤忽開口問:「這條路,是從『雪溯院』出走,回各家院子的必經路麼?」

  靈玉不解她為何這麼問,卻恭敬答道:「是……但是遠了些。娘子我們為何繞路來這裡?」

  羅令妤便道:「我有些累,我們坐下歇歇吧。」

  女郎一晚上承受極多,侍女心裡對她滿懷同情,羅令妤一開口,不疑有他,靈玉和其他侍女就提著燈籠停下了。她們不遠不近地站在十步開外,見羅令妤扶著欄杆坐下。憑欄望廊外煙水,羅令妤眸中的淚意眨落。

  她哽咽不住。

  靈玉等女當即低下頭不敢多看。

  羅令妤邊任由淚意滾在頰畔,邊算著時辰。想她送陸夫人回去這一路,那幾位住得遠的郎君,也不知有沒有走過這裡。若是還沒來便好了……自己望水垂淚、滿含委屈的模樣,楚楚動人,當可被看到了。

  本就委屈,默默吞淚不為人知,她豈不是更委屈?

  羅令妤伏在圍欄上,落淚漣漣。她哭得肩膀顫抖,喉間發出微弱的「嗚嗚嗚」聲。

  側臉卻清豔無比。

  ……

  「雪溯院」的宴還沒散,陸英剛到,陸三郎和劉俶就離開了那邊,不許僕從們告訴旁人。陸三郎領著劉俶去挖了一壇自己埋了好幾年的酒,尋到家裡和秦淮河水連著的那處大湖。將船上的繩子系上岸上的木樁,陸三郎抱著酒罈上船而坐,劉俶緊跟。

  兩位郎君坐在船上,上方有松柏數影擋著,風清月明,浮一大白,人生盡歡至此。

  陸昀瞥坐在對面的劉俶,給對方倒了酒,劉俶的面容掩在樹叢陰影下,神情幾分心不在焉。陸昀嗤一聲,膝蓋曲起,手肘撐著膝往後一靠。酒香四溢,陸三郎打量對面的陳王許久,突然語氣怪異道:「你莫非也看上我那羅表妹了?」

  「自離開『雪溯院』,你便魂不守舍。」

  而劉俶只是跟他站在窗外,看了羅令妤那麼一眼而已。

  劉俶回神:「不,沒……就是……眼熟。」

  陸昀似笑非笑:「世間美人都眼熟。」

  旁人也罷了,劉俶竟然也這麼在意……陸昀喝一口酒,心口煩起,眼中神情微冷。這一刻,他看著是真有些孤傲冷然,清泠如山巔冰雪了。

  陸昀漫不經心:「羅令妤算什麼美人……你讓我去宜城和庶族接觸,我倒是真見過一位美人。名士周潭才學傳遍天下,卻是一個庶族,自來被士族看不起。我與他見面時,見到他膝下有一女周揚靈。你若想和庶族合作,名士周潭就繞不過,他那個女兒周揚靈,也是個不錯選擇。」

  劉俶突然「啊」一下,想起來了。他一下子站起,兩人共坐的小船隻搖晃,劉俶已顧不上管,語氣激動:「我我我想起來了……你你你……」

  陸昀青眉壓眼:劉俶因口疾,輕易不說話,更不會讓自己激動。

  劉俶冷靜一下,才把話說連貫:「我見過羅表妹。她,剛到建業,我打馬走過。」

  那日春光爛如霞,年輕的五公子,陳王劉俶和建業的十來個名門郎君騎馬從碼頭過。貌美如畫的年少女郎剛剛下船,衣袂隨風揚,她翹首而望。佳人如玉,翩若驚鴻,誰不記得?

  坐在船上任船搖晃的陸昀眸子冷黑,輕微地縮了一下。他語氣平靜:「是我的表妹。」

  陸昀張口要再說,忽耳朵一動,聽到了上方傳來的女郎嚶嚶哽咽聲。他仰頭,看到樹蔭濃重,月光涼澈,女郎的身形在樹外隱隱綽綽。

  陸昀和劉俶一對望,心中起疑,不知他們的談話有沒有被聽到。該是聽不到的,兩人聲音極低,又沒說幾句話,風向再是朝下……但以防萬一,兩位郎君不再吭聲,拉住栓在岸頭的繩子,將船靠岸。

  ……

  一會兒後,羅令妤聽到身後微妙無比、似歎非歎的男聲:「表妹啊……」

  哭得梨花帶雨的羅令妤心中剛喜自己總算被散宴後路過的郎君看到,然那聲飄飄的「啊」,讓她覺得這珠玉一樣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來不及多想,她匆匆抹淚站起,以最好的形象轉頭,柔而怯地望去。羅令妤的濛濛淚眼眨巴著——

  陸三郎。

  他確實玉帛般好姿容,好容止……但是兩人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剛才還偷窺她來著。不是才罵了她麼,為什麼他還總出現在她面前?

  羅令妤小心翼翼:「表哥……你就……傾慕我至此?」

  她完全沒看到陸昀身後在系船上繩子的劉俶。

  陸昀挑眉:誰傾慕她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3 AM

第15章

  晚風疾來,涼月滿廊。靈玉等幾位侍女提著燈籠站在長廊另一頭,詫異地看到陸三郎從斜下灌木後湖水方向走了上來,與衣袂在風中飛揚的女郎迎上面。羅令妤立在風口,眼中尚含淚花,此時卻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向她走來的翰逸神飛的俊美郎君。

  為何總是碰上陸三郎?

  陸三郎對她愛答不理,更是直接將關係弄僵。之前她主動也罷,然自從上次在花林被陸昀戲弄後,她卻仍能在今天一晚上撞見兩次陸三郎。

  為何?

  為何為何?

  ——若是用他暗地裡傾慕她來解釋,這邏輯就大約能圓上了。

  羅令妤她的表哥,陸家三郎陸昀,他不為美色心動,他從未傾慕任何一女郎。但是羅令妤不一樣,羅氏女美得有些過分。陸昀不知如何討得女郎歡心,就用一些忽冷忽熱的拙劣手段來與羅氏女一次次碰面……說不得羅令妤私下看中陸三郎的家世時,陸三郎也看中了她的美色。

  他喜愛她,所以送她尋梅居士的畫作;他又吃醋,警告她不要和府上其他郎君多往來;他關心她,在知道陸夫人為難她後,一晚上來悄悄看她兩次……之前在「雪溯院」賬內窗口偷窺她的,絕不是她做夢,一定是陸昀。

  這般一想,羅令妤頗為驚喜,看著陸昀的眼神都溫柔了許多:真是人不可貌相,陸三郎居然是用這種笨拙方式追慕女郎的郎君啊。

  女郎瞳心噙霧,含情脈脈。陸昀對女郎的示好向來非常警惕:「不管你腦子裡在想什麼,都是錯的,你莫要自作多情。」

  羅令妤才不信他。一旦覺得陸昀可能喜愛她,她心中大石落下,竟如雲般飄飄然。自來被愛之人,主動權便多得多。羅令妤向前一步,篤定無比:「三表哥,我想起來了,初次見面時,你便問我是否記得你。當時我被你嚇住,惶惶說不記得。現在想來……」

  她垂下螓首,鳳眼輕揚,羞意自斂:「原來從那時你就……表哥莫非在夢裡見過我,自此對我念念不忘?」

  陸昀唇角那抹閒適的笑意已經完全僵住了:「……」

  ——他問她是否記得他,是因為他們真的見過!

  真是瘋了,她的厚顏,讓他歎為觀止。

  陸昀情真意切地問:「如此多情,你唱大戲轉世的?」

  羅令妤被噎,睜大美眸要開口反駁他,下一刻,陸昀又變成了那個慣來瞧不上她的冷漠表哥。陸昀盯著她的臉:「還有……羅表妹,你還記得你在哭哭啼啼,掉眼淚麼?」

  羅令妤:「……」

  沒見過這麼討厭的人!

  許是陸昀嘲諷得太到位,羅令妤一時間又開始疑心,猜自己難道想錯了?沒道理呀。她正有些迷惘時,眼前忽而一亮,看到自陸昀身後走出的青年郎君。這位郎君面容偏秀,氣質儒雅文弱,與陸昀那種在冷情和多情間徘徊的風流不同。若說陸三郎是惹人注目的珠玉,這位郎君,則如山間松柏般從容沉斂。

  貴族男女慣來相貌出眾,大約是好看的人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的道理。然在那麼多相貌出眾的郎君中,這位郎君甫一出場,也讓羅令妤盯著他……的衣角看了。這位郎君的衣著料子,透著低調的奢華。貴族人喜歡弄財鬥富,在一眾名門男女中,穿得起這般料子的人,定不是普通之輩。

  羅令妤努力掩飾自己心中的驚喜:「這位郎君……晚上小宴時沒有見過。是三表哥的朋友麼?」

  她看向陸昀。

  陳王劉俶也看向陸昀。

  理所當然地等陸昀給二人介紹。

  陸昀扯嘴角。他瞥一眼羅令妤,就知她又在打什麼主意了。他心裡甚厭,手上就隨便一指:「寄住我家的表妹,姓羅。」

  再指劉俶:「這位則是……我朋友。」

  劉俶:「……」

  羅令妤:「……」

  她三表哥的介紹,這就結束了麼?這般介紹……和不介紹有區別麼?羅令妤望著陸昀,陸昀無辜回望。他生得實在好看,將茫然小白臉還原得八九成。瞪著這樣好看的郎君,羅令妤的面上染紅霞,心跳砰然地移開了目光。

  陸三郎不配合,羅令妤只好自力更生:「這位郎君,敢問如何稱呼?」

  劉俶:「……」

  他因口疾,自來不喜在陌生人前說話,他理所當然地看向陸昀。

  陸昀但笑不語。

  羅令妤不解:「郎君,你為何不說話?是否令妤無意間冒犯了?」

  劉俶再看陸昀,陸昀仍是不動如山,絲毫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對面女郎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著,旁邊的好友刻意地坑著他……陳王劉俶心中惱起,在羅氏女的注目下,面容越來越紅,如被火燙一般。

  他不想開口。不想丟臉,不想跟這位女郎第一次說話,就被發現自己的口吃,被她用異樣眼神看。

  陳王劉俶憋了半天,對陸昀惱怒至極。他硬邦邦地給出一句:「有事,告辭!」

  甩袖便走。

  然走上長廊的臺階,他突然停步,扭頭看向身後的陸昀。陸昀眉一揚,對長廊另一頭的羅令妤的侍女們說:「他不識得路,你們送一程。」

  侍女們心情微妙地領著劉俶走了,原地留著的,只剩下陸昀和羅令妤二人。羅令妤悵然無比地看著劉俶的背影,想又一個家世好的郎君,大約被她錯過了。羅令妤心裡失落,猜自己許是無意間被人討厭了……一晚上先是陸夫人,再是陌生郎君,聯次被人厭惡,對羅令妤的打擊不小。

  陸昀眸子幽深地看著這個一臉悵然的表妹,心裡冷笑一聲。

  遠遠的,一行燈籠火光慢慢向兩人行來。羅令妤聽到遙遙飄來的說話聲,是幾個男郎的聲音。想來是那離「雪溯院」住得遠的表哥們,終於來了。他們,原本才是羅令妤等在這裡的目標。正主來的這麼晚,不是正主的陸昀卻在瞎晃。

  心中不知做何感,羅令妤抬目,悄悄地瞪了陸三郎一眼。

  陸昀心頭一動,盯著遠處的方向,在瞬間也猜出羅令妤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了。起初他還懷疑過羅令妤偷聽自己和劉俶的話,是不是細作之類的。現在想來,他真是高看這位表妹了。

  這位表妹,滿腦子就剩下怎麼勾搭男人了吧……他好歹姓陸,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們被這種女人勾上?

  陸昀瞥一眼羅令妤:「你確定要在這裡等?」

  羅令妤不解。

  陸昀淡定無比:「你妝花了。」

  羅令妤脫口而出:「怎麼可能……」

  陸昀:「你確實已經不記得你方才哭哭啼啼來著了吧?」

  羅令妤臉色當即精彩無比,騰地一下揚起袖子,擋住了自己的臉。這幾乎成為一個本能……陸昀之前就用「妝花了」這種藉口戲弄她,羅令妤心裡已經不信他。可是、可是,萬一這次是真的妝花了呢?

  羅令妤細聲焦急:「我、我、我不能這樣子見人的,三表哥,怎麼辦怎麼辦?」

  陸昀惡劣般的,唇翹了一下。

  他伸出袖子,紆尊降貴般:「跟我來。」

  羅令妤低著頭的視線中,出現郎君飄飛得衣袖,和他伸過來的修長手指。腳步聲越來越近,不疑有他,羅令妤伸出手,緊張無比地被陸昀握住了。兩手相挨時,不可控的,兩人的手都輕微地抖了一下。

  羅令妤的心即將跳到嗓子眼。

  陸昀抓住她向下走,在遠方幾位郎君到來前,領著磕磕絆絆的羅令妤走下了斜下灌木叢,將她帶上了船,同時將牽在岸上的繩索一解。船悠悠然地離岸,飄去了湖中,飄到了岸邊遊廊下方的松柏陰影下。湖水清黑,船中一男一女的身影,被掩在了裡面。

  羅令妤不安地跪在木船上,偷偷放下袖子,看到陸昀背對著她,仰臉向上,似在聽水上方傳來的郎君們說話聲。樹叢和花叢的影子從兩人的頭上游過,羅令妤手忙腳亂地坐好時,腳下被一絆,低頭,她摸到了扔在船頭的一個酒罈。

  羅令妤湊過去聞了聞,酒香醇美,還有大半壇酒呢。心情鬱悶下,又找不到酒樽,羅令妤直接抱起酒罈,舉得高高的,往口裡灌了一口。一口之後芳香無比,羅令妤再試著倒了一口。

  一口又一口……

  陸昀壓根沒發現。

  他背對著羅令妤,在聽上方幾個郎君的說話聲——

  「聽說了麼,衡陽王來建業了,幾位公子的處境怕要不好了。」

  「有幾個寒門弟子來建業求學,真是可笑。小小庶族,也妄圖進入我士族門閥?陳王俶好像想和寒門接觸……希望別扯上陸家。」

  「不過這些與我等無關……我現在啊,就等著下個月的花朝節,不知今年的『花神』花落哪位女郎,哈哈。」

  上方的人走遠了,可以出去了。陸昀沉目思考,回頭時忽然深吸一口氣,看著坐在船頭的女郎羅令妤,妙目盈盈。她捂著胸口,潸然淚下:「我命真苦……」

  陸昀:……喝醉了?

  還是又開始犯病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4 AM

第16章

  晚棹沿流急,春衣逐吹輕。

  木槳搭在船幫上,小小劃子船順水而流,落在水面上的木槳四周,就蕩起圈圈漣漪。這般小的劃子船,乃是平時泛舟所用,統共也就能坐兩人。陸昀坐在靠近岸上松柏的那一頭,黑漆漆的夜裡,他驀然回頭,就著昏昏月色,看到舟裡的酒樽倒地,之前被他和劉俶喝了大半的酒罈也空落落地滾在船上。對面淚目濛濛的女郎跪坐的姿勢已經不那麼貴女範了,她仰臉時,面頰紅似血,眼眸微癡。

  陸昀挑起一邊眉:「你把剩下的酒全喝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

  羅令妤充耳不聞,只知掉眼淚:「我命好苦……」

  陸昀似笑非笑。

  明白了……這是真的喝多了。

  淚珠如雨粒明玉掛在腮幫上,斷斷續續地連成一條線。那壇酒被陸三郎悶了許多年,醇香芳菲,後勁也足。羅令妤大腦被燒得如漿糊般,似有些神智,又似不太清明。她坐在那裡也不說話了,就不停地掉眼淚。那酒將她心中的委屈放大——

  早逝的父母。

  長在南陽所受的苦。

  帶妹妹千里迢迢投奔陸家的困窘。

  還有……今晚訓她的陸夫人。

  倘若她父母還在,此時她當和妹妹在汝陽,承歡父母膝下。即使來建業陸家,陸夫人又怎麼會這般羞辱她?

  美人便是啼哭,那也是美人。羅氏女側著臉,睫毛上翹,月光湖水一波波浮在面上,又清又白地與頰畔濕發相貼。羅氏女目黑唇紅,落淚如珠哽咽不休,顯得柔弱可人憐。

  船隻另一頭坐著的陸三郎盯著她半晌,看她哭都一副經過訓練般的呈現美感。心頭微怔,生起嘲諷感的同時,陸昀猝然別目。

  他被她的眼淚弄得煩躁,不願多看,他直接背過身,手抓住了扔在船幫上的木槳。他撥動著船槳,試圖將飄向湖中央的小船劃到岸邊。只要不看羅令妤,陸三郎就還是那個冷靜的、不留情面的郎君。他勾著唇,漫不經心地嘲笑身後那哭泣女郎:「在伯母跟前據理力爭時,你不是很高傲麼?一背過伯母,落在人後,你就開始哭啼啼了?」

  「羅令妤,你也就這麼大點兒膽子。」

  羅令妤:「你知道什麼!你又不是像我這般寄人籬下,你又……」

  還以為她能說出什麼來呢。陸昀淡聲:「誰又不曾失過父母呢。」

  船隻搖晃,羅令妤的頭也被晃得暈。她淚眼模糊,看背對著她划船的青年郎君背影雋永,意態風華。她看得發癡時,漿糊般的腦子勉強轉動,隱約地想起陸三郎也是早失恃怙。至今二房「清院」,郎主都只有陸昀一人。

  陸昀聲音在水上漂浮:「伯母又不是惡人,不會刻意跟你過不去。你何必那麼急功近利?何必將心機寫在臉上?」

  「誰會喜歡心機深重、還急功近利的女子?」

  羅令妤心想: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好歹是陸氏嫡系血統,我的這層親戚關係,卻拐到八百裡外了。

  羅令妤:「我、我……」

  她滿肚子的反駁話,因醉酒而全都敢暴露。她扶著船幫跌跌撞撞地站起來,陸三郎這船劃得不甚好,讓站起來的羅令妤跟著船身而左右搖晃。但羅令妤渾然不怕,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去,彎下腰要和陸三郎辯駁。

  陸昀低著頭,好不容易船劃得像個樣了,半天沒聽到身後那喋喋不休的小女子再吭氣。陸昀回頭望,然一下僵住,渾身倒刺豎起!因羅令妤不知怎麼就在晃動的船上趔趄到了他面前,身後突然冒出來的人嚇了陸昀一跳。

  但更嚴重的是——陸昀轉頭剎那,羅令妤俯下身要搭他的肩跟他說話。因為郎君突然動作、肩便沒勾成,但羅令妤彎下的胸脯,堪堪擦過陸昀的臉。

  初春夜涼,衣衫已薄,玉脂凝香,馥鬱芬芳。

  羅令妤一顫。

  陸昀驀地身子後傾,同時手肘抬起向前一推。他反應比喝醉了的羅氏女劇烈多了,羅氏女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被陸昀猛力向後推。陸昀厲聲:「你幹什麼?!」

  他一把把恍惚的羅令妤推下了船。

  羅令妤:「……」

  猝然被推下船,她餘光看到了陸昀那劇烈的排斥。愕然中落水,羅令妤混沌的大腦中冷不丁地冒起一個念頭:她會錯意了。這麼狠心把她推下船的陸三郎,一定不會傾慕她的。

  黑夜中有人落水,水花「噗」一聲高高濺起,幾滴水砸在郎君蒼茫的面上。

  陸昀僵硬地低頭看著自己推人的手:「……」

  同時,岸邊傳來侍女的高呼:「女郎,女郎!您在哪裡……呃!」落水聲響起,湖上濺起水浪,小舟上立著茫然的郎君。女郎落水那一幕,被岸邊的侍女們看到。

  靈玉等女一陣窒息:「……」

  給陳王俶帶路,將那位公子送出陸家院子後,靈玉等侍女就匆忙趕回來。雖然羅令妤和陸三郎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事;但是作為貼身侍女,不時刻跟隨女郎,靈玉等女心裡總有些不安。

  然而她們急忙忙地回來,立在岸上找人,眼睜睜地看到了陸昀將羅令妤推下水的一幕。

  侍女們與不遠處站在船上的郎君對視,心中湧上懼怕和遲疑感,一時都不知該不該繼續喊了。她們親眼看到陸昀行兇,但是陸昀是陸家三郎,落水的只是一個表小姐。表小姐家族無勢,就是出了事,也沒人做主。但是她們要是惹了三郎……

  侍女們面色慘白,飽受來自靈魂的良心拷問。

  就見船頭的陸三郎涼涼地望她們一眼,深吸一口氣,陸三郎一個猛紮子下水,跳下去救人去了。

  侍女們愕然後放下心:看來只是誤會,三郎並不是要害表小姐。

  眾女連忙振作,站在岸頭焦急等待。不久後,便見渾身濕漉漉的陸昀懷裡抱著一個女子,沉著臉遊了上來。侍女們上前探望,手忙腳亂地幫陸三郎一起把女郎放到地上。靈玉伸手探女郎呼吸,眾女急呼:「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羅令妤輕微顫抖,在人呼喚下,睫毛顫抖,眼睜開了一條縫。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被陸昀抱著,也沒看到陸昀蒼白難看的臉色。侍女們的呼喊聲在耳邊,羅令妤那被酒泡過的大腦好像清醒了一些。她咳嗽著吐出幾口水:「我、我、我沒事……」

  靈玉喜極而泣:「娘子不要動,娘子放心,婢子這就去請疾醫來看娘子。」

  羅令妤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許她去。她煞白著一張臉,清醒一點的思緒讓她抓著靈玉不放。一邊身體冷得發抖,她一邊說:「不、不要疾醫。不許去請!回去睡一晚就好了。」

  侍女們:「娘子這是什麼話!來人、來人……」

  羅令妤顫抖著:「不許找人來!我今晚已經惹陸夫人不高興,再落了水找疾醫,該、該……覺得我矯情,多事……不許叫人來……我自己可以……」

  羅令妤都這般了,侍女們苦勸,她卻堅決不肯請人。模糊中,羅令妤好像看到陸昀黑沉的臉色,但是陸昀沒說話,她印象不深。眾女終究拗不過表小姐,靈玉等女只好垮著臉點頭了。

  這一折騰便到了半夜,回去「雪溯院」的時候,等姐姐等了一晚上的羅雲嫿小娘子都睡了。侍女們亮著火,進進出出,又是找人熬熱湯,又是尋乾淨衣裳。靈犀沒忍心叫醒羅雲嫿,只跟著侍女們一道照顧落水的羅令妤。等靈玉她們想起來時,發現陸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陸昀一身潮濕地回到了「清院」。

  到院門前,一直探聽「雪溯院」那邊消息、焦急了一晚上的侍女錦月被他嚇了一跳。她看到郎君一身水,腰腹上的血跡染紅了衣料。看到她,陸昀「咚」一聲,就倒了下去。錦月等女立即過來抱扶他,駭然道:「傷都養了好幾日了,怎麼又繃了……郎君你不是去看熱鬧麼?」

  錦月心疼無比:「怎麼還掉水了呢?」

  昏過去前,陸昀抓著錦月,咬牙留下了一句話:「讓疾醫……先去『雪溯院』一趟。」

  錦月:「為什麼……郎君!」

  陸三郎到了自己院子,到了安全地方,交代完了話,就放心地暈了過去。「清院」這邊折騰了一晚上,和「雪溯院」那邊一樣徹夜不眠。錦月一晚上沒合眼,到天亮時才打個盹,就聽到外頭亂糟糟的聲音。

  侍女織月跑進來喊她:「錦月姐姐,你快出去看看!羅娘子的那個妹妹大早上就跑過來,喊著要找我們三郎算帳呢!那個小娘子,我們之前都沒見過啊。」

  錦月:「……」

  羅氏女,是他們三郎的剋星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5 AM

第17章

  和姐姐的明豔清冶不同,羅雲嫿只是個九歲大的小娘子,包子臉,雙掛髻,玉雪玲瓏。小娘子大清早就跑來「清院」為自己姐姐抱不平,明明個子嬌小還不到大人的腰,她就敢叉著腰嚷:「我要見三表哥!靈犀姐姐說是他推我姐下水的,我姐都病了。三表哥得賠償!」

  侍女們圍著這位小大人,哭笑不得地勸:「我們郎君還沒起身。昨夜的事並不知道,想來另有緣故……」

  奔下臺階,身著碧色裙衫的陸三郎的貼身侍女錦月匆匆系了衣帶就跑過來。錦月定睛一望,瞅見了羅雲嫿身後,院子的藤架花下,藏著一個侍女。那侍女一臉後怕,驚恐而糾結地望著羅雲嫿,觸到錦月的目光,侍女往後退了三步之多。

  錦月想,這位侍女,便是表小姐帶來的侍女靈犀吧。到陸家後,老夫人見羅氏女清貧,就送去了一個貼身侍女,並幾個二等侍女、做雜活的。為了討好老夫人,羅令妤直接給老夫人送的侍女改了名,提到自己跟前用著。以前她的貼身侍女靈犀,就給了自己的小妹妹用。

  這位靈犀娘子的存在感極低……眼下被羅雲嫿拖過來到「清院」找麻煩,大約都要嚇死了。

  錦月笑望著她:「這位便是靈犀吧?好像我上次去『雪溯院』送畫時見過一面。」

  靈犀被錦月盯得不自在,她木了半天,才意識到錦月盯著她是什麼意思。靈犀一個激靈,連忙小跑著到羅雲嫿身前彎下腰:「小娘子,咱們回去吧。你姐知道你鬧騰肯定要罵你的。」

  她再小聲:「咱們借住陸家,怎能得罪人家……」

  羅雲嫿哼著鼻子臉朝天:「就是三表哥推了我姐姐,我要說法!你別管,我自己跟三表哥說!」

  羅雲嫿:「我沒規矩怎麼樣,推了人怎麼能不認帳。誰才是沒規矩啊。」

  羅雲嫿:「三表哥,三表哥!」

  靈犀手足無措,完全招架不住這個小主人。「清院」的一眾侍女被羅雲嫿嚷得臉色慘白,又哄又求,讓她別吵到陸三郎了。錦月也是一陣愕然,沒想到羅氏小娘子和那位表小姐的風格完全不同。若是羅令妤在,定不會這般直來直去……

  他們院子裡這般鬧,根本瞞不了人。聽得後方打簾子聲,前方羅雲嫿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驀地睜大,有些癡傻。錦月等女扭頭,看到陸昀沉著臉站在簾子下。竹簾光影斑駁,鞋履齊整地放在門口。陸昀散著發,赤著腳,只披了一件松垮單衣就出來了。

  陸昀聲音低啞,幾分虛弱:「都在吵什麼?」

  未曾裝扮,他那雋永如山、秀澈似水的容顏,猝不及防地撞來,衝擊甚強。「清院」中的侍女們哪怕看慣了陸三郎,此時都心跳砰砰,忍不住紅了臉,不自在地低下頭。

  羅雲嫿瞪大了眼。

  錦月歎氣:……又一個剛見面就折服在陸三郎風采下的女郎。

  哪怕這個小娘子還這麼小。

  她正要領著羅雲嫿去見陸昀,卻是身手伶俐的小娘子一下子從她手邊蹦起來,躥向陸三郎。錦月等女大驚,齊呼:「小娘子!」

  她們三郎最煩人這麼靠近了!在她們記憶中,上一個這麼撲過去的女郎,被三郎推得手臂都折了……羅雲嫿才不過九歲,她們眼見小娘子花蝴蝶一樣撲撞向簾下的俊美郎君,均露出不忍之色,不敢再看……

  然而羅雲嫿撲過去,扯住陸昀袖子。陸昀低頭看一眼,竟然沒有把人扔開,還蹲了下去,面上冰雪般的寒意都消了。

  錦月等女瞠目結舌。

  羅雲嫿抬手便摸上這位哥哥的臉,將他左看右看。沒錯,就算當時衣衫襤褸、面色無血,但是臉是一樣的。她欣喜無比道:「哥哥,原來是你!我和姐姐救過你的,你還記得麼?」

  陸昀心裡的小人扯了下嘴角:救我的是你,你那個姐姐可不想救我。

  小娘子心善,當日陸昀雖然昏沉,卻勉強聽見羅雲嫿和羅令妤的爭執。某個嫌貧愛富的女人巴不得把他扔下去喂魚,若不是羅雲嫿堅持救人,陸昀早不知道……畢竟當時他腰腹被刀捅受了重傷,再那麼在水裡泡下去,命就沒了。

  陸昀目色溫和地望著羅雲嫿:小妹妹救了他的命。

  但是完全不想提羅令妤。

  陸昀扯開話題:「昨夜推你姐下水,另有緣故,我不是故意的。」

  羅雲嫿「嗯」一聲,點著頭,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說法。陸昀詫異揚眉,看她笑眯眯:「我相信你!原來你就是大哥哥,我姐救了你,你才不會恩將仇報。」

  陸昀:「……」

  羅雲嫿疑惑問:「可是你那時候為什麼不跟我們打招呼,突然就走了呢?你就是三表哥的話,明明可以跟我和姐姐一起來陸家的嘛,大家都是一條路。哥哥你的傷都沒好,就偷下了船。我姐擔心你,還掉了眼淚呢。」

  陸昀:「……」

  他簡直想一個白眼翻給羅令妤!

  昨夜推她的愧疚感,在知道她在小妹妹面前假惺惺的表演後,蕩然無存。她擔心他?不是她逼他跳下船的?她還在羅雲嫿面前為他掉眼淚?是怕羅小娘子厭惡她那品性吧。

  而羅雲嫿眨巴著眼睛看陸昀,完全不知道羅令妤背後都做了什麼。有那麼一個姐姐……陸昀對羅小娘子滿心同情。

  陸昀不想在妹妹面前說姐姐壞話,他隨意道:「有些事,就先走了。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

  「沒事!」羅雲嫿小手非常有氣勢地一揮,然後鼓著腮幫子,「咦,可是我姐怎麼也沒跟我說三表哥就是我們救的哥哥呢?」

  「三表哥,難道我姐不知道麼?!」

  陸昀看著小娘子震驚的眼神,唇角輕微揚了一下,三分嘲弄。羅令妤怎麼可能認得出他?她全程抬著袖子,恨不得離他十裡遠。對他嫌棄甚多的羅氏女,滿心想著嫁個良婿,對那個疑似貧寒、還被追殺的莫名其妙的男人,唯恐多看一眼,被對方纏上。

  陸昀認得她,是他就算心裡厭她也不得不承認的緣故:羅令妤美得過分了些。

  她認不出他,就完全是不記得這個人了。

  陸昀似笑非笑道:「你姐不認得我啊……大約英俊不凡的郎君見多了,你姐瞧不上我。」

  他這話說的,院中的侍女們齊齊瞠目:就三郎這種相貌,表小姐都瞧不上的話,那表小姐的眼光得多高?

  陸昀哄著似懂非懂的小娘子:「你先別跟你姐說我便是她救的那個人。」

  羅雲嫿:「為什麼?」

  然後她自己給自己作解釋:「莫非你想給我姐驚喜?想挑好日子,報答她救命之恩麼?」

  陸昀聲音拉長,笑意加深:「是……啊。」

  但是驚喜,還是驚嚇,就不保證了。

  羅雲嫿卻擰著眉,還有點兒猶豫。她父母過世的時候她才剛剛懂事,自她懂事起,就是姐姐養大的她。她對姐姐的感情,比對父母深得多。她雖然常常覺得姐姐冷血、俗氣,但是她從未騙過姐姐啊……

  陸昀一挑眉,目光往院中一梭,袖子揚了下。

  他蹲在糾結的小娘子面前,袖子落下,手抬起來,乾淨修長、骨肉勻稱的手在羅雲嫿面前晃了一下。下一刻,拇指和食指一搓,一個響指打出時,「砰」一下,他手指間便出現了一朵雪白的玉蘭花。

  玉蘭花在他指尖顫抖,露珠滴落如玉,嬌豔欲墜。

  羅雲嫿驚呆了,目中發亮:「哇!你怎麼做到的?你會變戲法麼?」

  她上手便去瞧陸三郎的袖子,想知道那花藏在了哪裡。陸昀並不反抗,還垂眸含笑:「做個交換。哥哥教你這個戲法,你別跟你姐說我是誰,好麼?」

  他低眉斂目,眉目間驚魂奪魄般的神采晃得羅雲嫿微怔,羅雲嫿定定看著這朵花,再抬頭看他。她小臉皺半天後,下定決心地點下頭:「好!我不告訴我姐姐。」

  陸昀低聲笑。

  清晨微風晨曦,微微涼涼地澆撒。他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羅令妤知道兩人糾葛後的反應。

  ……

  羅令妤雖然落了水,但她身子底子不錯,並無大礙。醒來知道妹妹去跟陸三郎算帳,羅令妤大急,怕羅雲嫿惹到那個喜怒無常的人。她提心吊膽地爬下床,才要換衣出去找人,就見院中小娘子心滿意足地跑了回來。

  隔著窗看到她,羅雲嫿還笑嘻嘻:「我這就去讀書!」

  有羅雲嫿吩咐,靈犀也支支吾吾不回答,從兩人這裡問不出什麼,之後幾日又沒發生別的事,羅令妤只好先將信將疑地把心放下。韓氏女告辭後,王氏女等其他女郎來到「雪溯院」,跟羅令妤談了半日。

  「陸夫人既不喜,何必惹人生厭?」

  「陸夫人是說了出來的,其他沒說的人,又有多少呢?」

  「我若是能走,我就走了。」

  接下來幾日,住在陸家的表小姐們商量好了一般,紛紛告辭回家去。

  一時間,陸家給表小姐們住的院落,全都空了,就剩下羅令妤。羅令妤正好抓住這個藉口推搡,躲在院子裡說生了病要養。

  她是真養病,別人卻會以為她是托詞。

  羅令妤伸長耳朵打聽陸家的反應——家裡漂亮得花一般的女郎們全都走了,獨留下的那個還在養病。陸老夫人再糊塗,也敏感察覺到了不對,把陸家大夫人叫了過去,問怎麼回事。

  陸夫人這時候已經後悔十分,訥訥不能言。

  羅令妤唇翹了起來:妹妹一個小孩子忽略不計,陸家的表小姐,現在就剩下她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5 AM

第18章

  陸家做客的表小姐中,出身最差的羅令妤尚是落魄士族女郎,其他表小姐的家族只會是勢力不弱的士族。

  士族和庶族有天然壁壘,同時士族之間關係的恒久需時時維護。為維護這種關係,最常用的方式便是門第婚。士不聘庶,不婚非類。眼下陸家郎君們一個個大了到了要婚娶的年齡,接表小姐們來陸家也有考慮婚嫁的緣故……不料陸夫人矜傲慣了,為敲打一個羅令妤,不小心得罪了一大片。

  陸夫人暗悔不已。

  事已至此,只好盡力彌補。陸老夫人歎氣:「都怪我們家全是兒郎,沒有女郎……」

  陸夫人的口誤,不足以大到特意送禮、登門賠罪,也不至於小到無人在意。這種情況下,只消家裡有女郎多出去走動,多多交際。姐妹玩耍時有意無意地說清楚,誤會就解除了。苦於陸家陽盛陰衰……總不能讓男郎們去女兒堆裡逮著人特意解釋這種小事吧?

  陸夫人悵然:「若是我兒清弋還在閨中便好了。」

  陸清弋,是陸家大娘,早已婚去漢中,遠水解不了近渴。

  陸老夫人想到幾年未見的孫女,不免臉色更黯。因為單獨詢問陸大夫人的緣故,其他同輩姑嫂並未過來。同處一帳的,除了陸老夫人和陸家大夫人,只有陸老夫人最疼愛的女兒,夫亡後便攜子歸娘家的陸英。

  陸英看她們兩個唉聲歎氣,不由咳嗽了一聲:「令妤不是還在嘛。」

  陸老夫人蒼老渾濁的眼睛一亮,笑道:「對,差點忘了羅娘子。」

  羅令妤日日晨昏定省,記憶中又是個貌美娘子。只在那夜過後她以養病為藉口,不再出門走動。大約也是被陸夫人傷了心……想到這裡,陸老夫人又瞪了不爭氣的兒媳一眼。

  陸夫人張明蘭臉燥,又惱陸英多舌,故意看她笑話。即使陸英不提,難道自己就不記得羅令妤了麼?陸夫人瞥向陸英,語氣溫和,卻透著不明顯的鄙夷:「自羅娘子來我們家,從來不見你這個親伯母關照過她。」

  「你倒是日日出門遊山玩水,怎麼就不記得領著你侄女出門見見人?」

  「不出意外,你侄女可是要在我們家長住的。圈子就這麼大,她在建業誰也不認識怎麼使得?」

  陸英:「……」

  再次被陸夫人嘲弄自己的不稱職,她臉一紅,很尷尬。但她立刻辯道:「我和令妤這樣的小娘子怎麼能玩到一處去?我日常見的人,她可是不方便見。她還是要尋同齡女郎們玩……但我們家哪來的同齡女郎?花一般的美人不都被你氣走了嘛,郎君們你又不高興……」

  話繞回最開始,陸夫人便也臉色鐵青了。

  陸老夫人看她們兩個不對付的說了半天車軲轆話、又在爭個不停,頭都痛了。砰砰砰三下,她敲著拐杖,震得兩個人閉了嘴,她怒道:「都別吵了!不能給出個對策麼,到底怎麼辦,你們兩個商量下。」

  良久,陸英才隨意道:「這有什麼。我過兩日約了人打馬球。之前不是答應過帶令妤過去麼?我就厚臉皮領她過去,讓我的好友們把家裡女郎們都帶出來,跟令妤認認臉唄。憑令妤的才情,最起碼不可能如某人般惹眾怒。」

  陸夫人再次被人話裡話外地奚落,臉上本就肅穆的神情,更加繃得莊重了。

  如此尋好了解決方案,陸英當即扮起了貼心的伯母,離開了陸老夫人的院子,她就去了「雪溯院」看望養病的羅令妤。伯母駕到,羅令妤誠惶誠恐,掃榻相迎。陸英的突然熱情,羅令妤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大伯母可從來對她不在意的,不意外的是家裡就剩下她一個表小姐了,碩果僅存,由不得陸家不在意。

  然而聽陸英熱烈無比地邀請她打馬球,羅令妤唇角那得體的笑容就僵了:打馬球?她她她不行啊。何止不行,任何需要運動的社交,羅令妤都不行。

  長輩發話,哪有小輩反駁的道理。

  陸英直接敲定板:「我讓人給你準備一身缺骻袍,你休息兩日,後日跟我一同出門。你來建業也半月了,該是出門與各家女郎們見面交際了。」

  還是熟悉的伯母。

  熟悉的口吻。

  一時羅令妤近乎恍惚……想當年父母健在、大伯父活著,他們羅家嫡系還住在汝陽時,大伯母就是這般不理會別人、只顧自己過得舒暢的性子。一晃過了許多年,大伯母居然還是不記得她運動不行這樣的事。

  陸英說完了,看一眼侄女,見羅令妤唇角微含笑。以為侄女歡喜,她高興道:「那就這麼定了。」

  羅令妤一愣:「……呃。」

  怎麼就定了呢?!

  但是陸英已完全不理會她,招手讓屋外的侍女靈玉進來,讓靈玉著人量尺寸、做衣袍。陸英已經安排起所謂打馬球的事,在強勢的大伯母面前,羅令妤心中憂鬱,幾次找機會,都沒找到拒絕的機會。

  打馬球的事,就這麼突兀地定了下來。

  陸英一走,羅令妤便開始慌張。她因落水而養臥在床,這會兒完全沒了心情,踱步在視窗走來走去。羅令妤一扭頭,看到了窗外院子裡,妹妹羅雲嫿蹲在花圃邊,手掌時張時合,花在她手上綻放,消失。

  羅令妤上身伏在窗口,敲了敲木攔:「你又在玩什麼?該學琴了!」

  羅雲嫿好不容易趁姐姐有事、偷偷玩一會兒,就被姐姐發現。她肩膀哆嗦了一下,垮著臉站起來。不妨羅令妤又好奇地看著她的手:「你在變戲法麼?怎麼變的?」

  羅小娘子不愛琴棋書畫,就愛玩耍。姐姐一問,有了不用當即去學琴的機會,小娘子立刻跳起,眼睛亮晶晶地奔了過來:「是三……是我新學的戲法呢,我教你玩!」

  ……

  次日,羅令妤還在煩惱該怎麼找藉口拒絕陸英的打馬球時,侍女靈玉進來通報:「女郎,二郎和三郎聽說您病了,一同過來看您了。」

  靈玉很意外:「二郎和三郎怎麼一起來了?」

  羅令妤同樣訝了一下。陸二郎恐怕既是代表其他郎君過來問候,也是代替他母親陸夫人來看望;陸三郎的到來,就簡單多了……他推她下水的嘛。他一直不來看望,羅令妤對他的薄情已有了準備。陸三郎居然來了……這個表哥果然喜怒無常。

  果真,兩位郎君在門外脫了鞋履後,便款款步入,坐於榻上。羅令妤坐於主位相迎,目光隱晦地從陸顯的面容上飄過,瞥向他後方的那個山巔冰雪般高貴不可攀的陸三郎,陸昀。

  陸昀眉挑了下,在二郎沒看到的時候,與羅令妤視線短暫地接觸。目中清冷,他衣袍略拂如雲:「羅妹妹……」

  羅令妤刷地紅了臉:討厭……他叫她什麼呢?!

  陸昀:「不在麼?」

  羅令妤:「啊?」

  與陸三郎面面相覷半天,羅令妤才漲紅了臉,意識到陸昀說的恐怕不是她,而是她的小妹妹羅雲嫿。心裡奇怪妹妹怎麼會和三表哥這麼熟,還被三表哥喊妹妹。她和他不打不相識半個月,他也還是生疏地叫「表妹」,和叫其他表小姐沒區別……羅令妤掩去心中的幾許羨慕,推脫道:「嫿兒在習字。」

  陸昀慢聲:「我字也寫得不錯,教她足夠。她人在哪兒?」

  羅令妤:「……」

  心中已非常嫉妒了。

  她故作不在意地指明了方向,看陸昀真的就這麼起身走了。她心裡重哼一聲,扭頭,將注意力放到一直端著茶盞看她二人的陸顯面上。陸二郎清風朗月般,道:「三弟和表妹的關係似乎不錯。」

  羅令妤吃力地問:「……二表哥哪裡看出的我和三表哥關係不錯?三表哥明明很厭我啊。」

  陸顯意外無比:「厭惡?他是喜歡吧。」

  羅令妤:「……」

  二表哥眼瘸?

  陸顯溫溫道:「三郎慣來和表姐表妹們不熟,能和表妹你多說兩句話,已經讓我很吃驚了。」他目光一閃,「之前看三郎那般……我以為他戲弄你,現在想來,恐怕態度不一樣,就很說明問題了。「羅令妤身子前傾,想多聽陸顯說兩句,但陸顯出了下神,就不說了。陸顯垂下眼,餘光瞥到表妹的花容月貌,心中黯黯。這般貌美的表妹,大約也和其他女郎一般,心悅三弟?不然何以身子前傾?

  羅令妤眼尖地瞥到他一閃而逝的神色。心裡一怔後,羅令妤問道:「表哥何以一直提三表哥?不提自己呢?那日小宴後,表伯母一直不讓表哥出門……表哥也挨駡了吧?是我對不起表哥你。」

  陸顯連忙:「怎麼會……」

  羅令妤揚手,笑眯眯:「我變個戲法給表哥看。」

  她清澈如湖光瀲灩的眸子專注地盯著面前的郎君,手從袖中伸出,輕快地折手翻弄……

  陸昀拉開門進來時,正巧看到羅令妤手上陡然出現一朵玉蘭,她笑容誠摯地跟陸顯顯擺:「表哥,有沒有高興點兒?」

  門口的三郎陸昀一陣窒息:「……」

  這不是他的變戲法嗎?!拿他的變戲法去逗陸顯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6 AM

第19章

  門拉開,光從外流入,杏花紛紛,簌簌吹動門口年輕郎君的衣袍,與他一道落入側頭而望的陸二郎、羅令妤眼中。舍中錦榻上女郎端坐,乍然看向門外陸昀。逆著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氣質風采如斯,光影如水拂身,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種驚魂攝魄般的美感。

  心跳加速。

  羅令妤伸手遞花給陸二郎陸顯的手指顫了顫,勉強讓自己心神受到的那股絲絲麻酥感消失:陸三郎玉人風姿,天下女人見他一面都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不丟人。

  然她一定要控制住。

  畢竟她已經知道陸三郎不是大家以為的高嶺冰山不可褻瀆了。

  陸昀再往前走兩步,面容能看清了,羅令妤和陸顯才看到他陰沉的臉色。陸二郎吃驚,看三弟盯著他和表妹的那種灼熱目光,好似他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一般。陸顯他看到陸昀身後突然冒出的小腦袋,招手:「小表妹也來了?妤表妹不是說嫿兒在習字麼?三弟你怎麼把她領過來了?」

  陸昀目藏鋒芒:「妤表妹?」

  叫得好親熱。

  陸顯被他看得臉熱,咳嗽一聲:「只是方便分開兩位表妹而已。」

  羅令妤則擰著眉,目光在陸昀和羅雲嫿之間逡巡,再次產生疑惑。嫿兒不應該是那天找麻煩,才見過陸三郎那麼一面麼?一面之緣,就比她和陸昀還要熟了?

  羅令妤對自己的魅力再次產生深深懷疑。

  卻是羅雲嫿原本在辛苦練字,三表哥過來逗她,她求了三表哥一通,陸三郎就痛快答應給她說情——帶她去找羅令妤,讓羅令妤同意小妹妹出去玩。誰想到羅雲嫿小娘子歡歡喜喜地跟三表哥過來找姐姐了,拉開門第一眼,她就看到姐姐在變戲法給二表哥看。

  那朵清新美麗的花在姐姐纖白玉指間嬌豔欲滴,被送給了陸顯,陸顯還露出了笑。

  羅雲嫿嚇得把頭縮了回去:變戲法是三表哥教她的!她又教給了姐姐!姐姐顯擺時,還被三表哥看到了……

  聰慧機靈的小娘子即便不懂大人間的劍拔弩張,也知道當人面被人抓住小辮子不是什麼好事。她苦著小臉皺眉思索對策時,看俊朗的三郎低下頭,眸色清幽、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羅雲嫿被他這一眼嚇得一下子彈開,含著淚奪門而逃:「我我我還是接著寫字好了……」

  舍中的陸顯和羅令妤詫異地看著小娘子落荒而逃。羅令妤轉而看三郎,目有斥色,但她不敢說。於是她望向陸二郎陸顯,目中欲語還休、委屈連連、自憐柔弱……

  陸昀心裡冷笑。

  陸顯已經替表妹說話了:「三郎,你又做什麼了?嫿兒那麼小,你是不是嚇唬她了?」

  陸三郎眼睛看著那給他二哥送秋波的委屈女郎,唇彎了下:「哪有。我和羅妹妹之間的小秘密。」

  他聲如玉落錦帛,好聽又勾人,讓聽著的人心尖不自在地顫抖。說完話,他漫漫然走來,隨意又雍容,雍容又清貴。他話對著陸顯說,眼睛看著羅令妤……羅令妤被他看得臉越來越紅,悄悄望他一眼,心裡糾結——

  不知道為什麼。明知道陸昀喊的「羅妹妹」是指她妹妹,可是他就是給她一種「我和羅妹妹之間的小秘密」,說的是他和她。

  陸昀入了座,等陸顯加入話題,羅令妤才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小了些。兩位郎君過來探病,又都是博學之人,隨便聊些,就可見功底之深。原本被陸三郎目光壓得抬不起頭的羅令妤坐直,不動聲色地往陸二郎那裡靠了靠,重新自信滿滿地加入話題,想要表現自己的才學。她望著陸二郎的笑容真摯了許多,多好的表現機會,陸二郎真是好人。

  陸昀瞥到她望著二哥時那發自內心的笑容,再看到二哥手裡拿著的花。

  陸昀眼神微頓,目光時不時落到那花上。這變戲法明明是他教給羅雲嫿的,偏羅令妤現在跟他二哥表現個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她說著說著,身子還不自覺地傾向他二哥。她美目流波,情深義重;陸顯一改以往的內斂沉靜,溫柔地看著表妹,與表妹侃侃而談。

  陸昀時而看他們一眼,時而目光移開,再時而盯著陸顯手裡的花……

  他那陰晴不定的目光大約是盯得太久了,羅令妤一臉欲言又止,陸顯也看向三弟。陸顯:「三弟,三弟?」

  陸昀回過神:「嗯?」

  羅令妤眼中寫著幾多糾結,直面三郎雋永的面孔,問:「三表哥就這麼喜歡這花麼?」

  陸昀目光落到她臉上:「……」

  羅令妤下定決心,討好他道:「那我也送一朵給三表哥好了。」

  不給陸昀拒絕的機會,她的手就隔著一張小幾,伸到了他眼皮下。陸三郎垂眼,看表妹的手如花開般翻動,少許艱澀,自然是不夠熟練的緣故。下一刻,「砰」,一朵玉蘭開在了他眼前。

  陸昀抬頭,眼神晦暗。

  羅令妤見他不接,突然想起他一個忌諱:「都是玉蘭花。不是獨份的。」

  她記起了當初陸昀拒絕她送的花箋時,讓侍女錦月帶給她的話——「獨份的東西我不留。」

  陸昀心情頓時一言難盡。

  ……

  羅雲嫿被陸昀表哥嚇得逃出門後,原本是要去寫字的。但是羅雲嫿在院子裡碰見了靈玉和靈犀兩個,領著一眾侍女在曬花。這花是照羅令妤吩咐曬的,大約羅令妤又要做什麼去討好陸家人。此時院中花香馥鬱,傍晚日影下山,侍女們在忙著收花瓣。

  靈犀本是看羅雲嫿寫字的,現在她被靈玉喊去收花瓣……羅雲嫿眼珠清玉一樣滴溜溜轉一圈,小手小腳躡手躡腳地繞開這些侍女。她從院子後邊牆角的狗洞鑽了出去,爬出了「雪溯院」,再用草木把狗洞遮掩住。

  羅雲嫿洋洋得意,哼著小鼻子:姐姐在和兩個表哥說話,根本顧不上管她。

  羅雲嫿小娘子如放飛小鳥般,直奔陸家宅院的那個大湖。之前姐姐落水,她打聽過那湖邊有小船,湖心有小亭,她就心嚮往之,想去玩耍。但是羅雲嫿整日被姐姐看著,沒怎麼出過院門。大湖太大太顯眼,她找是找到了,卻沒找到陸表哥那日耍的船。沮喪了一陣子,羅雲嫿就藏在漫漫蘆竹林裡玩螞蟻了。

  小孩兒的煩惱來得快也去得快,小娘子津津有味地看「螞蟻搬家」,忘記了自己原來想找的船。

  但是這種快樂沒有持續多久,過了一會兒,上方的遊廊來了一個小郎君,翻開書頁,開始磕磕絆絆地背書:「馬,蹄……蹄可以踐……什麼雪……啊霜雪!毛可、可以禦、禦風寒。什麼草飲水,什麼而陸……齕草飲水,翹足而陸!」

  羅雲嫿捂住耳朵:上面那個人好煩!

  羅雲嫿謹記羅令妤的教導,不要在陸家惹事。所以上面的聲音吵了一刻之久,她都忍著沒出去罵人。那個小郎君嘀嘀咕咕,一篇文章半天背不下來,羅雲嫿卻聽得都要背下來了。她玩的螞蟻大概也被那聲音吵得,一個個鑽進小洞裡不肯出來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陸四郎陸昶還在結結巴巴地背書,廊下的竹林裡突然鑽出了一個小娘子。他嚇得後退,下面一臉灰一塊白一塊的小娘子叉著腰:「喂!你好煩,又好笨!你能不能去別的地方背書啊,你把我的螞蟻嚇跑了!」

  陸昶定睛一看:「你、你是那個心機深沉的表姐的妹妹……」

  羅雲嫿大怒:「你說誰心機深沉呢!」

  陸昶:「不不不是我說的啊,是我母親說的!我母親說表姐狐狸精……」

  羅雲嫿鼻子氣歪了,擼起袖子:「你等著!」

  她從蘆竹林裡沖了出去。

  ……

  同時間,傍晚紅霞照滿空,陸家兩位郎君也起了身,跟羅表妹告別。陸顯誠惶誠恐地拿著表妹送他的那朵玉蘭,出了舍門就把跟隨的僕從喚來:「這是羅表妹送的花,你們知道怎麼養吧?土啊水啊都備下……」

  陸顯回頭對羅令妤溫聲:「表妹放心,我會照顧好你送的花的。」

  羅令妤笑盈盈:「二表哥心地真好。」

  陸顯:「不不不,還是表妹更心善。」

  陸昀從羅令妤身後出來,還沒穿履,就聽到了門外那兩人又在虛偽地互相恭維。陸顯還一臉鄭重其事,要照顧什麼花……陸昀看得很刺眼,捏著手裡那花的花枝,他隨意玩著,都快把花枝折斷了。

  陸昀忽從後喚了一聲:「羅妹妹。」

  羅令妤:哼,她妹妹可不在。

  臉頰一涼,郎君的袖子拂過她的面。他的氣息從後罩來,清香滿懷,冽冽霜涼。羅令妤覺得發間一重,她抬目,同時伸手摸自己的頭。原來陸昀伸手揚袖,將他手裡那花,直接插到了她髮鬢間。

  他輕輕笑,桃花眼垂下,光華琳琅。陸顯背身囑託他的僕從怎麼照顧花,不知道他的三弟陸昀在後調戲羅令妤:「好看。」

  聲如夜風,低柔地擦過她的臉:「花還你了……不獨份的東西,我更不要啊。」

  羅令妤耳根一點點紅透了,如相思豆一般。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0-28 12:26 AM

第20章

  夜來花香,馥鬱人間。

  同樣一枝花,陸顯想的是如何照料、養殖,好不辜負表妹的意;陸昀卻是隨手一插,插去了羅表妹的烏濃雲鬢間。雲鬢鴉黑,花枝輕顫,照著女郎緩緩抬起的雪般面容。風從腳邊吹起,廊頭杏樹花葉瑟瑟颯颯,陸三郎落袖一笑,換上放在門口的黑色笏頭履,與女郎擦肩,走下了青階。

  羅令妤的心卻再不能平靜了——陸三郎沒收她的花,反而比收下她花的陸二郎更勾人。

  就如有的郎君很好,他很安全;有的郎君他也許不夠好,但他吸引人。

  身後的變故,陸顯後知後覺。陸二郎懵半天後,瞪一眼他那個三弟:你不是跟我保證說你不會再戲弄表妹了麼?

  陸昀呵一聲,沒理會二哥,就這般走了。

  其後陸二郎也告退而去,留羅令妤失魂落魄般地進了屋舍,關上了門。她靠門屈膝而坐,層袖抬起,摸到臉頰上的燙意,再兩手交疊於胸,捂住自己那「砰砰砰」劇烈的心跳聲。羅令妤咬唇,目中浮起幾分煩惱色——

  陸三郎,陸昀……哼!

  本來已經對他死心了,已經把目標轉投到其他人身上了,他卻突然回來勾了她這麼一把。不受控制的,重新生了妄念,重新覺得放棄陸三郎好像有點早了。

  羅令妤煩惱:他到底什麼意思嘛?之前那麼說她,現在又勾她。

  羅令妤垂著眼瞼,默想著方才他靠近時自己的怔然。離得近,他的呼吸從她額上輕輕擦過,如雲霧般飄忽,又如火漿般灼燙。他向上微揚的唇角,他周身清冽的氣息,甚至他微俯下來的濃睫。眸子清幽,長睫一根一根,如細針一樣從羅令妤心尖走過……

  羅令妤是如此大俗之人——若是嫁的夫君,家世好之餘,相貌如三表哥這般出眾,那就好了。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

  坐了一會兒,外頭侍女靈玉敲門,說院子裡的花都收好了,問女郎要不要看看。羅令妤回了神,收起心事,拉開了門。靈玉表情平靜,躲在木柱後的靈犀卻有點惶然。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涯讓羅令妤擅長察言觀色,她立刻叫道:「靈犀,你過來。」

  見事情瞞不過,靈犀只好哭喪著臉:「娘子,是我不好,小娘子跑出去玩了。我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羅令妤定神,問起羅雲嫿什麼時候走的,院子裡的侍女們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所以然。羅令妤這才急了,抬頭看昏昏天色,當即提起燈籠,要出門去尋人。羅令妤焦急道:「陸家院子她沒逛過,陸家人她也沒認全,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留靈玉掌燈等候,羅令妤帶著日常伺候小妹妹的幾個侍女就著夜色出了門。怕招閒話,也沒敢找院外的僕從幫忙,只盼望偷偷把羅小娘子找回來就好了。

  「雪溯院」這邊悄悄出門尋人時,陸昀那邊也不過是剛回到「清院」。幾個小廝、護從、侍女跟陸昀出行,回到院子,回到寢屋後,伺候郎君換衣梳洗的,就只剩下錦月等少數幾人了。侍女們放下了青紗簾,熏爐上燃起了香。幡旄光影,羅幬張些。陸三郎洗漱之後回到寢舍,錦月等女已經收拾妥當。陸昀撈了昨日丟在榻上的一本書,姿勢閒散地靠漆幾坐下,隨意翻看兩頁。

  錦月收拾案上雜物時,跟郎君說話道:「您太孟浪了!您之前不是說不喜羅氏女為人麼,怎麼又巴巴地過去了?讓羅娘子誤會了怎麼辦?」

  陸昀沉聲:「你一個侍女,敢過問我的事?」

  錦月一呆,當即直起身,回頭嗔怒:「郎君!」

  她可不是尋常的侍女,她是和陸三郎一起回到陸家的。陸三郎從小就是她伺候的,閒言碎語她自然不會說……但是這不是、這不是有關未來的二房女君嘛!陸夫人不管他們二房,陸三郎又這麼多桃花,侍女們也是心裡妄念不斷……錦月心中都急死了。

  陸三郎袖子拂面,擋住臉,自然不會真的斥錦月。

  沉默半晌後,他漫不經心:「鬼迷心竅了吧。」

  他心裡已經後悔不迭。

  他那時怎麼就上手了?他不該的。但他當時看到羅令妤盯著二哥的眼神,二哥和羅令妤談笑風生……他忍不住便想打破那種和諧無比的關係。待他從羅令妤秀美目中看到自己的所為後,後悔無比。

  卻已經諸事無補。

  只好狼狽而逃。

  他怎麼可能看上羅表妹那般心機重的人?不可能的。

  為表示自己態度,陸昀道:「她雖有心機,人卻蠢。張揚不了兩日,就會露出原型。我是怕二哥純良,被她欺騙,上了她的當。」

  錦月似笑非笑地看著三郎:三郎有這麼好心的時候?她怎麼就不知道呢。

  錦月心中一動,笑道:「其實表小姐沒有什麼壞心,就是想要出人頭地而已。她一介孤女,寄人籬下多年,她的那些心事……郎君其實你一看就懂,既是懂了,就不會被騙。那羅娘子到底在想什麼,郎君你又何必在意呢?」

  「再說,表小姐年紀尚小,沒有長輩教導,很多事她都不懂,全是靠自己來悟。難免走一些歧途。但只要大方向無錯,誰會沒有一點兒缺點呢?郎君你也不是完人啊。」

  陸昀放下遮住臉的袖子,烏黑的眼睛盯著錦月,示意:嗯?你想說什麼?

  錦月試探他道:「我看表小姐那般貌美,又對郎君有心,郎君你也不是不為所動……不如,郎君娶了表小姐可好?」

  陸昀眉梢跳了一下。

  他看著錦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錦月看他神色不對,忙住了嘴,訝然看去。

  陸昀:「世家婚姻,兩姓之好。豈是輕而易舉能許的?羅令妤便是不知,她以為她只消打動了男子,男子就會娶她。但是世家之間,婚娶從來不是一個人喜不喜歡的事。世家考慮的是資源,利益……娶了羅氏女,能得到什麼呢?尤其像陸家這樣盤根錯綜的世家,底蘊比皇室還要厚……羅家一個已經落魄了的士族,陸家是根本不會考慮的。」

  錦月瞪大眼。

  她雖然自小服侍陸昀,但是到底是侍女,眼界有限,她是看不到陸昀這般高度的。

  她訝聲:「可是、可是我只聽說過士不聘庶這種說法啊,我以為只要是士族就沒關係。」

  陸昀沉聲:「羅令妤就是如你這麼想的。到底是她父母去世的早,羅家也沒人好好教過她,所以她對我的警告熟視無睹。」

  他垂下眼簾。

  低聲:「若是有勳貴子弟肯娶羅令妤……那得是多喜歡她,才會為她放棄所有利益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3 PM

第21章

  傍晚餘暉落下,竹影婆娑,一汪清湖兩岸,遊廊亭閣,假山飛樓。紅色和黃色的燈籠光華如清冽的水珠一般,點點滴滴,藏在蔥郁林木間。天黑後,陸府各院子燈火紛紛亮起,陸二郎陸顯走半途,想起一位擅養花木的堂弟,就讓小廝先帶著花去那位堂弟那裡,問問怎麼照看。陸二郎自己則是先回自己的院子,因為他父親,當朝左相陸茂回來了,要考問他的功課。

  過大湖時,四周寂靜,幼童的爭吵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你才是狐狸精,我姐才不是!」

  「我母親說你姐故意勾男人……」

  「你母親,你母親,就知道你母親!你應聲蟲啊?怪不得你母親是妾,小家子氣,就知道背後說三道四。讓陸夫人知道了,哼……」

  哪怕羅雲嫿不出門,也從侍女那裡聽說陸家主母陸夫人管下人管得很嚴。管下人都那麼嚴的陸夫人,對妾室絕不可能手軟。小四郎陸昶急紅了眼,本是訥訥辯不過這個個子比他高一截的小表姐。但是羅雲嫿巴拉巴拉說得那麼暢快,一提到陸昶的那個妾室生母,陸昶就像是被踩著尾巴的野貓一樣炸了:「不許說我母親!」

  羅雲嫿:「我就說就說!我要告狀去,我要去找表伯母,我要說你那個小妾生母教你……」

  羅雲嫿轉身要跑上遊廊時,陸昶從後撲了上來,雙目赤紅:「你敢!」

  羅雲嫿扭頭,看凶煞無比的表弟沖了過來。她只澀了一下,就擼起袖子揪住了小四郎陸昶的手臂,與這個表弟扭打到了一起。她完全不覺得自己一個小娘子會打不過小郎君,陸昶也抓著表姐的頭髮,又掐又打。

  一拳又一拳,小女孩和小男孩哼哼唧唧,怒火沖天,在湖邊又滾又爬。有時候扭打得不可開交,有時候又你追我趕。平時養尊處優的小娘子、小郎君,任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打成這樣。偏夜涼湖靜,周圍也沒有僕從路過來攔架。不一會兒,兩個小孩子玲瓏秀氣的小臉都被打得鼻青眼腫……

  陸顯提起燈籠一看,大吃一驚:「你們兩個幹什麼?住手!」

  然而打架打得全身心投入的兩個小孩子根本沒聽到陸顯呵斥的聲音。

  陸顯奔過來,燈籠微光照著一小片天地,他認出了打架的兩個小孩子。陸顯聲音更嚴厲了:「四郎!」

  「嫿兒!」

  顯然光靠說教,打架的兩個小孩子沒人聽。陸顯看他們兩人居然扭成一團,如此不像話,當即生氣。說話沒人聽,向來文質彬彬的陸二郎把燈籠扔到了地上,擼起袖子過去,想把兩個小孩兒提開:「沒聽見我說話麼?不許打架!」

  然羅雲嫿骨子裡野。

  陸四郎被激起了火,心中不服輸。

  文弱的陸顯被夾在中間,居然都分不開這兩個還在揮著拳頭叫嚷的小孩子。兩個小孩兒還是不聽他說什麼,不斷地從陸二郎分開的兩手邊跳起來,張牙舞爪地向對面的小娘子(小郎君)飛撲過去。

  陸顯頭大,滿面是汗,駭然地發現兩個小孩子兇猛無比,他竟然攔都攔不住。他們又沖到了一起,陸顯只好再次吃力地分開他們。陸家的二郎陸顯自來儒雅清正,他習文不喜武,除了交際時需要用到的騎射外,他從不練武。滿身文氣的陸二郎壓根想不到他居然連兩個打架的小孩兒都壓不住。

  陸顯不得不喊人:「來人!快來人……」

  不遠處,羅令妤正與侍女們滿心焦慮地尋自己的妹妹。因不想讓外人覺得「羅氏女又作妖」,連尋人都躡手躡腳,不敢大聲喊。她們一眾女找遍了草叢、樹林,也沒見到小娘子的身影。這會兒聽到陸顯的喊聲,驚了一下,羅令妤定神再聽:「怎麼是二表哥的聲音?二表哥還沒回院子麼?」

  不曾多想,羅令妤領著侍女們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追去。

  站在遊廊上向下扶攔向下望,羅令妤胸口一滯,冷汗直冒——她竟看到下方兩個小孩兒撲在陸二郎身上打架,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她一眼便認出了自家小妹妹。

  下面打得激烈的兩個小孩兒再一次從陸二郎手邊擰到了一起,不光打架,兩人還一起推開多管閒事的陸顯。陸顯竟被這兩個小孩推得趔趄後退,連連苦笑。不妨腳下不知是什麼草石絆了一下,陸二郎這後退之勢便沒有收住。

  羅令妤在上頭遊廊裡瞪直眼,慘叫道:「表哥——」

  她尚未喊完,一聲巨大的「噗通」落水聲,從扭打成一團的羅雲嫿和陸昶身後傳來。久不見身後煩人的哥哥再過來,身後水浪濺起的水花弄濕了後背。陸四郎和羅小娘子呆呆的,手還攪在一起捏著對方的臉呢,猛回頭,看向身後咕嚕嚕冒泡的湖水。

  他們可憐的陸二郎陸顯費盡力氣在水裡揮舞著袖子掙扎,視線模糊,不斷被水拉下去。恐慌感襲來,腳下無著力點,陸二郎撲騰掙扎著,吃力道:「救、救……我不會游泳……」

  羅雲嫿和陸昶嚇傻了,眼睜睜看著二哥在他們眼皮下往水下沉去。上方,羅令妤提起裙裾,「咚咚咚」地跑下了臺階。聽到後面的腳步聲,兩個小孩兒張惶回頭,看到美麗的表小姐向他們跑來。

  羅令妤根本顧不上理這兩個小孩兒,交代後面追她的靈玉一聲「看好他們兩個」,她就跑到了湖邊,動作利索地甩掉鞋襪,脫掉外頭的披帛。陸昶看得直了眼,從沒見過美人在眼前寬衣解帶。他漲紅了臉,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時,漂亮的表姐已經扔了鞋襪、卷起了袖子褲腿,人跳到了湖裡。

  一眾侍女神色惶惶地拽著羅雲嫿、陸昶兩個小孩兒,盯著湖中心看,焦急地等著表小姐。時間好似過了很久,等得他們臉色蒼白時,才看到水裡浮起了人,羅令妤拖著一個人咬著牙往回游。

  眾女驚喜:「女郎,女郎我們在這邊!」

  到了岸頭,眾侍女齊齊過去,幫助羅令妤把陸二郎救上來。陸二郎白著臉閉著眼,長髮濕漉,一身袍子濕水後變重,羅令妤費勁地將他帶回來後,膝蓋發軟,趴在地上急喘著氣。聽到耳邊侍女們驚恐地喊「二郎」「二郎」,羅令妤顫著唇,在自己腿上一掐,讓自己有點兒力氣和精力。她拖著自己的一身水擠進侍女群裡,將昏迷不醒的陸二郎抱到懷中,用力拍他的臉:「二表哥、二表哥……」

  由遠及近,燈籠火光向這處趕來,原來是巡夜的僕從們過來了。看到這邊圍滿了侍女,眾僕奔過來。陸昶一個跌,跪到了地上。羅雲嫿不比他好多少,這時也知道自己闖了禍。陸二郎可是陸家嫡系身份最高的郎君了,要是出了事,陸家、陸家……羅雲嫿聲音帶著哭腔:「姐,對不起——」

  羅令妤抱著陸二郎,眼看人過來了,她扭頭,望著嚇傻了的妹妹和小表弟。妹妹淚水打轉,表弟倉皇卻咬唇不說話……這兩個小孩兒……陸昶被陸家厭棄,她懶得理會;但是此事關乎她妹妹,妹妹這麼小,不能毀了妹妹的前程。

  反正陸夫人討厭的人是她。再多討厭一些,也無妨。

  再者,這件事出了……就不用去參加大伯母給她安排的打馬球了,不用自曝其短了。二表哥這裡……只要她認了,表哥仁慈,盼他不說。

  心中一狠,羅令妤說:「你們躲進竹林裡,等人走了再出來,別說是你們把二表哥推下去的。」

  靈玉意識到了什麼,厲聲:「女郎!」

  羅令妤面色沉穩:「誰也不許說出去,就說、說……是我和二表哥發生了口角,不小心推表哥落了水。」

  ……

  當夜,陸府徹夜難眠。

  到了後半夜,「清院」早已熄燈睡了,二房的郎主陸昀突然睜開眼,他在帳子裡翻身坐起,看到帳外的火光漸次亮起。過半刻,陸昀披衣而起,見堂中燈火大亮,錦月正摟著懷裡哭得喘不上氣的小娘子柔聲安慰。

  錦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跟姐姐說好不好?三郎已經睡下了,我們郎君之前受了傷,夜裡不便起來的。哎,你別哭啊……」

  羅雲嫿哽咽著:「錦月姐姐,求你了,讓我見三表哥嘛!我姐救過三表哥,三表哥也應該幫我姐的啊。陸家、陸家……我只能求三表哥了!」

  雖然她們的真正親戚是大伯母陸英,但是陸二郎出了事,不說陸夫人,老夫人都震怒。大伯母向來對她們不在意,肯定不會為了保姐姐招惹人……羅雲嫿哭得雙眼腫紅,嗓子也要啞了。

  下一刻,簾子掀開,哄著小妹妹的錦月和懷裡的小娘子一同回頭,看到俊美清逸的郎君站在門口。

  陸昀耷拉著眼皮:她怎麼老出事,總這麼多事?

  好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3 PM

第22章

  陸二郎晚上落了水,之後就被送回院子。陸二郎始終不醒,那邊急急請了疾醫前來診治。陸老夫人、陸夫人趕去的同時,原本想考察陸二郎功課的、回家來的陸相也跟夫人一同前去看望兒子了。

  一眾長輩趕去的時候,羅令妤已經一身是水地跪在陸二郎床榻邊,照顧了許久。後半夜,熬了一宿的長輩們還憂心忡忡地聚在二郎院中,追問疾醫為何陸顯不醒;表小姐羅令妤乖覺,儘管渾身濕衣服凍得她哆嗦,她卻始終沒有下去整理衣容。她自願受罰,進了院子離陸二郎寢舍隔了兩間房舍的偏角小佛堂中,跪在佛龕前為二郎祈福。

  羅雲嫿嚇傻了。

  二表哥落水已經很糟糕,二表哥醒不過來更糟糕,這結果已經超乎了她的想像。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給姐姐闖了多大的禍……實在無人求助,羅雲嫿只好一邊哭一邊來「清院」求陸昀了。她心裡抱一絲奢望,希望陸三郎仁善,非見死不救之人,也不懼對上陸夫人那幾個長輩。

  陸三郎仁善不仁善暫且不提,但他吩咐錦月掌了燈,揉著額頭、一臉疲色地坐了下來,聽羅雲嫿的訴求。

  錦月憂心郎君的傷勢,只好給三郎披了一件寬鬆大氅。見陸昀坐在燈火影下,烏黑長發散肩,幾綹髮絲貼著面。他眼皮下耷,睫毛在臉上映出幾重陰影來。郎君面容銀白,撐著額頭的手指修長溫潤。他不正儀容、一臉倦怠地坐在那裡,比起平日的高貴如冰山皚雪,此時多了許多華貴慵懶感。

  羅雲嫿哽咽著把話說完。

  陸昀抬起睫,眼睛光華流離,連正在哭得小娘子都看得怔住。聽陸昀聲音涼涼:「羅表妹會水?」

  那當日他不小心推她下水,她即刻沉底,到底是被他嚇傻了,還是故意勾他來著?

  以他對羅令妤一貫的人品認知,陸昀心裡冷哼了一聲。

  他再問:「你說她主動跳下水去救的二哥?」

  羅雲嫿:「是……」

  陸昀臉色立冷,心中念頭幾轉,眼底露了然色,冷笑道:「她想當我二嫂想瘋了麼?!」

  同是落水,當日對他不假辭色、還想把他一個重傷人推下去。憑什麼她就對陸顯不一樣?她憑什麼區別對待?陸昀唯一想到的答案,就是看到金山銀山、權勢地位在眼前晃,羅令妤心動得不行,不管不顧地就要撲過去救人……

  羅雲嫿一呆,才要解釋不是這樣,就見陸昀面色幽沉。

  陸昀此人有好幾副面孔。平日見人時清貴冷傲,睥睨眾人,誰也不理;私下裡他略輕浮,喜調笑逗趣,一言一行都風流勾人;此時羅雲嫿有幸見到了他的第三張臉。不苟言笑,冷肅無情。當他寒目瞥人時,巨大的壓迫感襲來,壓得羅雲嫿小娘子腿軟坐地,張口卻一句話說不出來。

  陸昀已經站了起來,他不想探究那邊的事具體是怎麼回事了。陸三郎拂袖而去,冷冰冰道:「既是羅表妹自己的選擇,想要滔天富貴自然要承受大挫折。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何必攔你姐。」

  羅雲嫿急得:「不、不是這樣的……」

  羅令妤告誡她不要跟任何人說是她和四郎不小心把二表哥推下的水,羅雲嫿來求陸昀,本來也不想說。但現在看陸昀就這般進去裡屋了,侍女們提著燈跟隨,她快跑兩步。羅雲嫿追上去:「表哥、表哥……」

  ……

  到了第二日,書院停課,所有的郎君都去看望陸二郎,本來就不去書院的陸昀用早膳時,這才知道他二哥的情況比他想的要糟。錦月伺候郎君用早膳,看他目色幽靜不知在想什麼,她心裡一動,舀了一小碟酪給郎君:「這是羅娘子昨日才送給我們嘗鮮的,說是不經放,讓我們儘快吃。」

  陸昀低眸。

  青瓷碟子呈黃白色,開冰裂片,盛著一小塊酪。晶瑩剔透,如雪山峻嶺。

  陸昀眼眸閃了一下:「不過落水,二哥怎麼就昏迷一晚還不醒?我們也去看看。」

  用過早膳,陸昀便過去看望二郎了。陸顯院子裡已經聚了不少郎君,看到陸昀過來,拉著他解釋屋裡情形。據說陸顯後半夜開始斷斷續續地發高燒,陸老夫人被小輩勸走休息後,陸夫人哭紅了眼。天不亮,陸家就拿著名帖去太初宮,請宮中侍醫來。

  這一下,宮裡的諸位夫人、公子都驚動了。陛下親派了侍醫不提,皇后殿下也關心問陸二郎如何了。

  陸家在建業之勢,由此可見一斑。

  陸昀若有所思:「不過是落水……」

  眾郎君歎:「是啊,往日也不曾聽二哥身體這麼差啊?可憐羅表妹了,陸夫人都氣瘋了……」

  陸昀眼眸再次一閃,眾所周知的說辭是羅令妤推了陸顯,之後又救了陸顯。但是就如陸昀不信羅令妤會救人一樣,陸昀也不信羅令妤會推人——他這位表妹對待二哥別提多小心,她眼睛裡寫滿了「想嫁勳貴」,她絕不可能去推人。

  若是給自己製造機會……羅令妤不至於傻成這樣。

  中間看來另有故事。

  陸昀和幾位郎君站在廊下閒聊了兩分,言行冷淡疏離,眾郎習以為常,也不多問。之後陸昀進了屋,見過了幾位長輩,又在二郎陸顯的床榻前徘徊了一陣。陸昀甚至坐下,搭著陸二郎的脈看了一番。

  院裡屋裡站滿了醫工,一屋子唉聲歎氣。陸夫人素來對陸昀不瞭解,也看不上陸昀。眼下陸昀給陸顯把脈,陸夫人疑惑陸昀怎麼還懂醫。雖然不相信陸三郎的能力,陸夫人卻還是殷切地望著:「三郎,你可看出什麼來了?你二哥為何至今不醒?」

  陸昀起身,敷衍道:「身體並無大礙,該醒時自會醒的,伯母不必擔憂。」

  陸夫人目中暗了下去,勉強點頭。所有醫者都說二郎無事,三郎也這麼說……可是陸顯就是不醒啊?都是那個羅令妤……陸夫人咬牙切齒,那個禍害……她現在是騰不出手,等她的二郎醒了,她絕不饒過那個女子。

  陸昀從滿室藥香的屋子出來後,在廊下溜達,路過了偏角的佛堂。羅令妤自己把自己關在佛堂裡去給二郎祈福,陸家長輩不置可否,下人們也不敢多管。陸昀路過佛堂,慢慢走過時,側頭,往裡面瞥了一眼。

  樹蔭蔥郁,木欄影子如水波一樣映在他臉上、眼上,塵土飛揚,他望到了裡頭跪著的女郎。腰背挺得筆直,虔誠地跪著,長髮散亂。他從側走過,正好看到她瓷白的面頰,唇比雪白,身子輕顫。女郎纖弱無比,惹人生憐。

  跪了一夜,白天還在跪,滴水未沾,她還在咬牙堅持。

  陸昀眸子落下:若是為了嫁入豪門,羅令妤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他也蠻佩服她的……

  心裡幾多不屑,但不屑中,陸昀也多了幾分猜想:推人下水的說法漏洞百出,恐怕與事實不符……但是羅令妤自己都認了,呵。

  等他二哥醒來,要麼就感動,排除眾異娶了羅令妤;要麼就震怒,送羅令妤回南陽去。

  陸昀撇過了臉,不再看佛堂中跪著的那小女子。然他心中多了根刺,不上不下地紮著。想到羅令妤有成為他二嫂的可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與二郎成雙成對,見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陸昀想她還是回南陽去吧。

  ……

  再入了夜,陸二郎那邊仍然沒有傳來蘇醒的消息,羅令妤的心也越來越涼,越來越怕了。只消陸顯醒來,要罵要罰都好說;陸顯不醒,羅令妤的罪就一天天加重。羅令妤跪在佛龕前,是真心實意地祈求二表哥醒來……

  要怪就怪她吧,別牽連妹妹。她已是一身汙,無所謂;妹妹身上不能背負這種事啊。

  跪了一日,她昏沉沉,腦子有些暈,思維時斷時續。幾次摔倒,又爬起來,羅令妤後背全是熱汗……

  寂靜夜中,忽聽到一聲極輕的「啪嗒」聲從後傳來。

  羅令妤思緒遲鈍,腦子脹痛,聽到也似未聽到一樣。

  然後冷不丁,一道雪色衣袍從後拂上她的面。涼意襲來,她輕微一顫,向後跌去。面前突然蹲下一人,扶住她的腰,將她往前一推。這般一推,羅令妤昏昏沉沉,直接跌入了身前蹲下人的懷抱中。

  聞到了滿懷清意,男子氣息。

  撞在郎君懷裡,一隻冰涼的手挑著她的下頜,抬起她汗涔涔的臉蛋。他的指腹貼著她嬌嫩的臉,輕微地、柔柔地搓了兩下。羅令妤烏黑的眸子,與一雙桃花眼對上。桃花眼多情,羅令妤滾燙的面上如襲涼意,陡得一驚。她顫聲:「三、三、三……」

  陸昀面無表情,手在她額上一搭,聲音涼涼:「發燒了啊。」

  他勾唇:「別吭聲,你妹妹吵得我煩的不得了,我帶你出去歇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4 PM

第23章

  佛堂只有佛龕上置了兩根香燭,滿堂煙薰火燎、光線晦暗,迷離中,陸三郎驟然出現在面前。羅令妤撐著漿糊一般的腦袋,迷惘無比地看向他。連臉頰被人輕薄都沒反應過來,只顧瞪直眼看人。陸昀唇一彎,將她一把撈入懷中,抱起她就要往外走。

  羅令妤這才乍驚:「不!我不走!」

  她要為二表哥祈福禱告,她要讓陸家上下都看到她的心意……這突然走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陸昀扯嘴角,懶得廢話。他抄起她往外走時,羅令妤糊裡糊塗地掙扎一下,沒掙開。羅令妤心中急得無法,一側頭,看到他攬在她肩上的修長手指。一個猶豫也沒,羅令妤低頭一口咬住了他手腕。

  「嘶——!」陸昀吃痛。

  他手本能地瑟縮甩了下,因本就不甚在意,這一打斷,力道一松,羅令妤直接從他懷裡掉了下去,被他的手甩到了地上。羅令妤爬跪在地上,渾身冷汗,長髮鑽到口中,她咳嗽不住。陸昀蹲下,掐住她咳嗽得緋紅無比的面頰。他捏得重,羅令妤半張臉頰都被捏得酸麻,看他如厲鬼一般盯著她,陰笑:「你敢咬我?」

  羅令妤被他這眼神嚇住,抬手想推他掐她臉的手,卻推不動。她欲哭無淚:這個煞星!誰讓他救她了嘛!

  羅令妤抖著:「我不咬你不聽我說話啊……」

  陸昀微笑:「你再咬一下試試?」

  想陸昀此人,身世好氣質好相貌好,恐怕還博學多才。雖然羅令妤尚未見識到他的博學多才,但府上表小姐們對他趨之若鶩,建業人送其稱號「玉郎」,肯定不可能集體眼瞎。如陸三郎這般人物,整個建業女郎都捧著的人……恐怕還真沒被人咬過。

  羅令妤忍氣吞聲:「我不敢。」

  她吃力無比地運轉自己的大腦,楚楚可憐地抬起頭,眸光如水般望向他。陸昀挑眉,心裡嗤一聲時,便見自己這位表妹面如月,目似星,唇塗嫣。長髮散亂,春衫已皺,她抬臉看人,相貌如仙似妖,目光盈盈春水將生。明明因發燒而臉通紅,但她這樣子非但不顯得糟糕,反而有一種供人蹂躪的淩亂美……

  陸昀面無表情:這是又開始對他使「美人計」了?

  陸昀冷冷道:「表妹,我真的不好色。」

  羅令妤尷尬:「……」

  「三表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深吸一口氣,她淚盈於睫,見陸昀目有鄙夷,她卻當沒看見一般繼續道,「可是我真的不能走。許是我妹妹求了你讓你來幫我,但我妹妹年紀小,她不懂事的。眼下我只能在這裡給二郎祈福,二表哥醒了我才有一線生機。二表哥若是不醒,我便是以死謝罪都是應該的。我已經跪了一天一夜了,我不能在最後放棄。若是老夫人、陸夫人她們看得我日夜這般,心裡對我的怨也會少些。三表哥,我……」

  陸昀伸手。

  將她重新拽入了懷裡,她再次一頭撞上他胸膛,本就混沌的腦子,被他撞得一頭濁水般,再次糊了。陸昀將她再次抱入懷裡站起來,羅令妤焦急無比:什麼人啊?她掏心剖肺的話都白說了啊?羅令妤啞著聲:」三表哥,三表哥你聽我說……」

  陸昀抬步便走。

  可憐羅令妤怕佛堂外的下人聽到聲音都不敢喊太大聲,陸昀我行我素根本不聽她話,羅令妤心裡大氣。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人!她乾脆連殷勤討好的「表哥」都不喊了,直呼人大名:「陸昀!陸昀,陸昀……」

  陸三郎勾唇,似笑非笑:「叫魂呢?」

  陸昀:「喜歡人家的時候叫人家『三表哥』,不喜歡的時候就是『陸昀』。羅妹妹真是個俗人。」

  羅令妤在他懷裡漲紅了臉:一是從未被男子這般橫抱,還掙脫不了;二是陸昀居然叫她「羅妹妹」,他的「羅妹妹」不是嫿兒麼;三來,她覺得自己好似又被陸三郎調戲了……

  看陸昀腳一踏出佛堂,就換了語氣,冷淡道:「別嚎了。只是帶你下去歇歇,有人扮你的影兒裝個數,等天亮就送你回來。管你要跪到地老天荒去。」

  羅令妤聞言一怔,悄悄側過頭,果然看到自己被陸昀剛抱著出來,就有一個侍女低著頭進了佛堂。這侍女身量與她相仿,衣衫髮型也是同一身,只看背影,倒是真與她有兩三分相似。月光照身,庭院蟲鳴聲聲,羅令妤手指曲起摳著陸三郎衣衫上的花紋,冷汗再次襲身。

  陸三郎……簡直太大膽了!

  這是陸二郎的院子,他仗著夜深人靜、長輩們走了,下人們聚在二郎房舍裡,他隨便安排了一下把人調走,就敢過來把她帶走。羅令妤渾身汗毛倒豎,被抱在郎君懷裡,事已至此她已經反抗不了,只好把頭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埋,祈禱千萬不要被人看到臉。

  羅令妤整個人瑟瑟縮縮地往他懷裡擠,纖細的腰、飽滿的胸、修長的頸,恨不得每個部位都嵌入他身體裡。陸昀停頓了一下,酥酥麻麻感從胸腔處傳向四肢百骸,震得他頭微暈。顯少和女子靠得這麼近,他不覺停步,思量了一下。

  羅令妤快被他這種偷人還心不在焉的態度嚇瘋了,哆哆嗦嗦:「三表哥……你怎麼又不走了呢?若是不走,就把我送回去吧?」

  陸昀回神,這才重新抬步。

  羅令妤發著燒,還要為陸昀提心吊膽,到「清院」時,可謂心力交瘁。然不知是陸昀安排妥當,還是他們運氣好,出來這一路,竟真的沒撞上人。到「清院」後進了房,陸昀將她抱到榻上坐下,羅令妤下了地,手腳酸軟,冷汗淋淋。

  陸昀挑眉:她這個被抱的人出的汗比他這個幹活的還多。

  屋中侍女們等候多時,女郎一來,錦月迎上去,先用一件薄薄披風罩住羅令妤:「娘子放心,先洗漱一下,我們郎君為娘子診下脈就給娘子用藥。辛苦娘子了。」

  羅令妤驚:「你們郎君……診脈?」

  她抬頭,與俯眼看她的陸昀視線對上。陸昀:「難道你還想要疾醫過來?你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羅令妤收緊披在肩上的衣,她討好陸昀道:「我只是意外三表哥懂醫術,三表哥真是多才……其實我平時也看醫書的,算起來和三表哥也是同好呢。」

  陸昀有了興致:「你看哪方面的醫書?」

  羅令妤支支吾吾。暗惱自己真是燒糊塗了,這種話怎麼能亂說。她半天答不上來,陸昀眼中又露出鄙視之色,似乎認定她又要欺騙了……羅令妤被他那目光一激,氣惱無比。她的本性被陸昀看到,但她總想在陸昀面前證明點什麼,她脫口而出:「我看養顏美容方面的醫書。我真的日日看,到陸家都還帶了不少養顏醫書呢。表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我沒騙你。」

  陸昀:「……」

  他看她的眼神從鄙夷往另一個方向轉了:養顏?美容?就羅令妤這相貌,用得著麼……

  羅令妤真是個俗到極致的妙人啊。

  當時,羅令妤自被錦月帶下去洗漱,陸昀也回房換了身衣袍,再回來時,陸昀就給羅令妤開了藥,讓人煎藥給她喝。羅令妤沒問羅雲嫿如何,她閉著眼伏在榻上,乖順地接受三郎的照顧,沒再給人添麻煩。得到了照顧,羅令妤總算有時間開始想:我要如何化解這場危機?

  是的,從頭到尾,她未想過求助陸昀。羅令妤此人自私,認為世人皆如此。陸三郎被她美貌所懾願意幫她,但她還是堅信自己最可信。

  一遍遍用濕帕子給女郎擦汗,看女郎發著高燒還意志堅定地醒著不肯睡,錦月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稀奇。

  恐怕羅令妤自己都不知道,這是陸昀第一次把女子帶上榻。

  錦月想:看來自己對羅娘子的好感不虛,這位表小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

  另一頭,陷入夢魘中,陸二郎陸顯就沒三弟那般好福氣了。

  只是落個水,他卻在噩夢中沉浮,總也醒不來。他在夢中,滿心驚駭,看到夢與現實的時間線相連。看到他這場病好後,家中長輩大怒之下,不顧表妹羅令妤的哭訴,硬是將人送上船,要把人送回南陽去。

  汝陽羅氏嫡系已無,剩下的南陽羅氏落魄,若非情非得已,誰願意來表親家寄住?

  夢境時間渾渾噩噩地向前走……陸顯對表妹愧疚,卻攔不住家人。他繼續頂著朝廷的閒職,日常讀書寫字。他對人生的期望,乃是三兩知己,紅袖添香,遊山玩水,如南國的名士般。

  然後夢中時間線突然加快,建業水暖,羅令妤重新回到建業!

  她當了皇后!

  夢中陸家人震驚無比,不知該如何與成了皇后的表小姐相處。表小姐與陸家有罅隙,陸家的地位微微動搖……然後場景突變,到了邊關。

  夢裡不知身是客,陸顯眼睜睜地看著萬箭齊發。天灰濛濛壓頂,他的三弟陸昀白袍掀飛如鶴,立在戰火城牆上,一身血汗,萬箭穿胸……

  陸顯慘叫撲去:「三弟,三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5 PM

第24章

  老皇帝因丹毒而亡,新帝登位。新帝新後與陸家有隙,自陸三郎在邊關身亡,陸家與新帝之矛盾全面爆發,建業陸家之勢變頹……夢境幽幽,噩耗連連。

  陸二郎陸顯沉在夢魘中,茫茫然看著一切的發生,卻阻攔不及。心中揪痛,惶惑不安。他時而看到羅表妹的風光,時而看到陸三郎在邊關身死一幕……滿目血淚,驚惶無比!

  「二郎、二郎……」舍中侍女們見二郎睡夢中出了一頭熱汗,她們不斷用濕帕擦去郎君額上的汗,看昏睡的郎君面容齊紅,身子繃如弦。他手背青筋嶙峋,緊抓著身下被褥,口中囈語不絕。

  侍女將耳傾下:「郎君,您說什麼?」

  再吩咐人:「快,快去請侍醫過來。我們郎君好似做噩夢了……為何還不醒?」

  後半夜中,陸二郎這邊再次亮起了燈火,疾醫趕來。二房「清院」中,羅令妤被侍女錦月攙著喝了一碗藥,滿額是汗,手腳發虛。她卻不肯睡,喝了藥就掙扎著要坐起,央錦月為她端筆墨紙硯。

  錦月小聲勸阻,羅令妤不聽,長發汗濕貼臉,面頰緋紅,仍強硬地讓人將小幾置到榻上。陸昀從裡屋出來,見女郎伏于案上方寫了兩個字,就氣喘吁吁,淚光點點,嬌弱不堪。

  羅令妤提醒自己定要堅持,然握著筆的手輕微顫抖。她左手抓住顫抖的、流汗的右手,忍住眼花要再寫時,手中一空,她的筆被奪走了。身子後傾,後背倒在身後靠枕上,羅令妤瞠目,看對面挨著憑幾,坐下了雋永清雅的郎君。

  陸三郎下垂的眼瞼向上輕輕一跳,黑瞳陡揚,沉淵黑水幽幽若若。他隨意又嘲弄地瞥一眼她糟糕的狀況:「你要寫什麼?」他提著筆拿過紙,顯然是要替她寫。

  羅令妤長睫顫了一下,抓緊身下褥子:若是三郎肯幫她寫,也許效果更好。

  羅令妤嬌嬌怯怯道:「麻煩三表哥了……其實是前些日子表小姐們還住在家中時,我也結識了幾位手帕交。如王家姐姐,韓家妹妹……如今她們盡歸家去了,我心中甚是想念。我想寫信問問她們近況,想邀她們看花吃茶玩耍。」

  陸昀筆下不動,他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他語氣玩味:「看花?吃茶?玩耍?」

  陸三郎身子微傾,漆黑的眼睛盯著表妹病弱卻姣好的面孔,語氣幽涼:「僅僅如此?」

  羅令妤抓著褥子的手緊了一下,被他看得渾身汗毛倒立。陸三郎好似總能看出她的小心思,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用惡意想她。羅令妤心中略略委屈了一下,想到有求於他,便說了實話:「再解釋一下表伯母上次的失言……看她們要不要來看我。」

  陸昀目中笑意加深。

  羅令妤掀眼皮,與他俯下的眸子對上。四目相對,二人眸中光華流轉,心照不宣——羅令妤要借王、韓幾家姑娘給陸家施壓,給陸夫人施壓。羅令妤自己靠給二郎祈福熬上幾天,等表小姐們的回信到了,陸夫人的火氣下去了,就會想到羅令妤的重要性。陸家沒女郎,羅令妤又寄人籬下,陸家尚需羅令妤去女郎圈中打開一面。

  若是陸昀此夜不救羅令妤出來,這書信發不出去……也許等羅令妤從佛堂出來,就真的得被送回南陽去了。

  羅令妤知道的,陸三郎自然也清楚。陸昀低頭,運筆寫字,懶洋洋問:「都要給誰寫啊?」

  羅令妤欣喜地再報上幾個名字,陸昀不在意地「唔」一聲,狂草如飛。他幾筆就寫完了一封信,羅令妤小心翼翼地拿過,剛要欣賞一下陸三郎的墨寶,她的臉就僵了:這麼狂的字,勉強能猜出個字形,但絕對猜不出這是陸三郎的字吧?

  討厭的人……原本還想讓表小姐們看在信是三郎寫的份上,她們疑慮不解又心急,定會回信來問。現在看來,陸昀這筆狂草……分明是不讓人看清寫信的人是誰……三表哥洞察她心,還一如既往的奚落她。

  羅令妤悄悄瞪他一眼。

  陸昀低頭寫信時,再隨口問:「還有什麼想做的?」

  羅令妤見他主動問,當即厚著臉皮沉吟道:「再勞煩表哥這邊的侍女幫我去『雪溯院』尋我妹妹,讓妹妹別怕。讓嫿兒去尋我伯母,不求伯母保我,但求有人保我時,伯母肯出頭相助。再讓嫿兒去尋表弟四郎的生母柳姨娘,同樣不求柳姨娘保我,但求有人作保時,柳姨娘在陸夫人面前為我美言兩句。畢竟柳姨娘服侍陸夫人多年,她應當能在陸夫人面前說兩句話的吧?」

  陸昀:「……」

  他忽而抬眼皮,望她。

  羅令妤疑惑回望,不解他意。

  「二哥落水一事,和四弟有關?」陸三郎聲音極輕地吐出幾個字後,停頓一下,「和嫿兒也有關?」

  羅令妤:「……!」

  她眼眸瞪大,他突然這麼說,她反應不過來,大腦轟地一下空白,想不到反駁的話。她怔了半天,看陸昀露出了然神色,就知她的呆滯已經告訴了他答案。羅令妤心中甚驚,不知如何應對陸三郎。

  她這位三表哥,未免太敏銳了些吧……

  陸三郎用奇異的眼神打量她,他沒想到羅令妤竟然會保那兩個小孩子。雖然也許她只是想保妹妹……但是她就是只想保妹妹,都已經讓陸昀驚訝了。這個表妹,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冷血。在她自私自利的心中,羅雲嫿還是重要的……陸昀側了下目,目中神色微暖。

  手中筆尖墨汁濃郁,他拾起筆,隔著一道幾,手中筆點向羅令妤額頭。羅令妤懵然,只堪堪後傾,額心已經一涼。墨汁點上額頭,迎目對上郎君噙笑的眼睛。心臟砰跳,看陸昀目與她若即若離,聲與她若遠若近。他拿著狼毫就點了她這麼一下:「羅妹妹……真聰明。」

  既有表小姐的信,再有長輩的相助,最後算上陸二郎品行良善可欺,羅令妤此關,幾乎有八成可能度過。最後的兩成,就是賭運氣罷了。

  陸昀看她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小看她了。

  心口發酥,麻意絲絲縷縷。羅令妤面色紅透,他筆尖一離,她就抬手摸額頭,後知後覺自己的額頭被點黑了。臉上露出懊惱之色,然再看向低頭寫字的陸昀,看他的面容、眉目、手指……羅令妤看得怔然出神,低頭時,覺得額心清涼,不覺唇輕輕翹了下。

  門口,侍女織月端著夜宵過來送予熬夜的陸三郎,她站在燈火明滅的簾下,看榻上對坐的郎君與女郎,郎君寫字,羅氏女便磨墨伺候。紅袖添香,二人目光時而對上……一眼望去,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之相。織月咬了唇,目光暗了下去,從門口退出去。

  織月在門外徘徊:三郎……莫非喜歡這羅氏女?可這位表小姐心機這麼重,郎君的眼光不是很高麼?

  三郎若是真的,那她……是有機會了,還是機會更渺茫了呢?

  錦月在裡呼喚:「織月,你做什麼,茶點還沒好麼?」

  織月應一聲後,連忙進屋,然後便被陸三郎隨意地吩咐去「雪溯院」尋羅雲嫿了。不提織月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看著陸昀寫完信後,羅令妤心結微松,一頭栽倒,被錦月勸著睡了一會兒。陸三郎去哪裡了,她口舌含糊,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問。惶惶不知才睡了多久,羅令妤就被重新喊起來,閉著眼被錦月又灌了一嘴苦藥。仍是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好似被人抱了起來。

  直到冷風拂面,陡一激靈,羅令妤瑟縮一下,睜開眼,發現是陸昀抱著她,走在天微白的涼風中。

  陸昀輕聲:「天快亮了,送你回佛堂。」

  羅令妤心口一顫,抬眼上撩,望到他的下巴。眉目清潤、含情脈脈的郎君,生一張薄情寡義般好看到極致的臉,他抱她行走在清晨風中,羅令妤有被呵護的感覺。他的懷抱溫暖,她不自覺地投靠過去……心中猜測連連,羅令妤小聲:「三表哥為何對我這麼好?莫非、莫非你……」

  忐忑的話未說話,便覺眼前一黑,一件披風兜過來,罩住了她的臉。羅令妤懵住,不解時,聽到陸昀胸腔傳來的震動,他聲音清如玉石:「大伯母安好,這麼早出門?」

  緊接著是陸夫人道:「聽說二郎醒了,我趕緊過來看。三郎……這麼早,天還未亮,你在幹什麼?」

  陸昀:「散步。」

  陸夫人:「……」

  陸夫人問:「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一聽這話,陸昀立即感覺到懷裡人全身緊繃,扒著他瑟瑟發抖,一個勁、瘋了一般地往他懷裡縮。她摟著他的腰,柔軟嬌嫩如捧雪,只是在不停地抖啊抖……陸昀唇微翹,陸夫人已經驚疑不定:「似乎是女子身形……三郎你到底在幹什麼?!」

  陸昀:「我能幹什麼啊……」

  陸夫人嘶一口氣,震驚無比:「你睡了我們家的侍女?!」

  陸昀和羅令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5 PM

第25章

  靠近二郎院落,清霧彌漫繞林。天邊魚肚白光亮熹微,從斜角拐過來。踩著一地濕漉芳華,狹路相逢,陸夫人與其身後的侍女,皆帶點兒驚訝地凝視著對面的陸三郎,和他懷裡用披風罩著臉和全身的女子。看不到女子的臉,侍女們隱約看到與陸三郎衣袖相疊的裙裾一角——

  翠玉般鮮妍的色澤。

  甚是眼熟,好似見過。

  眾所周知,陸三郎雖長了一張桃花相,但許是受相貌所累,他品性最是高潔,光風霽月。和陸二郎的沉穩內斂不同,陸三郎是孤高傲物。名門出身,陸家郎君們到這個年紀,性之所好,身邊多多少少都有過女子。哪怕不好色,也定有過好奇,興趣。

  只有陸三郎沒有。

  陸家表小姐們花枝招展,來來去去,沒有一個能和陸三郎多說兩句話。

  這般性情高傲清冷的郎君,居然有一日,懷中抱了一個女子?!這這這……

  陸夫人瞠目結舌,一時都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就盯著陸昀看。陸昀懷裡的羅令妤則扒著郎君的衣袖,抖個不住,拼命地掐陸昀的手臂,暗示他快想辦法走。陸昀頂著一張俊臉,非常無辜地回望陸夫人。陸昀表現得如此淡定、理所當然、厚臉皮,陸夫人漸漸迷茫,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一絲絲不堅定的懷疑。

  陸夫人:……難道是我多心了?

  陸夫人還沒醒過神,他們前面的院子就有小廝奔了出來,替院裡的人說:「夫人,快快快!二郎這次是真的醒了!」

  兒子醒來這事自然比「陸三郎可能睡了府上的侍女」更加重要,一聽到陸顯的消息,陸夫人再顧不上理會陸昀這樁豔情。給了陸昀一個警告的眼神,陸夫人領著侍女們急忙從陸昀身邊走過,進院子裡看望陸二郎了。待人走後,陸昀揭開披風,懷裡的美人兒臉已經憋得紅透了。

  陸昀還沒說什麼,羅令妤就激動無比:「二表哥終於醒了?太好了……三表哥快送我回佛堂,我要趕緊見二表哥!」

  羅令妤心立刻飛到了陸二郎身上,想著如何在陸夫人等人之前給陸二郎提醒、把落水一事招到自己身上。刻意忘掉陸夫人剛才的攪局,躲在陸昀懷裡,羅令妤悄悄拂了下鬢角的髮絲,用袖子擦去額上的汗。她還湊到自己袖口,聞了一下。

  抬頭,便對上陸昀冰涼的、嫌棄的目光。

  羅令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錯了麼?」

  陸昀:「呵。」

  不提他那意味不明的「呵」是在呵什麼,總之捉迷藏來去,陸昀繞了路到二郎院落後門,幾次躲過院裡忙碌的僕從,成功把羅令妤送回了佛堂,將假扮她的侍女領走了。之後陸昀便直接去了二郎屋舍——陸二郎昏迷了兩夜一日後終於醒來,屋子裡坐滿了疾醫和長輩。

  陸老夫人抹著淚,連聲:「醒來就好,你急死我們了……」

  陸昀心不在焉地站到他們身後,隨意看向坐在榻上、被陸夫人摟著哭的二郎陸顯。陸顯額上盡是汗,臉色蒼白,唇起白皮。灌了藥後,他臉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卻還是呈現一種「懵」的狀態。陸二郎揉著額頭,將母親拉開一些:「母親別哭了,我這是怎麼……」

  他聲音喑啞,說一半就停住了。因腦子混沌沌的,想到了夢中的那個噩夢。醒來後居然還記著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夢,夢和現實的界線模糊。似乎夢的開始,就是他剛剛醒來,羅表妹淚盈盈,跌跌撞撞地掀簾而入。面容憔悴,嬌喘微微,她哽咽喊道——

  「二表哥!」

  「二表哥!」

  夢裡的聲音和現實重疊,陸顯剛這般想,就見美麗的表小姐從外跌進來,淚光點點地撲到了他床榻邊,喊他一聲「表哥」。緊接著,跪在榻前的女郎抓住他衣袖,仰目將他細細打量,喜極而泣般:「我便知道二表哥不會有事的。之前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讓二表哥落水著涼。二表哥若是有事,我萬死難辭其咎。幸好、幸好你沒事!」

  陸顯:「……」

  她特意將「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幾個字咬重,鳳目盈盈而望,期待他的配合。然陸顯卻呆滯了,不光呆滯,望著表妹明麗臉蛋,他甚至走神了——因夢中就是這般。

  夢中的陸顯沒有反應過來羅令妤說的是什麼,他明明是阻攔四郎和嫿兒表妹的打架才落水的。羅令妤說完後,他奇異的反應提醒了陸夫人。陸夫人在陸顯還沒弄清楚狀況時,就板起臉訓斥起羅令妤。眾長輩和同輩面前,羅令妤羞愧難堪,被陸夫人逼著,不得不自請了話要回南陽去。

  這就是羅令妤在陸家待的最後一天了……

  哪怕陸顯事後醒過神想阻攔,也於事無補……他母親將話說得那麼狠,哪位女郎還會走回頭路?

  不可控制的,因夢中情形和現實重疊,陸二郎的心臟開始跳得劇烈無比。他面漲紅,盯著羅令妤的臉,心想難道夢是真的?他預知到了未來發生的事?但是這怎麼可能?

  將信將疑之下,第一時間,陸顯沒在意羅表妹在耳邊的哭哭啼啼,他猛抬頭,視線穿過一眾人,落到站在人中的陸昀身上。哪怕站在人群中,他也如珠玉琳琅,鶴立雞群。陸昀垂目而望,與陸二郎的視線對上。陸顯心中發抖:在夢裡那個世界,陸昀萬箭穿心而死!他的三弟,年紀尚輕,就那般死了……

  陸顯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下,脫開了陸夫人的扶持,丟開了表小姐抓著他袖子的手。他赤腳下了地,雙目赤紅,目中殷切,淚光點點,比表小姐眼中的淚還要多些。所有人懵然中,看陸顯奔向了人群,抬起手臂,給了陸昀一個極熱情的擁抱。

  陸二郎發著抖,渾身戰慄:「三弟!」

  陸昀:「……?」二哥瘋了?

  陸夫人:「……?」我兒子怎麼了?

  羅令妤:「……?」二表哥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麼?

  陸二郎激動地抱緊陸三郎,陸昀目中的迷茫,和周圍圍觀的諸人一模一樣。眾人看著陸二郎抱著陸昀,不斷重複:「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他退開一些,看向陸昀清雋面孔,心中酸楚無比。

  陸三郎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卻被陸顯向前一步追趕上。陸顯握住陸三郎的手:「三弟,你放心,二哥不會讓你出事的……你一定會長命百歲,妻賢子孝。二哥會保護你,二哥絕不讓人再……」

  陸昀冷靜的:「誰來給我二哥看下,他似乎有腦疾。」

  陸夫人目中淚掉落,面色慘白地站起來,推一把旁邊呆住了的疾醫:「我苦命的二郎,你放心,母親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先放開你三弟……」

  陸顯不放:「三弟!三弟!我沒病,我好的很!你們都出去,我要跟三弟說會兒話……」

  人群外,羅令妤寂寞地跪在床榻邊,嫉妒又心酸:二表哥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我麼?我可是推你下水的元兇啊,你怎麼就奔著陸昀去了呢……討厭的三表哥,連這個都要跟她搶!

  ……

  經過疾醫的診治,證明陸二郎很健康,沒有後遺症。至於醒後的胡言亂語,陸二郎恢復正常後,自己說自己是做了噩夢,把夢當真了。陸夫人聽後,自然也不在意了。陸夫人最新關心的事,是陸二郎醒那日,她疑心擔憂兒子莫非傻了,提心吊膽了一日,還求陸昀多陪陪他二哥。

  陸昀莫名其妙、被迫地跟陸二郎綁在了一起一天之久。

  待陸二郎好後,陸夫人終於想起了事件的另一個人物,羅令妤。陸夫人正要讓僕從去找羅令妤過來,不妨她話還沒傳出去,院中侍女就來報羅令妤求見。機會正好,陸夫人點頭,示意羅令妤進來。

  打簾進來的廣袖女郎,一貫窄肩細腰、高挑貌美、膚色雪白。一進來,當如美玉盈室,使人目眩。

  絲絛垂地,羅令妤輕伏身,說了一通道理:「……由是,我心中甚愧,想回南陽去,不給陸家添亂了。」

  陸夫人非常意外地看著她:伶牙俐齒的羅令妤居然不來跟她辯?好不習慣。

  蹲在地上給陸夫人捶腿的柳姨娘也詫異扭頭:「……」

  半晌,陸夫人滿意地點了頭:「……我素來愛你知情識趣,為你備了些禮,你便家去吧。」

  羅令妤:「謝夫人。」

  皆大歡喜之下,陸夫人拍姆媽陪羅令妤回「雪溯院」。姆媽將陸夫人給的禮放下,就發現過了一日,羅令妤姐妹二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院中大多數東西未動,她只帶了一些換洗衣裳。表小姐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走的時候兩三個包袱就解決了。羅令妤最後一拜,在靈玉等女哭哭啼啼的目光下,出了「雪溯院」。

  說怕傷心,也不去拜別的長輩們,如此悄然離開正好。

  出門一路走出了烏衣巷,羅雲嫿才被侍女靈犀抱上車,羅令妤等了一會兒要上車時,身後一陣風。她的手被拽住,被拖下車:「表妹不能走——」

  羅令妤跌回地面,吸一口氣,回頭,見不負所望,陸二郎跑得氣喘吁吁,卻如她願,拉住了她。在陸二郎看不到的地方,羅令妤眼中閃過狡黠自得的笑。然她很快蹙眉,柔弱可憐:「請二表哥放手……」

  陸二郎:「你不能走——」

  前方突有馬蹄聲震,陸二郎抬目,看到一眾騎士從烏衣巷外過。百姓立兩側,私語道:「衡陽王來了。」

  陸顯盯著騎士隊,手裡拽著表小姐。他收緊力氣,想:若是我夢中是真的……衡陽王,便是日後天子。表妹就是皇后,她如何能走?

  恰時,陸昀沽酒後入巷,在巷口,看到陸二郎扯著羅令妤袖子不肯放——

  莫非他二哥,還真的傾慕羅令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6 PM

第26章

  衡陽王劉慕,是當今陛下最小的嫡親弟弟,因幼年體弱多病,家人照看極多,長大後,他依然備受陛下、太后的寵愛。一直有傳言,稱先皇薨前曾留密旨,讓陛下將皇位傳于衡陽王。此說法雖未經證實,但太后、陛下對衡陽王的看中,仍讓一眾公子們感受到了威脅。

  衡陽王來建業,禦街肅清,兩邊百姓有圍觀者,見一玄衣少年郎禦馬而過,馬踏飛燕,身後眾多侍從追隨。少年眉目俊俏,薄唇緊抿,周身戾氣凜然,使人退避三舍。有第一次見到衡陽王的,心中詫異:「衡陽王竟這般年少?似比有的公子看著還要小。」

  有知情的便笑道:「陛下最小的弟弟嘛,年過十七,尚是年少。」

  劉慕一行人對街道兩邊百姓的討論聞若未聞,剛到建業,劉慕接了聖旨,急入太初宮見陛下。從南籬門進城,一行人打馬,過長幹裡、朱雀航,緊接著便是烏衣巷。烏衣巷周邊是建業老牌世家的宅第,門庭若市,冠蓋雲集。即使是南國皇親,面對這些老牌士族,也尊重十分。

  到烏衣巷前,劉慕身後數馬追上前,馬上官吏氣喘吁吁地提醒衡陽王:烏衣巷前,馬不得疾奔。

  衡陽王目中陰鷙之色漸起,躬在馬背上的上身緊繃,握著韁繩的手背青筋暴突。他勉強忍住,扭頭時,便看到黃昏之下,烏衣巷口停著的牛車。車前有美若驚鴻,衣袂被風吹揚拂起。她腳已踩在牛車前輿上,前方馬速驚得她髮絲飛揚,身後郎君拽住她衣袖要將她扯下車。

  前後夾擊,女郎眸子睜大,手扶住車上木框,身子晃了兩下,還是跌下了車——

  「姐!」

  車中冒出一個小女孩,急忙伸出手要去拽人,手卻和女郎的衣袖擦過。

  羅令妤向下倒去,她駭然無比,身後剛剛病好的陸顯沒料到她突然從牛車上掉下來,他也是慌張,被羅令妤連累得向後退了好幾步。羅令妤和陸二郎一同遭罪,眼看兩人不平衡至極,就要摔了。耳後聽到一聲輕笑,羅令妤感覺到腰肢被人從後推了一把,她腰際滾燙,卻是那一推,讓她身子前傾,站穩了。

  陸二郎同樣手忙腳亂才站穩:「三弟,你怎麼從外面來?」

  羅令妤扭頭,看到身後站著提著一壇酒的陸三郎陸昀。陸昀要笑不笑地抬起了手中酒讓他們看:「出去打酒,看了半天,見你們兩個眼見要摔了。怎麼能讓你們在自己家門前丟人?我只好扶了一把。」

  羅令妤臉色青青白白,直接無視了陸昀說的是「你們」,她就聽見他說她丟人。羅令妤心頭惱:有人天生平衡能力弱怎麼了?!

  強忍半天,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極大的嗤笑。羅令妤抬頭,看到一行騎士停在巷子斜方,為首的少年郎看到他們的狼狽樣,口出嘲弄笑意。臉頰羞得發燙,陸二郎在耳邊給羅令妤提醒「那是衡陽王」,羅令妤心中一動,美目盈盈看去。

  佳人如玉,衡陽王與她美目一對,心尖微跳,面對陸氏子弟那股子奚落諷刺,不知為何,竟有些淡下;在她美目之下,他無處可躲,臉上漸起惱意。身後人再提醒他「陛下在宮中等候」,劉慕不耐煩地嘟囔一句:「知道了!」

  他向這邊揚一下下巴,從袖裡拋出來一個什麼東西,砸向這邊:「陸家人我可得罪不起,送你的驚馬賠罪禮!」

  衡陽王手中東西一拋,再次「駕」一聲,長鞭甩在馬身上,馬揚蹄飛縱。那從劉慕袖子裡拋出的東西飛向羅令妤這邊,穩穩砸來。羅令妤手忙腳亂,她鐵定接不住,眼看東西要砸到臉上。陸二郎文弱無用,羅令妤一下子揪住旁邊陸三郎的袖子,呼吸急促:「三表哥!」

  陸昀修長的手伸出,接過了扔來的東西。他低頭一看,手裡接過的,乃是一枚質地良好的玉白簪。羅令妤目中流波淌過,心中蕩起:「他為何送我簪子?」

  古來男送女簪子,有定情之意。雖然此時肯定不是定情,但是心向勳貴子弟的羅令妤,摸著手中冰涼的玉簪,心已經動起來了。

  陸顯目中一閃,心頭驚意起。他夢裡此時,表妹羅令妤已經離開建業返回南陽去了,路上是否與衡陽王相遇,兩人是怎樣際遇,陸顯這個對自己的夢還一知半解的人自然不知。他只是突然意識到命運軌跡的可怕:若他夢裡羅令妤此時和衡陽王相遇;

  現實中明明羅令妤沒有離開建業,卻還是剛出烏衣巷就和衡陽王碰上……

  ……難道他的夢是真的?難道命運不會改變?那他的三弟豈不是……

  陸昀額心一跳,見陸顯扭過頭,又用那種詭異的、憐愛的、充滿保護欲的眼神看他,他臉黑了下去。不知二哥怎麼回事,醒來後就總是用這種眼神看他,好似他明日就要死了似的。陸昀再低頭看羅令妤,她美目欣悅地一遍遍落在手裡簪子上,把玩得愛不釋手。

  陸昀:「……」

  一個兩個,都讓他心悶。

  陸昀冷笑:「簪子不一定是給你的,說不得是給二哥的呢?」

  羅令妤:「……」

  陸顯見他們兩個眼見就要吵起來了,頭一痛,連忙要開口勸架。陸顯才開口說了兩句話,身後巷中就傳來侍女大呼小叫的聲音:「表小姐,表小姐!夫人請你回去,不要回南陽了!」

  陸昀和羅令妤對視一眼,心中彼此了然,知道羅令妤之前的佈置總算有了效果。

  陸顯在一邊看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心頭愕然,然後壓下去,想自己定是想多了。

  原是陸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綠腰親自出門找人,羅令妤自是不肯,說給陸家添了麻煩,不能再待了。表小姐楚楚動人地推辭了半天,一心堅定地要走,侍女綠腰著急無比。夫人剛收到其他表小姐們的信,邀羅氏女玩耍,羅令妤就這般走了,她如何跟夫人交代?

  綠腰急道:「夫人真的請表小姐回去。表小姐在我們家住的好好的,突然歸去,豈不惹人誤會,讓人以為陸家不滿表小姐麼?娘子不可去啊。」

  羅雲嫿小娘子乖乖地坐在車中,仰著頭,看到姐姐掩著袖子、顫著肩膀,就是不肯。外人看來羅令妤定是傷心得哭了,但從羅雲嫿的角度,看到姐姐袖子下藏著的臉乾乾淨淨,為了哭得方便,連胭脂都沒有塗呢。

  綠腰一個人勸不動羅令妤,左右一望,發動兩位郎君:「二郎、三郎,你們也幫夫人說說話嘛。二郎你不是也跟夫人說過之前的事不怪表小姐麼?夫人已經知道了。三郎,呃……」

  看到陸三郎冰涼的眼睛,綠腰一滯,把這個人略了過去。

  於是陸昀靜靜地看侍女、陸顯一同勸羅令妤留下,羅令妤嚶嚶而泣、再三踟躕,侍女和陸二郎就勸得更用心了。勸了三四次,忖著差不多了,羅令妤才放下了袖子,勉勉強強、委屈噠噠地被綠腰扶下了牛車,答應回去。

  羅令妤對上陸昀的眼神,心裡一顫,連忙移開眼,祈禱陸昀別多事。

  她出陸家的時候,就拿了幾身換洗衣服,她的那些書籍、珍品、收藏全沒拿。擺明的架勢,羅令妤根本不想離開陸家,她就是做個樣子而已。指不定陸顯來追她的時候,羅令妤心裡多急呢。

  陸昀在心裡翻個白眼:嘖嘖。

  但他並沒有多說話。

  陸夫人拿著表小姐們的信焦急等羅令妤回來,表小姐們離了陸家,竟然還跟羅令妤寫信,真讓她意外。羅令妤如何不如何她不在意,但是這些表小姐們個個建業名門之後,之前陸夫人把人得罪走了,這會兒她實在不想……看陸夫人露出悔意,柳姨娘記得之前羅雲嫿求自己的,為保兒子,她當即為表小姐說情。

  一臉糾結、在大嫂這裡硬是坐了半個時辰的陸英,也開了口為自己的侄女說話。

  到羅令妤被他們勸回來時,陸夫人已經完全不希望羅令妤再走了。羅令妤到陸夫人這裡來見人,陸夫人看到陸顯跟隨,目中一頓。盯了兒子半晌,羅令妤疑惑望來,陸夫人收了目光,她和顏悅色,將表小姐們的信讓人拿給羅令妤,寬慰羅令妤在陸家多住些日子。

  羅令妤伏身:「……多謝夫人。」

  陸夫人道:「那羅娘子便下去歇著吧。」

  陸夫人把目光放到陸顯身上,遲疑了一下,她道:「二郎,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到羅令妤等人走了,陸顯留在陸夫人這裡,陸夫人一盞茶喝了許久:「我讓羅娘子留下是另有緣故,你又為何追人追出巷去?你對羅氏女這般殷勤,她推你下水你也不讓我計較,你定要給我個理由。」

  陸顯一驚。

  他去哪裡找個理由?難道說他傾慕羅令妤?那陸夫人還不得吃了羅令妤,羅令妤還能在陸家待下去?

  被母親厲目盯著,給不出別的藉口,陸顯急得滿頭汗,最後硬著頭皮道:「與、與我無關,是、是……」

  陸夫人:「是什麼?!」

  陸顯靈機一動,神來一筆:「……是三郎傾慕她!對,是三郎!」

  陸夫人:「……?」

  若有所思。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6 PM

第27章

  陸二郎走後,陸夫人仍然將信將疑。怎麼會是三郎呢?二郎沒有哄她?羅氏女身世比陸家差很多,又不討陸夫人喜歡,陸夫人絕不接受這個女郎作自己的兒媳。然若是陸三郎……陸夫人為避嫌,可不多管二房的事。能作陸昀婚事主的人,大約只有老侯爺和老夫人,還有陸昀自己。只要羅氏女和陸二郎無關,陸夫人從外人角度看,覺得這位女郎也很不錯。

  剛送陸顯出門、回來後的侍女綠腰見陸夫人仍沉著眉思索,綠腰知道陸夫人在想什麼,她躑躅了一下,對陸夫人說:「夫人,二郎醒來那日,我們不是在院外撞見三郎抱著一個女郎麼?事後婢子細觀察,三郎雖用披風擋著人,但女郎露出的裙裾一角,和那日羅娘子穿的一模一樣呢。」

  綠腰:「夫人,會不會那日羅娘子根本沒像她說的那般在佛堂禱告,而是和三郎在一起?」

  心裡打個突,陸夫人一驚,抬起目:「你沒看錯?」

  被陸夫人肅穆看著,夫人目光如炬如電,綠腰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了……綠腰咳嗽一聲,眼珠一轉:「夫人,不如我們查一查?」

  陸夫人心裡輕動:「查她無妨,我是怕她真和三郎有些什麼,我不想查『清院』。若是把三郎扯進來,長輩們還不得說我薄待小叔的血脈?」

  面對只剩下一個郎主的二房,當家主母就是這般顧慮重重,不想攬事。思量半晌,陸夫人擺了擺手,喃喃道:「罷了,此事當不知就好。我就想她不簡單,迷得一眾人團團轉,為她求情。如果她那日真和三郎在一起,嗯?」陸夫人說著,自己也不解了。不知是該惱羅令妤也許在背後戲弄了他們,還是比起二郎,羅令妤果真和陸三郎更親近些。

  陸夫人拍案,著姆媽上前:「羅娘子來我們家,是我那小姑子一手安排的,我也沒多問。但是現在看,羅娘子不是個消停的。萬一日後她真和三郎有了什麼,老夫人問起來,我也不能一無所知。」

  「你找幾個伶俐的小廝來見我。我得派他們去南陽走一趟了——看看羅令妤離開南陽羅氏,到底是何緣故。」

  「是她品行不好,被羅氏趕出來;還是她到處生事,仗著美貌勾得兄弟為她打架……或者旁的什麼緣故,讓她非要來建業陸家。」

  陸昀這時,身處秦淮河畔新橋旁新開的一家茶舍二層雅間。南國好茶,市坊見茶舍林立,各色新茶上市後,常是一哄而搶。然市坊間的茶,都是世家豪門鬥富玩剩下的。陸三郎來茶舍,自然也不是奔著茶來了。

  開窗憑欄,喝了一盞茶的功夫,雅舍的簾子被掀開,陳王劉俶進來了。劉俶面容秀氣,此時卻擰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三郎隨意閒適的樣子,劉俶沉默了一下,入座。

  不等陸三郎先開口,這位有些口吃、輕易不說話的陳王殿下落座後,就迫不及待:「雪臣,你,出建業,躲兩日。」

  陸昀凝目:「為何?」

  他斂目:「我近日日日在家養傷,連門都不出,可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避難?我避的什麼難?」

  劉俶著急:「衡陽、衡陽王他他他……」

  他口吃半天,說不出來,面紅惱紅。乾脆就著茶水,在桌上寫字跟陸昀溝通:「衡陽王在廷議時,與父皇說他來建業前遇了刺。父皇大怒,派人去查,還給衡陽王府外步兵,意在保護衡陽王。此事本與我等無關,然不知為何,你離開建業幾個月、回來後就受傷不出門的事被傳開了。今日上朝前,有門客跟我說,衡陽王那邊,似懷疑你便是那刺客。」

  陸昀揚眉:「我離開建業是去宜城,我可未曾去衡陽,宜城的幾位大儒都可作證。衡陽王遇刺,和我有什麼關係?」

  劉俶:「這便是朝上無人了。衡陽和宜城都是南下,你一路躲那些世家,不走官道,若是拿這個當藉口,衡陽王發難,你也摘不清。」

  劉俶再次開口:「建業這邊,我,頂。你,先出去躲。不要惹他。」

  陸昀:「不。」

  他慢慢道:「他想發難的,何止是我。我都不在朝上,本和他無任何利益糾葛,他針對的,也許是殿下你。他來建業就跟陛下說自己遇了刺,而不私下查。衡陽王手裡定有什麼東西……我不離開,我倒要去看下他的理由。我縱是不在朝,也不是肯乖乖背鍋的。」

  劉俶沉默半天後,整理下詞句,幹幹道:「你要如何?」

  陸昀垂目,唇彎了下:「夜闖衡陽王府如何?替你探下他的虛實……他來建業,各位公子的日子,都不好過啊。」

  劉俶心中一動,默然。陸昀提到各位公子,給了他提醒,讓他想到可聯合諸位公子,一同牽制衡陽王。衡陽王自然得陛下、太后的寵愛,然陛下的這些兒子,也不是肯乖乖退讓的。

  劉俶望著陸昀,問:「你,傷,好了?」

  陸昀漫不經心:「已無礙。」

  盯著他半晌,看郎君面容掩在陰影中,劉俶心裡微酸。想到這些年,陸昀為了他,私下不知做了多少這種事。劉俶伸手,與陸昀握了一下,低語:「都,都知你是我這邊的。待、待此事結束,你再拒,我也定要給你個官職。」

  陸昀似笑非笑:「那我倒不在意。衡陽王來了,就讓他們一起鬥吧。我就想殿下是不是也要攪進去……」

  劉俶目子一寒,慢慢搖了搖頭:「我不在意。」

  若有所指,指的自然不是誰更討陛下的喜歡,誰的勢力更強這些事了。

  陸昀傾身:「那我也不在意。」

  陸昀:「你不在意衡陽王的話,當在意一件事——我收到了名士周潭的信,他願意助陛下一臂之力。他的女兒周揚靈,此時恐怕已經在來建業的路上了。你關心士庶之別,這位女郎是周潭最疼愛的女兒,當可在她身上花些力氣。」

  劉俶慢慢點頭。

  二人林林總總,慢慢悠悠,聊了許多話。最後劉俶仍然關心:「夜闖衡陽王府……雪臣,你要小心。」

  ……

  有人為大事,自有人為私事。羅令妤這邊,正在收整屋子裡的東西。妹妹羅雲嫿捧著書,乖乖坐在她身後,看姐姐把許多珍藏品攤出來,堆滿了地上氆毯和案幾。羅令妤抱著算盤,巴拉巴拉撥了許久,越撥越臉色僵硬:「……太窮了。」

  真是越來越窮。

  建業這邊花銷奢侈,到底是誰興起的風啊?東西送來送去,不喜玩物轉頭就扔……羅令妤真是跟他們玩不起了。羅令妤咬著牙,諸位表小姐還邀請她出門玩,她提起來就害怕,可是不去又不好。之前把伯母給的打馬球活動取消了,這再不出門,她在建業貴女圈中怎麼立定足?

  可是要出門,想到貴女們可怕的花銷……羅令妤猶豫半天,將兩樣東西擺在了案上:羅雲嫿從姐姐身後探出腦袋,見姐姐思量好久後,依依不捨地把一枚簪子、一幅畫放在了一起。

  羅令妤想:必須得賣點什麼來周轉了。

  她帶來的那些書籍、茶葉等都是零星物件,價格不高,賣一次後應急不了多久。但是這枚得來的和田玉簪,和名士「尋梅居士」的畫,皆是價格昂貴,有價無市。若是拋一樣出去,想收藏的人定然多。

  就是她一個士族女去賣東西,萬不能讓人知道了,多丟人。

  只是她到底要賣哪個?和田玉簪是那日衡陽王拋來送給她的,說不得日後能憑這簪子與衡陽王扯上關係;尋梅居士的話是陸昀送的,陸昀送的東西羅令妤本不在意,但是架不住這是「尋梅居士」的畫。羅令妤自知自己市儈,然她確實喜歡尋梅居士的畫作。她求了許多年,才得了這麼一副。她默默傾慕尋梅居士多年,哪裡捨得把得到的畫扔出去……

  左右為難,兩皆不舍。

  門外侍女屈膝通報:「女郎,二郎來看你了。」

  羅令妤訝然抬頭:最近陸二郎來看她,看得好生頻繁……

  陸二郎陸顯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領著一個小蘿蔔頭,陸四郎陸昶過來。陸四郎紅著臉,躲躲閃閃地跟在二哥背後。羅令妤這邊讀書的小妹妹羅雲嫿見到陸二郎,就心中生怯,想到了自己幹下的壞事。

  羅雲嫿支支吾吾,陸四郎也支支吾吾。陸二郎灑然一笑,想要進屋時,看到滿屋的東西,實在沒地方站。他只好站門口,望向羅令妤時,一眼看到羅令妤放在身前幾上的話。陸顯笑容頓了一下:「表妹怎麼還收藏三郎的畫?」

  羅令妤羞澀又歡喜,再次低頭欣賞畫:「不是呀,是三表哥的贈禮。三表哥太客氣了……竟送我尋梅居士的畫。」

  陸顯盯她半天,覺得不對勁。他咳嗽了一聲:「你,咳,你不知道尋梅居士就是三弟?」

  羅令妤:「……」

  她失聲:「……怎麼可能?!」

  陸顯回身招手,吩咐小廝兩句。羅令妤心中上下起伏,半晌才想起來收拾屋中的雜物,讓二表哥進來說話。陸顯坐下不過一刻,羅令妤心不在焉地陪聊,氣喘吁吁的小廝跑了回來,抱回來了一幅畫。

  陸顯當著羅令妤的面攤開畫,指著兩幅畫:「你看筆觸,是否一樣?」

  羅令妤:「……」

  她盯著陸顯那副畫署名的名字,勉強道:「……這明明是一個叫雪臣的人……」

  她忽地頓住,然後漲紅臉站起來:「難道三表哥的字,就是,雪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7 PM

第28章

  屋中兩個大人說話,羅雲嫿自之前事後懂事了許多,見姐姐忙碌,就主動領著陸四郎陸昶出去在院子裡玩了。羅令妤本有一籮筐話囑咐羅雲嫿,然兩幅畫在她眼前晃,她一時心事茫亂,沒了心情。

  院中花樹蓬蓬簌簌,粉色杏花桃紅,紛紛然飄向舍窗。舍中,羅令妤與陸顯對坐。

  兩幅畫,原本一幅是侍女錦月送來的回禮,尋梅居士的畫作。畫中畫的是明月江南,夜船幽幽,美人立于船頭。另一幅是陸二郎陸顯拿來的畫作,畫的署名是「雪臣」。這幅畫畫的乃是青山霧隱,松濤如海,林中清幽,明明是一風景畫,卻頗有大氣縱橫感。

  兩幅畫的筆觸其實有微妙不同。「尋梅居士」的更細膩些,「雪臣」的更粗獷,隨意些。

  陸顯與臉色古怪的羅令妤一同對比兩幅畫,指著第二幅「雪臣」的畫歎道:「這是三弟十四五歲時畫的。那時候筆觸比他現今稚嫩些,但已經很了不起了。那時他還沒取號『尋梅居士』,作畫時用的就是字『雪臣』。三弟自小聰慧過人,吟詩作對我們都不是他對手。少年恃才傲物,他也知道自己厲害,就畫了許多畫,到處送人。這幅畫就是他以前硬送給我的。」

  羅令妤仍是不可置信:「可是這些年,尋梅居士留于市面的畫作很少啊,千金難求。」

  陸顯:「因為他現在不怎麼畫了啊。許是少年時名氣出去了,他便厭煩了。這幾年,我已經很少見到三弟作畫了。不光少作畫,他現在連筵席、交際都很少露面了。」

  說到這個,陸二郎面上微黑,心裡想這是那位陳王的緣故。整日讓三郎幫著做這做那……他倒寧可三郎和舊年一樣,寫寫詩作作畫,當個名士有什麼不好的?

  羅令妤指尖顫抖,輕輕拂過畫,喃喃自語:「尋梅居士是南國出名的名士,品性高潔,詩畫一絕。我在南陽時,男女皆爭搶他的畫作。市面更有許多假的……我也尋他的畫多年,也想拜訪他。卻不想兜兜轉轉,我想拜訪的名士,就在我身邊,就是三表哥啊。」

  心中情感難說,震驚無比。

  她喜愛尋梅居士的畫多年,以畫觀人,覺尋梅居士定是不愛身外物、如青蓮般高潔、不容褻瀆的名士。想這位名士不為權貴所累,性豪爽自在,與她這樣的俗人絕不相同。她過得不如意的時候,每每要去看看他的畫,從中尋到一些力量。正是因為心裡認定尋梅居士與自己不一樣,清貴無雙,她才默默傾慕多年……誰想一朝過去,這位名士,就是陸昀?!

  不為權貴所累……勉強能看出。

  但是其他的……哦,至少三表哥不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外表光風霽月,比她想像中的老頭子還是好很多的。

  羅令妤心情很複雜。

  陸顯觀察表妹半天,也沒看出表妹這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羅表妹蹙著細眉,目中光華如水般瀲灩,看上去,許多柔弱。陸顯心裡只頓一下,就樂觀地想:其實表妹如果和三郎關係好,也不錯。如果他夢是真的,表妹日後是皇后,那沾表妹的光,他夢裡三郎死的那一幕,也許不會發生了……

  羅令妤抬目,美目如波,面頰緋紅:「二表哥,可以把三表哥舊時的這幅畫也送給我麼?」

  陸顯:「啊……可以啊。」

  大約因尋梅居士就是自己的親弟弟,建業的人知道的也不少,陸顯對於留不留畫,並沒有多少感觸。見羅令妤快速卷了畫,調整好表情,笑盈盈地揚起臉問:「對了,還不知道二表哥來找我做什麼?我真是個壞人,光顧著說我自己的事了。」

  她言語輕鬆俏皮,說「我真是個壞人」時語氣婉婉上揚,勾人心尖。美人目光清澈地望著對面郎君,陸顯不自禁地心跳快了一二分,咳嗽一下,暗示自己要自持。

  陸顯故作不經意地問:「我其實無甚要事,只是有些心結……表妹將舍中翻這麼亂,是在找什麼?」

  是窮。

  不是要找東西。

  窮的羅令妤終於忍不住想賣自己的藏品來充面子了。

  但是在陸二郎面前,羅令妤肯定不會實話實話。她輕輕歎口氣,幽幽道:「不是什麼大事。表小姐們不是約我出門遊玩麼,我沒有在建業玩過,又是第一次出門,想給幾位姐妹留個好印象。我記得我以前曾收藏過建業風物作,就想找出來參考。」

  那所謂的「建業風物作」,完全是羅令妤胡謅,不可能存在的。

  陸顯卻信了,當真以為這個表妹在為難。他心裡觸動,想到表妹寄人籬下,確實不易。羅表妹很少跟人敞開心懷說話,此時跟自己說這些……表妹定是將自己當做自己人了。陸顯用心地想了半天,試探道:「其實我是打算去鐘山開善寺的。表妹知道我落水後昏了一日,那日我做了些噩夢,幾日來不解至極。三弟曾建議我去尋大師問問……我打算去開善寺求問主持大師解夢。羅表妹若是不嫌棄,不妨把和表小姐們的約,定在鐘山?」

  羅令妤一怔,垂目細想。

  她若是自己出門,還要跟陸家長輩報備,各種用度開銷,她要自己來。但是與陸二郎同行的話,花的用的都是陸家的。她來陸家時已經給了銀兩,這時出門,就能節省很多錢財。錢財對世家大族的郎君來說是身外物,對她羅令妤來說,確實能要了她的命。

  羅令妤溫柔笑道:「好啊,初春之時,正該踏青。幾位姐姐妹妹定也願意去鐘山的。」

  陸顯露出笑,覺得表妹真是善解人意。

  二人又東拉西扯說了許多話,說的羅令妤很不解。她美目閃爍,因除了落水一事,她和二表哥之間打交道的時候很少。二表哥明明也不知說什麼。卻硬是在她這裡坐了半天,說些不重要的話。陸顯目光幽若地望著自己,羅令妤都要覺得他愛上自己了……

  好不容易送走陸顯,除了約定去鐘山,得到了陸三郎舊時的一副畫作,羅令妤到底沒弄明白陸顯的目的。二郎走後,羅令妤站在門口,吩咐侍女靈玉去看下三郎在不在家。靈玉走後,羅令妤也不出門,仍坐在屋裡看兩幅畫。左看右看,神色糾結。那原本被她放在小幾上同樣比較的和田玉簪,羅令妤已經完全看不到了。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卷起畫軸,下定決心——

  不賣了!

  絕對不賣了!

  「姐?」羅雲嫿的小腦袋從門後冒出來,小聲而疑問地喊了羅令妤一下。

  羅令妤揚眉。

  自從陸二郎落水一事結束後,私下裡,她領著羅雲嫿跟陸二郎道了歉,陸二郎也帶著陸四郎陸昶跟她道了歉。在陸顯和羅令妤的默認下,這事算是揭過去,但是從那之後,羅雲嫿就膽小了很多,總是默默待在屋子裡不出門。看到妹妹這樣,羅令妤一直想尋個機會開解……只是還沒找到。

  羅令妤:「嫿兒有事?」

  羅雲嫿在門口磨蹭:「姐,你在看三表哥的東西?」

  「嗯……你也知道我傾慕尋梅居士多年,」羅令妤眨眨眼,「怎麼了?」

  羅雲嫿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姐姐和二表哥的談話她聽到了一些,她心裡恰恰壓著一個三表哥的秘密。經過二表哥落水一事,她真的有些怕了。她覺得自己不該瞞姐姐,可是她又已經答應過三表哥不說……羅雲嫿小聲:「姐你從來不覺得,三表哥……他有些眼熟麼?」

  羅令妤:「……!」

  她猛低頭,盯著妹妹:「哪裡眼熟?」

  羅雲嫿便又低下頭吭吭哧哧,不肯多說了。

  好吧,她不說,羅令妤自己想。她們此前住在汝陽、南陽,絕對不會見過陸昀。若是見過,以陸昀的相貌,她豈會完全沒有印象?她並不覺得自己見過陸昀,但是陸昀兩次三番地問過她「不記得我了?」,現在妹妹也問她「是不是眼熟」……羅令妤茫茫然中,立時在腦中尋找輪廓。

  陸三郎那般的相貌……

  「娘子!」靈玉在外邊喊話,打斷了羅令妤的遐思,「三郎原本不在家,但我剛回來的時候,過西橋時看到他了!他從外邊回來了!」

  羅令妤:「真的?!」

  她一下子忘了妹妹要跟自己說的陸三郎眼不眼熟的事了,她把畫軸卷好收到櫃子裡,提起裙裾,快步奔出了「雪溯院」,一路往「清院」趕去。陸三郎眼不眼熟的事是其次,她現在知道的,是陸昀便是她追尋多年的尋梅居士——

  陸昀慢悠悠地行在陸家宅院中,往「清院」去。他低著頭,仍想著劉俶跟他說的話,想著衡陽王的打算。冷不丁,耳後傳來一道女聲喘氣:「表哥——!」

  陸昀步子一停,回身看去。不及多看兩眼,一個女郎從後撞了過來,他被撞得趔趄後退多步,靠在了身後樹上,臉立時黑了下來——

  他好生生走在自己家裡,都能被女郎撞過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8 PM

第29章

  柔軟玲瓏的女身貼撞過來,馨香滿懷,雲鬢濃濃。

  然陸昀被女子糾纏多了,他從來不想消受。

  他抓住女郎的手臂就要把人拽開拋出去,低頭,見嬌麗的女郎抬起臉,眼若清湖生瀾,含情脈脈地望他。陸昀抓著手臂手臂的手松了下,有再次緊。他回過神後,眉頭皺起:「怎麼又是你,羅表妹?」

  陸昀:「你……」

  女郎因奔跑過度,在懷裡嬌喘微微,仰起臉時,呼吸便噴到他面上。她又在他懷裡,胸脯飽滿地緊貼……陸昀臉色有些怪,要再說話時,聽到腳步聲。陸昀抬頭,發現此處是離「清院」已經不遠的花林。湖水清澈,橋上幾位侍女說笑著走過來。陸昀已經看到了她們的身影,陸昀推了羅令妤一把,羅令妤卻不放他。陸昀挑眉,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

  他給她一個眼神:一會兒跟你算帳!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別怪我不客氣。

  羅令妤緊拽著他,心想:這是尋梅居士啊……這是活生生的尋梅居士啊。

  她腰後一燙,因郎君的手貼在了她後腰上,將她向上托了一下。羅令妤面紅耳赤時,陸昀的大袖揚起,耳畔清風拂過。他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抬袖擋住她的臉,就這般姿勢,陸昀抱著羅令妤一旋。依然是靠著樹,這時卻是進了花林裡。他們背對著外頭,外頭路過的侍女還在說笑,壓根沒發現兩人。

  陸昀低頭,懶洋洋:「找我有事?」

  羅令妤:「嗯!」

  她仰頭,用奇妙的眼神看陸昀半天,看得陸昀臉色越來越難看時,羅令妤依依不捨地移開眼。兩人的姿勢仍是很怪,陸昀手動了下,看到她垂頭時露出的側臉,玉白細嫩。頭頂花樹飄飄間,幾片花落在女郎髮鬢上。陸三郎心中一晃,手指酥麻,竟是沒推開她。

  他漫不經心:想她是又要勾他,還是別有目的?

  見她整理下語言,輕聲細語道:「我是特意來……」

  羅令妤心中一頓。她覺得陸昀對她有偏見。一時對她好,一時又惡她。若他因為惡她,不肯承認他就是「尋梅居士」呢?

  陸昀俯下臉,他的呼吸與她短距離接觸,若有若無地浮在她鼻尖。郎君清雋,目中多情,他輕輕地「嗯」一聲,羅令妤心尖便酥酥得發抖。她臉頰被他的呼吸噴得滾燙如血紅,腦中混沌半天,羅令妤才定神道:「我是來謝謝三表哥送我的畫的。」

  「送你的畫?」陸昀想半天,「什麼時候?」

  羅令妤:「……」

  她咬牙,她自我感動半天,他完全不記得麼?

  羅令妤卻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就是那天清晨,錦月送來的畫,你給我的回贈啊。」

  在表妹殷切的目光期盼下,陸昀又想了半天:「啊……不記得了……是錦月從我書房隨便拿的吧,她沒跟我說,我可不知道。畫有問題?退回來好了。」

  羅令妤備受打擊:「……」

  這個人,真是太、太、太討厭了!

  他怎麼就會是她傾慕多年的「尋梅居士」呢?!

  而她頭頂上方,好整以暇地欣賞表妹目中神色幾變、臉色也時紅時白,陸昀眼底噙了微弱的笑:……哼。

  羅令妤深吸口氣,面上姣好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然她堅持下來,和陸昀打交道多次,心裡認定他不是什麼好人,羅令妤努力把自己認識的陸三郎,和自己傾慕的名士拼湊到一起。美麗的女郎閉著眼睛誇:「那畫是尋梅居士的。表哥也知道尋梅居士是出名的名士,他的畫極好,筆觸細膩中透著滄桑,胸懷博大,無論是人物畫還是山水畫,都自有一段獨特韻味。世間仿者無數,卻無人學到其中精髓。表哥送我的這幅畫,真是好……」

  羅令妤睫毛輕輕顫抖,觀察陸昀的神色。

  他目中微微噙著笑,桃花眼垂下,情深繾綣,唇角微勾,聽著她說話。可見羅令妤這話,真是誇到了他心裡。當著他面誇,陸昀更是滿意……羅令妤故意問他問:「表哥送我他的畫,是不是也覺得他畫得好呢?」

  陸昀一本正經:「自然,他是最好的。」

  羅令妤頓時了然了:「……」

  心裡罵:哦哦哦,厚臉皮,果然是你!你就是「尋梅居士」,所以才愛聽我誇。你卻果然不承認你就是,你真是混帳。

  陸昀、陸昀……她這位三表哥,確實很壞。如果不是純良的二表哥點明,她還不知道要被陸三郎騙多久。這麼一想,羅令妤又不覺想到妹妹說的「不覺得眼熟麼」的問題……莫非陸昀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還在哪裡哄騙過她?

  「表妹,」陸昀伸手,在她額上敲了一下,「你來找我,就是跟我誇我的……我送的畫的?」

  他唇與她耳相貼,低聲:「這麼無聊?」

  羅令妤耳朵一燙,即刻捂住耳朵後跳,從他懷裡脫了出去。他本來也沒抱,她這般一退,陸昀懷裡一空。郎君愣了下,垂頭,與自己微微還住的手凝視了一下。羅令妤撫著滾燙的白玉間一點血紅的耳珠,心中欣然喜悅。她笑起來,因為陸昀的反應證明了答案——

  雖然三表哥此人……但他是尋梅居士啊。

  羅令妤往後退,唇角含笑:「對啊,就是來誇誇你的畫,我沒其他事了……」

  轉身要走時,羅令妤又突然回身:「哦,還有事!二表哥約我與他一同去鐘山玩,三表哥跟我們一起去吧?」

  陸昀:又是二哥?

  他眼中笑淡了:「不去。」

  往日一旦陸昀這麼說,羅令妤絕不多話。但是她現在看著他,已經不光是只看著他了……羅令妤的眼睛眨巴,嬌俏嫵媚,真是一雙好看的眼睛,深深望著一個人,情意已經絲絲縷縷地傳了過去。陸昀鐵血無情,就看著羅令妤柔聲:「去吧、去吧、去吧……」

  她一遍遍地說,專注地凝視。心口閘門一松,洪濤狂卷而來,嘯得陸昀心口顫抖。他一時失神,竟恍惚的:「……嗯……」

  羅令妤:「你答應了!」

  陸昀:「……」

  羅令妤立在花樹下,對他嫣然抿著唇笑。陸昀看她走遠,低下頭,臉上浮起懊惱之色。他竟然被她說動了……竟是為了美色。陸昀臉色難看,他絕不是一個好色之徒,他也厭惡女郎以色來勾他。但是羅令妤、羅令妤……他明知……卻還是……

  「表哥!」

  又是羅令妤的聲音。

  陸昀黑著臉抬頭,看到叢叢花樹後,羅令妤又踩著一地花葉,走了回頭路,來跟他打招呼。陸昀壓下胸口悸動,黑著臉,怒道:「你怎麼還沒走?!」

  羅令妤被他的臉色嚇一跳,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俊美清逸的郎君跟她擺臉色……陸昀逗弄她許多次,羅令妤也想要報仇。只見女郎捂著心口,美目揚一下,戲弄他道:「表哥,以後可以叫你『雪臣哥哥』麼?」

  陸昀:「……」

  什麼?

  雪臣哥哥?!

  陸昀冷笑:「不可以!」

  羅令妤歎口氣,這次才終於失落地走了。陸昀僵立原地半天,待聽不到腳步聲了,才席地而坐,用袖子蓋住臉。女郎走後,香氣殘留,坐在樹前的郎君沉默良久,然後忍不住笑出聲——雪臣哥哥?她打哪裡知道他的字是「雪臣」的?

  羅令妤真是、真是……哼。

  再歇了一日,與表小姐們約定好了地方時間,羅令妤心情愉快地收拾東西,打算跟陸二郎一道去鐘山。她遲疑了下,沒打算帶上妹妹羅雲嫿。小妹妹這幾日一時擰了,想不開,整日喪喪地縮著肩不說話。怕帶她出門生事,羅令妤把妹妹留在家中,叮囑她好好學琴棋詩畫。

  羅雲嫿:「我一定好好學,不給姐姐惹麻煩……」

  羅令妤:「……我不是怕你惹麻煩,我們士族女子,豈能怯生生的?哎,算了,你自己冷靜想兩日。待我從鐘山回來,再與你細說。」

  由此,羅令妤出門坐上牛車,與陸二郎陸顯一道往鐘山去。陸二郎等人本要動身了,羅令妤卻讓他再等等,等了半天,陸二郎竟等到了姍姍來遲的陸三郎陸昀。跟二哥懶散打個招呼,再與羅令妤交換了一個眼神,陸昀就跳上牛車坐著去了。

  陸顯看向羅令妤。

  羅令妤笑道:「等著的人就是三表哥啊。二表哥我們走吧。」

  陸顯再次陷入糾結:他知道表妹和三弟的關係不錯……但是這關係是不是太好了些?

  表妹啊,你是否知道,你是要嫁給衡陽王,做王妃、做皇后的人啊?

  陸顯臉麻木下來:哦,羅表妹不知道。

  就是他做的那個夢……他還不知道幾分真幾分假呢。

  坐上牛車,同坐一車的陸三郎上車後就閉目養神,陸二郎掀開簾子,眼神複雜地看向鐘山方向——鐘山上的開善寺,有大師主持。大師是否可解他心頭疑惑,告訴他那夢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該如何自處?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9 PM

第30章

  松冠如海,殿宇鱗次,無量壽佛。

  到了鐘山,與諸位表小姐約好去梅嶺玩耍。正是晌午時,表小姐們尚未到。既然已經跟陸二郎陸顯到了開善寺,羅令妤沉吟一下,決定去拜一拜。開善寺是鐘山一景,信客每日往來極多,即便是出身名門的女郎們來了,繞路也會到這裡拜一拜。但是名門女郎和普通百姓不同,士族出身的女郎來拜佛燒香,出手就是幾十兩、幾百兩的香火錢。

  羅令妤和她們自然不一樣——她只好選表小姐們還沒來的時候去寺中拜一拜。

  開善寺門庭若市,信客絡繹不急。未曾進寺,牛車停在山道上,女郎掀開簾子下車,眯著眼打量四周。周圍進寺的香客不覺齊齊扭頭觀去,郎君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盯著車上下來的清麗女郎。再片刻,後方牛車也下來兩位郎君,皆是氣質出眾,其中一人更是容貌昳麗,玉人之姿。這一下,進寺出寺的女郎們,也全都側過頭來盯著人看了。

  羅令妤和陸三郎一出場,便讓開善寺大門前堵住了。

  看寺中出來和尚維持秩序、疏通道路,僕從們也上前幫忙,陸二郎陸顯眼皮抽了抽:「……」

  往日出門,總是盯著陸昀的人多,陸顯已經習慣陸三郎容易造成的轟動。現在家裡多了一個羅表妹,羅表妹造成的轟動不比陸三郎小……怪陸顯大意,只記得自家三弟顏色好,忘了羅表妹同樣絕色。

  陸家人被圍著旁觀許久,僕從疏通路,陸家二郎這才遞上名帖,求見寺中主持:「我做了一夢,請大師為我解夢。」

  佛教傳自西域,未曾有解夢、算卦之術。然入土中原後,為在中原求得信仰,和尚們也不得一個個開始學著操起這些雜術。靠著這些,他們才能求得香火,求得信徒。時間長了,寺廟中的高僧,幾乎都會學得一兩手的算命手段了。

  陸家人不敢得罪。和尚連忙領著陸二郎進去見大師,陸二郎遲疑地看向羅令妤,不願讓羅令妤跟著去。羅令妤聰敏機靈,即刻表示她要去寺中拜佛,不和陸二郎一起去見大師了。至於陸三郎,早在車馬被圍堵時,他就不堪重負,不知去了哪裡。陸二郎放下心,和表妹約好之後在寺門口見,便跟著和尚走了。

  陸昀一人在寺中閑晃。

  躲開人群,先晃去了開善寺後院的小竹林。在竹林中走了兩刻,陸昀想著該如何去衡陽王府的事。羅令妤約他來鐘山,他第一時間因為她和二哥在一起而拒絕,第二時間,卻是想到來鐘山是一個很好的藉口。他若是藉口人在鐘山,那夜探衡陽王府,小心些,衡陽王不會懷疑到他身上。他想看看衡陽王打算做什麼,為何要把刺客指向他。

  指的是陸家,還是劉俶?

  許是心事想久了,待陸昀回過神,發現光線大亮,綠意漸無。他在樹林中繞來繞去,竟是繞了出去。算算時辰已經差不多,到了晌午吃齋飯的時間,開善寺的人少很多,二哥那邊也該差不多了。陸昀走出了竹林,想先去燒一炷香,再去後頭尋陸二郎。

  是了,二哥現在也怪怪的,總用沉痛又憐愛的眼神看他……陸昀也想知道二哥身上發生了什麼。

  果然,日頭火辣的正午,寺中的信客少了許多,陸昀走在樹蔭下,沒人圍觀,輕鬆了許多。他隨便選了個佛堂進去,不想腳才要踏進門檻,就見到佛堂蒲團上跪著一個身形曼妙窈窕的女郎,長衣廣袖絲絛散在地上,她雙手合十閉眼相禱,側容明豔而虔誠。

  陸昀眉毛挑高:「……」

  心裡忍不住笑。

  他怎麼又碰上她了?

  開善寺這麼大,佛堂這麼多,他隨便走一走,這都能碰上羅令妤?

  門口和尚遞過來一炷香,陸三郎接過了那柱香。堂中只有一個蒲團,羅令妤在裡面,陸昀就等一會兒,也不進去。他等候在外,門口和尚與他笑道:「這位女菩薩和郎君是一同來的吧?好奇怪。女菩薩拜了好多殿,卻是不肯買香,只說心誠則靈。」

  陸昀興致起了:「哦?這是我表妹。她不買香?」

  香有上中下三等,尋常百姓買香,都是下等香。如士族子弟來,佛寺會直接拿來上好的香給郎君女郎取用。這麼多年,這個規矩也沒人提過異議。與陸三郎搭話的和尚在開善寺中已待了二三十年,他第一次遇到羅令妤這般相貌的,也是第一次見到名門女子拜佛不燒香。和尚原本還猜那女郎為何不買香,他都想到女郎是不是假作貴女、實則貧窮……但是看到陸三郎,陸三郎說那是他表妹,和尚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建業陸家的表小姐,會用不起香麼?絕不可能。

  和尚誇道:「看來女菩薩當是信佛之人。拜菩薩時普通人用香,至信之人用心香。心誠則靈,想來女菩薩當是後者。」

  陸昀目光幽深,盯得和尚快編不下去了。陸昀覺得和尚可笑無比:後者?心誠則靈?開玩笑,他的羅表妹,是那種人麼?

  不過他也疑惑。

  他倒要看看羅令妤又在鬧什麼花招。

  陸昀一指放于唇邊,「噓」一聲,輕道:「我進去看看。」

  既是一家人,門口和尚當然不阻攔,連忙請陸三郎進去。哪怕是佛門清淨地,也要討好陸家。陸昀腳步放輕,用袖子擋住自己手裡的香,好不讓煙氣被羅令妤感知到。他從後慢慢貼過去,站到羅令妤身後。

  跪在蒲團上的女郎渾然未覺,閉著眼,口中小聲念:「菩薩保佑,度我父母、汝陽羅氏一門在陰間安好。請菩薩代為轉告,信女令妤在陸家過得挺好的,請他們不要為信女擔憂。但是陸家大家,人雜眼多,信女今年住在陸家,無法祭拜先人,請阿父阿母不要跟我計較,不要怪女兒。待女兒嫁人了,定將你們牌位請進家,每年大祭,絕不食言。」

  陸昀怔然,俯眼望著跪在身前十寸外的女郎。

  他靜靜看著她的發頂,聽著她柔聲細語如春風般的禱告。佛堂清靜,她聲音極低,若非他站到她身後,絕聽不到。她說的話,也絕不是做樣子,絕不是說給旁人聽。

  她在念她父母……陸昀目中浮起微憐柔色,想起了羅令妤也不過十四,寄人籬下,還領著一個年紀尚小的妹妹。

  陸昀心中憐意方起,就聽到了羅令妤下麵的禱告:「還請菩薩幫信女挑一個好夫君。要位高權重,有財有勢,還要容色佳,氣質好,才學多。信女想嫁這般郎君,菩薩定要為我好好挑選。信女想當菟絲花,不用多思多慮,什麼也不用做,只消日日繞郎膝下,自有郎百般疼愛從呵護信女。」

  陸昀:「……」

  又是嫁人!

  她到底是多想嫁人啊!

  羅令妤繼續:「信女現今囊中羞澀,不能捐香火錢給菩薩。但是菩薩放心,只要菩薩幫信女選一個好夫君,待信女如願嫁人了,就來還願,就有錢了……」

  身後傳來不冷不熱的珠玉落盤般的男聲,充滿了疑惑:「那你來還願,用的是你夫家的錢,這掏錢的是人家,怎麼能說是你心誠呢?」

  羅令妤:「……!」

  耳熟的聲音,耳熟的調子……她後背汗毛倒豎,被嚇一跳,尖叫一聲跳起來,跌撞轉身,警惕無比地看向身後冒出的郎君。她不肯放心,視線穿過陸昀,往陸昀身後再看……陸昀扯嘴角:「別看了,我二哥沒來,就我一個。」

  羅令妤:「……」

  她漲紅臉:「你說什麼呢!我才不是在看二表哥在不在。」

  陸昀嗤笑,嘲諷地望著她:編。你敢說你不是怕我二哥知道你的真面目,對你大失所望?

  羅令妤氣得臉更紅了:「表哥,你怎麼能偷聽我說話?我與菩薩的話你也偷聽,擔心有業報。」

  陸昀:「我有什麼業報?倒是你真有意思,跑來拜菩薩給你選夫君,還要當菟絲花……菟絲花啊!」

  羅令妤僵著臉,瞪他:關你什麼事?我就愛做菟絲花,怎麼了?

  陸昀向前一步,羅令妤謹慎地後退。他二人這般進進退退,勾勾搭搭,佛堂中的氛圍一下子就變了。將羅令妤堵到佛龕前,將手中的一炷香強迫她拿著,陸昀俯身,輕笑:「你拜佛不燒香,騙鬼呢?」

  「和你無關!我又不是要嫁給你!」菩薩啊,您睜開眼,還她那清高的尋梅居士來,把這個痞子一樣逗她玩的陸三郎收走……羅令妤耳根發癢,羞惱無比,推他一把。這次陸昀有準備,沒被她推開。他仍然站在她面前,繼續似笑非笑地看她:「至於想做菟絲花……」

  就沖她這折騰勁兒,能安安靜靜地待著?

  「羅妹妹,你死心吧。這輩子你就別想了。」

  羅令妤:「喂!」

  她抬目,忽看到陸三郎面容淡下,俯視她:「求佛不如求我……羅妹妹,你以後嫁人嫁給誰,說不得還得謝謝我。」

  羅令妤瞪目,看他才面容清冷一瞬,就沖她眨眼睛,露出揶揄的笑意。她一時弄不清楚陸昀什麼意思,陸昀已經大笑著轉身,出了佛堂。身後那想做菟絲花的羅家妹妹,跺了跺腳,氣得不行,又不知該不該追——

  誰還沒個理想啊?想做菟絲花,哪裡錯了啊?!要他多嘴,討厭!

  羅令妤發呆了一會兒,心不能靜,拜佛時總想到陸昀的面容。她六根不淨,面紅耳赤,實在拜不下去佛,只好懨懨地把陸昀給她的香插上,出去尋陸二郎了。見到陸二郎時,陸二郎也失魂落魄,顯然他的難題也沒有得到另他滿意的解答。

  但那日正午,是羅令妤前後兩天最後一次見陸昀。因和表小姐們有約,勢必要赴約,羅令妤再找陸昀,想逼他保守自己那想嫁人想瘋了的秘密時,發現又找不到陸昀了。羅令妤和陸二郎面面相覷,一起迷茫,不知道陸三郎去了哪裡。陸二郎只好安慰她:「三弟不喜歡筵席玩樂,也許去山上別的地方玩了?莫等他了。」

  羅令妤心中空落落的,勉強應了一聲。

  當夜,羅令妤和表小姐們終於得見,建業城中衡陽王府,殺戮四起。陸昀一身夜行衣,戴著斗笠擋住臉。他立在衡陽王府中,手提一人,冷目看向四方護從!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29 PM

第31章

  建業東郊多貴族、皇族住宅,衡陽王雖大部分時候不在建業,但太后疼他,他在建業的宅第也在這片地域。賊人夜闖時,月明星稀,衡陽王府燈火寥落,眾人已經歇息。一片寧靜,劉慕剛剛入睡不久,便聽到外頭箭只飛天而鳴的警報聲。劉慕騰地翻身坐起,窗櫺被火光照得大亮,映照著他陰鷙滿滿的面孔。

  「公子,有人夜闖地牢,要救人!」門被急促重叩。

  劉慕披衣匆匆出門,出去前,他眼睛在牆上一掃,抓過掛在牆上的一把牛角弓。推門見侍從,劉慕被眾人護著往戰場中心去,他怒容滿面:「我便知道建業不太平,不服我的人甚多。夜闖地牢救人,你們就沒留人安排麼?要你們吃白飯?!」

  護從們被斥得訥訥低頭,不敢多言,心中叫苦不迭。

  早在入建業前,衡陽王在途中就曾遇襲。衡陽王本應養好傷再進建業,但劉慕少年氣盛,非要入建業跟陛下、太后告狀。衡陽王身邊的幕僚們百勸之下,才讓這位盛氣淩人的公子沒有把事情真相全盤托出。他們留下了刺客中的一人,想從這人口中問出是誰人要殺衡陽王;對陛下,衡陽王則只說有人要殺他。當幕僚們知道陸三郎曾經離開建業數月後,不得不多想一二。

  早預見了有人會來刺探,他們做了不少佈置,甚至還請高人在地牢外樹林布下了奇門八卦……這樣都攔不住人?

  眾人驚駭:建業的刺客業務水準,未免太高?

  衡陽王劉慕氣衝衝地與一眾護從趕過去,看到場面後,臉更是黑上加黑。他見得火光如游龍,府上的護從們被驚醒後,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夜襲的人。劉慕看府上仗勢鬧得這麼大,還以為刺客有多少呢。結果他這一看,被圍在中間戴斗笠的黑衣人,只有一個。

  這一個黑衣人,手裡提著奄奄一息的人質。

  斗笠紗幕覆面,來人一手劍一手人,身法淩厲、動作狠快,他且戰且退,這麼多的護從,竟堵不住他往外走的路。

  「主公、主公……」府上幕僚中最年長的一個半百小老頭兒夜驚後,急忙系上衣帶就跑了出來。小老頭兒跑得氣喘吁吁,呼喚主公呼喚得殷切而焦灼。乍然看到被圍在中間的黑衣人,隔著斗笠,好似都被人森森望一眼。小老頭兒驚住,當即不動,希望對方以為自己只是府上一個無用的管事。

  然這位刺客敏銳無比,側耳一聽,驀地淩空躍起。手提一昏過去的人也不影響他戰力,他人在半空中就赫然出招,殺招掃向地上靠著藤架哆哆嗦嗦的小老頭兒。

  劉慕:「孔先生——!」

  話未完,他搭弓射箭,箭只直指半空的刺客。刺客身子在半空中一頓,翻躍後退。然射來的箭只迅疾有力,他側身而退時,臂膀被箭輕輕擦過。刺客落地,再入重圍,只得再戰。

  劉慕冷酷道:「來箭陣!」

  「是!」眾護從齊應,聲震沖天。

  劉慕則放下弓,急忙忙往他先前搭救的幕僚「孔先生」身邊趕去。衡陽王雖然養了許多幕僚門客,孔先生卻是從他還在幼年時就跟在身邊照顧的。孔先生是太后尋來的,不光幫劉慕出謀劃策,還照顧幼年時期劉慕的衣食起居。劉慕對孔先生的感情,自然比對別人更深些。

  撲過去抓住小老頭兒的手臂,劉慕把人往內院攆:「你來幹什麼?還不回去躲著!」

  「主公,主公!」死裡逃生,孔先生腿軟腳軟,卻握住劉慕的手,急切地指著他看再次被箭只包圍的黑衣刺客,「主公,既是刺客,既穿夜行衣,當知打鬥時戴斗笠不如遮面布方便,為何此刺客卻戴斗笠?」

  劉慕心裡一動,停了下來:「先生繼續說。」

  孔先生眼睛亮得奪目:「他斗笠四方紗幕比尋常還長些,擋他視線不便之余,外人也無法看清他。既然已經來夜襲衡陽王府了,為何還多此一舉,選如此鈍裝?斗笠和遮面布的區別,便是他的斗笠可以完全擋住他的臉,一般的遮面布卻只能擋住眼睛以下的口鼻處……」

  劉慕脫口而出:「此人定面部特色極重,人看一眼就能認出。哪怕是看他的眼睛!」

  劉慕進而發散:「這人一定不是尋常的家養死士……對,這人連奇門遁甲都能破,尋常死士怎麼可能有精力學這種?這人不敢讓我看臉……也許他容色極盛,也許我認得他!」

  「孔先生,多謝!」

  少年拱手,鄭重道謝後,口上喝著「挑他斗笠」,便親自帶人打了上去。見他悟了,孔先生在後撫著鬍鬚滿意笑。捂著被嚇得砰砰跳的心臟,孔先生這才由僕從扶著回內院去了。他卻也不肯回去睡覺,而是扒著院門,不斷地往打鬥場看,心裡琢磨到底是建業哪方有名人物來刺殺衡陽王?

  建業恨主公的人到底有多少?

  孔先生心憂無比。

  卻是戰鬥中心敵我雙方之勢再逆!

  那被圍在中間的刺客武功、心思都了得,被衡陽王親自帶兵圍,他也不急不躁,打鬥節奏和先時一樣。刺客向王府書房方向退去,包圍他的人以為猜中了他的路數,猜他還想從書房裡偷什麼。通往書房一路佈滿兵馬,人越來越多,看清佈置後,刺客打鬥有些慌,節奏陡加快,手裡提著的人更是幾次被甩撞到牆上,跌得滿身是血。眾人以為勝券在握時,卻是刺客身形忽然一側。

  衡陽王劉慕心裡一突:「不好!」

  那是個對他們來說的死角——

  果然那刺客往後淩空一翻,打鬥人士被他幾次打亂,陣勢全圍在了前方。他往後退,後方人手寥寥,被此人一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正是這個時候,刺客提著人,翻牆而出,逃出了衡陽王府。

  衡陽王府一眾人:「……」

  幾乎不敢去看衡陽王的臉色。

  他們還在羞愧,衡陽王已經再次搭弓,毫不猶豫地跳牆追人去了:「賊子敢爾!」

  眾人驚:「公子!」

  公子如此勇武,一人去追敵人,要他們何用?公子金貴之軀,若是出了意外,整個王府都得賠罪。一個小小刺客,命哪有公子值錢?眾人被嚇得面白如紙,也跟著追了出去。保護衡陽王的幾個貼身侍從更急,在夜裡幾縱幾躍,追尋衡陽王。

  東郊皆是貴胄之地,建地廣闊,院落鱗次櫛比。衡陽王力莽勇盛,連追刺客一裡。手中弓幾次射箭,他力道大、時機佳,經過一番打鬥,刺客已經掛了彩,如此被人追著,劉慕又多射中了幾次。

  劉慕卻怒:沒有射中要害!

  刺客帶著一人在黑夜中穿梭,似極為熟悉地形。而追他的衡陽王等人,在一座座園林間穿梭,劉慕被繞得頭有點暈了。劉慕才恍個神,心裡大惱之際,被身後侍從追了上來。

  侍從甲:「公子,您千萬不可獨自行動!您要是再受了傷,陛下一定會殺了我們的。」

  侍從乙:「公子,這等尋常小事,教給僕便好。公子萬萬記得保重自己。「侍從丙:「公子,此地段是貴族、皇族住宅區,您行事不可魯莽,驚擾了貴人們便不妥了。」

  左一句,右一句,劉慕被勸得滿心怒火。但這些人都是他身邊的老人,都是先皇、太后等人安排給他的,他聽得厭煩,也只能忍著火氣,推開這些人。但再往前追,刺客的行跡已經很難尋到了。

  劉慕:「都是你們!拖我後腿!」

  「你們能不能不要總跟著我了——從衡陽跟到建業,不能有一刻讓我一個人行動麼?!」

  眾人齊跪,慘聲:「公子,僕等無能——」

  劉慕氣急,狠狠把弓砸在地上。這些護從們非要他留在後,自己前去追,劉慕只能忍了。再追一刻,僕從們說腳步聲輕了,很不尋常。劉慕挑眉,冷眼看他們能分析個什麼來。眾人分析道:「刺客行跡在此變輕,要麼是他已經逃到了安全地;要麼是他和他救走的人在這裡分開了。」

  劉慕一頓:「在這裡分開?能分到哪裡去?」

  護從道:「北上是鐘山,西南是宮門,此處是貴胄居所。孔先生說此人不尋常,那宮門的方向,可能性最大。但之前去書房一戰,可見得此人心性敏,擅逆向思維。那麼宮門也許是障眼法,他逃亡鐘山的可能性,或許更高。」

  劉慕:「……」

  他的手下這批人,雖然總是過度保護他,一點險不希望他冒,卻也能人不少。起碼這分析,要他一個不熟悉建業的人來想,就分析不出。既有了結論,衡陽王府的人當即分隊,各自去搜人。衡陽王則領著大部分人,去往那據他們分析可能性更高的鐘山……

  鐘山毓秀,紫霞生煙。

  前一日弄丟了跟他們一道來的陸三郎陸昀,羅令妤和陸二郎到處找不到人,得陸二郎安慰「這是常有的事,三郎神出鬼沒,習慣便好」,羅令妤只好與陸二郎一道先去和表小姐們匯合了。表小姐們三三兩兩過來,又領了相熟的手帕交來,那位最早離開陸家的韓氏女,更是尋來了甯平公主劉棠來與她們玩耍。

  第一次見到公主,羅令妤面上噙笑,心中緊張。在眾貴女看不到的地方,她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看貴女們言笑晏晏,也並不捧著那位公主,羅令妤對這些世家女郎的認知更清楚了:她們家世甚好,皇室公主在她們眼中,大約只是投胎時運氣好一點兒,也沒多了不起。

  這便是世家豪門的底氣了。

  羅令妤心中欣羨,更堅定了想嫁名門的決心。

  甯平公主劉棠和羅令妤年齡相仿,性子安靜近乎害羞。羅令妤所觀,被韓氏女邀來玩耍,劉棠似比她這個從南陽來的土包子還緊張些。背著公主,羅令妤與韓氏女說笑道:「我原以為公主都趾高氣揚,盛氣淩人,沒想到這位公主卻十分嫻雅溫柔。」

  韓氏女滿不在乎,哼了一聲,心想你又見過幾個公主來著?

  還是性子更柔和些的王氏女笑著跟羅令妤介紹:「這位公主,是陳王劉俶的親妹妹。陳王不怎麼說話,他妹妹自然也是話不多的。你竟然沒見過麼?陳王和陸三郎玩得好,以前住陸家時,我常見陳王去找三表哥玩。有時候甯平公主也跟著去……你真沒見過麼?」

  羅令妤愕了一下,笑一笑說沒見過。其他表小姐聽到她們說話,就說羅令妤在陸家多住兩日,遲早會見的。說到陳王,話題就忍不住引到陸三郎身上,女郎們語氣便多了幾份哀怨——她們去陸家住,就是為了和陸三郎多「偶遇」幾次啊。可是一連幾個月,陸三郎不在陸家;好不容易回來了,又以養傷為藉口不出門。

  表小姐們厚著臉皮在陸家住了幾個月,最後還被陸夫人諷了一頓,就這都沒怎麼見過陸三郎一面……眾女酸溜溜道:「還是羅娘子好,剛到陸家就被三表哥領著逛園子,現在肯定更熟了。」

  「羅娘子如此溫雅秀美,三表哥定喜歡和你多說些話?」

  羅令妤羞愧道:「沒有。他很煩我的。」

  雖話不知真假,眾女卻都得到了安慰。話鋒一轉,轉去說別的了。甯平公主劉棠聽她們說話聽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知道原來羅令妤這個表小姐,現在住在陸家。她想了想自己兄長和陸三郎的關係,就默默地去打量羅令妤了。羅令妤與她一對望,美人眼波如唇、桃腮朱唇,只輕輕一望,劉棠便紅著臉躲開了視線。

  劉棠悄悄想:這位女郎好生明豔。不知兄長可有見過?怎麼不聽兄長提過?

  羅令妤則在想:這個公主好害羞,看著有些眼熟……啊,我想起來了,原來陸夫人發難那晚,我碰上三表哥和一個郎君在一起,那個郎君,現在想來,就是陳王劉俶了。

  羅令妤心思活絡開來:聽她們言談,陳王劉俶也未婚……天啊,我三表哥身邊的郎君,不是衡陽王就是陳王,不是貴族郎君就是皇室子弟,個個出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我不信世上的郎君都如三表哥那般難討好!

  羅令妤紅著臉對劉棠一笑,劉棠再次羞澀地轉開了眼。

  第一日下午與表小姐們沒玩多少,眾女皆是累得很,晚上睡得早。第二日羅令妤才與女郎們一同登鐘山三峰玩耍。陸二郎陸顯不放心表妹,又兼開善寺大師的解簽無法為他解惑,苦悶之余,依然對自己的夢半信半疑。陸二郎想散散心,就默默地跟隨女郎們一同玩。陸二郎雖沉穩不多話,也有女郎主動來與他搭話,遊玩便不顯得無趣,陸二郎的笑也多了一些。

  到晚上,眾女夜宿山上的桃花塢。鐘山上這處桃花塢乃是半島,花木蓊鬱,鳥鶴爭春。桃花塢的東邊是一汪極大的紫霞湖,湖水清澄明澈,用來聚鐘山泉水。夜裡一面是廂房住宅,一面是臨湖幽靜。泉水叮叮咚咚,桃花紛紛然在紫霞湖上流淌,此地何靜和美。

  玩了一日,天黑後,侍女們點亮花枝燈,眾女將小幾圈在一起圍坐,不急著早睡,而是玩起了遊戲。從圍棋、射覆、挑花線、燈謎,一路玩下去,一直到射壺,羅令妤才輸了個徹底。眾女驚了,然後便笑成一團:「還以為羅妹妹(姐姐)什麼都難不倒,原來射壺你不行。」

  射壺需要找一目標,手中拿箭,穩穩投中。

  羅令妤確實不行。

  她端坐幾前,羞愧稱:「我運動不好,任何需要動的,我都不行……但是公主殿下卻是玩得極好。」

  甯平公主劉棠愣了一下,意識到羅令妤在誇自己,雙頰染紅,連擺手,小聲:「不不不……這個多練練就好了。我還羨慕羅姐姐,我若是像羅姐姐一樣能詩能畫,平時別的公主姐姐也不會不跟我玩了。」

  王氏女和稀泥道:「各有各的好。公主殿下射壺厲害,羅妹妹遊戲厲害。」

  韓氏女在一邊酸道:「哼,玩這個有什麼用?再厲害,過兩日的花神,也落不到我們頭上。」

  羅令妤當即側臉看過去,疑惑問:「什麼『花神』?妹妹說的是『花朝日』吧?」

  韓氏女便道:「是呀。建業的花朝日,每年會在女郎中選才貌最佳者為『花神』。這個是要比的,不光各家郎君女郎們投選,建業每年會請五位名士點評呢。當選為『花神』了,不光在花朝日那天給全城百姓撒花送祝福,還會得才子們作畫作詩稱頌,畫像載入『花神冊』。這可是很大的榮耀了……」

  她越說,語氣便越酸,越哀怨。其他女郎表情各異,卻也多見欣羨之色。

  王氏女轉頭將羅令妤盯了半天,笑道:「羅妹妹這般相貌,才情我們也是服了的,今年可是試一試嘛?你若是試,我便把今年的名額投給你。」

  眾女愣一下後,紛紛來打量羅令妤,然後心思百轉下,都笑稱可以送出名額選她。羅令妤連連擺手說不行,韓氏女冷笑:「你們把羅姐姐誇上天也沒用。那位陳娘子,曾師承當代大儒周潭,連續兩年都是『花神』了。咱們選誰不重要,最後幾位名士定誰才是誰。他們都是名士,最後肯定還是選周大儒的愛徒陳娘子。」

  眾人一滯,有人便說:「陳娘子確實才情比我們好。」

  羅令妤若有所思,心中動了起來。

  聽她們所說,那個沒見過面的「陳娘子」好似是建業女郎中公認的「才女」。才女是誰羅令妤才不在乎,但是「花神」的榮譽,一年才一次,最後還能載入「花神冊」,世人傳閱而頌。就是不為婚姻大事,這個殊榮也值得爭一把。何況以此年代人對「花神」的高譽,幾乎可以想到對婚姻大事的助益。

  就是這個陳娘子根基極深,她一個初來乍到的,怎麼能打敗呢……

  羅令妤安靜地聽著各女爭執,心裡轉著自己這小心思,小算計在腦海裡打轉。冷不丁,一旁的公主劉棠轉過臉,小聲與她說:「我覺得你一定可以成『花神』的。」

  羅令妤鳳眼輕挑,明眸燦然回望。她心裡念頭起來,盯著劉棠,心想:哦,公主……好似以前沒有公主爭過什麼「花神」,若是公主爭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和那位陳娘子平分秋色?

  羅令妤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踏腳石,回以微笑:「我覺得你也可以呢。讓你兄長幫你。而且你兄長那麼多。」

  還都是公子,位高權重,誰敢爭?

  劉棠一愣,顯然從來沒想過這個,眼睛眨啊眨,心思動了:咦,對啊,她好像也能玩這個呢。

  忽悠了劉棠一把,再和女郎們玩笑了不到一個時辰,夜深了,眾女接連困頓,便各自離席去睡。讓靈玉等侍女留在席面上幫忙收拾筵席殘局,羅令妤獨自出門沿湖走動。

  半島花海一望無盡,衣裙掠水驚鴻,羅令妤慢悠悠地走在紫霞湖邊,緋紅花瓣悠悠然從頭頂落下,隨著游水漂浮。羅令妤心中激蕩無比,邊散著步,邊琢磨著她要如何爭那花神。

  如果真有公主參加,和那陳娘子平分秋色就好了。二虎相爭,她這個外地來的女郎,才有異軍突起的可能。然而那也不夠,她必得出色到極致,讓人一眼定睛,才能為「花神」鋪最好的路。羅令妤在湖邊徘徊來去,想她該以何才藝如何驚豔世人……

  這邊猶豫不決地踩湖而走,湖水突然泛起漣漪,撲棱棱地冒泡,一隻手從水裡伸出,一把抓住了羅令妤的腳。

  羅令妤嚇得魂不守舍,才要尖叫,湖裡濕漉漉的郎君滿面蒼白地冒了出來:「別喊……救我。」

  半夜三更從紫霞湖突然鑽出來的、胸膛胳臂處一片血紅、水鬼一樣的俊美郎君,正是消失了兩日的陸三郎陸昀。

  陸昀仰頭看到羅令妤遲疑的神色,一聲苦笑:怎麼又是她?其他女郎怎麼就不能跟羅令妤一樣,喜歡半夜三更在紫霞湖邊轉來轉去?

  羅令妤這個狠心的女子……會不會又要把他推下水當沒看見,她掉頭就走,改日聲稱「夜太深了我沒看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30 PM

第32章

  單面空廊下,夜燈與鐵馬一同撞得叮咣響。廊後的房舍掩在重重花樹後,回頭望時,隱約可見燈火如水如練,照在穿梭在幾案間的侍女身上。羅令妤捂著嘴,再低頭,看到抓著自己裙角的陸昀。

  在一剎那間,廊頭懸掛的燈籠的光映在水上,羅令妤俯身看人時,好似看到了熟悉感。當他仰起臉時,長髮貼著面,身上衣袍還有血跡時……羅令妤心臟「咚」一下,還沒有想得更深些,已聽到陸昀啞聲:「……幫我。」

  救,是一定會救的。

  羅令妤只一個呼吸就做出了判斷:其他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會動心,她怕救一個受傷的人自找麻煩。但是這次的郎君衣衫綾羅錦帶乃是貴族裝束,他更直接是她借住的陸家的三郎啊。最後,羅令妤心中尚有一方被她妥帖收藏的淨土——

  陸三郎就是她仰慕多年的尋梅居士。

  尋梅居士倒她腳邊,她怎麼忍心不救?

  陸昀心裡不對羅令妤抱希望,昏沉下都開始想如何想辦法說服羅令妤幫他了。不料羅令妤倏地彎下了腰,吃力地抓住他手臂,將他從湖裡往岸上拖。陸昀訝意下抬頭,看到他身上的水落到她腰腹間,她的大袖、裙裾貼著他,也潮濕一片。暗光下,羅令妤的面容清古冶豔,鏡花水月一般在他眼前晃……

  如仙似妖。

  陸三郎的大腦,短暫空白,只怔怔凝視著她。

  直到廂房那邊傳來侍女靈玉的喚聲:「娘子,這裡收拾好了,你在哪兒?」

  抱著陸昀、吃力將他從水裡拖出來的羅令妤身子一僵,快速將陸昀整個人抱在胸前,用她的長衫廣袖擋住廂房那邊窺探的目光。羅令妤聲音悅耳清靈,婉婉傳去那邊:「我在湖邊散散步,你們辛苦一日,早些歇息吧,莫要管我。」

  靈玉那邊猶豫了一下,侍女們還是紛紛稱了是。而近處,羅令妤低頭對面色蒼白中透一絲詭異紅暈得陸三郎小聲:「三表哥,你不想被我的侍女們看到,對吧?」

  陸昀靠在她臂彎間,呼吸間皆是女郎身上的香氣。他雪白著面,垂下眼瞼似閉目,輕笑一聲:「羅妹妹聰明又識時務。」

  到這時候都不慌張,腦子還在動……全靠羅令妤趨利避害的本性。

  一聲笑後,陸三郎周身傷處汩汩流血,被水一刺後更是熱辣辣的疼。他窩在女郎懷裡,悶悶哼了一聲,聲音如砂礫拂過羅令妤的心尖。她輕顫了一下,當即和他說話,要他配合自己,好想辦法把他帶回她寢舍去——「三表哥,你別睡啊。你這麼重,我一個人可背不動你。」

  等羅令妤和陸昀二人折騰到羅令妤住宿的房舍,已經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不提陸昀傷勢在挪動中加重不少,就是羅令妤把郎君一把甩丟到榻上時,她兩腿酸軟地跪在榻邊,也是累得滿頭大汗。這還不夠,郎君氣息奄奄地癱在榻上,他脫了夜行衣後裡面是一身灰袍,袍子這時也是黑紅一團又一團,可見傷勢之重。

  羅令妤紅著面,她沒法替他換衣裳,她這裡並沒有男子衣衫,只好等陸昀他自己清醒後想辦法了。避著外頭的侍女,羅令妤躡手躡腳地進出,端了熱水來給他擦面。羅令妤真是一位心靈手巧的女郎,因不能驚動侍女,傷藥之類的她尋不到,但她自己就能扯著剪刀、紗布,幫陸昀包紮傷處。換作旁的笨手笨腳沒做過這事的女郎,陸昀就要遭罪的多了。

  最後倒了一趟水,重新打一盆端回來,羅令妤憂心忡忡,開始思量陸三郎為何受傷這麼重。她端盆到屏風口、即將進屋時,猛一眼瞥到陸昀費勁地坐了起來,在整理他淩亂的衣袂。脫了滿是血的灰袍後,僅著一身中單,傷痕累累牽扯得他動作很慢。郎君低著頭,長髮半幹,烏黑如綢散於肩背。中單素白,郎君側臉蒼如雪,分明俊逸……

  大腦當即猛地「轟」一下,五雷炸下!

  在陡然一刻間,羅令妤看到的郎君,和記憶中的一幕相重合。一樣的從水裡冒出來,一樣的求救命。區別是上一次他傷重的快死了,這一次他還能自己動;上一次他穿粗服白衣,這一次郎君錦衣博帶;上一次他在水裡泡時間長了臉白似鬼同時不堪,這一次僅是憔悴蒼白,容顏不損……然在某一瞬,兩個時刻重合,他低頭系帶子那一瞬,讓羅令妤想到當時在船上時,隨意一瞥,好像也曾看到他的側臉輪廓……

  「哐!」兩手端著的面盆摔下去,熱水濺撒出來,濕了女郎的裙裾。屏風口的美人卻眼睛瞪直,躲也不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

  聽到動靜,陸昀抬頭,與門口滿面驚惶的羅令妤四目相對。她眼中寫滿了駭然、震驚、不安、窘迫、難堪等神色,各種情緒混於一處,讓女郎的眸色幽黑,神情複雜無比。而看到她這樣神情的第一時間,福至心靈,陸昀心臟往下一落,想到:她認出我來了。

  羅令妤聲音發抖:「三、三、三……你到底是誰?」

  她走上前,走到榻前,因發抖而咬的牙關咯咯響。負著極大壓力,她臉色白下去,不比陸昀這個傷患好多少。

  陸昀望她半天,慢慢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是不是你剛來建業、還在船上時,救的那個人?」

  羅令妤大腦繼續空白:「……」

  陸昀緊盯著她,他因傷重而虛弱,此時卻不得不繃著精神,目光一刻不錯。陸三郎似笑了一下,為命運的有趣:「不錯,我就是那個被你救上船、又在離建業還有半日多船程的時候就被你逼著跳水自求多福的男人。」

  塵埃落地,羅令妤跌坐下去,心神何等震——

  是他,真的是他!

  所以他才一見面就對她印象不好,幾次羞辱她;妹妹應該後來認出他了,才欲言又止地提醒她。可惜羅令妤真的沒怎麼看那個人……若不是陸三郎再次落水被她救,她永不會想起來的。

  她騙妹妹說那人有事傷沒好就走了,那人其實是被她趁著別人不知道的時候轟下船的。陸三郎心高氣傲,也沒和她爭執,她不留人,他就跳水走了。然後回到陸家,他養傷就躺了半個月……陸家何等權貴,靈丹妙藥、神醫奇才無數,都讓陸昀躺了那麼久。其中未必沒有她逼他早早下船、讓他傷勢加重的緣故。

  就這樣……陸昀都沒有吭氣!

  一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背後看著她……

  她勾勾搭搭,想盡辦法和他建立關係的時候,在陸三郎眼裡,定然十分可笑吧?他站在暗處,看著她表面裝得溫雅良善,周旋于陸家郎君和表小姐間,心裡定將她嘲諷了再嘲諷吧?他一個字不說,既不跟陸家人提醒是她丟下他不管,陸家不應該收留這種沒良心的女郎;也不跟她說,說我知道你是誰,說你的伎倆我一直看著呢。

  她就如跳樑小丑般,在他面前晃了快一月!

  她最不堪的形象,最無情的樣子……早在一開始,就暴露在了陸昀眼皮下。那她日後再在他面前彌補,也補救得不多。難怪她忖自己貌美,陸三郎就算不想娶她,為她驚豔也是應該的,他為何總是不為所動。難怪他老提醒她別招惹陸家郎君,因他覺得她別有目的……她甚至、甚至要感謝他!感謝他沒有在一開始,就跟陸家人說這種表小姐不能留!

  羅令妤臉色變來變去,越變越難看。她藏於袖中的手,長指尖刺入手心,紮得滲出血,她僵直著背,動也不動——陸三郎洞察了最真實的羅令妤,讓羅令妤何等不堪、懊惱和懼怕。

  一個郎君知道了她最真實的樣子,如果她不能嫁給他……她就應該殺了他,讓秘密永遠沒有見天日的時候。她自然是殺不了陸昀的,但她可以選擇不救他。他這副樣子出現,還不讓旁人知道,可見他這次麻煩不小。若自己不幫他,他是否會死……

  羅令妤抖著睫毛,手指顫抖,心中糾結至極,更是怕得雙肩顫抖。

  陸昀:「……」

  他虛弱之餘,欣賞著羅令妤的表情變化。確實有片刻欣悅,從他在陸家老夫人那裡見到這位表妹的第一面,他就在等著這個時候。想要欣賞羅令妤知道真相時的表情,想要看她害怕又羞愧至極,想要知道她難堪時是什麼樣子……可惜他現今傷重,這種欣悅便打了許多折扣。

  以至於有些沉甸甸。

  高興只在最開始,當發現羅令妤眼神越來越糾結、越幽暗時,陸昀歎口氣。他竟有些不忍看她這般左右為難,他更敏銳想到,若她一時想不開,丟下他不管……他這次遇到的麻煩,還是越少人發現越少。

  陸三郎俯下身,羅令妤顫一下背往後傾。陸昀冰涼的手指間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枚褐色丸子,在羅令妤驚懼睜大眼時,他俊美的面容與她相貼,一手伸到她後頸將她往前送,手裡握著的丸子再向她口中一推。羅令妤咬著牙關不肯接受,他修長的手指在她下頜掰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張口,藥丸入口。陸昀再一推下頜,她就被迫咽下了藥丸。

  羅令妤猛推開陸昀,捂著自己的喉嚨,嗆得咳嗽。她驚怕無比:「你、你……你給我吃了什麼?」

  陸三郎聲音冰涼:「毒。」

  羅令妤驀地回頭,眼眸睜得再大,不可置信地看他。見陸昀坐在榻上,腰已彎得與榻平行,俯眼望她。郎君漫不經心:「你不救我,我死了,你跟我一同陪葬吧。」

  濃長的睫毛覆在眼上,他垂眼看人時,看似柔情繾綣,實則冷酷無情。他臉上一點笑意也無,不復平時私下裡那般輕浮模樣,而是那種高貴的、睥睨的、俯視眾生的樣子。如山巔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羅令妤撐在地上的手指曲起,被她掐紅的掌心更痛了。

  下一刻,卻見他眼睫上掀,露出了笑意滿滿的桃花眼。他臉上神情一變,又變成了私下裡那種風流倜儻的模樣。他手揉著她的後頸,高挺的鼻樑與她若有若無地摩挲,呼吸噴面,二人面頰皆染上些許充滿生氣的紅色。陸昀笑道:「逗你呢……羅妹妹這麼聰明,你幫我,我就給你解藥。」

  「表哥怎麼忍心見你紅顏枯骨呢?」

  羅令妤眼神幾變後,握住了他因失血而冰涼的手,柔聲:「陸昀,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就是事後,記得解藥啊。」

  陸昀眸子一暗,精神放鬆,知道搞定這位羅妹妹了。他疲憊地往後一倒,靠在了引枕上。跟羅令妤的這番較量,想要壓住羅令妤,他的精神也時刻繃著。終於放鬆下來,躺在榻上的郎君靜靜看她,見女郎定下神,先拿濕帕子擦去他額上的汗。袖子落於他頰面上,依然是馨香滿懷。

  想要羅令妤救他,真是每次都不容易啊。

  羅令妤忙完一切後囑咐:「你委屈些,在榻上睡一晚。我去裡頭的床上睡……待天亮後,你歇得差不多,就早早離去,不要驚了叫我起床的侍女。」

  此年代民風開放,貴族女郎更是彪悍,情郎遍地。與郎君同睡一室,在她們看來根本不是大事。羅令妤吩咐完後,轉身便走,卻是陸昀心裡有些不舒服了。他手指輕輕搭住她落在榻上的衣袖,垂眸低聲:「羅妹妹怎麼不喚我三表哥了呢?」

  「還有羅妹妹的『雪臣哥哥』呢?」

  羅令妤:「……」

  呸!

  鬼才會喚他!

  她不是好人,他陸昀也沒比她好多少。大家半斤八兩……日後她羅令妤定要遠離這位陸三郎。她嫁不了他,除不掉他,躲著他總是可以的吧?

  當夜郎君女郎隔著屏風,一床一榻,靜謐無聲。羅令妤側睡在床,望著屏風的方向,隱約可見屏風後榻上郎君睡著的身形;陸昀如是,隔著屏風,盯著她昏沉沉地入睡。

  都沒有睡好。

  而天快亮時,鐘山青翠尚隱在黑暗中,陸二郎的房門被衡陽王敲響。涼澈露水濕了臺階,一夜過去,門外地上覆滿花苔。陸二郎赤腳站在門口,詫異無比地看著少年劉慕一身勁衣蹀躞,負手而立,身後侍從數十。陸顯心口沉下,面容漸緊繃。

  雖然夢裡告知衡陽王是未來天子,但是夢也不知真假……而且他陸顯,和衡陽王並沒有這種好到讓對方天不亮就來敲門的交情。

  陸顯沉聲:「衡陽王為何這時辰尋我?建業有事?」

  衡陽王冷目盯著這位文弱青年半刻,忽颯然而笑:「沒事。只是孤突然起興到鐘山遊玩,聽說陸家郎君和表小姐們都在這裡。不登門拜訪實在不太好。孤是來約陸二郎……天亮後,她們女郎玩些文雅遊戲也罷,讓郎君們來一場射箭比試,給女郎們助助興可好?」

  陸顯皺眉:「這……」

  劉慕:「二郎,孤千里迢迢來建業,又辛苦來鐘山,你這點面子都不給,不太好吧?只是騎射比試而已,玩一玩嘛,不論輸贏的。」

  陸顯到底顧忌那個夢的預測,不想得罪衡陽王,甚至想賣衡陽王面子。皇家和世家的關係微妙,小心些總是好些……陸二郎點了頭:「好吧。」

  劉慕笑意加深。

  他盯著陸二郎,陸家郎君姿容都不錯,陸二郎自然也英俊,但沒有到孔先生說的那種讓他一眼能認出的地步。但是陸家還有位三郎,「玉郎」之稱,滿建業誰人不識?

  夜裡那刺客手臂傷重,他倒要從鐘山所有郎君裡找出那個刺客來。

  他倒要看看,陸三郎是不是夜裡那個刺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30 PM

第33章

  夜裡睡得不好,稍微一點兒動靜就會驚醒。天光熹微,聽到窸窸窣窣之聲,帳子裡的女郎翻個身,被外頭的光照眼,迷迷糊糊地睜眼時,冷不丁見到一個郎君身形的人隔著帳子俯身而來。她直抽一口氣,被嚇得清醒,抽氣聲音太大,俯身的男人動作一頓。朦朦朧朧的青帳相隔,見他抬起臉,沖裡面側睡的女郎凝望過來。

  面白不似玉,似鬼。

  羅令妤:「……」

  她見陸昀已經穿上了昨夜那身血淋淋的灰袍,手裡握著一枚銀錠子,要放在她床帳外的木幾上。不妨她驀然驚醒,不光羅令妤被突然站在她床頭的男人嚇到,陸昀也被她的劇烈抽氣聲弄得一愣。愣了一下,才把銀錠子放下。

  羅令妤瞥到銀兩,心裡冒出火氣。她手指攢緊錦被,姣面繃起,努力壓低聲音:「……你拿一枚銀錠子收買我?我在你眼中,就這般不值錢?!」

  陸昀:「……」

  彎眸一笑,同樣壓低聲音:「羅妹妹價值千金。我只是出門不帶銀兩。摸遍全身就這麼一塊……妹妹總不能指望我把玉佩留下給你吧?」

  羅令妤心道:……呸,哪個是你「妹妹」?!

  那陸三郎的玉佩也不能拿去市面上賣,他們世家郎君身上的東西都有數,玉佩也是珍品,就算賣,也沒人敢買;玉佩不能賣,就只剩下定情的作用……陸三郎和羅令妤定情?

  羅令妤冷了面,心不甘情不願地嘴角扯動兩下。她心裡其實非常動搖,目光幾乎從銀兩上移不開,多想求陸昀多多用金錢來收買她。士族女郎不愛金銀,羅令妤卻畢竟太窮了。最近更是覺得銀兩恐怕連半年都撐不過……陸昀就算只送一銀錠,起碼解了她在鐘山遊玩之際的燃眉之急。原來那日陸昀在廟中撞見她拜佛,是看出了她沒錢的。

  沖這點,羅令妤心中那面對陸昀的羞惱、不自在、難堪、怨恨之情,稍微緩了一下。

  陸昀如他所說,確實不怎麼好色。他長一張輕浮相,目光卻低垂,自始至終沒向帳中多窺探一眼。郎君氣質清正高貴,絕不給人誤會機會。放下銀錠子,陸三郎直起身,便要真的轉身走了。帳中的羅令妤此時已經坐起來了,她盯著帳外郎君半晌,在他站直後,模糊光線再次不經意地浮在他臉上,照出他蒼白憔悴的容顏……

  既是看在毒上,也是看在他留下銀錠子上。羅令妤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手:「等一等。」

  帳中伸出女郎纖纖玉手,從後勾住他的衣袖,扯了一下。陸三郎低下眼,側看向身後。聽帳子裡的羅令妤言簡意賅道:「你今日容色這般疲憊,易惹人生疑。等我一下,我幫你敷些脂粉掩飾。」

  陸昀一僵,表情幾分不自在。他柔聲:「那便多謝羅妹妹了。」

  不一會兒,陸昀回到自己睡了一晚的榻上將將坐了一會兒,屏風後的燈燭點亮。羅令妤匆匆罩了件外衫,將裡衣帶子系緊,再隨意用一根玉簪挽住長髮,手裡就端著一妝匣。坐於榻上,將小幾擺上榻,把妝盒打開,珠粉、花粉、石黛、唇脂、甲煎等女子妝容之物被裝在一個個顏色各異的小圓盒中,被羅令妤擺了出來。

  她小指尾點上一點香粉,就向陸昀面上點來。

  陸昀有些抗拒地往後退。

  羅令妤抬目:「別動。」

  她道:「這是珍珠粉……」

  陸昀詫異,低聲:「用珍珠磨粉?羅令妤……你到底是有錢還是無錢?」

  羅令妤明眸上揚,揶揄道:「看來三表哥真是對女兒家的事務一無所知。珍珠粉不是用珍珠磨的,而是將紫茉莉的花搗其仁而蒸,成後謂之曰珍珠粉。」

  難得的,陸三郎濃睫顫了顫,羅令妤看他面容僵了一下,多幾分赧然。

  女郎將幾種不同顏色相匯,溫涼的指輕輕擦在他面上,幫他改變面色。觀她行為,陸三郎放心了一點兒。羅令妤該不是戲弄他,她手法嫺熟,該是經常做這些的。陸昀盯著她脂粉不施的素顏看,傷勢還斷斷續續地帶給他痛意,他腦中卻亂七八糟地想:大約美人都擅長理妝?

  羅令妤更是其中高手。

  女郎的手沾上粉脂後變得冰冰涼涼,任意地在郎君臉上塗抹。清晨光暗,為看清容顏,兩人挨得極近,一呼一吸皆在方寸間。刻意地,隨意地,目光交錯,寬大衣袖挨著,手指間的碰觸時遠時近,彼此身上的氣息,便若有若無地傳遞給對方。

  陸昀俯下視線,看到她輕薄的春衫長帶,衣衫一身深深淺淺的綠,白玉帶子自胸口垂下,貼著飽滿胸脯,掠過腰肢,垂在裙上……她的眼睛倏地揚起,撞入陸三郎深瀚似海的眼中。

  落在他臉上的手指剎那間靜止,忘了動作。

  陸昀目光變幽,沉靜盯她。

  氣氛幾多微妙,外頭侍女翻身的聲音若有若無,窗外鳥鳴蟲叫細細若若,而屋舍中,男女靜坐,呼吸近貼……羅令妤陡得跳起後退,差點撞翻幾上的香盒。她倉促無比地背過身:「已經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良久,身後無動靜,感覺到清涼的風自後吹拂面頰和衣裙。身後清冷,羅令妤慢慢回過身,看到榻邊的窗格子已被推開,屋外的桃花颯颯瑟瑟地落著,幾片粉紅花瓣灑到窗內,隨風飄到幾上裝粉盒的玉匣裡。分不清是桃花粉,還是胭脂紅。

  而方才榻上坐著的郎君,已經不在了。

  羅令妤垂下了眼,靜立片刻,就收拾了此方地方,回去屏風後接著睡了。她再次起身時,是被侍女靈玉等女喊醒的。靈玉伺候女郎起身梳洗,指揮其餘侍女給屋中換香。開窗前,靈玉吸了一口氣,驚喜笑道:「娘子,這裡空氣真好。一晚上沒開窗,竟也不覺得悶,還有幾絲清意。」

  那是因為更早的時候,某人就開過窗了。

  想到和陸三郎同處一室,一晚上呼吸一樣的空氣……默了片刻,羅令妤故作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大家都醒了麼?表小姐們在做什麼?」

  靈玉實話實說:「衡陽王來了啊,說要射箭,女郎們都很支持。韓娘子看著有趣,就提議女郎們今日也射箭玩……」

  羅令妤先是疑:衡陽王?是不是陸三郎昨晚的受傷,就和此人有關?不然她難以想像陸三郎何必躲到她這裡來。

  再是驚:什麼?射箭?我不行啊!

  她急忙忙地問:「女郎們都同意了?」

  靈玉「嗯」一聲,沒看到羅令妤僵硬的臉色,她再次想起了一事:「對了,咱們不是已經兩日未見到陸三郎了麼?方才給各位郎君女郎送早膳時,我聽有侍女說,她們有見過陸三郎的面。」

  靈玉稀奇地歎:「陸三郎真是神出鬼沒。」

  羅令妤手指摳著桌案,若有所思下,沒說話了。

  各家女郎收整妥當後,因要看郎君們玩弓箭,自己也想玩射箭,桃花塢這裡便不方便停留了。羅令妤磨磨蹭蹭地跟在女郎群中,聽她們建議說去樹多的山丘上去射箭。聽她們那意思,若是能獵一些兔子啊、山豬啊是最好的。

  衡陽王大笑,她們說到了他心坎裡。

  衡陽王劉慕眼睛瞥過陸二郎、陸三郎兩位郎君,再掃過他們身後的侍從。這次來鐘山的男子真不多,就是把車夫加上,都稀稀拉拉才總共二十幾人。要從這二十幾人中找出昨晚那個刺客……劉慕摸下巴,陰鷙的眼睛眯起,要麼就找的特別容易,要麼就是他的手下分析錯了。

  可是若分析錯了,就說明那刺客的來頭更大了……劉慕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時隔兩日,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弟弟,陸二郎一言難盡。陸昀回去換下了染血袍子,換上一件白衫。陸顯看陸昀面容白淨、姿色好像比平時更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陸昀清風朗月,臉上又無一絲笑意,看著疏冷十分。然連陸二郎都忍不住多瞧他兩眼,那邊的女郎們看他的眼神自然更是幾乎未移開過。

  衡陽王還要射箭。

  陸昀睫毛輕抖:因為女郎的視線全程落在他身上,這射箭,可能還真的沒法作偽……然他手臂傷重,他真的去射箭,箭術上稍微出點問題,憑衡陽王手下這些高手,定能看出他臂上的傷。為了試探他,說不得還得……

  陸昀心裡焦灼:不知陳王那裡的救急是否來得及……

  一路登山,邊走邊想。他這邊沉思不住時,陸二郎望一眼羅令妤,再望一眼衡陽王。心裡糾結一二後,陸顯下定決心,走向羅令妤那邊。陸三郎隨意地跟上他二哥,他們到女郎那邊,直接到了羅令妤身邊。羅令妤正煩惱地手裡拿著一把小弓,左看右看。陸顯頂著眾女目光的壓力,對心不在焉的羅令妤笑道:「表妹還記得衡陽王麼?」

  羅令妤疑惑地看向他。陸顯露出笑,回頭要招手讓衡陽王過來,卻看到衡陽王目光灼熱地盯著他的三弟陸昀,一目不錯。

  陸顯:「……」

  陸二郎磕絆這一下,羅令妤看到了跟在陸二郎身後的陸三郎。

  她臉色變得詭異了:陸三郎這臉……她好像塗粉塗多了,他容色比平時更俊逸了。

  羅令妤一瞬心虛,想扭臉時,聽到陸昀的聲音:「表妹箭射的怎麼樣?」

  羅令妤;「……」

  心裡一動。

  衡陽王在後,射箭威脅等著,陸昀主動跟她搭話……羅令妤定定而望,忽視陸顯跟她介紹衡陽王何許人士的聲音,和陸昀微壓的眼睛對視。他做了個口型,意思是「毒」,含笑看她。心照不宣,目光流轉間達成協議,羅氏女深吸一口氣,柔柔道:「射箭麼?我不懂,不會,不明白。」

  一旁女郎中有人嗤聲:「你竟然不會?!」

  士族女郎竟然不會這個?

  陸昀桃花眼一眯,含情繾綣,道:「那我來教表妹射箭吧。」

  羅令妤從善如流:「好的,辛苦三表哥了。」

  陸昀:「不辛苦。」

  兩人當即走到了一起,和眾女分開。陸昀抬袖指了一個方向,羅令妤點頭,對他仰面一笑,就跟他走過去了。後方的衡陽王立刻讓人來問陸三郎去哪裡了,得知只是和羅令妤玩、並不是出山后,劉慕就不在意了。劉慕冷笑: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今天這武藝比試,只要是男的,都要來試一下。

  陸顯:「……」

  他目瞪口呆,看自己辛苦說了半天衡陽王如何如何,羅令妤直接過濾了。他的三弟只是說了一句話,就拐走了羅令妤。那兩人相攜離去,從背影看如神仙眷侶一般。哪怕自己夢中不曾夢到三弟和羅令妤有交集,陸顯這時都不由對自己產生懷疑了:我做夢是不是夢錯了?

  羅表妹真的聽不到衡陽王、也看不到衡陽王麼?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君、她未來的夫君,就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走著啊。還有衡陽王……為何沒有對羅表妹一見鍾情?羅表妹在女郎中姿容之出色,衡陽王為何就全程光盯著他三弟看去了?

  ……我又是為什麼要對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將信將疑?

  而眾女郎們同樣目瞪口呆:「……」

  什麼?僅因為羅令妤說她不會射箭,陸三郎就好心地去教她了?憑什麼?原來陸三郎如此有愛心,只要有女郎不會射箭,他就會教麼?天啊,她們到底錯過了什麼。早知道就說自己不會好了……眾士族女郎們一時間皆對自己所學產生懷疑,捫心自問:如果我什麼也不會,今日被陸三郎喊走的女郎,就是我了吧?

  所以她們為什麼要什麼都會呢?

  這莫非就是在陸家住了好幾年,都嫁不了陸三郎的原因?!

  一時間,陸二郎和表小姐們皆是有些悶悶不樂。甯平公主劉棠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們神色,權衡一二後,還是站去了衡陽王那邊。到劉棠默默出來,劉慕才看到她,詫異了一下。這個侄女,好沒存在感……

  劉棠臉紅地叫一聲:「叔叔。」這個叔叔只比她大幾歲而已……

  劉慕:「唔,你在這裡做什麼?昨晚有發現什麼異常麼?」

  劉棠細聲細語:「我來這裡玩,兄長讓我多出門玩玩。我沒有發現異常。」

  劉慕嗯了一聲,他再走了一段路,發現劉棠還跟著他。劉慕挑高眉,看向這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侄女。劉棠神色糾結後,聲音還是細細的:「羅姐姐問我要不要參加今年的花神選,我想參加……」

  劉慕對建業的什麼花神完全不關注,隨意無比地鼓勵她:「哦,那很好啊。你努力!」

  劉棠:「那你到時把名額投我好麼?」

  劉慕依然非常隨便:「好啊。」

  劉棠當即高興起來,沒想到原來名額這麼好拿,而她有好多哥哥、伯伯、叔叔……皇室的人員,還是很多的。就是和世家比……希望兄長們幫自己爭取。

  出了桃花塢,進了山林。沒走多久,眾人就停了下來,整理出場地,搬鏢挪憑,要開始那射箭比試。衡陽王懶洋洋地跟著他們這些遊山玩水的郎君女郎一路,就是等著這個時候。好不容易堅持到射箭可以開始了,垮著肩、耷拉著眼皮快睡著的劉慕重新活了過來,精神飽滿,挽起袖子甩開身邊的甯平公主:「孤先來!給大家熱熱身!」

  女郎們熱情歡迎:英俊威武的少年郎,是十分受歡迎的!

  花果相擲,示愛表意!

  「衡陽王真是俊俏啊。英雄出少年!」

  「劉郎多俊呢……啊,嫁去衡陽也不錯的。」

  被女郎們大膽調侃,劉慕臉黑黑的:……建業的貴族女郎們真是可怕啊。

  因為郎君人少,射箭比試一輪過去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劉慕火眼金睛,和自己的侍從一直盯著遊山玩水的貴族人士那邊,真的沒找出什麼受重傷的。倒是有發現一個車夫腳崴了,但是和昨夜的刺客也完全不同!

  到最後,連文士陸二郎陸顯都去拉了一把弓,劉慕眼睛盯得要抽搐,也沒找出那個人。劉慕眼睛梭巡人群:「陸三郎呢?還沒回來?」

  陸二郎那邊就有小廝跑過來,跟陸二郎說了幾句話。陸二郎神色微訝,沉吟後,扭過臉,把話跟衡陽王說了。這邊傳話人多了,女郎們那邊也聽到了:「陸三郎在離此處不遠的山巔教羅氏女拉弓。」

  劉慕:「都教了一個時辰了吧?還沒教完?」

  他眯眼,一肚子陰謀詭計思量過去,探尋的目光瞥向陸二郎,要陸二郎給一個合適解釋。陸顯悶了半天後,憋出一句:「許是羅表妹笨了些?」

  劉慕:「……」

  女郎那邊的韓氏女期待著陸三郎,陸三郎到這會兒都不出來,她心中何等鬱悶。此時不耐煩,韓氏女乾脆提議道:「我們去看三表哥如何教羅姐姐射箭吧。」

  劉慕一想,點了頭。

  眾人呼啦啦一大堆,又在小廝的領路下爬山。他們爬到半道上,日頭越升越高,額上慢慢出了汗。眾人疲累時,有人驚呼而指:「你們看那裡!」

  衡陽王、陸二郎等人一同抬頭,向所指的方向看去。山路向上,蜿蜿蜒蜒皆是層層疊疊看不分明的綠意。蔥郁山路斜斜伸出一個山丘,層煙攏衣,浮雲在天。他們見得年輕俊美的郎君立在後,將美麗的女郎完全環于懷中。立在山巔上,長弓在手,女郎拉弓的姿勢,被身後托著她手、肩的郎君糾正成最正確的姿勢。

  陸昀便像是從後摟抱著羅令妤一般。

  長衣飄飛若雲,綠樹和煙霞環繞,二人立在高處射箭,宛如神仙中人。

  將下方一眾人全都看呆。

  山巔上,歇息了有一個時辰之多,在眾人過來圍觀時,陸昀才起身,幫羅令妤掰正正確的射箭姿勢。他從後虛摟著她,呼吸與她同頻,兩人竟像是耳鬢廝磨一般。羅令妤手搭在弓上,陸昀又握著她的手。弓漸漸拉飽滿,拉出一道圓弧,直指高處青天。

  羅令妤低著眼,唇角含著笑,與陸昀輕聲說:「這樣便沒問題了?衡陽王就不會懷疑你了?」

  陸昀表面上一本正經地教她箭,私下裡低笑:「懷疑還是會懷疑的……但我受沒受傷,他就看不出來了。還得多謝羅表妹幫我分力,不然我一個人拉弓,傷口就又要繃了。」

  羅令妤冷笑:「無妨。你記得事後給我解藥就是。」

  陸昀目中笑意一掠,握著她手的力道加重。他以標準姿勢糾正她,帶著她一道引弓。弓弦繃到最緊,眼睛一直盯著太陽的方向,羅令妤髮鬢潮濕,額上滲出了汗。她身後的郎君仍扣著她的手沒松。而不知等了多久,等得羅令妤近乎走神,陸昀突喝:「松——」

  被他突然開口的聲音嚇住,羅令妤手一抖,箭只要脫時被陸昀穩穩用弓向上推了一把。叮一聲,黑色箭宇從兩人指尖飛出,向半空中射去。

  下方的眾人仰著頭,看雲巔之處一前一後的二人終於射出了箭。長箭淩厲,去勢極狠。兩隻大雁從下處叢林中拍著翅膀飛出,高嘯著在半空中盤桓。而翅膀輕拍,便有黑色箭只到來,一貫而入。

  山巔的郎君和女郎衣裙飛揚,驚鴻奪目。日光迸發出燦亮之光,照在那兩人身上,將他們拖得不似凡間人。雲環樹繞,郎才女貌,彎弓射箭……山下眾人看得目不轉睛。兩隻大雁向下跌去,發出淒厲鳴叫聲!

  立在山巔上,羅令妤驚喜萬分:「射中了——我竟然射中了!」

  她竟然有射中箭的一日!

  陸昀俯身,見女郎目光極亮,他心裡一跳。羅令妤心中震驚狂喜,都忘了身後是很討厭的陸三郎,她開心回頭,紅唇與後方一個柔軟溫涼的東西擦過。

  羅令妤身子一繃:「……」

  她唇碰到了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31 PM

第34章

  峰巒如黛,山水清秀。雲煙如衣般托著站在山丘巔處射箭的男女,陽光暖煦四照,下面仰面而望的眾人被陽光刺得眯著眼。他們看到那女郎似興奮地回頭,身後的郎君低了下頭。從側下看,二人就像是擁吻一般……

  眾人心情頓時微妙。

  不提陸二郎陸顯失魂落魄般地瞪直眼,表小姐們嫉妒得眼都紅了。就連衡陽王,此時都怔愣了一下,難以言說,非常短暫地,他心臟突然停頓了那麼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體內流逝,慢慢離開他一般。唯一驚訝並且不帶負面情緒的,大約是平甯公主劉棠了。

  此年代的民風開放,不單指男女相處時的開放,還指性的開放。

  因此當眾人疑心自己看到某場景時,他們只是心臟受到衝擊。緊接著,陸二郎和表小姐們一同否認了自己的大膽猜測:應該只是回頭說話而已,那二人站那麼遠,影子疊在一處,又有光遮著。其實自己也未曾看到什麼……不要胡思亂想!

  可憐的、掉下半空的兩隻大雁淒鳴著,跌在漫漫漠漠的林木間。下落中一路擦著翅膀,撲棱棱聲不絕於縷,那些遊山玩水的貴族男女們,竟也無一人去關心射箭技藝的高超。

  山頭,和他們一樣震驚地,包括羅令妤自己。她呆呆回頭,察覺自己碰到什麼後,就反射般得趔趄後退,跌撞地退出郎君的懷抱。退出了三五步,她才看清陸昀那束琅玕冠,他長睫似蛾翅,其下眼若深海。

  羅令妤怔怔然,臉頰一點點變紅:「……」

  陸三郎深深望她片刻,道:「碰的是下巴。」

  羅令妤一愣後,鬆口氣。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開心的:「……哦。」

  和尋梅居士的近距離接觸如此草率地誤會,她悵然無比;和自己曾經狠心逼跳船的男人只是一場誤會,又應該很放心。

  羅令妤側過身,看到了下方呆愣仰望他們的一眾人。她踟躕之際,溫軟的平甯公主先笑起來,遙遙沖她招手打招呼:「羅姐姐,我們在這兒——」

  羅令妤抓著弓,心虛無比地沿著山路下去找他們。她余光看到陸三郎衣袍揚飛一下後,跟在她身後。再望下方眼神晦暗不明的衡陽王,羅令妤暗自琢磨,也不知道她和陸昀的做戲,有沒有被這位公子相信。

  羅令妤背過身,兩人一前一後趕去與眾人匯合。羅令妤走在前,裙裾揚若魚尾,隱隱可觀其心中之慌。陸三郎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眾人被陽光擋著看不清的時候,他抬起手,指腹輕輕擦了一下自己的唇。

  柔軟,溫涼。

  還帶著女郎的馥鬱芳香。

  香氣徘徊不住,觸覺良久不散,從唇開始,酸酸麻麻感一路向四體蔓延,胸膛中那顆心跳鼓得要漲破一般……陸昀看了羅令妤好幾眼,神色略為漫不經心。

  這種心不在焉,到他與衡陽王相見時,才略微收了下。眾人匯合,羅令妤頂著眾女灼熱的目光走回了人群,陸昀則與幾位郎君站在一起,跟衡陽王點了下頭:「良久不練騎射,技藝有些疏了。」

  劉慕揚眸,眸底神色帶著幾分諷:「陸三郎可不要妄自菲薄。建業一眾郎君,有你這般騎射功底的,已經不多了。」

  因為建業的貴族圈忙著攀比,玩樂,誇富鬥奢,哪個有時間練習辛苦的騎射去?

  衡陽王面對陸三郎心情複雜。他十歲多的時候,陸三郎的名氣在建業就傳開了。少年成名,倒是當衡陽王再大幾歲,卻發現陸昀從貴族圈中,好像慢慢退了出去,不怎麼玩了。

  劉慕對陸三郎一直很忌憚,哪怕此時陸昀證明他能拉弓,劉慕的視線還是在郎君的手臂上停留了半刻。衡陽王不死心,又很不甘心自己無法抓到刺客。心裡懷疑,他要再開口說話時,聽到後方馬蹄聲在山林間奔雷般響起的聲音:「主公、主公——」

  一眾人順著衡陽王的視線往他們上山的身後路看去,見到蔥蔥郁鬱的綠林間,閃出幾位騎馬的護從。那幾個人騎馬到了近前,從馬上一躍而下,氣息尚未喘勻,就急忙跟衡陽王報告:「主公,太初宮召您入宮覲見!」

  衡陽王劉慕眉心跳了一下:「陛下找我何事?」

  傳信的人:「據說是陳王殿下抓到了刺殺您的刺客,直接報給了陛下,陛下要您去問話。」

  劉慕:「……」

  心裡一瞬間閃過一萬個髒字,他陰沉的眼緊盯著陸三郎:難道我不知道從衡陽到建業,刺殺我的刺客是誰麼?其他刺客都死了,我還捉了一個活口,就等著問出背後的人是誰!要不是昨晚的刺客,他抓到的那個刺客,又怎麼會弄丟,怎麼能說是陳王抓到的?

  原先只是比較懷疑陸三郎,眼下衡陽王劉慕幾乎認定昨夜的刺客和陸三郎有關了。建業誰人不知,陸三郎和陳王形影不離,焦不離孟。今日說抓到刺客的是陳王,那昨夜刺探的人,結合孔先生對那人身份的分析……除了陸昀,還有誰?

  衡陽王冷冷一笑。

  劉慕陰冷壓眉,狠狠盯著對面曄兮如華的陸三郎,一字一句道:「好,甚好!陸三郎有膽有謀,這一招算孤輸一籌。咱們後會有期!」

  話一落,他揚袍甩袖,轉身就走,直接跨上了一匹馬,騎士們跟在後。眼見衡陽王是要離開這裡回建業、入宮見陛下去了,後方目送衡陽王離開的一眾男郎女郎中,有一位侍從因不服氣衡陽王之前強制要求他們射箭比試,揚聲問道:「公子這便走了,那這射箭到底是誰贏了?」

  騎在馬背上的少年身形一頓,回頭似笑非笑:「自然是陸三郎了。一箭雙雕,我等不如他。」

  走前,少年衡陽王不光看了陸三郎半天,最後還將視線在美麗的羅氏女身上停了許久。女郎靜美如畫,讓人目眩。衡陽王掩去難言心緒,低頭跟身邊侍從說:「她是何人?為何在陸三郎身邊?給我查清……駕——」

  揚鞭之下,塵土飛揚,十來個騎士來去匆匆。衡陽王的身形在拐角處消失,早些時候跟隨衡陽王來山上抓人的侍從們也追了過去。留下一眾女郎面面相覷,再偷偷望陸三郎幾眼。而立在原地的陸二郎呆滯:「……」

  陳王?

  衡陽王走前那話是什麼意思?

  陸顯回頭,目有厲色,壓低聲音警告陸三郎:「我說你多少次,讓你不要再和陳王一起了!」

  前途本就叵測,現下陸顯更將砝碼移到了衡陽王身上。陸二郎還想琢磨幾日自己那個夢,尋到一點兒痕跡後,就去和自己的父親,當朝左相陸茂,說一說。陸三郎在這個時候還和陳王交好,不怪陸二郎頭疼。

  陸昀低下眼,微笑:「我也說過了,我和陳王的友誼,絕不會斷。」

  挑下眉,戲謔道:「除非二哥殺了我?」

  「你——」陸二郎氣苦,說不聽這個三弟。

  兩位郎君背過女郎在後方爭執,女郎們有遠見的若有所思,預感到衡陽王的到來帶給了建業一些東西;政治嗅覺低的女郎們則圍著羅令妤,問她方才和陸三郎在山上除了射箭,到底還幹了什麼,再用酸酸的語氣羨慕羅令妤——

  「三表哥真的教你射箭之術呀?早知道,我也說我騎射功底差好了。」

  「原來什麼都不會就可以得到陸三郎的關注啊,真好。」

  羅令妤心裡對她們的天真翻白眼:什麼都不會才不會得到陸三郎的關注。你們想得到他的關注,還得表裡不一,還得被他撞見自己最惡模樣,還得被他威脅著喂毒……你們做得到麼?!

  衡陽王來去匆匆的插曲,並未帶給這些出郊遊山的士族女郎們多少影響。衡陽王走後,她們仍然興致勃勃地在鐘山多住了兩日。最後一天,眾女拉著陸家兩位郎君,在山上數家寺廟中拜了又拜。在山中寺廟往來間,羅令妤拿著陸昀送的那枚銀錠,除了燒香,連捐香火錢都寒酸地出不起來。從一座佛堂出來,羅令妤撞見門外的韓氏女跟主持商量要為一位佛祖塑金身。

  羅令妤欣羨地,努力掩飾自己酸得胃痛的語氣:「這得多少錢呀……」

  韓氏女也不是很有底氣道:「談錢多庸俗……我主要是怕我父母說我。」

  眾女紛紛點頭,說起各自的煩惱來:「是呀,都是拜佛嘛。給佛祖塑金身不是更虔誠麼?但我父親也不讓我亂來。」

  「明明我兄長上次無緣無故招待一位寒士招待了月餘,比我浪費多了!」

  「招待寒士也好啊……我姐更可怕,她跑去一個山裡跟一位女尼學什麼壁繪,最後才發現上當受騙,氣得一個月不肯出門了……」

  「這個我聽說了,嘻嘻。你姐現在還好麼?」

  羅令妤保持著完美笑容,聽她們講述名門裡發生的各種八卦,時而也在合適的時候插入話題,講一些自己在汝陽、南陽時見過的士族有趣事兒。表小姐們很驚訝,對建業外頭的士族也非常感興趣,問羅令妤北國那邊的風土人情和南國建業的區別大不大。

  實則與她們說著話,她們好奇外面的世界,羅令妤心中對她們也嫉妒無比。她們隨意說出的彪悍事蹟,都因有底氣,世家在後背護著她們。而她……豪門世家,底蘊深厚,讓人嚮往不已。身處其中,窺得冰山一角,羅令妤就挪不開腳了。

  眾女邊往寺外走邊聊著天,羅令妤餘光看到不遠不近跟在她們後面的陸家兩位郎君又快看不見了。陸二郎碰見一位大師,猶豫下又巴著人,跟著那個和尚一道進去給他的夢解簽了。羅令妤也知道陸二郎好似做了什麼夢,但是陸二郎誰也不說,羅令妤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夢,讓陸二郎那麼在意。

  陸二郎走後,陸三郎就是一個人了。沒有二哥督促,陸三郎逛遊的心就鬆散無比,越走越慢,到最後連影子都瞧不見。羅令妤也是走得腳乏,心裡震驚這些女郎也太能走了些,她尋了個藉口回身,往身後方向走去找陸三郎了——

  解藥!解藥!

  她幫他哄過衡陽王劉慕了,但是陸昀這人怎麼一點兒自覺也沒有?兩日過去了,他也不主動找她來給她解藥?

  心裡有點兒懷疑,羅令妤還是決定親自找陸昀,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

  陸三郎陸昀正在寺廟後面的竹林前,欣賞牆上的佛像畫。供佛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壁畫上煙氣嫋嫋,凡人如登仙壇,親見數佛臨面。陸昀負手立在牆下,眉目間神色清冷疏離,外人一見便會覺得此人清貴不可攀。陸昀忽然側頭,看向右側。右側林間小道,走來一位女郎。

  容顏、身量皆是一等一的好,但是走路一點也不婀娜動人,而是一瘸一拐……

  陸昀心想:剛才在後面看,她走的不是還很正常麼?那腰細的、那裙裾美的……怎麼一眨眼就成這樣了?莫非是她覺得在自己面前暴露了真面目,自己對她已厭至最厭,她連偽裝都懶得偽裝了?

  陸昀唇扯了下,懶洋洋:「瘸了?」

  羅令妤:「……你才瘸了!」

  就是這些女郎們腳力太了得,讓她這種不喜歡動的人跟隨著在鐘山逛了三四天,真是叫苦不迭。她也確實是覺得此事結束後,日後最好不要和陸三郎再打交道,心裡隱隱覺得輕鬆。走到了近前,看陸昀袖子動了一下,她也沒覺得對方是要來扶她。羅令妤靠著一根長竹,向他揚下巴,言簡意賅:「解藥呢?」

  陸昀眸子微微縮了一下。

  片刻時間,他眉目間的冷意散去,閒散慵懶風流拂上眉梢。竹林幽幽,綠意清涼,偶聽到遠處泉水淙淙,人聲說笑。近處,郎君俯眼覷著女郎,唇揚間都似沾上幾絲戲弄:「解藥啊……羅妹妹這兩日可曾有不適?」

  羅令妤回想了一下:「沒有不適。」

  陸昀歎口氣,眼睫顫一下。

  羅令妤當即緊張:「有何問題?」

  陸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取出木塞,倒出了一枚褐色的藥丸。羅令妤端詳他清玉般優雅的指間捏著的丸子,隱約覺得好似和自己那日被陸昀喂的毒長得一模一樣……她心思幾轉,看陸昀將藥丸遞給她,慢悠悠道:「我這毒呢,解藥就是以毒攻毒。你再吃一枚,就可解了。」

  羅令妤:「……」

  總覺得是他偷懶,連再認真找一枚不一樣的藥丸當解藥都不肯。

  她心裡的猜測慢慢成型,覺得陸昀真的是在騙她!根本沒有什麼毒,也沒有什麼解藥……他就是看她有見死不救的可能性,騙她幫他,騙她幫他一起哄衡陽王……討厭的陸三郎!

  然心裡已經猜自己可能受到了欺騙,也不敢完全坐實。萬一真的有毒,又是真的有解藥,以毒攻毒呢?盯著陸昀伸到她眼皮下的手,再掀眼皮對上他戲謔的眼神。羅令妤下定決心,鄭重其事地接過藥丸。她要一口吞下時,手腕被陸昀捏了一下。

  羅令妤警惕而望,他道:「表妹等一下。這以毒攻毒呢,可能會很難受。你會渾身發冷,輕則體內若有百蟻噬骨之痛,重則身體抽搐,昏迷致死。感覺會不太好,你可要小心啊……不要急著服藥。」

  羅令妤臉白了:什麼?百蟻噬骨?身體抽搐?還可能致死?

  她與陸昀嚴肅的神情對上,又不敢確信毒是不是真的了。手捏著藥丸半天,羅令妤臉色變來變去。近距離下,陸昀看她眼中神情在猶豫、害怕、迷惘、堅定、視死如歸間徘徊,他唇翹了下。陸三郎還想再多欣賞她精彩的臉色變化一會兒,見羅令妤驟然一咬牙,也不問他建議,不哭哭啼啼地求他,直接張口,吞咽下了那枚褐色藥丸。

  陸昀愣住:「……」

  欣賞美人的興致被打斷,他意興闌珊:「表妹感覺如何?」

  羅令妤閉眼品味了一下。

  日光浮在她臉上,明明暗暗的光如水波般照拂。女郎靠著竹身,離他這麼近。陸昀盯她盯得有些出神時,見她面色忽然一點點白了,神色突一下僵硬。陸三郎何等敏銳:「怎麼……」

  話還沒說完,就見羅令妤抱著小腹躬下了身,慘聲:「表哥……」

  陸昀立即抱住她肩,扶抱著她跟她一同跌坐在地。他看她面色蒼白,額上滲汗,呼吸漸漸急促。陸昀一把握住她脈搏,不知是不是慌神緣故,他竟只診住她脈搏跳得厲害。他待要細看時,羅令妤汗涔涔的手反過來,握住他手,顫聲:「三表哥,我、我好痛……」

  陸昀摟抱住她,看懷裡的美人氣息飄虛,眨眼間就淚光點點,柔弱可憐地窩在他懷裡。她緊咬著唇,眸中閃著水光,手捂著小腹,淒慘無比地含淚凝望……陸昀沉聲:「別怕……沒事的!」

  他驚疑滿滿,抱著她:「根本沒什麼毒,你為何會如此……那藥丸、藥丸……只是蔗糖而已。莫非、莫非……」

  莫非有人換了他隨身衣物,掉包了他身上的東西?

  陸昀心中發寒,能輕而易舉將他隨身之物掉包,這人該是他身邊的侍女、小廝。可是他的貼身衣物,向來是錦月親自照看,平常侍女小廝根本碰不到……是錦月背叛了他?錦月和他十幾年的情誼,她怎麼會……

  懷裡美人抽泣、呻吟,一疊聲地喊「表哥」,痛得似要昏倒,好似真應了他那虛構出來的「解藥」藥效似的。陸昀心裡不再亂想,而是擦去懷裡女郎滿面冷汗。

  羅令妤懼怕的在他懷裡發抖:「表哥,我會死麼……」

  陸昀聲音強自鎮定下來,握住她手腕安撫她:「令妤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大約心神大亂,他實在看不出什麼問題。陸昀乾脆手臂穿過她膝彎,就要將女郎抱起來去尋醫。不想他才俯身橫抱她,她曲著的腿就向側一抬一踢,踢向他跪在潮濕青苔上的膝蓋。陸三郎本能躬身護膝,膝蓋一痛,他哼一聲後,人被猛力向後一推。

  摔坐在地,陸昀手揉住自己膝蓋。他懷裡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女郎靈活無比地跳了起來,再不見什麼冷汗涔涔、怯怯哭泣模樣了。

  羅令妤站在地上,俯眼看跪在自己腳邊躬身的郎君,冷哼一聲:「陸三郎,上當受騙的滋味如何?」

  陸昀抬眸,眸中光華閃爍:「……你騙我?」

  羅令妤手捏住自己的脈,心道方才憋氣,居然真的騙到了陸昀。他幾次捉弄她,她怎麼甘心?羅令妤俏麗一笑,發覺他似被踢得狠了,手搭在膝蓋上,半天站不起來。玉面郎君跪在自己腳下的感覺,還是很暢快的……羅令妤笑盈盈:「反正就最後一次了。」

  她長袖揚起,像模像樣地屈膝行禮跟他告別:「陸雪臣,衡陽王一事也結束了,咱們就此別過。你見識我真面目,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我同樣知道你沒有你表面上看著那麼光風霽月……相看兩生厭,希望以後不用跟你再打交道了。」

  「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看陸昀扶著竹子就要站起來,羅令妤也有幾分慌亂。他涼涼的眼神瞥過來,羅令妤在他站起來之前,轉身就走,匆匆去追趕比他們走得快了很多的表小姐。剛才過來時還一瘸一拐的羅令妤,一到要追表小姐們、要和表小姐們重逢的時候,她再次走得婀娜窈窕,步步生蓮。

  羅令妤忍著腳痛,終在寺外追上了在涼亭下等著她的表小姐們。她與等得快不耐煩的女郎們說笑兩句,與眾女一同走路時,回過頭往身後看。她看到陸三郎的身形從竹林後閃出來,如玉如琢。

  羅令妤催促表小姐們:「快走快走!」

  而不遠處寺廟下,陸昀不冷不熱地望羅令妤方向半天,不緊不慢地高聲招呼,奚落嘲笑一般的看著她:「表妹們,等等我——」

  陸三郎!

  表小姐們一聽到陸昀的聲音,齊齊扭頭,羅令妤再催促她們也不肯走了。羅令妤對上陸昀滿含惡意笑容的眼睛:「……」

  這個煞星啊。

  羅令妤正絞盡腦汁想怎麼阻止陸昀來找她麻煩時,突聽到一陣馬蹄聲。眾女詫異回頭,見到兩個騎士禦馬而來,直接奔過他們,往行走間似不便的陸三郎那裡趕去。到陸三郎身邊,兩個騎士下馬,神情焦灼地跟陸三郎說了句什麼。

  遠遠的,羅令妤便見陸昀臉色一變。

  他到底再沒時間來找她算帳,而是上了馬,就和騎士離開了,都沒跟還在寺中的陸二郎交代一聲。駕馬離開鐘山,入建業,一路騎馬奔向陳王府。下馬時因為膝蓋痛跌了一下,陸三郎卻渾不在意,扔了馬韁就一路往陳王府內悶頭疾走。

  一把推開書房門,陳王劉俶低著頭在寫摺子,抬目,與臉色難看的陸三郎對上。

  陸昀聲音緊繃:「我把刺客交給你,是信賴你能查出真相,看是誰要刺殺衡陽王。劉俶,你竟直接把人殺了?」

  劉俶說話很慢:「不,是,我要殺,他。我,不得,不。」

  陸昀:「告訴我原因!」

  劉俶幽靜地眼睛,平靜地與多年好友對視。他放在案上的手輕輕縮了一下,語速更慢了:「因、因為。要殺殺他,的人,是,是我父皇。」

  要殺衡陽王的人是當今陛下,陳王劉俶的父親,衡陽王劉慕的兄長。為防真相敗露,在接近真相那一刻,劉俶就收到了陛下將刺客直接殺了的命令。

  書房中,兩位郎君對視著。

  天邊突一道悶雷轟起,大雨瓢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55 PM

第35章

  建業城池被新春雨水沖刷,淅瀝瀝,幹道、御苑皆包圍在陣雨中,時聽到天邊幾聲悶雷。街上行人匆促尋屋簷躲雨,手搭在眼上往茫茫雨水看去;太初宮歌舞昇平,天子穿道袍、揮拂塵,昏昏沉沉地聽宮中道士講經;衡陽王與自己的手下聚在書房中,商量那刺客被陳王所殺之時……

  「都,以為是我殺的,」說話實在不便,陳王劉俶乾脆就著清水,在桌上以指寫字給陸三郎看,「衡陽王會怪罪於我,比他查出是父皇好。」

  這就是皇帝陛下要自己的兒子給自己背鍋了。

  帝王家無親情。父子之間勉強可期,兄弟之間……尤其是明明長兄為天子,幼弟同時被先皇寄予厚望的。當朝天子沉迷于聲色犬馬,對國事政事並不積極,整個建業一派醉生夢死之奢靡。然縱是如此,天子都不能忍受有這樣一個被先皇傳了密旨的弟弟。

  知道真相後,陸三郎臉色平靜了些。他眸子微眯,瞳心漆黑。郎君撩袍坐下,外頭雨聲嘩嘩,他遲疑一下後,低聲問對面的陳王:「難道傳說中的那道密旨是真的存在?」

  就是先皇希望當今陛下將皇位傳給衡陽王的密旨。

  劉俶皺眉,搖了搖頭,示意他也不清楚。

  陸三郎盯他半晌,奚落他道:「這下好了,接下來衡陽王在朝中便要針對你了,你做好準備吧。希望我們那位陛下,給你些補償……」

  劉俶低聲打斷:「有補償。」

  陸昀漫不經心:「嗯?」

  劉俶:「我向父皇給你要了一個官職。」

  這個詞太麻煩,劉俶說不出來,只好又寫道:「分掌侍御史郎,兼,我門下賓客。」

  分掌侍御史郎,掌糾興舉百官、入合承詔、知推彈公廨、雜事。其中雜事最多。這些職務忙碌,但這官職,最重要的,還是陳王賓客這個官職。先時建業人皆知陸三郎是陳王的人,但陳王並未在明面上表示過;劉俶只是一個有些結巴的、多數時候沉默著的公子,他在眾公子中,真的太不起眼。甚至,除了陸昀等少數幾人……連天子都不知道劉俶結巴!當劉俶好不容易在天子那裡掛上了名,第一時間,他就為陸昀請了一道聖旨。

  陸昀濃睫顫揚,靜靜盯他。

  劉俶勸他:「知你清高,但是要、要做實事,必須師、師出有名。身上有官職,總好過只是『陸三郎』。」

  劉俶:「我知你既不願承你伯父的情,又不想要一個閒職消遣時日。陸三郎心高氣傲,要為官,就定要做些事,而不想閒散無事。我、我……我現在能力還不夠,只能給你這麼一個官職。但你放心,你、你我兄弟,我有什麼,就給你什麼。現在、現在只是一個禦史郎,日後、日後……我不會虧待你的。」

  他握住陸昀的手,微有些愧疚地看著對方。

  他與陸昀相識於兩人微末時,那時陸三郎父親剛去,母親剛殉情。年幼的陸三郎初初來到建業,第一次見到陸家這樣龐大的、輝煌的世家。父母早亡的打擊歷歷在目,尚不及消化,一個陌生的華麗的世界已在幼年陸昀面前鋪陳開。對於一個出生在邊關、從未認識世家風流的小孩子來說,陸家不會讓他覺得榮幸,只讓他覺得恐懼。正是那時,陸昀和劉俶相識……

  陸昀低下眼,將手抽走:「別這麼說。你結巴的病,都是因要救幼年調皮的我,不慎發燒所致。我才有愧於你。」

  陸昀淡聲:「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何時取都行。你給我什麼官職,我就應什麼。」

  他早就決定劉俶走什麼道,他跟著就是了。

  劉俶幽幽望著他,點了點頭:「我定不負你所托。」

  雨聲滴答,陸三郎忽想起一事:「讓衡陽王氣著吧,讓各位公子先鬥著吧。咱們做點別的事兒……想來,周潭的女兒周揚靈,這個時辰,離入建業也快了吧?」

  提起這個,陳王劉俶眉目間就躍上欣喜期望之色,喃聲:「是啊。」

  周潭雖是當代名士,卻出身寒門,代表的是庶族利益。士族盤根錯綜,誰也請不動,影響到了朝政的正常運轉。為平衡這種關係,陳王想的,是讓庶族走進來,一點點改變當下這種士族把持朝政的局面。周揚靈入建業,代表著自己的父親,和父親身後的無數庶門子弟……所有人,都會盯著她啊。

  劉俶喃喃道:「士庶平衡,最好最簡單的方式,便、便是聯姻。」

  陸三郎挑眉。

  劉俶望著他俊逸清雋面孔,不由的眸子一閃,想到了什麼:「你在宜城,不是見過她麼?你不是誇她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麼?這樣的美人,給你做妻子如何?」

  陸三郎早知道他要這麼說。

  陸昀彬彬有禮道:「公子,我這個人一身清高病,還很自私。我絕對不犧牲我自己婚姻的。」

  劉俶:「她是美人……」

  陸昀腦中忽然浮現一道曼麗人影,在他腦海裡瞪著眼看他……陸昀微笑:「美人?誰又不是呢……」

  陸昀建議:「我這個人不會為群體利益犧牲我自己的婚姻,但是殿下你就不一樣了!你腦子裡滿是天下大事啊……既然如此,殿下你去娶她如何?哦對了,士庶有別,她不可能成為陳王妃,做個側夫人,憑周揚靈的本事,也是可以的。」

  劉俶可有可無地點下頭。確實他和陸昀這樣清高至極的人不一樣,他是實用者,任何事只要能帶來巨大利益,劉俶都足以接受。

  兩位郎君在書房中閒聊,三言兩語決定了一位女郎的未來,卻未曾問過那位女郎是否願意。但怎麼可能不願?庶族想登高位,這已是極大榮耀,周揚靈不會拒絕,只會感恩。陸昀甚至想,若是他的表妹羅令妤在,當場就要驚喜而泣了……

  想到某人愛權愛富的樣子,陸昀冷哼一聲,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唇。

  劉俶盯著對面郎君的唇:「怎麼?」何以手一直摩挲?他唇怎麼了?

  劉俶擔憂:「莫非你上火了?為我擔心麼?」

  陸昀:「……」

  意外道:「……真不是。」

  陸三郎站了起來,推開門看到屋外的雨幕,涼風颯颯。涼意牽動周身的傷口,讓陸昀痛得蹙了一下眉。扶了下自己的手臂,陸三郎慢悠悠說道:「沒什麼。我突然想起來,要不是我此次又受傷了,此時我就出建業了。」

  「宜城來的貴客,周潭的女兒周揚靈,還是值得我們出城相迎的。這樣,也更能讓周潭看出我們的用心啊。」

  劉俶:「可惜你受傷了,出遠門太危險,我不會讓你這時候出城的。」

  陸昀:「是啊,可惜了。」

  ……

  「在夢裡,這個時候,三弟並不在建業。他養好傷後便又離開了建業,前去宜城一路,替陳王親迎周女郎,」伏在書案上寫字,陸二郎沉吟著,努力記憶夢中的事,勉強想到一丁點兒,就趕緊記下來,以防日後忘了,「周女郎……仙人之姿。」

  夢中的陸二郎陸顯也遙遙見過那位女郎幾次。那位女郎西施之貌,病弱嬌柔,氣度何等不凡。

  夢裡的陸二郎醉心書畫,對政事、周圍發生的事其實都不太清楚。然再不清楚,好歹是名門郎君,出門應酬時,他也聽人提過「建業二姝」。一姝是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靈,另一姝便是……便是他的羅表妹,羅令妤了。

  將「羅令妤」的名字謄抄在紙上,烏黑濃郁墨汁聚在筆尖。陸二郎手撐著額頭,盯著這個名字發呆。

  羅令妤的才色他見識過,但夢中羅令妤在建業的日子並不多。傳出名聲,都是她被衡陽王欽定王妃之後的事了。夢中的羅令妤……這時候應該在做什麼呢?

  陸二郎扔了筆,在屋中踱步。

  夢與現實在一開始他昏迷的時候就產生了分岔——因他昏迷時間不同,夢中羅令妤離開了陸家;現實中他留下了羅令妤。導致現實和夢已經不一樣了。

  因為自己這個荒誕的夢,陸二郎徘徊在鐘山各大寺廟間,遲遲不走,求人解夢。但因為夢中皆是天下大事,不是誰做了天子就是誰家敗了,陸二郎並不敢胡說。他含糊給出一點提示,大師們也解不開他的夢。夢未曾解開,卻有大師為他提議:既然郎君覺得此夢有預示未來之意,不妨記下來,和未來一一對比?

  若是當真應了,說明此夢是真,郎君想做什麼改變,一目了然;若是無一應驗,便是說夢是假的,那郎君完全可丟開,不必為此煩惱了。

  如醍醐灌頂!

  與表小姐們告別,帶著表妹回到陸家,悶在書房兩日。大雨小雨淋淋漓漓地轉換,陸二郎揪了一把又一把的頭髮,努力回想自己夢中的細節——「對,這時候,羅表妹說是離開了建業回南陽,但連日大雨,她中途耽誤了些,半道上,該是碰上了衡陽王。」

  陸顯目中發亮,走回桌案,刷刷刷三筆就寫下了這個推理出來的細節。

  他振奮無比,將要扔筆時,卻突然想起:「那三弟……會不會也被雨困住,與羅表妹、衡陽王在建業外相逢呢?」

  同不在都城。同樣的水路,同樣離建業不遠,最後是同樣的被雨所困……

  怔怔然,陸顯手中的筆「啪」一下從手裡掉落。他想到那日在鐘山所見的陸三郎環著羅表妹的樣子,二人才子佳人,俯眼仰面間,情意若有若無……心中不安,陸顯將寫好的紙收起來。

  拍拍心臟,他自我安慰:「該是想多了。表妹和衡陽王遇上已經巧合,不可能再那般巧合又和三弟碰上的。」

  「就是碰上,我三弟那人對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對方又有一個衡陽王……他一定不會過去的。」

  然而,當真一點交際都沒有麼?

  表妹單純的不喜陸家,和衡陽王一拍即合麼?

  他三弟在夢中的戰死邊關……只是意外麼?

  恍惚間,陸二郎後背冷汗涔涔。雖本性純良,但好歹生在百年世家陸家這樣的大家族中,便是沒親眼見過,聽過的各類陰謀都可當評書。若是一個夢都陰謀重重,那他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多少事?

  他在夢裡,是否就那麼糊糊塗塗地過完了一輩子?什麼也沒弄清楚?

  抹去額上的冷汗,陸二郎自言自語:「先看看夢是不是真的吧……」

  「可先試著讓羅表妹和衡陽王多接觸接觸。若是有軌跡和夢重合,那時我就該做些什麼了……」

  絕不能讓三弟出事!

  ……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明月皎皎照我床……」

  「雪溯院」中房舍門開,一排長簷下,脫掉繡鞋,年幼的羅氏小娘子羅雲嫿拿著一本書,聲音清脆地背著書。口上念著書上的詩句,她黑溜溜如曜石的眼睛卻輕輕瞥向與她一道坐在簷下的姐姐。

  下雨之前,羅令妤便與表小姐們告了別,從鐘山回來。給妹妹帶了山上的小禮物,又把求到的佛偈給陸家各房送去。羅雲嫿眼巴巴看著,見剛回來,姐姐又在忙碌著巴結人。好不容易天下雨了,姐姐沒法出門了,卻是坐在屋簷下,拿著紙筆,羅襪如羽踩在乾淨的木地上。砰砰砰,羅令妤低下寫了幾個字後,又站起來徘徊。

  美人倚著廊柱,憂鬱地望著雨簾出神,至少服侍她的侍女們、她的妹妹羅雲嫿,都悄悄盯著她看了很久。

  羅令妤琢磨著:「花神」之爭,定要讓人耳目齊亮。耳目之亮,耳可攻音律,目可攻身量……思量下來,若是她編曲編舞,豈不是比寫詩作畫更出彩麼?

  詩作高雅,但是上等的詩,絕不是她這樣苦思冥想能立即想出來的。讓人驚豔的詩作,往往與人的用心無關。而畫嘛……看過她房中掛著的尋梅居士的畫,她就不想畫了。

  那便只剩下曲和舞可爭「花神」。

  曲她可自己編,如她這般成長環境的士族女郎,自幼接受的教育,編曲不是難事。然而舞……羅令妤自己是沒法跳的。一來她動作不行,二來名門女子,也沒有主動跳舞給別人看、讓別人選的道理啊。

  羅令妤側頭,問坐在廊下做女紅的侍女靈玉:「我想編段舞,好去『花神宴』一爭。你可認識建業哪位元舞姬麼?我請她來,幫我闡述我的舞。」

  靈玉一想:「婢子倒真有一位舊年好友,現今在成玉坊供舞,人喚她連七娘。娘子要請她來麼?我可為娘子牽橋搭線。」

  羅令妤想了下,建業水準高的舞姬,那請來的價格就極高。一來請不起,二來舞技太高,豈不喧賓奪主?那倒是捧的是她羅令妤,還是捧的那位舞姬啊?

  羅令妤委婉道:「不要舞技太好的,我需要調教。舞技太好的有自我風格,我不好下手。」

  她這麼一說,長久服侍她的侍女靈犀、妹妹羅雲嫿,一下子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窮。

  幸虧靈玉服侍羅令妤沒多久,並不清楚女郎捉襟見肘的財力,連忙道:「連七娘是我朋友,在舞坊中也不過中數……我想她當得起娘子的調教的。」

  靈玉心臟砰砰:女郎的意思,莫非是要親自編曲編舞?貴門女郎的技藝之爭,落到一個小小舞姬頭上。評選的多是名門男女,名門女多嬌,郎君多俊……也許她朋友的機緣,便在羅令妤的善心上?

  不然何以羅令妤自己不跳自己的舞,卻讓別人跳呢?

  想到這裡,靈玉匆匆站起,冒著雨便準備撐傘出門了:「娘子,今日大雨,舞坊想來沒什麼客人,不如我現在便去請連七娘來。娘子你看看她可行?」

  羅令妤:「呃……」

  其實隨便一個會跳舞的都可以……

  但是對上靈玉發亮燦然的眼睛,羅令妤心裡一頓,笑盈盈點了頭:「好,你請她來吧。」

  侍女靈玉穿上鞋、撐傘而去,羅令妤坐在屋簷闌檻上,望著細雨飄灑中遠去的侍女,若有所思。士庶之別,庶民再與賤民的區別……她心心念念想嫁入名門,原來靈玉這樣的侍女,與她一樣渴望地位的提升呢。

  羅令妤喃喃自語:「哎,好忙……必須得賣點什麼來籌錢了!」

  「必須得早點嫁人!」

  「得從靈玉那裡問出建業各位郎君的人名,喜好來……我一個一個來!」

  如此豪情壯志,讓人歎為觀止,偏偏她還有那般能力。靈玉走了,剩下的二女都是跟她一道從南陽過來的。聽到女郎的自語,侍女靈犀和小娘子羅雲嫿:「……」

  不怕當著靈犀面說實話,羅雲嫿小娘子放下了書本,猶豫下,走到羅令妤身邊:「姐,我會很乖的,以後不給你惹麻煩了。」

  羅令妤低頭,揶揄她:「你儘量就好。」

  羅雲嫿踢著腳,嘟囔:「但是你好辛苦,我很心疼你……你為什麼非要討好那些人,嫁進名門呢?充面子很累得,其實粗茶淡飯,我並不介意啊。兩紋錢的包子,一樣能填飽肚子。書上說,人要知足常樂……」

  羅令妤涼聲:「你是不介意粗茶淡飯,但我食不下嚥。」

  「我偏不知足。」

  羅雲嫿怔怔抬眼看她。

  姐姐面容嬌美偏妖,眉目間神色堅毅無比。雨水從外斜入,女郎像是鏗鏘玫瑰般明豔動人。見女郎伸出手,將手放在自己肩上。

  羅令妤按著妹妹的肩,擦擦妹妹臉上濺了的水漬:「我這人世俗,心狠,還自私。我就是要過人上人的日子……你若是不想過,待你有能力養活你自己,就去過你想要的白食日子吧,到時我絕不攔你。」

  「但是在我屋簷下,還要我養著你一日,你就得聽我的。」

  「嫿兒,人要一以貫之。不能既要依靠姐,又不喜姐的手段吧?」

  雨水滴滴答答,很快簷下牆角聚了一小水潭,嘩嘩作響。羅雲嫿睜大眼,望著自己的姐姐。和姐姐脾性完全不同,卻不知如何反駁她,甚至隱隱覺得姐姐說的很有道理……她撲入姐姐的懷中,悶悶道:「反正我會聽話的。」

  ……

  天晴後,羅令妤再次琢磨著去討好自己的大伯母陸英,上次食言後,她現在重新感覺到了社交的緊迫性。但這一次,羅令妤還沒討好完陸英,就先收到了一張請帖。原是衡陽王來建業,建業的郎君女郎們找了這麼個藉口便辦了個茶會。原是沒有邀請羅令妤,但請帖到陸二郎手中,陸二郎一看有衡陽王,自己的表妹羅令妤卻沒被邀請,他立刻幫羅令妤弄來了一張請帖。

  拿到了請帖的羅令妤翻來覆去地看手中花箋:「……」

  她也確實想去那個據說各位豪門郎君、甚至公子們都可能去的茶會,因這茶會,據說他們會討論「花神宴」的細節。但她什麼還沒說,陸二郎就殷勤地幫她要來了請帖……

  二表哥對她好的,她有點誠惶誠恐了。

  雖被陸二郎的熱情嚇著,羅令妤卻還是接受了二郎的邀請。府上有陸二郎也好……起碼比她那個什麼活動都沒有的三表哥好。真不知道同樣是名門郎君,為什麼二表哥天天能收到這麼多請帖,三表哥那裡見天沒有人……才腹誹陸昀幾句,羅令妤就讓自己打住:停!不要想那個小人!

  到了地方,陸顯領著羅令妤去和各位郎君女郎打招呼。重點是衡陽王……但是陸顯掃視一圈,沒見到衡陽王。陸顯回身剛要囑咐羅令妤幾句,就發現他表妹身邊圍滿了好奇的郎君——

  「你便是陸家新來的表妹羅娘子麼?早就聽說過你了。」

  「佳人如玉,古人不欺我。」

  「女郎第一次來這裡,為兄為你介紹一下,可好?」

  羅令妤笑靨嬌美,美麗的眼睛勾魂一般地眨啊眨。陸顯找人說話的時間,羅令妤已快被人群包圍住了。

  陸顯:「……」

  他還是小看了表妹的美貌。

  可能是平時看多了比較免疫,不像其他人,光知道陸家來了位容色極盛的女郎,卻一直沒見過。

  陸顯心累無比,在人群中繼續找衡陽王,吃力地、努力地想幫羅表妹和衡陽王搭線。郎君、女郎人極多,遠遠看到女郎們那裡許多人,自己這邊也是水泄不通。羅令妤口渴無比,先找位子坐了下來,不想旁側是一位臉漲紅的害羞郎君。身邊郎君們不斷來找旁邊的女郎,這位郎君鼓起勇氣:「羅、羅妹妹,我們以前見過的……」

  羅令妤詫異扭臉看他,才看到自己身邊坐著一個人。

  郎君道:「就你來建業那日的碼頭,我與陳王等人騎馬過街,大家都看到你了……」

  那驚鴻之美,見之不忘。

  羅令妤眯眼:是麼?她已經不記得有這個人了……

  但女郎含笑:「我記得你。郎君怎麼稱呼?」

  郎君掩飾自己的激動:「叫我齊、齊三郎便好……」

  羅令妤笑道:「齊三哥好麼?」

  郎君被她的笑容擊中,臉更紅了:「也、也、也可以!」頓一下,努力找話題,「羅妹妹,我和你說……」

  「陸三郎、陸三郎……你聽我說……」陸昀在前面走,後面好幾個老頭子追著他,「花神宴是建業一年一次的重事……你既在建業,不能當不存在啊。只是讓你幫個忙,又不是讓女郎們扒著你,你躲什麼啊……」

  陸昀忽然停住步,身後的老頭子一頭撞到他後背上。

  身前的郎君卻眯眼,看向那邊被郎君環繞的女郎。羅令妤似心不在焉,淺淺一笑,身邊那位郎君就興奮地說個不停。

  陸昀黑著臉:「……」

  怎麼又是她?走哪裡都碰上她勾搭男人?

  而羅令妤那邊,也聽到身後女郎們驚喜的抽氣聲:「陸三郎、陸三郎……怎麼在這裡?!」

  羅令妤定睛看去,隔著人群,她目光與陸昀對上,耳邊還聽到女郎們歡喜的討論聲,感受到她們蠢蠢欲動的心。

  羅令妤:「……」

  怎麼又是他?走哪裡都碰上女子為他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0:56 PM

第36章

  遙遙的隔著人群,羅令妤看到陸三郎,看他又似峻嶺之雪般高不可攀,又似水中花月般勾人望想。他衣青袍,腰束蹀躞帶,和幾個半百老先生立在一起,更被襯得唇紅齒白,玉人之姿。此郎眉目清清泅泅,如水中之墨。

  他不在意的目光在眾人中一梭,那雙桃花眼雖然一點情緒都沒有,羅令妤也仿佛能聽到無數女郎心臟狂跳之聲。

  羅令妤心裡嗤一聲,別過了臉:騷。

  風流就風流吧,還掩飾。掩飾的了麼?反正她是不愛色的……他若不能做她夫君,她是不會在不重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的。

  耳邊齊三郎還在忍著害羞說話:「我名喚齊安,家住東府城西三巷。羅妹妹剛來建業可能不知道,我家只要過了邊淮列肆,就是烏衣巷,丹陽城了。我平時與好友也常去丹陽城玩的,丹陽城也是陸家管轄的……有時間我可以約妹妹一道去丹陽郡城玩,羅妹妹覺得好麼?」

  建業陸家,也有人稱丹陽陸氏。因建業郊區的丹陽郡城,原也是陸家人住的。陸家老侯爺還在建業的時候,嫌丹陽離建業城郭中心的太初宮太遠,每日家中郎君上朝時時間太緊張,老侯爺做主,將陸家搬去了烏衣巷中。但丹陽郡城,目前也有陸家旁系住著,管理著。因相距不遠,烏衣巷的這一脈陸氏嫡系,也經常去丹陽玩耍。

  齊三郎說的就是這個了。

  羅令妤眼睛秋水一般,妙盈盈。她別過眼後,又忍不住好奇陸三郎來這裡做什麼。陸二郎不是說三郎不參加這種宴麼?這人還真是道貌岸然呀。她再次看去時,對上陸三郎的目光。看他眉毛輕輕跳了一下,長袍掀揚,人抬步似乎要過來了。

  羅令妤心臟猛跳,連忙再次移開視線。

  耳邊的齊三郎:「羅妹妹,羅妹妹……我說的話,你有聽到麼?」

  羅令妤輕輕撇過臉望他,她的柔聲細語,讓這位齊三郎再次面紅耳赤、滿心激蕩:「有聽的。齊三哥,你的提議很好啊。」

  齊三郎:羅妹妹對他笑了……這個女郎,坐得這麼近,還對他笑……他感覺自己緊張得快要窒息,滿腦子都剩下她的倩影了。

  旁邊其他郎君也不甘示弱,湊到羅令妤身邊:「羅娘子是來自南陽的吧?聽說那裡不太平,到處打仗的,是不是啊?」

  羅令妤忍俊不禁:「不是啊,南陽雖然離南國和北國的邊界很近,但也沒那般近。沒有打仗的,南陽目前還算太平吧。」

  眾郎:「原來如此。」

  羅令妤的相貌太出色,人又長袖善舞,她坐在那裡一會兒時間,身邊就聚滿了年輕郎君。年輕女郎們想插都插不進去,心裡酸楚,哼了一聲,紛紛想道:不過是美色而已。世上美人多了,空有美貌,焉能長久!

  羅令妤一邊與郎君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邊用餘光去瞧陸昀。她看陸昀走到半途,似看到她這裡這麼多男的,他眉頭皺了一下,目有嫌色。陸昀才停了那麼一步,他身後緊追的老先生們就被女郎們甩開了。一個身形端正清冷的女郎在前,攔住了陸三郎的腳步。女郎伏身,她與後退一步、淡著臉的陸三郎互相見禮:「三郎,別來無恙。」

  陸昀:「……」

  他輕飄飄看一眼攔住自己的女郎,是陳大儒府上的娘子陳繡。

  陳繡相貌中上,一身書香氣。她攔住陸昀,端端正正地與陸三郎互相見禮時,那腰杆,也是挺得極直的。再抬目時,對上陸昀沒什麼情緒的神色,陳繡仍然淡然沉著:「家父上次送給三郎的帖子,不知三郎可有看完?我來前,家父說若是碰上三郎,讓我問問三郎。」

  陸昀冷淡道:「改日我登府。」

  陳繡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我家過兩日要出都遠遊,恐不能招待三郎。不知三郎可否現在約好時日,我好告之家父?」

  陸昀視線被圍著羅令妤的花花草草擋住,沒看到人。他不在意地移開眼,耳邊陳繡又在不停地說話,說得他心煩。陸昀俯眼看這位女郎,一字一句地重複:「我說,改日!」

  他冷若冰霜,一點面子都不給陳繡,陳繡心裡發惱,面上卻不顯。她端莊一笑,自然地轉移話題,又與陸昀說起旁的了。

  陸昀甩袖就走,陳繡跟上他。

  遠遠看著的羅令妤:「……」

  這位名門女郎是誰啊?好生彪悍。陸三郎給臉色給得那般明顯,她都堅持不懈。

  同樣旁觀陳繡所為的其他女郎們嗤笑:「臉皮厚。」

  「就是。」

  她們覺得陸三郎對女子不假辭色,很大原因,可能就是被陳繡嚇的。明明陳繡家門所學是儒學,按說她家規極正極嚴,她於其他事一本正經,獨面對陸三郎,就持之以恆,多少年不動搖。

  從羅令妤的方向,不經意地看到跟在陸三郎身後的那女郎,望著陸三郎的視線,幾多愛慕,又幾多幽怨。她的神情,活像是陸昀拋棄了她一般……羅令妤遲疑下,問:「那位女郎,和我三表哥很好麼?我三表哥,是不是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啊?」

  不然女郎何以幽怨至此?

  而且羅令妤知道,陸昀明面上清高傲慢,私下裡很是輕浮……這麼輕浮的人,兼之此年代民風之開放,陸三郎與名門女郎私通,羅令妤覺得完全有可能。哼,裝得倒是道貌岸然……

  圍著羅令妤的郎君們順著羅令妤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陸三郎、和滔滔不絕地跟在陸三郎身邊說話的女郎,他們露出了然笑,紛紛跟羅氏女介紹:「這也是咱們建業一景了。陳娘子家學淵博,才女之風,連續三年的『花神』。想登門求娶她的郎君多的是……但也不知她哪來的執念,非盯著你那三表哥不放。」

  「為了陸三郎,她可是熬了好多年,眼下都要十九了,就是不肯嫁人。」

  「建業郎君們都知道她慕三郎,誰還敢求娶她啊?陳大儒平時多和氣的人,就對這個女兒沒辦法。」

  「不過以陳娘子的堅持……她再等幾年,陳家給陸家多施壓兩年,多求上兩年,也許陸三郎就真的能娶了她呢?」

  郎君們不在意地笑,笑中揶揄,覺得有趣。名門之間聯姻向來重利益,輕私欲。陸三郎也沒看跟哪位女郎熟一點兒,他最熟的,恐怕就是追著他不放的陳繡了……

  羅令妤低頭,微疑惑。難道陸三郎這種人是堅持追,就能追得到的麼?她放棄的是不是太容易了?看看人家陳娘子……

  那頭,陳繡高談闊論,仗著才學與陸三郎誇誇而談。陸三郎沉著臉一言不發,突然,陸三郎看到衡陽王和陳王從樹林那頭往這邊走過來的身影。衡陽王側頭,似和陳王冷嘲熱諷什麼。陳王低著頭,全程一言不發……這兩人在陸三郎眼中如此可愛,陸三郎高聲招呼:「兩位殿下!」

  陳王劉俶看過來,一眼看到了陸昀又被陳繡纏住了。雖然自己正被衡陽王弄得心煩,他看到陸三郎那厭煩的樣子,心中卻覺得好玩。陳王點了頭:「雪臣。」

  陸昀立刻過來了,與陳王一道接受衡陽王的怒火。劉慕心裡認定是劉俶搞的鬼,又殺了他抓到的刺客,又弄亂了他的計畫。劉慕在朝上不斷找陳王的麻煩,下了朝,仍然不待見陳王和陸昀二人。在筵席上碰到陳王,他就諷刺陳王一通。陳王悶葫蘆一樣只聽不說話,壓得衡陽王的火氣更大了——

  不吵是瞧不起他麼?

  不說話是懶得理他麼?

  這位侄子,性格怎麼比他還狂啊?

  陸三郎一過來,衡陽王劉慕就陰陽不定道:「陸三郎也來這宴上歡迎孤?當是黃鼠狼之心!」

  陸昀:「公子說的有道理。」

  衡陽王:「……」

  他驚疑不定地瞥瞥不說話的陳王劉俶,再瞥瞥面不改色的陸三郎。他懷疑這兩人有毛病,快被他指著鼻子罵了都一臉淡然……可能奇葩就是和奇葩玩得好?

  看著陸三郎加入衡陽王、陳王兩人間,陳繡在原地看得,目光更幽怨了。那幾個郎君和旁的郎君不一樣,旁的郎君是清談,那幾個卻是談政事,她不好過去。但是陸昀那副刻意甩開她的模樣……她又不是傻子,怎麼會看不懂?

  陸三郎已經無數次給她甩臉子了!

  陳繡忍著心中不甘,走回女郎這邊的幾案後。她心中那般不快,目光不斷地往陸昀那裡看。因看得久了,她偶爾發現陸三郎在聽衡陽王說話時,目光隨意地看向一個方向……陳繡看過去,見到是羅令妤。自然是羅令妤,這邊女郎中,只有羅令妤身邊圍著的郎君最多。陸昀看的方向,絕不會錯。

  陳繡心中暗驚:這女郎……好似是新來的、住在陸家的那個羅氏女?

  旁邊有與她玩得好的便說:「是啊,羅娘子在陸家住了快一月了。聽陸家人說,她是來投靠她大伯母的。有她大伯母看著,她在陸家估計可以一直住到她出嫁呢。」

  陳繡抿唇,袖中手握了下,不在意地道:「那也沒什麼。投靠陸家的窮親戚多了。」

  與她們坐在同一圍榻上,低著頭正在剝荔枝的韓氏女聞言,當即抬頭嗤笑道:「你們知道什麼?前兩日我們去鐘山玩時,親眼看到三表哥摟著羅姐姐,一道射箭呢。三表哥看羅姐姐那眼神……」

  韓氏女道:「我覺得羅姐姐日後也許可以在陸家天長地久地住下去。她會嫁給三表哥的。」

  陳繡扭頭一看,認出這位韓氏女也和陸家沾親帶故,難怪叫陸昀一聲「三表哥」。她心裡嘲諷,陸家除了一個已經嫁人的陸清弋,根本沒有女郎,這些表小姐們跑去陸家住,不就是沖著陸家的郎君們麼……陳繡淡聲:「住陸家的表小姐多了。」

  她喝口茶,目光清清淡淡地從韓氏女臉上掠過。

  意味不言而喻:住陸家的表小姐多了,可沒聽過誰能嫁給陸三郎的。

  韓氏女氣得:「……」

  韓氏女不服氣:「羅姐姐美色冠建業!」

  陳繡:「色衰而愛馳,不得長久。美貌如是,肚子空空,不過是供人取笑的玩意兒。」

  韓氏女臉漲紅:「……」

  她心裡對羅令妤微酸,因在陸家住過兩日,和羅令妤玩過幾次後,她看出羅令妤不光有貌。羅令妤的出眾、討郎君歡喜,都讓韓氏女心裡嫉妒……但是!但是陳繡更討厭!靠「才學」之名壓了她們這麼多年,明明她也喜歡陸三郎,卻鄙視自己這些表小姐……

  韓氏女嘩得站起來:「你看著吧,三表哥待羅姐姐是不一樣的!」

  硬生生被陳繡的自視甚高逼成了支持羅令妤。

  此時羅令妤已經離開了郎君們的包圍圈。雖然她要和郎君交好,但她也不能留下只和郎君玩、不理女郎的壞名聲啊。羅令妤找到了自己認識的陸家幾位元表小姐,就嫋嫋娜娜地走過去。看她們圍在一個方正幾上,一眾低著頭嘀嘀咕咕,笑聲不覺。羅令妤好奇:「你們在做什麼?」

  相識的女郎們抬頭,看到了羅令妤,就讓出路讓她過來。羅令妤看到幾上放著許多花箋,她們寫了許多名字,又一個個謄抄在宣紙上……一個溫柔纖細的聲音在旁邊解釋:「這是要參加『花神』選的女郎名字。大家在這裡報名。」

  說話的人是平甯公主劉棠,她對羅令妤充滿好感地一笑。

  眾女笑問:「羅娘子要參加『花神』選麼?要的話就把你名字寫上。」

  羅令妤作出興致盎然狀:「有些意思,那我也玩玩吧。」

  她掃過一圈不認識的人名,看到「陳繡」時,心知肚明地揚一下唇。再望一旁還在猶豫的平甯公主,羅令妤笑盈盈地慫恿:「公主也參加吧?多好玩兒。說不定你能拿下『花神』?第一個被名士們畫入『仕女圖』中的公主,說不定是你呢?」

  被名士們畫入「仕女圖」,那可是天下傳頌的美名,甚至萬世流芳。當今名士的影響力,可是極大的。平甯公主心中動搖:「我不行……」

  羅令妤就等著她可以用公主的名號跟陳繡爭,好讓自己漁翁得利。對平甯公主又沒什麼損失的事……羅令妤道:「大家各憑本事,一道玩耍。『花神』之名是誰的就是誰的,何必扭捏不前?」

  眾女也笑嘻嘻,王氏女更是提著狼毫扭頭:「那公主,我就把你名字加上吧?你要以什麼選?詩畫還是舞曲?」

  參選的女郎們有的比詩畫,有的比舞曲。這是選項最多的。然王氏女這麼一問,平甯公主卻道:「比騎馬。」

  王氏女往宣紙上寫字的手一抖,才寫下了幾個字。羅令妤回頭看劉棠纖瘦柔弱的模樣,真的看不出這個女郎居然會選冷門的騎馬……看到「劉棠」的名字躍然紙上,羅令妤唇翹起,有些可以想像到時候劉棠和陳繡爭名的壯觀場景了。一個皇室中唯一出場的公主,一個受名士偏愛的名門女郎……這兩人爭得厲害,她出頭才容易啊。

  利益相爭,旁觀得勝。只要她能壓住這兩人,到時倒戈向她的人才是最多的。

  羅令妤再抓緊時間,問她們關於花神節的細節問題。眾女這邊嬉嬉笑笑地說話,就看韓氏女氣衝衝地走過來。韓氏女猛一拍幾,低頭看到羅令妤加到宣紙上的名字,她一把握住羅令妤的手:「羅姐姐,你也要參選『花神』對不對?我不參加了,我把名額投給你!你一定會是『花神』,狠狠給我教訓一下陳繡!」

  眾女忙問怎麼回事:「讓你別招惹陳娘子了……她可是才女,你哪裡說得過人家?」

  韓氏女拍案:「我不用說過她!她說羅姐姐只有美色沒有才,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羅姐姐……」她低頭,看到羅令妤名字後寫的是「舞」,一愣後,立刻拿筆要改:「羅姐姐,和她比詩,比畫!我不信你不如她!」

  韓氏女已經瘋了,眼睛赤紅,就想著要贏陳繡。

  羅令妤連忙去攔:「不了不了……」

  她要的是驚豔世人,只是贏一個陳繡,根本不是她目標啊!

  名門女子學得甚多,但個人天賦有限,如陳繡那邊才名遠播的,大部分女郎都被壓得死死的。且陳繡瞧不起她們這樣整日玩樂的,自詡清高,平日很是讓人不喜歡。不喜歡羅令妤的也多……但是這種不喜中,包含的感情更複雜,對羅令妤本人的品性,她們目前是沒什麼疑問的。由是聽到韓氏女學舌後,表小姐們沉吟一二,悄悄做決定:「那我也不參加了,還是羅娘子贏了好。」

  羅令妤謙虛道:「別這樣啊……」

  心裡樂開了花。

  她笑盈盈地、充滿真情實感地乜向那處不與她們這些庸俗人士坐一起玩的陳娘子:這位娘子,真是個好人。仇恨拉得如此穩,竟讓她得了便宜。

  陳繡看到了羅令妤的目光:「……」

  她轉頭跟自己身邊的女郎說:「羅氏女那是什麼意思?她挑釁我麼?」

  一個落魄士族女郎,竟然挑釁她?!

  再看郎君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偷瞄羅令妤,陳繡心中鄙夷:庸脂俗粉,男人的眼光也就這般了。

  不與那些女郎同流合污,陳繡起身,獨自到一畫屏前,思忖一二後,提筆作畫。過一會兒,女郎們嬉笑玩耍的那邊好似少了紙筆,羅令妤左右看看,見到陳繡這邊筆池中扔著許多狼毫、兔毫,就主動過來取筆取磨。羅令妤低頭挑筆時,聽到耳邊陳繡清冷的聲音:「羅娘子,我比你年長幾句,住在建業的時間也比你長。我當得起你一聲『姐姐』,有幾句話,我要以姐姐的身份叮囑你——你們南陽小門小戶,哪有什麼大世家。眼界小,見識的小,行為就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

  「例如仗著美色和男郎說話,何等不端莊。」

  「我等女子,還是賢淑貞靜為一等。你年紀小些,切莫走錯了路,讓人說你輕浮。」

  「你切莫把你們南陽的那些壞毛病,帶到我建業來。」

  羅令妤揚袖取筆的手一頓:「……」

  她站直身,看到陳繡一邊在畫屏上作畫,一邊不冷不熱地教訓她。端著一副姐姐的樣子,教育她要端莊……羅令妤揚眸,當今玄學盛行,可不是儒學當道的時候。建業女郎們各個彪悍,就是陳繡自己出身儒學世家,不照樣盯著陸三郎不放呢……建業和陳繡不一樣的女郎多了,憑什麼陳繡不說別人,就對她說道?

  覺得她一個落魄士族女郎,背後無勢可靠,便任意可欺麼?

  羅令妤語氣玩味:「我眼界小,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

  陳繡撇過目光,看到她嫣然面孔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陳繡本就不喜女子色盛,何況這位羅女郎的美色奪目,近乎妖冶,不正……陳繡加重語氣:「我是為你好。妹妹莫要辜負我的一番好心。」

  羅令妤笑眯眯壓低聲音:「陳姐姐,我父母雖早亡,但是我家裡長輩們還是活著的。我的品性,不用你教我。就是現在住陸家,伯母伯父們也不說我的。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素昧平生,我覺你沒立場教訓我……不過你既然說我『小家子氣』,我就讓你知道何謂『小家子氣』。」

  她驀地向旁跌了好幾步,手裡提著的幾根濕漉漉的筆被她一揚,水撒到她的袖衫上。同時手不自覺地扶住旁邊什麼想穩住,卻見她另一隻手一抬,把那放在案上的一方硯一拋,墨汁甩來,在她手上添了一道。

  她跌跌撞撞地連往後摔,撞倒了屏風,跌坐在低,抓著自己手腕,吃痛一呼。

  她抬目,含水眸子不可置信、傷心欲絕地望著陳繡,唇顫顫:「你、你……」

  屏風「譁然」倒地,吸引了眾人目光。

  眾女郎和郎君們紛紛趕到,去扶羅令妤。羅令妤顫著嘴角白著臉一句話沒說出,韓氏女已經義憤填膺:「陳繡,你怎麼回事,怎麼能欺負羅姐姐?」

  陳繡瞪直眼,看著被圍在人中掩袖傷心得羅令妤:「……」

  這個女郎……這手段……陳繡氣得抿直嘴角:「我什麼都沒……」

  劉棠也心疼地抓住羅令妤的手:「羅姐姐的手都受傷了……萬一羅姐姐要作畫,不是不能了麼?」

  陳繡:「我根本就……」她求助的目光,停在一個方向,看到衡陽王、陳王、陸三郎幾人也過來了。陳繡目光一亮:因為陳繡想討好陸三郎,她選的畫屏後方,就是陸三郎等幾人。羅令妤背著她沒看到,陳繡卻是知道的!距離不遠,何況這幾人都是武功上等,耳力不錯。方才發生的事,他們幾個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羅令妤鎮定,不以為然:兩人站這麼近,隔著屏風,旁人又清楚什麼!人家也忙著說話鬥心眼呢。

  劉棠當即給自己兄長告狀:「哥,陳娘子欺負羅姐姐!」

  陳王劉俶咳嗽一聲,閃爍的目光看向陸三郎:這可是你的表妹……

  陸三郎低下眼,目光落到羅令妤那被墨汁弄髒的手上。他看看陳繡,再看看羅令妤,語氣沉痛而心疼:「表妹真是……受委屈了。」

  陳繡唇白發抖:「陸三郎!」

  五雷轟頂,大受打擊!

  衡陽王劉慕新奇的目光上下看羅令妤:看不出、看不出……這就是孔先生說的「蠍蛇美人」麼?

  氣喘吁吁到處找衡陽王、想給衡陽王與羅令妤搭線的陸二郎回來,看到眾人圍著雪白著臉、掉著眼淚的柔弱女郎,再看到衡陽王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沾在羅令妤身上。陸顯鬆口氣,欣喜:看來我不用做什麼,緣分天註定,衡陽王還是喜歡上羅表妹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1:41 PM

第37章

  陳王向來不多話,陳繡就沒指望他插手;衡陽王對建業各家勢力不瞭解,不會主動開口也罷了;然陸三郎,陳繡自認為與他有多年交情,何以他問都不問,直接站在羅令妤那邊?

  一眾人所圍,全來指責。

  陳繡頭嗡嗡的,還沒碰到這個架勢。她見到那些郎君、女郎主動幫羅令妤說話,偏羅令妤嬌嬌弱弱、委屈噠噠地立在他們中間,她張口欲說話,然羅令妤似難過不住,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美人眼波流轉兩圈,眼中淚意已如湖水清漣。

  陸二郎抓緊時間趕過來,湊到人群裡: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衡陽王盯著羅令妤的眼睛幽而亮,甚至笑意滿滿:這手段,一句話不說、美人含淚凝噎,厲害了。

  陸二郎觀察衡陽王的眼神,沒搞清楚事情真相的他,更認定衡陽王對羅令妤動心了。旁人都在關心羅令妤和陳繡的是非,陸二郎陸顯則乍喜乍悲:衡陽王若是真歡喜羅表妹的話,那就說明自己的夢是真的了;可是自己的夢若是真的,豈不是說他的三弟陸昀會……

  陸二郎目光淒艾地望向陸昀。

  他為他的三弟操碎了心。

  可他三弟並不領情,還嫌他眼神膩歪。紮在人群裡,陸三郎往旁側挪了挪,借人頭擋住了陸二郎看過來的視線。

  陸顯:「……」

  人群中,陳繡被指責得十分難堪,她一把抓住羅令妤的手腕,厲聲:「我沒有動你一根汗毛,你自己說!你們不能只聽隻言片語就定我之罪……羅娘子,你是不會說話麼?」

  羅令妤非常委屈的,慢吞吞:「好吧,陳姐姐沒有動我一根汗毛……」

  她這幽怨自憐的語氣,說了比不說的效果還糟糕,像是陳繡逼著她一般。陳繡氣得倒仰不提,一旁剛被陳繡擠兌過的韓氏女又哪裡肯讓羅令妤承認陳繡沒做什麼。羅令妤語氣幽幽的才開個頭,韓氏女已經迫不及待:「沒有碰到羅姐姐怎麼會一手墨,一手水?衣袖都弄髒了!我們又不是瞎子,你快些道歉!你這人怎麼這樣,羅姐姐遠道是客,你不說歡迎你還欺負人。建業名門女郎哪有你這樣的……」

  韓氏女非常積極的,想和陳繡吵架。

  被韓氏女沖出去理論,一邊郎君女郎們跟著點頭應是,躲在人後,羅令妤低著頭,努力掩飾自己唇角的那抹狡黠、得意笑意。向來是她耍心眼到別家女郎那裡的,戰績赫赫。不妨,羅令妤垂落在身畔的另一隻袖子,手腕忽然被握住。

  她駭然又驚喜:人群裡的郎君有人偷偷趁著人多牽她手麼?

  她頓一下,抬起眼,含羞帶嗔地瞥過去——見是陸三郎不知何時換了站的地方,從她左手邊挪到了右手邊。別人忙著質疑陳繡,陸三郎伸手握住她手腕。

  羅令妤那含羞帶嗔的眼神與陸昀噙笑戲謔的眼神對上,當即呆住:媚眼拋給了瞎子……

  她現今非常不願面對陸三郎,她無法忍受面對陸三郎時,感受到的那種迎面而來的羞惱、尷尬感。即使他剛才好像幫了自己,羅令妤也不想吭氣。陸昀卻捏緊她手腕,用眼神示意她:羅表妹,悠著點,玩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陳繡被萬夫所指,眼角餘光又看到陸昀和羅令妤挨肩站著、低頭眉來眼去,大腦當即轟了一下。陸三郎、陸三郎竟然……陳繡怨氣濃濃,胸脯起伏,最看不得陸三郎當著她面維護旁的女人。向來端莊自持的陳娘子猛地喊道:「我什麼也沒做,我不會道歉的!」

  她聲音太厲,眾人愣一下後,一時竟無人開口出頭。

  陳繡抓起硯臺,向陸昀身上砸去。人聚在一起,距離又極近,陸三郎根本無處可躲。硯臺當面砸來,他若是退開的話,他身側後的羅令妤就躲不開了。陸昀眉目不動,迎面砸過來的硯臺。耳聽陳繡怨惱無比的聲音「陸三郎我恨你」,不到眨眼的功夫,硯臺與濃黑的墨汁,如黑蛟翻身,昂然一同撲向陸三郎。

  周圍人驚呼,尤其是女郎們心痛聲:「陸三郎!」

  眼睜睜地,硯臺擦過陸昀的下巴,被陸昀能自由活動的一隻手抬起抓住。下巴被嗑劃出一道血痕,同時墨汁滴答答,沿著郎君下巴、頸線,一同流下。一會兒的功夫,眾人目瞪口呆,見到陸三郎下巴也破了,黑墨也染了一脖子。

  扔了硯臺,伸手摸上下巴,摸到幾滴血和一手的墨,陸昀的臉色黑沉無比。

  後面的羅令妤虛偽十分地關心他,只動嘴不行動:「三表哥,你沒事……呃!」

  話沒說完,因陸三郎陰冷的眼神對上她,眸中神色壓著冷火,他警告她:別過分挑釁我。

  察覺自己的戲太過,羅令妤閉上嘴,專心扮好一隻憂鬱可憐的白蓮。

  陳繡瞪這邊一眼後,扔了一方硯臺後,她轉身就推開人群,往外走去。和她平時玩得多的兩個女郎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上去。陳繡走得快,眼圈血紅,忍著淚意。最難過的倒不是羅令妤使小手段了,而是陳繡看得很清楚,陸三郎是瞥過她一眼後,才堅定地支持羅令妤了。好歹陳繡也是女子,千夫所指也罷,她素來心高氣傲,本就和一般郎君女郎玩得不甚好。但喜愛的郎君縱是不向著自己,也不該偏心成那樣……

  她這些年,到底都在堅持什麼?陸三郎的鐵石心腸,真的捂不熱麼?

  陳繡邊走邊掉眼淚,如何也忍不住。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在眾人眼皮下,陸昀被用硯臺砸了一下巴,墨汁染的脖頸,比羅令妤被墨汁弄髒了的手和袖子還糟糕些。郎君此形象,略微狼狽。望著陸昀的臉色,眾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卻見陸昀臉沉下後,一手仍抓著羅令妤的手腕,另一手卻抓起幾上放置的一方硯臺,邁步而跨,向陳繡追去。

  陸昀冷道:「站住。」

  羅令妤:「哎!」

  你追人就追人,幹嘛還抓著我不放?

  但緊接著,羅令妤就目瞪口呆。陸昀好歹是男子,他步行如風,不光抓著羅令妤手腕逼著羅令妤小跑著追他,他更是很快追上了陳繡。鬆開羅令妤的手,陸昀勾上陳繡的袖子,將她轉了過來。陳繡眼圈發紅,矜傲無比地盯著陸三郎:「你若是想挽回什麼,已經晚了……」

  陸三郎淡聲:「我不想挽回什麼,我表現過很多次,我不惹你,你也不要惹我。我和你什麼糾紛,你砸我硯臺?我該受著麼?」

  陳繡眼皮一顫,眼眸微僵。

  下一刻,見陸昀揚手,他好生生端著的那方硯臺中的墨,直接潑了過來,淋澆到了陳繡的脖頸、衣領。陳繡呆愣地感覺到脖頸處的涼意,臉色青青白白。眾目睽睽之下,陸昀竟直接拿墨潑了她一身。

  陳繡:「啊!」

  陸昀俯眼瞥她:「我不會慣著你任何毛病。不要對我撒嬌使橫。我對你也沒有任何責任。」

  陳繡的淚花在眼中打轉,盈盈之勢,她性強硬無比,被郎君這般對待,眼中的淚都沒有掉落。她驀地抬袖擦一下眼淚,不想抬袖時,袖子也沾上墨汁,擦淚之下,眼角被抹上了烏黑一片。

  陸昀冷淡無比。

  羅令妤欲言又止:「陳姐姐,你的眼角……」

  陳繡聲音發抖地沖著羅令妤:「不用你可憐我!」

  羅令妤閉嘴了,同時悄悄別目瞥眼,用全新的眼神打量陸昀。她有些被陸昀的無情嚇到,陸昀認識陳繡多年,這點情面都不給。名門女自來彪悍,為了追慕陸三郎,陸三郎見識過各種手段。他厭煩女子的手段,同時也沒有君子之風……

  羅令妤再次想起自己初見時對陸三郎的所作所為,她悄悄往旁邊挪了一步,離陸昀遠一點兒。對陳繡都如此,對她這種沒權沒勢的窮表妹……

  幾人正在這邊糾葛,人群那邊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過來,因陸三郎和陳繡之間似是感情糾葛,過去不太好。獨衡陽王左看看,右看看,他對建業名門間的男女陰司,看得歎為觀止。陳繡倒是很無趣,然那位羅娘子羅令妤,陸家這位自南陽來的表小姐,讓他刮目相看……就這般猶豫時間,不遠處,一個小廝牽著一匹馬,來給這邊的郎君女郎問話。馬原本好好牽著,踢踏著慢慢走來,但是經過各小幾時,因沒有一個郎君女郎在那裡,馬竟然伸出頭,舔了一下烈酒。

  小廝著急的:「哎!你這畜生,怎麼能喝主人的東西!」

  小廝拼命地拉扯韁繩,要把馬牽走,馬卻按步不動,執著地頭埋在酒罈裡,舔個不住。小廝急得滿頭大汗時,韁繩牽著的馬一聲長嘶昂起頭。砸吧兩下嘴,馬趔趄了兩步,繼而甩開烏蹄向前狂奔,韁繩從小廝手中直接拽走脫落。馬雙眼迷離,奔速極快,直往羅令妤、陸昀、陳繡那幾人身上踩去。

  隔著段距離,郎君女郎們齊嘶氣。

  陸二郎當即要奔去救人,口上慘聲:「三弟——!」他三弟這般命苦,沒有在戰場上死,這會兒要被馬踩死了?!

  接著是平甯公主劉棠緊張的喚聲:「羅姐姐當心!」

  馬距離躲在一邊觀察陸昀和陳繡官司的羅令妤最近,感覺到後面的勁風,聽到劉棠和陸二郎的同時呼喚,羅令妤扭頭,看到高頭大馬迎面而來。羅令妤嚇得一聲尖叫,顧不上別的,一把抓過一旁冰山雪水一樣的陸昀。她平時一味扮可憐扮軟弱,沒想到關鍵時候力氣不小,竟將陸昀拽動。

  羅令妤把陸昀往前一推,替她擋住那馬蹄,她自己往後一跳,慌張地跳到了陸昀身後,靠著他後背,直接打算讓陸昀當第一受害者。

  陸三郎:「……」

  臉烏黑一片,比頸上的墨還黑。然馬就在前,背後被羅令妤的手堅定推著,他只得迎上。

  後方的人群:「……」

  被羅令妤這操作所震驚!

  然後眾人努力地幫羅令妤找補丁,齊三郎齊安便猶猶豫豫道:「羅妹妹定是太害怕了……才躲去了陸三郎身後。」

  眾人連忙:「對對對,一定是這樣。」

  畢竟羅令妤一個嬌弱女郎,遇到大事嚇得瑟縮著躲到她唯一認識的表哥身後,實在很正常。不然怎麼不見她拽陳繡呢?

  羅令妤不拽陳繡,是因為陳繡離她遠,她手邊有人,一伸手就抓住了陸昀,把陸昀先推出去替她。待風被陸昀擋住,趨利避害的本能反應消失後,羅令妤才想起來不能給人留下自己自私自利的形象。

  陸昀躍步上前,翻身縱上,腰間本是裝飾作用的長劍出鞘,向不管不顧的大馬橫劍劈去,氣吞山河!

  羅令妤反應過來後,對身邊嚇傻了的陳繡等三女厲聲:「快走!」

  高頭大馬被陸昀扯著韁繩拽地向上跳起,她們好像都能感覺到馬灼熱的呼吸噴在面上。女郎們被嚇得腿軟腳軟,陳繡和跟著自己的兩個女郎明明想逃,可是腳如紮在地上一般,一步也沒力氣挪。

  「噗通!」一個女郎嚇得坐了下去。

  將陳繡扯得也坐了下去。

  羅令妤:「快走!」

  一二三個女郎都坐了下去,發著抖不知道跑。羅令妤直接一腳踹去,先踹到了陳繡身上。陳繡臉色慘白,哪裡顧得上什麼,被羅令妤那麼一腳踹出了馬頭跳起的陰影下。接著,其他兩個女郎也被羅令妤又推又踢,形象狼狽無比,逃出了馬的魔爪。

  羅令妤自己不走,還焦急擔憂。風吹衣皺,她仰著臉目中含淚:「三表哥!」

  郎君長身玉立,動若雷電,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巍峨耀目。而面對羅令妤的焦灼,陸昀唇角嫌弄地扯動兩下,一句話都不想說——她會關心他?

  手下發狠,長劍自手上劈開一道亮白色的光,馬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陸昀躍回地面,扣住羅令妤的手腕,將羅令妤拽入了懷抱中,往外圈撲去。惶然中被拽入郎君的懷裡,聞到他身上的清冽香氣已經不是第一次。鼻尖撞上郎君胸膛,羅令妤暈暈然,感覺到頭頂熱流湧下。

  身邊「砰」一聲巨響,羅令妤被陸昀抱著在地上滾兩圈,躲開了倒下的高頭大馬。馬被砍成兩截,郎君女郎一同跌在地,女郎被護在郎君懷裡,兩人半天沒起來。

  那邊的人們,在沒有危險後,這才匆匆趕到:「陸三郎,羅娘子!」

  陳王劉俶也變了臉色,焦急喚道:「三郎!」

  羅令妤昏昏沉沉地被人七手八腳地拖起來,臉頰有點沾上陸昀衣領處的墨汁,但這會兒,已經沒人在意。陸二郎陸顯最為忙碌,左看看陸昀,心酸一句:沒事就好。右看看被撞得呆滯的表妹,再心痛一句:表妹辛苦了。

  羅令妤頭尚痛著,全身尚在發抖。她眼角餘光看到倒在一旁的大馬,再看到人群裡含著淚、嚇傻了的陳繡等女郎。仍屈膝坐在地上,坐在手撐著額頭慢慢坐起來的陸昀身邊,羅令妤自己還後怕著,就積極表現自己,關切地問陳繡幾人:「陳姐姐,你沒事吧?方才我實在情非得已,為救人只能……」

  陳繡的臀部被踹得現在還是很痛。

  她一臉駭然地看著羅令妤。

  見眾人回想起來後,紛紛誇羅令妤:「羅娘子辛苦了。」

  「羅娘子真是善心,這個時候還不忘救人。」

  陳繡:「……」

  她盯著羅令妤,駭然之色不收,心中已懼:怕了怕了。

  她玩不過陸三郎這個鄉下來的窮表妹。

  羅氏女手段太厲害了,所有人都站在她那邊。偽善至此,陳繡今日受到驚嚇,短期內都不敢再碰上羅令妤了……

  陳繡低聲對哭哭啼啼奔過來的侍女道:「我們走!」

  她最後驚懼十足地望一眼還被包圍著誇獎的羅令妤,還有那個揉著額角剛潑了她一身墨的陸昀:惹不起,惹不起。

  我惹不起你們兩個,躲總可以了吧?

  此事不了了之,以陳繡丟人無比的落荒而逃告終。眾人甚不解,陳娘子跑什麼?羅娘子多好的人,陳娘子為什麼還體會不到羅娘子的善心?殊不知陳繡覺得他們一眾人眼睛全瞎了,但是陳繡怕了羅令妤,也不敢再說什麼。不過一開始說了幾句話拿喬,最後鬧得她差點被馬踩死,還又得背壞名聲……她再和羅令妤糾纏下去,她還能活著離開麼?

  陳娘子走後,筵席還要繼續,只是眾人都有些意興闌珊,興致不在。羅令妤和陸昀各自離開去換衣裳,整理各自儀容。離開前,陸昀幽幽看一眼羅令妤,眼神凶煞地寫著「你給我等著」,羅令妤怕得一扭頭,趕緊和侍女走了。

  她日後又不會跟他有交集,多惹他兩下有什麼關係!他們離開後,郎君女郎們各自討論著心上人的英姿,爭得不可開交——

  「三郎果然英武不凡。武藝這般出眾,比好多中看不中用的男子強多了!」

  「羅娘子反應甚快,還救了陳娘子……我輩建業女郎,有幾個能做到?當時她可不知陸三郎會砍死馬。多危險!危險之境才見女郎真性情!」

  平甯公主劉棠眼睛亮晶晶,對羅令妤敬佩得不得了,轉身投入人群。不一樣的是旁的女郎都在討論陸三郎,男郎在討論羅氏女。劉棠偏偏插入郎君中,聽他們講羅氏女如何如何好。

  陳王劉俶看到妹妹如此,搖了搖頭。他秀麗溫和的面容上,眼睫輕輕顫一下,眼角瞥到衡陽王劉慕離開,陸二郎陸顯跟了過去。

  衡陽王劉慕看完這一出熱鬧,獨自離開。他提著一壇酒,周周轉轉,跳上了一處牆。少年翻身上牆再在牆上一躍,跳到了屋簷上。盤腿坐下,劉慕喝口酒,爽快地將酒罈往屋簷瓦片上一砸。劉慕低頭看向屋簷下苦於無法跟上來的陸二郎陸顯,嘲弄道:「陸二郎,你今日總跟著我為何?」

  陸顯踟躕的。

  他半晌後憋出一句:「公子覺得我的羅表妹如何?」

  羅令妤?

  劉慕唇一彎,咧嘴露出了笑。少年郎笑起來俊俏鮮明,腦子想到女郎那手段,又是驚,又是豔。他轉眼一想,有點疑惑陸顯的用意。劉慕哈哈大笑:「羅娘子自然不錯,拿得起放得下,還有手段。孤看來,她是建業女郎中最鮮活的美人兒了。」

  陸顯露出點兒笑影。

  緊接著劉慕:「就是人太狠,不是好人。」

  陸顯一僵:「公子你一定誤會了……」

  劉慕摸下巴:「但是美人兒嘛,有點脾氣正常。」

  陸顯鬆口氣:「對對對!」

  劉慕卻又:「可是誰敢跟蛇蠍美人打交道?」

  陸顯:「我表妹絕不是……」

  劉慕:「其實孤也不怕她。陸三郎都不怕的人,孤怎麼會不如陸三郎?」

  陸顯:「……」

  覺得哪裡怪怪的。

  「可惜了,」劉慕再呵一口酒,說笑了半天後,他戾氣滿滿地看向底下站著的陸二郎陸顯,隨口說道:「孤是不會跟你們陸家結姻的。」

  陸二郎陸顯:「……」

  他費解地、茫然地,看一眼高處的衡陽王。陸顯唇顫了兩下,然後搖搖頭,一甩袖,失魂落魄般地走了,口中還嘀咕呢喃著類似「難道我又錯了」「他到底喜不喜歡羅表妹」「到底為什麼會成親」……衡陽王劉慕想:我就那麼隨口一說,陸二郎居然想這麼多……陸家人終於瘋了一個麼?

  大喜過望!

  ……

  此宴訂好了花神宴的細節後,羅令妤回去可放心地準備她的編舞編曲事宜。她自然不知,她的三表哥換完衣衫回到筵席上後,主動找到了之前求他的幾位老先生。陸三郎唇紅齒白,語氣微妙:「我方才又想了想,我想通了。這花神宴,我也該貢獻一分力量。之前幾位先生央我的評選『花神』的五位名士名額之一,我願意接受。」

  陸三郎一肚子氣,心想:他要好好卡一卡他那位好表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1:42 PM

第38章

  院中花樹蓬蓬簌簌,房舍中銀玉飾帳,滿室芳菲。成玉坊供舞者連七娘顫顫抬頭,隱約見到帳後女郎坐著,在侍女的幫助下系胸前絲帶。裙裾曳地如花皺,女子胸脯玲瓏有致,連七娘模糊聽得裡面人說什麼「緊了」「娘子胸好像又大了一些」「裁新衣物」吧。

  領連七娘進來的侍女靈玉咳嗽一聲,說人到了。帳後靜一瞬,再片刻,掀簾而出的女郎麗色天成,一見之下仿若「影來池裡,花落衫中」,燦燦奪目,令人不敢直視。

  這女郎,便是羅氏大娘子了。

  羅令妤:「我方才在抹胭脂,沒聽到聲音,不知道是連七娘到了……」

  連七娘恭恭敬敬地伏身:當然,當然,我沒聽到什麼「胸」之類的討論。

  不想羅令妤為證明自己的說辭,使喚侍女:「……將我新制的玫瑰膏子拿來。」

  侍女靈犀不動,疑惑看她,被羅令妤暗地裡瞪一眼。這時候還是靈玉上道,直接說出了詫異:「……女郎花了一晚上才制好一小瓶,這就送人啊?」哪怕連七娘是靈玉的好友,靈玉也捨不得……

  羅令妤要的便是讓人知道自己的苦心。她撩一下髮絲,眼眸看到連七娘誠惶誠恐的模樣,心裡甚喜,口上嗔道:「那麼點兒女兒家用的東西,值什麼大驚小怪……你還不快去!」

  將胭脂汁和花露配在一處,算好份量、細緻精調,蒸一段時間,便做成了「玫瑰膏子」。此膏似水似乳,抹開一點塗於面頰與唇心,便見得唇頰鮮妍明麗,且滿頰芳香。

  雙方推就一番,連七娘不安地收下這珍貴的「玫瑰膏子」,心想這位羅女郎真是心善。女郎這般心善,自己定要盡力幫女郎達成心願才是!

  擺夠了姿勢,讓人看夠了自己有多好,羅令妤才嫻雅安靜地坐在茵褥鋪就的榻上,捧腮而柔聲:「……我舞跳得不好,但以前我是學過的,在汝陽還參加過姐妹們辦的舞社。只是慚愧,我後來懶怠,技藝生疏,才多年沒練過。請娘子過來,是幫我演示我的曲子和舞蹈,以供『花神選』。曲子和舞都要照我的意思來,娘子幫我贏得『花神選』,同時我的舞有信心讓娘子技藝在成玉坊突出重圍。兩方皆有益之事,不知娘子覺得可否?」

  連七娘連忙道「好」。

  她是知道的,如羅令妤這派名門女郎,雖然也學舞學曲。但是這些供人評選的時候,她們便視其為下等,不願意自己親為,都尋舞女們來合作。此事已經不是第一回 ,連七娘自是熟門熟路。

  羅令妤柔聲:「我教你舞的時候,是很嚴厲的,要求也是很高的,你別被我嚇到。」

  連七娘一笑,心想羅娘子這般溫柔,能嚴厲到哪裡去?她鬆快地答應下來。

  羅令妤道:「那我們便開始吧。舞名就叫『奔月』,取姮娥奔月的傳說。離『花神選』還有半月時間,我們時間不多,你要加緊練習才是。」

  連七娘輕鬆地笑:「是。」

  羅令妤微微一笑。

  習舞為生,連七娘相貌只是中等,身量卻非常纖細婀娜。她立在下方俏盈盈地望著羅令妤,已自成一段風景。

  下一刻,羅令妤的臉就冷了下去,聲如冰霜覆雪,寒意直撲而去:「那你還傻站著做什麼?屋中是練舞的地方麼?你不該跟我演示下你現在的能力,讓我看看你是什麼水準麼?你不該詳細告訴我你的情況,讓我估量你是否能完成我的要求麼?你不用問問我要的風格是哪類麼?還是你已經確定我難不倒你……」

  連七娘駭得後退一步,震驚看羅令妤冷若冰霜的面孔:……女郎兩副不同面孔,好可怕……現在說自己不行想走,還來得及麼?

  學完早上的功課,羅雲嫿一溜煙跑出了屋子,興致勃勃地站在院子裡看姐姐調教舞女。她一早上都聽到院子裡的聲音,時有樂聲悠揚婉轉,小娘子的心早就飛了。而且,看到羅令妤用平時訓自己的可怕模樣訓別人,羅雲嫿心中有一種爽……

  她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羅雲嫿捧著臉:「哇!」第一次見到羅令妤跳舞,以前從未見過,多稀奇。難得見到羅令妤自己下場,以她僵硬的姿勢,教別家專業的舞者怎麼跳舞……羅令妤四肢不協,為了讓連七娘理解她的意思,她蹙著眉立在庭院中思考的模樣,還是很有趣的。

  「雪溯院」熱鬧著,侍女們都站在院子裡看女郎教人學舞。亂哄哄嬉鬧時,聽到一個女聲含笑詫異:「女郎這是忙什麼?」

  庭院中累得焦頭爛額的羅令妤扭身,看到著青綠色侍女服飾的貌美侍女錦月立在院門口。錦月是陸家二房「清院」陸三郎身邊的貼身侍女,因二房如今只有一個郎主,錦月走到陸家哪裡,旁人都會給幾分面子。

  獨羅令妤頓一下:怎麼說呢,她現在挺不想跟陸三郎再扯上關係的……

  錦月似料到她的反應,不等羅令妤招呼,自己就走了進來,將一張請帖遞給羅令妤的貼身侍女靈玉:「是一件喜事兒。我們三郎終於不再賦閑在家,而是有了一個官職,叫什麼禦史郎,我也聽不懂,但是聽說不是閒職,是真正能做事的。老夫人格外高興,晚上要設宴為我們三郎慶祝,我來親自給羅娘子送帖子。」

  錦月感慨:「……也是好久未見到靈玉姐姐了,甚是想念。」

  垂下眼:「嫿兒小娘子怎麼也不去我們院子裡玩了?」

  先前羅令妤見天派人往「清院」送東西,一會兒花一會兒酥,不光有陸三郎的份,還有錦月的份兒。侍女靈玉和錦月打交道多了,也邀請羅雲嫿小妹妹去自己那裡玩兒,幾個人已經熟悉很多。不想羅令妤從鐘山回來後,就再不送東西了……錦月只好親自過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了。

  被錦月這麼說,羅令妤鎮定如是,羅雲嫿的臉卻刷地紅了,很尷尬。長在姐姐身邊,小娘子當然知道自己姐是什麼樣子——無利可圖,掉頭就走。可憐的錦月姐姐,定然不知道「清院」是被羅令妤拋棄了。

  羅雲嫿漲紅著臉支支吾吾:「我、我、我……」

  羅令妤得體笑道:「是嫿兒功課最近做的不好,我拘著她緊兩日。晚上的什麼宴我這邊就不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忙著教人舞,『花神節』馬上到了,我沒有時間。」

  錦月眼皮一跳,美眸瞠大,用怪異眼神看她。

  良久,錦月歎道:「女郎你的說法,還真與三郎說的一樣。三郎說讓我別白費苦心,你定會這般回絕我。」

  羅令妤面上的笑意一僵,咬牙切齒:陸三郎……

  錦月一說,她就能想像到陸三郎的樣子。定是閑然無比,陸三郎一邊忙著他自己的事,一邊隨意聽了侍女一耳朵。那優雅貴族郎君露出嗤笑的神情,桃花眼下撩,刻薄的唇一張一合,吐出諷刺她的話……

  羅令妤艱難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錦月定定望著她:「娘子,我們郎君讓我告訴你,晚上的宴你若是去了,他會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不去,你日後會後悔的。」

  羅令妤:……呸!

  她才不要見陸三郎,才不要面對那種尷尬和懊惱。她見到他,就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想到她在他面前做了什麼,又丟了多少次人……而陸三郎威脅她的話,她不以為然。兩個人沒交集,她不信他有閒心插手她的事。羅令妤溫雅地拂了拂耳邊發,堅定道:「我不去,我要教連七娘舞。」

  羅雲嫿可憐巴巴的:「姐,我想……」

  羅令妤:「嫿兒也想學琴。」

  羅雲嫿捂住臉:「不,我不想……」

  但是已經沒人聽她怎麼說了。

  也不知道是誰多舌,羅令妤拒了陸三郎的宴的事,沒一會兒就傳遍了陸家。陸三郎他第一次邀請女郎被拒,陸家的郎君們感覺……還挺爽的——

  「第一次見到三哥在女子面前吃癟,太高興了。」

  「原來羅表妹這般高風亮節,不為美色所動!」

  ……

  連續小半個月,羅令妤都在忙著編曲編舞,為「花神選」做準備。從上次外宴回來,羅令妤就沒見過陸三郎了。錦月傳達的陸三郎的「你會後悔」的話一開始還讓羅令妤擔心了兩日,發現什麼事也沒發生後她就放下心了。羅令妤專心和連七娘編舞去,她疏懶了許多年的舞技大進步的同時,連七娘每日見到這位女郎,由一開始的高興,變成了後期的害怕——

  「飄逸!輕靈!我輩愛輕盈欲飛之風,你這般沉甸甸的,怎麼讓人看?」

  「腿位置再高一些!」

  「腰挺直!我說的柔軟不是讓你無骨如蛇!」

  「又錯了,再來!」

  連七娘整日被羅令妤打擊的:嚶,這個女郎認真起來太可怕了……

  羅令妤忙著自己的舞的時候,陸昀也焦頭爛額地被一堆繁瑣政事所煩。陳王劉俶得罪了衡陽王,衡陽王各方面地施壓,借著陛下的寵肆意擠兌陳王身邊的人。陳王劉俶慣來隻做不說話,他身邊的親信被衡陽王一系打擊得苦不堪言,其中最甚的,便是剛剛上任的陸昀了。陸昀剛擔了分掌侍御史郎的官,什麼還沒弄清楚,就被扯進兩派的鬥爭——不,應該只是單方面的鬥吧。

  陳王被衡陽王欺負的,都去抓建業郊區的流寇了。

  完全是步步退讓,只要衡陽王高興就好。

  眾公子見他灰頭土臉,為他不平:「父皇也太寵衡陽王了!我們幫你說情去!」

  知道內情的陳王搖頭:「不必了。」

  他是代他父皇承受衡陽王的擠兌,好不讓衡陽王懷疑他父皇的心思。他受了什麼委屈,父皇自己心裡都有數。與其去哭訴,不如讓陛下愧疚著吧。畢竟天子一愧,總會加倍補償回來……

  然這種連軸轉的忙碌,讓陳王劉俶忘了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靈來建業的日子。他白日在外頭忙抓盜寇的事,回到府上聽門客提醒,才知道周揚靈已來建業。可是在碼頭上,陳王和陸三郎都沒有出現。

  等陳王府的人想起來趕到碼頭時,已尋不到周女郎一行人去了哪裡。陳王府的人也詫異:「公子您和三郎都說周女郎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我等便想她定然如陸家那位表小姐那日進建業一般,造成一些轟動……」

  佳人立岸,美若驚鴻。

  所以陳王府去接的人,才不是那麼著急。誰知道到了碼頭,發現沒有人等著。

  剛回到府上、一杯茶都沒喝、口乾舌燥的劉俶目中一炫,微窒息:「……」

  他問:「三郎,也,忘了……日子麼?」

  陳王府的人一臉沉重地點頭:「三郎好似也忙了一日,完全不記得周女郎的事了。」

  劉俶揉著額心:「派人,找。」

  建業就這麼大,周揚靈庶族出身,在建業不會有舊友相助。孤零零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裡去?

  派人去尋人,陳王自己喝了一杯茶,換了衣後,決定去陸府一趟。忙碌一日,陸三郎也不過剛回來歇一會兒。剛剛洗浴出來,散著烏黑長髮,郎君袍子鬆鬆垮垮,胸膛雪白玉瑩。他側身伏在榻上閉眼一會兒,就聽到錦月說陳王來了。

  閒事休提,在侍女們都出去後,結巴問題確保不會被人知後,陳王語氣急促、磕磕絆絆地說了尋不見周揚靈的事。陸三郎漫不經心,並不在意:「你放心,那位女郎聰慧過人。就算第一次來建業,她也不會把自己弄丟的……」

  陳王:「孤、孤聽你說她、她體弱多病……荒唐!既體弱多病,豈能亂跑?」

  陸昀挑下眉:「旁人還說我那羅表姐溫柔嫻雅,您看著她是那樣人麼?」

  陳王眸心一跳:「……」

  陸三郎這話,就是說女郎表裡不一了。

  陳王稍微放下了一點兒心,只要周揚靈好端端的,沒出事就好……放下心來,陳王才有空聽陸昀說別的事。也是劉俶說起來了,陸昀才想起一件事。陸三郎起身下榻,去榻後的方架上取了一個木盒。坐回榻上,迎著劉俶不解的目光,陸昀淡淡解釋;「年前我開了一個琉璃坊,讓人研究『琉璃』,你還記得這事吧?」

  陳王點頭。

  「琉璃」產自西域,是舶來品,向來價格昂貴,有市無價。今日南國北國不和,有北國阻著,南國和西域的商貿往來便困難許多。陸三郎不學無術,乾脆找了師傅,開了一家「琉璃坊」,自己來研究生產琉璃。只要研製成功了,不說陸昀自己財產如何,南國的士族們定然追捧不已。

  劉俶震驚:「研製成功了?」

  他哭笑不得:「你、你胡來……還真,有結果了?」

  陸昀神秘一笑,揭開木盒,黑色絨布上,放著一串琉璃臂釧。珠子圓潤光滑,打磨得色澤柔亮。拿在手中觀賞,劉俶心裡沉吟:顏色尚昏,質地不如西域,還要等些日子……但是已然有了這般成就,想要再好一些,追趕上西域的技術,指日可待。

  陸昀:「若是再好一些,我南國有這般技術,將『琉璃』賣去北國。北國的士族們,也得瘋了……」

  劉俶眉一跳,已經想像出其中藏蘊的巨大利益利益了。劉俶拍案:「好!」

  陸昀捏眉心:「原本想將這串琉璃臂釧送給周揚靈,賀她來建業,表我等對寒門庶族的看重……現今,也只好將這串珠子先放著來。但願過兩日,技藝更好些,送她質地更好的琉璃臂釧。」

  劉俶點頭。這串琉璃臂釧,當是「琉璃坊」研製出來的第一個成功品,意義非凡。雖然質地渾濁,比不上名門世族女平時所見所用……然周揚靈是名士周潭的女兒,她定會知道此間心意。

  劉俶臉緋紅,掩飾激動,輕聲:「雪臣,你、你先收起來。」

  陸昀一笑,隨手將這串琉璃臂釧置於懷中。他展示此物,也不過是為了讓陳王放心。兩人又聊了些其他事,討論了些正事,到天色黑透,陳王才告別。陸昀起身,自是送他出府。二位郎君一前一後地行走,行走曼然。兩人到石橋下,忽而聽到湖水邊傳來的女郎說話聲。湖水清澄,湖邊女子聲音隨風傳來,因聲音太過耳熟,陸昀腳步停頓了一下。

  那女聲厲道:「不許停!我尚沒有休息你為什麼累了?到底誰才是舞女啊?」

  另一女訥訥不敢言。

  陸昀唇翹了一下。

  陳王:「這是……誰?」

  他回頭,黑漆漆中,看到陸三郎那似是而非的唇角笑意。陳王:「哦,是羅娘子。」

  陳王想了一下,想起半月前筵席所見,女郎對付陳繡的那手段……陳王統共見過羅令妤兩次,第一次覺得女郎嬌弱,第二次就覺得女郎有些……他低聲:「去看看吧。」

  陸昀不情願:「算了吧……她有什麼好看的?」

  陸昀懶怠:「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別人長得一樣,沒什麼值得看的。我們走吧。」

  劉俶不理他,直接下橋過去。陸昀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看劉俶堅定不回頭,只好無奈地跟了上去。其實他不用過去,他都知道羅令妤在幹什麼。羅令妤對他的態度如此明顯,有用時找他,無用時棄他。陸三郎心中惱怒,難道他給過一個臺階後,還要次次給麼?

  且他憑什麼討好她——一個愛慕虛榮、表裡不一的女人!

  兩個郎君下了橋,走下石階,湖水清清浮照二人面,二人看到了背著他們的背影曼妙的女郎,和目中含淚的陌生女子。羅令妤似在和一個女子在湖邊練舞,燈籠扔在蘆葦間,侍女們被打發離開,天如此黑幽,兩個女子還不離開。

  連七娘:嗚嗚嗚。

  她眼睛看到了走過來的陳王劉俶和陸三郎陸昀,目中一亮,張口要說話:「娘子……」

  「啪!」手心被羅令妤敲一下。

  羅令妤:「你怎能又走神?連七娘,你再這般沒用,我看我們根本不用比,直接認輸就好……」

  連七娘:「女、女郎……」

  羅令妤:「不許打斷我!我的名聲都掛在你身上,所有成敗都在那一日。你現在不……」

  連七娘:「可、可是女郎,你後面……」

  羅令妤不為所動,繼續凶連七娘。她如惡剎羅一般不留情面,將連七娘說得難堪,尤其是被兩個俊逸郎君看著。羅令妤說了半天,見連七娘臉色實在古怪,她停了下來。心裡疑惑時,羅令妤聽到後方郎君低聲:「羅娘子。」

  羅令妤:「……」

  這陌生男聲!

  她剛才背著這位郎君,有說什麼不合適的話麼?!

  羅令妤沉默半天,調整好自己的神情。她慢慢回頭,笑著看向後方的劉俶,頓一下,與陳王伏身請安時,羅令妤的眼眸一頓,看到了陳王身後眼神幽若盯著她的陸三郎陸昀。

  當著陳王的面,羅令妤一貫是人家的好表妹。

  她嫣然無比地跟陸三郎打招呼:「三表哥,好久沒見面了。三表哥近來安好?」

  「表妹也安好,」陸昀似笑非笑,他眼睛看著她,慢慢說道,「近半個月未見,表妹似乎又漂亮了些。」

  羅令妤:「……」

  陸昀誇她漂亮?!

  羅令妤心中明明歡喜,口上卻嗔一聲:「表哥你說什麼呢!」

  陸昀盯著她胸口,看了許久,疑惑的:「似乎……也胖了些?」

  胖?!

  羅令妤:「……」

  陳王劉俶安靜地看著他們兩個:明明是自己說來見羅令妤的,到頭來讓人插不進去話的,倒成了他們兩個。

  失禮失禮。怪他怪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1:43 PM

第39章

  羅令妤臉色青一塊紅一塊後,後退兩步,同時雙手交疊捂住自己胸口,聲音如厲刺般:「陸雪臣你在看哪裡?!」

  陸昀:「……」

  他在盯著她的胸口看。

  快十五歲的女郎了,外人看得最多的,是她那張越長越妍麗的面孔。偶有幾次陸三郎看了都會隱隱心驚,因她的相貌實在……陸三郎有時候想,也難怪她不光是想嫁世家,她還想嫁頂級豪門世家。如她這般的長相……普通的士族,根本護不住她。何況還有她那個現在看著還小、但以後長大了恐也招人的小妹妹。

  而在此夜,陸三郎第一次注意到羅令妤的好身段。湖清風涼,後方蘆葦叢簌簌搖動如潮水漲落。燈籠扔在蘆葦地上,身形窈窕、鼻尖滲汗的舞女連七娘垂著肩靠後,跟兩位郎君伏身後便不再說話。陳王劉俶在外人面前也幾乎不開口,沉靜地站著,如隱形人一般。

  燈籠的光和水波的影一重重撲來,女郎肌膚似玉似水,發著柔光。她的頸、肩、胸、腰……一點點看下去,黑暗中,陸昀自己聽到自己厲害的心跳聲。

  如破筍青芽,春日到了,一天比一天玲瓏。

  她的身量,比旁的這個年齡的女郎都要好些……陸昀的眼瞼陰影浮在長睫下,在羅令妤的惱羞下故作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他的腦海裡,卻忽然想到了以前好幾次她刻意撲到自己懷裡時,自己感受到的……

  羅令妤羞怒無比地瞪那個陸三郎一眼,卻見他低著頭似在笑。

  羅令妤:「……」

  此人定有腦疾。

  果然和陸三郎碰上不是什麼好事。

  但是陸三郎旁邊的郎君……是陳王劉俶。

  羅令妤向安靜的陳王殿下看去,劉俶站在暗光中,面容秀麗,眸子清黑,一身氣質蕭蕭肅肅,當是一位在陸三郎那般奪目的風流氣度下被完全壓住的郎君。和陸三郎走在一起,很少有人能注意到陸昀旁邊還有別的郎君……羅令妤心情複雜,她聽說這位陳王和陸三郎關係一直很好?這人……真的一點不介意女郎們只看陸昀,從來不看他麼?

  對上羅令妤的目光,劉俶輕輕點了下頭,以示問好。

  羅令妤:「……」

  唔,這位陳王也是怪人,幾乎不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啞巴。但是羅令妤上次在衡陽王那宴上也見過劉俶,劉俶會說話,聲線清冽,並不難聽啊。他何以很少開口?

  但這時不是亂想那些的時候。

  羅令妤盯著陳王劉俶,美目輕輕閃爍。過兩日就是「花神選」了,根據才藝不同、參選人數不同,「花神選」一共分了五日才可比完。女郎們比完,各位郎君、女郎們便會投去自己的一票支持。同時,另有五位名士點評,名士一票之貴,可當尋常郎君、女郎們的二十倍。每年五位名士請誰來,到最後才會知道。但為了自己的票數高一些,通常在「花神選」開始前,各家女郎都開始努力為自己找名額了。

  劉俶的親妹妹,平甯公主劉棠,也參加了今年的花神選啊。

  羅令妤心機一起,便以玩笑的語氣跟陳王打聽:「平甯公主這兩日,是否求著公子幫她投票呀?公子會幫她的吧?我想皇家有名額的都會投公主……真好,這樣的話,今年公主說不定真能壓住陳娘子,成為『花神』。畢竟陳娘子都連勝三年了。」

  陳王劉俶露出苦笑,搖了搖頭。這兩日他確實被妹妹纏著不放,央求他去尋參與評選的名士去打聽消息,比如陸昀……

  陳王這神色,便說明平甯公主確實在積極拉名額了。羅令妤想,陳娘子那裡定然也是。但是皇室公子、名門郎君,其實他們的身份很多時候重合,南國皇室和建業世家有姻親,一位公子,既可能是平甯公主的兄長,也可能是陳繡的表哥,或者與別的女郎家中有利益相求……這個時候,投票投給誰,是所有人最煩惱的事。

  羅令妤欣羨道:「真好,我也想有兄長。若是我有兄長,這時我兄長的票一定是投給我的。可惜我寄人籬下,不好多求旁人。」

  劉俶一愣:「……」

  他探尋的目光掠向旁邊的陸三郎:怎麼?你表妹不知道你今年不知生了什麼興趣,跑去「花神選」上拿下那五位名士的名額之一了?你居然不給你表妹放水麼?

  陸昀淡定自若,桃花眼卻輕輕揚了一下,光華瀲灩之色,耀了其他人滿眼。幾分揶揄,幾分戲弄,輕飄飄地,撩羅令妤一下。

  四目相對,羅令妤被炫了滿目流光,心中驚豔,心臟跟著重重地跳了一下。臉頰緋紅,她心中惱:好生生的為什麼故意撩她一眼?

  羅令妤壓下心中異樣,艱難地將自己目光從陸昀身上移開,努力逼自己當看不見陸三郎。她對陳王劉俶笑得情真意切,並帶著幾分小女孩兒的天真撒嬌氣。羅令妤嬌聲:「我和連七娘練舞也練了很長時間呀,其實我也不差的……公子,表哥,我給你們看下好不好?你們到時候舉棋不定的時候,也考慮我好不好?」

  連七娘專心地充當隱形人,餘光下,看到身前的女郎裙裾漫飛,長袖展揚似鶴。羅令妤閉眼,回憶一番,她閉目時,光水之影將將托著她。陳王盯著她,陸三郎原本移開的目光,再次回來,盯向她……的胸口。

  女郎腰系博帶飛揚,她再睜眼時,手慢慢抬起。她旋轉身形,腰肢扭動,頭輕微側點,同時一手上抬高至頭頂,當動作定格時,女郎的起手式結束。手如蓮花開,腰似蒲葦軟,俏盈盈望來。羅令妤故意,蔥玉指尖點向在她面前的陳王……

  陳王一動不動。

  女郎指尖即將碰到他時,旁側衣袍一飛,陸三郎上前,伸手擒住了羅令妤伸出的手腕。

  陳王:「……」

  羅令妤:「……」

  陸三郎低頭看自己的手抓著女郎的手,心中一滯: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上前?

  三人沉默著,半晌誰也不說話。羅令妤見到他就發怵,手被他抓住,自己溫涼的手碰觸到郎君滾燙的手,她被燙得指尖顫抖往後縮。陸昀握著她的手不放,羅令妤面頰漸燒起來。看他面沉如水,她臉上的笑有些僵,唇抿著,神情訕訕的。羅令妤瞪陸昀:放開我的手!不要在別的郎君面前和我拉拉扯扯!

  陸昀眼睛幽黑,繼續沉默著:……

  陸昀貿然上前一步,站到羅令妤面前,正好俯視她。他也幾分尷尬,心裡暗驚自己乍然走過來做什麼。再被羅令妤那種嫌他多餘的眼神看,陸三郎心裡惱意起,腦中弦「繃」地斷了,理智清空。陸三郎自然從不給人看笑話,他必須給自己抓羅令妤的手找到一個完美藉口。於是他說了一句話:「表妹自然跳得很好,但是還少一樣東西。」

  陸昀從懷裡取出了一個琉璃環狀臂釧,在陳王突然驟縮的眼神、羅令妤驚喜的眼神下,陸三郎低著眼、掀起女郎的袖口。女郎露出一段纖白藕臂,陸三郎盯了兩眼,慢條斯理地親自將琉璃臂釧為羅令妤戴上。手指碰到她清涼無汗、細嫩玉質的肌膚,難以克制的,他為她戴臂釧的動作越來越慢,近乎停滯……

  羅令妤一下子從他手裡抽走手腕,她上下打量陸昀為她戴上的珠子還起的臂釧。她看陸昀的眼神和以前都不一樣了:琉璃!竟真的是琉璃!

  羅令妤家道中落,可她也曾有過優渥的士族女郎日子。她知道琉璃有多貴重,雖然自己手臂上戴的這串琉璃珠子顏色略渾濁,可是再渾濁的顏色,也是琉璃啊……這得多貴啊。

  陸昀見她目中發亮,不知為何,他心裡也柔軟一下。陸昀手負到身後,看女郎歡喜地不斷摸著那臂釧,他目中染了笑:「喜歡麼?」

  羅令妤仰臉:「喜歡!三表哥,你對我真好!」

  心裡跟著她笑,面上陸昀咳嗽一聲,別過臉不看她熾熱美目:「隨便玩玩的。不值什麼錢。」他轉過去的視線,看到陳王劉俶意味深長的眼神。

  劉俶的眼神在說:說好的送周揚靈呢?說好的利益呢?說好的讓你先收著呢?你表妹隨便跳了個舞,恐怕還沒跳,就起了個手勢,你就激動地把琉璃臂釧送出去了?你還說她不是你情人?

  陸昀有些狼狽地移開眼,招呼陳王:「不是還有事麼?我送你出府。羅令妤……你、你繼續玩你的吧。」

  羅令妤現在與他笑得格外溫柔甜美乖巧:「好的三表哥。」

  陸昀和陳王就這般走了,陸三郎上石橋的腳步略趕、好似後方有什麼在追他一樣,陳王慢悠悠地跟在後面。陳王劉俶若有所思,想到前段時間陸昀對婚事的拒絕。那時說什麼不會犧牲自己的婚姻,現在看來,陸三郎分明另有所愛。陳王目中生了興味:若是陸昀覺得羅令妤渾身是缺點……他再動了心,豈不是顯得他很可笑?

  兩位郎君走了,羅令妤還在愛不釋手地把玩陸昀送她的臂釧。她向來覺得陸昀不喜自己,後來真相暴露後,她更是自暴自棄,覺得自己在陸昀心裡印象壞到了極點。但現在看來不是的……陸三郎沒那麼討厭她。琉璃這般珍貴,他隨手就給了自己……就是豪門世家如陸家,也不會這麼揮霍啊。

  羅令妤最開心的,還是琉璃真的很值錢。非常值錢……

  她心中有一個想法,也顧不上再逼迫連七娘練舞了。兩個女郎提著燈籠匆匆回自己的院落,侍女們早已等在院門口。吩咐侍女們招呼連七娘歇息,羅令妤急匆匆回了自己的屋子。

  關上房門,她把屋中的燈火全部點亮,坐下後立即卸下了手臂上戴的琉璃臂釧。就著明亮的燈燭光細細打量手中的臂釧,珠子的形質大小不太統一,顏色不太正,打磨得卻非常圓滑。燈火下,珠子反射出五彩流光,在她手心跳躍。

  羅令妤看清楚了,以這個臂釧的材質,這串琉璃非常粗糙,沒她以為的那般值錢。

  然而這樣她更欣喜了!

  捂著劇烈跳動的心跳,把案上的燈檯拉近,羅令妤伏身看得更仔細,不錯過臂釧上的任何痕跡。她研究了半個時辰,完全放下心來:她猜對了!材質這般粗陋的琉璃臂釧,該是有些失敗,所以臂釧上沒有留下任何標記。

  沒有任何陸家、或任何豪門世家的標記。

  這就表示……她可以拿這串琉璃臂釧出去賣錢了!這麼粗陋的東西名門貴族可能不需要,但是建業的富商也多啊。

  為了「花神選」要掏空的家底,好像忽然間就能全部賺回來,還多的是富餘……

  拍著心跳讓自己鎮定下來,羅令妤聲音發抖地讓侍女靈犀進來。靈犀跟著她的時間久,這種事她不敢讓陸老夫人送來的侍女靈玉做,她只信任跟自己一道經過事的侍女。附耳到滿面惶恐的靈犀耳邊,羅令妤把琉璃臂釧塞到靈犀懷中:「你這兩日出門多打聽打聽,把這臂釧賣出去。定要小心,千萬別賣給了士族人士。」

  靈犀害怕:「萬一、萬一被三郎知道了……女郎,我們借住陸家,不要惹陸三郎生氣吧。他還送你臂釧,你不該……」

  羅令妤鎮定:「別怕,他不會知道的。」

  「像他這種眼高於頂的人,打交道的圈子不光是士族,還要是豪門世家。只要你給我仔細,別把臂釧賣給建業的頂級世家去,陸三郎他就不會知道。而且就算不小心被他撞上了也沒關係,我仔細檢查了,臂釧上沒有標記,他平日把玩的都是好東西,這麼粗糙的珠子,他不可能認出來的。」

  靈犀快哭了:「萬一他要您戴上他送您的臂釧……」

  羅令妤挑眉:「憑什麼?送了我的就是我的東西,又不是定情信物,憑什麼要我日日戴著?我又不是窮苦人家的女子,我首飾多的是,我憑什麼每日戴一樣的首飾?」

  羅令妤在膽小的靈犀腰肢上狠狠推了一把,恨鐵不成鋼:「給我把臂釧賣了籌錢就好!陸三郎那裡你別操心,有我在。」

  羅令妤胸有成竹:不過是一個珠子粗陋的琉璃臂釧而已,陸三郎可能根本就不喜歡,才會隨手送她。他根本不記得的可能都極大……他上次還說他不記得送過她尋梅居士的畫呢。

  賣了賣了!賣了臂釧她就有錢,有時間多熬兩日,熬到自己找到良婿了!

  不提靈犀被羅令妤逼著天天出門,偷偷摸摸地找富商問要不要買琉璃臂釧,陸三郎也確實沒有來盯著羅令妤把他送的臂釧扔哪裡去了。而羅令妤因為金錢有了著落,心中鬆快,盯著連七娘練舞便盯得更勤了。

  羅令妤這邊過度用功,幾日下來,陸家的郎君們都多多少少碰到羅令妤和連七娘,知道羅令妤有多看重這場「花神選」了。不提能不能娶回家,郎君們都喜歡漂亮聰慧的女郎。羅令妤每日天不亮就在湖邊練舞,郎君們站在橋上望兩日,紛紛答應會把名額投給羅令妤。羅令妤心喜,滿意於自己每日天不亮就往院外跑的行為得到了結果。

  可是陸家旁系的郎君都好打發,兩個嫡系郎君卻都是奇葩。同樣的清晨練舞,再次碰上要上朝的陸三郎,以為對方送了自己琉璃臂釧、該對自己有好感,羅令妤用面對其他郎君的嬌滴滴態度,與陸昀撒嬌,希望他到時把名額給自己。

  忙著上朝的陸三郎站在橋上,深深看她半天,意味深長道:「我的名額,你可要不起。」

  五位名士的名額幾乎可以左右「花神」最後花落誰家,陸昀自然不給她。

  羅令妤:「……」

  有病。

  她就知道這位三表哥忽冷忽熱,一會兒送她琉璃,一會兒又連個名額都不給她。

  她哼了一聲,反正也沒報太大希望,就這般任由陸三郎離去了。

  沒關係,沒有陸三郎,還有陸二郎啊。陸三郎陰晴不定難說話,但是陸二郎陸顯……羅令妤想,以陸二哥的好說話,幾乎稱得上對她有求必應。如果不是陸二郎的母親陸夫人對她成見很深,羅令妤覺得陸二表哥才是嫁人的最好人選……然在石橋下仰頭跟橋上要出府的陸顯柔聲細語地說了要求,陸二郎陸顯的眼神,卻非常古怪。

  陸顯手搭在石橋欄杆上,詫異地盯著她:「什麼?你真要參加那『花神選』?」

  羅令妤:「……對啊。」

  她心裡奇怪,她不是早就報名了麼?那天陸顯不是也在麼?他這會兒在奇怪什麼呢?

  陸顯心中一下子糾結,眼底光忽明忽暗,扣在石欄上的手在袖中蜷縮起。他回想起自己記下的夢中細節——這個時候,羅令妤和衡陽王尚沒有回到建業,離開建業去接周大儒女兒的陸昀,卻是已經回到了建業。

  回到建業的陸三郎心情不甚好,夢中陸顯好久沒見到他。

  但是時至「花神日」,建業每年的「花神選」,是一定不會因陸三郎心情不好而錯過的。夢中陸三郎因心事不佳,那五位名士的名額之一,他就沒有接手。這一年,羅令妤沒有回到建業趕上「花神選」,陸昀也並沒有去「花神選」上點評什麼。

  這一年的「花神」,也不再是陳繡。

  而是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靈。

  夢中時,陸二郎也曾有幸去過「花神選」。周女郎並沒有一開始參選,而是到了最後一日,她才與陳王劉俶一道出現。周女郎西施之身段,仙娥之美貌,令人驚豔。陳王為她保駕護航,更讓人在意。

  但「花神」,落在她頭上,憑藉的,完全是她的真實才學,不參半點兒假。

  這一年的「花神」是周揚靈,要到了下一年,周揚靈沒有再參選,羅令妤回到了建業,下一年的「花神」才會落到羅令妤頭上。但那時,羅令妤已經是皇后,她是不是「花神」,已經根本不重要了。

  甚至那時候……陸三郎早已不在了。沒有了陸三郎的陸家,再沒有美麗的表小姐們日日來做客,從南陽來投奔的羅氏女,也再未曾回到這裡。

  「雪溯院」空著,「清院」也沒了人。

  他的三弟,錯過了與羅表妹的每一次可能……

  陽光下,湖水揚波,陸顯目中似有淒淒悲意,怔怔看著橋下仰臉而笑的美麗女郎。一切都不一樣,一切都好似很美好。三弟斬釘截鐵地表示願意出現在這一次的「花神選」上,羅表妹也在建業,同時信心滿滿地要參賽。

  而且陸顯因時刻關注自己的夢,他已經打聽到——據說周女郎周揚靈也來到了建業。

  但是和夢裡不一樣,現實中,陳王劉俶,好像……弄丟了周女郎?

  真是讓人費解:接個人怎麼能接不到?

  下方羅令妤失望的:「二表哥?你怎麼了?你也如三表哥那般,不肯把名額給我麼?」

  「啊,不是,我可以給你,」陸顯連忙道,只是遲疑下,「表妹,你真的要參選?要不等明年吧?今年女郎出眾者極多,勝算太少,你與建業郎君、女郎們也不甚相熟,何不多等一年?等更有信心時再去呢?」

  他真誠的:「表妹,你一定會當選『花神』的。但是今年,恐怕……」

  今年有周揚靈。

  雖然夢和現實好似完全不一樣,陸顯至今沒弄明白夢和現實有沒有關係,但至少夢在有些地方,能給陸顯提示。比如,陸顯知道周揚靈和羅令妤在「花神選」上準備的作品。夢裡羅令妤選的是那個「姮娥奔月」之舞,現實中也一樣。那麼周女郎想來同樣一樣。

  陸顯雖然心裡和羅令妤更親近些,但是他必須承認:至少「花神選」上,羅表妹不如那位周女郎。若是和那位周女郎同一年參選,羅表妹會輸得很慘。因那位女郎,她勝的,不光是才,還有胸襟、氣節……古來名士們,愛的便是這樣。

  這種東西,羅令妤身上是沒有的。

  陸顯勸:「表妹,等明年再比,好麼?」

  等明年,黃花菜都涼了。羅令妤不以為然:「不……表哥,只是玩一玩而已。你怕我輸麼?輸也沒關係啊,我不在意的。表哥到時把名額投給我就好啦。」

  她不信自己會輸給陳繡和平甯公主劉棠。再除了這兩位女子,羅令妤覺得無人可威脅到自己,她相信自己的手段。她定要成為「花神」,讓名士為自己作畫,上名士們的「仕女圖」。就是尋梅居士陸昀……說不定也會大吃一驚,為她作畫。

  她鼓著一口氣,就想讓陸三郎高看自己。她要讓他知道,她比他以為的,好的多得多……高攀不起的是他,不是她。

  陸顯不可能勸住羅令妤,最後更被伶牙俐齒的羅令妤勸得答應幫她拉票,為她多爭取郎君。而陸二郎一想,自然就把衡陽王劉慕劃拉到了自己的目標裡。劉慕本來根本沒打算摻和他們「花神選」什麼事,誰想到陸二郎有病,天天往他府上跑,告訴他羅表妹有多好……劉慕背著人罵道:「陸二郎瘋了吧他?他那麼喜歡他的羅表妹,他自己求娶好了,總追著孤做什麼?」

  孔先生多智,同樣不解。

  ……

  「花神選」共五日,曲舞在第三日。在家中吃過早膳,羅令妤就帶上連七娘,坐上長簷車前往「華林園」。華林園本是皇家園林,為了「花神選」,皇室特意借出地方給這些名門郎君、女郎用。羅雲嫿小娘子自來到建業,還是第一次跟姐姐出門。坐在牛車上,依偎著姐姐,羅雲嫿掀開車簾稀奇地看外面景致,心裡暗暗警惕自己要小心,不要給姐姐惹麻煩。

  因天還很早,他們的牛車出了烏衣巷時,街道兩邊並沒有什麼行人。羅雲嫿按捺不住地掀開簾子看外邊,羅令妤也興致勃勃地跟著她偶爾瞥兩眼。忽然間,羅令妤看到妹妹盯著一個方向盯了很久,小臉上的大眼睛中寫滿了糾結——羅令妤湊過去,順著妹妹視線看去,見到秦淮河岸,一位郎君纖瘦的身形跪伏在地上,半晌不動。

  羅雲嫿咬著手指:好可憐……好想救人……可是怕給姐姐惹麻煩……

  羅令妤眼睛亮起:看那郎君衣著,和背影透露出的氣質……一定是世家郎君!

  心裡一動,羅令妤急忙的:「停車,快去看看那位郎君……」

  羅雲嫿詫異地瞪大眼扭頭,看姐姐忙碌地吩咐停車,讓人去秦淮河邊把郎君救上來。救上車,羅令妤低頭看一眼,看到對方長睫如烏,唇紅膚白,氣質如蘭如竹,乃是面容明秀的俊美少年郎,她更是放下心。名門郎君向來相貌出色、氣質出眾,此郎這般模樣……定是豪門世家無疑了。

  羅氏女的嫁入名門夢,從未醒來。

  「女郎,這位郎君似是中暑暈倒?」侍女靈玉遲疑著,打開窗格子看外面太陽:太陽剛出來而已,不熱吧?這都能中暑?

  羅令妤不在意那個,只盯著被她們帶上車的俊俏少年郎看:「別管那些了,快給他喝些水。郎君定是受了苦……」

  羅雲嫿:「……」

  牛車繼續悠悠行駛,緩了好久,那位被她們救的郎君才悠悠轉醒。睫毛輕輕顫抖,如雨燕蘇醒一般。待他眼睛睜開,只見眸心清亮,明眸燦然。少年郎虛弱得靠著車壁,艱難坐起,長髮散亂覆在面上,亂卻美。他這般相貌,看慣了美人的一眾人,包括羅令妤,都呆了一下。

  少年郎君坐起來後,不好意思地對她們笑了笑:「多謝恩人……在下自幼體弱,失禮了。」

  秀美少年郎靠著車壁而坐,外面的光隔著簾子,斑點流動似水,打照在他身上。說話時,少年郎君頭微微低著,聲音低柔,眼波流轉,有一種雌雄莫辯的美。

  羅令妤美目中的驚喜越來越多,身子更是低伏,接過侍女手中的碗,親自為郎君喂水喝:「郎君如何稱呼?」

  少年郎君溫和道:「我姓周,名……子波。」

  羅令妤:「原是周郎!」

  周郎多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1:43 PM

第40章

  去往「華林園」的長簷車出了兩輛,一輛是侍女和舞姬連七娘所坐,另一輛是羅令妤領著妹妹坐。她們將少年郎君救上車後,侍女靈玉就從後面的車過來,到羅令妤這邊來幫忙照顧少年郎君。

  郎君自稱「周子波」,年過十七,從外地來到建業。初來乍到,周子波對建業多有不熟,還賴羅令妤指教。

  羅令妤掩唇而笑,紅了面頰:「我也是從外地來的。我從南陽來,到建業不過一月。我也不甚熟這裡。」

  周郎眉毛向上揚了下,那勾子一樣的挑動,其下看人時烏凝專注的眼神,還有他身上那種春風般溫煦的氣質……都讓羅令妤心中生悅,向郎君靠近。羅令妤側頭打量周郎,自她得知自己上次和妹妹救的人是陸昀後,羅令妤就修改了自己的行事風格——

  路遇需要幫忙的,哪怕看著像是無權無貴的窮苦人士,自己也不能以貌取人……萬一又是第二個「陸三郎」呢?

  眼下的周郎,目似溫玉,雋秀和氣,雖臉色蒼白、似身體不太好……但觀他言行談吐,他是第二個「陸三郎」的可能性,定是極大的。

  當長簷車走上青溪中橋時,車微微晃動,羅令妤推開礙事的小妹妹,坐得已經離周郎非常近了。她故作驚喜:「原來你我都不是建業人,敢問郎君來自哪裡?」

  周郎聲音依舊低柔如砂礫過耳,沙沙沙,撩向女郎肺腑灼熱之處:「華蓋壓著三層閣。」

  羅令妤一怔:這是讓她猜謎?

  周郎只是隨口一說,並沒有為難羅令妤的意思。羅令妤又心中機敏,對方謎語將將給出,妹妹皺著臉想謎底時,她已經猜了出來,呼吸間就順暢地接上周郎的話了:「原來郎君來自宜城!我沒有去過,卻聽說過那裡也是富饒之地……你我二人都不是建業人,天南地北,還能在此時意外碰上。周郎,我們真是有緣。」

  有緣?

  女郎妙生生的含情目柔柔瞥向那位少年郎君,春水一般,波瀾一重重湧去,她再輕笑的樣子,更顯得年少多嬌,眸底的神色,還帶幾分……狡黠?

  周揚靈,即周子波,面對這位女郎的討好,微微笑了一下——這位羅女郎,生拉硬扯,也要和她扯上關係,卻並不惹人生厭,倒是有趣。

  不錯,女扮男裝,化身風度翩翩的「周郎」的,正是陳王劉俶遍尋不到的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靈。陳王劉俶派陸三郎去宜城,說服名士周潭,希望周潭和陳王合作,讓寒門弟子進入官場,平衡如今朝廷被大部分無所事事混日子的士族子弟把持的現狀。自來庶族嚮往士族,想進入士族世界難如登天,哪怕名士周潭曾游遍南國、弟子三千,陳王給出的條件,對他也是吸引人的。

  更甚至,為了讓周潭代表的庶族人士相信自己的誠意,陳王主動拋出了聯姻的橄欖枝。此年代士庶分明,庶族女子想嫁士族、皇室都難如登天,陳王已如此有誠意,周潭便讓女兒周揚靈入建業小住些日子,看看建業的情況。女兒雖體弱,但周潭相信憑自己女兒的相貌才能,士庶之間的聯姻,定會非常順利。

  雙方皆有誠意,卻無人問過周揚靈的看法。人到建業,發覺陳王府的人姍姍來遲,周揚靈在他們來之前,就改頭換面走人了。

  如今陳王劉俶的人到處尋那位絕色女郎,只記得周女郎「貌美」,他們想盡辦法和近期進出建業的女郎們聯繫。他們卻走進了思想誤區,沒有想著去郎君中找上一找——

  周揚靈挑起簾子,看向外頭青溪風光。周揚靈歎:「建業果真地傑人靈,難怪我父親也嚮往這裡。」

  羅令妤心中一動:這話的意思,應該是周郎的父親是大人物吧?

  看,她猜得沒錯,周郎定是哪位世家離家遊學的郎君。就如她的堂哥,大伯母的兒子羅衍一般。這次來到建業,羅令妤給堂哥羅衍也帶了禮物。但是羅衍遊學未歸,就連大伯母都兩年沒見過人了……周郎如她堂哥羅衍一般,都是願意行千里路、家學淵博、自身也上進的郎君啊。

  羅令妤對周郎的好感更甚,絞盡腦汁要和這位郎君扯上關係——「周郎,你若是沒有要去的地方,不如與我一道前往『華林園』吧?這兩日那裡有『花神選』,建業的名門郎君、女郎們都聚在那裡,挺有趣的。我也要去參選,周郎就當陪我玩玩好麼?」

  「花神選」。

  周揚靈眸中水光輕漾,若有所思。

  這個她聽過,她趕上這個時候入建業,未必沒有她父親周潭的傲氣所在——名士周潭弟子三千,以往建業連任「花神」三年的女郎陳繡,便是周潭的女弟子。周潭的徒弟都這般厲害,女兒又該是什麼樣?

  庶族要進入士族世界,定要讓人看到自己的能力。若是周揚靈那日在碼頭被陳王府的人接到,此時若沒有意外,周揚靈也該如旁的名門女郎一樣,來參選這「花神」。若是成功,周揚靈便可自動進入士族女郎們的世界了。

  而今扮作男兒,卻是不用選「花神」了。從參選者變成旁觀者,甚為有趣……周揚靈含笑點頭,應了羅令妤的邀請:「好呀。」

  羅令妤驚喜,原本準備了好幾套說辭,沒想到這位郎君這般好說服。她才說了一句話,他就……定是對她也有些好感吧?羅令妤再用美目撩了周揚靈一下,春水柔柔,含情脈脈。

  周揚靈:「……」

  忍俊不禁!

  許是貌美的緣故,這位女郎勾人的小動作,不讓人生厭,倒是分外好看……是個有意思的人。

  初次相遇,二女均對對方持有好感。

  到華林園,羅令妤率先領著周郎進去。周郎雖沒有進入這裡的請帖,但守園小吏一看郎君風度宜人,自然是名門郎君,也不加阻攔。羅雲嫿看姐姐一心扒著那位救的郎君去,壓根把她們丟在身後不管……羅雲嫿小娘子鼓起腮幫子,吹了下額發:沒錯,還是她的姐姐。

  今日依然嫌貧愛富。

  姐姐顧著巴結郎君不理自己,羅雲嫿轉身跑去後面的牛車,當起小大人來,聲音脆脆地吩咐侍女們下車。只後面那輛牛車,連七娘下車的時候,身子輕輕晃了一下,被站在她不遠處等著她的羅雲嫿扶住。羅雲嫿仰臉看連七娘擦著胭脂卻難掩蒼白的臉色,吃了一驚:「連姐姐,你怎麼了,身體不適麼?」

  連七娘揉了揉額角,晃了下頭,神思清醒一下。忍住腹中不適,她紅了半張臉道:「沒事,女兒家的一點私事……小娘子長大了,也會懂的。」

  羅雲嫿半懂不懂地點了頭。

  跟在她們身後吩咐侍女拿包袱的靈玉聽到連七娘的話,呆愣一瞬後,憂心忡忡地盯著連七娘婀娜的背影:若是癸水來了,她還能跳舞麼……以女郎對這次「花神選」的看中,連七娘若是掉了鏈子,女郎會氣瘋吧?

  羅令妤此時一心在周揚靈身上,身後又有其他侍女,她暫時沒注意到連七娘的異樣。

  ……

  華林園占地極廣,進來後便有管事領她們去客房歇息。羅令妤領著周揚靈往客房去,沿路上,二女聽到絲竹管弦聲不絕,鼓點不斷,時有人圍著一處看。羅令妤便指給身邊的少年郎君看——「花神選一共五日,今日是第三日,不少郎君、女郎嫌麻煩,直接住在了這裡,等五日結束後再走。」

  「我也做的這個打算。」

  「今日都是比舞比曲的。為了夜長夢多,我將時間定在巳時。郎君我們回去收拾一下,就讓連七娘上場。郎君你定要看我的作品——舞和曲,都是我自己編的。」

  女郎聲如黃鸝,婉婉道來,實在是一種享受。周揚靈便不說話了。

  羅令妤又擰著眉微疑惑:「只是這裡人好多,女子未免太多了……難道今年參選的女郎有這麼多麼?」

  她曾跟王氏女打聽過花神選的事,士族女郎們各有自知之明,每年參選的人並不是很多。可是今年看上去,哪裡都是顏色鮮妍的年輕女郎圍在一起說笑。這時聯繫上前兩日陸二郎勸她不要參加今年比試的話,羅令妤心裡微微緊張:是不是今年有哪裡不一樣?陸二郎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消息,努力勸她卻被她忽略了?

  周揚靈寬慰她:「羅妹妹放心,你不是說輸贏不重要,只要有趣便好麼?」

  羅令妤:「……」

  她幽幽地、偷偷地,瞪一眼周郎:什麼輸贏不重要,那是她的客氣話而已。實際上輸贏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忽有平甯公主劉棠的聲音加入:「羅姐姐,你來了?我正想著過一會兒就該到你了,你怎麼還不到。」

  羅令妤含笑:「公主前日就比完了吧?怎麼樣?」

  劉棠掩了掩紅透的臉頰,咳嗽一聲:「挺好的。」她看到羅令妤身邊的俊秀郎君,卓然如玉,氣度不凡,當即訝道:「這位郎君,好似不曾見過。」

  少年過度俊美,本就雌雄難辨,何況周揚靈扮男裝,難得的有一股溫文爾雅的清明英氣在眉目間。見到她男兒裝的女郎,都覺她俊俏,談吐不俗。她說自己是男的,也從無人懷疑。

  當然,周揚靈也沒說過自己是男的。

  羅令妤給二女做了介紹,周揚靈拱手一拜,長袖飛揚:「原是公主殿下,在下有禮。」

  劉棠臉更紅了,連連後退,結結巴巴道:「不不不不用了……」平日往來都是相熟的名女女郎、郎君,她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鄭重其事地見禮。劉棠再看向羅令妤,心想羅姐姐真厲害,走到哪裡,都能碰上英俊的郎君喜愛她,跟著她。

  平甯公主誤會大了。

  ……

  遙遠的,陳繡和奉承她的侍女也在園中閒逛,時而湊入人群。別人是去看女郎的比試,陳繡則是跟著陸三郎走。「花神選」開始第一日,陸三郎出現在這裡,連看了三場比試後,她們便知道今年的五位名士之一,便是陸三郎。

  整個建業名門女郎為之一振!

  原本不打算來湊熱鬧的,沖著陸三郎,都要來看一看,玩一玩。世家女郎多彪悍,她們衣食無憂,享受生活,便極為喜愛美男,擲果投花以示愛。此年代的俊美郎君,若是沒有一身好武藝,輕易不要走進女郎人群中……

  這便造成今年摩肩擦踵、人山人海的盛況。

  走到哪裡都是人,哪裡都有女郎向陸三郎投花,陳繡的臉色鐵青。她的比試早在第一日就結束了,撐到今天,也就是為了等陸三郎,結果……擠出人群,將身後的曲聲拋之腦後,陳繡啐一口:「不知羞恥!一個個盡在看陸三郎,沒人看什麼比試。」

  她身邊的女郎自然討好她。

  陳繡臉色好看了一些,再抬步要走時,視線隨意在周圍一掃,她看向一個方向,肩膀猛地僵住,抬起的腳步又縮了回去。身後奉承陳繡的女郎看去,見是美麗的羅氏女與一位翩翩少年郎君邊走邊笑,衣袂齊飛,鶴舞雁鳴——

  陳繡急急收回腳步,轉了肩,走向和羅令妤完全相反的方向,低聲催促:「走走走!千萬不要和她碰上,不要和她說話。」

  陳繡心有餘悸,仍記得那日在羅令妤手裡吃的虧。優渥的貴女生活養得她一派天真,她完全鬥不過陸三郎那個表妹。唯一的法子,只能繞開那女郎,別和她出現在同一地方。

  身邊女郎試探道:「羅娘子今日才來,想是今日有她的比試。陳娘子我們要去看看麼?」

  陳繡:「當然要去看!」

  陳繡:「倒要看看她什麼本事,剛來建業就挑釁我。一臉妖氣,我行我素……」她驀地漲紅了,閉了嘴巴,難聽的話自己也極為羞恥,連說都不想說了。

  ……

  陸三郎百無聊賴地立在人群裡,看似專心致志地盯著比試,心其實已經飛了。

  他心裡的小人打了好幾個哈欠,呼呼大睡:果然,這種比試,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他後悔無比:何以為了與羅令妤置氣,跑來參加這種無聊遊戲?

  他要在這種地方待夠整整五日,他那便宜表妹,卻還不知在哪裡美著……陸三郎咬牙:他現在唯一的動力,就剩下等羅令妤出現了,狠狠耍她一把!

  ……

  衡陽王也和陸二郎來了這裡。

  近日,衡陽王在朝上和陸三郎、陳王吵得不可開交,下了朝,卻經常和陸二郎在一起。

  真是奇怪。

  劉慕黑著臉,硬是被陸顯磨了兩三天,給拉到了這裡。他放眼望去,看到女郎們,目中的戾氣更重了。衡陽王很是不耐煩:「你表妹呢?讓她出來,孤見一面就走……孤警告你,你別纏著孤了!就算你是陸家二郎,孤也不怕你!你不要得寸進尺!」

  劉慕咬牙切齒:「只要孤答應你今天待在這裡,你記得你答應過孤的——以後離孤遠一點,不要再到孤的衡陽王府來了!」

  這就是豪門大世家的底蘊——哪怕皇親國戚如劉慕,都不太給陸二郎甩臉。

  陸顯很羞愧。

  口上連連應了衡陽王,陸顯派人去問表妹的比試時間,擦了擦額上汗。他不看好表妹能贏過陳王身邊的周揚靈,但是再不看好,他也支持表妹。同時,陸顯覺得利益最大化最好——就算表妹贏不得「花神」,但被她未來夫君看到她驚豔世人的才學,她未來夫君更愛她一分,這不是很好麼?

  既然衡陽王不是對羅表妹一見鍾情,那定是日久生情了。

  劉慕還是很希望和未來的皇帝皇后打好關係的。

  徒然不管他現在讓他「未來的皇帝」很生氣,他「未來的皇帝」不喜歡他跟著。

  陸顯對劉慕神秘一笑:「你一定會看到羅表妹好的一面……」

  衡陽王滿臉躁怒,強行忍下:「……」

  我說過了,我不想和你們陸家聯姻!

  ……

  羅令妤和周揚靈回到房舍,侍女們已經有人去看她們比試時辰,這邊則忙著做各種準備,例如搬琴、取笛子。羅令妤問了連七娘在哪裡,和周揚靈一道進屋後,看到連七娘窩在榻上,蓋著一張錦毯,閉著眼假寐。而榻下,羅雲嫿懂事地伸手,揉著女郎的小腹。

  羅令妤看到這一幕,臉色輕微一變:「怎麼回事?」

  羅雲嫿扭頭:「姐——」

  連七娘如今聽到羅令妤悅耳的聲音,便覺魔音入耳,雙肩一抖,她從榻上倉促起身。然下榻時雙膝一軟,磕跪在地上,冷汗直冒。侍女靈玉在一邊看了許久,滿面憂色,這會兒看連七娘痛得不行,忍不住走去將人扶起來,回頭對臉色蒼白的羅令妤說:「女郎,她、她……」看一眼羅令妤身後的周郎,當著郎君的面不好說這些,靈玉的臉紅了。

  侍女一開口,周揚靈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周揚靈對羅令妤點一下頭,溫聲:「女郎先解決自己的家中事吧,我出門看看。」

  周揚靈走後,靈玉倒豆子一般說了連七娘現在的情況。她聲音越來越低,因隨著她的話內容清晰,羅令妤看她們的眼神,如厲刀割肉一般,恨不得活剜了她們。羅雲嫿求道:「連姐姐恐怕沒法跳舞啊,姐。能不能算了啊?」

  羅令妤狠心道:「連七娘先試一下。」

  連七娘被扶起來,只旋轉了一圈,臉上的冷汗就濕了雙目。她身子一晃,眼前發黑,自己無知無覺的時候,人就跌了下去。連七娘惶恐不安,想要再站起來繼續跳,羅雲嫿和靈玉一道扶著她,勸她。羅令妤不吭氣,連七娘咬著牙,顫巍巍地站起站起,勉強一笑:「我行的……」

  羅雲嫿:「你會暈倒的……連姐姐你逞強也沒用啊。姐,你……」

  回過頭,看到姐姐的臉色,羅雲嫿一怔,面上的焦急色一緩。她心裡慌亂,卻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姐姐。讓連七娘繼續跳麼,回頭看眼被靈玉抱在懷裡發抖地可憐舞姬;讓連七娘就這麼算了麼,再仰頭看到羅令妤的眼神……

  咬咬牙,羅雲嫿:「再、再熬完紅棗銀耳粥給連姐姐……」

  羅令妤冷冷地看著她們折騰,坐了下去。她們拙劣地勸連七娘躺下,連七娘害怕羅令妤、掙扎要跳舞,羅雲嫿目中含淚,靈玉也快要哭了。都是有些哀怨心,但是都不知該怪誰。甚至亂糟糟的,都在等羅令妤說話……羅令妤冷冷道:「行了,別折騰了。」

  幾人扭頭,淒艾:「女郎(姐)——」

  羅令妤坐下來,後背已麻麻一片。她自嘲道:「我準備了十五日,卻趕不上你一日之病。我縱是有心作冷酷無情狀,讓你上場,你也未必如我這般珍重用心。要是出了錯,仍是我來承擔。」

  「所以你們別怕了。先躺著歇息吧,比試……我先挪下時間,希望你能趕上。」

  羅令妤讓人去問時辰,回來的消息,說頂多可以給她調整到晚上去。連七娘期期艾艾地躺在榻上呻吟,羅雲嫿等人陪著說話,羅令妤不想看,冷著臉走了出去,叫別的侍女來安排事務:「找上牆壁般大的屏風,折些花枝……」

  她腦中亂哄哄的,已決定改變策略了。

  站在廊下吩咐侍女換東西的時候,羅令妤的手腳俱是麻的。滿心惶惑迷惘,卻得硬撐著。待侍女們下去了,坐在欄杆上,羅令妤低下頭。過片刻,淚水滴答滴答地掉落。她手心掐著指甲,掐的自己手心滲血……忽旁側伸來一隻手,抓住她手心攤開,以溫柔的力道,讓她放過了自己的手。

  羅令妤淚眼婆娑地抬起眼,看到是去而複返的周郎。

  周郎溫和地站在她面前,柔聲:「不放心你,回來看看……怎麼哭了呢?」

  「周郎……」羅令妤哽咽,無人可靠時,心中委屈難言,磕磕絆絆說了自家事,「……若是到了晚上,連七娘還是起不來,我的『花神選』怎麼辦?我就要這麼錯過了麼?我為它準備了這麼長時間……」

  她長睫上沾著淚水:「我、我……建業的名門門檻這般高,我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機會,我不想放棄……」

  周揚靈偏頭,目中微閃:「為什麼要放棄?你不是說,舞和曲都是你編的麼?連七娘縱是跟你學了半月,會有你熟悉麼?她只是病倒了,你卻還能有心情哭鼻子啊。」

  羅令妤:「……」

  美目瞪大:「周郎是說讓我自己去麼?不,這怎麼行?哪有士族女郎自己去跳舞給人取樂的?供人取樂的都是下等人!要被人瞧不起的。」

  周揚靈:「……你對庶民、賤民的偏見還挺深……」

  然而羅令妤很快咬住了唇,發現自己也沒有別的法子……她嗚嗚咽咽,委屈噠噠,心中悲意難言。讓她跳個舞,好像讓她受辱一般。女郎這般可愛,周揚靈簡直想捏捏她的臉。

  羅令妤還在哭啼啼:旁的名門女郎點評舞女,她卻要去當那舞女給人取樂……不,她不能讓人知道是她!

  不要讓人知道是她,她要扮作「連七娘」,贏了這場比試!

  被周揚靈這麼一點,羅令妤擦掉眼淚,重新活了過來,心裡重新算計開了。

  周揚靈笑道:「女郎救我一命,我也幫女郎添些彩頭吧。我來建業時,父親讓我帶了一整套復原的古式編鐘。原本是要獻給一位貴人的……今日,就獻給羅妹妹吧。「她的羅妹妹很開心,仰臉送她一個笑容,起身款款走開,去叫侍女安排新的節目。

  ……

  和名門女子出行喜歡群僕環繞不同,周揚靈出來是獨自一人的,僕從都留在自己租的院子裡。為了取自己從宜城帶來的編鐘,答應了羅令妤後,周揚靈就離開那處房舍,匆匆往「華林園」外走。她雖然安慰羅令妤時表現淡定,但她也知道想要把編鐘加進去,需要靠自己力挽狂瀾。她此時甚至不曾見識過羅令妤的編曲編舞是什麼樣,她要抓緊時間。

  匆匆悶頭往外走,冷不丁,周揚靈撞到一個人身上。她自來體質差,撞上人,那人一點兒沒動,她就趔趄後退了好幾步。虧得那人見踉蹌向後,向前伸手,拉了她一把。

  周揚靈抬頭,見是一位容色秀氣、眸子清黑的貴族郎君。周揚靈拱手而笑:「撞了兄台,實因有急事,不好意思。」

  陳王劉俶靜靜地看著她。他近幾日被周女郎失蹤的事煩的不行,來華林園尋陸三郎解悶,卻不想看到了一個陌生郎君。陳王說話很慢:「你,何人?孤,不曾見過。」

  孤?

  周揚靈敏感地閃爍了下眼神。

  她斟酌著自我介紹:「在下姓周,名喚子波。剛到建業……在下是和南陽羅娘子一同來這裡的。是以公子不認得我。」

  與陸三郎的表妹來的?

  陳王盯著她,總覺得哪裡很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只好點了點頭,垂下眼,便要放過她了。不想周揚靈正要走時,旁側來道聲音:「公子,你來這裡尋我三弟?」

  劉俶側過頭,看到陸二郎陸顯和衡陽王劉慕過來了。陸顯照著夢中印象,本能地尋陳王劉俶身邊人。夢中,陳王與周女郎一同出現,是為周女郎護航而來的。他一眼看到了那俊秀少年郎君,陸二郎陸顯一頓,心中詫異後作出驚喜狀:「這位便是周女郎了吧?果然……與眾不同。陳王殿下,您怎麼……讓周女郎扮作男兒身?」

  這怪怪的套路,讓周揚靈呼吸一滯:「……」

  陳王殿下同時一滯,然後尷尬道:「他,是男的。」

  陸二郎陸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2 11:47 PM

第41章

  像是他有斷袖之癖似的。

  陳王滿心羞惱,尷尬。

  到陳王解釋那位少年郎君是男子,不光陸二郎陸顯驚詫、回不過神,就是原本對這個「花神選」不在意的衡陽王劉慕,都好奇地向那位周姓少年郎看去。兩個男子的探尋目光一道壓來,事實被看穿的可能性無數倍上升……周揚靈往後退了一步,低下頭,靠陳王擋住了衡陽王和陸二郎的視線。

  周揚靈此時其實已經猜出他們是什麼身份。她與羅令妤一道來「花神選」時,就心知這裡皆是名門世家子弟、皇室勳貴人士。路上隨便碰到的都是公子的可能性……確實是非常大的。然周揚靈蹙著眉,她初來乍到,摸不清建業的情況,她暫時不想回歸女兒身。

  身量單薄的周郎往後一退,退去了陳王劉俶的身後。陳王一怔,心中隱察覺出這是少年郎對自己的求助與信任。劉俶沉吟一二,開口道:「周郎,雖,與周女郎同……姓周,但他,是男的。二位,孟浪。」

  劉俶他,筆直。

  他完全沒看出周郎的秀美如女子。因他自己就唇紅齒白、長睫濃郁,容色偏秀,少時多被人調侃「類女」。

  見衡陽王挑目根本不睬自己的話,劉俶再加一道籌碼:「他是,羅娘子,帶來的。」

  羅表妹帶來的?

  衡陽王劉慕一下子移開了目光,他有點怕了羅令妤的親戚,比如陸二郎。和羅令妤有關的,他都想退避三舍來著。

  陸二郎陸顯臉色變來變去:又和夢不一樣?他那個夢……怎麼有些地方和現實對照,可是一照入現實,就變得這麼奇怪?

  他的羅表妹為什麼不光和衡陽王扯上的關係甚少,身邊還見天有美男出入呢?這、這,莫非……陸二郎覺得自己需要「花神選」的證實,好證明自己的夢完全是錯的。一時間,陸二郎也沉默下去,幾人氣氛尷尬下來。正這時,一道聲音殷勤地加入:「陸二郎,你在這裡。」

  陸顯回頭,看到齊三郎齊安快步向這邊走來。郎君玉冠衿帶,一身羅縠錦袍,快步行來,面上皆是驚喜。陸二郎愣了半晌,因他以前整日讀書作畫,與齊三郎並不太熟。他的那個夢讓他改變自我,努力參與世間事務,然他確信,自己依然和齊三郎不熟。那齊三郎這般熱情地沖著自己為哪般?

  齊三郎走過來了,殷切地四處張望:「陸二郎,羅妹妹不在這邊嗎?今日有她的比試,你不去看她在哪裡麼?」

  陸二郎:「……」

  衡陽王在旁一聲嗤笑,甩袖就要走:「陸二郎你看,喜歡你表妹的多的是,我就……」

  「公子!」袖子被陸顯拽住。

  陸顯殷切的:「你答應了我什麼?你答應我一定來看我表妹比試的!」

  齊三郎摸不著頭,不知他們在扯什麼;衡陽王被陸二郎弄得一臉尷尬,陰鷙無比地剜他一眼,咬牙忍怒「知道了」;陳王平靜地讓出路,看到周郎一臉玩味之色,不知為何,突覺得此場面有些丟人。衡陽王和陸二在吵,齊三郎又是沖著羅令妤來……陳王殿下唇抿成一條線,淡聲:「走。」

  周揚靈深深望他一眼後,拱手相讓:「公子告辭,後會有期。」

  她轉身便走,腳步匆忙,然觀其背影,意態風流,幾多靈動。這位少年郎君才是真的甩袖轉身離去,沒被人攔住的。陳王劉俶心中始終有怪異感揮之不去,他盯著周揚靈的背影,總覺得自己忽視了什麼。這位少年郎君也不解釋,不辯駁……齊三郎:「公子在看什麼?」

  劉俶回神:「沒。總覺得,還會,遇到。」

  一個少年郎君的插曲,這幫人並沒太在意。他們相約著去尋羅令妤,給羅令妤助助聲勢。到了後才知道羅令妤將自己的作品推到了晚上,眾人要再去問羅令妤時,羅氏女忙著,沒時間見客。眾人只好悻悻作罷,各忙各的。期間衡陽王又想走,全靠陸二郎的死皮賴臉拖延時間。

  一白天的時間,羅令妤都在調整心態,若連七娘到晚上都下不了榻,她得做好自己上陣的準備。她自己舞藝不精,就得借住旁的東西來助陣。下午時,周揚靈帶著僕從搬來了編鐘,羅令妤去看時,頗為驚喜。編鐘若干組,每組銅鐘大小聲質皆不同。周揚靈拿著小木槌敲下時,只聽得發聲渾厚,氣勢恢宏。

  羅令妤喃喃:「古來編鐘用來宮廷奏樂,民間從不曾見。我朝以來,宮廷雅樂早已退後,如今無論宮廷還是民間,皆是清商樂為主的俗樂盛行。編鐘恐連宮廷都不再多用……周郎你竟然能復原出古式編鐘,還給我助陣?」

  周揚靈謙虛笑道:「不是我復原的。我父親是當今名士,最喜研究這些舊日東西,想要復原。」

  羅令妤眨著眼望她:周郎他父親有閒情雅致去復原古式編鐘,一定是大世家的氣概了……

  周揚靈坐在鐘後,手持木槌,道:「離晚上也沒幾個時辰,我要熟悉一下編鐘,好給妹妹助益。羅妹妹讓你的樂工們進來吧,我要與他們和一下樂。」

  今日盛行清商樂,編鐘樂卻是莊重肅穆,周郎要二者合一……羅令妤美目中神采燦然,已想到若是他們成功,晚上該何等驚豔世人。

  羅令妤拉上門,悄然退出,拍拍胸口:「幸好周郎是男子,不與我搶『花神』名額。不然,我可能真要輸給周郎了……」嚇死人了,編鐘這麼大的聲勢一出,不管她要比什麼,都會被壓住。幸好幸好,周郎幫的是她。

  周郎這般多才。

  更想嫁周郎了……

  羅令妤拍拍臉,拍去自己的滿心崇仰,坐在屋外廊下。周揚靈給她吃了定心丸,讓她真的冷靜下來,可以好好想想晚上的舞該如何是好。

  日落酉時,金輝拖著長尾落下地平線,天幕漸暗,華林園四處升起了紅燈籠,燈火如蛇如龍,園林被照得亮如白晝。而到了此時,不見人少,在園中逛玩的郎君和女郎更多。人物繁阜,簫鼓喧囂,恰是華光滿路,仿若盛節夜宴如流水。

  侍女們往返于園中,為郎君女郎們送去酒、茶、糕、酥。每場比試下方設席,幾案數十,郎君女郎們坐下,可邊吃晚膳,邊觀望比試。乃因今日比試雖是歌舞,然從未有名門女子自己上去奏樂的。名門女子自己所教的歌舞在他們面前參選,女郎們則坐在下方,觀望周圍人的反應。

  節物風流,世家之態,眾人交頭接耳討論——

  「下一場該是誰的?」

  「是羅娘子的。她好似請了成玉坊的的供舞什麼七娘,我去過成玉坊,都不曾聽說成玉坊跳舞出眾的有這號人。」

  「且看羅娘子要怎麼辦……咦,你們誰看到羅娘子了?她好似一日未曾出現了。」

  早上還見過羅令妤與一少年郎勾勾搭搭的陳繡端莊無比地坐在幾前,優雅地品著茶,聽了一耳朵郎君們討論「羅娘子」如何如何。陳繡心裡重哼一聲,忽聽周圍小聲騷亂,仰目時,便見陸三郎慢悠悠地走在幾位老頭子中間,霽月風華。

  明明陸三郎低著頭,也不曾做什麼,女郎們的目光就挪了過去,移不開了,直到他們聽到清樂聲響起,眾人才紛紛回神,看向面前立著的一長約八丈的大屏風。屏風乃白綢所制,通體素白乾淨,不曾繪一筆一劃,與時下風靡的彩繪屏風完全不同。侍女們往來,蹲在屏風下,點亮一根根燈燭。燭光搖晃,拂過侍女走過的裙尾。屏風兩邊,更是尋恰當角度,將通達燈火照向那處屏風。

  由此四方皆暗,只見一赫赫白屏在前。

  落了座,陸三郎褒衣博帶一展,看著這屏風,漫不經心:「誰的作品?倒是有些意思。」

  陳王殿下劉俶道:「羅表妹。」

  陸昀看向他。

  劉俶疑問看來,見陸三郎俯下睫,手支著下頜,幽聲:「我表妹。」

  劉俶:「……」

  不知他爭這個做什麼。

  劉俶本是來陪陸三郎,因陸三郎過來這邊已經三日,精神已疲憊無比。對羅令妤的參選「花神」,劉俶本身不在意。但當侍女僕從們再搬出了青銅編鐘,劉俶的目光就凝了過去,訝然:「羅……你表妹,她,還有這般手段?」

  編鐘今日可是連宮廷都不常見了的。陸昀盯著編鐘,眼睛輕閃一下,沒吭氣了。

  同一時間,齊三郎齊安與自己的朋友,衡陽王劉慕和陸二郎陸顯……都在關注屏風,和編鐘。

  華燈已上,連七娘依舊沒有好一些。羅令妤不再作指望了,滿心彆扭、失落地躲在屋子裡,親自梳妝,將自己扮作一個舞姬。中途有平甯公主劉棠、韓氏女她們的貼身侍女過來,詢問羅娘子為何不與她們一道去看比試。羅令妤找了自己要照顧連七娘的藉口,實際上她現在完全懶得搭理連七娘,連七娘是由妹妹來照顧的。

  羅雲嫿認真地照顧病榻上的連七娘,讓連七娘受寵若驚。想不到羅家大娘子那樣子,小娘子又是這般心善。連七娘擔憂不已:「小娘子,不如你與羅娘子說說,還是讓我去吧?我可以……」

  羅雲嫿小手搭在她額頭上,小臉滿是專注:「你不可以的。你放心,我姐很會糊弄人的……」

  「嫿兒,你又背著我編排我?」

  羅雲嫿縮一下腦袋,調皮地跟榻上躺著的連七娘吐下舌頭,才回過頭。原本想笑盈盈地跟姐姐撒嬌,看一眼姐姐現在的樣子,羅雲嫿忍不住:「哇——」只見羅令妤的衣衫與往日比起……更加飄逸輕靈。

  女郎梳著飛天髻,長裙曳地,揚袖間,臂上的真珠絡臂鞲時而露出。這一身的雨絲錦,碧羅裙,百疊漪漪如風皺。長至地的腰間絲帶勾勒出女郎纖細的腰線,有致的玉胸……如此貼身的舞衣,將羅令妤襯得風流婉轉,旖旎多情。

  許是她相貌明豔,本就適合這般扮相。

  看呆了屋中的一眾女子。

  羅令妤瞪她們一眼,心中羞惱無比,扯過手上搭著的大氅包住自己的身量,催促她們:「把連七娘架起來,扮作與我一樣的形象,跟我一頭去後邊。我們還要演戲呢……我可不能讓人知道上去比試的人是我。」

  她是士族女郎,不願供人品評,丟自己父母的臉。

  眾女自是應是不多話。

  ……

  眾郎君、女郎各懷目的,都在等著羅令妤請的這位舞姬的表演。韓氏女等幾位相熟女郎想尋羅令妤,遍尋不到,到樂聲婉婉壓住人聲時,她們也都做了罷,將目光放到了臺上。

  見的寬長大屏風,光亮如華,絲竹管弦輕輕悠悠地響起。樂聲清雅,眾人都被吸引住。伴著輕快樂聲,好似看到春日欣榮,落花繽紛……忽人群中傳來騷動聲,眾人盯著屏風,見屏風上照出花瓣自枝頭灑落的影子。

  紛紛落落,如雨如珠。

  皆映在素白屏風上。

  「是要借屏風來展示舞藝?羅娘子倒是有趣。」

  下方有人看明白了,興致更濃,身子不自覺地向前傾。陸二郎那邊,陸顯緊盯著衡陽王的神色。看衡陽王一開始漫不經心,當花在屏風上飄落時,劉慕訝了下,挑下眉,目光落到了屏風上。

  陸顯很高興:表妹,繼續!

  周圍窸窸窣窣,討論聲不覺。五位名士坐在最好的觀賞位置上,幾個老頭子臉上也露出讚歎色,討論羅令妤的奇思構想。他們看多了一般的舞藝,新奇些的花樣,能掃一掃一身疲憊,多好。眾人中,只有陸三郎陸昀面無表情。

  陸三郎喝了口酒,心不在焉地用筆在紙上劃拉了一個「丙」,就放下了筆。如果只是新奇取勝,尚打動不了他這個嚴格的人。陸三郎看得平靜,眸子幽幽若若,忽然間,他眸子一凝,看到一個女郎的身影映在了屏風上,翩然而舞。

  女郎從屏風的左邊旋入,曲聲在一瞬間變得更快。她在春日落花下獨舞,舞裙貼身,女郎的手臂揚起,指尖當真如花,在白色屏風上輕輕點起兩下。纖細的腰肢、玲瓏的玉脯,飛揚起的袖子,越來越快的鼓點……

  然後看到花瓣越來越少,屏風上方露出一圓月般的形狀,女郎的疾舞慢慢停了,改為舒緩風……

  煙霧寥寥,共水而生。樂聲變得淒然,屏風上波光淼淼,湖水、樓閣的形象都在女郎腳下踩出。眾人所見,便是這位女郎在屋頂上徘徊而舞,寂靜清冷,孑然一身。她在月下踏步飛縱,腰間玉帶飛起,袍袖揚落,柔柔腰肢托著纖瘦身形,飛向那尊圓月。

  而此時,編鐘聲微微弱弱地加入。一開始極輕,極慢,眾人甚至沒注意到多加入了一道樂聲。當屏風上的女郎奔月而舞時,編鐘聲渾厚,氣勢巨集巨集,壓過了一眾樂聲。一眾樂聲卻也不停,仍托著那編鐘聲。眾聲相逐,如煙霧籠托屏風上奔月的姮娥,將聲勢一波波推向最高潮……

  下方的眾人,早已看呆了。

  齊三郎呼吸急促,雙目熾熱;

  陸二郎身邊,衡陽王的目光中光華閃爍,忽然問他:「你表妹現在何處?」陸二郎很欣慰,然他也找不到他的表妹在哪裡……

  陳王坐在陸三郎身邊,聽那編鐘聲,驚異滿心。陸三郎的表妹真的奏了編鐘,她真的復原了前朝宮廷樂,將編鐘的莊重與清商樂的輕靈合二為一……羅令妤!陳王猛看向陸三郎,聲音急促:「雪臣,你你你……」

  你表妹不是一般人!

  陳王心情激動之下,口吃到了極點。他平時強硬掩飾自己的缺陷,不讓缺陷被世人知道,此時情動震撼間脫口結巴,但身邊人都沉浸在舞樂中,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陳王卻是看陸三郎時,發現陸三郎臉色陰晴不定。

  劉俶:「怎麼?」

  陸昀心潮如浪狂奔,目光如冰,盯著屏風上蹁躚跳舞的女郎。腰肢不及一握之力,何等婀娜;步步踩中樂聲,跳舞之姿既符合時下飄逸之美,又有幾分古風;還有她的胸脯……那胸脯、胸脯……

  羅令妤!

  他嘩得站起來,滿面驚駭:羅令妤……跳舞的人是她!一定是她!她一個士族女子,竟然跑去跳舞供人看,她的舞姬呢,她……

  陸三郎猛地站起來,驚了一眾人,所有人看過來:「陸三郎怎麼了?」

  「可是這舞有什麼不妥?」

  「陸三郎?」

  其他四位名士也看過來,看到陸昀一臉的狼狽。在眾人詢問下,陸昀緩緩坐下,平復自己的心情,平靜道:「無事。」他盯著臺上的舞,盯著那人的腰肢和胸看。其他人皆在討論連七娘是誰,獨獨陸三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陸三郎累了幾天的興致,在這時候恢復:他的羅妹妹,真是一個會玩的……帶給他的驚,還真不少。同時,他又看到她勾搭男人,雖然可能這次是無意的……

  陸昀臉黑如蓋。

  其他名士點評:「這個舞挺有新意的,陸三郎覺得如何?」

  陸昀挑著下巴,臉色冷淡道:「一般。」

  其他人:……對他表妹的作品都只給這種評價,陸三郎的要求真的好嚴格。

  此舞一終,下方皆是喝彩聲。羅令妤從屏風後退下,已經跳得一身熱汗、額上也全是汗。她離開屏風後,光照不見了,就被侍女披上了大氅,擋住自己裡面的衣容。連七娘蒼白著臉顫巍巍地被侍女們扶起來,羅令妤奔上來抓住她的手:「快快快,交換!」

  這邊剛搭上話,那邊女郎們就來了後方:「羅娘子……」

  羅令妤緊握住連七娘的手,滿臉驚喜和滿意,柔聲婉婉:「七娘,你跳得太好了!辛苦你了!不管結果什麼樣,你都是我心中跳得最好的那個。」

  連七娘:「……」

  侍女們:「……」

  羅雲嫿常常見識姐姐的這幅面孔,此時小臉上滿是淡定。連七娘向她看過來,用目光詢問「你姐姐平時就是這樣的?」,羅雲嫿沉痛地捂臉點頭:姐姐做戲的功底,一如往日,發揮正常……

  一聲男郎的嗤笑響起。

  羅令妤背脊僵硬了一下,回頭,看到陸昀身形一閃而過,和幾個老頭子去下一場比試去了。目光與屏風相錯,他戲謔地向她投來一眼。羅令妤不理他,見他伸指碰了碰他自己的額頭,輕輕揩了一下。羅令妤一怔,猛扶額,摸到自己額上的汗水。

  羅令妤:「……」

  陸昀的身形就那麼晃了一下就走了,但是羅令妤的心卻沉重下來了。他看到她額上的汗水了,他知道跳舞的人是她了……她又在他面前丟臉了。這個人一如既往的討厭!

  只好安慰自己陸三郎和自己的比試無關,自己就是作假,他知道了也沒用。她到此時都因為醉心於自己的舞,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道五位名士之一是陸昀。

  正是因為這個插曲,羅令妤敷衍了兩句女郎們的誇獎。防止再來一人和陸昀一樣眼尖看出問題,羅令妤以身體不適為理由匆匆告別,去房舍換衣服。脫下這身舞衣她才能安心。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地躲去屋子裡,關上門,屋中不點燈燭,只有外頭的月光微弱地照入。

  羅令妤剛進來,手腕就被抓住。她尖叫之聲被一隻手捂住,人被往後一推,被推到了牆上。羅令妤驚駭時,聽到陸三郎貼著她耳的清冽聲音:「別叫,是我。」

  羅令妤瞪大眼,就著月光,果然看清壓著她的男子是誰。

  陸昀俯眼望著羅令妤,昏光下,已看到她面頰緋紅如霞,唇瓣妖豔欲滴。羅令妤心裡疑惑他來幹什麼,是不是又嘲笑她。卻是郎君目中微暗,陸昀給出了一句評價:「表妹跳舞辛苦了……」

  羅令妤猶豫好久,顫巍巍給出一句:「不辛苦……」

  陸昀看她一會兒,看得羅令妤緊張之下,他上手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指尖肌膚膩滑,讓人心生蕩。羅令妤渾身僵硬要炸開時,聽他在她耳邊低聲笑:「妤兒妹妹……臉皮還是這麼厚。」

  羅令妤:「……?!」

  什麼?他說什麼?誰是「妤兒妹妹」啊?

  不、不對……他憑什麼捏她的臉……

  其實陸昀一現身,羅令妤就不害怕了。她討厭陸昀,但她不怕陸昀。顧左不顧右,羅令妤被陸昀調戲得手忙腳亂。羅令妤伸手捂住耳朵,躲過他在耳邊酥酥的聲音。她人往旁側挪一退,再躲開他掐她臉的手指。羅令妤狠狠瞪他一眼,不服氣陸三郎至極。

  羅令妤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她大義凜然般:「表哥,你不要跟我動手動腳。你我兄妹之間……」

  陸昀懶懶地打斷:「誰跟你兄妹?行了,沒有外人在,不要在我面前做戲。」

  羅令妤:「……」

  昏光被郎君擋著,人被壓在牆上躲不開,女郎壓低聲音怒問:「那你到底是怎麼認出我的?」

  陸昀低頭看她的胸脯,微笑:「你……這麼胖,我怎麼認不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0 09:09 PM

第42章

  混帳到哪裡都是混帳!

  靠著門牆,戶外鳥蟲聲、侍女說話聲時遠時近,月光水波般在地上流動。陸昀的視線向下,盯著她被大氅擋住的胸口,郎君銀冠束著的發有一綹散下,貼著他的眉眼,他的唇珠輕撩,笑意若有若無。哪怕他什麼都不可能看見,羅令妤也揚起手臂,要扇他一耳光——

  抬起的手被警覺的郎君握住,指甲依舊磨著她細嫩的肌膚。

  陸三郎壓著她的手,挑高眉:「又想打我耳光?」

  羅令妤:「……你如此調戲我,我扇你耳光怎樣?」

  陸昀客氣無比:「那我喊一嗓子剛才跳舞的人是誰?」

  羅令妤氣得咬住唇,手被他扣著按在牆上動不了,只能用噴火般的美目瞪他,質問他——陸雪臣,你好好反省你的行為!

  枉你也是尋梅居士,怎麼私下裡這般放蕩不堪?在外面時高貴傲然,女郎和你說話你都愛答不理,誰知道你私下裡這麼喜歡戲弄人!我縱是自己言行有些出入,和你又有什麼關係?我就是一開始船上那次逼你跳水讓你不高興,但是鐘山時我已經救過你了,你就讓我自生自滅不行麼?

  羅令妤眸中水霧濛濛,湖水一樣流動,似一汪烏黑攪碎的星河。

  陸昀的眼皮垂下,盯著她的眼睛,認真探查她是真哭還是假意。他停頓了一下,握著她的手微微松了松。陸昀的呼吸浮在她鼻尖,眼眸低垂睫毛密長:「又換眼淚攻勢了?這招對我也沒用。」

  羅令妤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快要落下去的眼淚——她差點忘了這個人冷血無情,看著美人哭都能無動於衷。

  羅令妤仰高頭,啐他一口。陸昀皺眉別目,聽女郎嬌滴滴道:「反正我的事與你無關,你哪怕到處亂說……你也不是會到處亂說的人吧?放開我,不然我喊你『登徒子』,讓人都來看看陸三郎的真面目。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

  羅令妤唇角上揚,乃是挑釁的、篤信一般的嘲笑。她知道陸昀不會大嘴巴到處跟人說他的表妹如何如何不是好人,陸昀若是那種喜歡說的人,何以到現在她的真面目還只有他一人最清楚?其他人也許只覺得她沒那麼善良,陸昀卻知道她連普通人的道德水準可能都趕不上。

  她不作惡,但她承認自己的道德水準極為低。

  陸昀喃聲:「看來妤兒妹妹是要一根筋走到底了……你是打算將自己偽裝一輩子,只要嫁的一個如意郎君就好?」

  羅令妤:「只要能嫁如意郎君,不用你擔心,我自可以偽裝一輩子……」看陸昀垂著眼、臉色陰晴不定,他半晌沒說話,按著她的手臂再次松了些。不知他在想什麼,羅令妤著急換衣裳出去見客,看他仍壓著她不動,也不說做什麼,她用腳尖踢了下他。

  陸昀睫毛顫了一下,回神。

  羅令妤壓低聲音:「你放開我,不要管我……陸三郎日理萬機,突然跑來和我說這個不好吧?」

  陸昀一怔:「你還不知道?」

  他之前和幾位名士從她屏風前路過,尋常人哪會那般容易地起身路過?只有每一場比試都要看的五位名士才有可能在她剛下場就路過……陸昀本以為她該猜到了,沒想到她一點都沒懷疑。

  羅令妤:「知道什麼?」

  陸昀笑起來,呼吸蹭著她鼻尖,笑起來繾綣溫柔:「其實,有一件事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不然你後悔,只要你求我……」

  「我不想知道!我不會後悔!更不會求你!」羅令妤斬釘截鐵地打斷,如此快的反應,連陸昀都被她嚇得愣了下。陸昀幾次發愣,這一次,羅令妤手輕微一掙,就掙開了他抓她手腕的手。羅令妤從他身前逃跑,逃跑時不解悶,看陸昀俊逸風流的面容就來氣——

  羅令妤抬起膝蓋,在陸三郎被她弄得呆愣的時候膝蓋重重向上一頂。如她這般的美人,尋常人家護不住,她從南陽來建業的時候,羅家長輩就找女師傅教了她幾招防身術。她知道用膝蓋向上頂男子,對男子是很致命的打擊……

  女師傅教的含糊,也不說原理為何,陸三郎當真幸運,成為羅氏女第一次這麼對待的郎君。

  陸三郎身體反應快,她向上踢來時,他本能身子一側,躲開最致命的一撞。但是斜側裡,仍然被不知輕重的羅令妤擦了一下。陸三郎悶哼一聲,躬下身跪了下去,手撐住地,額上滲汗。

  他啞聲:「羅令妤!你給我過來……」

  他臉色前所未有的鐵青:陸三郎長到現在,還從未被女郎這麼對待過。這個小丫頭片子,她知不知道……

  羅令妤跑開了三丈遠,回頭驚疑不定,看他真的倒下去了。羅令妤駭一跳,看陸三郎額上一下子就出了汗。他弓著身,一直沒站起來,就好像上次她踢他膝蓋時一樣。但是那時他也沒這麼……陸三郎啞聲喊她過去,羅令妤自然不肯。這一下慌亂,讓羅令妤連衣裳都沒時間換了,她靠著門:「你你你別喊我,是你欺負我在先……我這就給你找大夫去!」

  「你你你別死了啊!」

  聽她要出去找人,陸昀聲音急促,掙扎著要站起:「別——」

  「砰——」

  門已經打開,女郎慌張張地出去了。

  留陸昀一人慘倒在地,忍著某處的劇痛。某一刻,他對羅令妤暗恨不已,她要是踢壞了他,她一輩子別想嫁什麼如意郎君了。他要死死綁著她,她別想逃開……門推開,幾個郎君先過來扶他,疑問:「三郎,你怎麼了?羅娘子說你病了,急得都要哭了。」

  陸昀:「……」

  他一臉平靜,淡定地站起來。拂了下衣角的灰,陸三郎雲淡風輕:「沒什麼,我與她玩笑而已。」

  幾位郎君懷疑地看他,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只好點了頭,話題轉了:「羅娘子是三郎的表妹吧?真是一位佳人,方才的舞驚豔,估計連七娘日後在成玉坊的價格要直升了;她還這般良善,見到你不適,就慌張找人,我們遇見她的時候,羅娘子哭得快喘不上氣了。」

  陸昀忍痛扯嘴角,心裡諷刺:哭得喘不上氣?他看她是怕得喘不上氣吧。

  羅令妤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女郎群中,聽到四處都在誇方才的《奔月》舞。男郎們都在打聽跳舞的連七娘何許人士,連七娘收到的花無數,讓她惶恐不安,不敢接受;羅令妤這邊,男郎女郎們也都過來與她說話,想認識這位元女郎是誰。眾人都圍著連七娘和羅令妤,本能覺得羅娘子如此多才,舞是她編的,曲是她寫的,那恢弘大氣的編鐘,自然也是她安排的。

  周揚靈疲憊地從場中退下,復原的古式編鐘珍貴,敲編鐘這般體力活她不放心別人,全程自己一人來。下場後,周揚靈就忍著不適,勉強讓侍女留下話給羅令妤,說編鐘先放她那裡,她腳步虛浮地扶著人往外走。恰陳王殿下幾人過來,想見識下這編鐘。人群混雜,人人往中心聚來,周揚靈低著頭,再次撞上了一人。

  趔趄後退,只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眼前晃,她喃聲:「又是你……」

  扶著她的僕從驚呼:「郎君!」

  看郎君被撞倒,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僕從嚇得:「……」這位小郎君是冰做的麼,碰一下就碎了?

  陳王殿下沉默下,也沒想到會這樣。他蹲下來,淡聲:「他住哪裡?我送他回去。」

  周揚靈來建業,聲勢也極大。但到了建業後,她便讓僕從跟著自己父親派來的幾位寒門弟子去投奔陳王,自己則獨自走了。現下的僕從也不是周揚靈原本的僕從,本無多少忠心,有貴人表示要送小郎君回去,僕從連忙給了地址。看那位貴族郎君一把抱起小郎君,抱起時似覺體重過輕,陳王詫異地低頭,望了一眼懷裡面色蒼白、閉目秀麗的少年郎君。

  劉俶沒多說什麼,讓僕從帶路,反身大步往人外去。

  而羅令妤還在後怕。本是極開心的事,現在一則自己大氅裡面的衣裳未換、怕被有心人發現端倪;二則陸昀到底怎麼樣了,她怕得不行。

  羅令妤吩咐侍女去打聽陸三郎,恰時陳娘子陳繡端莊無比地與她擦肩而過。聽聞她這話,心知此女偽善的陳繡冷聲:「這點事兒你也要裝模作樣?想知道陸三郎如何,你自己去看不就好了。不過他還要點評下一場比試,就算你是他表妹,要他對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好這時候去煩他吧?」

  羅令妤:「……」

  她抓住了重點。

  一陣暈眩感撲面而來,撞得她六神無主、眼前發黑,心中糟糕的猜測呼之欲出。陸三郎對她的戲弄,幾次與她說「我有話跟你說」,她一次也沒聽……如今、如今!羅令妤快要窒息:「為、為、為什麼他要點評下一場比試?」

  陳繡瞥她一眼,難道她真的不知道?

  看來這對表兄妹的關係……不過如此啊。

  心裡的不暢退了些,陳繡盯著羅令妤:「自然是因為陸三郎是今年『花神選』評選的五位名士之一了。這幾日多少人踏破陸家宅門,想找陸三郎說情;多少女郎往陸三郎身邊湊……你總不會覺得僅僅是因為他的魅力大吧?」

  羅令妤跌坐,臉色慘白。震驚太過,手心麻麻的,她虛弱無比,委屈無比——她單純覺得某人魅力大有錯麼?陳繡這般不重美貌的人怎麼懂美貌對異性的吸引力?羅令妤自己就魅力大,走哪裡都有郎君圍著啊。她當然以為陸昀也一樣啊。

  天啊,別家女郎們正忙著巴結陸昀的時候,陸昀主動找她,她卻忙著推開陸昀。她不光推開陸昀,她還踢了他。他那時好像站不起來……她居然那般有骨氣地說不要他管她,不,那不是她的真心話,她要他管她啊。他不管她的話,她的「花神」怎麼辦?

  陸三郎、陸三郎……三表哥……她的尋梅居士,雪臣哥哥……好似全變成天上的雲飛走了……而即使現在求他,他定不齒她為人……

  陳繡旁觀了羅令妤臉部精彩的變化,看這女郎猛地起身,快步往外走,捉住人便問下一場比試在哪裡,陸三郎何在。陳繡鄙視她之時,羅令妤滿場子找人,滿頭大汗要挽救自己的過錯。她急急而走時,與過來的陸二郎撞上。

  陸二郎矜持而高興地領身後的衡陽王來介紹給羅令妤:「表妹,衡陽……」

  羅令妤急聲:「二表哥,我還有事找三表哥,我先走了!」

  她一身貴女氣派,步伐卻匆忙。女郎輕盈地奔過來,又輕靈地奔走。與他們擦肩而過,陸二郎回身,一片袖子沒摸到,他的羅表妹已經淹沒到了人群中。燈火明明暗暗,人頭攢動,誰也看不清前路在哪兒。

  一旁的衡陽王劉慕沉著臉,忍怒半晌後爆發:「……這就是你說的你表妹很傾慕我?!」

  陸二郎乾笑道:「其中,定有誤會……」

  陸二郎心中哀嚎:表妹,羅表妹,你這是做什麼?三弟那個混蛋,什麼時候找他不好,你偏這時候找!為兄好不容易讓衡陽王過來尋你說話,你連人都不看就走了。你你你……身為未來的皇后,與自己的未來夫君好好建交,這不應該是自覺麼?

  三弟也是,哪裡都有他胡鬧!還有那個陳王……說了三弟多少次了,他怎麼還不和陳王斷交?即使不知未來走向,衡陽王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弟啊,還有聖旨一傳說,怎麼都比陳王的前程靠譜吧?

  ……

  「花神選」剩下兩日,平靜地過去。每一場比試羅令妤都認真看,目的是為了靠近陸昀,和陸昀道歉。但是接下來的這兩日,陸昀完全躲著她走。有時兩人視線一對,羅令妤才討好地露一個笑臉,他就臉色沉下,撇過了頭。等她扒開人群追去時,陸三郎又健步如飛,走得沒影兒了。

  唯一的好消息,大約是她踢得沒那麼重吧,他行走如常。

  羅令妤沮喪無比,心情忐忑不已,只好在花神選結束後垂頭喪氣地和陸二郎一道回府。

  接下來幾日,郎君女郎們抓緊時間選出自己心中的甲乙丙,並到處找關係拜訪五位名士。哪怕得不到「花神」,和名士們清談也是一樁雅事。其餘幾位名士都是老頭子,陸三郎的人氣自然最高。但是不湊巧,陸三郎將將得了一個官職,日日上朝辦公,平時根本不沾陸家。

  新來的女郎們無法如以前住在陸家的表小姐們那般想盡辦法和陸三郎偶遇了。

  作為陸家的東道主,羅令妤招待女郎們,同時打聽花神選如今的成績。眾說紛紜——

  「陳娘子和平甯公主打得不可開交呢。但是羅娘子你也不差。你那舞編的太有趣,成玉坊這兩日全是想點連七娘跳舞的,連七娘的牌子都搶不到了。」

  「羅娘子不必擔心。我們見不到陸三郎,你不是住在陸家麼?陸三郎白日辦公,晚上總要回府睡覺吧?他的消息,可比我們的靈驗多了。羅娘子也幫我們打聽打聽呀?」

  「放心啦。到底是你表哥,應該會給你的評分極高吧?」

  卻是其中一女郎猶豫著:「我、我聽我兄長說,他與陸三郎說話時,無意看了他的分。他好似給羅娘子的評價,才是一個『丙』?」

  羅令妤渾身一震,臉色雪白:什麼?丙?!

  眾女面面相覷:……陸三郎對他表妹怎麼這麼心狠?他對她表妹的評分都這麼低,對她們的評分會不會更低啊……

  羅令妤伏在了案上,滿心悲哀。眾女們同情她無比,不知如何寬慰她,只好胡亂說了幾句話,左右不離讓她靠近水樓臺的關係,嘗試說服陸三郎改評價吧。勸完羅令妤後,女郎們覺得沖陸三郎這評分低到極致的套路,自己在陸家等好似也等不到什麼……各自找藉口離開陸家,去尋其他名士打聽了。

  良久良久,被打擊了兩日之久,羅令妤才捂著心臟,堅強地爬起來,將目光放到了「清院」上——不,她不能認輸!結果還沒出來呢,陸三郎還有改評分的機會呢……

  就如其他女郎所說,她和陸昀住在同一個陸家,勉強估一估,兩人都可說是同處一室了……這般親密的關係,她都打動不了陸三郎,她不服氣。就是被他嫌惡,她也要熬!

  強行忍下面對陸昀時的羞窘難堪,羅令妤心思重新活動起來,過了半刻,找來侍女:「我們去灶房,做些好吃的,給『清院』那邊多送幾份吧……」

  ……

  羅令妤自己覺得前途暗淡,但是郎君這邊,對她的評價卻非常不錯。「花神選」五日結束後,建業的郎君們,幾乎都記住了這位美豔的陸家表小姐,四處打聽這位表小姐如何。朝廷之事,陸三郎跟陳王一道被衡陽王劉慕針對,日日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時間操心他表妹如何;陸二郎卻只是一個閒職,雖然近日在找自己的父親想要一個實職,但他暫時還很閑。郎君們圍著陸二郎打聽表小姐,便多得多。

  陸二郎被打聽得有點兒懵。

  陸三郎上完朝,見到二哥再一次被人堵著。文弱書生陸二郎陸顯推不開人群,陸三郎瞥了一眼,看到他二哥在人群中求助的眼神、奮力推開人群想離開的手臂,陸三郎嘴角一扯,任勞任怨地過去解救陸二郎。陸昀過去時,陸顯正被齊三郎求問:「你表妹的婚事,你家裡誰能做的了主?總有人做的了主吧?」

  陸昀腳步一停:婚事?

  這就談婚論嫁了?

  陸顯同樣這麼想。陸顯苦著臉,他只想撮合羅表妹和衡陽王,半路殺出來的齊安齊三郎,看似卻好像比衡陽王堅持多了。陸顯勉強道:「羅表妹到我家來,自然有讓陸家幫忙看婚事的意思了。我們家,能替羅表妹做主的,就是我姑姑了吧?本來羅表妹就是找她來的。怎麼,齊三郎想娶我表妹麼?」

  陸昀盯著齊三郎。

  他眼神冷淡,目光卻灼灼,明明很平靜沉寂的眸子,卻盯得齊三郎如坐針氈,不自在地往陸二郎那裡挪了挪。

  齊三郎窘迫地跟陸二郎低語:「我是喜歡她,可我家裡恐怕不同意。我們這樣的世家,娶妻子都、都要看各種東西……」

  陸二郎的眼神冷了下來。

  齊三郎遲疑:「我說服我長輩,你看你與你姑姑說說,我讓羅妹妹做側室好不好?齊家在建業也是豪門世家,我的話語權也沒那麼大。但我真心喜愛羅妹妹,哪怕做了側室,我也會疼她愛她……」

  陸二郎陸顯怔然,若有所思:是了,他有些忘了,羅表妹的出身……在建業這樣頂級世家成群的大環境下,根本不夠看。羅家如今就剩下一個落魄的南陽羅氏,一個普通的士族,怎麼和建業的豪門世家說親?做側室,好似都是羅表妹高攀了。

  那麼,他夢裡的故事……陸二郎怔忡懷疑:是衡陽王愛表妹愛到極致,還是衡陽王另有所求呢?他表妹在他的夢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他看到的,是真相麼?羅表妹在夢中真的開懷麼?

  是利益重要,撲朔離迷的未來重要,還是羅表妹開心重要呢?

  他又知道什麼呢?!

  陸二郎余光與陸三郎那漫不經心的神色碰上,後者無所謂地移開。陸二郎心中一澀,想到三弟那樣的結果——他要如何做,才能改變呢?三弟是在邊關死的……是否讓三弟永不去那裡,他就會永平安呢?

  那麼如何讓三弟永不去那裡呢……

  陸二郎目光灼灼地盯著陸三郎。

  陸三郎挑眉。

  陸顯:「三弟,你覺得做個文官如何?」

  陸昀:「……」

  他面無表情:「二哥,我現在就是文官。」

  陸顯:「……」

  他的意思自然是永遠做文官了……三弟真是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陸二郎歎口氣,掩袖走了。回府是同一道路,陸三郎跟上陸二郎的腳步。

  身後被拋下的齊三郎齊安懵懵的:等等,誰還記得他?他好似剛剛問求娶羅妹妹的事吧?陸家兩位郎君這是什麼態度,都忘了他了麼?

  ……

  是不可能忘的。

  餘下來一日,辦公時,陸昀心中不斷地拂過齊三郎想娶羅令妤做側室的話。每想起一次,心中燥意加深一次。到後面,他根本無法精心辦公,只好告了假提前回府。回到「清院」,主舍燈火通明,錦月居然不派侍女在院中等陸昀回來。

  陸三郎走在自己院中,聞得菜香陣陣,聽得嬉笑不絕。

  他猛一打簾子,站在門口,看到舍中坐在食案邊說話的兩位女子。羅令妤言笑晏晏,言語輕快,逗得錦月笑不住,身子前傾,目光親切地凝視著羅令妤。而錦月身後,織月給她們布菜,唇撅著,都可以打醬油了。織月不高興地悄悄剜了對面的表小姐好幾眼,忽然看到門口悄無聲息站著的青年郎君,嚇得手中箸子掉了:「郎郎郎郎君——!」

  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啊?!

  比起侍女的慌張,羅令妤始終嫺靜優雅。放下箸子回過頭,女郎笑靨如花,望著他的眼神親熱崇敬,甜甜道:「雪臣哥哥,你回來了啊?」

  雪臣哥哥?!

  陸昀望著她門,心中閃出一絲荒唐的恍惚感:倒覺得她們是主僕情深,當家主母與自己的侍女逗樂。

  自己則是是那個因妻子太受侍女歡迎、回了家吃不到一口熱菜的可憐郎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0 09:13 PM

第43章

  在舍外脫掉鞋履,陸三郎進了自己的房舍,面如白玉,默不作聲。他眉目穠麗,桃花眼尾微微上翹,不苟言笑時,不見勾人,只覺清正秀美。在陸昀意味不明地撩過去一眼時,羅令妤站了起來,臉有些燥熱。

  他那眼神的意味,需要她堅強挺著。她心中自是難堪,自是想得到陸昀對她的嫌惡心情——先前那般,現在又這般。不愧是羅表妹。

  若是她有別的法子,她也不會來求陸昀……羅令妤心中想,她和旁的名門女郎不一樣,旁人拿不拿到「花神」,日常一點兒影響也不會有;可是她在建業的地位,正是需要這個「花神」幫她建立名聲啊。此年代世人名士皆尊崇才女,美人……想嫁良婿,她起碼得有點什麼吧?

  羅令妤破罐破摔:反正我在陸三郎面前形象已經這麼差,再差也差不到哪裡了。明明有機會,我為什麼要放棄?

  由是雖然心中羞窘恨不得掉頭就走,面上,羅令妤仍然是一派嫻雅的貴女作風。

  錦月微有些不安,三郎回來了,她們竟然光顧著跟表小姐聊天,沒人記得去院門口迎接三郎,這真是大不敬,委屈了他們三郎了。錦月連忙招呼織月等女收拾桌案,自己追上往屏風後走去的陸昀,跟陸昀小聲解釋羅氏女為何在這裡。

  羅令妤坐了下來,眉目婉柔,目中神色微怔忡。她掩飾心中難熬,看侍女們進進出出地收拾桌案、準備服侍陸三郎,羅令妤眉心微跳,站起來,笑盈盈攔住侍女織月:「我來煮茶吧?請三表哥試試我的手藝。」

  在來建業前,羅令妤可是很認真地專程找先生學過煮茶,手法之嫺熟優雅,一般人都能被她唬住。

  織月撇了撇嘴,她不喜歡這個事情總是很多的表小姐,當時錦月姐姐讓表小姐進屋時她還刺了錦月幾句。但是郎君回來了,織月又不敢在陸三郎在的時候跟人吵嘴。表小姐要煮茶,織月就放了手,心中還有一分快意——你知道我們三郎的口味麼?我們三郎自來錦衣玉食口味刁鑽,你但凡有一點兒錯,我們三郎都會不喜。

  織月有些幸災樂禍地等著看,不想等陸三郎換了家常舊衫從裡屋出來後,看一眼拿著雞毛撣子無所事事亂掃的侍女們,淡聲:「都下去。」

  織月不情不願地被錦月剜一眼,亦步亦趨地跟著侍女們出去了。室中只聽得煮茶聲汩汩,隔著竹簾,織月不甘心地回頭,看到水煙縈繞在女郎眉目間,白煙寥寥,她那逼人麗色,淡去幾分。女郎唇紅膚白、揚目溫柔地望著陸三郎的模樣,何等昳麗動人。

  再看到陸三郎桃花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

  織月心裡驀地一怔,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舍中,侍女們下去了,羅令妤也松了口氣。陸昀若是要當著侍女們的面罵她,她的面子何在;若是他只是在沒人的時候罵她,羅令妤的厚臉皮,自覺自己是能撐住的。心不在焉地煮著茶,目光時而瞥到坐在榻上拿起一本書翻看的陸昀。他還是淡著臉不理她……想來還在生氣吧。

  羅令妤心中琢磨,陸昀喜歡她什麼樣子呢?

  好似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他都不喜歡……旁人看她有多美,多良善,他估計就在心裡冷笑。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表現出那人喜歡的樣子……想半天後,羅令妤硬著頭皮:也許陸三郎最能接受的,是她不虛偽的時候吧……她可能在他面前真誠點,他還沒那麼煩她……

  陸昀忽厲聲:「水開了!」

  羅令妤被他突然開口嚇一跳,手中一抖,因趨利避害的本能手往後縮。正是這一縮,讓小壺中溢出的水沒有碰到她一根手指,她得以平安躲過。一個小動作,都能暴露她的真實性格……羅令妤悄悄望陸昀,陸昀往後一靠,舒了口氣,看她的眼神更是晦暗難言了。

  羅令妤後怕地捂著自己的手:「……你不是在看書麼,怎麼知道水燒開了?」

  陸昀瞥她:「怕你報復我,燒了我屋子。」

  羅令妤:「我哪有那樣壞!」

  陸昀忽而笑起來,扔下手裡的書:「我又哪裡知道你壞不壞。」

  你來我往的調戲一如既往,羅令妤被說得羞紅了臉。她掩著心慌,儘量穩重地將茶壺從火上移開。這時候哪裡管的上什麼先生教的好看的手法,把茶安生端到陸昀面前就可以了。她將茶遞過去,心有餘悸地坐到陸三郎對面。陸三郎端起茶,抿了一口,眉目微舒。羅令妤的技藝,向來比她的行事風格要出色得多。她從來不在技藝水準上掉鏈子……

  不管是廚藝,詩,舞,曲……還是現在的煮茶。

  陸昀有些走神,慢騰騰地想到若是她嫁了人,那位夫君有這麼一位賢良的妻子,該何等幸福。不管是不是真心,她起碼會讓郎君如沐春風,讓郎君回到家便會舒服無比……以他這位表妹的手段,攏住男人的心,該是輕而易舉吧。那位想要她做側室的齊三郎,該何等福氣……齊三郎根本就看不出來羅令妤是不是真心。

  他心裡忽一陣煩。

  羅令妤跽坐端正,目光清清地望著喝茶的陸三郎。不解他為何茶喝著喝著,初時還有些溫情,後來就越喝神色越冷了。心中忐忑莫非自己茶煮的不好,她不能再等了……羅令妤身子前傾,開口:「雪臣哥哥,我是一個嫌貧愛富的女人……」

  「噗——!」陸三郎正在品茶,聽聞女郎格外誠懇的這句話,他一口茶噴了出來,並且被嗆得咳嗽不住。

  陸三郎狼狽無比,茶噴出後,手上、袖上,甚至袍上,都沾上了黃褐色的液體,逶迤流淌。他咳得厲害,玉面白臉漲得通紅,掩住袖子雙肩顫抖。砰一下,手裡的茶杯也飛了,濺落在地上氆毯上,茶水茶葉濕了一地。

  羅令妤傻眼:「……」

  他至於麼?

  至於意外成這樣麼?

  羅令妤連忙湊過去扶他,見他又咳又笑,含情目中沾了水霧,明耀如星落。陸三郎從沒見過說自己「嫌貧愛富」的女人,他稀奇得不得了,扭頭看漲紅著臉、非常不高興地給他拍後背的羅令妤。

  陸昀忍笑:「失、失、失禮了……我第一次見有人這麼誠實地說自己……」

  羅令妤惱:「不是你要我表現真實的我麼?你還笑成這個樣子!」

  「表哥錯了,」陸昀似心情極好,仰目看她,目中繾綣之情,讓挨著他的羅令妤幾分不自在,他手與她隔著袖子握了一下,「妹妹繼續說,表哥一定不笑了。」

  羅令妤剜他一眼,低頭看他面容含笑似春的模樣,心中咚咚,不自禁,也忍不住跟他笑了起來。

  屋舍中冷凝的氣氛因兩人一站一坐、相視而笑緩和了許多。舍外淅淅瀝瀝地下了雨,侍女們卷著簾子,錦月等女不經意回頭,便看到屋中兩人郎才女貌般,望著對方笑的時候,情意若有若無。錦月心中一頓:她家郎君長到十九……還從未這般逗過女郎。

  屋中,羅令妤再坐回去,跟陸昀繼續剖析自己:「……所以,雪臣哥哥,我也不和你說別的了。我說得再好聽,你心裡也不信。哎,你已經認定我是個壞女人了……」被陸昀撩一眼,羅令妤咳嗽,連忙收回自己臉上惆悵的哀傷神情,「總之,如何肯幫我改了評分,你直接說條件吧。」

  她這次倒是真誠懇,直接。陸昀先問:「你知道我現在的評分是什麼?」

  羅令妤:「……有人看到你給我打的是『丙』。」

  陸昀「唔」了一聲,起身。羅令妤忐忑不安地等著他,見他袍袖落下,慢悠悠地去了里間。羅令妤等得心焦,一會兒,看到陸昀拿著一本冊子出來了。他將冊子隨手拋給她,羅令妤慌張接住,翻開,一眼認出這是一份「花神評分冊」。字跡龍飛鳳舞,瀟灑如野間騰龍,該是陸昀的筆跡。羅令妤心喜地望陸昀一眼:這種東西,她能看麼?

  陸三郎坐下,手指撐著額頭,無可無不可地看著她笑。

  羅令妤懷著虔誠的心打開冊子,果然,這是今年的花神評分。陸昀觀看了五日以來的每一個節目,每個節目後都評了分。林林總總下來,陸三郎的評分總體上偏低。「丙」是他評的常態,即大部分人在他眼中不過爾爾;得到「甲」的,一共不過寥寥兩三人。

  評分分為甲乙丙,甲乙丙後再分「上中下」。

  羅令妤看「陳繡」,陳繡得到的也不過是「丙」。原來歷屆的花神在他眼裡也就那樣。而羅令妤的後面,丙被劃去,新寫的是「乙」。羅令妤當即驚喜:「你是一開始不看好我的舞,後來又覺得好了麼?」

  陸昀聲音清如玉石,透著幾分不在意:「不是。你那個舞,看著新奇,技藝卻頗一般,確實在我心裡不過爾爾。但是……」他頓了一下,羅令妤的身材確實,非常……然而,他又心中不快,不喜她的好身材被所有郎君一同看到。心中斟酌一二後,陸昀直接略過了這段,「……後來那編鐘聲加入,我才看出我低估了你。你那編鐘,將宮廷雅樂和清商樂相合,恢弘大氣卻又輕靈乾淨,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基調上揚。我看出你胸襟開闊……」

  陸昀望她:開闊得都讓他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羅表妹了。

  羅令妤的臉僵了下。編鐘……她握著冊子的手一緊。編鐘現在還在她這裡,她尋思著有時間借送編鐘去找周郎。這編鐘不是她改的,是周郎僅用了半日時間就加進來幫她和樂的。周郎乃是一片好意……可是陸昀認為她的舞曲中最好的就是那編鐘……

  羅令妤:「反正你願意幫我再改了?改成『甲上』的話,你什麼條件?」

  陸昀笑:「條件下流,怕你不願意。」

  羅令妤:「……」

  第一次見有人自稱自己條件下流的。

  羅令妤心裡一抖,默默往後挪了挪,面上糾結地疑問:「你是要……睡我?」

  她盯著陸昀,陸三郎如此俊逸風流,閒散而隨意地坐著,若玉山朗朗。他說著「下流」,面上還帶著笑,竟一點兒不讓人討厭。此年代男女私通環境開放,沒有守身名聲之說。陸昀僅看著她,羅令妤臉紅了一下,只在想:這個條件也不是不行,畢竟陸雪臣這般俊……就是會不會自己犧牲有點大?

  陸昀看著她羞答答的樣子,愕然:「……」

  陸昀笑道:「不是。」

  羅令妤:「……哦。」

  陸昀沉聲:「我有三個條件。」

  「第一,我要你依舊那日的裝扮,獨自一人,就我們兩個。你把那日的舞重新跳一下。你肯在我面前這麼跳的話,我就給你『甲下』。」

  「第二個要求……我還沒想好。等你願意跳,或者跳完了,我們再談。」

  羅令妤疑惑,擰著眉:「其實跳舞……我跳得不好,你也知道。可是你願意看,我也無所謂。但是,雪臣哥哥,這個條件,哪裡下流了?」

  陸昀咳嗽一聲,別過了臉,沒說話了——他望向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心中想到那日看到的女郎胸口。

  跳得是「屏風舞」,所有身姿都隔著一道白綢,若有若無地撩著人。旁的郎君以為那是連七娘,在比試結束後,都去成玉坊尋連七娘。但是陸昀知道,那般好的身材,是羅令妤……他以袖掩面,不肯答羅令妤。

  他日思夜想,到底耐不住……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剛回陸宅,就碰上雨,陸二郎陸顯一身濕漉漉地跑到樹下涼亭躲雨。陸顯良善,自己躲雨時,也不讓自己身邊剛病好的小廝冒雨去給自己拿傘。主僕二人便被困在雨中,惆悵許久,望著涼亭下滴答滴答濺水的碧綠大湖出神。

  傍晚天尚未完全黑,陸二郎看著湖水時,忽然看到下面有個小蘿蔔頭在湖邊蹦蹦跳跳,哼著婉婉小曲。小娘子撐著一把傘,懷裡還抱著一把。她卻不肯好好撐,一會兒傘就從她肩上滑落走。她仰頭伸手接雨,雪面黑眸,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天上的雨往她眼睛裡掉……

  陸二郎笑道:「嫿兒,你在幹什麼?大雨天還在外面玩,不怕你姐姐說你麼?」

  羅雲嫿偷偷摸摸地扔掉傘淋雨,歡快地提著裙裾踩著雨水玩。她沿著大湖邊走邊玩,冷不丁聽到頭頂男郎的含笑招呼。嚇了一跳,羅雲嫿小娘子仰頭張望,看到了涼亭上傾身看她的陸二郎。羅雲嫿遲疑了一下,甜甜叫一聲「二表哥」,人就噠噠噠地跑上臺階,往斜上方雙面空廊後的涼亭上奔來了。

  她小小人人,跑得倒是快,踩著雨水噠噠噠,陸顯看她爬臺階都怕她摔了,她卻是一眨眼就跑到了涼亭上。小娘子眨著眼:「二表哥!」

  陸顯看著她,便想到了羅令妤。陸顯看著她笑:「跑得倒是快,但是也得小心,不要摔了,知道麼?想不到你姐姐一步三喘,你倒是這麼能跑。」

  羅雲嫿笑嘻嘻:「因為姐姐總逼我讀書,我就經常偷跑出來玩嘛。她自己不喜歡動,但是我跑跑跳跳她也不說我,我想她還是喜歡我多動一動的吧。」

  陸顯訝了下,察覺到羅令妤對妹妹的教育,和對她自己好似完全是兩個方向。羅令妤是個有想法的女郎,陸顯心裡察覺,卻也不會多想。他問:「大雨天你還在外面,要做什麼?」

  羅雲嫿努了努嘴,讓二表哥看自己懷裡的傘:「下雨了,我去給姐姐送傘。」知道陸顯要繼續問,她乾脆把話全部說完,「姐姐找三表哥玩去了。」

  陸顯:「……」

  不自覺地皺了下眉,怎麼又是三弟?

  陸顯不想在小孩子面前露出情緒,便道:「三弟難道還會捨不得給你姐一把傘麼?」

  羅雲嫿嘴裡嘟囔一句,低下頭。她小小年紀,心中卻憂鬱,她是真的怕姐姐一個談不好,被三表哥趕出門,連把傘都撈不到。羅雲嫿已經看清楚了,三表哥對姐姐有點偏見……再抬頭時,小娘子滴水般的眼睛盯著陸顯,將二表哥看了半天後,她大方地將懷裡的傘讓出:「二表哥,你是被困在雨裡了麼?這把傘給你吧,我找姐姐,回來撐一把傘就好啦。「陸顯目中溫和,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嫿兒真懂事。不過二表哥不欺負你小孩子,你把這傘讓給我的僕從,讓他回去取傘。我就領著你,咱們撐一把傘。二表哥送你去『清院』,接你姐姐好不好?二表哥正好有事找你三表哥。」

  羅雲嫿想了下:「好呀……但是二表哥真的是有事找三表哥,不是故意照顧我吧?我不要大人照顧的。」

  陸顯再次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心裡歎。都是八九歲大的小孩子,羅令妤這個妹妹,可比他家中的小四郎陸昶機靈多了。小四郎現在見他都還很羞窘,哪裡像小嫿兒這般落落大方……寄人籬下,還要照顧妹妹,羅表妹也是不容易的。

  就這樣,與小廝分道揚鑣,陸顯牽著羅雲嫿的手,一大一小兩人同撐一把傘,去「清院」尋人了。牛毛般的細雨鋪織天地間,到處茫茫煙水,雲煙繚繞。陸顯一路上儘量將傘傾向個子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娘子,羅雲嫿倒是無憂無慮,蹦蹦跳跳,再快樂無比地仰頭跟他說話。

  一派天真可愛。

  到了「清院」,進了院門,四處靜悄悄的。下了雨後,院中的侍女僕從們自然不會傻得站到露天去淋雨。兩位主子在屋裡安生地說話,侍女小廝們則去了別的屋子聊天躲雨,還找出一副彈棋來玩。他們時而看一眼外頭,等三郎和表小姐是否需要他們。就是侍女小廝們玩棋玩得高興時,陸二郎領著自己的小表妹來了「清院」。

  為避雨,陸顯抓著羅雲嫿的手,引著她往樹蔭下走。踩著滿地濕漉漉的落花落葉,羅雲嫿忽而聽到吱呀開門聲,她仰起頭,隔著重重黑壓壓的樹蔭,看到燈火明亮的屋舍開了門,女郎曼妙窈窕的身形出來了。那一看就是她姐姐呀。

  羅令妤邊往外走邊扭身和後面跟出來的陸昀說話。外頭大雨,她也不急著走,而是聽陸昀在耳邊說了幾句話,陸昀反身回屋,羅令妤就等著。待一會兒,樹蔭下的陸顯和羅雲嫿看到陸三郎手裡提著東西,重新走了出來。

  意態風華的青年示意女郎低頭,將自己的斗笠、蓑衣,為她披戴上。借著屋中昏黃燈火,陸昀俯下身打量她掩在斗笠下的姣好面容。蓑衣和斗笠比她整個人都大一圈,他淡聲:「好了,這樣就不怕淋雨了。」

  羅令妤很煩惱,乜他:「這麼大,是不會淋雨了,我卻整個人都要埋進去了。你拿走,我不要你的東西。」

  淋了雨後,舍外地面潮濕,女郎踢踏時,腳下不妨一滑,叫一聲人往下跌去。眼看要滑倒,就站在她面前的陸昀伸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肢,她一下子跌到了陸三郎的懷裡。

  陸三郎垂下眼,目光繾綣漆黑。

  羅令妤仰臉,睫毛微微顫抖,面染紅霞。

  她嗔罵他一句,推開他,從他懷裡站好。

  再斜外,羅雲嫿已經忍不住,從樹蔭下鑽了出去:「姐啊——!」

  她奔到姐姐身邊和陸三郎身邊,二人都蹲下身來看她。小娘子笑盈盈地說話,陸三郎和羅令妤面上皆是含笑而聽。他們三人在一起,竟是格外和諧。說了幾句話,羅雲嫿伸指向外:「……和二表哥一起來的……咦,二表哥怎麼不在了啊?」

  陸昀手搭在小娘子肩上,看向小娘子所指的空了的樹蔭下方,眸子黑暗,若有所思。

  陸顯卻已經失魂落魄地獨自離開,再顧不上什麼傘不傘的,他走在雨中,大腦轟炸一般。滿腦子都是方才所見,陸三郎,他的弟弟,用那種眼神看羅令妤。絕不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二人立在捨下,衣袍彼此沾上。陸顯看去,他們一個低頭一個仰頭,像是擁抱,又像是深情凝視。

  而更早的時候,陸顯就見過這麼一次,那時候鐘山射箭,陸昀也和羅令妤這般。膩膩答答,情愫暗藏,它開在黑暗幽若處,不動聲色,默不作聲,就那般,不斷地生長著、生長著……

  陸顯臉色慘澹,不光因為這個,還因為這個畫面,似曾相識。在他的夢中,也有過這個時候。夢中羅令妤和衡陽王一道從外地回來,「花神選」剛剛結束,因為錯過,羅令妤有些遺憾。夢中的羅表妹想起自己有東西沒拿,就到陸家來取東西。那時陸顯因為他自己的原因害得羅表妹離開陸家,他心中愧疚,便去尋表妹主動幫忙。

  夢中也是這樣的雨夜,也是這樣的樹蔭。他驚鴻一瞥,瞧見陸昀和羅令妤站在屋外說話。

  似擁非擁,一低頭,一抬頭。眼神流轉間,陸昀本是沉著臉,卻幾句話就被羅令妤說笑。

  夢中陸顯只是匆匆那麼望了一眼,沒多想,他走出去喊羅令妤,羅令妤扭身來看他時,已經神色如常,陸昀也沒有多說什麼。

  那樣的場景在冗長的夢中只是過了那麼一下,此時相似的場景發生在眼前,陸顯心中發抖:難道、難道……三弟和羅表妹……在他夢中的那個世界,就是……相愛的?

  若是那樣……她後來卻嫁給衡陽王……三弟離開建業去了邊關……

  晴天霹靂!

  當夜,陸顯大病,再次做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0 09:13 PM

第44章

  陸顯曾經做夢,夢到衡陽王稱帝,羅表妹為後,陸三郎慘死,陸家為代表的世家被皇權打壓。他在夢中驚駭震怒,常日沉醉山水詩畫的貴族郎君,看到自己的弟弟就那般死了,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他對自己的噩夢幾多懷疑,不斷自問。一個文弱儒生般的郎君開始以全新的眼光看自己身邊的世界,這才看出原來暗地裡,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那麼多的事……

  例如陸昀和表妹站在雨夜舍前,雨水淋漓如蓮般濺在樹蔭青苔角。二人安靜地站著,郎君俯身為她戴上斗笠、穿好蓑衣。雨絲如線,俗事已遠。

  而在當夜,陸二郎陸顯輾轉反側,再次做了夢。新的夢,是之前那個夢的後續——

  建業已不再是昔年的建業,夢中的建業再無名士嚮往,無世家追捧。陸三郎在邊境戰死,新帝以其「延誤戰機」「禍國殃民」為由,對以陸家為代表的頂級大世家進行打壓。新帝手腕強硬,陸三郎身上被網羅無數罪名,陸家一夕之間,從以前的頂級豪門,淪落為新帝的眼中釘。然大世家之望,官員、名士遍及朝野,又豈是新帝想打壓便能打壓下去的?

  陸家為首的世家,與新帝為代表的皇室奪權。同時,天下名士們在陸三郎死後,口誅筆伐,將一切根源直指南國新帝:新帝在陸三郎對南北國邊境戰況毫不瞭解的情況下將陸三郎逼上戰場,將為陸三郎求情的陳王趕出建業。陸三郎慘死,陳王出建業,民憤被頂到最高潮。因陸三郎他除了是建業丹陽的陸家三郎,他還是南國赫赫有名的名士。

  此年代名士受人追捧,對民眾的影響力極大。陸三郎死後,幾乎是天下的名士、民眾一同為其抱屈。就是北國名士,都為其哀悼。名士們性高骨傲,一個個不為皇權所動,大肆書寫詩賦罵新帝,新帝恨不得將他們全都殺了。新帝這時才知道世家的影響力大到可怕的程度,名士的影響更讓他踽踽難行。

  新帝莽,世家盛,雙方博弈,皆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世家自來權勢大,新帝讓他們不滿,他們便想廢了新帝,換更合適的皇帝。新帝如何能忍?本就性情急躁,更是被世家逼得大開殺戒。

  而當此時,北國虎視眈眈,在陸三郎死後、南國皇帝忙於內鬥時,北國數萬大軍揮師南下,渡長江,搗黃龍,直攻建業。然這時,無論是皇帝還是世家,都因為內鬥大量耗損人力。軍隊疲態累累,無法應對北國之戰。南國哀聲怨道,國都危矣。

  皇帝上朝,眾人絞盡腦汁地出主意如何應對北國的千軍萬馬。然兵至城下,人心惶惶。討論得一派亂糟糟,望一眼高座上撐著額頭、滿眼血紅的少年天子,連皇帝的心腹朝臣,都忍不住說了這樣的話:「陛下當初不該殺陸三郎……」

  自己的人都開始動搖,開始懷疑自己的策略,連續數月被煩得上火的新帝劉慕大怒,當廷拔劍怒道:「閉嘴,都閉嘴!你們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朕被你們吵得頭好痛……現在一個個都來怪朕,當初要打壓制衡世家時,你們不也贊同麼?」

  幾個月以來的壓力,讓他精疲力盡,悲然泣淚:「我是個亡國之君……自是無言面對九泉下的先祖。你們又算什麼?」

  「敵軍都到城下了,你們不想辦法,還在怪來怪去。你們都做好逃亡的準備了吧?」

  劉慕心涼,棄劍而走,不願與自己的朝臣再多說一句話。他這個皇帝只做了幾個月,就發生這麼多的事。夢中陸二郎陸顯如霧中看花般匆匆看去,見昔日的衡陽王,做了皇帝後,並不那麼意氣風發,他疲態畢現,四面受敵。連他的皇位得位不正,都被拿來說道。

  劉慕滿心悲涼,離開昭陽宮後,就去後宮尋皇后說話。滿宮廷荒涼,人人不安,眼見建業不保,連宮中人都開始想辦法逃跑。劉慕一路走來,見多了逃亡的宮人,這時也懶得與他們計較了。宮中亂哄哄,還有道士巫師在作法,穿得奇奇怪怪,蹦蹦跳跳,口中唱著人聽不懂的調子。道士和巫師們各自作法,祈求南國建業平安度過難關。

  劉慕在巫師的作法聲中悶頭往皇后宮中去時,一個抱著包袱逃跑的宮女撞了他。宮女大驚,看到他後,面色瞬間慘白。嘩啦啦,她懷裡抱著的包袱散了一地,畫軸、金銀之物從繈褓中落了出來。

  劉慕看這個宮女神態不對,便俯下眼去看,他一眼看到畫軸被攤開,一幅畫露了出來。畫只是平常山水畫,沒什麼異常,但讓劉慕臉色大變的,是這畫的署名,乃是「尋梅居士」。

  劉慕臉色煞白,大腦轟地一下就空了。

  尋梅居士,正是已經死了的陸三郎陸昀。在陸三郎死後,皇帝大肆搜捕,將流在世間的尋梅居士的詩畫燒了個乾淨。皇帝厭惡名士們向他發難,更是避諱談起陸三郎。卻是不想,有朝一日,皇后宮中的宮女逃跑,居然帶出了這麼一幅畫……

  羅令妤!

  她果然!

  宮女跪下求饒,哭著道「不關皇后殿下的事」「殿下只是讓婢子逃出去罷了」。但劉慕已經不聽,他一腳踹開這個宮女,拔了一旁衛士腰間的劍。少年天子滿臉凶煞戾氣,眼眸赤紅,提著劍走進皇后宮室,因怒而聲音發抖:「羅令妤!」

  夢中如遊魂般隔離在外的陸二郎陸顯,到這時,跟隨昔日衡陽王的視線,才看到那位元在夢裡、陸二郎已經好久沒見過的表妹羅令妤。帷帳掀開,女郎靜坐妝龕前出神。她嫺靜優雅,如仕女圖一般美麗。當是賞心悅目的美人,卻是陛下疾走,提劍入室。陛下手中的劍挑開帷帳,劍鋒指向回過頭來沉靜看他的女郎。劉慕厲聲:「你還收藏著他的畫!」

  夢中的羅令妤怔了一下,說:「我嫁給你了。」

  劉慕慘笑,一把上前,扣住她脖頸。女郎方起身,就被他壓倒在榻上。她喘一口氣,纖細修長的脖頸被他掐出紅痕,她呼吸變亂,美目盯著天子。劉慕冷聲:「我失勢了,你現在連偽裝都不肯了是麼?你也在怪我殺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他死了後,你就恨我恨得入骨?」

  羅令妤呼吸困難:「不,沒有……」

  「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是你夫君,你總對我做戲幹什麼?」積怨成疾,滿心憤懣。劉慕怒吼,脖子通紅,青筋暴突,「當日是我逼你嫁我,你並不是心甘情願……你以為我一點都不知道麼?被定為王妃後,你還與他見過面!你們真是郎才女貌啊……我看在你婚後不曾再與他私通的份上不和你算帳,但是你……始終收藏著他的畫!你心裡傾慕尋梅居士,他死了,你恨死我了吧?」

  羅令妤沉靜的:「我……我不曾……他已經走了……」

  劉慕忽然冷靜下來,「你的心就是冰,不,你根本就沒有心。除了他,任何男人想娶你,你都無所謂是麼?表面對我恭順,我卻從來不知道你心裡真正在想什麼。我現在知道了,你還是恨我從他身邊搶走了你。如果當初沒有我,以你的手腕,你說不定真能嫁進陸家去……可是我並沒有對不起你。你和他都不服輸,都要對方先低頭,當初即使不是我……你也不會嫁他!」

  「他死了,你卻恨我。我身邊,不需要一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少年天子扔了劍,雙手掐住自己懷中女郎細長的脖頸。他眼睛腫的血紅似要滴落,看著她美麗的面容一點點變白,看她如枯萎的花一般在自己手中凋零。女郎烏黑長髮如綢如瀑,散在他臂彎間。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她,她驚鴻一樣的美貌。而今她躺在他身下,依然美麗,卻沒有掙扎,沒有如往常般使勁手段討好他,想盡辦法努力活下去。她許是真的心冷了吧……到底是不愛的,所以大廈將傾,就無所謂了吧?天子滿心悲哀,目中淚意漣漣:「令妤……妤兒……你別怪我……」

  陸二郎陸顯遊魂般漂浮在旁邊,看到天子滿目是淚,再看到他手裡的女郎呼吸一點點弱下。陸顯奔過去,想救表妹,然他碰不到他們,他只能淒聲大喊:「不要!停下來,停下來——」

  隔著重重深宮,巫師們搖鈴、唱跳,還在作法。卻不知道作的哪門法事,要的什麼結果。夢中的劉慕自是聽不到陸二郎的聲音,他面容發僵,在懷裡女郎呼吸徹底消失後,他發著呆。然後他抱緊懷裡的麗人,大哭出聲,口中喃喃:「我對不起你……妤兒,你別怪我……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你不要認識我好了……」

  「為什麼我會走到這一步……眾叛親離,建業城空,連你也不是我的……」

  「難道這一切都錯了麼?」

  巫師作法聲中,皇帝陛下抱著逝去的皇后痛苦,忽然聽到砰的聲音,整個大地震動。遙遙的,歇斯底里的,宮人大吼:「陛下,快逃——宮門被北國軍隊破了!」

  寂靜中,幽幽坐在死去的女郎身邊,劉慕低著頭,昏暗的光照在他英俊的眉宇間。他臉上俱是淚,俱是疲,已經累得說不了一句話。滿宮人心惶惶,各奔東西,各自逃亡。他最後看一眼身邊已死的佳人,將自己扔了的劍撿起來,橫劍於頸,鮮血迸出……

  「不!」陸二郎大口喘息,從夢中驚坐起。他燒得滿臉血紅,後背結實地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將夾襖完全濕透。

  坐在旁邊要為他拭汗的陸夫人被他突然坐起嚇了一跳:「你這孩子又怎麼了?最近怎麼總是發燒?短短一個月,你已經燒了兩次了,你真讓我擔心……現在好些了麼?還是該早早為你找個妻子照顧你。不然三更半夜,總要為母來……」

  陸夫人面對兒子絮絮叨叨,她的兒子陸顯則怔怔然,發著呆——

  夢,是真的發生過吧?

  那種刺痛,他感同身受一般。

  三弟死了,羅表妹死了,劉慕死了,南國亡了。大廈已傾,陸家又拿什麼自保。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最後的結局麼?他那一日未曾做完的夢,到今日終於看到結局了麼?

  望著陸夫人,想到日後自己的母親也必然會在那場變亂中遇難。陸家人都會遇難,整個建業都會遇難,整個南國都……陸二郎捂著胸口,目光發直,再次砰地倒下去,暈倒過去。陸夫人被嚇住,拍背叫人始終不醒,趕緊把剛走的疾醫再次請回來。陸夫人憂心忡忡,請人看自己兒子這是什麼病:以前也沒體虛成這樣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0 09:14 PM

第45章

  入春來,乍冷乍熱,好似身邊生病的人都多了起來。

  羅令妤先是想與周揚靈送帖子,要給她歸還編鐘,順便借編鐘之事、煩惱花神選之事與她心目中有好感的「周郎」親近親近,然而周郎病了,沒法接待她;緊接著,羅令妤得知陸二郎也病了。住在陸家,羅令妤一貫是個知情識趣的好表妹。將將得知陸二郎病了,她就第一時間去探望,順便洗手作羹湯,讓病中的二表哥看到自己的心意。

  陸家大夫人,陸二郎的母親張明蘭,不太喜歡這位形態風流的女郎整日宴席、遊玩個沒完沒了。但羅令妤照顧二郎時的心細,還是讓這位夫人滿意的。陸夫人唯一的擔憂,也不過是怕自己的兒子要娶這位漂亮得過分的表小姐……兒子現在太異常,若羅令妤能讓兒子多說兩句話,陸夫人就太感謝這位表小姐了。

  「二表哥,疾醫說了你要靜養。風寒已經好了,再吃幾味藥表哥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想,二表哥平日該多鍛煉下身子,」羅令妤柔聲細語如春風,坐於床下坐榻上,蹙著眉似很關心他,「自我來到陸家,都看到二表哥你病了兩回了。你看看三表哥,他就什麼事都沒有。」

  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的陸顯,聽到羅令妤提起陸昀,他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幽黑的瞳眸,沙啞著聲開口:「表妹和三弟……很熟麼?他什麼事你都知道?」

  在他夢裡的那個世界,羅表妹和他的三弟,私下交往也不少吧?

  羅令妤眼眸閃了一下,不在意道:「並不熟啊。兩位表哥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

  陸顯再次沉默。夢裡的時候,羅令妤也是這麼說——她從未承認過她和陸三郎如何。

  陸三郎也沒有承認過。

  陸顯心中猛痛,置於被衾中的拳頭握起。他額上青筋顫抖,臉色更加蒼白了:正是因為這兩人從不曾承認私情,才造成那麼多誤會。無論他夢的真假,有些事,其實已經刻不容緩。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他都要積極地行動起來……

  羅令妤觀他神色,美目再次閃爍。她是個喜歡察言觀色的女郎,時刻盯著旁人的神情看。她看出陸顯有事隱瞞,憂慮重重,羅令妤側一下頭,想試探一下他,跟他打聽下。但她身子前傾,才要開口說話,就聽到視窗簾外的腳步聲。

  靈犀在舍外徘徊,聲音急促:「女郎,女郎!婢子有事尋你!」

  羅令妤心口疾跳:靈犀被她派去照顧嫿兒。她的妹妹雖然愛玩了些,但是整日待在「雪溯院」,想也出不了什麼事。除了照顧小娘子,靈犀近期身上還有旁的任務,即幫她找願意買琉璃臂釧的買家。好久沒消息,靈犀這次匆匆過來……是終於有人願意出價買她的琉璃臂釧了?

  羅令妤心中歡喜,不自禁地就起身要出去問侍女。實在是她被拖入「花神選」這個大漩渦,銀兩花出去的速度比平時更快,可是連建業名士的關係都摸不清。若是琉璃臂釧能賣出去,她的壓力會輕鬆些……羅令妤起身時,聽到陸顯的侍女在外通報:「郎君,衡陽王來看您了。」

  陸顯捏緊被角,眼眸縮起:「……!」

  衡陽王怎麼過來了?!

  他緊張地看向羅令妤,與往常試圖撮合二人不同,他此時腦子亂糟糟,有些怕夢中衡陽王和羅令妤的糾葛在現實中發生。他看向羅令妤,正要尋藉口時,先聽到羅令妤說:「二表哥,你來了客人,我不打擾你了。」

  陸顯:……他的表妹,一貫體貼。

  說話間,羅令妤轉身出屋,急於和侍女靈犀匯合,問那琉璃臂釧的事。她出去時,簾子被掀開,面容冷峻、眉目淩厲的少年郎沉著臉進來。劉慕與羅令妤打個照面,目中的戾氣還沒完全收,就看到她迎面而來,窈窕明媚地沖他一笑——他愣了下,與羅令妤點了下頭。

  劉慕本不願來探望什麼陸二郎,但是朝上天子聽說陸二郎病了,就讓最近和陸二郎似乎走得近的衡陽王來探病。陸家勢大,皇室都要依靠。劉慕對此甚煩,滿心暴戾:瞎了麼?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和陸二郎關係好了?明明是他一直纏著我,非要把他那個表妹推銷給我!

  不過他那個表妹……確實……嗯……

  劉慕與羅令妤對上眼,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羅令妤所展示的才學。又有心機,又有才……少年衡陽王興味的目光瞥向那女郎,想起個話與女郎攀談時,羅令妤就告退,與他擦肩而去了。

  劉慕攀談的話卡在喉嚨裡:「呃……」

  他回頭,看到病榻上陸顯那怪異的、緊張的、警惕的眼神,劉慕:「……」

  他怒:「孤特意來探你病,你什麼眼神?怪孤多事?」

  陸顯心情複雜,夢裡那個被逼入絕境的君王,與眼前不可一世的暴戾少年身形相重合,他歎了口氣。陸二郎:「公子來探病,我誠惶誠恐,何德何能。」

  衡陽王這才臉色好看了點,甩袖坐下。他本來探病就探得很不耐煩,眼下隨意一瞥,看陸顯似乎病得也不嚴重,就更隨意了。劉慕壓著自己對世家的不喜,與陸二郎扯了幾句話,不經意扯到最近建業的大事上。劉慕唇角勾了一下,幾分玩味:「我離開建業多年,都不知道現在的『花神』被建業的女郎們這麼看重。這兩日,劉棠啊,陳繡啊,王淩啊……亂七八糟的女郎全都找關係到我跟前,要我給個評分。」

  「你倒是清閒。生病了,就沒女郎來找你了。」

  「我看托關係的女郎很多嘛,都想找名士談話。怎麼樣,這兩日,你們陸家也很熱鬧吧?女郎們都跑過來找陸三郎了吧?我答應劉棠那小丫頭幫她和蔣大儒說說話,讓她去蔣大儒那邊認個臉。女郎們都在走關係,怎麼不見你表妹動啊?難道她覺得一個陸三郎就夠了,其他名士就不用去見了麼?」

  「反正我要帶劉棠小丫頭找蔣大儒,你表妹要是沒事,跟我一道……」

  劉慕說的非常隨意。他確實被那晚羅令妤編的《奔月》舞所驚豔,確實生了興趣,確實願意幫羅令妤一把……

  不想,前兩日還湊到他跟前說羅表妹如何如何好的陸二郎陸顯,這會兒反應格外大。劉慕還沒表達完自己的意思,陸顯就激動地從病榻上坐起,一把抓住衡陽王的手。他眼睛快要跳出眼眶,雙目赤紅、語氣激烈:「不要!」

  「你不要跟她一塊!」

  劉慕被嚇得僵了下,身子後傾:「……」

  然後才沉下臉道:「……不去就不去,你這樣像是我逼著你們要如何一樣。」

  聽劉慕此時並不在意這事,陸顯松了口氣,重新躺回去,繼續盯著劉慕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劉慕被他那直愣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想道:有病。

  陸氏都有病。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陸昀晚上回到房舍,侍女錦月就遞上來了表小姐送的花箋。依然是她自己裁制的花箋,紙箋杏紅,紙上若有墨彩暈染開,點點滴滴,成雲霞之狀。此箋通透明淨,配紙上秀麗小字,觀賞來,何等雅致。

  錦月再次感歎:「表小姐真是厲害。花箋做得這麼漂亮,建業也是不多見的。」

  陸昀唇角含笑,將花箋收起,對羅令妤的相約已心知肚明。並不與錦月多說,用了晚膳後,錦月等女看郎君去往書房,便推門出去,忙碌自己的事。她們不知陸三郎只是去書房晃了一下,待夜深人靜、人聲微弱時,陸三郎已經翻牆而出,颯颯然離開了「清院」,一路往「雪溯院」去了。

  同樣是翻牆進了院子,進院子後,站在院中玉蘭樹後,看到一排屋舍皆是熄了燈火,陸昀唇就彎了一下:一個僕從都不見,表妹真是準備充足。

  陸昀很少到「雪溯院」,他也不多走兩步,站在牆下就將指放於唇下,發出一聲清亮的嘯聲。嘯聲不大,只這麼一聲,卻通達明澈。陸昀等待不過一個呼吸,便挑眉,隔著花影,看到主屋門悄悄地推開,一身貼身長袖舞衣的女郎,躡手躡腳、心事重重地走了出來。待她到院中四處探望,陸昀才從花樹後站了出來。

  他將她上下打量一下,嘖嘖道:「跳個舞而已,你偷偷摸摸,仿若我與你私通一般。」

  被羅令妤瞪一眼。

  羅令妤仍緊張地看四周,看他滿不在乎,就小聲道:「哪有貴族女郎如舞姬一般跳舞給旁人看的?若是被人看到了,我沒臉活了。獨自一人,多丟臉……」她話一半,見陸昀臉沉下、臉色不對,忙嬌滴滴地挽救,「……然而雪臣哥哥你是不一樣的。跳給你看,和跳給旁人,自是不同。」

  羅令妤撩眼皮,與他笑,同時走上前,手勾住他的衣袖。

  她笑起來春意盈盈,鳳眼流波,再手一下一下地勾他的袖子,陸昀的臉色,就緩了下去。陸昀攬住她的肩,將她往前面帶,戲弄道:「妤兒妹妹,真淘氣。」

  羅令妤背地裡,白了一下眼——

  靈犀已經告訴她,有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琉璃坊願意收她的臂釧。她只要這會兒讓陸昀高興,待她拿下「花神」,錢財緩了,她就不必再受陸昀的威脅了。

  ……

  已答應陸昀,自己的分可能在陸昀手裡,雖然對這位表哥,羅令妤始終很羞窘、不想一次次以自己真實的面孔面對他,羅令妤仍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熱忱跳舞給他看。

  月下清輝,院中空落,郎君不聲不響,隨意坐在廊下扶攔上,隔著灌木叢,望著院中扭腰而舞、衣袂貼腰的女郎。

  他眸子幽靜,漆黑,一望無底。他往灌木叢後一坐,再不出聲,只盯著她。羅令妤背著他,都好似感覺到他盯著自己後腰的灼熱目光。那目光似要刺穿她,她每一次回眸,都能撞上他的眼睛。羅令妤咬牙,閉上眼當沒看見他,專心回憶自己編的舞怎麼跳。

  手如蘭花展,腰似浮萍流。

  揚袖似飛雪,回眸情已深。

  與那日的《奔月》不完全相同。那日羅令妤梳了飛天髻,今日許是無侍女相助,她不會挽那般複雜的髮髻,今日的妝容,整體就素淨許多,清朗許多。一身苧麻編制的雪衣,長髮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下,頰畔髮絲輕晃。她閉著眼旋轉,腰肢一點點扭動,恬靜溫雅的模樣,清水玉蘭般,格外動人。

  羅令妤的舞技一般,卻架不住她的形態韻味。

  她的腰肢款款,水蛇一樣;她的玉胸豐腴,山上晴雪般。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轉身……陸昀安靜地看著她,他目光時而移開,然只片刻,眼神就重新撩到她身上。然後再次移開,再次回來……

  羅令妤舞動時,聽得四周清靜無聲,好似完全察覺不到陸三郎的存在。這讓她放鬆,她全身心地投入舞中,忽而,幽靜中聽到一聲婉約清揚的樂聲響起,幽幽涼涼,香氣自拂,在她身後。

  羅令妤睜目回頭,濕發貼著面,看到廊柱邊,俊美郎君坐在花深處,垂眼吹塤。塤聲低而婉,配著她的舞,托著她的神。她怔愣看去時,見吹塤的青年眉目微揚,他那姣好眉目看來,似在說:繼續跳。

  他吹塤以伴。

  羅令妤心中微漾,對他微微一笑。當他吹塤時,她心目中那個難說話的、討人厭的陸三郎退去,風華的、倜儻的陸三郎站了出來。他眼睛看她,睫毛長,眸子深,剎那時間,羅令妤很明白建業女郎們為何喜歡他了。

  少年時的陸三郎,與她一樣,多才多藝。女郎們喜歡他,該是那時候扯出來的……

  羅令妤閉上眼,在他塤聲相伴下,再次立在月光下,揚袖而舞。

  花枝上的花簌簌飄落,在風中旋轉,在寧靜的月光下徘徊。周圍清寂,只聽得塤聲滄桑遼闊,只見得月下起舞的麗人。若有若無的、微妙的氣氛浮動,如水下無聲生長的海藻般,包圍著他們。二人一坐在廊下,一轉於庭院,衣上、發上皆灑滿了花瓣。

  玉蘭滿園,玉堂富貴。

  塤聲慢慢落下,女郎的舞也到了終點。

  停了下來,羅令妤喘著氣,胸脯隨著她急促的呼吸而跳躍。她不擅動,只這麼一段舞,跳下來,就滿身香汗,貼著臉頰的髮絲潮濕無比。羅令妤心中松下,她完成了陸昀所求,接下來只待陸昀實現承諾了。目中揚起自得的笑,羅令妤擰身,卻不妨陸昀就站在她身後。冷不丁看到郎君俊逸面孔幾乎貼著她,羅令妤嚇得拍胸後退。

  羅令妤嗔:「你幹什麼……你不說話,嚇死我了。」

  陸昀幽幽的目光看著她,看得她漸漸不安。

  他往她的方向走,不知為何,被陸昀那周身幽夜君王一樣的氣勢所壓,羅令妤有些怯地往後退。他淡著臉一步步走上前,羅令妤就忐忑地向後退。越退越無路,羅令妤腳踩上身後的臺階,被那麼一絆。她驚呼著要倒時,前方迫著她後退的陸三郎抬起手臂,在她腰後扶了一下。

  他眼睛微低,盯著她的胸。

  羅令妤踩上臺階,被他一下子推到了身後廊柱上。後腦勺撞上廊柱,陸昀的手撐在柱子上,將她環到了身下。此情此景有些不對,羅令妤手伸出推他,微惱之下,小心地試探他:「雪臣哥哥,我跳的舞,你滿意麼?」

  陸三郎垂眼,微挑的眼尾風情自現。他聲音低涼:「滿意。我給你『甲下』。」

  羅令妤露出笑。

  她踩著臺階,才與他平視。看他濃長的睫毛輕輕一掀,烏黑的眼珠子盯著她。陸昀輕聲:「我給你第二個要求。」

  羅令妤自信地揚下巴:「請說。」

  「現在,你讓我親一下,我不光給你『甲上』,我還親自帶你去見其他四位名士,帶你走動關係。我數三下,你考慮。」

  羅令妤瞪大眼:「……!」

  被他鉗制在臂彎間,壓在廊柱上,她一下子心神大慌,開始算起來。她腦中亂糟糟地算著值不值,算著方才還是「甲下」,怎麼第二個條件直接就跳過「甲中」,成了「甲上」了。第二個條件是這個,他第三個條件又會是什麼。他竟然要與她做這種交換……

  羅令妤心神頗亂,看陸三郎彎唇。他鼻息與她若有若無地貼著,睫毛再次垂下,形狀好看的唇翕動,完全不給她考慮的時間。陸昀輕聲:「三、二、一……我該親你麼……」

  羅令妤沒時間考慮了,在他轉身要退時,她伸臂一把攬住他脖頸,任他唇貼了上來。

  樹上的花洋洋灑灑,落向廊頭擁身而吻的青年男女。

  院子通外的月半門後,陸二郎陸顯怔忡地看著他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0 09:14 PM

第46章

  陸三郎是個偽君子、假清高。

  他將羅令妤壓到廊柱上,說是她不願意他就退。但他退得極慢,幾乎是羅令妤才勾住他的脖頸,他就轉身欺壓而來,唇貼上了她。花汁搗碎一般鮮妍芳菲的味道,比那日在鐘山射箭不小心碰到時香味更甚。如他偶爾回憶時、夜中想像時那般,柔軟、甜美,將四肢百骸間的熱血全都調動起來,集中於唇與唇相挨的一點。

  郎君的睫毛與女郎的相觸,她的睫毛飛快得顫抖,隨著被郎君扣腰摟入懷的姿勢,她搭在他頸上的手指抖得厲害,雪白的面紅紅透,眼睛不敢睜開。

  正是不睜眼,五感才格外的敏銳,才完全感覺到陸昀侵略性十足的親吮。完完全全的吻,不僅是唇碰一碰,他的舌也伸了進來,與她的攪在一起。羅令妤渾身不安又害怕,可是郎君身上的味道包裹著她,他親她的時候,強勢、不容置疑,卻又沒有將她完全壓倒。他給了她反抗的機會——

  羅令妤揪住他衣領襟口的手顫抖:事到如今,她絕不反抗。

  這樣纏綿的、窒息的、魂魄被勾走的親吻,兩人的心跳都越來越快。齒與舌不那麼熟練地摩擦,時而撞上,有些疼,更多的,卻是讓脊骨發軟一般的感覺。他親得她腰骨軟、手腳麻,她呼吸不過來,人就順著廊柱向下跌坐去。而就是這樣,陸昀也不放過她。

  女郎跌坐在臺階上,仍被郎君擁在懷中。他的袖子擋住外頭的微光,懷中扣著她發軟的身子。羅令妤的面紅得不行,被迫仰著臉,承受他纏綿繾綣一樣的吻。他吻得這麼深情、熱烈,羅令妤心口跳得咚咚咚,在某一時刻,她幾乎以為陸昀愛她至深。

  不然他何以情緒這般不穩?

  他們頭頂,玉蘭花樹、桃花樹,花瓣粉紅玉白,簇簇壓枝。夜風輕輕一吹,大片落雨般的花就浩浩然地灑下,落在廊下一跪一坐的青年男女身上。肩上、發上、衣袖上全是花瓣,更有花蕩悠悠,落向二人唇齒纏綿處。

  鮮嫩的、馥鬱的花噙在唇間,羅令妤睜開眼,見就是這樣陸昀也不退去。他垂著眼瞼,眼眸低下時有天生自帶的溫情柔意,她再盯向他口中咬著的花瓣。他勾齒抵舌,花瓣就隨著二人的擁吻,落到了羅令妤的唇齒間,被她咽了下去。寒夜深長,花瓣甜蜜,攪碎在唇齒間,兩人倒真若私通一般。

  刺激、禁忌!

  羅令妤:「唔……」

  全身戰慄!

  軟在他懷裡!

  忽而,她聽到身後房舍中走路的聲音,侍女起夜更衣聲。羅令妤一駭,被陸昀抱起來,他帶她藏到了廊下的灌木叢中。她的臉貼著他劇烈跳動的心口,被抱在郎君懷裡,她的身上也沾上了他的氣息。羅令妤的睫毛顫著,帶著水霧。當侍女那邊的聲音沒了,她抬起頭,看到陸昀幽黑的、壓著欲念的眼睛。

  陸昀望她半晌,啞聲:「夜深了,你回去吧。」

  羅令妤低頭,她腦中一團亂,不知該說什麼。女郎依舊面紅似血:「……嗯。」

  陸二郎陸顯早已在那兩人吻得情深難住時,就失魂落魄般的、默默離開了。

  他病了數日,對自己的夢更是忐忑。二男爭一女之事,他以前從未發覺。他忍不住想來尋羅表妹,想問問她,試探下她。他一句話沒有問出,他看到陸昀和羅令妤擁吻,他就已經明白了。

  陸顯走在夜深寒露中,努力記憶起夢中的點點滴滴。一些隻言片語、一些偶爾流出的東西……他腮幫咬著,似哭似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三弟,你竟一直瞞著……」

  若是現實中羅令妤與陸昀這麼早便有了情,夢中也不差吧?

  到目前為止,夢中的變數,就是他第一次發燒時醒來的早晚,和衡陽王與羅令妤相遇的早晚。那麼即是說,他夢裡的那個世界,在這個時候,他的三弟陸昀,和羅令妤就在背著他們私通。

  夢中的世界,陸二郎最後官拜中散大夫。陸三郎死在邊關後,陸顯曾為陸昀收拾過遺物。郎主已去,「清院」的僕從們再無依靠。侍女小廝們或變賣,或被安排去照顧別的主子。陸顯到弟弟的「清院」,看到的是滿園荒蕪,僕從已去,僅有一個侍女錦月在收拾陸三郎的舊日東西。

  錦月在陸三郎去邊關前就已經嫁人,她回來陸家,是專程配合陸二郎,整理三郎的舊物。錦月從書房的一個機關格子裡取出了一封信交給陸二郎:「這是三郎以前未寫完的信……他走的時候便寫了,後來卻要燒掉。我趁他走的時候從火盆中把信搶了出來。我原想著這信日後還有用……我沒料到這信已經是訣別了。」

  錦月目中落淚,捂嘴別臉啜泣——「我們三郎什麼都沒了,陛下不讓世人提他,把他的舊年書畫全都燒了,沒人敢留。就剩下這封信……二郎若是記著我們郎君,就留下他的一丁點兒東西吧。」

  陸二郎取出這信,信已經被燒了大半,烏黑一團。錦月仍然搶救不及時,沒有把這封信完全搶出來,陸顯看到的這封信,字跡與陸昀常用的那種龍飛鳳舞般瀟灑的字跡不同。陸三郎換了一種筆跡,雋秀、內斂、沉壓。字字墨汁濃郁,似每個字都是想了很久才寫下的。陸顯看到的這封信,只留了最後幾個字——

  「予卿之心,日月可鑒。紙短情長,然情不壽。若、若……」

  就是這燒了一半的信,都是沒寫完的。

  夢中的陸二郎抬頭,問錦月:「……他信是寫給誰的?為何不寫完?他具體是什麼時候寫的?」

  錦月泣不能言,只是搖頭,卻不肯告訴陸二郎答案。她如何能告訴陸二郎,陸三郎想要挽回的那段感情……已經無從挽回?那位已經九五之尊,哪怕陸家勢大,也沒有與陛下搶妻子的先例。

  夢中那個世界,陸二郎最後只隱約知道自己的弟弟生前,似乎戀過一個女郎。他卻不知三郎戀過的那位女郎是誰,三郎最後的那幾個「若」,到底是寫給誰的……

  而現在,夢與現實相映照,陸顯心裡痛得厲害——紙短情長,然情不壽。

  原來夢裡的時候,三郎那封信,是寫給羅表妹的。那麼一切邏輯就合上了——夢中時,陸三郎前往邊關時,羅令妤已經被定為衡陽王的王妃,卻還未成親。陸三郎身在邊關時,舊帝駕崩,新帝登基,羅令妤一夜間,就從准王妃,成為准皇后了。新帝性急,方登基,就大婚。再過不久,就是陸三郎身死。

  便是從離開建業去邊關的時候,陸三郎還曾想過挽回羅表妹。他高傲無比,寫了信,卻沒送出去。也許他還想等他冷靜些,等她冷靜些。卻是他一走,便徹底無從挽回了……

  陸顯掩面,雙肩微顫。痛得渾身發抖,感同身受一般,他終於知道三弟一直藏著的秘密了。慢慢的,他咬著牙關,搖搖晃晃地扶著樹重新站了起來。他晃悠悠地走在清冷月光下,他心中發誓——

  無論夢的真假!他都不能讓夢中的事真的在現實中發生!

  哪怕衡陽王可能成為天子……羅表妹若是他三弟的,他也會幫三弟。他三弟幼失恃怙,身邊人來來去去,看似敬仰尋梅居士的人很多,但陸三郎其實一直未有什麼貼心人。若三弟好不容易喜歡一個女郎,就是天崩地陷,陸顯也要幫三弟實現他那未完的願望!

  陸顯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夢給了他這麼多警示,他該從何做起,把夢裡的結局全部改掉。

  ……

  羅令妤最近分外得意。

  她的琉璃臂釧終於賣了,靈犀拿回了大把錢財。補了她們的缺口,還有不少富餘,羅令妤簡直心花怒放。同時,她的「花神選」評選也在走向好的一面,平甯公主和陳娘子陳繡爭得不可開交時,勢弱一些的羅令妤,就被她們襯了出來。許多焦頭爛額不知道該給平甯公主還是陳娘子更高評分的,一鼓作氣乾脆給了羅令妤。

  再有陸昀帶她去見其他四位名士……哪怕沒有拿到花神,得到名士的隻言片語的評價,被他們誇一誇,都是好事啊。

  清晨坐在妝鏡前梳發,羅令妤捂著腮幫子。渾濁銅鏡中映出的女郎花容月貌,笑容幾分狡黠和得意。羅令妤托著腮不好意思地想:除了那些好事……她覺得,她的姻緣,好似前路變得格外明朗了。

  陸昀親了她。

  哪怕他是為了談條件,即使他可能只是一時間鬼迷心竅,但是他可以鬼迷心竅一時,他必然在此之前就鬼迷心竅了很多次……陸三郎心裡,也許是喜歡她的?

  那真是太好了。

  建業的郎君們,羅令妤選來選去,確實覺得一開始自己就看中的陸三郎陸昀是最好的。陸三郎獨自一院,無父無母,她嫁給他後,憑空與他分享那般大的權勢錢財,還不用研究世上最難相處的婆媳問題;陸三郎還是名士,無論南國還是北國,即使他們離開陸家,一同遊山玩水,名士的聲望,都能讓他們過得分外輕鬆;最後,陸三郎是她的表哥啊。她的大伯母陸英是陸昀的姑姑,親上加親。

  南陽羅氏的聲望在建業根本不值一提,她嫁給旁的郎君,家族無勢,婚後夫妻間但凡有些齟齬,背後無人可依的話,羅令妤就需要一次次低頭。可是陸昀不一樣。雖然大伯母不太關心她,但是到底是她的親人,婚後陸三郎若是欺負了她,她還可以與大伯母說,讓大伯母替她做主……

  若是能夠嫁給陸三郎,周郎這般目前還沒探出根底的郎君人選,就被羅令妤排出名單了。

  真是想不到,兜兜轉轉,陰錯陽差,她幾次在陸昀面前出糗,陸昀幾次被她發現他身上有不得了的秘密……這樣他都能喜歡她……不知陸三郎喜歡她什麼?

  美貌麼?

  羅令妤想到此,心中一動,重新掀開妝盒,再一次點脂擦粉,為自己細細梳妝打扮。她磨著手上銀白的粉,這是她前兩日照醫書上美容的偏方提出來的,抹上手果然細膩滑嫩。羅令妤低著頭,仔細地搓著手中的粉,並取出紙筆,耐心地寫出幾種粉的對照區別來。羅令妤不僅天生麗質,她對自己美貌的保養,世人都沒幾個做得到。

  窗外鳥啾啾叫著,羅雲嫿揉著眼,張口打著小哈欠,踢了鞋子赤腳進屋,嘟囔道:「姐呀,我臉上起了小痘痘,你上次給我抹的那個香香的粉,還有麼?」

  靈玉在一邊收拾屋子,聽到此話,皺了下眉。跟隨表小姐已經月余,靈玉再遲鈍,也知道這位表小姐的家底很薄,支不起建業的大開銷。小娘子這時候說的那個什麼粉,原材並不便宜。靈玉正要勸小娘子不要亂要東西,就見羅令妤心情非常好的:「靈玉找給她吧。用完了再跟我要,我給你制新的。」

  羅雲嫿瞪大眼。

  其實她早上剛睡醒,還糊塗著。才說完話她就意識到自己不該那麼說,她們哪有錢幫她買粉啊。羅雲嫿還想改口,就見背著她伏在案上寫字的姐姐愉快地答應。羅雲嫿噠噠噠地跑過去,湊過小腦袋盯了半天。姐姐眉目含春,明豔不可方物。

  羅雲嫿小聲:「……姐,你又換新的夫婿人選了啊?你新的夫婿人選對你極好,送了你錢財?」

  羅令妤:「……」

  嗔了妹妹一眼,她警告道:「這話不要亂說。我一直從一而終,從頭到尾沒變過。不管誰問起,你都要記著這話。」

  羅雲嫿眼睛睜得更大了,抱著姐姐脖頸,她歡喜得明眸燦燦:「……所以你又把目標換回三表哥了啊?是不是三表哥給你暗示了?是不是呀是不是?」

  羅雲嫿因為救過陸三郎,對陸三郎一直很有好感。姐姐挑不出喜歡的良婿,她心中還難過,她多希望自己喜歡的兩個大人能在一起啊。如今……羅雲嫿纏著羅令妤小聲問不停,羅令妤被她晃得骨頭都要散架了,然她目中的自得喜意藏不住。

  羅令妤謙虛的:「哎呀……」

  她們正在屋中玩鬧,院中侍女喊道:「女郎,三郎那邊來人說話了。」

  羅令妤矜持地給羅雲嫿使個眼色,小娘子立刻挺胸,還姐姐一個「交給我」的眼色,人就跳了出去。羅令妤隔著簾子,聽到外頭小妹妹甜甜地叫人「錦月姐姐」。羅令妤豎長耳朵,聽到錦月與羅雲嫿說了些閒話,才說到正事:「我們郎君上朝去了,他走之前讓我來與表小姐傳話。三郎說讓表小姐今日莫出門,等他一等,待他下朝回來了,他就帶表小姐去小眉山找一位名士。」

  羅雲嫿乖巧的:「好的!我會告訴我姐姐的……啊,我姐姐在寫字,她忙著呢。」

  既然女郎忙著,錦月就不打擾了。她深深望一眼竹簾,隱看到竹簾後女郎纖細的側身。以往都是女郎約她們三郎出門,這是第一次三郎主動約女郎。表小姐果然如她所想,不可限量。

  簾中羅令妤聽到錦月的話,當即心口跳得厲害。筆下字再寫不出來,她起身在屋中徘徊,臉頰一點點熱了:她的三表哥,好似很忙。自那晚親了她後,他就沒再出現在她面前了。他說帶她引見名士,之前卻讓陸二郎陪她談心。到今日,他才有了空。

  羅令妤旋身,重新到妝幾前拿著銅鏡打扮自己了:「靈玉,靈玉!我這個月新做的衣服尺寸改好了麼?不留了,我今日便要穿。花神日?花神日自有別的新衣服啊。哎,我這螺子黛是不是被嫿兒偷用過?怎麼少了這麼多?嫿兒……」

  「雪溯院」圍著表小姐的梳妝打扮,重新忙了起來。

  待陸昀上完朝,回自己院子換身衣服,他到表妹院中時,羅令妤還沒梳洗完。陸昀算了下時辰:「兩個時辰了……我朝都上完了,她妝都沒化完?」

  陸三郎不可思議,回憶了下表妹的臉蛋。她長成那個樣子……已經美得很過分了,她還要怎麼美?有必要花這麼長時間麼?

  然而羅令妤就是不肯出門,仍要他等。

  陸昀哭笑不得,只好去主屋喝茶等女郎。才喝了兩盞茶,他意外地聽到陸二郎來拜訪表妹的通報聲。他二哥怎麼總來找羅令妤?陸三郎皺了下眉,側過頭,見他二哥已經打簾子進來了。看到他坐在這裡,陸顯目中竟露出喜色:「三郎,你終於忙完,要領羅表妹出去玩了?」

  陸昀:「……」

  二哥態度怪怪的。

  陸昀:「並不是忙完,只是順帶領她去見個人。」他不動聲色,眉心微揚,「二哥是要帶表妹出去麼?是我約錯了時間?」

  「不不不,」陸顯連忙擺手,看著他三弟笑,「你約的時間很好,很不錯。有你陪著羅表妹,我便放心了。」

  陸顯看著他,幽幽歎氣:「三弟啊,你要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要知情深不壽,紙短情長。若是錯過,便是終身的遺憾了。」

  陸昀:……二哥更加奇怪了。

  他放下茶,神色微肅:「……二哥難道有了喜歡的女郎,才這般感觸深?不會……是羅令妤吧?」

  他的臉靜靜地沉下,眉目斂起。

  陸顯:「……」

  愕然無比!

  觸上三弟微淡的眼神,陸顯想起自己這兩日找藉口總找表妹談心的行為,恐怕讓三弟誤會了。陸顯趕緊撇清自己:「你猜什麼呢?我和羅表妹兄妹之間,絕無私情。我只是……這兩日生了病,感慨多了些。」

  陸昀淡聲:「二哥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陸顯:「……」

  心想要不是為了你,我至於這般折騰自己麼?你這個渾小子還諷刺我,還不領情……

  「兩位表哥,你們都在啊?」兄弟二人快要坐不住時,羅令妤終於姍姍來遲。她聲音清泠微甜,聲線明脆,如日光照入晦暗的舍內般,讓兩位跪坐的郎君一同抬頭看她。

  女郎梳著淩虛髻,長髮蓬雲一般烏濃。柳眉細長,眼角輕勾,麗人雪膚紅唇,一身紅花雪青。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輕飄飄撩了二人一眼,哪怕對羅令妤並無私情,陸顯都不自禁地怔了一下,紅著臉不自在地低下頭。

  陸顯笑兩聲:「表妹這身裝扮與三弟出門麼?甚好,甚好。」

  羅令妤面頰被他笑紅了,卻也不知陸顯在笑什麼。

  陸顯真是奇怪,非跟著陸昀和羅令妤,一直跟出陸宅大院,將兩人送上長簷車。陸昀低眼,似笑非笑地問二哥要不要跟他們一道去,陸顯才咳嗽:「陛下身體不適,我正尋了疾醫入宮看陛下,就不跟你們折騰了。你們兩個,好好放鬆玩,不必急著回家。」

  陸昀和羅令妤瞠目結舌:「……」

  二表哥這話說的,好似他們要私奔一般。

  陸顯殷勤囑咐了兩人一通,看牛車出了烏衣巷,才放下心。他夢中的時候,其實也有這段。陸三郎去拜訪一位名士,舊友聊天……只是那時,夢中的陸二郎並不知道陸昀是和羅令妤一起去的。現在他知道了,心裡頭感覺怪異,陸顯覺得自己好似全程見證三弟和羅表妹的秘密一般——

  夢裡不知道的,在現實中,都讓他恍然大悟:原來那時候,陸昀又是和羅令妤在一起啊!

  他們總是在一起啊!

  陸顯滿意地回去,收拾一番後便進宮去見陛下。他想起來夢中世界,老皇帝是因丹毒而去世的,現在他還想不清楚衡陽王適不適合為帝。但最先應該解決的,就是提醒陛下的身體……只要現在陛下多活兩日,事情就有慢慢考慮的機會。

  不想陸顯為了陸昀這般奔波,放在旁人眼中,卻是另一道光景。陸夫人得到侍女綠腰憂心忡忡的告密:「夫人,這幾日,婢子們總見到二郎去找表小姐。可是三郎也找表小姐。方才三郎和表小姐出門了,二郎依依不捨地一路將兩人送出大院去。婢子看著,二郎自己也想去的……」

  陸夫人鎮定的:「二郎跟我說過三郎傾慕羅娘子的事。二郎說自己並不傾慕羅娘子,他不會騙我的。」

  綠腰更憂鬱了:「可是婢子不光覺得二郎對表小姐有好感,婢子看著,覺得……二郎是單戀呢。表小姐明顯更喜歡三郎……這是二男爭一女的架勢啊?二郎要是跟三郎,為表小姐打起來了怎麼辦?二郎要是喜歡表小姐,表小姐卻不喜他,二郎暗自難過可怎麼辦?」

  陸夫人唇顫抖:「……」

  她的兒子陸顯,不光傾慕羅令妤,還是黯然神傷、爭不過弟弟的那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0 AM

第47章

  綃紗窗下,窗下芭蕉翠竹蔭蔽簾屏。陸小四郎慢騰騰地沿著長廊走來,站在窗下,垂頭喪氣。他的功課又不太好,不太敢進屋見陸夫人。陸小四郎陸昶踮起腳,趴在窗上,看到錦帶銀勾,窗帳後垂坐的陸夫人正在長籲短歎。

  侍女:「哎……」

  陸夫人:「愁啊……」

  一個表小姐,讓陸家主母萬分糾結。陸夫人既不想兒子與這位羅氏女過分親密,卻也不想兒子受情傷。她更不能讓表小姐離開陸家,一方面是陸家面子過不去,另一方面是不好與自己的小姑子陸英交代。左右為難至極,陸夫人只好問起侍女綠腰:「讓人去南陽打探羅娘子為人,打探的人至今未歸麼?」

  綠腰說不知:「許是路上生了病,有事耽誤了些吧。」

  攢著眉,陸夫人慢慢點了頭:「那……平日你們多照看些三郎和羅娘子。羅娘子好游,遠道是客,讓三郎多陪陪她。」

  作為陸夫人的貼身侍女,綠腰詫異地抬頭看一眼陸夫人嚴肅莊重的神情。聞弦知雅意,她瞬間明白了。陸夫人是想撮合陸三郎和表小姐,不讓二郎去添亂。

  侍女乖順退下,舍外小四郎陸昶想了想,怕陸夫人又要折騰羅姐姐。他眼睛一轉,躡手躡腳地溜出去,跑去「雪溯院」找羅雲嫿,讓羅氏姐妹行徑小心些云云。羅家小妹妹卻是鼻子裡哼出一聲,翻個白眼拉上簾子,不理會外頭可憐巴巴的小郎君陸昶。吃了閉門羹的小陸昶不知所措:……不就是上回和小表姐打架的事麼?後來不是互相道歉了麼?小表姐怎麼記仇到現在?

  而陸夫人這邊,陸夫人仍然神色黯然,扭頭看窗外滿園綠蔭。竹葉搖落沙沙,舍中連珠帳後,陸夫人踱步徘徊,傷感般喃喃自語道:「三郎還比我兒小一些,姻緣都到了。我兒的大好姻緣,尚不知在哪裡……」

  陸夫人真是多慮了。

  在陸二郎陸顯的夢中,南國圍繞著陸三郎、羅令妤、衡陽王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其中絕不涉及陸二郎自己的婚姻。即陸夫人白白擔憂,她兒子至少到明年,都是成不了婚的。

  陸顯的夢總是圍繞著陸三郎、羅令妤來,雖然心中很關心弟弟,但陸顯有時也奇怪——為什麼他的夢,關於他自己的事那般少,都是關乎別人的事?

  難道短短一年時間,他自己就這般無趣,身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麼?

  陸顯不得而解,只好先找上自己之前請來為陸老夫人治頭疾的名醫,坐車前往太初宮,幫老陛下先穩住身體。現實中,陸二郎祈盼老陛下多活短時間,別再亂吃丹藥,中丹毒而亡了。

  被陸夫人母子二人齊齊念叨的陸三郎陸昀和表小姐羅令妤,正同坐一車,驅車前往城外小眉山。牛車麟麟搖晃,車中空間寬敞,陸昀和羅令妤各自跪坐一邊。坐在車上已經一刻過去,二人皆不說話。

  車晃動間,陸昀垂眸,盯著羅令妤耳畔邊的玉白耳璫看。她的耳璫晃在頰畔上,柔亮如水的光一重重,在她剔透玉瑩的肌膚上晃悠。陸昀便盯著她的耳璫,看半晌,視線慢慢移向她身上更多的地方。

  她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就這般低斂眉目、看似乖巧的模樣,陸昀想到了那日她跳舞時的神韻。明明是木頭一樣不開竅的舞功,放在平時,他看都不會看一眼。偏偏她神采靈飛、身形勾人,惹他遐思……

  陸昀打斷自己腦中不受控的齷齪念頭,冷不丁地開口:「表妹在想過會兒如何討好王先生的事麼?」

  王先生,即他們一會兒要去拜訪的那位名士。

  羅令妤一驚,抬頭詫異看他:「……不是。」

  陸昀的眼睛望著她。

  不苟言笑,冰清玉冷。他在公開場合,一直是這般高不可攀的神色。但他此時明明神色還冷淡著,卻是垂下眼睫眇一眼她。四目一對,他那桃花眼中,便噙起了戲謔味道,融化了他眼中的寒霜。陸昀意味深長:「哦,原來表妹是與我在一起,還在害羞。」

  羅令妤:「……」

  她吸口氣,仰起目笑:「雪臣哥哥開玩笑,談條件而已,我怎麼會害羞呢?第二個條件我都答應你了,不知道第三個是什麼?」

  陸昀真是怪人。

  她話一落,他的臉重新冷了下去。陸昀慢悠悠:「第三個條件我還沒想到。現在已經足夠你應付到『花神』了。第三個條件,我要留著慢慢想。」

  羅令妤心裡一突,擰起了眉,略有些憂心忡忡。怪陸昀當日給她考慮時間太短,她實在不喜歡這種第三個條件與現在時間隔這麼遠的情況。她多希望趕緊完成陸昀的三個條件。不過羅令妤又轉念一想:留著第三個條件,除了他暫時無欲無求的緣故,莫不是也有他不想和她錢貸兩清的原因?

  陸三郎心裡,一定或多或少,是有她地位的吧?

  這般一想,羅令妤的含情目,就輕飄飄地撩向陸昀了。

  陸三郎:「……」

  被她看得心中微燥,又不自覺地想著她的唇。陸昀側過臉,拉開簾子想看看窗外。結果他才打開窗子不久,俊秀的面容與外頭街市一打照面,街市上有女郎不經意抬頭,口中訝一下,看著俊美郎君坐車走過。

  女郎脫口而出:「好俊的郎君!」

  一言才出,更多的女子看過來,看到車中郎君的側臉,女郎們的眼睛,齊齊亮了。

  陸昀「啪」一下,關上了窗子。

  陸昀:「……」

  「噗」,他聽到女子笑聲。目中隱怒看去,羅令妤捂住了嘴角。女郎捂著嘴,目中笑意不減,幾許狡黠戲弄如星光般在她眼中搖落:「世間女子多彪悍,我知道了,雪臣哥哥怕女子。」

  羅令妤非常感興趣:「雪臣哥哥是被女子追怕了吧?在女子手裡吃過不少虧吧?雪臣哥哥……和哪位女郎交情好一些呢?」

  她試圖打聽陸三郎的情史。她要是嫁給陸昀,她得知道陸昀之前有沒有和女郎……

  陸昀含笑看她:「妤兒妹妹沒有被郎君們追堵過麼?沒在郎君手裡吃過虧麼?妤兒妹妹……和哪位郎君交情好一大些呢?」

  他學她說話,讓羅令妤心虛窒息之餘,只瞪眼看他。而陸昀多敏銳,他壓著眉,一剎那就懂了——「羅令妤,你還真有情史?」

  羅令妤快速:「沒有!」

  陸昀看著她:「反應這麼快,明顯心中有鬼。」

  羅令妤:「……」

  她唇翕動兩下,目光閃爍,欲言又止。然而到底沒說話。眼見著,陸昀的臉色更淡了。

  ……

  就這般,兩人心思各異,停了車後,相攜跳下車。與陸昀一道站在山下,仰頭看山峰高聳入雲、崇山峻嶺掩在濃濃綠蔭間。羅令妤再扭頭看身後,見陸昀拿了水袋後,就囑咐車夫小廝們先行離去,約定了來接他們的時間。羅令妤瞪直眼,看陸昀走到她身邊,懶散的:「愣著做什麼?還不跟上我登山?」

  羅令妤打量他,郎君身形芝蘭玉樹般,走哪裡都會引人注目。他走過她,將水袋系於腰間,便一身輕,什麼也不帶地向山路走去。羅令妤:「哎……我們的僕人……」

  她回頭,看得到三郎囑咐後,車夫等人駕上車,打算回去了。坐上車的侍女靈玉等女,同情地望一眼表小姐,沖她揮了揮手。羅令妤瞠目結舌,萬萬沒想到陸昀說「登山拜訪名士」,指的真的是「登山」。而且是徒步,無行囊,無侍從,無車馬。

  哪怕出身落魄士族,羅令妤也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女郎。第一次身邊連侍女都不留給她,羅令妤看看左邊走入樹林間的青年,再看看右邊驅車走掉的車馬。她咬著唇瓣,糾結半天,還是跑去追陸昀:「雪臣哥哥,雪臣哥哥等等我……」

  陸昀走得並不快。

  此山路比尋常山更為陡峭些,十八轉彎,很多地方路都沒有,只能扶著山石爬。連陸昀這個習過武的郎君走來都有些難,更何況羅令妤。羅令妤氣喘吁吁地追上陸昀,看他負手、面白,她卻很不高興。提著裙裾,跟在郎君後頭,羅令妤懷疑:「陸雪臣,你是不是耍我?」

  陸昀:「求我時就是『雪臣哥哥』,怪我時就是『陸雪臣』。妹妹這兩面嘴臉,真是讓我歎為觀止。」

  羅令妤心中惱了一下,硬著頭皮當沒聽到。她繼續懷疑地盯著他的後背:「你說帶我拜訪名士,可是這山路這般難走,我從未走過這麼難走的路。我們一路走來,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怎麼會有名士住在這裡?我不信。你是不是因為我之前得罪了你,所以故意捉弄我?」

  陸昀淡聲:「不是。」

  羅令妤從後拽住他的袖子:「那你告訴我嘛。」

  她嬌滴滴,拽他手臂時,胸脯若有若無地貼上他手肘。陸昀手肘挨上女郎飽滿的某處,一刻間便後背酥麻,整條手臂都麻了。山間溪水潺潺在腳下徘徊,陸昀心不在焉,腳下一空,差點落水。羅令妤連忙更緊地拽住他手臂,驚呼:「陸昀!」

  這一下,貼著他手臂的胸壓得更緊了。

  陸昀狼狽地踩著水走上了岸,還有心思想:哦,原來不冷不熱時,是叫他「陸昀」啊。

  他笑起來:羅令妤的嘴臉,嘖嘖。

  女郎不知他那複雜的神情是什麼意思,只見他低頭,掃了他自己與她相挨的手臂一下。羅令妤正要低頭,看他在看什麼時,他另一隻手卻環過來搭在她肩上,提著她將她轉個方向。半擁半抱,陸昀將羅令妤從溪水間的光滑石頭上抱到了平地。

  陸昀笑:「怕了你了。好,我這就告訴你。」

  「為了你們這個『花神』,建業的女郎們都在拜訪幾位名士。幾位名士都躲了起來,但其他幾位名士躲去哪裡,女郎們都有自己的關係能尋到。咱們這位王先生卻不一樣。王先生出自寒門,在建業並沒有什麼關係。他躲起來,也就不容易找到。而且這位王先生很絕,他一躲就躲到了山路這麼難走、從來沒人居住的山裡。許多女郎到這裡一看,見到這山路,就不想走了。是以來拜訪這位王先生的人很少,能讓你鑽個空子。」

  羅令妤在他懷裡仰頭,糾結萬分:「她們都嫌山路難走,走不動?」

  陸昀一頓,勾唇,慢悠悠道:「是啊。許多都走了一半山路,又退了回去。」

  羅令妤:這山路這麼難走啊……

  她心裡生怯,因想到了當日鐘山一行。建業的女郎們日常遊山玩水,已經是極擅走的了。她們那般能走,她拖在她們後面,氣喘吁吁,要不是顧著面子,早半路上逃了。而今陸昀說這山路比之前的要難走的多……

  羅令妤低下了頭,推開陸昀摟她的手臂,沉眉思量。

  陸昀等著她,目中藏笑。他知道羅令妤走不了,之前鐘山才多少點兒路,她都能一瘸一拐。而今這山路嘛,可比當初鐘山難度高了很多。羅令妤絕對克服不了。她這樣能坐絕不站、能站絕不走的人,讓她爬山,比殺了她還苦……陸三郎矜貴地等著,等她求他,然後他再背她云云……

  不想他只是轉個念頭的功夫,就見羅令妤挽了袖子,蹲下去,把她的裙裾尾撕了一大片,衣帶將裙子和腿綁在一起。她快速地整理她自己的衣著,在陸昀面前,幾下就將她繁複的、漂亮的衣服折疊。美麗的女郎成為了一個裝扮幹練的女郎。

  羅令妤充滿動力地仰望高山:「王先生住在山裡是吧?表哥我們快走吧!再難的山路也要走下去,王先生在等著我們啊。王先生乃是名士,千萬不可讓先生等久了,讓先生對我產生不好印象。」

  「寒門又如何?我不在意,表哥你也別在意。先生有才,即為尊。」

  羅令妤主動地走到了前面,還回頭與陸昀招手:「表哥,你快跟上啊。」

  陸昀怔愣,然後莞爾:「……」

  他想多了,錯以為羅令妤是柔弱的、走不了山路就不走的女郎。他的表妹,一提起這些名望、權勢,就動力滿滿,完全不需要他催。功利心重到如此專注的程度,全心全意地追求功利……羅令妤也是很專情的美人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0 AM

第48章

  山路太險,有心無力。

  羅令妤鬥志滿滿,卻扛不過自己的體力。她本就不喜動,此時為了見王先生拼了命,然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腿酸腳痛,嬌喘微微。小眉山與鐘山不同,鐘山是建業有名景致,為方便貴族人士登山,鐘山的山道修了再修。沒人來小眉山遊玩,小眉山的山路,可稱得上無。懸崖峭壁,淙水激流,下盤不穩者,頻頻摔倒。

  羅令妤走一段路,已經被陸昀扶了不知多少次。跟陸昀到一段路,眼見前路被掉下來的山石堵住,羅令妤迷茫。她走得滿頰濕汗,貼著身的春衫又熱又燥。而她的三表哥吊兒郎當地跟在她後頭,風過袍袖,玉樹臨風;他風流瀟灑的,立即去選美都可以了。

  見表妹回頭看他,陸昀揚下巴,示意她向上看。羅令妤仰頭,看到烈日下的峭壁上,垂下來一段磨損了不知多少的藤條。羅令妤一見之下,就想哭了:「雪臣哥哥,我們真要『爬山』啊?」

  她一介女流,手腳無力,體弱氣虛,竟然還要爬藤條去找王先生?

  陸昀微笑:「可以不啊。」

  羅令妤當即側耳傾聽他的高見。

  陸昀:「我們回去就好了。」

  羅令妤抿唇,瞪著她那個兩袖清風過的英俊表哥。陸昀根本不在意什麼「花神」,見不見王先生對他沒區別。他慫恿她回去,羅令妤卻不甘心就此放棄。其他女郎們走到這裡不願走下去,她和一般女郎可不一樣。

  羅令妤沉著氣,仰頭看掛下來的藤條,再低頭想一下。然後她漂亮的眼睛,就盯著陸昀了。陸三郎雲淡風輕,羅令妤嬌聲喚道:「雪臣哥哥,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陸昀笑了一下。

  他在外人面前不怎麼笑,在她面前,私下裡,卻是笑了又笑。郎君一雙桃花眼眸水流轉,一眉一眼皆是風情。陸昀向前走兩步,到攀著石頭靠坐歇息的羅令妤面前。羅令妤真是美人,為了方便走路,廣袖長衫被她整成了束袖衣裙,能挽起來的帛帶她都系了起來。美人目光秋波漾漾,仰著粉白面孔,期待地望著他——一眼又一眼,她又在使美人計了。

  陸昀垂眼皮,深深望她:「我可以背你。」

  羅令妤眸子微瞠大,正要歡喜道謝,就聽他下一句:「但是我背你的話,你的胸就會貼上我的後背。你那裡……你懂吧?」

  他說得很輕,眼睫覆下,幽深的眼睛直盯著她脖頸下渾圓豐腴的幾兩肉。羅令妤本沒有意識到什麼,她順著他的視線低頭,再看陸昀那眼神……羅令妤大腦猛轟如雷炸,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胸口。陸昀仍然低著眼,唇角一抹涼笑。

  羅令妤半晌才張口結舌:「我看錯你了!陸雪臣,你、你……你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口口聲聲說他「不好色」,可是眼睛卻總盯著她那裡看。她就說為何他與自己在一起,總是低著眼,原來……羅令妤臉青青白白,被陸昀弄得後退。可是她又用驚異的眼神看陸昀——他那下流的想法,何必讓她知道?他不說的話,她也根本想不到啊。

  陸昀看她將胸捂住,遺憾地歎口氣。郎君撩起眼皮,看向她那神色難看、顏色卻好的臉蛋。陸昀盯著她,輕聲:「那你要不要偽君子背你?」

  羅令妤:「……」

  在他意味深長的眼神下,羅令妤憋屈萬分,然後乖乖伸手,燦爛笑曰:「雪臣哥哥,你這說的哪裡話?我不介意的,表哥光風霽月,從不曾背著我辱沒我,我就欣賞表哥這般實話實話,與建業那些明明喜歡看我、卻又不敢多看的郎君一點都不同。」

  在陸昀開口前,羅令妤果斷攔話,不讓他說出來:「雪臣哥哥,你背我吧!我真的走不動了。」

  一個交鋒,二人四目對上,皆對對方的人品有了更深的瞭解。

  伏於郎君背上,她呼吸貼在他後頸上,果覺他後背肌肉僵了下。羅令妤紅著臉,側頭啐一口他的下流……陸昀後腦勺有眼睛一般:「你敢罵我?」

  羅令妤嚇得一僵:「沒有!」

  緊抱住他脖頸,羅令妤甜聲道:「你背我,我謝你還來不及。我才不會罵你。」

  ……

  溫香軟玉,世間沒幾個郎君抵抗得住。尤其是羅令妤這樣的美人。相貌近妖已不可求,她更是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若她喜歡,輕易便能博得人的好感。陸昀心中無數次在想:莫要信她,她騙人不吐骨頭。

  可是她伏於他背上,腿纏上他的腰,呼吸拂在他耳後。再有,那兩團雪玉一樣的……壓著他後背,陸昀攀著藤架登山,羅令妤又不好身子後傾加重他的負擔。女郎幾乎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貼著他……陸昀的額上慢慢出了汗。

  山路難走,背著一個美人,更是步步維艱。水火交融一般的煎熬,虧得陸三郎忍功好,不肯讓羅令妤看他笑話,硬是堅持著。背上的美人拿袖子為他擦汗,體貼他一番,看看日上中天,羅令妤又抱怨:「都快晌午了……我們不會晚上都見不到王先生吧?雪臣哥哥,你能不能快一些?」

  知道這位表妹沒良心,可她這樣急切,陸昀臉還是冷了。陸三郎語氣怪異微酸:「滿腦子都是你的『王先生』……你可知我是推了旁的要事來找你?」

  羅令妤怔一下,聽出了他語氣裡的嫌惡。陸三郎是塊美玉,從來只能被人捧不能被人棄……羅令妤:「我……」

  陸昀打斷:「甜言蜜語對我沒用。」

  羅令妤面對別的郎君有無數好話等著,可是陸昀不信她的甜言蜜語。腦中打了結,半晌後,實在想不出話,羅令妤乾巴巴地寬慰他一句:「……其實我也是推了別的要事等你的啊。」

  陸昀微愣,臉側了下,眸光看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女郎面孔。他低聲:「你當真是推了別的事等我。沒騙我?」

  羅令妤鄭重點頭。

  見陸三郎前一刻還滿臉沉冷,下一刻臉色就好了很多。他擦一下額上的汗,目色重新變得平和,人好似重新有了動力。他背著女郎重新上路,女郎乖乖地伏在他背上,一點負擔都沒帶給他。羅令妤是個雖然小心思多、卻也聰明的女子,知道什麼時候可以任性什麼時候需要忍耐……接下來一路,哪怕陸昀口口聲聲稱他不喜「甜言蜜語」「不好色」,羅令妤也柔情蜜意,誇得他春風得意,臉色極佳。

  到底是男人,難消美人恩。

  ……

  山路崎嶇,綠蔭如潮,皆是人間。

  二人就這般,時而陸昀背她,時而他累得不行,兩人又攙扶著走。等好不容易到山林間那處茅屋前,陸昀指給羅令妤看,羅令妤感動地抱著郎君的手臂,幾要哭泣。她和陸三郎一路爬山太不容易了,兩人磕磕絆絆在山裡繞了三個時辰……也就他們這樣的郎才女貌,能在如此狼狽後,喝口水,稍微整理一下衣容,就能去見人了。

  王先生的茅屋建在竹林深處。三兩間茅屋藏在竹林中,院中有童子簌簌地掃著落葉。郎君和女郎立在竹林入口,眼睛已經看到茅屋就在數丈外,然走過去,中間還隔了一個陣。幸虧陸三郎懂陣法。比起他們之前在山裡遭的難,王先生只在屋外用陣法攔了他們一下,已經太友善。已經到了這裡,陸三郎不再著急,慢悠悠地振振衣袍;羅令妤已經拋棄他的手臂,鬆開了他,向茅屋走去。

  陸昀嗤一聲,跟上。

  與童子好聲好氣地說一聲,待陸昀過來時,看到羅令妤面頰含笑、眼波流轉,美人望著那小童,童子臉漲得通紅,回答羅令妤的問題何等乖巧。陸昀臉色淡淡,瞥一眼童子和羅令妤,心想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她都不放過。羅令妤已經扭頭,招呼他:「表哥,王先生有客人,他在與客人清談。先生請我們入室一見。」

  有外人在的時候,羅令妤一貫是中規中矩地稱呼陸昀為「表哥」。

  陸昀淡應了一聲,看到羅令妤眉目間的焦灼色。她與他使眼色,催他快些與她一道進去。因她聽到王先生有客人就心中大駭,唯恐旁的女郎已經登門。爬山這般辛苦,勞苦定要值得,若是旁的女郎先得了王先生的好感……羅令妤腸子都要嘔悔了。

  羅令妤扯著他袖子,殷殷切切地小聲催促:「表哥、表哥、表哥……」

  因陸昀與王先生相熟,乍然到訪,還需陸三郎介紹。與童子點過頭,陸昀才不緊不慢地領著羅令妤進屋。屋中果然已經有客人先登,陸昀和羅令妤從門口進來時,陸昀神色淡淡,羅令妤面上帶著得體的笑容。二人一道看去,看到王先生對面的蒲團上,站起了兩個人。陸昀和羅令妤的臉,在剎那間,都有些僵。

  陸昀語氣古怪:「……你怎麼在這裡?」

  羅令妤不知自己該不該喜:「周郎,好久不見!」

  因從蒲團上起身站起、迎接兩位客人的,一是陳王劉俶,一是羅令妤的「周郎」周揚靈。這兩人容色秀美,立在舍內如珠如玉,華光瀲灩間,羅令妤一時間連郎主王先生都沒看見。王先生一個普通相貌的中年男子,被劉俶和周揚靈襯得土雞瓦狗般灰撲撲。

  周揚靈和劉俶一同詫異地看著進來的陸三郎和羅令妤。周揚靈的目光與陸昀一對,陸昀臉色微變,盯著她卻沒說話。周揚靈心中緊張,因自己在宜城時見過陸三郎。雖自己貌似「女扮男裝」很成功,但在陸三郎面前,她仍然……見陸三郎眼神變化後卻沒吭一聲,周揚靈心中微松,這才看向陸昀身邊嬌麗明媚的女郎。

  周揚靈溫和一笑:「羅妹妹,我與你相約還編鐘之事,你卻說已有約。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你是與……這位郎君一道遊玩啊。」

  羅令妤尷尬的:「……」

  周郎病好後確實約她還編鐘,但一則她心裡不服氣陸昀當日對編鐘的評價,想她怎麼會不如周郎,便要多拖兩日想研究下周郎的編鐘;二則,陸三郎剛親了她,她心覺陸三郎對她有情,怕陸三郎要約她,她絕不會在這段時間赴別的郎君的約。最後,比起身世氣質風采,周郎還是沒有陸三郎合適……卻沒想到這就被周郎碰上了。

  羅令妤羞愧難言,低下了頭。

  劉俶也看著陸三郎:「你與孤說,你,有事,不見孤。」

  陸昀鎮定的:「……帶表妹見王先生,也是事。我沒哄你。」

  劉俶和周揚靈一道看著他們,看他們的眼神,像是他們兩個拋家棄子,狼狽為奸一般。此場景實在尷尬,陸昀和羅令妤各自與人說自己有重要事走不開,沒想到失意的兩人走到了一起。那兩人找王先生清談,還碰上了走到一起的陸三郎和羅令妤。

  羅令妤默默地站到了陸昀身後,讓陸昀去承受對方不贊同的眼神。

  王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我知道雪臣和公子關係好,沒來到周郎與這位……女郎也相識。看來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坐快坐吧。」

  周郎?

  陸昀不動聲色地撩周揚靈一眼,周揚靈淡定的目下藏著幾分慌亂,向他懇求地望來幾眼。陸昀頓一頓,再看向周揚靈旁邊的陳王劉俶。劉俶端坐蒲團,聆聽王先生的高見。乃因陸昀不陪他,他想起自己幾日前見過的同樣有才人士周郎,這才走到了一起。劉俶卻不知道他身邊的少年,正是他苦尋多日、想要借之聯姻的周潭女兒,周揚靈。

  再是,羅令妤忐忑地、不安地,偷偷看周揚靈……

  陸昀心中微怪,皺了下眉,微疑惑羅令妤為何看周揚靈的眼神那般熟悉……他尚未想通,王先生的話已落,笑著問起「諸位高見」,羅令妤將目光從周揚靈身上移開,開始答覆王先生。

  清談之風,一問一答,一辯一解,乃時下探討學問最受歡迎的方式。

  幾人均加入談話中,劉俶不開口,陸昀也不開口,不斷說話的,反倒是羅令妤與周揚靈。

  幾人之間的氣氛,又和諧,又奇怪。

  ……

  羅令妤到底從不在專業技能上輸人一等,周郎言談沉著溫和,她則妙語不斷,討好王先生。一下午的時間,王先生對之前不相識的周郎,和陸三郎的表妹都有了些好感。日暮西垂之時,此話題的清談告一段落,王先生意猶未盡,邀幾人留在山中歇腳。

  這本就是羅令妤的目的,羅令妤自是喜不自勝。

  王先生和藹地看著這位女郎:「我這山中清苦,什麼也沒有。女郎出身士族,出入皆有僕從相隨,若是適應不了這裡,當可直言。」

  羅令妤笑道:「先生說笑了。我最慕先生這般閑雲野鶴般的生活,住在山中自得自樂,我怎麼會不喜?我雖然出身是士族,但我幼時家中有變,也是吃過苦的。」

  陸昀在一旁拂了拂自己衣袖上的灰:「……」

  王先生大感興趣,問起羅令妤的際遇。羅令妤便把幼時汝陽出事、汝陽羅氏皆亡,自己孤苦伶仃帶著妹妹投奔南陽羅氏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幼年時吃過多少苦,寄人籬下多少自卑……待她故事講完,周揚靈和王先生看著她的目光,已經唏噓而憐愛。

  周揚靈柔聲:「妹妹辛苦了。好在你今日已經苦盡甘來,陸三郎乃是建業出名名士,陸家又勢大,當能護得你,再不必受顛沛流離之苦。」

  羅令妤目色黯黯地點頭,然後回頭對陸昀一笑:「三表哥對我還是很好的。」

  陸昀:「……」

  待走出去,陸昀才低聲問羅令妤:「你那故事幾分真幾分假?」

  羅令妤嫣然一笑,自然不會告訴他實話了。兩人推搡間說話,走在他們後面的劉俶和周揚靈若有所思,均在想這二人的關係,似不一般。

  ……

  羅令妤說自己的悲慘遭遇,乃是為博同情,半真半假。南陽離建業那麼遠,王先生又不會跑南陽打聽她過的什麼日子。南陽自是落魄,但貴族女郎該學的、該有的,羅令妤這般慣會為自己爭取的人,從來不缺。她長這般大,是從來沒有幹過粗活,沒有在侍女不在的時候自力更生過。

  但是大話已經說了出去,羅令妤不敢去王先生跟前表現自己如何能吃苦,怕自己漏了陷,她只好先把自己折騰明白。研究著井水之類東西,羅令妤回憶以前侍女照顧自己的樣子,摸索著給自己打水、燒水,想洗浴一下。白日跟陸昀爬了那麼久的山,一身臭汗,她下午時就快受不了了。

  陸昀那邊卻是和王先生吃了茶,交換了下他們對花神選女郎們的評價。陸昀心中懷疑羅令妤話的真假,便想去看熱鬧,看羅令妤如何在沒有侍女的情況下自力更生。兩三間茅屋而已,他到羅令妤屋門口,正要敲門,身後一聲咳嗽。陸昀扭頭,看到是扮作男兒郎的周揚靈。

  周揚靈:「三郎,我有話跟你說。」

  陸昀走得離羅令妤屋子遠幾步,後背是籬笆,他目中生趣,問周揚靈:「劉俶呢?」

  周揚靈:「我尋了藉口,說我體寒,讓他幫我燒些熱水。公子見過我體虛暈倒的時候,便信以為真,我才有空過來尋你。」

  陸昀似笑非笑:「他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就在他面前。」

  周揚靈微赧然,拱手如男兒般作揖道:「我說的便是此事……不求三郎幫我遮掩,只要三郎不將我身份告訴公子便好。公子與我父親滿心都是聯姻,我卻覺不必如此著急。我蒲柳之姿,不敢耽誤公子終身大事……」

  陸昀淡聲:「你是怕劉俶耽誤你吧……你扮作男兒,是要做什麼?」

  周揚靈:「為寒門子弟做些事。我今日來尋王先生,便是聽說他出自寒門,我想說服他,與他一道辦私學。公子也很支持此事,才願意帶我來找王先生……我只是不想讓公子知道我是我而已。請三郎助我。」

  陸昀漫不經心:「你父親若是知道你……」

  突然,他聽到前不遠的茅草屋內傳來女子一聲尖叫聲。陸昀心一緊,聽出是羅令妤的聲音,當即跨前幾步,推門而入。周揚靈同樣跟著他,焦急地探查羅妹妹怎麼了。

  屋中地上扔著粉粉白白的衣衫裙子,面前木桶熱水汩汩。羅令妤赤著身,白著臉站在木桶前,蒼白著眼往後退。不妨她的房門突然被推開,陸三郎和周揚靈一道進來。兩人進來,一道看到女郎赤身裸體,站在他們面前……女郎長髮垂至腰,纖肩細腰長腿,胸脯圓潤如蓬雪。那般妙盈盈赤著,楚楚動人,引人遐思……

  陸昀:「……」

  周揚靈:「……」

  羅令妤:「……」

  羅令妤一聲更大的尖叫,慌張地蹲下,拿自己地上的衣衫擋住自己的身體。她呆滯著,驚懼無比,目中羞怒、淚光點點,瞪向那兩人:「……誰讓你們進來的!」

  她、她……她一下子被兩個男的看了身子?!如何活?!

  想一頭撞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1 AM

第49章

  此年代無名節之說,並不是說被男子看了身子就是那個男子的人,而是都被一個男子看了身子……不嫁給他,無法甘心。

  羅令妤更倒楣的是,她一下子就遇到兩個。

  她抱著衣物跪在地上,涼風因推開的門從外拂來,月光也照在進來的兩人面前。她瑟瑟望去,陸三郎俊雅瀟灑,周郎清秀爾雅,皆是世間難求的美男子。她卻被嚇得眼中含淚……

  然眼看著,周郎面色只是愕了一下,整體卻還好;陸昀的臉色卻是猛變。羅氏女都來不及看清他的臉色變成什麼樣,就見他忽地轉身,摔門而走。門板甩出一層灰,嗆得屋中人更難受了……如經晴天霹靂一般,陸昀的突然摔門而走,帶給羅令妤無限打擊。

  原本六分真四分假的眼淚,在他轉身後,變成了九分真。

  羅令妤委屈萬分:他、他……他看光了她,怎能就這樣走了?!一聲不吭,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混蛋男人!

  心中酸澀感難言地湧上,瞬間就擊得羅令妤渾身難受,毛孔皆被堵住一般。她對陸昀的期待,到底比旁人更多一些。他之前明明還親過她,此時卻不理她。她盯著被甩的門,跪坐在地上,兩行涼淚滴落……周揚靈走過來,蹲在她身邊,剛露出遲疑的神色,就見羅令妤嚶一聲,撲在她懷中哭得發抖:「嗚嗚嗚……我怎麼辦……」

  周揚靈被她靠過來,脖頸沾上女郎臉上的淚。她一僵後,摟住懷中女郎的肩,柔聲安慰:「沒事的……」

  羅令妤哭得喘不上氣:「我被你們兩個一起看光了!你們兩個!」

  周揚靈:「……」

  羅令妤本是洗浴前,被橫樑上掉下來的一條蛇嚇得慘叫。陸昀和周揚靈進來後,她再被這兩人嚇住。陸昀的甩門就走讓她難過十分,周揚靈撐著面子幫她用木棍提走蛇,還得安慰這個哭個不停的女郎。周揚靈無法離開,因羅令妤不放開她:陸三郎說走就走,她沒了指望,怎能把周郎也弄走呢?

  陸昀從女郎的屋舍出去,沉默不語,滿腦子卻都是方才所見,隨意一瞥。在她拿衣服擋身子前,因男人的直覺,陸昀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哪裡瘦,哪裡胖,哪裡凹下去,哪裡凸出來……她肌膚那般白,泛著一層柔和的光,烏黑濃稠的髮絲蓋住後背,卻擋不住她的身前。

  赤腳如鴿羽,她立刻蹲下,惶恐不安地瞪大點墨一般的眼睛,向他看來。

  那一刻,陸昀全身血液凝固,不受控制地向下流去。他被美色所惑,他的眼睛離不開她。她赤身站在他面前,沒有單薄春衫的阻擋,脫去了一身勢利、自私的缺點,她是那麼的美。美得讓他難控,讓他心中生氣狠厲的想法——想要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全然不顧地掠奪她,侵犯她。

  那一瞬間男人的劣根,讓陸昀狼狽地掉頭就走。

  他不敢待在那裡,他怕他克制不住……明明只是一個一身缺點的小女子,他該厭她嫌她。可他頻頻將目光盯向她。他尚沒有弄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他不甘心被她美麗的外皮所騙。可是他又……陸昀出了屋,被冷風一吹,腦中瘋狂的燥意卻退不掉。

  因王先生這裡的房舍少,陳王劉俶與陸三郎便睡了同一屋。幫周郎打了水,仍等不到周郎回去,陳王便先回自己和陸三郎的房舍。劉俶才在屋中坐下,便看到陸昀推門進來。郎君眉目間神色狼狽,行走間不復往日的閑然,而是如被人追趕般的急切。劉俶甚至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赧紅……劉俶不待細看,就見陸三郎提起案上的茶壺,連茶杯都不用,仰壺牛飲。

  劉俶訝住:「……」

  陸三郎出身名門世家,他不光假清高,他還有一身的貴族病。第一次見到陸三郎這麼毫無風度地拿茗茶來牛飲,劉俶目中興味。

  見陸昀喝完了一壺茶,下頜上沾著水,衣領口也被弄濕,目中也似被水打濕。這幅失魂落魄地樣子,襯得陸三郎雋永面容幾多秀色可餐。只見陸三郎坐下,怔忡片刻後,喃聲:「周郎沒有回屋?!」

  幾間房舍離得這麼近,外面有什麼動靜都會聽得一清二楚。劉俶慢慢答:「沒。」

  眼見的,陸昀臉色又變了。陸三心裡猛頓,暗道糟了。他知道周揚靈是女子,但是羅令妤並不知道。周揚靈的外表極具欺騙性,以他那位表妹的眼光來看,此時他一走,羅令妤說不得會哭著嚷著要嫁周揚靈……劉俶沒與陸昀打探出一句話,就見他這位好友突然站起來,又開門出去了。聽聲音,是往他表妹那邊屋子去了……

  劉俶若有所覺,垂下眼睫:陸昀對他那位表妹,好似越來越上心了。

  羅令妤正纏著周揚靈哭。她已經從地上,被周揚扶到了榻上,用錦被將身子蓋住,羅氏女撲在床上嗚嗚咽咽,哽咽連連。看她哭成這樣,周揚靈自然不會離開了。周揚靈坐在榻上寬慰她良久,羅令妤卻看著越來越傷心。實在無法,周揚靈破釜沉舟:「妹妹,其實你不必哭。因我是無法……」

  「砰!」門再被推開。

  縮在被窩裡的羅令妤抬起淚目,看到門口站著去而複返的陸昀。她看到他更加委屈、生氣,扭過臉,繼續滴答地掉眼淚。周揚靈起身,見陸昀眼睛瞥向她,淡聲:「周郎,你先出去。我來哄哄我表妹。」

  羅令妤聞言立即拒絕:「不要!周郎我不要你走……」

  陸昀沉著臉:「出去。」

  周揚靈實際松了口氣,陸昀若是不回來,為了讓羅妹妹不要哭了,她就只好暴露自己的女兒身了。陸昀回來得恰到好處,周揚靈給他一個眼色,示意羅妹妹嬌柔,讓他好好安慰。周揚靈在羅令妤不願不舍的目光下離去,陸昀關上門,走到榻邊坐下。郎君修長的手伸出,將榻上女郎攏成一團的被子向下一扯,羅令妤千嬌百媚、淚光點點的小臉就露了出來。

  她淚眼婆娑,還用力地瞪著眼看他。

  陸昀一時竟覺得這個自私的女人很可愛。

  知道她心有怨氣,陸三郎從來言簡意賅:「周郎出身寒門。」

  羅令妤:「……」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克相生。陸昀便是羅令妤的剋星。周揚靈寬慰了她那麼久,她都越哭越厲害;陸昀一句話就點中她的七寸,讓她張口結舌,眼淚也縮了回去。

  陸昀扯嘴角,嫌棄地用袖子,給她抹了抹臉上的淚。不用暴露周揚靈的女兒身,只要讓羅令妤知道周揚靈是寒門出身,他這個嫌貧愛富的表妹,就不會想嫁周揚靈了。被兩個男子一同看光身子的事……他的表妹就能調整過來心情了。

  羅令妤慢慢從榻上坐起來,瞪著他:「你怎麼知道他是寒門出身?周郎都沒有跟我說過。」

  陸昀簡單的:「你不信,大可問她。」

  羅令妤見陸昀懶得多說,這一下,不得不信了。她頓時受到的打擊更大,周郎那般好的氣質,那般好的脾性才學,卻是出身寒門……而陸昀這個壞男人,竟然是頂級世家的郎君。老天真是不公!她自是想嫁入豪門,身子被看光的事重要不重要,只看對方是誰……一下子,羅令妤從兩個選擇,重新降回了一個。

  陸昀似笑非笑,袖子拂在她眼角。他伸指扯著她漂亮的臉蛋拽了拽,戲謔又嘲諷:「不想嫁他了?」

  羅令妤叫了一聲,推他的手。她臉被他拽得好痛,感覺他在發洩怒火什麼的。羅令妤心虛地「嗚嗚」兩聲,也不想跟陸昀討論「嫌貧愛富」好不好。她心中開始糾結,彷徨:周郎其實好拿捏,陸昀卻非常難搞。

  陸昀是她見過最難搞的男人。

  甚至她想著你親了我、你看光了我,你就應該娶我……這樣的話,羅令妤都有些羞於啟齒。總覺得只要她一開口,她就會輸給陸昀一樣。就好像她用對待別的男人的手段對付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他。誠然她確實半推半就,但她不想被陸昀看輕。

  不想被陸昀用「你果然是為了嫁我不擇手段」的眼光看。

  她不太在乎旁人怎麼想她,她明明已經在陸昀面前一次次露出真面目……她卻憋著心口那股氣,不肯承認她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種小人。

  到頭來,陸昀不說娶她,羅令妤也不問。被郎君擦淚,羅令妤低著頭,在陸昀面前也哭不下去。然而被陸三郎擁抱的感覺還是很好,他給她擦眼淚,為她蓋被子讓她睡。羅令妤看到他低俯的眉目,眼中溫情可見。女郎手拽緊被角,被他看得紅了臉。她有一種他在寵愛她的感覺,這感覺竟讓她得意又快活……

  到底她是虛榮的女郎。能讓建業鼎鼎有名的「玉郎」私下裡用這種眼神看她,羅令妤覺得自己沒白來建業。

  帳簾垂下,籠住榻上的女郎。在陸昀走之前,他的袖子被帳中伸出的一隻手扯住。羅令妤沒忍住,側臉壓在手背上,她支支吾吾地問他:「雪臣哥哥,你看了我的身子……你那第三個要求,真的不打算這時候用麼?」

  她話中暗示滿滿。

  陸昀一聽即懂。

  他回頭掀帳俯身,再次手指搓著她的臉。指尖膩滑,暗夜香氣浮動,皆是她的氣息。他心中難得一蕩,意味深長道:「不急……妤兒妹妹,咱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羅令妤臉躲回了被窩中,陸昀熄了燭,女郎閉上了眼——來日方長……他是變相承認他動情了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2 AM

第50章

  山夜清寒,夜中入夢,如臨湘水畔,仿先古,見巫山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巫山女以雲作衣,以水作屨。她曼然行于暗夜幽深處,垂目涕泗,雲霧寥寥。雲霧漸散開,那女身回身,擋住胴體的雲煙散開。她露出那美豔絕倫的面孔,眼如清水般,隱有淚光閃爍。

  她露出柔弱的、自憐的笑,明月雲開,她美麗聖潔的身體一步步向他走來,擁著他。

  她的面容,熟悉得讓他滿心驚駭……

  翌日,陸三郎起的最晚。陳王等人連早膳都吃過了,羅令妤又有了精神討好王先生,陸三郎才姍姍來遲。羅令妤悄悄望去,見不過一夜,陸三郎就如被女妖精吸了精似的,面色過白,耷拉著眼,眼下還有兩團烏青。

  王先生見狀,唏噓道:「該是門戶粗陋,怠慢了陸三郎。」

  陸昀默然。

  他總不能說昨夜發生了一些意外,以至於他輾轉難眠?

  想到此,他心中暗恨暗惱,冷目乜向羅令妤。卻是羅令妤已經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女郎睫毛幽幽顫,不斷地偷看周揚靈。周揚靈冷靜的,承受著羅妹妹一眼又一眼的打量。她耐性極佳,但羅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偷瞄她,連陳王劉俶都發覺了。

  劉俶看看這幾個人,只見羅女郎多瞧周郎幾眼,陸昀的臉就沉上幾分。可是陸昀也不吭氣,就那麼盯著羅女郎。

  陳王殿下後知後覺,總覺得過了一夜,自己好似錯過了許多精彩故事。

  羅令妤是心中嘀咕,同時懊惱。她悄悄看周郎,是不敢相信周郎這般俊俏,居然是出身寒門。寒門竟然能養出周郎這般沉斂的氣度麼?真是太可惜……若是周郎也是士族郎君,她就不必在陸昀面前憋屈了。周郎的脾氣,比她那個忽冷忽熱的三表哥好多了……她心中甚至對自己的「嫌貧愛富」有幾分嫌棄,覺得自己辜負了周郎對自己的好。

  羅令妤心中對陸三郎也盛滿了抱怨。

  周揚靈在羅令妤眼中是一個十分好脾氣的郎君,羅令妤不斷地偷看她,趁王先生不注意,周揚靈抬眼,對羅令妤笑了一下。羅令妤當即微慌,垂下眼暗自告誡自己:周郎出身寒門,不是良配,我不可給周郎誤會暗示……

  這般一想,更覺得自己是壞女子,愧對周郎。

  陸昀:「……」

  她又在勾勾搭搭。他覺得自己在羅令妤眼中可能是個死人吧。

  然這還沒有完。

  早上在王先生這裡用了膳,幾人卻打算告辭,不想繼續打擾先生了。陸昀到底和王先生相熟,留下跟王先生聊了些話。臨走時,王先生高興,甚至送了陸昀一竹筒琴魚。王先生愉悅無比地摸著鬍鬚,與好奇的羅令妤介紹:「女郎來自南陽,當沒見過這種小魚。琴魚是我幾位好友從琴高河帶來的——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琴魚雖小,味道卻毫無葷腥,極其鮮美。」

  「此魚可與『湧溪火青』茶一道泡入沸水中煮茶。沏茶時,魚落茶中,綠霧繚繞,茶青魚搖,甚是靈動。」

  羅令妤驚訝地瞪大美眸,興味十足地低頭看先生送給他們的竹筒,咂舌笑:「魚泡在水裡當茶喝?聽著嚇人,我可不敢。」

  王先生大笑,指著陸昀:「那是女郎你沒喝過,不知此茶之雅。陸雪臣是煮『琴魚茶』的高手,你讓你表哥泡給你喝,你便知道我說的意思了。」

  陸昀煮茶?

  羅令妤望一眼陸三郎,陸昀不動聲色,坐在坐榻上,袖擺放於膝頭,袖中伸出的指乾淨修長。陸三郎的手與他的人一般好看,但是羅令妤可從未見過陸三郎煮茶。自她認識陸昀,陸昀身邊所有事都是侍女僕從們在做,她從沒見過陸昀煮過一點兒茶葉。

  自然,名門郎君也不會閑的無事泡茶給她喝……羅令妤心中又羨慕了一把名門氣概。若她能嫁入陸家這樣的豪門世家,她也再不煮茶了。她也要與她的三表哥一樣明明煮茶極好,卻從來不見動。

  陸昀察覺到她的目光,瞥來一眼。

  羅令妤心慌地想到昨晚的事,低下了頭。

  因王先生要和兩位郎君說些政事,羅令妤被使個眼色後,就跟周揚靈離開了。等陸昀和劉俶從屋中出去時,恰看到靠在籬笆上,周揚靈低著頭,將一個青錦福袋交到羅令妤手中。羅令妤不肯收,周揚靈便柔聲:「妹妹別怕,昨夜驚擾了你,我心中甚愧。想了一夜,為向妹妹致歉,我便將我母親曾為我求來的護身符送給妹妹,保佑羅妹妹平安一世。」

  「妹妹不要怪我昨夜驚擾之事了。」

  羅令妤刷地紅了眼:「郎君,我、我……」

  她嘟囔著:「你對我這麼好……」

  周揚靈:「這是我該做的。妹妹昨夜受驚了,以後夜裡記得從內栓上門……」

  羅令妤捏著手中的護身符,紅著臉聽周郎溫聲叮囑。她面容羞紅,心中卻巨震。世間怎有郎君寬厚至此?她記得她也不曾對周郎多好,她僅僅將周郎看作可選目標,周郎卻如此照顧她。不像陸昀那樣總是弄得她面紅耳赤,周郎的關心如春風般,毫無攻擊性,卻讓她動容……

  羅令妤仰目,眷戀的目光盯著周郎俊容——周郎生得這麼好看,脾性也這麼好,他怎麼就出身寒門呢?

  果然世間好事難成雙麼?

  不遠處站在角落裡看她們兩個的劉俶和陸昀臉色都很奇怪。劉俶眯眸,心中微不舒服,暗想陸昀這表妹真是禍害,如前朝禍國殃民的妖妃一般。每個郎君遇上她,都要為她失失神,留留情。前有他那好友陸昀,後有這才認識沒多久的周郎周子波。

  陸昀則是心裡很奇怪:明明周揚靈是女子,本沒什麼。明明羅令妤愛慕權勢,更沒什麼。但她兩位女郎依依不捨地在那邊抒情,怎如此刺眼?

  讓他心裡不安?

  ……

  羅令妤這一次是真的對周郎上了心。周揚靈對她說話太溫柔,對她太好,她心裡羞愧,下山回到陸家後,就連忙派人將編鐘送還給了周揚靈。歸來的侍女說起周郎給她們還禮了一些新奇的小物件,送給羅妹妹玩耍。一排十二個顏色鮮妍的陶瓷小人擺在小幾上,羅令妤把玩得愛不釋手。

  然後掩袖哀愁,幽怨無比:「他如何就出身寒門呢……」

  嫁了他,地位無法得到提升,羅令妤是萬分不願意。可是她依然很彷徨……

  餘下來幾日,陸昀又抽時間,帶羅令妤拜訪了其他幾位名士。建業女郎之間的「花神」爭得厲害,一會兒陳繡排第一,一會兒平甯公主劉棠也能竄到第一去。各家女郎使勁手段,不光比臺上才藝,還比台下的手腕勢力。在陳繡和劉棠爭第一時,羅令妤漁翁得利,默默地突破而出。越來越多的郎君、女郎被陳繡和劉棠兩個有權有勢的女郎弄得焦頭爛額、不知給誰「甲上」,最後乾脆都給了羅令妤——

  羅氏女那晚所編的《奔月》,不光讓連七娘成為建業舞坊間近期最受歡迎的供舞者,還幫她自己驚豔了無數郎君。

  郎君們約好去舞坊想看連七娘再跳一遍,連七娘跳了後他們又覺得新奇過了,甚為無趣,不如那夜的感觸好。這般一想,自然覺得羅娘子一定是當晚安排妥當,才讓舞驚豔了他們。這份心性才能,當許「甲上」。

  五位名士在諸位郎君女郎們投選後,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今年的花神,陳繡落敗,第一次靠公主身份參選的平甯公主也沒拿到第一。拿到第一的,是陸家那位新來的表妹,羅令妤。

  「羅娘子便是今年的花神了?」

  諸郎想到那女郎風采,自是歡喜。諸女失落後,念起羅令妤的美貌,也默默服氣,自忖比不過。這樣的花容月貌,比之前幾年的才女陳繡,作「花神」不知道合適了多少倍。陳娘子連續三年都是「花神」,眾人都說這是名士們偏袒的緣故。今年「花神」選出了個大美人,大家都比較滿意。

  平甯公主得知這番答案後,失望一瞬後,就真心為羅令妤高興。反是她兄長陳王劉俶讓人提醒她:「你當初參選那『花神』,就是被羅令妤拿來當跳板,針對陳繡了。此女有利用你之心……日後與她相處,你小心些便是。」

  劉棠呆住:……可是羅姐姐沒有害過她啊,僅僅是慫恿她參選「花神」。這種利用,該不該計較?

  劉棠心裡略微不舒服之時,陳繡那邊是極大的不舒服。陳娘子回家大哭了一通,分外不服氣。陳大儒被女兒哭得焦頭爛額,陳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建業,女兒這麼一鬧,陳大儒乾脆要提前日子,領著女兒走。陳繡這下鬧得更厲害了——建業乃南國國都,物象風流,她才不願離開這裡,跟父親去什麼鄉野治學問。

  各自鬧騰時,陸家是最高興。陸家萬萬沒想到表小姐能拿回一個「花神」,以前陸家嫡親的大娘陸清弋未婚時,參選了那麼多次「花神選」,可從未當過「花神」。花神是要被名士畫入仕女圖,美名傳遍天下的……陸老夫人親自見了羅令妤,賞了一通;整日忙著遊山玩水的陸英也詫異這個侄女的厲害,又賞了一通;再是陸夫人同樣很高興,羅令妤是他們家的表小姐,得到的名聲也是陸家的,陸家多少年沒有女孩子出過風頭了……賞!

  陸夫人看著羅令妤和自己家裡的三郎,覺得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只要自己兒子不要總插手進去。

  「花神」的榮耀一到,羅令妤連走路都快飄起來了。

  入春時節,花朝日,羅令妤領著建業名門女郎們一道拜花神、賞紅。當日眾人遊玩于華林園,無論是祭神還是燒香,事事以羅令妤為先。各色女郎皆是廣袖長裙,羅令妤在最前。郎君們隔水而看,見女郎們如仙娥一般,百般美麗,都是看呆了眼。

  尤其是今年的「花神」,美目盼,巧笑倩,身段婀娜風流。女郎或坐或立,都吸引著諸人的目光——

  「羅妹妹這樣子,倒真像是花神下凡。」

  「今年選對人了。」

  「一會兒我要與羅妹妹多說兩句話!」

  齊三郎齊安立在人群中,如同被點穴了一般一動不動。齊三郎已經看癡,他呼吸紊亂,緊盯著隔岸眾女最前方的那衣袂飄揚的女郎!她初來建業那日,便如神仙妃子般立在碼頭,已是極美。今日她盛裝而扮,更讓他渾身血液僵住,全身每處都在叫囂:羅妹妹、羅妹妹……羅妹妹!

  諸位郎君隔著一道溪,點評著對面案上祭拜花神的一眾女郎們。幾位名士已經坐下,鋪開宣紙,開始作畫了。他們當作仕女圖,記下每年的花神。名士的仕女圖傳頌天下,流傳千古。此芳名萬世流傳,女郎們看到名士在作畫,心中一緊,望向羅氏女姣好的面容時,都有些悵然若失。

  陸三郎也來作畫。

  他作畫時,身邊圍了許多郎君女郎。竊竊私語,陸三郎的畫沒作完,已經被解出了許多涵義。看陸三郎側容俊冷,高貴清冷,郎君女郎們也紛紛技癢,讓人鋪宣紙作畫。隔著一道水,羅令妤坐在涼亭中看對面的郎君,她一眼看到坐在幾案前提著筆的郎君。羅令妤翹唇——

  陸三郎,哼!你心裡瞧不起我,還不是要給我作畫?

  花朝日這天熱鬧十分,不只女郎們來掛紅,郎君們也來討好女郎們。這麼熱鬧的節日,幾位公子也過來摻一腳。陸二郎原本站在自己的弟弟後面,滿目帶著贊許笑容,盯著三弟給羅表妹作畫。不想陸顯一抬頭,看到了人群外同樣盯著羅令妤、目色深幽的少年衡陽王。

  陸顯一驚,連忙從三弟身邊離開。

  劉慕把玩著腰間玉佩,饒有趣味地盯著岸對面那涼亭中的女子看。平時還好,今日女子們各個盛裝,就將羅令妤的美豔襯了出來。羅女郎平時已是美麗,但她最適合的,其實是盛裝,因她眉眼明豔,麗色逼人,美而帶份攻擊性。平時她藏著自己的美,今日完全釋放……劉慕提筆,筆在宣紙上一劃。

  他才劃一道,旁邊就多了一個人,手肘撞了他手裡狼毫一下。劉慕筆上的墨在雪白宣紙上沉重一劃,他動筆第一下,這張紙就毀了。

  劉慕:「……」

  他眼若噴火,瞪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陸二郎:「你有病?!看不見孤在作畫?」

  陸顯心想正是看見了,才不能讓你畫啊。在夢中羅表妹這一次並不是「花神」,你為寬慰羅表妹,還特意給羅表妹作畫;甚至為了討好羅表妹,你還跑去找我三弟給羅表妹作畫。我看出你討好羅表妹的心了,但是你怎麼就找我三弟給羅表妹作畫呢……陸顯道:「其實人物畫每個人都畫,沒什麼意思。公子心性自與俗人不同,美人有什麼好,還是畫畫山水吧。」

  劉慕面無表情,捏著筆桿子的手顫抖:「……」

  陸顯當沒看見衡陽王壓迫過來的森寒目光,非要站在衡陽王身邊,幫劉慕指點四下風景:「你看今日都沒有人畫這山水,山水通靈,多可憐……」

  沒人畫這山水,是因為今天大家都在畫仕女圖!劉慕真是想不通,這個陸顯之前跟他推銷他羅表妹,現在自己才有點好感,陸顯就來破壞他的心情,如蒼蠅般在他耳邊嗡嗡嗡噁心他。陸家的郎君,怎麼如此討人厭惡,還渾然無知?

  陸二郎抓緊時間弄得劉慕臉黑如蓋,不得不照陸二郎的提示,開始畫什麼山水畫。陸二郎滿意地盯梢時,旁邊傳來齊三郎的說話聲。齊三郎非常赧然:「二郎,上次讓你幫我問的事,你問清楚了麼?」

  陸二郎茫然:「什麼事?」

  齊三郎微微著急,提醒他:「就是我想讓羅妹妹做側室的事啊!」

  陸二郎微滯:……他已經忘了這事了。怎麼齊三郎還記得?

  一旁的劉慕目色陰陽不定,意味深長道:「陸二郎,你是跟多少人推薦過你表妹?你就這般怕她嫁不出去?」

  陸二郎看眼期盼盯著他的齊三郎,再看眼一旁不高興地劉慕,陸二郎唇動了動,說不出話:這誤會大了……陸二郎忍不住扭頭,向人群包圍中的陸三郎看去。這一看,卻見陸三郎人已經不在了。陸二郎連忙詢問下,才知一個侍女倒酒時弄髒了陸三郎的袍袖,陸三郎去換衣服了。

  郎君們這般回答,面上帶著男子那種心知肚明地、似是而非的笑。

  陸二郎:……懂了。三郎又被女子用這種招數纏上了。

  陸顯心中苦澀:為何三弟和羅表妹,各自都能吸引一群異性環繞呢?當他辛苦忙碌時,誰知他的苦?

  陸顯只好先隨意找藉口打發齊三郎幫他找個人,他自己則心裡不安,匆匆過岸找羅令妤,想跟羅令妤提個醒,讓羅表妹萬萬不要糊塗被齊三郎纏上。羅令妤坐在亭子裡折花,唇角噙著自得而閒適的笑。猛聽到身後腳步聲,她從花後探出半邊身,看到陸顯匆匆上了廊子。

  陸顯先看四周有沒有人注意這裡,才低聲問羅令妤:「沒人跟你提過納妾的事吧?」

  羅令妤怔住,仰頭:「……納妾?納我麼?」

  她懵然問:「誰跟我提……三表哥麼?」

  陸顯:「……三弟已經跟你說過了?!」

  他自是想到自己常見陸三郎和羅令妤在一起,就以為陸昀已經跟羅令妤提過這事。

  而羅令妤顯然領會成了另一個意思,她突得站起,美目藏怒:「他要納我當妾?!憑什麼?!我與他那般,他竟這般辱我?二表哥,陸雪臣在哪裡?!我要問他要說法!」

  陸顯:「……什麼叫『你與他那般,他竟這般辱你』?」

  感覺哪裡很奇怪,好像表妹誤會了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2 AM

第51章

  坐于涼亭,滿心寒澈!

  羅令妤萬萬想不到陸昀會如此對自己——他與自己曖昧來去,幾番撩撥自己,惹她心起波瀾,心生希望。結果他竟只是將她看過一個可供玩樂的妾?

  她好歹也是士族女,雖家世不如他,卻也不經他這般辱沒!她來建業奔的是豪門夢不假,她也知道自己家世差些,是以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博得郎君的好感,從郎君這裡攻破難關,比她去長輩那裡經人審視容易得多。

  她自詡美玉金釵,待價而沽……他瞧不起她也罷,世人瞧不起她的甚多。然她接受不了陸三郎將她看作美妾之物!

  那日他親她時那般動情,她忍受他捏她臉……都是假的麼?

  肉眼可見,羅令妤的眼圈刷地就紅了。陸二郎陸顯問話愕然、稍有停滯時,見這位表妹似等不及他答案,扭身掉頭就走。女郎平時走得極慢,今日她行於廊下,陸顯只看到陽光陰影重重疊疊地照在她綽約的背影。陸顯疊聲喊「表妹等等」,卻見羅令妤先前只是快步走,後頭似以為他要攔她,她乾脆奔跑了起來。

  沿途遇到侍女,便問侍女陸三郎何在。

  陸二郎在衡陽王眼中是個神奇的有腦疾的人。之前緊張他看二郎的表妹,陸二郎硬是看著他讓他作山水畫。陸二郎後頭急匆匆走了,劉慕直接扔了筆,尋思著過岸來看下。劉慕並不是一定要與羅令妤說上話,只是他望著羅令妤時,心中總是時而怔忡,總覺得他不該錯過她。他並不瞭解羅令妤,但幾次相處,既見她機靈,又見她活潑,還見她才思敏捷……正常郎君,都願意與這般女郎多說說話吧?

  劉慕剛過了岸,便看到前方一女郎奔來。女郎奔得快,石榴紅色的裙裾被風掀揚起,額上璀璨晶瑩的華勝照著她清水般的眼眸。而今這清水般的眼眸中含著一汪淚意,反射著陽光,水漬從她眼角劃過。

  劉慕猛地一怔:「羅娘子……」

  羅令妤紅著眼急聲問他:「公子可見我三表哥?」

  劉慕:「……」

  心頭微悶,劉慕本不欲說話,卻被她的眼睛看得不自在,實話實話:「他去後舍換衣……」

  羅令妤道謝便走。

  劉慕伸手,似想攔她一下。但他的手與她華美的衣袖擦過,眼見女郎玉帛長袖如水般掠過手指,劉慕倉促轉身,看羅令妤提裙裾踩溪上石,已經涉水過岸了。劉慕聽到後方的疾奔聲與一疊的「表妹」喚聲,他再回頭,便看到陸二郎陸顯氣喘吁吁地跑出了廊子。

  四目一對。

  劉慕臉刷地黑了:怎麼又是這禍害?

  他轉身要走,陸二郎看他要走的方向,怕他要去找羅令妤。陸二郎警醒:羅表妹和三弟之間誤會僅是誤會,但若加上劉慕,假的誤會都可能成真的。陸二郎對這位衡陽王警惕十分,完全不願劉慕和表妹有交情,到最後落得彼此都傷心難過的下場。

  陸二郎一聲吼:「衡陽王!」

  「公子!」

  「劉慕!」

  掉頭就走的劉慕被身後的人吼得差點跌到溪水裡去,周圍郎君女郎都看過來,竊竊私語他是不是和陸二郎吵嘴了。衡陽王火冒三丈地爆了粗:「……喊個屁!」

  本就脾氣暴躁的少年郎,現在吃了陸二郎的心都有了——所以說他厭惡世家!世家郎君連他一個皇親國戚都說喊就喊,壓根不懼他發火。整個南國的政治被世家把持,長此以往,能有什麼好?

  衡陽王被陸二郎牽制住的時候,齊三郎齊安找到了陸二郎交代他要找的人。但尋來了人,齊三郎便發現陸二郎不知跑去了哪裡。齊安正在人群中找陸二郎,便看到那單面空廊下提著裙裾奔跑的女郎。女郎的身影在花木的掩映下時隱時現,多少岸邊的郎君都看到了她……齊三郎歡喜地驚呼了一聲:「羅妹妹!」

  他的羅妹妹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反正女郎拐過廊子,人就不見了。齊安一愣後,連忙追出去。他之前確實是讓陸二郎幫他問羅妹妹的意思,因他分外不好意思與羅妹妹說話。但眼下羅妹妹就在他眼皮下……他不自禁地追去找人。

  院中作畫的青年男女們有的詫異望著他們幾人「貓追老鼠」的遊戲,有的並沒有看到。只有幾位名士作畫時,猛一抬頭,發現原本坐在亭子裡讓他們畫的羅女郎人已經不見了。然名士就是名士,女郎已經不在了,他們仍鎮定了一下,繼續接著畫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們已將羅女郎的倩影記在心中,女郎不在,他們可以更肆意地發揮了……眾人所見,幾位名士的畫,開始拐向充滿了想像力的方向……

  眾人誇著:「先生便是先生,如此奇詭之作,只有先生想得出。」

  陸三郎那邊,卻是剛從舍中走出。

  屋前的廊簷下跪著一瑟瑟發抖的侍女,侍女高舉著手中託盤,跪在舍外受罰。她自詡美貌,又暗自傾慕陸家三郎。悄悄弄髒了陸三郎的衣袍,跟陸三郎來後舍換衣。不想陸三郎人前冷淡,人後臉黑如蓋。她才羞紅著臉碰他一個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想跟郎君進舍中服侍郎君的願望不得,最後只得跪在舍外吹著冷風。

  陸昀換了身衣服後,心情仍不太好。他之所以不喜歡這些遊玩項目,就是自己總是招惹各種女郎。他實在不懂這世道女子的彪悍,若想勾他,何以總是得罪他?為何要弄髒他的衣衫?為何她們總是以為弄亂他身邊的事是尋到與他相處的機會,而不是得罪他?又憑什麼覺得僅是美貌就能讓他流連?

  最厭以色勾他者!

  褒衣博帶,振袖而出,陸三郎站在舍前。清風徐徐如滔卷,長身玉立的陸昀,芝蘭玉樹一般,襯得滿園華光流轉。陸三郎低下頭,看眼跪在旁邊的侍女,尋思怎麼罰他時,就聽到廊子另一頭傳來的腳步聲。他眉目稍微一跳,聽到羅令妤顫聲:「陸雪臣!」

  齊三郎扶著廊柱跑到這邊,才喘口氣,便見羅女郎向那門口的陸三郎沖去。齊三郎心裡一晃,也連忙跟隨。

  陸昀慢慢抬起眼。

  他抬目時眉骨上揚,如展翅欲飛般。郎君姿容甚好,墨黑濃郁,眉眼極俊。他一點點揚眉,眉眼間那驚魂攝魄般勾織起來的光影,讓齊三郎這個男兒郎都忍不住羞愧。陸昀抬眼時,已經聽出了羅令妤的聲音。他唇角含了一抹笑,才笑望向她,嘲笑她怎麼不好好被人作畫、跑來尋他。卻見奔到他面前的羅令妤美目含怒,目中有隱隱淚光。

  陸昀心裡一空,怔然:「……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羅令妤看到他這般俊朗,心中的火更是燒得旺。瞧不起她,他自己卻又打扮得如此光鮮,四處勾花引蝶。羅令妤氣得胸疼,乳便一顫顫的,看陸昀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腦中轟一下,更氣了——她現在已經知道這個偽君子總在看自己哪裡了!

  憤怒與委屈兩種情感同時到來,讓羅令妤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她看到旁邊跪著的侍女託盤中的酒壺,想也不想,羅令妤抓過酒壺提起,一壺半滿的酒就向陸昀砸去。陸昀臉色一冷,才換了衣服又要被潑酒,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抬袖子擋。然羅令妤反應這麼突然,陸昀真是一點沒想到。他後背靠在門上,抬了袖子,暈紅色的葡萄酒還是落到了他脖頸。紅色酒液落入衣襟處,還有幾滴因為女郎的憤怒甩手,甩到了陸昀玉白的面上。

  陸昀大怒,一把拽住她還欲行兇的手。陸三郎氣急敗壞:「羅令妤,你瘋了?!」

  他最惡女郎如何對自己,她好的不學,也要學建業女郎們那彪悍的作風麼?

  羅令妤反唇相譏:「我便是瘋了,也比不上你唱大戲。」

  陸昀眉一跳,眼睛看到了後面追過來的齊三郎。齊三郎看到羅令妤在和她表哥好似吵架,猶豫了下,在廊頭徘徊,沒有過來。陸昀低頭,微冷靜:「我如何唱大戲了?」

  羅令妤:「你當人面一套,背後又另一套。你瞧不起我,直接與我說便是。世上郎君又不是死絕了,我非你不可。你何以讓你二哥來試探我,管我套話?你就這般不喜我,這般辱我?」

  陸昀俯眼,眼睫稠如密簾。下方跪著的侍女驚駭而詫異地仰頭看,見方才自己潑了酒,陸三郎已經是立即暴怒。而今他被他表妹潑了酒,酒液還濺到了臉上,陸三郎卻拽著他表妹的手不放,先不管他一身的狼狽。

  陸昀問羅令妤,依然聲音平靜:「我讓我二哥如何試探你,套你話了?」

  「你還不承認!」羅令妤紅著眼眶,咬唇,「你讓他問我納妾。你將我看作妾,你不尊重我。我知你向來清高誰都入不了眼,可我憑什麼被你這麼辱?你就是見我好欺負!你欺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人替我做主,還不許我自己出頭……可我什麼都沒有,我自己爭取,我哪裡錯了,讓你如此羞辱我?」

  陸昀眉動了一下,依然冷靜:「你知你身份在建業郎君那裡不夠看,做妾的話……」

  羅令妤:「那也與你無關!我做什麼你不喜的話都不用你管,你又不是我嫡親表哥。我大伯母都不理我,陸家其他人也不管我,你憑什麼管我?就是我與別人作妾,也不需要你管!」

  陸昀握她手腕的手一緊,緊得她手腕生痛。

  他冷不丁睫一抬,其下冰玉一樣的眼瞳幽黑往來。陸昀往前走一步,突來的氣勢,壓得羅令妤向後一退。陸昀涼聲:「與旁人作妾就無關係,與我作妾就有關係?我就是辱你,旁人就不是辱你?」

  羅令妤:「……你……」

  身後,弱弱地傳來一道聲音,非常尷尬:「羅、羅妹妹……」

  羅令妤後背一僵,沒想到自己和陸昀說話,竟然有第三道聲音傳來。下方罰跪的侍女自然不必擔心亂說話,可是她背後怎麼還有一人……她瞪大眼,憤怒的眼睛瞪向陸昀。她背對,那麼陸昀就是正對。他一定是看得見人,卻不阻攔她,還讓她說下去……

  羅令妤被陸昀抓著手腕,卻立時扭身看向身後,看到齊三郎齊安窘紅著臉走了出來。齊三郎這人羅令妤有印象,羅令妤心中驚疑不定是否自己和陸三郎曖昧的往來要被這位郎君傳出去……就見這位齊三郎拱袖而拜,赧然又虛弱道:「羅妹妹該是誤會了。在下也不想聽你與陸三郎的對話,但是事關在下……若我沒猜錯,陸二郎是幫我問的話。」

  說道後面,他仰目看她,目中殷切,已經不稱「在下」,而是說「我」了。

  羅令妤微呆:「……什麼?」

  齊三郎羞愧無比:「那日與羅妹妹初相見,妹妹如仙子般,我已不能忘。輾轉難眠數日,後在宴上再見妹妹,妹妹坐于我身邊與我說話。妹妹一顰一笑,我歷歷在目,更是、更是……我不是想妹妹作妾,是想女郎作側室。可能在羅妹妹都一樣折辱妹妹,是我沒考慮好妹妹的心情……我想我家中不同意,卻沒想過妹妹也不願意……妹妹不要怪我,容我多想兩日。然無論如何,我絕無羞辱妹妹之心。」

  羅令妤:「……」

  她呆一下後,見齊三郎羞愧難當,說完話就掩袖要走。羅令妤一下子支吾:「你、你……」她半天沒想起這個郎君是誰,只結結巴巴地挽救自己的失誤:「與你無關啊,我並不是那麼介意……郎君、郎君……」

  但是齊三郎已經以為她是在給他面子,更是無地自容。遙遙的跟羅令妤作揖告辭,齊三郎匆匆而去。羅令妤急得額上出汗,好不容易出來一位與她考慮婚姻的郎君,雖然她不記得這個郎君是誰,但是日後有無數機會啊。她好像一下子就把這個郎君給得罪了……

  她那飛走了的因緣……

  作妾其實也沒什麼啊,以她的手段,她遲早讓這位郎君給她……

  但是齊三郎已經被她說走了,袖下的手臂還被陸昀拽著。羅令妤快步要追,身後人拖著她手腕把她拽回去。羅令妤滿面漲紅,聽到身後陸昀幽涼的聲音:「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潑我酒的事就這麼完了?」

  羅令妤:「……」

  陸昀之前不發怒,不生氣,冷靜地套她話,她想追著齊三郎走也有躲開陸昀的意思,沒想到躲不開……羅令妤心虛地、尷尬的,轉過身,與後面的郎君面對面。她眼睛平視,看到他衣袍上的酒紅色液體。一陣窒息,想到自己竟然敢潑他酒,自己竟然敢潑這麼難搞的陸三郎酒……羅令妤顫巍巍的,抬目討好一笑:「雪臣哥哥……」

  陸昀似笑非笑:「你的雪臣哥哥很生氣,生氣後的後果……」

  羅令妤白著臉。

  陸昀勾住她的腰,將她往舍中扯去。他一手摟著她的腰往後走,另一手一揮,示意外頭還跪著的侍女先走開。侍女哪裡敢多看,這些貴族郎君和女郎們都喜歡亂來,她們這些侍女都是當不知道的。羅令妤手扒著門框嗚嗚咽咽,陸昀手捂住她的嘴,硬是關上門,把她拽到了屋裡面。

  陸昀四處看看,抬手。

  看到他眼睛盯著的方向,那裡有一壇酒,羅令妤嚇得腿哆嗦。她猛然想起之前見過陸昀和陳娘子陳繡的相處中,陳娘子潑了他墨,陸昀就不給面子地潑了回去。他這個人一點不喜歡別人招惹她,而她今天惹得這麼厲害……羅令妤撲上去,抱住陸昀的腰。

  沒有下人在,羅令妤臉頰羞紅,也不好面子了:「雪臣哥哥,我錯了。你不要拿酒潑我,我一會兒還要見人,你潑我酒我沒法活了……」

  陸昀:「放開!」

  羅令妤不:「雪臣哥哥,我剛才在外面是胡說的。你最關照我,如果不是你,我拿不到今天的『花神』。這些好我都記得的……在陸家你是對我最好的,我日後一定回報你。我縱是說錯了些話,那也是以為雪臣哥哥心裡不在乎我,我對旁人就不這麼說的……」

  陸昀冷聲:「甜言蜜語……放開!」

  他要走,卻是羅令妤雙臂抱住他不肯放他。陸昀確實極為生氣,確實受不了女子不停地給他潑水、潑酒、潑這潑那。他看到屋中有酒,就想讓羅令妤也嘗嘗這滋味。但是羅令妤多機敏,抱他極緊而不放。陸昀抓住自己腰間的女郎手,要將她拉開,她嗚嗚咽咽,抱的更緊了。

  陸昀臉漲紅,低聲:「放開……」

  羅令妤仍然害怕他的不給面子:「不……雪臣哥哥,你聽我說……」

  陸昀聲音更低了,隱約地,帶幾分沙啞:「我不生氣……你鬆開手……」

  羅令妤壓根不信,明明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她仍喋喋不休地想說服他。

  陸昀靜了下去。

  羅令妤忽地一怔,住了嘴。

  兩人身體緊密相貼,推搡和拒絕間,單薄的春衫難免互相摩擦。男女摟抱時本就極易出狀況,羅令妤自己無覺,這時才覺得不對勁。因她抱著的郎君身體體溫驟高,小腹突然有什麼熱物戳著她。她額貼在他頸間,冰涼的華勝挨著郎君的脖頸。涼意遇火,羅令妤察覺到陸昀的呼吸不對勁,他頸間的脈搏跳得厲害。

  她仰頭,對上陸昀幽黑的眼。

  女郎對男子其實都有種難說的直覺,他的眼神乍不對,羅令妤就松了手臂,向後退。她喃聲:「雪臣哥哥……」

  陸昀眼中幽靜,在她小聲的「雪臣哥哥」叫時,他眼底的黑影壓下,瞳中火苗刷地點亮。陸昀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俯下身,唇一下子壓住了她。羅令妤駭地後背僵住,腰間出現一隻手,箍住了她,將她推到了門上。

  羅令妤發抖:「你……唔……」

  她的話沒說完,聲音被陸昀吞沒。

  靠著門,隱約看到屋中半空中飄蕩的灰塵,聽到外頭的男女說笑聲。光從頂頭的窗格子照入,正好擦過陸昀與他壓在門上親吻的羅令妤。羅令妤口中嗚咽,抬手臂去打他推他。她抬起的手,卻被陸昀的手抓住。他握住她的手,幽靜地眼盯著她,唇壓著她。

  他表情很平靜,可他的唇舌與她相勾……瘋意似火!

  一親之下,羅令妤後背就躥上了戰慄感,腿軟的站不住。她滿面血紅,心中茫茫。上一次是談條件,那這一次是……是懲罰,補償他?他抓著她的手並不緊,松松的勾著她。他的眼皮垂落,其下溫玉一樣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並不是特別壓迫性的吻。

  熱烈,同時溫柔。

  她隨時可掙。

  羅令妤心狠下:我為什麼要掙?多好的試探他心的機會啊。

  女郎喘一口氣,後脊被壓得快要折斷。良久的親吻,當他離開時,他的呼吸與她若有若無地錯著,陸昀手撫上她面頰上的亂髮。他漫不經心地笑:「與旁人就作不作妾都無所謂,只要你有財有勢就好。與我就不行。絕不給我作妾?」

  羅令妤咬唇。

  她低聲:「……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他的手指慢慢的,摩挲她的唇。他似在慢慢想什麼,又似在靜靜地觀察她。他與她呼吸相挨,兩人說話間,唇便能碰上。他的唇就一下又一下地貼著她的唇磨,將那股子噬魂一般讓人發抖地感覺傳給她。郎君的聲音清幽:「那你做什麼招我呢?」

  「我在想你……妤兒妹妹。」

  他手勾住她的髮絲,落於自己指尖,輕輕地親了一下,眼睛卻看著她。他這般輕微一親,羅令妤的臉就更紅了,心中慌亂。聽陸三郎道:「妤兒妹妹,我是想……你愛權,愛勢,愛財。但你會愛人麼?」

  陸昀心想:我要心。

  如你這般的人,我不確定……你有沒有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3 AM

第52章

  ——你會愛人麼?

  花朝日已經過去了好幾天,羅令妤都仍記得陸昀將她壓在門上、鬧得她腦間充血的話。那日,他不止是親了她,之後她還被他強逼著委屈噠噠地拿帕子給他擦他臉上、頸上沾濺的酒液。她本就大腦混亂,手上的雪青絲錦帕子碰到他頸間喉結時,他的喉結在她手下輕輕地滾了一下。

  便是那一下,她再與郎君幽若似海的眼睛對望,頓覺呼吸困難,似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下。

  陸雪臣低聲問她話時,他的喉結就在她掌下滾動:「還擦麼?」

  羅令妤聲音微顫,仍強壯鎮定:「擦啊。」

  陸昀裝模作樣的清高不假,他目有狼狽,已那般模樣,他只端而沉靜地坐著,垂下眼,不碰她一根手指頭。但他的呼吸撩在她口鼻間,羅令妤的氣息與他幾乎是貼合面孔地相錯著。一下又一下。

  男人與女人的不同,他第一次帶給她明確的異性符號之吸引,她盯著他的喉結看,剎那間指尖顫抖,輕輕刮了一下。

  緊接著,便聽到了他似喘了一下。

  在她掌心下,心臟跳躍一般,是那種壓低了的、帶著磁性的、又如砂礫般在心尖摩擦的急促喘息。

  郎君在她耳邊喘氣,羅令妤終是面紅耳赤,被他勾得實在進行不下去,幾乎是爬著出了門。出門後手腳無力,覺頭頂太陽暈晃,她拍自己赤如血的面頰,鬧不清自己為何在陸昀面前失態如此。

  一整日都幾乎是暈的,卻又快活的。

  花朝節那日是自父母離世後,羅令妤過得最開懷的一日。在南陽時討好長輩,好得到本就權勢不大的羅氏養育;來到建業後又得繼續討好人,周旋於建業一眾出色的郎君女郎中,她既目的性強,卻又謹慎地不讓自己在他們面前露怯。他們什麼都有,她什麼都無。他們不在意的東西,都是她格外想得到的。

  她花費那麼大的力氣,連公主都要小小利用一下……花神這一天,總算讓她暫時暢快!

  女郎們以她為首為尊,郎君們一整日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還有名士們被收錄的畫著她的仕女圖。還包括齊三郎對她的告白,陸昀的情不自禁……以及最後,她坐車回去陸家時,懷裡抱著的尋梅居士新的畫作「巫山神女圖」。

  因當日她曾有一段時間不在,名士們見不到她人,就自行發揮,最後出來的畫作,一個個都充滿想像力。例如王先生畫的「山鬼圖」,山鬼手執桂枝,被薛荔帶女蘿,將她畫的靈氣神秘,最受一眾人士的追捧。

  但羅令妤最喜的,還是陸三郎的那幅「巫山神女圖」。將她畫作巫山神女,畫作仙娥,行雲布雨,藏于雲煙深處。美麗的仙娥在雲間山巒顛回首,那一眼深情,羅令妤心被擊中,顫抖無比。

  當眾人讓她挑選一幅圖帶走時,毫不猶豫,羅令妤選了尋梅居士的巫山神女圖。羅令妤羞澀地選完後,她悄悄望陸昀,低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單純喜歡這幅畫。」

  站在她身邊的陸三郎俯眼,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似在笑,又似……藏著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一般。他低笑:「……我也喜歡她。」

  他曾夢見過她。

  羅令妤抱畫的手,當即一緊。

  然而無論如何,好似一直想要的東西,一下子就往前跨了一大步,變得讓她唾手可得。

  羅令妤走路都要飄起來了——

  建業城中無女郎能招到手的「玉郎」問她會不會愛人,別人都不讓他心動,他為她猶豫。他身上有她喜歡的權財,她看著他,就像是看著發光的金山銀山……她如何不喜?

  羅令妤當日調皮而得意地回他:「你會愛,我就會。」

  陸昀當時只是笑,並沒有具體說什麼。

  與陸昀這般曖昧的關係,似貓捉老鼠一般,互相猜,又互相想要對方折服在自己的魅力下。總體上說,羅令妤還是比較享受這種暗地裡你來我往、不為人知的感情。這種自鳴得意般的享受,在平日裡就帶出了好多。

  入了春,日子一下子就過得快了好多。滿園春色綠蕪,各類酒宴、花宴不絕。羅令妤積極地參加各類建業郎君女郎們的聚會活動,一貫的八面玲瓏,有才有貌。對所有人,羅令妤沒有喜不喜歡,只有可用與不可用之分別。而建業能接觸到的人,在羅令妤眼中都是可用的資源,她自然是千萬倍地上心。經她持之以恆的努力,羅令妤的美名終於在建業貴族圈中傳了開來,說起出眾的女郎,無論男女,都會想起她來。

  陳娘子陳繡自沒得到今年的「花神」,平時本就不討女郎們喜歡,長袖善舞的羅令妤出現後,陳繡一下子就被對比得灰撲撲。

  然陳繡也是傲氣。她父親要領著一大家子去更南的地方避暑遊玩,她硬是鼓著一口氣沒去。據說她還跑去找了陸三郎,問陸三郎對她到底有沒有情……這個只是傳說,羅令妤也不知她那個三表哥怎麼答的陳娘子。反正陳娘子病了一通後,仍然留在了建業。

  陳大儒一大家子都走人了,空落落的大宅院,就剩下了一個女兒。

  得聞此話,女郎們就啐一口:「她非要留下,肯定還是為了陸三郎。臉皮真的好厚……陸三郎要是願意娶她,早就娶了。哪用她磨這麼多年?」

  羅令妤卻是極為佩服陳繡。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整個青春消磨在同一件事上。不討女郎們的歡喜,也不在乎女郎們怎麼厭她。陳繡依然是高傲的,整日寫詩作畫,與一眾才女混在一起,慢慢的,大家也就不說她如何了。

  正因為佩服陳繡,羅令妤還專程去看病。然而她的到來,被陳繡誤以為是挑釁。陳繡被氣得病的更厲害了——「你是來看我笑話的!你看著吧,等陸三郎知道你的真面目,他也絕不會喜歡你。」

  羅令妤:「……」

  她好無辜啊。

  不過陳繡這話到底給了羅令妤一些沉思。當夜天悶雲低,侍女們將屋舍的門窗全都打開。熱風徐徐,侍女們坐在燈燭下,一邊聽羅令妤拿著書點名她的小妹妹背書,一邊打著絡子、用蓮花紗織就暑衣。夏日就要到了,蓮花紗是水紋的絲質縐紗,價貴而質輕。建業女郎們給羅令妤推薦了蓮花紗,羅令妤便拿來用,用了後,才知道蓮花紗有多貴。

  心在滴血啊。

  妹妹在嘟著嘴不高興地背書,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她眼見羅令妤把收藏的珍品又拿了出來,踟躕再踟躕。數樣東西攤在地磚上,比較珍貴的,有衡陽王初遇時送給羅令妤的玉佩,還有陸昀平時與她互相交換東西時還過來的各類小禮物。最珍貴的,還是尋梅居士的畫。

  她現在手頭有三幅尋梅居士的畫了——第一幅是她早就得到的,現在她已經知道了,陸三郎畫的那月下船上的美人,就是她。這是他們初遇的時候,既是她身上不光彩的污點,也是一切故事的開端,還是尋梅居士的畫。羅令妤捨不得賣。

  第二幅是陸昀身份知曉後,陸二郎送她的陸昀少年時的畫作。

  第三幅,則是花朝節那日名士們畫的仕女圖中,尋梅居士的那一幅。幾位名士的畫作完成後,可以挑一幅送給她。羅令妤就選了尋梅居士畫的「巫山神女圖」。她喜愛這幅「巫山神女圖」,比那日最受稱頌的王先生畫的「山鬼圖」更喜歡。她也捨不得賣這幅。

  羅令妤左挑右選,頭疼無比。

  她的小妹妹羅雲嫿不背書了,聲音脆脆地問:「為什麼又要賣啊?那串琉璃臂釧不是賣了許多錢麼?姐啊,我不要做新衣服了。反正我又不出門,幹嘛非要充面子嘛。姐姐你都拿去給你做衣服好了。」

  羅令妤瞪她一眼:「好歹你也是士族小娘子,別人女郎有的,我妹妹怎麼能沒有?」

  羅雲嫿:「可是我真的不出門啊……」

  羅令妤:「士族養的是氣度,與你出不出門無關。小的時候什麼都見識過,以後長大了,你才不會被利哄騙,堅守住心。我讓你讀書,學琴,都是在養你的氣……好啦你別管了,我來想法子。」

  羅雲嫿愣一下後,紅了眼圈,過來抱住了發愁的姐姐。

  到女郎身邊幾個月,侍女靈玉已經能插入她們的話題。靈犀去照顧年紀更小的羅小娘子後,羅令妤身邊的貼身侍女就是靈玉。作為貼身侍女,總會知道許多旁人不知道的關於女郎的事。靈玉就提建議:「女郎這些東西都極珍貴,莫要再賣了……那臂釧賣下的錢不少,我們平日省一省,多熬兩個月也可以。但是女郎實在為錢財發愁的話……不如女郎向三郎討些錢財呢?」

  羅令妤當即美目一揚,若有所思。

  羅雲嫿漲紅了臉:「借、借、借錢麼?」

  羅令妤嗔她一下:「借什麼錢啊,雪臣哥哥那般心善,定會解囊相助。我一點兒缺口,他指縫裡漏一漏就有了……我和雪臣哥哥情誼深厚,哪有什麼借不借的。」

  羅雲嫿:雪臣哥哥?!她、她、她姐叫三表哥「雪臣哥哥」啊!

  縱觀羅令妤人品,姐姐這意思,明顯是想有借無還了……羅雲嫿心中甚是不自在,覺得姐姐是想坑三表哥。她實在覺得這不好……但是、但是,她其實已經見多了羅令妤這種行為。小娘子悶悶不樂地坐下去繼續看書,心神卻已經飛了。她也想要很多的錢,可以讓姐姐不必總這樣……

  心裡已經有了求陸昀資助自己錢財的想法,羅令妤便厚著臉皮,想如何去說服他。然而她去了「清院」好幾次,陸昀都不在,只有錦月唉聲歎氣地與她聊天。錦月說南國與北國邊界上的戰事吃緊,陸三郎整天辦公不回來,清院已經好久沒給三郎留過晚膳了……

  錦月憂心:「戰事與我們又無關,郎君好好地與別的郎君那樣寫寫詩作作畫多好。」

  羅令妤目中卻微暗,道:「邊郭苦頓,總有人要關心的。三表哥肯上心,我是很敬佩他的。」

  錦月一怔,幾個月來,羅令妤第一次與她意見向佐。因羅令妤此人慣於順著別人的話說,旁人根本不知她真正在想什麼。當羅令妤表達自己的真正觀念時,總是讓人那麼吃驚……待表小姐已經走了,錦月還沉思了許久,次日又與其他侍女們問起表小姐的身世,才恍然大悟:「是了,汝陽!」

  表小姐從南陽來,但以前表小姐是住在汝陽的。汝陽被劃入南國與北國的邊郭處,當年汝陽羅氏滅門之案,正是北國打入,汝陽羅氏誓死不降,以致滿門被屠。

  今日仍記得當年陸家已出嫁的女郎陸英一身狼狽地帶著兒子來投奔娘家的慘況……

  錦月垂下眼皮:算算時間,表小姐當時該是十歲左右……十歲的小娘子遭遇那般的事,她在日後卻從不跟人提……心裡能藏住這麼大的事,表小姐,是很不簡單的。

  ……

  總見不到陸昀,羅令妤先得到了曬茶會的請帖。這一次倒是稀奇,請帖是陳王劉俶給她的。陳王劉俶的意思,是見她與周郎關係不錯,而今她在建業貴族圈中名氣甚好,陳王想讓她將周郎領入圈中。周郎雖寒門出身,然幾月相交,這位郎君又是修私學、又是編整書冊,陳王極為佩服這位郎君。陳王可以領周郎進入朝廷那個場子,但士族圈這個,陳王自己不說話,和所有人都不熟,而陸三郎又早已不混此圈,無門路可走,陳王就想起了陸三郎那個厲害的表妹。

  帶領周郎結交各位郎君女郎,羅令妤還是很高興的。

  她對周揚靈始終抱有好感,因周揚靈是她見過的對她最溫柔的郎君。哪怕她不想嫁周郎,她也希望能幫周揚做點兒事。陳王殿下真是多慮,如周揚這般人物,哪用羅令妤引呢?周郎定會讓所有人開心的。

  但是到了曬茶會那日,羅令妤才知道陳王讓她領周郎的緣故。南國好茶,曬茶會便以品茶選茶鬥茶為名,讓郎君女郎們建交。羅令妤當日與這些年輕的女郎、郎君們相處得容易,如今領著周揚靈介紹給他們,初時大家看到俊俏郎君,都態度如常。

  直到一位郎君似笑非笑道:「周郎啊……有所聽聞。近日寒門弟子入建業討官,陳王幾多周旋,周郎的大名,幾月來,在建業還是很多人知道的。」

  談話氛圍正好,此郎君話一出口,當場氛圍便有些凝滯。

  羅令妤疑惑:「這又怎麼了?」

  周揚靈扯扯她袖子,示意她不必多說。羅令妤問話一出,那說話的郎君被她美貌所懾,當場羞紅了臉。在美人面前說不出難聽的話,但是看美人身邊跟著那個周揚靈,他頗為不忿地白了周揚靈一眼,唾一口後轉身走了:「哼,寒門!」

  待周揚靈把虎著臉的羅令妤拉走,二人坐下,周揚靈才細心解釋給羅令妤:「士庶之別,羅妹妹不知道麼?士族的人天生瞧不起出身寒門的人,這乃是常態,妹妹不必生氣。不是誰都如妹妹這般沒有門第之偏見,願意與我交好的。」

  羅令妤立即被她說的漲紅了臉:不……她也有門第之見。如果她沒有,她早就想法子嫁周郎了。

  然在周揚靈眼中,她的羅妹妹是個有點小脾氣、卻極為活潑可愛的女郎。會初見面就救她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會在連七娘跳不了舞的時候哭鼻子,還會跋山涉水地爬山去與王先生清談。羅令妤是個有趣的人,起碼投了周揚靈的好。

  羅令妤羞愧的:「不不不……」

  她做這些都是有原因的。她並不是周郎眼中那麼好的人,但當周郎溫和的目光噙笑望她時……羅令妤定了定神,笑盈盈:「對的,我就是周郎眼中那般真誠善良心靈極美的女郎。」

  周揚靈被她逗笑:第一次見有人這麼厚臉皮地自誇。

  羅令妤下定決心:「周郎你別怕,陳王將你託付給我,我定要不負所托。你別看這些郎君女郎們瞧不起寒門,但是也有名士出身寒門,陳繡都還是名士周潭的徒弟呢,而眾所周知,周潭就是寒門出身。這些人啊,只要你有才,都能凸出來的。」

  周揚靈沒那麼在意:「那都是陳王的意思,我並不……」

  羅令妤泫然欲泣,幽幽望她:「你不相信我麼?」

  周揚靈:「呃……」

  見不得漂亮的女郎落淚,周揚靈歎口氣,認命地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呢?」

  羅令妤這才笑起來,思忖片刻後就道:「我們把你那套編鐘拿出來,震一震他們。哼,他們也好多年沒見識過什麼是宮廷雅樂了……我要讓他們知道,當日《奔月》那舞中的編鐘,就是周郎幫我的。」

  周揚靈微一思索後,點了頭,仍柔聲:「妹妹只消說我是你請去相助的便可,不必說那樂曲是我重新調整過的。妹妹『花神』之名,不容置疑。」

  羅令妤瞠目,怔怔望面前的郎君半晌。她本就不願讓人知道那舞曲中最出眾的編鐘不屬於她,她本就沒打算告訴大家,她只是想讓大家認識周揚靈而已。但周揚靈主動這樣做,這樣幫她……羅令妤紅了眼圈,伸手,握住她的袖子,喃聲:「郎君,你對我這麼好,我……」

  無以為報,真的好想以身相許啊!

  到陳王心中不安,擺脫朝務後來看周子波是否被羅令妤照顧好時,他站在園中湖後花樹下,親耳聽到了那莊重恢宏的編鐘聲。他站在水的這一邊,看到對岸圍滿了青年男女,被圍在中間的,正是羅令妤與他介紹的周子波。女郎與郎君一道敲擊編鐘,萬般大氣的音律在捶下震動……

  眾人圍觀,目中皆有驚色,怔望著那敲編鐘的羅令妤和周揚靈。周郎俊美,羅氏女嫻雅,二人眼波流轉,默契自在,何等和諧。眾人皆是誇讚——

  「又聽到編鐘了……這位郎君居然會敲編鐘?」

  「這不是羅妹妹那日《奔月》的奏樂麼?原來羅妹妹早就認識周郎了。」

  「周郎,大才也。」

  劉俶負手而立,目光定定地看著那位郎君。坐于羅令妤身邊,他時而不動聲色地照顧羅令妤。羅令妤有時候忘了音律悄悄看他時,他很自然地就會幫她補足缺口。

  他溫和似水的眼睛一直注意著一旁的女郎。

  郎君低眉斂目,氣度自華,如美玉般琳琅生輝。

  劉俶定睛望著,看到羅令妤與周子波眉眼來去,心中沉沉下墜,略有些不舒服。他沉著這口氣不動聲色,卻是在周郎偶爾抬目一笑時,郎君面上那點點笑意,如星光般轟一下襲過來。周郎溫潤的眉目,沉著的氣質,寵辱不驚的模樣……這般翩然美少年,惹得四周看向他的女郎們的目光,多了許多,熱情了許多。

  劉俶的全身血液都跳躍起來,渾身發麻,似無力,又似渾身鑲金。

  他盯著那郎君看,慢慢的,面色有些蒼白了。

  身後一道郎君清越、慵懶而華貴的聲音傳來:「找你半天不到,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劉俶回頭,見是他的好友陸三郎慢悠悠地過來了。陸三郎換了朝服,特意來找陳王商議政事。陸三郎不太在意地往湖對面瞥了一眼,看到了某個美人的倩影。郎君原本還冷淡的臉色,一下子就浮起了笑:「又是她……她連這個都要折騰一下啊。」

  他的妤兒妹妹,還真是多才多藝。

  劉俶肩膀微微發抖。

  陸昀多敏銳,側頭:「你怎麼了?」

  劉俶抬起目,臉色依然很白。靜了半天,這位陳王殿下跟自己的好友說出了一句話:「雪臣,我想……我、我……」

  陸昀:「嗯?」

  劉俶額上滲汗,難以啟齒,卻不得不面對:「我恐、恐有……斷袖之癖。」

  陸三郎:「……!」

  追著陸三郎、滿頭大汗趕來的陳王的僕從們,恰聽到了這句:「……!」

  如被雷劈,所有僕從的眼睛,一瞬間,齊齊看向陸三郎俊逸的小白臉。陳王殿下有斷袖之癖的話,他戀的能是誰?陳王殿下身邊來來去去的,只有陸三郎堅若磐石啊。眾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難怪陳王殿下不婚,陸三郎也不婚。原來陳王殿下一直對陸三郎……

  大家想到的,也是陸三郎想到的。陸昀臉色青青白白,往遠離陳王的方向挪了好多步。他神情很奇怪,糾結萬分地看著這個好友。劉俶身邊的男人,好像真的只有陸昀一個人。陸昀想了片刻,還是決定遠離劉俶……

  陳王劉俶:「……?」

  眾僕從臉色慘白:陸三郎看來對他們公子不動心啊。原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們聽到了公子這話,公子會不會殺人滅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1-11 12:44 AM

第53章

  擔心自己聽了不該聽的話、可能遭遇殺身之禍的陳王僕從們「噗通」齊跪了下去,好後悔自己之前跟著陸三郎找陳王,結果卻聽到了陳王的大秘密。劉俶瞥他們一眼,留給他們一個意會的眼神。陳王殿下眼神幽冷,殺意一閃而過,卻又被他收了回去……眾人鬆口氣,想自己是陳王的親密部從,陳王恐怕會想法子讓他們閉嘴,但應該不會殺他們的。

  見陳王拽著臉色難看的陸三郎走了,一眾陳王僕從跪在草地上,一邊憂心自己的前途,一邊腦中亂猜陳王是什麼時候對陸三郎動情的——定是很長時間了吧?公子幼時就結識陸三郎,公子少言少語,幾乎不和所有人說話,獨對陸三郎說許多話。兩人同窗讀書、騎射,在公子不為陛下所看好時,陸三郎仍然不為所動地支持公子。公子心中定然感動無比。兩人日日在一起,許是就這般日久生情了……

  但陸三郎分明無此意。

  ……有些虐。

  陳王劉俶拽著陸三郎沿湖而走,對岸編鐘聲漸漸低了,湖面上飄著綠幽幽的浮萍,水汽與柳絮一道流向岸上的兩位郎君。陸昀被劉俶拖得有些抗拒,越走越不願繼續。而劉俶皺著眉,眼睛仍時不時瞥向對岸——人群圍著,換了方位,這會兒已經看不到周子波的身形了。但知道他在那裡,只望一眼,哪怕沒見到人,劉俶也感覺到心臟的猛烈跳動。

  他臉色更白了,更加認定自己有疾了。

  與旁人自不會多說,但陸三郎不是旁人。陳王劉俶白著臉,喃聲:「我,對男人……竟有感覺……」

  「啪!」

  陸昀忍受片刻,當劉俶又說了這種話,他再也忍不住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子拍開了劉俶抓他的手。陸昀眉峰如皺,退開三步之遠,臉色更精彩了。其實上流士族,有人喜養孌童,是公開的秘密。人人皆知,但那不過是供人取樂的小玩意兒,這種孌童的地位比賤民還要為人不齒……劉俶有這惡習,陸昀勉強可忍;但劉俶若要對著他……他們相識十幾年!

  經常同吃同住,抵足夜談……若劉俶對他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是把他當什麼?!

  劉俶對自己的好友頗為信任,他低著頭,被陸昀拍開,他也渾然不在意。因自己要在人前掩飾自己結巴的毛病,劉俶在人前通常不開口;只有對著陸昀,他才能磕磕絆絆地把話說完。這會兒,劉俶還在磕絆地努力表達自己的意思:「雪臣,若有男子,對你告白。你會,噁心麼?」

  陸昀斬釘截鐵:「會!」

  劉俶一怔:「……」

  看陸昀面容冷淡,劉俶怔望許久,目中的亮色微微暗了下去。陸三郎看他這般,深深沉了一口氣。陸昀思量片刻後,走了回來,誠懇地開解劉俶道:「阿蠻,你我多年相知,情誼深厚。我知道你不好女色,許是多年身邊無女子,才讓你對你我的感情產生誤解。我喜歡女人,真的……阿蠻,你一定是最近太忙了,一定是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日後你我還是少見面為好……」

  劉俶:「……」

  他聽了半天,越聽越不對勁。

  劉俶黑著臉,同時好笑:「誰說,是你?!」

  陸昀歎氣:「你別掙扎了,你身邊只有我,我的相貌氣質才學人品……」

  劉俶:「是周郎。」

  陸昀:「……」

  陸昀的眉毛,細微無比的向上挑了一下,展弧如飛,讓從對岸沿堤過來的女郎腳步一緩。郎君眉間風韻動人,他挑眉時無意間流出的味道,和其他千篇一律的郎君一點也不同。陸昀卻沒看到羅令妤與羅令妤身邊的周揚靈,他聽劉俶剖析自我,正聽得津津有味。

  劉俶正口吃著、臉紅著:「他、他雖瘦弱,心卻,英武,豁達。我我我甚喜他,越、越看越愛。我知不對,可我……周郎每顧我,每與我笑,我都,都……你那表妹卻和他好!」

  他目中黯黯:「他,該喜羅表妹那般吧?他,他總照顧你表妹……」

  餘光看到了慢慢走來的羅令妤,與羅令妤身邊的周揚靈,陸昀目中神色古怪。周揚靈扮的男兒仍是幾多羸弱,看著臉色蒼白,似身體不適;周揚靈身邊的羅令妤卻是衣袂落拓飛揚,行來婀娜多姿。兩個女子款款走來,陸昀目中既有幾分踟躕,還有幾分難言的看好戲的架勢——等著劉俶繼續說下去,乾脆讓周揚靈的女兒身暴露吧。

  劉俶激蕩得臉都紅了:「周周周周郎他……」

  身後低啞的聲音含笑疑問:「公子說我怎樣?」

  周子波!

  劉俶嗓子如被人掐住,陡得吞沒了所有的話。他看到陸昀遺憾的眼神,暗恨這個好友竟不提醒自己,只知道看戲。心慕對象過來了,劉俶憋得臉更紅。然陳王殿下只是鎮定地回過身,看向走過來的羅令妤與周郎。他不再言語,對兩人冷淡地點下頭,算是打招呼。

  羅令妤有些嗔,跟兩人道:「雪臣哥哥,為什麼公子總是不跟我們說話啊?我和周郎方才還聽你們在說話呢,怎麼我們一到公子就不開口了?公子瞧不起我們麼?」

  劉俶無奈地笑一下,搖了下頭,言簡意賅:「並無。」

  他睫毛顫抖,目光垂下,有些躲閃。他心情甚亂,不敢看周郎,卻又忍不住偷看。一看之下,便見面容雪白到近乎憔悴的周郎眼睛烏黑分明,望了過來。劉俶一慌,周揚靈已經笑了:「是。方才還聽公子說話。公子如何說我,怎激動得竟然口吃了呢?」

  一語既出,眼見劉俶臉色煞白。

  劉俶身體繃住,面孔僵硬,眼中望著周揚靈的神采暗下去——是,他們都不知道。除了陸昀與他母親,甚至連他妹妹劉棠都不知道他口吃。他們以為他沉默寡言是習慣使然,然這般缺陷……

  劉俶蒼白著臉,袖中的手握成拳。幼年不為皇家看中,母親罪臣之女的出身讓他在宮廷飽受欺淩。母親無法庇護,父皇不問不管,幼年時的他不得不使手段,借助世家之勢來護自己。幼年時因父母皆亡,剛回建業的陸三郎就成了他最好的目標。

  他成功救了落水的陸三郎,得到了陸三郎的友情,在宮廷中的生活終於好了起來。但是為了得到這段友情,他自編自演下,因高燒造成了終身的遺憾——口吃。

  他不光喜愛一個男子,他還口吃。

  周子波……豈是他能奢望的?

  陳王目色黯黯地不理人,讓周揚靈和羅令妤疑惑自己哪裡說錯話得罪他了。陸昀看他們三個一眼,繞過這個話題,問起她們:「不是在鬥茶麼?你們看到我們了,所以過來?」

  羅令妤:「不是啊。是太陽有些烈,周郎身體不適,我扶他到這邊樹蔭下歇歇。我怎麼知道雪臣哥哥你在這裡?」

  太陽很烈?

  陸三郎仰頭,看了眼陰陰的天。雲翳深重,天幕灰白,哪來的太陽?周揚靈的身體,未免太差了……卻是陸三郎感慨的片刻,他旁邊那剛安靜下來的陳王劉俶忽地抬眼,看向周揚靈。陸昀和羅令妤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面容秀美的陳王殿下已經快步上前,攙扶住了周揚靈,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身體不適?」

  周揚靈詫異:「……」

  她禮貌而溫和地笑:「歇一下即可,並無大事……」

  劉俶不容拒絕:「我扶你過去。」

  羅令妤被擠開,劉俶非要親自扶周揚靈去樹蔭下休息。周揚靈想了想,把劉俶的熱情解釋為這位公子大概想結交寒門子弟,官場應酬,她懂。周揚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劉俶的幫忙,跟羅令妤點了下頭,被劉俶扶走了。

  羅令妤不高興地撅起嘴:陳王殿下那麼大的人了,還和她搶周郎!

  但羅令妤轉念一想,又高興了起來。此地一岸樹蔭成海,一岸鱗次櫛比。對岸的樓閣下正在鬥茶,一眾年輕男女圍著看。岸這邊能看到他們,他們卻看不到這邊。郎君女郎們並不知道陸三郎在這裡,若不是扶著周郎過來休息,羅令妤也見不到她的雪臣哥哥啊——陸三郎現在,可是不容易見到的啊。

  羅令妤旋身,正要跟陸昀展示下自己的風采,就見陸昀抬步往外走。他倒是清高,未曾多看她一眼。羅令妤想拿錢財的事求助他,她心中有自己的算盤:若是管陸昀要錢,被這位三表哥陰陽怪氣地拿喬,她也許根本不用償他;管旁人要錢,她羞於啟齒,難以開口,根本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窘迫……這樣一來,當然是坑陸昀最划算。羅令妤追了上去,笑盈盈地問:「雪臣哥哥,好久不見,你也不理我。你剛來就又要走了,是去哪裡啊?」

  陸昀:「回衙署看卷宗。」

  羅令妤本能地順著他的話說:「那真是辛苦了。你日日這麼忙,鞠躬盡瘁,無一日休息,我真是心疼表哥……」

  陸昀垂目撩過身邊跟著自己的女郎明麗面孔,他隨意般地笑話她:「那你幫我做,讓我歇歇?」

  羅令妤誇人的話被噎住:「呃……」

  心裡罵陸雪臣真是一貫的難討好!

  羅令妤面上笑意不減,鳳眼尚斜飛,乜他一眼時,波光流轉,眼底含情隱羞。羅令妤嗔他道:「雪臣哥哥這說的什麼話!我聽錦月姐姐說了,南國與北國邊界打仗,亂糟糟的,情況好似不太好。雪臣哥哥每天都在忙著這事,每天連兩個時辰都睡不到。而那些郎君還在鬥茶玩……他們一點都比不得雪臣哥哥你。我心裡格外敬佩雪臣哥哥……」

  陸昀停下步子,唇角噙笑,眸子低下與她對望:「誇得我都快吐了。」

  羅令妤:「……」

  陸昀伸手勾了她下巴一下,目中流波生瀾:「說正事。我忙著呢,別跟我繞。」

  羅令妤:「我想要錢。」

  陸昀:「幹什麼用?」

  羅令妤:「不幹什麼用啊。就是平時的花銷嘛。吃一吃喝一喝玩一玩……」

  陸昀:「你住在陸家,吃住都有陸家安排,每月好似還有月錢當零用。這些哪裡需要錢?且我看你整日綾羅綢緞一點兒也不缺,你缺的是什麼?」

  她缺的是其他名門女郎都有的、她卻要辛苦籌備的。

  羅令妤心中惱,想陸昀說的那日常,是讓她整日待在陸家不出門玩的日常。她不出門玩,等著天上掉下一位郎君到面前麼?她可不敢把找良婿的願望搭在陸昀一人身上。陸昀是她見過最不受她花言巧語打動的郎君,她若要等陸昀生起娶她的念頭,那得何年何月?幸而陸昀很忙,他也見不到她整日都在做什麼……總之,一切應酬的錢財,不只需要一串賣了的琉璃臂釧,她需要好多好多。

  但是她其實知道陸昀不喜她這般作風。

  羅令妤便支支吾吾:「……我寄人籬下,我只和你好……」

  陸昀打斷:「行了,我還有事要走。你真缺錢的話,給我寫一份書,寫你要多少,用途是什麼。寫的清楚些,然後交給錦月。我回來後看。」

  羅令妤:……什麼?!

  她還要給他寫詳細的書函,告訴他她做什麼需要那般大的錢?他看了她的書函後,還不一定給……他還可能羞辱她,斥她……

  羅令妤臉漲紅,自是不願意被陸昀拿住。果然如她所想,陸昀並不在乎錢財,她真的窮,他會給她。管他要錢,確實比在別的陸家人面前哭窮讓她能接受。但是陸昀的條件太苛刻,羅令妤有種自己達不到的自覺……眼看陸昀抬步又要走,兩人已經快出了園子,羅令妤跟著他,已經看到園門外晃悠的衛士身影。

  出了這園子,陸昀就要去衙署,再想求他,可能更沒機會了!

  萬般念頭之下,乾脆俐落,兵行險招。羅令妤小跑而追,快步追上他的大步,從後拽住他的手腕。陸昀停下來,看到他這表妹突然轉到了他身前。她轉得不穩,本就運動不太行,非要轉,一下子頭暈眼繞腳下打滑,轉得撞入了陸昀懷中。

  羅令妤:「哎呀!」

  陸昀:「……」

  溫香軟玉主動送懷,陸昀仰天忍笑:習慣羅令妤的碰觸後,他不會再在她靠近時想將她如其他女郎那般甩開;但是她這時不時勾他一下的作風,目的性強,讓他又無奈,又了然,還覺得幾分可愛。

  陸昀低頭,溫涼目光與她在他懷裡抬起的明眸對上。陸昀戲謔:「你又幹什麼?」

  羅令妤硬著頭皮:「雪臣哥哥,我今日好看麼?」

  春日楊柳迎風飛,叢叢簇簇落在湖上。綠蔭深深淺淺,外人看不真切。深幽柳樹林中,郎君負手,看女郎往後退了一步,好讓他看清她全身。陸昀打量她,今日她上穿海棠紅色的開領小袖衫,下系一條雪白的、裙尾點花的長裙。羅令妤本就明豔,再穿這麼一身衣服,還對他揚眸笑,何等的嫵媚嬌豔。

  陸昀目色轉深:「自然好看。」

  羅令妤引導他:「那你不覺得少點什麼?」

  陸昀再看她兩眼,主盯著她袖衫下鼓鼓的胸乳。喉間幾分燥,他目光幾閃,問:「少什麼?」

  羅令妤滿面羞紅,因自陸昀跟她點明後,她便知他總低著眼,是在看自己哪裡。但為了誘他,今日她也不躲,只恨不得他為色所迷,迷得暈頭轉向,自己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羅令妤嬌聲:「少些釵環啊。雪臣哥哥不覺得我今日打扮很素雅,什麼簪子花鈿都沒有麼?」

  陸昀:「……」

  素雅?!

  她管她這一身豔骨皮相叫「素雅」?她對「素雅」有何誤解?她知道什麼叫「出淤泥而不染」麼?那是和她差了九重天的風格!

  陸昀誠懇的:「……真沒看出來。」

  男人看女人,不外乎臉,胸,腰,腿。陸三郎真沒有看她戴什麼簪子,什麼耳墜,又穿什麼衣服。這些在他眼裡都是差不多的,區別沒她以為的那麼大。

  羅令妤瞪著他:「……」

  這個人真的好難聊啊!

  然而陸昀到底是一個五感敏銳的人。他雖看不出羅令妤的「素雅」在哪裡,但他知道羅令妤在想什麼了。摸著下巴,陸昀笑了兩聲:「所以妤兒妹妹想我如何?」

  羅令妤高興了,嬌滴滴地過來摟住他胳臂,如乖巧的小嬌妻般磨他:「也不要你如何了……」怕陸昀立刻說「那我走了」,她趕緊說出自己的訴求,「雪臣哥哥整日辦公,偶爾也該歇一歇啊。我想去市坊買些女兒家用的東西,我需要郎君的眼光。雪臣哥哥陪我,當散心好不?」

  羅令妤給他吃一枚定心丸:「若是你不去,我就得尋二表哥了。」

  陸昀臉沉了一下。

  羅令妤再給他添火:「齊三郎想必也願意陪我……」

  「還有衡陽王……」

  陸昀冷冷望她半天,她眨眼回望,滿臉無辜。陸昀道:「走吧。」

  ……

  陸三郎真的請了半日假,沒去衙署,而是陪自己的表妹去坊間買東西。羅令妤想的很明確,陸三郎不給她銀錢,她要曲線自救。可以讓陸三郎幫她買些昂貴的東西,她再偷偷賣了換錢……總比他那個要她寫詳細書函說用途的方法好得多。

  一條巷上全是金玉銀器坊,羅令妤也與建業的女郎們來過。那時只敢買一點兒不貴的東西充面子,今日拉來了陸三郎,羅令妤開心之下,將自己以前看中卻沒錢買的釵子、胭脂、水粉全部讓老闆娘取來,自己慢慢試。她顏色如此,身邊更有貴族郎君相陪。這條街坊的東西本就是為貴族女郎準備的,羅令妤有需求,老闆娘自然熱情地招待,誇她——

  「不急,女郎慢慢試。喜歡的都試試。」

  「郎君一看便是極耐心的,郎君要不要也試下我們新出的粉?」

  陸昀斷然拒絕,只看著羅令妤折騰。他眸子清幽,定定地看著她興高采烈地伸出玉藕般的手臂,將漂亮的鐲子戴了一大串,搖起來叮噹脆響。她花枝招展,如孔雀般周旋於各家鋪中,挑選自己喜歡的物件。她天生適合這樣盛裝,漂亮的物件合該配美人。金玉襯美人,陸昀承認,她似乎更奪人眼目了。

  好看得近乎發光。

  挑了許多東西,羅令妤晃著自己的手腕,讓他看自己手上的一長串玉鐲。女郎扭頭,笑容甜美地問一直只看不吭氣的陸三郎:「雪臣哥哥,好看麼?」

  陸昀:「……嗯。」

  心滿意足,女郎手一揮,要把自己看中的昂貴物件全都買下。要付錢時,老闆娘本能看陸昀。陸昀不動,瞥羅令妤。羅令妤裝模作樣地掏錢袋子,然後一臉懊惱,回頭:「雪臣哥哥,我好像忘帶銀兩了。你能先幫我付麼?」

  陸三郎瞥她,目中了然,他笑:「妤兒妹妹知道的,我出門不帶銀兩。」

  羅令妤臉僵住。

  陸三郎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也不著急,跟老闆娘點下頭:「先賒著賬,日後妤兒妹妹來付就……」

  羅令妤:「……?!」

  什麼?賒帳?還要她以後慢慢還?!

  這個男人……太討厭!

  羅令妤做戲不下去了,將手一甩,拉長了臉。她心知肚明陸昀在耍她,心中氣得不行,乾脆理都不理,就扭頭出門。不管身後這齣戲要怎麼唱。陸昀還沒多逗她一會兒,她甩臉就走,他只好跟老闆娘說了幾句話。陸三郎出門確實是不帶銀兩的,他確實沒錢付,但他有陸三郎的身份在。跟老闆娘說一聲,讓把東西送回陸家,陸昀就奪門去追羅令妤了。

  在門口把女郎攔下,陸三郎按住她的手,淡聲:「這就不高興了?許你算計我,不許我算計你?」

  羅令妤扭著身,難過之時,心中微虛。

  陸昀摟了她腰一下,俯下身,看一眼她眼中的水霧濛濛,心中歎氣。伸指揩她眼睫,陸昀柔聲:「好了,別哭了。金銀有什麼好的,送你琉璃要不要?」

  琉璃!那多貴重啊!

  羅令妤當即破涕為笑,勾住了他的袖子:「要的。」

  陸昀心情複雜:……這也太誠實了。

  怕自己再惹哭羅令妤,餘下來,陸昀都有些不敢逗她。他領她穿街走巷,帶她到了自己開的琉璃坊前。陸三郎的這個琉璃坊,因技術尚未讓他滿意,並沒有對外開放。領著表妹進去,放心地任羅令妤挑選。羅令妤就去就被璀璨的琉璃光吸引住了,丟開了陸昀的手……

  陸昀正要跟上她,卻被自己的掌櫃攔住:「郎主,您來了?您許久沒來,老僕甚是想您。老僕有件事要跟郎君報,前段時間,咱們鋪子收上來一琉璃臂釧。這做工,好似跟郎君拿走的那枚一樣啊。」

  老掌櫃憂心忡忡:「郎君不是說南國現今沒有琉璃技術麼?何以有人拿著與咱們琉璃坊一樣的東西?」

  一樣的琉璃臂釧?怎麼可能?

  本能的,陸昀目光一跳,看了那邊的羅令妤一眼。他心中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讓他不由自主地看她。羅令妤無知無覺,抬臉對他笑了一下,梨花照水一般好看。陸昀移開了目光,掩下心跳,淡著臉對老掌櫃低聲:「帶我去看。」

  一刻鐘後,陸昀手拿著那串琉璃臂釧,眼眸幽深,聽老掌櫃講他是如何收回這臂釧的……老掌櫃滔滔不絕,眼見他們郎君陸昀的臉,越來越沉,隱有雷霆劈空之勢。

  不待掌櫃說完,陸昀冷笑一聲,手指發抖地抓著自己這曾經送出去的琉璃臂釧,去找隔壁那周旋在各式琉璃間、挑得目不暇接的女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01 PM

第54章

  羅令妤才知道原來這家琉璃坊是陸三郎名下的。

  琉璃珠、琉璃盞、琉璃杯、琉璃細口花器、琉璃墜子……應有盡有。因並未對外開放,這些琉璃物件均只是分類擺放,並未收起來,羅令妤得以在其間挑得眼花繚亂,越看越喜歡。她拿著一副琉璃墜子湊到眼皮下打量,清澈瑩潤的眸子映在五色光華下,璀璨明耀。墜子打磨得仍然有些渾濁,琉璃不夠清,不如平時所見西域傳來的那些……這樣做工的琉璃墜子,讓羅令妤一下子想到了陸三郎曾送她的那副琉璃臂釧。

  原來他送她的那副琉璃真的不是傳自西域,而是他自己名下坊間做出來的未成品啊……羅令妤聰慧,一看此坊,便想到了若是琉璃真能批量產出,那陸三郎不光得到財,國與國之間的貨物流通他必然都能占話語權……真是讓人好羨慕。

  「妤兒妹妹挑得怎麼樣了?」身後不冷不熱的男聲,嚇得正在端詳手中墜子的女郎手一哆嗦。

  撫著猛跳一下的胸口,羅令妤回頭,果然是陸昀。陸昀面色冷清,眼簾下垂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如鬼魂突然出現一般,再相貌出色也遭人怨。羅令妤惱他:「你嚇死我了……不過雪臣哥哥,你這裡的琉璃都很漂亮,我都很喜歡。我要慢慢挑。」

  陸昀淡聲:「可以。」

  羅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陸三郎平時與她說話時,總帶著幾分逗弄的意思,或嫌惡她,或與她撩撥。他這會兒這般正兒八經,與她在外人那裡看到的清高矜貴的陸三郎一樣。他對她態度和對尋常女郎那般,羅令妤心中略有些堵,不太舒服。她剛在陸三郎面前哭過,疑心他不喜歡自己哭,然他這麼冷冰冰的,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羅令妤有點兒尷尬地扭過臉,低下頭繼續挑琉璃物件了。

  卻是站在她側後方,陸昀幽幽道:「妤兒妹妹還記得我送你的臂釧麼?」

  羅令妤:「……!」

  心猛地紮一下,呼吸儘量平穩,羅令妤鎮定噙笑:「記得啊。雪臣哥哥送我的那副臂釧也是從這裡出來的吧?我很喜歡呀。」

  陽光從窗格子照入,點點光斑浮照,立在角落牆下,郎君面容被陽光落的,以高挺鼻樑二分,一半光明,一半陰暗。他唇角浮起一絲諷刺至極的笑,雙手負後,寬幅的袖袋中放著他從老掌櫃那裡拿回來的琉璃臂釧。他心中已經認定了某個事實,但他偏要聽羅令妤如何說——看這個表妹,伶牙俐齒,能給他說成什麼樣!

  陸昀淡漠的:「既是喜歡,怎從不曾見你戴過?」

  羅令妤反駁:「自然是喜歡,才捨不得戴呀。」

  她快速轉身,嗔他一眼:「雪臣哥哥,你幹嘛總提那副臂釧嘛!你都送給我了,總不會還想要回去吧?我在挑琉璃,你不幫我選,還總打斷我,太過分了。」

  陸昀站在牆根陰影裡,眼神幽靜地看她。

  對上陸昀的這種眼神,羅令妤心中咯噔一下,撫摸著心愛琉璃的手指尖顫了顫。他眼神很平靜,但她本能直覺——他在發怒。

  君子之風,喜怒從不形於色。陸三郎乃當代名士,他的一言一行都被無數人看著,效仿著。出身豪門世家,家學淵家教極好,陸三郎怒起來,也不會頭腦發熱,當庭失態。然他那冰啄一般寒冷的眼,沉沉地盯著羅令妤。

  陸昀:「把那副臂釧找出來給我看看。」

  羅令妤胸口微滯:「……」

  態度反常即為妖。

  她惱:「你這是做什麼?那臂釧我今日沒戴出來,你送給我了就是我的,你不會想要回去吧?」

  陸昀仍然盯著她:「讓我看看我送你的臂釧在哪裡。那是我這裡做工最好的一副,我極為珍視。讓我看下它,這裡的東西,我任由你挑三樣。」

  羅令妤不安的,放下手中拿著的琉璃。她心中有直覺,但她不願相信。她心跳的快,手心很快捏了汗。她仰起臉,如忽然想到一般轉移話題道:「我怎麼能隨意要雪臣哥哥的東西?其實雪臣哥哥,你我關係也沒那麼近……這些琉璃我就是看一看,我不會白要你的。」

  陸昀望著她。

  她儘量目光不躲閃地回望。

  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時間越長,她後背出的汗越多。兩人不說話,皆有些硬扛的理。到此時,彼此心中都已經有了察覺,有了定論,卻是誰也不肯承認。過了半晌,羅令妤見陸昀唇角笑意彎一下,他再次:「羅令妤,我們慢慢拖。今日我定要見到那副琉璃臂釧。我此人你是知道的,甜言蜜語對我沒用,插科打諢也沒用。」

  羅令妤怒:「我說了我沒戴出來!我留在家中了!」

  陸昀聲音加大:「那就回去看!」

  他聲音突然抬高,隱怒之色已掩飾不住。郎君陰著臉訓斥般的樣子,真的有些嚇人。雖然他袍袖不揚腳步不動,他一根手指頭也沒碰到羅令妤,羅令妤卻被駭得後退了好幾步。而對陸昀來說,羅令妤讓他失望至極,她到此時也不肯跟他說實話。

  她到現在還在騙他!

  她當著他的面都能將謊話說得這樣理直氣壯,那他看不到的時候,她都做了些什麼?是否將他當跳樑小丑般玩弄,看他數次為色所迷,她是不是很得意?

  羅令妤到底拗不過陸昀。

  女郎垂下眼:「那臂釧……我丟了。」

  陸昀冷聲:「那我們就慢慢補完你丟臂釧的這個故事。」他走上前,羅令妤後退,卻仍被他堵住後路。她瑟瑟不敢動,她都怕他突然動手打她……陸昀只是俯眼,嘲諷的:「沒關係,羅令妤。繼續拖。我有一天的時間與你耗。」

  「我們現在就回陸家,去你的『雪溯院』,把有關此事的你的侍女都叫過來。好好把這個故事補清楚。我們現在驅車,你有一路的時間,好好想怎麼跟我編這個故事。」

  他平時與她開玩笑時有多曖昧,此時就有多絕情。羅令妤淚水已在眼中打轉,他卻似沒看到一般——羅令妤這時才認清陸三郎的真面目。

  他心冷硬的時候,這般傷人。

  她企圖在他面前蒙混過關,企圖博取他的同情心,讓他不計較,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陸昀和羅令妤一起回陸家,坐在牛車上,羅令妤仍然不死心,仍然想編一個儘量完整的故事來。但她悄悄打量同坐一車的郎君那冷峻面容,心神愈發混亂,沉甸甸的,無法冷靜思考。羅令妤咬唇,她也是梗著一口氣,不肯在這時候認錯。

  一直到回到「雪溯院」。

  中途還碰上陸二郎陸顯。

  羅令妤不情不願地領陸昀回自己院子時,冷不丁看到陸二郎,當真驚喜。陸二郎在的話,是不是可以勸走陸三郎?陸雪臣總要聽他哥哥的話吧?但羅令妤才要跟陸顯打個招呼,遠遠的,陸顯看到他二人後,一愣。陸顯臉上露出「我什麼都沒看見」的和善笑意,他和僕從匆匆離開,避過了迎面走來的陸昀和羅令妤。

  羅令妤對他絕望:「……」

  待兩人走後,陸顯還在滿心欣慰:果然沒有衡陽王,三弟和表妹的感情進展飛速。這才幾個月,天幕昏昏,三弟都能在晚上被獨自邀請去表妹的「雪溯院」了。關係如此親密,夢中那天各一方的「紙短情長」,當再不會發生了。

  陸顯鬥志滿滿,覺得自己的策略正確無比。他果然應該多找衡陽王談談心,一讓衡陽王沒精力討表妹歡心,二讓衡陽王意識到世家的實力,此時當不是雙方決裂的好時機。

  ……

  門關上,在清算之前,羅雲嫿被侍女領去睡覺。而主屋,陸昀坐下,羅令妤跟隨。幾盞銅燈下,羅令妤收藏的東西都被翻了出來。字畫、玉佩、香囊、綢緞扔了一地,羅令妤裝模作樣下,自然找不到那臂釧。

  陸昀只不說話,冷冷看著她。

  陸昀轉頭看向發抖的侍女們:「表妹從南陽來,人生地不熟,祖母心憐她,就派了你們過來伺候。你家女郎說弄丟了東西,但你們一問三不知,我疑心是你們這些侍女中有人監守自盜。」

  「監守自盜的侍女,留著伺候表妹終歸不妥,放你們出去又恐稱了你們的願。直接杖殺了吧。」

  他輕飄飄一句「杖殺」,立在屋中被他問話的侍女們一個個噗通通,全都嚇得跪了下去,哭著喊「三郎饒命」。羅令妤坐在他下方,絞著手,臉色蒼白。她此時看他鐵面無私,心中已經惶恐至極。

  陸昀看向跪在最前的侍女靈玉:「而你作為貼身侍女,杖殺都不足以罰。明日把你的父母領過來……」

  「陸雪臣,你夠了!」羅令妤再也看不下去,猛地站了起來,「這是我的院子,她們是老夫人派來服侍我的。賞罰都由我來定才是!你雖然是陸家三郎,可是在我的地盤,你總要給我些面子吧。」

  陸昀微笑:「那就請表妹下令殺了她們吧。」

  他道:「表妹心狠手辣,這樣的令,想來也是能下得出的。」

  羅令妤被他氣得發抖:「什麼叫『我也是能下得出的』?在你心中我是有多不堪,多視人命如草芥?就因為我當日對你做的事麼?就因為那一件事,日後我做多少,你都覺得我是惡人麼?」

  「我一個人帶著妹妹來異鄉投靠親戚,我這親戚還只是一個與我無血緣關係的伯母。她會不會看重我,陸家會如何待我我都不知道!前途未蔔,我必須幫你麼?我自身已經前途暗淡,我為什麼還非要多保一個人?」

  「又不是我害的你!」

  「你憑什麼因為那一件事,從此後再不信我?」

  羅令妤說得落淚,淚光噙在眼中,點點滴滴如湘竹淚。侍女們跪在地上,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但起碼知道三郎似在表小姐來陸家之前就認識表小姐,三郎和表小姐有些過節,因為那過節,對表小姐帶有偏見。

  侍女們聽到女郎的哽咽聲,心中也跟著難過。

  陸昀眼皮不抬:「半真半假。到這會兒都要把戲唱下去,惹人同情,如我是惡人逼迫你一般。」

  羅令妤恨恨瞪著他,面頰尚且掛著淚,臉容已透白無血色:她真的是第一次碰上陸昀這種人,軟硬皆不吃。她所有的自救法子,旁的郎君看她哭成這樣都會心軟,只有陸昀……只有陸昀!

  陸昀言簡意賅:「臂釧。」

  羅令妤垮下肩,唇被自己咬得血紅。她心裡恨極陸昀不給自己面子,可她確實感覺到再多的手段,對他也無用。眼看侍女們要被拖出去杖殺,一個個都淚眼婆娑地看她……羅令妤閉下眼,再睜眼時,她的態度終於放了下來:「我賣了。」

  陸昀垂著的眼皮輕輕一跳,抬眼望向她。

  她想是極恨他怨他,她背著侍女,仗著別人看不見,就肆無忌憚地對他釋放她對他的厭惡。他不給她留情,非要逼得她說實話,揭露出她那真面目。她的底細在他眼皮下一點點剝落,她的面具被他搗得粉碎。她此時惱極了這個人,怕極了這個人。她想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她怎麼會覺得嫁給陸昀是好事呢?

  羅令妤低聲:「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與三表哥說。」

  侍女們被饒過一命,關上門紛紛出去。侍女靈玉不安地望她,見羅令妤和陸昀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太凝重,靈玉跟羅令妤遞眼色:女郎,需要我找你大伯母過來幫你麼?

  羅令妤輕輕搖了搖頭。

  閉上門,羅令妤坐下,意興闌珊。她翻出一個帳本,給陸昀看自己的日常支出。羅令妤冷淡的:「我愛慕虛榮,嫌貧愛富。我確實受不了不如其他名門女郎的日子,我就是要充面子。別人有的,我也要有。」

  「男人送我的東西不重要。能賣我都賣。我賣了你的臂釧你也不必覺得委屈,如果其他郎君的東西在我手邊,我也會賣。」

  陸昀心裡被刺一下,臉有些僵。他眼眸垂下,看向羅令妤裙裾邊扔在地上的畫軸、玉佩等物。

  羅令妤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玉佩是衡陽王的。我之所以還沒賣,如你所想,我確實覺得留著這個玉佩,日後可以和衡陽王續一段前緣。而且他玉佩是郡王之佩,民間就是收了也會惹上事,根本不好賣。」

  「尋梅居士的兩幅畫,現在不賣,也是等著以後更貴了再賣。」

  「哦,這是齊三郎送我的茶葉。他自己曬的茶,我吃起來覺得一般,但我對他說『很喜歡』。我是賣不出去這麼差的茶葉……不然我也賣了。」

  「還有二表哥送我的……」

  陸昀砰地站起來,一腳踹開面前小幾。

  他怒聲:「夠了!」

  他發抖,玉白的面被她氣得通紅:「你不必故意說這些激怒我……你和旁的郎君如何也不必跟我說!你們是恩愛還是怨恨都與我無關,我不想聽這些!你……」

  他氣得厲害,動作幅度就大。袍袖一展,袖中突然叮咣掉出來一個東西。羅令妤和陸昀同時看去,見到氆毯上,安靜地扔著一串琉璃臂釧。臂釧立起滾了幾圈,光華流離,不正是陸昀送給羅令妤的那一枚?

  這一下,一切都明白了。

  羅令妤低著眼,眉目間神色冷漠,她涼笑:「我說你無緣無故說起這個臂釧做什麼。原來一開始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偏要看我如跳樑小丑般,被你耍得團團轉。表哥很得意吧?很喜歡看我故作聰明,實則蠢笨不堪吧?」

  十四歲的女郎,心性之冷之狠,由此窺見一斑。

  陸昀後退兩步:「羅令妤!」

  他情緒大波動,手顫顫指著她,額上青筋暴突,面容因怒極而幾多猙獰。讓建業赫赫有名的玉郎被氣成這樣,嫻雅坐著的女郎心中只是抖了一下,卻仍態度強硬地仰著臉,一點兒軟不服。

  她倔起來,始終不認輸……

  陸昀不再與她多言語,他彎下腰,將扔在地上的臂釧撿回去。羅令妤垂坐著靜靜而望,一動不動。陸昀再去她那一堆扔在地上的雜物間取回自己曾經送她的東西,之前羅令妤討好整個陸家,不知給他送了多少東西,他也回了好多小禮物。此時全在這裡,陸三郎蹲在地上撿自己的舊物,他語氣冷淡:「等我回去後,把你的東西給你還回來。你沒意見吧?」

  羅令妤肩膀一僵,目中潮熱,幾乎又要哭了。

  她忍著眼中的淚,口上卻逞強:「還回來最好。我才不要和你換東西用,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又要來抽查我!」

  陸昀手碰到地上的畫軸,手指頓一下。一共三幅畫,兩幅都是經過他的手送給羅令妤的,還有一幅……他細心辨認,是自己少年時的畫作,該是送給二哥的。不知送給二哥的畫,怎麼周轉到了羅令妤這裡。

  陸昀只是思量的瞬間,羅令妤看他盯著「尋梅居士」的畫,疑心她要把這畫也帶走。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他這麼心狠,連她的念想都要拿走。羅令妤撲過去,一把從他懷裡搶自己的三幅畫:「這是我的!不能給你!」

  陸昀:「我的畫……」

  羅令妤:「是我的!你拿別的東西吧,那個衡陽王的玉佩也給你,齊三郎的茶,二表哥的花……給你給你全給你!尋梅居士的畫是我的,你不許拿走!」

  她跟他翻了臉,就完全不顧形象。陸昀與她爭畫,不肯放手時,她低頭,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牙口淩厲,如果不是陸昀躲得快,非要硬生生給她咬下一塊血肉來。陸昀眸子因生氣而過亮,羅令妤仰頭,長髮微亂貼臉。

  陸昀氣笑:「我要衡陽王的玉佩做什麼?要齊三郎的茶葉做什麼?」

  羅令妤:「隨便你做什麼,反正畫不還你。」

  兩人竟如分家一般,拉拉雜雜,把東西劃為你的還是我的。到這時,陸昀要拿走他東西的時候,羅令妤才傷心地發現:原來她到陸家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她這裡已經堆滿了平時看也不看的東西。非私相授受,都是光明正大送禮還禮得到的。最像是私相授受的,就是陸昀送她的了。

  但他現在也要拿回去了。

  陸昀寒著臉,懷裡抱了一堆東西,離開了屋舍。下臺階時,陸三郎心口忽冷忽熱,意興闌珊,覺得百般無趣。他腦中還記著她淺笑倩兮的樣子,他背過身時……「啪」,窗子突然打來,一個東西從視窗砸了出來,砸到了陸昀後腦勺上。

  後腦勺吃痛,陸昀被砸得一趔趄。

  他那點兒假清高在她面前根本維持不住,他風度全無,沉著臉回頭,看到砸中自己的東西,扔在地上後,是一個小瓶子。陸昀:「羅令妤!」

  羅令妤站在窗口,眼中含淚,卻揚著下巴,傲慢道:「怎麼,我扔我的東西關你什麼事?陸三郎,慢走不送!」

  她一通通,從窗口,把一堆東西往院子裡扔。又是竹筒,又是綢緞,還有瓶瓶罐罐……皆是方才兩人鬧彆扭時,她裝模作樣找臂釧時搜出來的那些東西。陸昀站在窗下,被她一股腦砸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徒徒往後退。

  陸昀:「你這個瘋子……」

  羅令妤罵:「瘋了也不用你養!」

  兩個人竟就這樣,一個站在窗下,一個站在視窗。羅令妤一股腦把雜物往外扔,狠狠地砸向陸昀。陸三郎被她砸得狼狽不堪,氣得罵她幾句,她便回罵過來。不討好陸昀後,羅令妤伶牙俐齒,完全不輸給陸昀的口舌。

  侍女們躲在廊柱下瑟瑟發抖:三郎和女郎吵嘴……能不能不要拿別人送的禮物發洩啊?瓶瓶罐罐,萬一砸壞了怎麼辦?

  他們扔自己的就好了嘛。

  但是羅令妤不扔自己的,陸昀也不扔自己的,光是別的郎君女郎送的禮物扔在兩人腳下,兩人互嘲得厲害。

  直到陸昀終覺得可笑無比,再被羅令妤一罐子砸到,他斥一句「小女子」,這才想起來甩袖走人。

  他人一走,羅令妤恨然而望,忽而伏下來,趴在案上哭泣起來。而並未走出去多少的陸三郎後背一僵,他耳力不錯,已聽到她伏在案上嗚嗚咽咽的哭聲。她哭得傷心,他聽得也難過,他在院中玉蘭樹下站許久,腳步沉重,幾乎抬不起來——多想立刻扭頭去哄她。

  可那樣他就輸了。

  而她又多麼可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01 PM

第55章

  一晚上雨打風吹,次日天亮,院中地上、門外石階鋪滿了花瓣,如鋪細毯般,芳菲滿園。花影搖落,林樹清寒,一重重,映在了斑駁竹簾上。入了夏,萬物蓬勃間,亦有些慵懶感。門後竹簾後,女郎對鏡梳妝,目中清愁連連。她正由侍女服侍,為髮鬢間插上最後一枚簪子。侍女們打簾進去,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聲兒招惹女郎。

  一會兒,羅令妤自己先回了神,與侍女靈犀吩咐起今日妹妹要做的事。靈犀遲疑下,為小娘子爭取道:「陸家四郎約了我們小娘子去看龜,小娘子想去,女郎看呢?」

  羅令妤側過臉,看著簾外的靈犀,若有所思:「四郎陸昶麼?就是之前和嫿兒打架的那個吧?小四郎和我們嫿兒很熟?」

  靈犀連忙:「不熟不熟!小娘子挺煩他的,小娘子只是喜歡出去玩兒而已。」

  羅令妤幽幽看她:「你緊張什麼,解釋什麼?難道我會讓嫿兒去巴結小表弟麼?他們陸家的主子是正經主子,我們羅家的天生就該哄著他們高興麼?他們陸家的品性高潔,我們羅家的就全是功利心?」

  靈犀僵了臉,閉嘴不敢回話了。女郎自那晚與三郎吵過後,這兩日說話總是有些酸酸的,陰陽怪氣的像是嘲諷誰。靈犀膽小,臂釧那事更是她經手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琉璃坊是陸三郎的名下產業……這兩日擔憂女郎會罵她,與她算帳,靈犀坐立不安。

  然羅令妤沒罵她,只是說話不中聽,靈犀已經很感激了。

  看靈犀那樣好欺負,羅令妤歎口氣,也覺得頗為無趣。揮揮手示意靈犀下去,答應嫿兒出院子玩後,羅令妤雲鬢間的簪子正好插定。她逶迤而起,腰肢細軟,上身著素色交領窄袖短衫,束著一條秋香色間色裙,臂間再披薄紗披帛。女郎高挑清瘦,花容月貌,她在竹簾後踱幾步,襯得院中萬物皆失色。

  羅令妤:「走吧,牛車想來已經準備好了。」

  女郎又要出門了。

  為羅令妤打理衣容的侍女靈玉踟躕,她悄悄望一眼女郎,憂心忡忡道:「才與三郎吵了架,娘子便如此高調地出門,是不是不太好?」

  羅令妤一聽便惱了:「我何必討好他?」

  原本只有五分想出門的打算,這一下就提升到了九分——陸昀不高興才好。

  她此時和陸三郎置了氣,雖自知自己這事理虧,可是陸昀那麼說她,她仍然下不了臺。哭了一晚上,第二日看到自己腫紅的眼,羅令妤就決定以後再不和這個人往來。然她雖然對陸昀滿心惱怒,但兩人認識了這麼久,她也看出來,陸昀不會把兩人的矛盾大肆宣傳,不會鬧得整個陸家都知道表小姐的人品惡劣。

  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大約是好的壞的,他都不說——這就是羅令妤不怕陸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到這會兒還敢出門交際的原因了。

  靈玉原本還憂心羅令妤得罪了陸三郎,在陸家會吃些虧,但看羅令妤渾然不覺得陸三郎會針對她,靈玉只好閉了嘴,緊追女郎出門的步伐。羅令妤一徑往大院門去,才出了「雪溯院」不久,她便看到了同樣打算出門的陸二郎陸顯。

  與陸顯打招呼時,陸二郎笑著點頭打量她。郎君面如冠玉,一身寬袖錦袍,立在風中衣袂飛如皺,幾多瀟灑儒雅。平時他被陸家三郎襯得灰撲撲不顯眼,走哪裡眾人看到的都是陸三郎。然只要陸三郎不在,就能看出陸家其他的郎君們也是很優秀的。

  沒有陸三郎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羅令妤這才發現陸二郎身上好像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的陸二郎沉悶無趣,瞧她一眼就會臉紅,現在郎君雖還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但他周身的氣質靈動活潑了許多——看來她不注意的時候,二表哥身上也發生了不少事啊。

  陸二郎此時看到表妹,便目中一閃,與身後的小廝交代了一句話。小廝詫異看一眼表小姐,一溜煙跑了。羅令妤不知他們這是做什麼,便裝作沒看見,隨意地啟了話題:「二表哥剛下朝回來,就又要出門麼?我還以為二表哥不是這麼忙的。」

  陸顯道:「我官職變了,現在到了大司馬門下做事。有實權後,發現政務也是挺忙的。」

  羅令妤詫異:陸二郎不再醉心山水詩畫了?對官場有興趣了?

  羅令妤便關心道:「二表哥辛苦了,那你現在是要去衙署麼?」

  陸顯:「哦,那倒不是。我是要去衡陽王府,與衡陽王約了一道清談。」

  其實是他逼劉慕的,他要讓衡陽王對世家的厭惡之情產生變化,說服劉慕世家不可得罪。劉慕被他煩的不行,又不能拿這位世家郎君如何,只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這些背後故事,自然不必讓羅表妹知道了。

  衡陽王?

  羅令妤歪了下頭,想起來了。她現在對郎君比往常更加敏感,陸顯一說,她就妙目盈波,笑盈盈地看過去:「我也好久沒見過衡陽王了。二表哥什麼時候約個時間,找公子一塊兒來玩啊。」

  陸顯立刻:「不行!」

  羅令妤臉上的笑一僵:「……?」

  看表妹目中掩飾不住的失落,陸顯尷尬而含糊地解釋:「他不喜參加這些交際,平日玩也多是有別的目的……並不是針對表妹的意思。」

  反正陸二郎如今是堅定地警惕衡陽王與羅令妤的接觸。雖然夢中故事不知真假,但是防微杜漸。為了夢中那悲慘結局不發生,不如從一開始,劉慕便和羅令妤不甚熟吧。不熟的話,就無愛意。無愛的話,都不必彼此傷心了。

  羅令妤覺得陸二郎看自己的眼神略為古怪,她卻只是抿嘴笑了一下,裝作不知——除了陸三郎,羅令妤面對其他人,還是很會看人眼色的。

  羅令妤與陸二郎和氣的交流一直持續到他們出了陸家大門,到了門外停著的烏蓬長簷車前。車門閉著,陸顯示意羅令妤先登車。羅令妤行到車前,覺得車邊站著的僕從有些眼熟。她腳步才一緩,身後陸二郎就快速道:「三郎,表妹要出門,你二人是同一方向,你帶表妹一程吧。」

  羅令妤駭然:「……!」

  二表哥在跟誰說話?!

  車中,郎君清玉撞擊般朗朗的聲音慵懶清華:「嗯。」

  羅令妤:……陸昀!她就說車外的僕從怎麼看著這般眼熟。原是陸三郎身邊的人。

  那僕從對表小姐點頭示意,蹲下來充當腳踏,羅令妤卻滿心抗拒,不想與陸三郎同車。但是陸二郎在後面催促不已,羅令妤幾乎是被陸二郎趕上車。羅令妤才被趕上車,陸二郎就急忙吩咐車夫快走,似乎怕車中的二人跳車似的。

  羅令妤漲紅著臉,車門一開,便看到了坐在裡面的陸昀。陸昀面如雪玉,衣青袍,端正坐在車中,垂著眼皮,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坐在那裡,哪怕兩人吵了架,羅令妤都要承認他的俊美風華,使她心口不由自主地跳一下。羅令妤心裡一橫,也悶不做聲地坐在車中離他最遠的斜對角。車外已經遠去的陸二郎還在期待三弟和表妹之間美好的同車際遇,卻不知這車中的人,誰也不理誰。

  羅令妤上了車就把頭一偏,專心致志地打開窗與簾,盯著窗外風景。斜對角,陸三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著她。她這般抗拒的姿態,讓陸昀嘴角扯動出一個冷笑。陸昀涼聲:「去哪裡?」

  過一會兒,羅令妤才驚覺他在跟她說話。她心中奇怪陸二郎不是說兩人順路麼,陸昀怎麼還問。她回頭,看陸昀冷淡的眸子盯著她。羅令妤也腰杆挺直,讓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去周宅。」

  周郎在建業買了一處房舍。將將聽聞時,羅令妤心情複雜:周郎出身寒門,可看起來一點也不缺錢,大約周郎家是寒門中頂尖的那一撥吧。反正周郎比她這個士族女有錢多了……

  昨日與周郎書信時,從僕從那裡得知周郎又病倒了。羅令妤如今姻緣無望,挑不出滿意的郎君,她猶猶豫豫下,還是對周郎抱了幾分小心思,便決定去探病。

  得知了答案,陸昀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淡聲吩咐外頭的車夫去哪裡。

  他從她身上掃過的眼神並沒有多少情緒,平平靜靜的,看她時像看旁的女郎那般。然羅令妤一激靈,覺他面上看著懶洋洋的,定在心中嗤笑自己又要去勾搭男子,疑心他瞧不起自己。羅令妤道:「我去看望周郎,乃是朋友之誼,兄妹之情。我並未懷有他心,抱有目的!」

  陸昀:「……」

  陸昀冷冰冰道:「隨你。」

  「你愛怎樣就怎樣,與我無關。」

  他一說與他無關,羅令妤心中便惱恨無比,渾身發酸。她心中不舒服,目中又要有淚意奪眶而出。但她不想讓陸昀看自己的笑話,不想表現出自己好似很巴著他的樣子。羅令妤別過臉,繼續盯著窗外看,此後一路,再不肯和他說話了。

  卻不知她扭過臉後,陸昀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濃睫下,郎君目光幽幽地望著她玉瑩般的側臉——幾日不見,她似清瘦了些,眉頭蹙著,好似憂鬱無比……好似在為他傷神似的。

  但是他問過侍女,侍女說表小姐吃得好睡得好,還有心情出門玩。

  果然是壓根不在乎他的。

  長簷車搖晃,陸昀目中的光壓得更深了。

  車至長幹裡,羅令妤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才感覺到身子一松,總算擺脫了陸三郎。就看余光裡一道人影落下,她扭頭,見陸昀也下了車。羅令妤美目瞠起,懷疑地看著他跟她下來做什麼。陸昀側下頭:「與你無關,我找陳王。」

  羅令妤見他口口聲聲「與我無關」「與你無關」,當即冷哼一聲。女郎率先行在前,當做陸昀不存在。陸昀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與她一道在巷中穿梭,最後進了周宅。周宅院子總共才只一個小廝,一個老僕,一個侍女。比起大士族的奢華,周郎這地方如此簡陋。

  被侍女領路,羅令妤與陸昀出現在屋外,綠竹落在窗外,透過影子,隱約看到裡面跪在床外坐榻上的郎君。從背影看,果然是陳王。羅令妤琢磨周郎當是大才,才讓陳王不停地往這裡跑來見他。羅令妤與陸昀進了屋,正聽到周郎比平日更為低啞的聲音:「公子……回吧。咳咳,我正病中,顏色不堪,多有女氣,恐汙了公子的眼。等改日我病好了,再與公子賠罪。」

  陳王劉俶說話一貫很慢:「女氣,又如何?我也,女氣……你……莫自卑。」

  陸昀腳踩過門檻,步子一頓:自卑?!

  周揚靈那般絕色,扮作男兒能英氣逼人以假亂真,換回女兒裝後只會如仙娥般冰清玉潔……她何曾為她相貌自卑過?天下女子都自卑,周揚靈也不會自卑。周揚靈說的,恐怕是她在病中,掩飾自己的女兒身有些困難,所以不希望和陳王劉俶多見面。

  偏劉俶完全無自覺。

  羅令妤落座後,聽了陳王的話,揚目定睛看去。這一看之下,只覺病榻上勉強束著發的周郎病弱之下,眉細長,目似波,臉上仍有幾分男兒的輪廓,但她唇紅齒白,膚色晶瑩……乍然一看,倒真有幾分女相。

  羅令妤定定望著,心中突起驚疑:她便是女兒身,她還是一個愛美的女郎。她深知一些高超的化妝手段,可改變人的面部輪廓,比如女扮男裝時的臉便要妝得英氣一些。周揚此時嬌弱臥於病榻面容憔悴時,面相竟有些攝魂般的美……

  她要再細看,床上勉強坐著招待客人的周揚靈抬袖子掩了一下自己的臉,望向羅令妤,含笑說道:「妹妹莫再盯著我看了,我當真容顏有損,不願見人。」

  周揚靈非常無奈。

  她說她病了,陳王非要來看她,要親自照顧她。她病中都不安生,還得繼續扮男兒裝。但病中精力多有不足,她正敷衍著陳王,沒想到羅令妤和陸昀前後腳就到了。羅令妤這般美人,對妝容極為敏感……這讓周揚靈的偽裝不得不更困難了些。

  羅令妤身子前傾,關心地看著周揚靈的病容。周揚靈掩著袖子不肯讓她看,羅令妤只好道:「郎君放心,你只是小風寒,過兩日就好了。」

  周揚靈含糊應一聲,為轉移羅令妤對自己面容的注意力,便勉力說起其他一些話題。

  周揚靈與羅令妤說了許多話,陳王劉俶的臉色漸漸不好了。劉俶望旁邊的陸昀,希望陸三郎領會自己的意思,說說他那個表妹。然而陸三郎眼觀鼻鼻觀心,跟沒看見他似的。無奈之下,劉俶只好在心中盡力組織語言,之後才說道:「羅妹妹,周郎病了,你,不要打擾他。」

  羅令妤目中一暗。

  周揚靈即刻寬慰道:「沒關係,公子。我願意與羅妹妹說話……我病中顏色有損,正想請教羅妹妹如何遮掩臉色。我不想讓探病的人都看到我蠟黃憔悴的臉。」

  劉俶想了下,點頭,看向羅令妤。

  羅令妤:「呃……」

  幫周揚靈掩住憔悴面色麼?說實話,她平時用的那些粉呀脂呀,病中人是不好用的。但她平時也看醫書,她其實也會一些偏僻的方子,可以制出病人能用的東西。羅令妤十四歲,四年長在南陽,之前十年都承歡父母膝下,長在汝陽。在她無憂無慮、不必為生計發愁的時候,她自己搗弄過許多美顏的方子。

  一直到今日,她之前送給陸三郎吃的花露,除了她,這世上絕無第二個人和她做的一模一樣了。

  這些東西,都是羅令妤自己的私藏,自己的經驗。她是自私的人,看不到目標的時候,她並不想與人分享自己十幾年的經驗……

  周揚靈咳嗽著,見羅令妤目中有猶疑色。同為女郎,她一下子猜到羅令妤的顧慮,周揚靈連忙制止:「不必不必。我隨意說說,羅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羅令妤為難時,餘光亂瞥,瞥到旁邊的陸三郎慢悠悠喝著茶。陸三郎對他們幾個的話題好似完全無興趣般,他們聊得開心,他就去喝茶。只是羅令妤看去,見郎君喝茶時,聽到他們說起「美顏」的話題,劉俶隨意地就跟羅令妤討要方子……陸昀的唇,輕輕的,向上勾了一下。

  他一個人輕笑的時候,那笑意落在羅令妤眼中,便覺得他在嘲諷自己一般。

  羅令妤心中一頓,才看到陸昀似笑非笑,就認定他一定瞧不起自己。他一定在心裡說她那般自私小氣,怎麼可能給周郎好東西。他肯定覺得劉俶是說了廢話……羅令妤背脊挺直,當即脫口而出:「這有什麼?周郎這般人物,我心中傾慕周郎,我願意貢獻些法子幫周郎調理面色的。」

  「周郎且等著,我回去幫你調粉,定讓周郎恢復往日神采。」

  「砰!」

  她話一落,屋中人一起扭頭,看到陸三郎陰著臉,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託盤上。陸昀冷著臉看向羅令妤,目光灼熱隱怒,似想不到她會這麼幫周郎。羅令妤見他臉色難看,心中就暢快。原本還有點不舍,現在她幫周揚靈幫得情真意切,殷切而熱情:「其實我現在身邊就有些粉餅沒用,我讓侍女回去給周郎拿……」

  周揚靈微驚,看她目光清澈誠懇,歎道:「妹妹真是心善。」

  羅令妤笑道:「對呀,我一直這般心善。」頓了頓,她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話,「有人若看不到我的心善,當反省自己為什麼看不到,我為什麼不對他好。他是不是不值得我心善。」

  陸昀:「……」

  周揚靈和陳王劉俶眉毛同時一跳,都是聰敏人,羅令妤一說,他們便察覺到了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氣氛的古怪。陳王這才想到:是了,從進屋開始,不曾見陸昀和羅令妤說過一句話。

  而陸昀越是沉臉,羅令妤便越是與周揚靈說得高興。周揚靈病中話不多,她則是話多到幾乎不會看人臉色的程度。一旁的陳王咳嗽了好幾次,羅令妤都全然當沒聽見。幸好周揚靈心好,唇角含笑傾聽,並不制止羅令妤說話。

  陸昀不開口,劉俶為掩飾自己的結巴也不想多說話。劉俶看羅令妤滔滔不絕,與周子波相談甚歡,他心中堵著的那口氣,越來越沉,並有幾分失落。心中暗嘲自己癡心妄想,想周郎該極喜歡羅令妤這般嬌美女郎、才願意同羅令妤說話……他和周子波同為男子,周子波該完全不想理他吧?

  意興闌珊,陳王尋機會開了口,和早就臉色難看得坐不住的陸昀一道告別走了。

  透過簾子,羅令妤扭頭,望著院中那走遠的郎君背影。郎君背影清雋,似被她氣得不輕,走得極快。人走了,羅令妤再無說話的興致,懨懨看著,臉也冷了下來。

  病榻上的周揚靈笑道:「果真是歡喜冤家。那人在時你不理,他走了你就要哭。」

  羅令妤一驚,當即回頭,瞪眼看向周揚靈:「你說什麼?!」

  周揚靈挑眉:「羅妹妹以為我看不出麼?你和陸三郎之間,分明在鬧彆扭啊。怎麼,他惹你生氣了?你們吵架了?」

  羅令妤:「周郎……」

  她語氣委頓,被周揚靈溫潤關懷的眼神看著,鼻子頓時一酸,眼中噙了淚。她抓著周揚靈的袖子,靠在床邊,臉貼著郎君的袖子,心中難受無比。周揚靈再溫聲勸她兩句,羅令妤被郎君周身那溫和的氣場所影響,脫口而出,與她說了實話。

  自然是隱瞞了一些不好部分的故事:「……總之,他不高興我隨便處理臂釧。我心裡也知道不對,但是、但是……」

  周揚靈:「但是他卻不哄你,不給你臺階下。」

  羅令妤哭泣:「他還把他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再不理我了……有什麼了不起,我也不理他了。」

  周揚靈歎氣,低頭看女郎伏在榻上嚶嚶而泣。當也是知道自己錯了,卻也委屈。周揚靈若有所思:「其實這般原因,歸結起來,到底是陸家勢大。勢大也無妨,羅妹妹平時交際借陸家的勢,陸家又沒女郎,你們當是互惠互利。你與陸三郎鬧到這般程度……無非是你孤苦,沒有錢財支撐。」

  羅令妤心頭一跳,猛驚:她並沒有跟周揚靈說自己窮困潦倒。士族女郎說自己窮,多丟面子。然周揚靈從她的隻言片語,就拼出了事情真相。

  羅令妤一時難堪,當即起身,想反駁周揚靈。卻是周揚靈伸手,挽住她手腕,仰目看她:「若是……我肯資助羅妹妹,讓羅妹妹從此不再為錢財憂心。羅妹妹的困境,當可解了吧?」

  羅令妤瞪大眼:「……周郎,你什麼意思呢?我不能亂要你的錢……」

  她的周郎垂眸笑:「不是直接給妹妹錢,而是我們在建業開一個鋪子。我也需在建業立住腳,有個鋪子,總是好一些……我出資出人,妹妹出才,出能力。日後若是盈利了,你我對半分如何?」

  還不等聽是什麼鋪子,什麼生意,羅令妤先被錢財吸引了。羅令妤掩住心中興奮,害羞而謙虛說道:「我不如周郎的……分賬的話,五五分周郎太吃虧了。還是周郎八,我二好了。」

  周揚靈:「哦,可以。」

  羅令妤:「……」

  為什麼周郎都不推辭一下?

  周揚靈垂著眼似在想如何弄這樁生意,羅令妤等了片刻,見周郎不開口,只好自己硬著頭皮說:「還是你七我三吧。我覺得我出力要很多。」

  周揚靈漫不經心:「可以啊。」

  羅令妤再試探:「你六我四可以麼?」

  周揚靈這一次終於抬了頭,看向這個眨巴著眼期待望自己的漂亮女子。她噗嗤一笑,伸手掐了掐羅令妤的臉蛋。女郎被她掐的吃痛,聽周揚靈笑意滿滿:「好啊,妹妹喜歡怎樣就怎樣。」

  羅令妤紅了臉:周郎對她真是太寵愛了……好想嫁啊。

  其實想一想周郎這花錢的大手大腳,當是家中甚有錢。周郎不過缺地位……而以周郎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手段能力,想要和士族同樣的地位,周郎一定能做到吧?

  羅令妤開始認真地考慮起嫁給周揚靈的可能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02 PM

第56章

  宮門內,大司馬門外便是衙署宅第,朝廷官員日常于此辦公。南國與北國邊界處時而交戰,近段時間南國戰況不太好,南國多次戰敗。朝中便忙碌許多,諸曹從事皆在討論戰事,不如平時那般清閒。

  一間藏書閣中,陸昀正伏於案上翻看新到的卷宗。陸三郎分掌侍御史郎,有糾百官、察非法之職。邊郭連連戰敗,城中將軍、刺史的人員更迭報于朝堂,陸昀所屬門下的職務也忙碌起來。正是陸昀掌燈看書時,藏書閣的門被從外推開,陳王劉俶的聲音有些繃:「三郎!雪臣!」

  陸雪臣從半人高的書目後抬起臉,眉目清潤,望向進來的郎君。

  劉俶臉紅如赤,關上門進來。他看一眼陸昀忙的事,將自己的嚴肅語氣放得儘量平靜些:「你,最近,有見你,表妹麼?」

  陸昀神色微妙後,拒人於千里之外:「不曾。我最近盡忙了,怎麼?」

  劉俶看到郎君明目下的烏青色,心中重重一磕,知道陸昀並未撒謊。南國與北國邊關的戰事將他們都縛於其中,焦頭爛額。南國建業的士族子弟卻仍紙醉金迷,歌舞昇平,長於富貴的士族子弟,對戰事並未有清晰明確認知。少有關心此事的人如陸昀,熬夜都熬了許久了。

  劉俶道:「你累極,該歇了。」

  陸昀輕慢無比地「嗯」了一聲,態度卻極敷衍。他並不想空閒,一旦空閒就要煩羅令妤。他惱羞成怒,這麼長時間羅令妤的不問不管已將他架去了高空,上不可下不得。他若是閑下來,就得心煩此事。這般一想,劉俶方才說的「表妹」,就讓陸昀敏感問了:「我那表妹,又做什麼了?」

  劉俶:「……她與周郎要一同開坊做生意!」

  陸昀目一眯。

  周揚靈要在建業開坊賺錢,當還是為了她父親那些人鋪路。如周潭這般寒門中的佼佼者,衣食不愁,金錢富餘,他們最想的,便是與士族聯姻,藉以改變寒門地位。周潭特意讓女兒來建業交際,試圖與陳王聯姻,便是抱著即使寒門子弟入朝為官的設想不能實現、女兒的聯姻也可助他們改善地位的目的。可惜周揚靈與自己的父親想法不同,她也願意在建業交際,只是她選的方式和父親希望的不一樣。

  在建業交際,便需要大量花錢財。周揚靈哪怕錢財再多,也不能一味揮霍。她想開坊流動錢財,完全可以想像。

  只是羅令妤也加入進去……

  陸昀目中微暗:她與周揚靈,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他知道周揚靈是女子,但是羅令妤不知道。以羅令妤一貫的人品……

  陸昀有些煩躁,將面前的書扔開,重新拿起了一本。

  劉俶:「你管管,你表妹!她,她整日纏周郎!」

  陸昀敷衍一笑,垂下了眼:「這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我嫡親表妹。我哪裡管得了。「雖然給劉俶這麼答,陸昀卻像是尋到了一個藉口般,好似有理由去問羅令妤最近在做什麼。當晚難得沒有在衙署熬夜,早早回到陸府。用過晚膳,陸昀獨自下棋消遣時,才閒聊般的問起侍女錦月,表小姐最近在忙什麼。

  錦月自是如實回答。

  羅令妤被周揚靈的建議說動,周揚靈願意出錢、出人,然而周揚靈自知自己體弱,不願為閒事多費精力。但是羅令妤看著柔弱纖瘦,人卻精力十足,有利益可見的事,她做起來都動力十足。周揚靈只是給出個建議,羅令妤自行琢磨後,願意貢獻出自己十幾年的美顏經驗,開一家脂粉坊。

  世家向來自給自足,吃穿用度極少用民坊的。羅令妤便將自己要開的這家脂粉坊定義為面向平民,特指平民中的那一類富商豪客。如羅令妤這般愛惜美貌之人,她平時用的妝粉、胭脂、面飾、唇脂等物,都是自己調製,運用醫理,多年實驗,有自己的方子。為完善這些方子,羅令妤平時做了厚厚的記錄比較。畢竟這些乃士族自家所傳,平民是根本無機會見識的。若是拿這些去賣,即使量少一些,趨之若鶩的富商也會視若珍寶。

  既定下了方向,羅令妤便日日研究如何開這個坊,怎樣能最快得到利益,怎樣能在客商中傳出名……反正周揚靈是不管這些的,羅令妤一心一意地研究這些。

  她覺得自己與周郎四六分,自己也並不占多少便宜,並沒有委屈周揚靈。她出這麼大的力,花這麼多的心思,她只是沒出本金而已。周郎說的五五分就不差,現在自己拿四分,羅令妤覺得自己都是看在周郎俊俏的份上了。

  只是羅令妤十歲就沒了親人,就是家族沒敗之前,羅令妤也從來沒有見過別人怎麼做生意,怎麼開鋪子賺錢。她自己摸索下,也難免走些誤區,想得糊裡糊塗。但她不氣餒,越是不明白,越要沉下氣弄清楚。

  陸昀日日熬夜忙朝政,羅令妤也日日熬夜忙碌如何賺錢。

  天將將亮,羅令妤將寫了一晚上的冊子一收,領著侍女急匆匆出門。天尚未完全亮,她在院中碰上要去上朝的陸昀。陸昀本與陸二郎等郎君站一處,陸二郎說了幾句話後,陸三郎可有可無地立在原地等候。陸二郎回頭給羅令妤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帶著大批陸氏子弟先出門登車上朝去了。

  烏衣子弟,魚貫而出,頗有些震撼。

  羅令妤卻是只看到墨衣重重中的一個人,郎君身形如松柏,疏朗無比地立在風中。郎君眉如墨勾,鼻似懸膽,唇如丹朱,出奇的清致無雙。清風徐徐,他站在堂前的軒楹邊,幽幽望來,眼中星火燎燎,他靜立不行,分明是在等她。

  羅令妤恍惚了一下,才走過去。卻是面色平常,不打算與他說話,就自行要與他擦肩。

  陸昀伸手攔了她一下。

  羅令妤抬目。

  侍女們見此,當即各自垂頭,默默充作隱形人物後退,好不打擾郎君與女郎的事。羅令妤看到陸昀目有掩飾不住的疲色,她心神才一晃,便見陸昀擰著眉似很踟躕。他踟躕半天後,遞給她一個香袋。羅令妤奇怪地接過,沉甸甸的。她打開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銀兩。

  陸昀咳嗽一下,面容微紅。如他這般向來只有旁人追捧他、從無他捧人的上流名士,做此事恐怕是第一次。他聲音略僵硬:「你不說沒錢麼?拿去……」

  羅令妤哼一聲,將錢袋給他砸了回去,同時一把甩開他與自己糾纏的袖子。羅令妤往旁挪開最少三步遠,見陸昀臉色鐵青,她心中說不出的開懷。女郎驕傲而大氣凜凜:「陸三郎,你休要用金銀之物折辱我!我好歹也是士族女郎,我缺錢麼?」

  陸昀:「……」

  難道你不缺錢麼?

  羅令妤:「誰稀罕你的東西!誰不怕你什麼時候想起來又抽查我。拿了你的錢,我還得日日設佛龕供著……」

  陸昀靜靜看她,淡著臉:「羅令妤,不要得寸進尺。」

  他能這般做,已經是拉下臉想與她和好。他如此給她面子,給她臺階,她竟視若無睹。給了臺階她還不肯下……兩人置氣這般久,她打算一直不理他麼?

  羅令妤唇角譏誚笑意一勾,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今日的她已經不是往日需要討好陸昀的人了。她背後有周郎支持,周郎對她那般好,她為什麼要在陸昀面前受氣?她即將有錢,即將嫁給周郎。如她這般美貌,又賢慧淑德,能幫周郎管理內務錢財,周郎一定愛她敬她願意娶她……

  陸昀諷刺道:「你還記得你的菟絲花的夢麼?」

  羅令妤一滯。她拿了這一年的花神,在建業貴族中打開了交際圈,她飄飄然,何等的春風得意。只是郎君們愛她貌愛她才,提起婚娶,卻都會猶豫。而她那菟絲花的夢……她基本就沒有可能實現……嫁給周郎都不可能……羅令妤聞言大怒,惱他又戳她傷口。

  羅令妤:「與你何關?!」

  陸昀走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是又要出去勾搭……郎君了?」

  羅令妤:「……」

  她滿心覺得陸昀瞧不起自己的行徑,他唇角的笑,在她看來也諷刺無比。他俯眼看她,身子微彎想與她說話,卻是羅令妤再次往後退了一步,氣得用力推開陸昀。羅令妤瞥他:「那又怎樣?我又沒攔你,你不服氣,也去四處勾搭女郎啊。反正陸三郎這般俊美,只消隨意一站,陳娘子王娘子隨便什麼娘子,都會一窩蜂的過來。」

  陸昀挑眉,正要戲謔問她「是否在醋」,羅令妤卻偏頭打量他,冷笑一聲:「那你也得有時間去。」

  陸昀:「……」

  她看到了他的黑眼圈和眼中的疲態,一下子踩中他的痛處,讓他臉僵了僵。他想給羅令妤臺階的心就那般淡了下去,心中怨怒意頓起,想從未見過如此牙尖嘴利的小女子。羅令妤自得圓滿,在侍女不斷回望的催促眼神下,她哼了一聲,如漂亮的孔雀,趾高氣揚地從陸三郎身邊走過。

  一直到坐上車,羅令妤握著自己的手腕,都覺得刺激爽快得手腕發麻——她竟然讓陸昀吃癟!

  她竟然讓那個男人在她面前下不了臺!

  陸昀不開心,羅令妤心中暢快,堅定認為自己此路走得極對。她就是要與周郎交好,就是寧可巴結旁的郎君,也不給陸三郎面子。

  陸昀想給她臺階……羅令妤閉目,心想這才不夠。罵她時容易,想和好便和好,陸雪臣,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陸三郎和羅令妤皆是置氣,氣不消,矛盾不減,日常偶爾說話皆是含酸帶醋,意有所指。兩邊的侍女僕從皆有察覺,心中想這兩人鬧成這樣,置氣也如調戲一般,讓人不知如何勸。不知如何勸,便不勸了,等二人想通即可。

  陸昀和羅令妤置氣厲害,讓夾在中間的陸二郎左右為難,不知該拿兩人如何是好。陸夫人看兒子不停地尋羅令妤談心,也是很頭痛,不知表小姐是多大魅力,讓陸二郎對陸夫人挑選的女郎皆是看都不看,只一心盯著表妹。陸夫人急得上火嘴起泡時,前往南陽的僕從終於回來了。

  水土不服,僕從光是病就病了一個月,不能成行。等病好後,去南陽打探消息、找人,再去拜訪南陽羅氏,一來一回,時已到了五月底。僕從們回了建業便去與陸夫人回話,陸夫人問起時,才知道他們竟然領了一位婦人回來。這位婦人,是表小姐羅娘子的乳母,陸家去南陽羅氏打聽表小姐為人時,這位乳母,是半道上攔了穿,非要來建業見羅令妤一面。

  陸夫人讓人進來,那位常人喚為「秦媼」的乳母便不安地被領進了古樸莊重的主屋大廳中。

  僕從正在與陸夫人說話:「……表小姐在南陽時,頗得姐妹兄弟喜歡。她乖巧伶俐,南陽羅氏的當家主母都喜歡她照顧弟弟妹妹。僕見人時,羅夫人對表小姐讚不絕口,問起女郎在建業如何時,也是關心無比。羅夫人說到動情處更是落淚連連,說表小姐命苦。以僕所見,此情不假。」

  陸夫人點了點頭。

  羅令妤來陸家幾個月,陸夫人其實已經看出來,這位女郎是喜歡玩了些,但這正和了陸家希望她代表陸家去參與女郎們社交的期望。羅令妤身段風流,不卑不亢,雖有些小心機……但總體上無傷大雅。無傷大雅者,不給陸家惹事,陸夫人就算與羅令妤性情不和,也不會主動說什麼。

  從南陽來的僕從的回話,不過是讓陸夫人更放下心罷了。

  僕從再遲疑下道:「還有,表小姐貌美多才,聽聞南陽想求娶表小姐的郎君趨之若鶩。南陽最出名的一家範氏,聽聞那家郎君在表小姐剛到南陽就追慕表小姐,那位郎君俊才,羅氏的幾位女郎也很喜歡,那郎君卻只盯著表小姐。羅氏幾位姐妹與表小姐為此事多鬧出齟齬……到表小姐來建業前,那位范郎都還在對表小姐表情示愛。」

  陸夫人目中一閃,失了下神才說:「唔……這也正常。她那般相貌,若是沒有愛慕者,才說不過去。」

  有人追慕,正說明羅令妤是正常的漂亮女郎啊。若是南陽沒有郎君追慕羅令妤,陸夫人才要懷疑羅令妤人品是否有問題。

  陸夫人不放心地問:「表小姐與那位范郎是否……」

  僕從答:「僕悄悄問了羅氏幾位女郎,她們說范郎一直討好表小姐,表小姐好似從未回應過。」

  問完僕從話,再問膽小怯懦的秦媼。羅令妤的這位乳母說話瑟瑟,含糊,陸夫人一問,她便開始抹眼淚憶苦,聽得陸夫人心中不耐。秦媼一句話反復說道:「……老奴實在想念女郎,才要跟來看一看。我們女郎自幼受苦,老奴一日不見,心中擔憂……」

  「好了好了,」陸夫人瑣事極多,哪有心情聽她說這些,「領秦媼下去歇息,尋個時間把表小姐叫過來,領秦媼見一見。」

  秦媼連忙謝過,對陸夫人感激不盡。

  雙方推辭來去時,侍女綠腰進來:「夫人,靈犀來拿『雪溯院』這個月的月例。」

  陸夫人當即讓人支錢,她想起來靈犀是羅令妤從南陽帶來的侍女,羅令妤的乳母來了,靈犀當也認識,可以讓兩人先見個面。但是秦媼已經被人領了下去,靈犀進來時,隔著屏風,只堪堪看到一個背影。陸夫人見沒機會,就不提了。

  因為靈玉被羅令妤帶出去了,院中只剩下了靈犀。哪怕害怕陸夫人,靈犀也硬著頭皮來領月例錢。她低著頭不敢看高位上的陸夫人,聽陸夫人隨意勉勵兩句,就含糊點頭。然靈犀突聽到木頭劃過地磚的刺啦聲,她扭過臉,看到屏風後出去的一道人影。

  靈犀:「……!」

  她瞪直眼,恍惚間,好似看到了秦媼!

  靈犀當即面色大變:秦媼……她怎麼來建業了?她為什麼來建業?是否南陽的事……陸夫人已經知道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02 PM

第57章

  靈犀慌神無比,既恍惚覺得那個背影是秦媼的,卻又覺得世上相似人如此多,秦媼人在南陽,並不可能來建業。

  從陸夫人院子出來後,吹了吹冷風,靈犀才稍微鎮定了些:哪怕真的是秦媼來了,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得秦媼是羅夫人派來看望女郎的呢?再退一步,若秦媼只是來給女郎傳些消息……那也不一定就是壞消息啊。女郎現今日夜忙碌開脂粉坊的事,人清瘦了許多,這點模糊的未經證實的小事,實在不該說出去叨擾女郎。

  由此一想,靈犀便決定先按捺不說。待她私下裡與那個好似秦媼的人面過面,問清楚話,再告訴羅令妤也不遲。

  羅令妤近來,確實一顆心全放在了即將開的脂粉坊上。她之前從未有這類經驗,又不好去問旁的女郎,因為那些女郎一定會答她「你說的是什麼?脂粉坊難道不是隨便開麼?為什麼還要管」。生於安樂的士族女郎們從未操心過錢財,羅令妤只好自己悄悄偽裝,偷偷摸摸地去別人家的脂粉坊取經。

  她將厚厚的自己整理的資料抱給周揚靈看時,周揚靈都震驚無比:「這麼多?都是你自己看的?」

  羅令妤微有些自得:「是呀。我雖是第一次做,但我一定盡力周旋,不讓周郎多操心此事。周郎只用出錢,日後等著分紅便好。」她拿起書冊,就著燈火,洋洋灑灑地跟周郎解說自己打算如何如何做。羅令妤本就能說會道,此番又下了功夫,她說一段後,周揚靈看她的眼神已充滿了敬佩。

  周揚靈溫溫道:「羅妹妹真了不起。脂粉坊交給你,我完全放心,妹妹不必不斷跟我彙報。我既已交給你,自然信人無疑。」

  周郎坐在書案後,溫潤清明的瞳眸仰著望她,當是用人不疑,完全不在意她要如何折騰這脂粉坊。周郎胸有丘壑,心性大氣,對羅令妤如此信任……羅令妤被她看得面紅激蕩,心中又有幾分羞愧。因她正是怕周郎不相信她的能力,才做足功課、誇大其詞,誓要說服周郎。沒料到周郎根本不在意……

  羅令妤垮肩,坐下,誠實說出了心中的焦慮:「……我從未管過這麼多帳目,我也不會看。周郎要在建業建交,當需要很多錢財。我怕我誤了周郎的大事……」

  周揚靈微笑:「無妨。我已與我父親通信,說了我這邊的情況。羅妹妹就是前幾個月虧了,我也承受得起。」

  都是陳王一直在尋周揚靈。隨著時日往後拖,陳王尋不到周女郎,越來越著急。真正的周揚靈、每日在陳王面前晃的周子波,最清楚劉俶在煩什麼。眼看越來越瞞不下去,周揚靈只好給自己的父親周潭去信。她沒有與父親說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只說自己人已在建業,會換種方式考察陳王等士族上流對寒門的態度。再由周潭與陳王去信,讓陳王莫再尋他女兒了。

  羅令妤坐在周揚靈旁邊,小心流露出自己的不自信來,周揚靈再婉婉安撫她……到羅令妤離開周宅,坐上車返回陸家時,她已心性重新堅定起來,發誓定要好好經營,不給周郎添亂。周郎身體本就不好,若被她脂粉坊的事操勞得病了,那她真是太辜負周郎了。

  如此初初入六月,羅令妤和周揚靈合開的脂粉坊,便在西市附近成功開張。這家脂粉坊的定位是面向富裕的庶民,便不會走物美價廉之路。初開張那日,羅令妤便邀貴族男郎女郎們去為她助陣,眾人也紛紛答應。眾人自然不知羅令妤是出於貧窮才開了脂粉坊,只因為羅氏女如她們一般隨手給自己找了個玩意兒。而周揚靈這邊,則請動了好幾位陳王門下的門客。劉俶自己忙碌政務不便前去為周子波撐場,便讓自己的人過去助陣。

  羅令妤開了脂粉坊的消息,因羅令妤那「花神」的大名,竟成為建業最近不大不小的一件新鮮事,不少人都沖著她名氣過去看。自花朝日後,羅令妤第一次品嘗到那「花神」帶給她的名聲助益,心中暗喜自己當日奪花神果然做對了。

  郎君們沖著羅令妤,當日紛紛前去給羅令妤捧場,還留在衙署的人,已經不多。陸三郎獨自整理宗卷時,被結伴而遊的郎君邀請去看羅女郎,陸三郎黑了臉,淡聲:「公務繁忙,不去。」

  其他郎君便紛紛想明白一般:「羅女郎就住在陸家,陸三郎該經常見到,就不覺得稀奇了。但美人到底是美人,我們還是要去看的。辛苦陸三郎幫我們值守了。」

  陸昀:「……」

  坐在書案後,屋中人空了大半,陸三郎睫毛垂下,眸子清黑,心中漸生燥意,周身也有熱汗凜凜。冷哼一聲,翻開書冊,陸三郎努力讓自己忘了某人——他絕不去看某人勾三搭四!

  而羅令妤和周揚靈雖然合開了此脂粉坊,卻不會如掌櫃般站在門口招客。眾郎君女郎們一道站在路邊,羅令妤與周揚靈也站在人群中。坊門打開,迎客的掌櫃和小二才出來,門口鞭炮才響,眾郎君和女郎們就興味十足地要踏門而入——他們也想看看羅令妤這新開的脂粉坊要賣些什麼有趣的。

  羅令妤卻攔了身後的王氏女一下,笑道:「姐姐莫急。」

  她話一落,眾人便聽到了輕靈又莊重的佛樂聲,人後出了一些喧嘩。佛樂聲起時,貴族郎君女郎們便意識到了什麼,他們紛紛讓出路,退到巷子兩邊,正好給中間留出了空地,到中間空出來,各持樂器、蹁躚而舞的女子們才從巷口步入。她們皆秀骨清象,長裙飄帶飛揚,或吹笛,或反彈琵琶,或踩著鼓聲旋身跳舞。

  樂聲旋律動聽,音音贊佛,女子們扮相顏色濃烈,閉目或奏或舞時,長裙博帶,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肢體舒展間充滿佛性。閉目時,似煙霧繚繞,壁畫上的飛天女郎踩蓮步下——

  「是伎樂天女!」

  皆是見多識廣的貴族人士,一下子認出了這些舞女們所扮的,正是佛教中的伎樂天女。佛教諸天萬象,有大梵天,大自在天,也有伎樂天。此年代佛教于南國興盛,民間百姓崇佛不提,貴族人士家中也多有供養佛陀。伎樂天女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當羅令妤請來舞女扮作「伎樂天女」為她的脂粉坊助興時,人群中已是喝彩聲不覺,皆是看得津津有味。

  周揚靈與羅令妤低聲笑:「羅妹妹真是厲害。舞選飛天佛舞,大家正是喜歡伎樂天。」

  羅令妤故作謙虛:「……其實是連七娘上次欠我一個人情,她明明什麼也沒跳,卻被我捧成了成玉坊的第一供舞者。這一次我尋她,她立即答應來幫我跳舞。可算我沒那般倒楣,這次她答應為我供舞,也沒出現什麼狀況。」

  果然有郎君認了出來:「那不是連七娘麼?最近樂坊最有名的舞娘啊。」

  扮作伎樂天女、為脂粉坊開張作舞的舞女眾,正是出自成玉坊。而最中間,身形最輕盈飄逸的那位,正是連七娘。論跳舞,連七娘的才能不知比羅令妤高了多少。郎君們去樂坊找她供舞,一開始失望於沒有那晚女郎所展現的靈動,但後來卻都公認連七娘的舞不錯。連七娘也是得羅令妤相助,才能從成玉坊的供舞者中脫穎而出。

  連七娘感謝羅令妤的知遇之恩,當羅令妤找靈玉問她是否可供舞時,不必談錢財,連七娘一口答應。

  舞女們扮伎樂天而舞時,羅令妤便在人中與周揚靈小聲說話交流。羅令妤視線在人群中一掃,見到了許多眼熟人。她看到了滿目驚喜望她、沖她招手的齊三郎,也意外地看到了陸二郎陸顯,還有陸顯身邊眼神清冷盯著她看的衡陽王劉慕。劉慕少年樣貌,面無表情地隔著街看她,讓一旁的陸二郎臉越來越黑。陸二郎似想拽走劉慕,但衡陽王負手,巋然不動。羅令妤詫異了一下,友好地對這位少年公子點了下頭。

  劉慕回以點頭致意。

  而陸二郎氣得快暈過去了,樂聲與舞曲中,陸顯不斷的:「伎樂天女舞沒什麼好看的,公子若是真喜歡看人跳舞,我可推薦頂級供舞者。這『成玉坊』的水準只是一般……」

  陸二郎:「你不是還要進宮一趟麼?快走快走吧。」

  但是劉慕根本不理他。

  陸顯勸著劉慕的同時,視線往人群一掃,既是意料之中,又是讓他失望——果然不見三弟陸昀。陸昀總是關鍵時候人不在……正是他一次次錯過機會,才讓衡陽王與羅表妹越走越近吧?

  羅令妤也沒有在人中見到某人的身影,目中頓時一暗,咬了下唇。她不信這麼大的陣仗,他會不知道。

  滿街滿巷的郎君女郎,還有伎樂天女舞的相助,可是他不在,看不到她的優秀……她就覺得渾身發冷,自己好似做了無用功一般。她屏著的那口氣沒有人欣賞……周揚靈側頭望她:「怎麼?」

  羅令妤當即從腦海中將那人拋開,明目秋波流,妙盈盈地望向周郎,與郎君相顧。她面有羞意,含情脈脈:「周郎……」

  聲音婉婉如黃鸝,悅耳動聽,撩人心弦。

  周揚靈:「……」

  她咳嗽一聲,當作沒看見女郎那送來的秋波:「你與陸三郎如何了?還在吵麼?」

  羅令妤:「……」

  為何她好好的與周郎談情說愛,周郎總是在關鍵時候提陸三郎?!好幾次了……她一要與周郎談情,周郎就拉出陸三郎掃她的興。到底是周郎不喜她,還是周郎太喜陸昀?

  羅令妤當即一怔,目有駭色:周郎不會有龍陽之癖,喜歡陸三郎吧?!

  越想越覺得像,羅令妤惱得面紅,當即咬牙切齒:「陸雪臣你這個……」

  她「混帳」二字還沒罵出,便聽到身後郎君清寒涼澈的聲音:「嗯?又說我壞話?」

  羅令妤:「……?!」

  一扭頭,冷不丁看到陸昀如鬼魂般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她嚇得深吸一口氣,差點跌步而倒。不知他怎麼突然來了,她心中甚惱,不知為何,看到他的面容,竟也覺得一絲滿足。然而他們兩人這關係,算是什麼呢?

  陸昀低頭,看她一眼,再看巷中間的伎樂天女。他臉色淡淡,極輕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中間那舞女,便是你那日本該是她跳的那個?」

  羅令妤本不想理他。但他說起這個,她就不由警覺:「你怎麼知道是她?」

  陸昀冷淡:「她一直在沖你送秋波。」

  羅令妤:「……你醋了?」

  陸昀哼一聲,當沒聽見:「她身量極好,一看之下便是跳舞的,與你完全不同。」

  說別人就說別人,又說她不好!她在他眼裡,就一點都不好麼?羅令妤咬了咬牙。她真的不想與陸昀說話,不想理這個人,但是陸昀說的話,偏偏讓她不服氣。似乎不質疑他一下,她要被自己憋吐血。羅令妤漲紅著臉:「都是穿舞衣,你憑什麼說她身量比我好?你親眼見過了?」

  陸昀俯眼望來。

  目中流波繾綣,似笑非笑。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吐了幾個字,成功讓羅令妤身子僵硬,恨不得捂住耳朵——「你胸這般……這般豐盈,如何跳舞?自然不如供舞者了。」

  當二人說話時,周揚靈已經自覺退開。

  羅令妤低著頭,臉頰被他說得緋紅,嗔怒地伸手便推他一把,要他離自己遠一點兒。

  大多人都在欣賞伎樂天女舞,沒注意到這邊,注意到的幾個人,都目色有異。比如齊三郎的目光黯然,陸二郎的滿懷欣慰,還有衡陽王劉慕若有不喜色的打量……

  正是這時,連七娘從舞女中跳出,旋著身,舞到了羅令妤身邊。她搭著銀色鏈子的纖纖素手伸出,媚眼斜飛。陸昀挑目,衣袂被風吹起,往旁一退,目有興味。難得,有女郎在他面前邀請旁人,而不是邀請他。

  鼓點密集,樂聲越來越高,連七娘貼身而舞,圍著陸昀與羅令妤,她手如蓮花、腰似軟柳,動情而熱烈地邀請女郎與她共舞——

  「羅女郎,請獻技。」

  羅令妤垂目,她嫣然一笑。周圍皆是鼓動聲,在陸昀的凝視下,美麗如珠玉熠熠的女郎向連七娘伸出了手——什麼叫她不如連七娘?她要某個瞎子看看,她哪裡不如了!

  同時,他們頭頂上方的閣樓開了一扇窗,一個坊間的茶博士揉著眼抓著木杆支窗,一眼看到下方被舞女旋身而舞相邀的貌美女郎。茶博士看得滿目驚豔,完全呆住,忘了支窗的木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05 PM

第58章

  佛樂清雅,伎樂天女盤旋而舞,在郎君和女郎們的興致盎然的注視下,被連七娘不斷伸手邀請的羅氏女終於含笑應了。此年代,富貴人家都重享樂,愛隨性,跳舞之尚極為普遍。于貴族人士看來,被人邀請合舞,乃是他們之間的自娛自樂,羅令妤若始終不給連七娘面子,難免落個「清高」「玩不起」的評價——就如他們對陳娘子陳繡的評價一般。

  當羅令妤配合連七娘舞起來時,人群中便發出歡呼喝彩聲。

  端看舞女圍繞那修頸細腰的女郎,女郎隨之而舞的動作並不大,只是抬起長袖、腰肢輕擺。她雙手相疊,明麗的臉微側,鳳眼輕垂,踩著樂聲便與連七娘交換了位置。二女背身而立,上身都傾向對方,眉目輕勾,流轉如春水脈脈,人中的郎君們看得眼神大亮。二女反復而舞,連七娘跳得奔放而大膽,羅令妤則是輕盈嬌美。衣裙揚如飛雪,配著鼓聲,羅令妤雙手相合輕拍兩下,「啪啪」擊掌聲以應佛樂節奏——

  「羅妹妹跳得真不錯!」

  「雖動作不如那舞女,看起來卻極好看,想是人美?」

  樂而不淫,媚而不俗,當是對羅令妤的極高評價。眾人都樂於欣賞這般的玩樂,羅令妤的脂粉坊第一日便鋪開了陣勢。想來等他們回去,反復回味今日的「伎樂天女舞」,想到與舞女共舞的羅令妤,他們定會到處說起,來這家新開的脂粉坊的人,便會多了。這正是羅令妤想要的。

  退開以讓出位置給女郎跳舞,陸昀目光微眯,盯著被眾人稱頌的羅令妤。難以自控,他面上仍然淡淡的不露表情,胸中抑氣卻退了很多。他專注的視線不離那場中蹁躚起舞的女郎,他看著她的腰肢、胸頸,看她得意而挑釁地向他看來,再聽到諸位郎君的誇讚……陸昀眼中忍不住噙了笑。

  ……確實……是挺好看的。

  她的才藝從不拖後腿,只有有把握的時候才會登臺。小心機不斷,又不會使下三濫手段,到底還撐著一口氣……那何以對他就那般不同?拿他的臂釧說賣就賣?她怎麼不賣別人送的東西去?

  陸昀心情複雜。

  一時想靠近她,安撫她;一時又心知此女危險,為她動情得不償失。許是他用情至深,她恃寵而驕,尚能吊著他……

  陸昀幽深的、看得出神的目光落在對面,對面人群中的女郎們竊竊私語聲漸大,陸二郎抬頭,這才看到了陸三郎陸昀。陸顯心中難以言說地咯噔了一下,在舞樂聲、歡呼喝彩聲中,他不由自主地看一眼旁邊同樣看得專心的少年衡陽王,目光再焦慮地望向巷頭——

  這一幕似曾相識的故事,其實在他的夢中也發生過。

  羅表妹在花神選後與衡陽王一道回了建業,她不願再住在陸家,又不知她與衡陽王如何交流,羅令妤沒有無名無分地住進衡陽王府去,而是自己在外置了宅舍。中途是否有陸三郎相助,陸顯就不知了。當是時,建業人都有些猜測衡陽王與羅令妤的關係,但並不明顯。衡陽王與羅表妹感情突飛猛進的分水嶺,便是今日這樣的情況吧。

  羅令妤仍然自己開了鋪子,夢中並沒有周子波相助。當日貴族男女仍去為她捧場。同樣的舞,同樣的聲樂。羅令妤這才是第一次認識連七娘。陸二郎陸顯也在人中,本是心懷愧疚前來為表妹捧場,他卻在人群中看到了陸三郎。陸三郎的出現引得了女郎們的尖叫欣喜,但陸三郎只是站在人中,安靜地望著中間跳舞的人。

  夢裡陸顯只是覺得奇怪,卻並沒有多想,更沒有意識到陸昀可能是為羅表妹而來。衡陽王捧她……陸昀也是想捧她的。

  之後便是巷頭突闖瘋馬,驚馬之時,衡陽王相救羅令妤。眾舞女逃跑時,亂哄哄中,劉慕當街斬馬,血濺了他一身,馬死前,鐵蹄直接踩向少年公子。衡陽王救了羅令妤,卻也為此受傷。眾人驚駭,忙送衡陽王去醫治。羅表妹自也是眼中含淚,眼睛只看著劉慕了。

  人後,陸昀卻是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束馬時他也曾上前相助,只是劉慕風頭更大,無論是羅令妤還是眾人,都只看到受重傷的劉慕,沒注意到手臂受傷的陸三郎。徒陸顯關心三弟,問他:「你手怎麼樣?」

  夢裡的時候,陸昀立在混亂人中,目光寥寥,嘲諷地彎了下唇。立在日光下,郎君如潑墨山水畫般,然他淡聲:「無礙。」

  陸顯便以為他當真無礙……

  此時,眼見對面的陸昀如夢中那樣垂下眼,陸顯心驚膽戰。他不斷地看巷頭,正是為了防止夢中的事發生,他特意讓僕從堵在巷口,攔住任何可能發瘋的馬。這邊歌舞聲歡愉,那邊陸顯看到巷口好像有幾個僕從吃力拉著馬韁跑過。陸顯松了口氣:如是這般,當沒有意外發生。劉慕不必受重傷,羅令妤不必同情他,三弟不至於徹底出局……

  劉慕最厭陸顯這樣「我什麼都知道所以我來煩你了」的眼神,他往旁一挪。少年郎君的眼睛還發亮地看著那被連七娘拉著跳舞的美麗女郎,口中已經唾棄那女郎的表哥:「陸二,再次警告你,不要用這種眼神……」

  他眼睛忽地抽一下。

  眼看對面二層樓閣開了窗,茶博士從窗口探出頭。年輕的茶博士與樓下的青年男女一道欣賞羅令妤的美貌,他看得滿目發直,一手撐窗的木杆從手中松了——

  木杆哐當向下方跳舞的女郎砸去。

  劉慕一個凜然,旁邊的文弱書生陸顯壓根沒看清,他一手沒攔住,劉慕已經沖了出去,怒吼一聲:「讓開!」他淩空而躍,手抓向那砸下來的木杆。當他伸手抓那木杆時,旁側有一武士模樣的年輕人也發覺了危險。這個武士原本津津有味地欣賞羅娘子的舞姿,危險一到,他同樣跳起去抓木杆。

  劉慕與武士同時出手,二人在半空中相撞,兩手同時抓住同一條木杆。

  而危險尚未結束!

  陸二郎一聲慘叫:「表妹讓開!」

  他聲音已經慢了,因為樓上的茶博士另一手端著的茶壺只比先前的木杆慢一步而已。茶壺翻下去,茶壺中剛灌上的滾燙熱水向下嘩嘩潑去。當劉慕和武士一同出手時,下方的舞女們發出尖叫聲四散而逃,貴族郎君和女郎們也受了驚嚇本能逃跑。滾燙的熱茶從高處潑下,比木杆更快地潑向下方的羅令妤。

  陸顯大腦轟地一下似炸開,滿目駭然:「表妹!」

  他已經阻止了一個意外,但該發生的意外,仍然是阻止不了的對麼?一個壞的事情要發生,就一定會發生。軌跡改變再多,大事件不容置疑。那豈不是說戰爭仍會繼續,陸三郎仍會死,表妹仍會嫁給衡陽王……陸顯慘呼而奔走上前,他目中赤紅,形似癲狂,要阻止這一切——「不要!」

  旁邊的貴族男女們:「……陸二郎瘋了?」

  意外突來乍到,一根木杆躲了過去,熱水卻當頭罩下,壓根不給人躲的時間。羅令妤仰目,只看到向她潑下來的水。她根本反應不及,目露惶恐,眨眼間就要被潑上時,旁邊伸來一隻手,攬抱住她,將她往懷中一罩。

  那人的寬敞大袖直接擋住了她的臉,讓她埋到了他懷裡。羅令妤鼻尖撞上郎君的胸膛,聞到他身上的清香,便知道摟抱住她、用袖子擋住她臉的人是誰。一剎那她惶恐不安的心就放了下來,她手指緊緊摳住他的袖子,發著抖躲在他懷中。然陸昀用袖子擋住了她的臉,水潑下來的速要比他的動作快,他幫了羅令妤,他幫不了自己。

  在眾人驚怕目光中,他們眼睜睜看著茶壺中倒下來的熱水潑向了陸三郎的臉。貴族男女們驚呼:「陸三郎!」疾奔而去。

  閣樓上嚇傻的茶博士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陸昀一聲悶哼,袖子擦過羅令妤的臉,便抬起捂住了自己的臉。他往後退,混亂中跌坐在地,羅令妤跟著他一同倒下。看到眾人都奔過來查看,再看郎君用袖子擋住臉,另一隻拽著她的手臂肌肉緊繃。羅令妤仰目,只看到他微紅的下巴,濕噠噠滴下來的水……羅令妤面色慘白,眼淚一下子滾落,抓住他的手:「三表哥,三表哥……」

  她顫巍巍伸手要去扯他袖子,要去看他的臉,手腕卻被他緊扣,他始終不放開袖子……

  他、他、他的臉……

  羅令妤大腦完全空白。

  幸好此時陸二郎陸顯排開人群過來,高聲喚人:「尋醫尋醫!三弟莫怕,我們這就回家……」

  「表妹莫哭,三弟不會有事的……」

  「把樓上倒茶的人給我捆下來!」

  陸顯忙碌無比,既要照顧這邊的陸三郎和羅令妤,還要抽空看那邊的衡陽王劉慕。陸顯看到劉慕分明和那武士一道抓住了木杆,解除了危機,劉慕卻只是停頓了一下,再次伸手扣向那個武士的肩,似要留下這個人。陸顯露出意外的神色:為何劉慕不停手,不來關心這邊的混亂,還和那個武士打得不可開交?

  那武士也甚煩:「郎君留步!我只是路過,你這是何意?」

  劉慕本就陰冷的目向下壓了壓,冷道:「這就要問問你是否做過什麼了!」

  當木杆落下來,當他和這個武士同時抓向那木杆,當兩人的招式碰在一起時,電光火石間,劉慕瞬間發現了一樁原本已被他蓋棺給陳王的事——這個武士的武功招式,和當日他從衡陽來建業時,路上碰到的那批刺客是同出一脈。

  這個武士是軍人,難道當日刺殺他的,也是軍人?

  劉慕心裡發冷,千萬個念頭同時到來。他追向這個武士,發狠地繃了下巴:陳王只是建業裡一個普通的公子,又不掌兵權,他哪來的權力調動軍隊為刺客,為他來刺殺自己呢?如果不是陳王要殺他,那是誰?!整個建業,誰有權力調動軍隊?!

  大腦中的弦繃起,不可置信、不敢相信,渾身驟冷驟熱,這片刻時間,衡陽王劉慕已完全不記得自己要救什麼羅令妤。他陰鷙的目光如蛇般纏著整個武士,一追一趕,他勢必要知道真相!要知道為何自己會遇刺!

  陸二郎陸顯焦急的喊聲已經離他越來越遠:「衡陽王!劉慕!劉慕,回來……」

  劉慕渾然未聽,一徑追向那不堪他擾的武士,二人追打著,躍上牆頭,跳出了這條巷子。陸二郎那邊喚不回人,又實在更關心陸三郎的傷勢。匆匆間,陸二郎只好留了僕從去找劉慕,自己則坐上車,帶堂弟和表妹立刻驅車回陸家。

  羅令妤眼中含著淚,同坐一車,陸昀掩著袖子,她始終想看:「你讓我看看你的臉怎麼了……」

  她心神慌亂,這會兒完全不記得自己先前與陸昀的置氣。她覺得自己錯了,若是她道歉可以挽回他受傷,她毫不猶豫。越是離陸家近,羅令妤便越害怕,陸二郎的安慰都無法讓她寬心。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害了陸昀……若是陸昀有什麼意外,她怎麼辦……

  到陸家,陸三郎被陸二郎等人直接帶走就醫。宮廷侍醫、民間疾醫都被請了過來,給陸三郎看燙傷的地方。羅令妤一路跟著,但到「清院」,她要進屋前,被侍女攔了下來。錦月語氣急促:「表小姐莫進!三郎囑咐不要表小姐看到……」

  羅令妤氣:「都這樣了還要攔我!」

  然「清院」因陸昀的受傷一片混亂,羅令妤心裡又怕又憂,也不敢在這時和錦月吵。她在院中徘徊,一路跟著她的侍女靈玉臉色難看無比。看到越來越多的醫者進去又出來,一個個唉聲歎氣,羅令妤雙腿虛軟,靠牆跌坐……

  再是陸老夫人被兒媳和女兒扶著,一聲聲慘哭,也親自過來探望了:「三郎……三郎……嗚嗚嗚,我苦命的孫兒……若你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

  羅令妤勉強扶牆站起,看到陸老夫人跌跌撞撞,一路進院子,羅令妤的大伯母陸英,和陸夫人張明蘭都緊跟著陸老夫人,勸著老夫人。還有其他女眷郎君,拉拉雜雜,全都來了。

  來的人越多,羅令妤臉上的血色越是退得乾淨……陸老夫人走過她,壓根看都不看她一眼。因不是自己的兒子,陸夫人沒有上次陸二郎受傷時那麼著急,陸夫人只是看了羅令妤一眼,便讓人服侍表小姐先歇歇,不要亂了分寸。

  陸英也難得關照了這個侄女一句:「聽說只是燙傷了臉……男兒郎燙一點臉應該無事,你不必擔心……」

  不,她怎能不擔心?

  旁人燙了臉就很難過了,陸三郎他是建業有名的「玉郎」啊,靠的就是他的臉啊。羅令妤一個表小姐,若是傷了他,陸家對她……她先前還想著什麼好姻緣,陸昀但凡傷到一丁點兒,她就別想好過了。

  而且她也很擔心他,想到他是為救她,她心痛如絞,難過得要喘不上氣。她的雪臣哥哥……

  靈玉在一邊哆嗦著:「女郎莫怕,這次不如二郎那次嚴重的。郎君及時得到醫治,咱們陸家又多的是靈丹妙藥,醫術高的疾醫……女郎實在心亂,不如像上次那樣,去佛堂為三郎祈禱吧?」

  羅令妤哽咽:「我哪裡有心情拜佛!拜佛有什麼用,根本沒有人聽到的。我只想親眼看到雪臣哥哥!雪臣哥哥要是……我也不想活了!」

  靈玉:「……」

  哪怕現在很慌,表小姐的話仍讓她一頓。她心想你上次面對陸二郎可不是這樣啊。你那時候拜佛拜得挺誠心啊。正是靠你的誠心,陸夫人等人才覺得你值得原諒啊。可你現在卻說你心亂得無法拜佛……

  房舍中,疾醫聯手,給陸三郎上了藥。陸昀被滾燙熱水潑了臉,也虧得他抬袖子及時,臉上只有眼睛部分碰到熱水。疾醫們給他抹了藥膏,再用紗布連著眼睛一道裹起。陸老夫人等人來探病時,一眼看到面容俊朗的郎君眼睛上纏著一圈紗布,老夫人以為三郎就此瞎了,一下子急了。

  自然立刻被告知眼睛沒事。

  疾醫說:「……只是這樣便於保護傷處。只要郎君好生養著,我等保證絕不會讓郎君臉上留一點傷痕。」

  陸昀眼睛上纏著紗布,對疾醫們點了頭,面向老淚縱橫的老夫人,雖然看不到,他卻可以想像得到眾人的心亂。陸昀只求了陸老夫人:「祖母不要怪羅表妹,當時是我要救人,與她無關。」

  陸老夫人氣:「你都這樣了,還替她說情……」

  陸昀:「祖母……」

  陸夫人在一邊察言觀色,咳嗽了一聲:「最可惡的是那個倒茶的人,好端端倒什麼水,是不是故意要傷三郎?」

  陸老夫人:「對,此事定要查清。」

  陸昀始終不同意陸老夫人要找羅令妤算帳,陸二郎進來後也幫著說情,再有陸夫人、陸英在一邊附和,陸老夫人看陸昀果真無大事,心放下後,對羅令妤也沒那麼怨了。陸老夫人只是覺得奇怪,他們為何都為羅令妤說情?陸英幫她侄女也罷,陸二郎和他母親陸夫人在攪和什麼?

  待從里間出去,陸夫人才對婆婆說了自己的觀察:「據我所知,陸三郎和羅娘子郎有情妾有意,小兒女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鬧去吧,我們莫管了。」

  「什麼?!」陸老夫人震驚,「羅娘子和三郎……這怎麼可能?羅娘子的家世,如何配得上我們家三郎?」

  陸夫人:「只怕三郎是有主意的,他從來不聽我們說什麼,母親還是莫摻和了。」

  陸老夫人沉默著,沒再吭氣,但臉色仍不好看。待她和陸夫人等人出了孫兒的屋子,看到女郎徘徊在舍外廊下,顏色嬌美無比。然想到對方的身世,陸老夫人更加不喜。卻是羅令妤一看到幾人出來,就奔了過來。她目光焦灼,卻強自掩住,儘量讓自己冷靜:「老夫人、夫人,我審問了那個茶博士。他並不是有意的……」

  羅令妤條理清晰,叫來茶博士,將關鍵的幾個問題當著一眾女眷的話問清楚。井井有條,不顯混亂。陸夫人對她點點頭,其他女眷驚疑她如此冷靜,陸老夫人的臉上也是露出訝色。到最後,陸老夫人望著她,長歎口氣,聲音滄桑悲苦:「竟如此折騰,真是兩個冤家啊……」

  羅令妤面上再露不安惶色。

  眼睜睜看著一眾女眷擁著老夫人走遠,留她一人不問不管,她不知如何是好。

  ……

  陸家因為陸三郎受傷的事鬧得人仰馬翻,一直折騰到傍晚華燈初上。而陸家外,一道巷子裡,衡陽王劉慕沉著目,臉色蒼白,渾身肌肉緊繃。黑夜如大獸將伏,陰影重重疊疊向他壓去。

  少年郎君臉色慘澹,目露淒色:事情竟是這樣麼?

  想殺他的人,從來不是什麼陳王,不是什麼陸三郎。而是當今陛下,那個總對他無微不至、關心他日常起居的天子。

  以為只要老老實實待在衡陽就可以不受猜忌,以為只要不作什麼大動作就能保平安……他的兄長,卻還是要殺他!明明他什麼也不曾做!

  那個武士沒打得過劉慕,在劉慕的逼供下回答了劉慕的問題。劉慕腦子空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夜的巷子裡,不自禁地發出自嘲的涼笑。兄長要殺他,他還主動跑來建業等著被宰……單只是兄長要殺他,還是連他母親也知道呢?太后也贊同兄長的行為麼?

  這世上的人心難測,好壞難分,身邊的門客都是先帝、當今陛下、太后送給他的。到了這一刻,劉慕竟然分不清自己身邊的人是哪一派的,是否幫著陛下監視自己,對付自己。這個世上,他能信誰……

  面色陰冷、滿目戾氣的少年郎君突然被巷子裡縮著的一個僕從叫住:「公子……」

  劉慕停下步,側頭看去。他冷硬的臉色,嚇得那個僕從一哆嗦。而劉慕認了出來:「你是,陸二郎的人?在等我?」

  僕從發著抖:「是……我們三郎受了傷,郎君跟三郎回去了。我們郎君留我在這裡等公子,待公子平安歸來,要去跟郎君報一聲信。」

  劉慕目中明滅不定的神色微閃,木然地覷著這個僕從。良久,他的戾氣收了些,淡聲:「唔,跟他說我回來了,不必擔心。」

  世事可笑。兄長要殺他,母親可能是幫手。卻是一個一直不喜的士族郎君,關心他還好不好。

  ……

  羅令妤不離開「清院」,到傍晚時,她始終不肯走,據說一直在哭,陸昀才不得不讓錦月領她進來。他不想以這樣面目見她,但侍女傳的話,她又顯然不信,哭哭啼啼吵得他頭疼。

  羅令妤被領到屏風後,因陸三郎只能接受隔著屏風跟她說話。羅令妤仰目,看到屏風後榻上的郎君散著發,眼睛上纏著紗布。燈火照在他側過來的面上,幾多明朗秀美,還帶幾絲脆弱孤伶感。長髮淩亂披散、襟口鬆鬆垮垮的陸三郎呈現出的美感,羅令妤完全沒欣賞到。

  她看到他的臉,和眼睛上的紗布。羅令妤絞著手,額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

  陸昀聲音平靜:「見到我了吧?我沒傷什麼,你回去歇著吧。」

  羅令妤目光發直,外界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聽到陸昀那幾句話。她看陸昀面上纏著紗布,疑心他被自己毀了眼睛,心猛地沉下;再看他說話不冷不熱的態度,又疑心他自此受到打擊,性格大變,變得陰森難說話。

  她毀了他……

  他對她恨之入骨吧……

  別提什麼婚嫁了,她現在給他做奴做婢,都定是飽受欺淩的那個。他會折磨她,虐待她,欺辱她,以解心頭之恨。心性扭曲的郎君本來看到的就全是她的缺點,現在她的缺點定在他眼中無限放大、再放大……

  陸昀側著臉跟人說話,才說了一句,壓根沒聽到動靜。靜謐中,倏地,他聽到「咚」一聲。陸昀心裡驚疑,喊一聲:「令妤?」

  沒人回應。

  郎君赤腳下床,心神慌亂地摸索著出了屏風,將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郎抱到了懷裡。陸昀挑眉,哭笑不得地掐住她人中——她嬌嬌顫顫,竟直接被他嚇得直挺挺暈過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13 PM

第59章

  燈燭高照,博山古銅香爐中香霧寥寥,帳幔懸掛如沙,象牙簟上鋪著碧色錦繡席子。堂宇寬靜,夜風輕拂,斑竹簾子掀開,錦月等一列侍女端著銀器水盆入垂簾小室。錦月見昏昏燭光下,表小姐羅令妤尚且昏迷臥於簟上,她們郎君則屈膝而坐於旁。陸三郎目上蒙著白紗,漆黑長發散於頰上。他身子微俯,漫不經心,手抓著已經涼了的巾子,給簟上閉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視,心情全然不受影響。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右拂拂。他後直接丟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瑩潤肌膚。觸感細膩如雪,食髓知味,陸昀的手就撫壓著女郎的面頰,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跟在錦月身後的侍女織月胸口一滯,悶悶垂下了頭。

  還是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羅娘子醒了,發現自己臉被掐紅,看你如何交代?」

  陸三郎無辜極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視,關我何事?」

  羅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慘的未來命運嚇住,一時閉了氣。陸昀將她抱到清涼的象牙簟上躺一會兒,錦月等女則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終於,女郎淺淺嚶嚀一聲,睜開了眼。她睜眼起身瞬間,陸昀一頓,按壓在她臉頰上的手縮了回去,頗有些失落。

  錦月笑道:「娘子總算醒了,我們郎君很擔心。」

  羅令妤手擋在眼睛上遮擋燭火光,一睜眼便看到陸昀坐在旁邊,俯「目」而望。錦月等女交代一聲後就識趣地退下,織月不願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著嘴架走。羅令妤剛醒來沒注意到侍女間的齟齬,只看到陸三郎。

  陸昀衣袍寬鬆微敞,坐姿如玉臥,被長髮擋了一些的側臉也是溫潤明秀,長眉舒揚,鼻樑高挺,唇如朱紅。他一貫容貌出色,與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紗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紗布,羅令妤之前的記憶就流了回來,頓時悲從中來。

  她坐起,慌張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撫他的臉,卻覺不妥,最後只幹幹亂搭在他衣上。羅令妤顫聲急問:「你眼睛、眼睛……沒事吧?」

  陸昀怔了一下。

  然後紗布下的眸子輕輕一眯,知道羅令妤想的是什麼了。

  上一瞬還閑然而坐的郎君,在羅令妤的凝視下,他臉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長歎一口氣……他這一口氣歎出,羅令妤臉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見陸三郎臉面向窗子,罩著紗布,郎君苦笑的樣子,顯得黯然、脆弱、可憐。羅令妤心臟揪起,聽陸昀說:「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羅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強自鎮定,同時從混亂記憶中翻出一個有用資訊來:「不,不會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說,你眼睛沒事……」

  陸昀歎一聲:「那只是先前。後來疾醫再來,可不是那麼說的。」

  羅令妤:「……」

  陸昀憂鬱輕聲:「若我毀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兒妹妹還會陪我麼?」

  羅令妤渾身重重一顫。

  陸昀是為救她才落到這般下場的,她很擔心他的傷。但同時,她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陸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業是別想待下去了。不僅是建業待不下去,在陸家眼中,十個表小姐,也比不上一個陸昀的眼睛重要啊。她來建業是求姻緣的,卻得到了這個結果……

  方才已經被嚇得暈了一次,這次再提起悲痛事,羅令妤堅強了許多。她默了許久,才顫顫的、勉強的露出一個笑容,開口:「我會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毀容的便是我。就算陸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幫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見了,真的毀了容,我定留在你身邊為奴為婢,照顧你一生。」

  她的淚水在眼中滾落。

  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輕輕發抖。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滿婚姻插了翅膀離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從一介士族女落到這般下場……為奴為婢才能消陸家之恨,償陸昀之情……

  陸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臉上,摸到了她臉上的淚水。

  陸昀不冷不熱地問:「留在我身邊,就這麼委屈你?」

  擦著眼淚,羅令妤哽咽連連,「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門第婚,我卻因為沒父母庇護,要為奴婢,臉面盡無。妹妹也要跟著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絕代佳人,琴棋詩畫我苦練十幾年無一不精,烹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後……我指上全是繭,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糲。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卻要、卻要……」

  陸昀傾身過來,面幾乎與她相貼,將她的淚意一下子逼退。羅令妤屏著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紗布。陸昀手撫著她手腕:「卻要如何?你但凡將你用在別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這裡放上二三成,你都不會太悲慘。」

  羅令妤:「胡說八道。我從未對別的郎君用過心思。」

  陸昀一愣,然後失笑。他心知她是無情之人,但她親口承認,他仍會覺得心中愉快。陸昀垂眸,手指與她的手抵著,因他能感覺到,她對他是用過心的。郎君輕笑出聲,他的呼吸與她相錯,許是因眼睛被紗布罩著看不見,他的臉與她的臉輕輕擦過。熱氣噴來,羅令妤面頰血紅,目中還有淚光,心臟卻快速跳起。

  陸昀在她耳邊笑,他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珠。一顫一顫,羅令妤努力忍著想捂耳的衝動。羅令妤面紅耳赤,美目一轉,她應著他對她的調戲,眼見他臉上也慢慢有了紅霞色,感受到他氣息的滾燙。他與她唇耳相磨,似已動情……羅令妤柔聲:「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願意服侍你終生。然我如此貌美,你為何不能給我應有的名分,讓我更心甘情願些呢?」

  陸昀一頓,然而莞爾:「給你銀錢萬貫?」

  羅令妤目中一亮。

  陸昀側耳傾聽她的動靜,聽到她呼吸變急,他停頓一下,再道:「再給你金屋藏嬌。」

  羅令妤歡喜點頭。

  陸昀手纏著她的發,唇角弧度似諷似笑:「良田豪宅,商鋪萬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與你分享,如何?」

  這一下,羅令妤真的開心至極,連連點頭,並笑出了聲。

  陸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臉,笑駡:「怎就如此愛財愛權?」

  羅令妤捂住臉頰,被他掐得臉疼,口上不由嗚嗚咽咽帶出了聲兒。她聲軟似貓叫,哼了兩聲,陸昀臉色微妙一變。突然一刻,他想拆開眼睛上的紗布,想將她壓在身下,想湊近,看她現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裡蠢蠢欲動,理智提醒著他臉上的傷未好,勉強將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陸昀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沙啞緊繃了:「……令妤,我問你。」

  羅令妤:「嗯?」

  陸昀:「你既知我能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你為何這麼對我?」

  羅令妤睫毛輕微一顫,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雋面孔。他聲音不高不低,許是因眼睛被紗布遮著,那噬魂一般的壓力未曾壓著她,讓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餘地。陸三郎沒有明說,但是心知肚明,兩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之前琉璃臂釧變賣的事。

  羅令妤垂目:「……」

  他始終耿耿於懷,不能釋然。哪怕他說服自己給了她臺階下,他想和她重修舊好,琉璃臂釧仍然是他心裡的一根刺。清高如陸昀,他不拔掉這根刺,他就說服不了自己。

  羅令妤手被他握著,輕輕顫抖。許多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說,不會承認。如果事情正常發展,她一定不會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陸昀就這般毀了,她要賠償他一輩子的話……她勢必要示弱啊,要讓他覺得,她是委屈的啊。

  羅令妤說了實話:「因為……你是不一樣的。」

  陸昀紗布下的眼睛輕微縮起。

  羅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覺得就這樣而已,又知道不會就這樣。」

  陸昀靜靜的。

  羅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釧,我未必會賣。因我不敢,不敢將這麼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發後,世人知道我是如此涼薄無情,且貧窮。但你就沒關係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麼你都知道我會這麼做。你送我臂釧時,分明又是見色起意。見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後再沒問過我。陸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陸昀下巴微繃:「你送我的東西,我從未扔。」

  羅令妤目中淚意再生,光華漣漣:「可是我窮嘛!」

  陸昀:「……」

  羅令妤:「我不能賣別人的,只好賣你的了。你只覺得生氣,你根本沒想過我的處境有多難。別家女郎品性高潔,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哪怕窮困要死也會守著節氣。但我是沒節氣的人。你一開始就知道,為什麼現在才和我算帳?」

  陸昀當即再掐她的臉,將她掐得吃痛叫一聲。

  陸昀戲謔道:「妤兒妹妹還是能言善辯,把黑的說成白的。但你記得,在我這裡,你得給我守住節。我送你的東西,我給你的,不想要你當面退回來。下次再讓我發現你耍我……」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與她纏綿。

  鼻息與她相觸。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將她推倒,壓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羅令妤仰臉,他的發散在她臉上。羅令妤呼吸急促,手腳都綿綿發軟。知道他看不見,她眼波一轉,聲音便比平時更嬌柔了幾分:「你待如何?」

  陸昀輕笑,臉與她貼著,說了幾個字,驀地讓她臉紅推他。

  因他在她耳邊說:「……讓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這樣鬧騰,嬉笑間,唇眼見就要碰上,羅令妤被撩得面紅身無力。外頭侍女織月的聲音喚道:「郎君,給你煎的藥好了。疾醫吩咐藥一熬好就要給你擦上,不然紗布捂的時間長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跡,再傷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陸昀和羅令妤:「……」

  陸昀臉刷地沉下,如黑鍋。

  羅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聲:「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羅令妤一下子推開他坐起,高聲:「陸雪臣你耍我?你沒有傷到眼,也沒有毀容?!」

  那她不用為奴為婢,犧牲奉獻自我了?

  織月只是不高興那一身風流的表小姐與郎君晚上同處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聽得滿心妒火時,藥一熬好就趕緊送去。下一刻,見羅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領著院中的侍女就風一般走了。織月來不及看表小姐什麼臉色,她忐忑端著藥進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陸三郎陰晴不定的臉色。

  陸昀若有所思:「織月,多大了?」

  織月心裡一動,忍著羞澀道:「回郎君,婢子已經年十五了。」

  陸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織月急聲:「婢子不要嫁人!錦月姐姐還沒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幾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陸昀冷淡的面色。冷風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麼人物。織月牙一咬,連忙表決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邊,伺候三郎一輩子,伺候……伺候未來夫人一輩子。」

  陸昀似笑非笑:「未來夫人喜不喜歡另說。你還想伺候我一輩子?」

  織月:「是……」

  陸昀:「怎麼伺候?」

  織月不解他何意。

  陸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織月駭然,頓知他這是真怒了。她惶然時,見陸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藥碗打翻,冷汗滿脊。

  ……

  而羅令妤實則未將侍女織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陸昀這般,身邊愛慕的僕從都不少。若是處理不好這些小事,陸昀也不會是名冠建業的陸三郎了。她心神不寧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經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囑咐幾聲。

  靈犀欲言又止,想跟羅令妤說秦媼似來到建業的消息。

  可惜羅令妤有心事,沒有看到靈犀的神色,轉身就走了。

  羅令妤沒有睡意,她心情激蕩,也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在「清院」與陸三郎的玩鬧,他的笑容,他的唇,他與自己那曖昧不清卻始終不點明的關係……仍是置著那口氣,看誰先承認,看誰更喜歡。

  愛意覆水難收,然于陸昀這般驕傲的人來說,他一定要訴清最開始的源頭,說明白緣由……她的驕傲,又何嘗比他少?

  羅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硯許久,沉腕提筆,兩列詩句躍然紙上——「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她盯著這兩列字半晌,沉思間,門外傳來陸二郎的聲音:「表妹睡了麼?我來看看你。」

  陸二郎已經被領到了門口,羅令妤隨意用鎮紙將宣紙壓住,就笑盈盈地去開了門。月明似秋水橫波,照於舍前,陸二郎被羅令妤領著入室寒暄。陸顯打量著她:「今天的事,表妹沒事吧?」

  羅令妤奇怪他大半夜過來竟關心這個,便敷衍答了。

  陸顯專注看她:「三弟受了傷,行動不便,你要多照顧他。」

  羅令妤詫異:「這個自然……」

  雖然陸昀誆她,嚇得她以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裡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該照顧陸昀啊。

  陸顯凝視她,很不放心:「不要因為他受傷輕,就不理他……」如夢中時,羅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傷,只一心看著衡陽王,根本不在乎陸三郎。

  羅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這是什麼話?他都那樣了……哪裡是受傷輕?」

  被表妹用「你真沒良心」的眼神質疑,陸顯不生氣,反而愉快一笑。心裡放鬆了,陸顯就有空掃一圈房舍,一掃之下,他看到了案頭墨蹟未乾的字。陸二郎走過去,笑道:「表妹還有閒情寫字啊……」羅令妤沒攔住,她的字落到了陸顯手中。

  陸顯正要評價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這筆字,他倏而一怔。陸顯想起他平時並不關心羅表妹,並不認識羅表妹的字體。但眼下他看到的這幅字,字跡他是認識的——因在夢中,當建業城破,太初宮毀,隱隱約約的,陸顯見過這筆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時陸顯以為這是羅表妹寫給陛下劉慕的,世人以為這是皇后對陛下的告白示愛,夢中羅表妹從未解釋過……若羅令妤是這時候寫下的這個字……那她在即將被指為衡陽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歡陸三郎的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13 PM

第60章

  陸二郎俯眼:「表妹為何寫這兩句詩?」

  羅令妤赧然:「夏夜枯坐,無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

  月似霜雪,遍地銀亮。

  衡陽王府中,少年公子回來後,就將自己一人關到了屋中。孔先生等門客心憂敲門,然劉慕看他們的眼神如林野異獸般,如烈火上的鋼刀般,警惕,古怪。孔先生心一咯噔,劉慕已抱著酒罈關上了門——「誰也莫招我!」

  劉慕靠坐在舍中牆根,酒罈堆在腳邊,他一壇又一壇,豪氣無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順著喉嚨滴入襖衣中,劉慕手蓋住半張面,露出的半張,眉目間神色時而迷惘,時而溢滿戾氣。

  「啪——!」

  劉慕摔了一壇又一壇的酒,他渾身發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樣浮照而來,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華,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這麼多年來,他的皇兄將他當仇人一樣提防著。他還以為兄長疼自己!

  那刺刀,隨時準備向他捅來。

  劉慕喃聲自問:「……而我又做過什麼?」

  他曾阻止兄長登基麼?沒有。

  他不服氣兄長立太子麼?也沒有。

  先帝對他的偏愛,已經讓他成為了陛下的眼中釘。這一次的刺客只是一次,下一次,他再無能些,身首異處才是陛下要見到的。

  劉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裡抱著的酒罈子,少年俊俏面容顯得有些扭曲猙獰:「你把我當敵人?你年紀這麼大了,昏庸無能,朝政混亂,全靠世家扶持。你以為你是好天子?你以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過是他們謀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這般無為,竟然還提防我……嘿,你不想給我的,我偏要拿到。」

  「你這樣的都能做了帝王,憑什麼我是被你暗殺的那個?滑天下之大稽!」

  「兄長……敬你!從此後,你我兄弟……就做個口頭上的兄弟吧。」

  衡陽王劉慕一個人喝酒,越喝越滿心淒涼,卻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漸次的,燈火熄了,人的氣息在黑暗中也隨著變弱。劉慕抱著自己的酒罈又哭又笑,羅令妤將自己寫好的字收起來後去睡了,陸二郎陸顯滿心悵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

  陸二郎文弱書生,體質羸弱易夢魘。

  睡前喝了兩盅茶,陸顯心神不寧,總覺得羅令妤那兩句詩很眼熟,自己應該見過。繼而,陸顯合掌一擊,猜自己又會做夢。好似每次都是這樣,現實中他發現點兒線索、痕跡,對應的,夢就會又告訴他一些事。他為自己的夢心煩意亂,求了道佛兩家的大師皆不管用,漸漸的,也便悲哀地習慣自己的夢,好似總和自己關係不大。

  果真,他睡了後,又開始做夢。然這一次夢極短,他並未病倒;同時,也許是他總是念叨著自己的夢裡沒有自己,這一次的夢,陸二郎總算出現了。

  魂魄一般的陸二郎在夢裡天地間遊蕩,懷著古怪的心情,看到另一個陸二郎出現。那才是夢裡真實的人物,才是一年後的陸顯。游魂一般的夢外人,看到陸二郎在夢中的朝服,才終於接受夢裡這個世界,一年後的陸二郎,真的官拜中散大夫。

  他這樣不關心政事的人,一年後居然身居要職!

  但那也沒什麼用。

  局外人如陸二郎,已經做過好幾次夢的陸顯看到天空晦暗,光電游離,宮中宮人逃跑,又兼聽到飄蕩在內功中的道士、巫師作法的念詞聲。他一下子意識到,這是上一個夢,自己所見的建業城破後,新帝劉慕殺了皇后羅令妤,再舉劍自盡。

  難道這個結局還沒結束麼?還不算結局麼?

  游魂一樣的陸二郎心焦如焚地在內宮飄蕩,道士、巫師奇奇怪怪的念咒聽得他頭痛心煩。一邊是宮門被大軍摧毀,一邊巫師們還在作法……宮人哭哭啼啼、慌慌張張地抱著包袱逃出宮門,然人皆往外逃,陸顯突然看到夢裡的自己牽著一個小娘子的手逆著人流走。

  夢中游魂吃驚:「嫿兒——」

  他一下子飄過去。

  看夢裡的自己和羅雲嫿努力地擠開人往內宮奔跑,羅雲嫿哽咽並催促:「表哥,怎麼還沒見到我姐……」

  陸二郎心中焦慮,看到宮中四處著火,同時他也被法師的嗡嗡嗡作法聲音弄得心亂。他還得安撫羅雲嫿:「馬上、馬上!你為何非要進宮找羅表妹,你跟著陸家人一起南逃不好麼?羅表妹自有陛下保護……」

  羅雲嫿哇地大哭:「不會的不會的!陛下不會保護我姐的!自三表哥走後,她就一直很難過……二表哥你帶我找我姐啊!我好怕她想不開……」

  已經十歲多的小娘子,臉上髒兮兮的,哭得灰東一道西一道。她被陸二郎牽著手在內宮跑,每見到有宮女橫屍于地就哭著去翻人看是不是。陸二郎心中覺得奇怪,不知道三弟死了,為什麼表妹會難過得讓小表妹擔心……然建業城破了,北國大軍入都,建業的世家大族慌亂地嚮往南方逃。陸二郎答應羅雲嫿進宮,一是表妹到底是自家親戚,二是想說服陛下跟他們一道撤走。

  就算陛下和世家矛盾鬧成這樣,但是有敵當前,雙方該合作了吧?

  道士、巫師們還在搖著鈴鐺,黃色符紙如碎屑般飛得到處都是。狂風大作,天上陰雲滾滾,飛電絕光。陸二郎在那巫師們的念叨中頭開始痛,額上滲了汗。一開始是他帶著羅雲嫿走,後來已經是羅雲嫿拖著他往內宮深處走。他們一路又跑又躲,終氣喘吁吁地到了皇后宮室。

  旁觀的、夢外人陸顯急得不行:「快、快、快!羅表妹和陛下等著你們救啊……」

  但是終究晚了。

  他們中途碰上發抖的、抱著包袱想往外逃的宮女,這宮女羅雲嫿認識,說她是皇后宮中的人。內宮宮牆多,陸二郎又不可能有機會天天逛陛下的內宮,他尋不到路,乾脆抓住這個想逃跑的宮女,讓宮女領路。陸二郎和羅雲嫿跑進帷帳飛舞的宮室,羅雲嫿目中淚落,一眼便看到倒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女郎。小娘子飛撲而去——

  「姐!」

  陸顯怔忡而立,看到地上的血,看到倒在血泊中蒼白著面的年輕天子,和被他活生生掐死的表妹。旁人死了都面相醜陋,然他的表妹是一代佳人,死後,她面容雪白,長髮似瀑。她弓著身子,因痛而擰著眉。不似死亡,似睡著一般。

  與他們一道回來的宮女看到皇后和陛下的死狀,嚇得一聲尖叫。撲棱棱,她懷裡抱著的包袱掉地,裡面的東西摔了出來,一徑滾到了陸二郎的鞋履下。

  夢外人陸顯、夢中人陸顯同時低頭,彎下身,去看滾到自己腳下的字畫——

  兩張宣紙鋪開。

  一幅是畫。畫中朗月出東山,春風江南夜。烏蓬船上,美人提著裙裾,俯身舀水。夜霧如風,此畫意境開闊。遠則群山峻嶺,近則美人夜船。

  畫尾,題名是「尋梅居士」。

  一幅是字。寫著字的宣紙鋪在攤開的畫卷上,清秀的字跡與那幅畫中題名的「尋梅居士」絕不是同一人。這幅字,更像是女子所寫。寫的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字和畫都從宮女懷裡的包袱重落出,畫卷開展,字跡浮在畫上。字落在畫上,倒像是投入畫中的江水美人身上。更像是……颯然風起,畫擁摟著字,兩幅字畫被冷風吹卷。字畫從人的腳邊,再滾出了宮室,飛在天地間。

  像是擁抱一般。

  夢裡的陸二郎怔住:「……這是……」

  夢外人陸二郎眸子快速地縮起,意識到了這張字,就是今晚做夢前,表妹羅令妤所寫的那幅字。夢外人自然不能與夢中人交流,夢裡的陸二郎撐著額頭,忍著頭痛,難得的敏感,意識到有些奇怪。

  陸二郎扭頭問哭得近乎喘不上氣的羅雲嫿:「這字……是你姐姐寫的麼?」

  羅雲嫿望過來,淚水掛在眼睫上。她想到什麼,露出一個脆弱的笑:「……是。」

  「寫給陛下的麼?她什麼時候寫的?」

  羅雲嫿俯下眼,望著自己抱在懷裡、容顏如雪的女郎。她的眼淚打在女郎的面上,小娘子雙肩顫抖,傷神泣道:「……是去歲夏夜。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

  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愛若持炬夜行,掌中光弱,前路無盡。

  要麼花好月圓,要麼兩敗俱傷。

  ……

  往日如風,兩敗俱傷。

  據夢中時日猜測,羅表妹寫字的時候,正是現實中這段時間左右吧?

  過不了多久,她就該被定為衡陽王妃了。

  定要阻止!

  ……

  陸二郎心中悲戚,再去看望三弟和羅表妹時,看著二人的眼神,再次讓人覺得他有「腦疾」。

  陸二郎先去了「清院」,再去「雪溯院」找羅令妤,被侍女告知:「聽說衡陽王為救女郎受了些傷,我們娘子憂心無比,特備了禮前去探望。」

  陸二郎:「……?!」

  陸家門外,羅令妤提著裙子才要上車,身後刮來一陣風,伸來一手,將她拖拽下了車。羅令妤驚得睜大眼,看陸二郎握著她的手,語氣急促而嚴肅:「你去哪兒?!」

  羅令妤本就是背著陸昀去看別的郎君,陸二郎這麼沉著臉,她一下子結巴:「……去去去去探望衡陽王……」

  探望救她的人,她明面上沒錯吧……她和陸三郎也沒有定下什麼誓約吧?二表哥不該用這種看「水性楊花的人」的眼神看她吧?

  陸顯鄭重其事:「……我替你去看。」

  羅令妤:「……啊?」

  陸顯心痛無比地指責她:「三弟眼睛都瞎了,你還要去探望別的郎君。衡陽王的傷只是小事,為兄代你走一趟就好。你該好好照顧三弟。」

  羅令妤迷茫地被二表哥熱情地勸回去:「……」

  ——雪臣哥哥,你快出來看!你二哥為了阻止我出門,他咒你「眼睛都瞎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17 PM

第61章

  陸顯攔了羅表妹,讓羅表妹好生生在家中待著照顧三弟。陸二郎現在有些怕了羅表妹與衡陽王的緣分,他都這般阻攔了,羅表妹仍然有想看望衡陽王的心思。少年男女,一來二往,旁的再出點什麼意外,事件走向,不就和他的夢一樣了麼?

  陸二郎絕不能接受這般結果。

  為此,他檢查了羅表妹要送給衡陽王的禮,看到都是些給受傷的人吃的玩的小玩意兒,陸二郎放下了心。起碼羅表妹對衡陽王並無意。陸二郎自己便提著羅令妤所準備的禮物,驅車出烏衣巷,前去東郊的衡陽王府看人。

  衡陽王劉慕幾日未曾上朝,藉口便是羅令妤的脂粉坊開張之日,劉慕救人時不幸牽動了舊傷,舊傷復發,劉慕請了病假,不能上朝理事了。衡陽王一病,宮中的陛下、太后都關切地送來了禮,公子們也都來探望。只劉慕脾氣暴躁,把看病的人都嚇走了。

  陸二郎陸顯堅決地提著禮物登門拜訪時,門客孔先生發愁地看著這位貴族郎君清瘦落拓的身形:「郎君,我們公子生病後脾氣不好,誰過來看都要受他斥駡,還可能被打……郎君你這般身量,就不要見他了吧……」

  衡陽王要是打了這位清貴雅致的世家郎君,那還了得?

  陸顯非常無所謂。他本就是替羅表妹走一趟,既然劉慕在發火,他也沒必要撞槍口。非常和氣地將禮物交給孔先生,陸顯轉身就要瀟灑地走,不料隔著重重碧綠樹蔭,聽到門拉開的聲音。少年公子低啞的聲音響起:「你怎麼又來了?!」

  聲音裡滿是不耐。

  劉慕煩透了陸二郎那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的圍堵,他尚且控制著情緒,不過是看在那晚陸二郎走後,記得讓僕從等自己回來的份上。

  陸二郎:「呃……」

  他想說「我這就走了」,但是劉慕厭惡地瞥他一眼後,竟然說:「來了就進來吧。」

  陸二郎:「……」

  他本來都打算走了,但是看一眼劉慕難看的臉色,陸顯覺得自己還是審時度勢地留下吧。

  門客孔先生叮囑陸二郎千萬要好好勸他們公子想開,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陸二郎聽得一頭霧水,訕訕點頭。進了舍門,孔先生等門客告退,陸二郎皺了下眉,因看到房舍門窗大開,卻仍去不掉舍中那濁酒的味兒。他再一看,地上扔著不知道多少酒罈子,劉慕上身筆直地靠牆而坐,玉冠不束,衣袍已皺,目中甚寒,形象實在稱不上好。

  陸二郎:「我替我表妹……」

  劉慕懶洋洋地打斷他的話,並諷刺他:「又來提醒我不要招惹你的表妹?你表妹就是天仙,我離她這麼遠,我能把她怎麼著?」

  陸二郎心想,若不是我阻攔,今日來看你的就是她,你說不定真會把我表妹怎麼著,你真是一個危險人物。但陸二郎雖然活得單純了些,好歹還知道有些話不能說。陸二郎尷尬道:「……其實我是來與公子聊聊天,讓公子對我們世家多些瞭解。」

  劉慕:「……」

  這是不說他表妹,又要說他們陸家有多勢大,多麼招惹不起了?

  劉慕非常不可思議,這個陸二郎,腦疾真的就治不好了麼?陸家就沒人管管麼?

  可惜陸家確實厲害,建業名門之首啊。陸二郎自己是沒看出有多厲害,這人的心思不在朝政上;但陸三郎就很不錯,陸家其他在朝上的郎君也都有話語權。朝廷看似是劉家的,其實還是世家的。他們劉氏反倒像是世家請的管家一般,管理著天下,權力卻未必能越過世家……

  劉慕沉思時,繼而啐自己一口:關我何事?我那個皇兄都還巴不得我死,他被世家架成傀儡,我該幸災樂禍才是。

  劉慕悶悶地喝著酒,聽陸顯在耳邊叨個不住,詳細地跟他介紹建業幾大世家如今的情況。說這些時,陸顯也有些不好意思:「……許是生活太優渥了,到我們這一代,郎君們做事的已經少了很多,大都更喜歡遊山玩水,鬥富鬥奢。我父親也很頭疼,想整治世家,但是世家盤根錯綜,每家和每家幾乎都有姻親在。如我們陸氏,就多與皇室、江氏、陳氏聯姻,我好幾個嬸嬸都是皇室的……」

  劉慕嗤一聲,不置可否。

  忽然,孔先生推門而入,老頭子俯到這位少年衡陽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劉慕點下頭,孔先生再對陸二郎致意一笑,便關上門重新出去了。人走後,陸二郎自然又隨意拉扯出一些話。因劉慕聽得心不在焉,陸顯說話就也是不太用心。陸二郎眼睛透過窗子,忽看到閣樓對面的青苔小徑上,走過幾個道士的身影。

  腦中短暫「啪」一下,本能覺得什麼不對勁。陸二郎停了話,只怔怔看向那幾個道士。

  劉慕順著他視線看去,眼睛一縮。

  聽陸二郎詫異問他:「公子,你年紀小小……竟然也供養道士?效仿陛下那般,尋仙問道麼?」

  劉慕:「當然不是了。」

  陸二郎看向他。

  劉慕隨意道:「喜歡煉丹修仙的是我皇兄。我這是孝敬我皇兄,我求了幾個有名的老道兒,送進宮讓他們給我皇兄講道。想來我皇兄很高興。」

  陸二郎突然看向他,目光如電。

  他剎那間,想起了自己夢中所知——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

  新帝悲憤,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摧毀了丹爐,將道士們趕出太初宮,讓他們終其一生不得入建業。

  在夢中,世家大都心知肚明老皇帝是中丹毒而死,他們對新帝的決定,自然擁護……

  但如果,那送進宮的道士,其中有劉慕送的呢?更或者,老皇帝之所以中丹毒而死,就是劉慕送進宮的那批道士唆使導致。劉慕不曾親自動手,但他利用他皇兄對道士的好感……

  現實中,劉慕盯著這個突然不說話的陸二郎:「怎麼了?我送道士進宮,有何不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的郎君,面上笑意很古怪,手指扣在膝上。少年郎雖坐姿看著隨意,但腰杆已經挺直,他渾身肌肉緊繃,是一個待機而動的姿勢。似稍有不妥,他就會立刻動手——

  陸顯背上出了層汗。

  驀地想到,今日是他來了。

  若是來的人是羅表妹。

  羅表妹孤身來建業,人生地不熟,偏偏又聰敏機靈。若夢裡的時候,羅表妹撞見了劉慕的這番心思……她焉能活著離開這裡?那劉慕要娶羅表妹的心思,就不僅僅是表面的意思了。羅表妹嫁不成他三弟,也不只是小兒女的吵鬧問題了……

  劉慕再次不耐煩地問:「陸二郎,你發什麼呆?」

  「無事!」陸顯一下子回神,他儘量自在,笑容卻有些僵。

  劉慕深深凝視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曲著動了動,他慢悠悠轉開了話題。

  待陸二郎後背汗濕地離開衡陽王府,心裡對自己的猜測更是絲毫不減。出了王府,回到陸家,心神恍惚地出神了兩個時辰,陸二郎仍然心中不安。證據不能單靠猜,定要有所佐證。陸二郎遲疑下,還是招了僕從過來:「你們快馬加鞭去太初宮,攔下衡陽王府送進宮的那幾個道士!用我們的人替了他們,別被衡陽王發現。你們把人帶到隱秘處,我要審問那幾個道士……」

  半個時辰不到,負手立在自家府宅中看院中風景的劉慕,得到了下屬猶豫無比的通報:「公子,您所料不錯,陸家真的偷派人去太初宮了……」

  劉慕陰著眼。

  他淡聲:「奇怪……我倒要看看陸二郎想做什麼。難道他真的知道那幾個道士有問題?他那麼蠢,都能看出問題?他憑什麼懷疑我?難道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綻?還是衡陽王府有陸家的眼線?」

  他淩厲的眉眼瞥向自己的下屬們,下屬們悚然一驚,渾身冒冷汗地跪下喊冤。但劉慕只是沉沉看著他們,不置一詞。六月暑天,下屬們身上的汗流了一層又一層——自那日公子歸來,對他們便百般不信。公子脾氣似越發暴躁,看他們的眼神越發陰沉……

  真怕有一日公子再也忍耐不住,對他們下手……

  滿心懼怕!他們該如何是好!

  ……

  羅令妤自然不知她的二表哥為她避過了一劫。她沒有陸二郎那樣顯赫的身世,讓衡陽王投鼠忌器。如果去衡陽王府的人是她,她未必能如陸二郎那般全須全尾地歸來。羅令妤近日忙碌的,一是自己脂粉坊的帳目,二是陪陸三郎養傷,照顧行動不便的陸三郎。

  她的脂粉坊漸入正軌,許多不懂的都要她搗鼓。偏她心強,不肯承認自己不如人,背後自然花大工夫研究。她的脂粉坊運行不容易,陸三郎也不是好打發的人。這樣日夜搗著,精神就有些不濟。偏又來了一樁煩心事讓她發愁。

  靈犀猶豫許久,終是吞吞吐吐,把自己好似曾見過秦媼的事告訴了羅令妤。

  羅令妤心裡一驚,難得主動登了陸夫人的院子,去問陸夫人。陸夫人這兩日也是忙著,陸三郎和羅娘子的關係被陸老夫人發了牢騷後,陸老夫人突然發現他們府上的郎君們居然好多都未成親。首當其衝的,便是陸二郎陸顯。

  羅令妤上門求見時,陸夫人正煩惱地翻著建業女郎們的名冊,那最有名的「花神冊」被她看了又看。這就是家中沒有女郎、而自己又不喜歡出門交際的煩惱了——陸夫人光看名冊畫冊,完全看不出哪家女郎的品性如何。

  羅令妤立在堂中,看了半晌,笑道:「……夫人若是挑花了眼,不如我尋個理由,邀請姐妹們來陸家作個宴?夫人喜歡的,悄悄告訴我,我多與那女郎說說話,讓夫人看看可行。」

  陸夫人驚喜:「這是太好了!你這是幫了你表哥的大忙,他會記得你的恩的。」

  果然家裡有個機靈的小輩女郎就是方便很多。她出門相看女郎,哪有請女郎來自己家中玩舒服?

  彼此歡喜,討論了一下筵席的細節,羅令妤就打聽秦媼是怎麼回事。

  和表小姐相談甚歡後,陸夫人才想起了這麼個人物:「……哦,是。怕你在家裡住的不習慣,我就讓人去南陽打聽,看你有什麼避諱。你乳母倒是關心你,求著跟船一道來。該讓你們見個面才是。」

  羅令妤感激一笑:「多謝夫人。」

  其實陸夫人怎麼可能是怕她住的不習慣所以讓人去南陽打聽?恐怕是怕她為人不端禍害了陸家,才讓人去南陽吧?

  而這些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實在不必說出來。

  侍女靈犀敬佩無比地在外等著,看羅令妤出來時,已經將她之前怎麼都靠近不了的秦媼領了出來。秦媼跟著高挑瘦削的女郎,伸手不斷激動地抹淚。羅令妤嫋嫋娜娜地與一路送她出院門的綠腰等侍女告別,唇角始終帶著笑。

  羅令妤等人領著秦媼離開。

  她步子越走越快。

  趕不及到「雪溯院」,半途上,站在湖邊,尋了沒人注意,羅令妤吩咐侍女們守著,自己將秦媼拉入了湖邊的蘆葦叢。羅令妤急聲問道:「乳母,南陽出事了麼?我們之前不是說好的讓你在南陽養老麼?你怎麼來這裡了啊?」

  「南陽不會打仗了吧?」

  「沒有,沒有!」秦媼連忙寬慰羅令妤,她見到自己女郎分外激動,一眼不錯地盯著女郎越發明麗的面孔,目中含了淚,哽咽道,「都好,都挺好的!羅夫人挺好的,女郎們也都沒事……」

  羅令妤嗔道:「那你哭什麼?竟嚇我!」

  秦媼泣淚:「可那位范郎……」

  范郎!

  羅令妤眼眸輕縮,她略微不自在道:「提他做什麼?我都到建業了……我都說了我會很快嫁人的,你們不要為我操心了!」

  秦媼急道:「可是眼見都要半年了……娘子你就別騙我了!我跟陸家的下人問過了,她們沒人說你好事將近啊。」

  羅令妤雙頰微紅。

  她略略羞澀:「我沒騙你……只是我看上的這位郎君,比較難搞,短時間內攻不下……」

  陸三郎不可能短時間內娶她,他這人太假正經,非常看個清楚不行,非要追溯感情最開始的緣故不可。但他確實與她曖昧不清,也確實讓她牽腸掛肚。她觀陸昀人品,他也不是那般會始亂終棄的。若他與她分開,定只是因兩人不和的緣故。

  她都快要攻下陸昀了……

  陸昀已經動搖得不行了,他就快要承認他的動情了……

  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換別的郎君,放棄陸昀呢?

  秦媼更加著急了:「你說的不會是陸三郎吧?我聽陸夫人的侍女們說了,她們也提過你和陸三郎……但是娘子你莫要犯渾。我聽人所說的陸三郎,不和我們南陽的那位范郎一樣麼?你栽在范郎身上一次,還要再栽在那什麼陸三郎身上一次麼?」

  「女郎,你要清醒些啊!」

  「士族郎君自然各有各的不同,只是你的眼光為何總如此相似……你就不怕他是第二個范郎麼?」

  范郎!

  羅令妤臉色微白,絞著帕子的手用力。她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反駁:「陸昀才不是范郎那種男人!」

  她煩惱地踱步:「乳母,你別管我的事了。你還是回南陽去吧,你跟伯母他們說,說我在建業一切都好,讓他們不要牽掛我,也別催我。我快要嫁人了,真的……」

  秦媼幽幽看著她,見女郎如此堅定,提起那位陸三郎眸子都亮起。羅令妤總是這般,毫不氣餒,積極地爭取出路。跌倒一次,撞得頭破血流,她卻還要再次站起。秦媼自來看著這個娘子長大,知道這個娘子長到這麼大,在汝陽城破後,她吃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才能在南陽過下去,又能來到建業。

  然而、然而……

  秦媼掩面哭道:「恐怕來不及了啊娘子!」

  羅令妤一驚,忙問:「到底怎麼了?乳母你別哭,你快說啊!你急死我了!」

  秦媼顫聲:「當日你求了羅夫人,羅夫人偷偷送你離開南陽不久,那位范郎就來羅家提親了。羅家實在拗不過範氏啊……半年來,我們都等著你能在建業覓得好姻緣,讓範氏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半年了,婚前禮都要走完了,你卻……我實在等不及了,就來建業找你。」

  秦媼咬牙:「令妤,你若是實在無法,不如就逃吧?你可千萬不能嫁進範家啊。范郎會折磨死你的!」

  羅令妤面色慘白,心中悲戚震撼——怎麼她竟突然就多了一個未婚夫君?

  秦媼又開始哭,毫無主意,只知道翻來覆去地勸羅令妤,要麼嫁一個比南陽范氏位高權重的豪門大世家,要麼羅令妤趕緊逃吧。但是羅令妤怎麼逃?身後的南陽羅氏就不管了麼?南陽羅氏就算不曾對她如何好,就算坑了她一把,但也養了她和妹妹一場。這次來建業,羅夫人更是支持她。若不是羅夫人悄悄送她走,她哪裡能離開那個狼窟……

  羅令妤怒道:「別哭了!哭有什麼用!你真是煩人!」

  秦媼捂住嘴,努力止住哽咽,她淚眼婆娑,看向這個一怒起來、身上就全無柔弱感的女郎。發怒的羅令妤身上會發光,眼睛明亮,唇瓣緊抿,那樣的倔強不服輸,目中神采動人……秦媼心中難過,聽羅令妤喃聲:「……眼下,我只好求陸昀那混蛋了。」

  秦媼憂愁:「那位陸三郎麼?女郎真的對他這般有信心,真的覺得他不會是第二個范郎麼?就算你這次真的遇上良人,那位陸三郎的人品可期,但是你與他相識不過半年。他真的會為了你對上南陽範氏麼?」

  南陽範氏,那也是豪門世家。

  若非豪門世家,如何能把羅氏壓得抬不起頭,逼著羅氏將羅令妤嫁過去?

  羅令妤苦笑。

  她心中其實也忐忑,然她忐忑的,和乳母擔心的不太一樣——她乳母沒有與陸三郎相處過,不知道陸昀是什麼樣的人。乳母怕陸昀不肯幫她,但是羅令妤更怕的,是跟陸昀坦白自己有一個未婚夫君。

  她才因一個琉璃臂釧的事鬧得那麼厲害,後果是陸昀眼睛差點被燙壞。這個篇章好不容易揭過去,他好不容易重新和她說話……她就要跑去跟陸昀說,她是一個有未婚夫君的人麼……

  她即使跟他哭說自己不知情,但陸昀那抽絲剝繭一樣的直覺……羅令妤頭有些痛。

  出了蘆葦叢,侍女們看到女郎面色難看,神情恍惚。秦媼哆嗦著肩哭哭啼啼,羅令妤心煩意亂地讓她們安排秦媼在自己院子裡住下。羅令妤再問起陸昀,靈玉奇怪地看她一眼:「三郎現在眼睛蒙著紗布,行動不便,當然沒法出門,待在家中了。」

  羅令妤「嗯」一聲:「讓人去清院跟錦月說一聲,說容我梳洗一下,我去找三表哥玩兒。」

  靈玉:「梳洗?不必了吧?女郎你已經這麼美,衣衫妝容又不亂……再說三郎眼睛看不見,你打扮的再美,他也不知道啊。」

  羅令妤低聲:「你懂什麼?見一個郎君,一定要做好萬全準備。畢竟在見他之前,你並不知會發生什麼。」

  「若因一時疏忽,以糟糕形象被他看到,無意間,一些緣分可能就此飛走了。」

  靈玉:「……」

  面有古怪,頓覺羞愧。

  其實她們這些侍女,已經認定表小姐日後一定會嫁到陸家來的,她們一定會一直伺候表小姐的。陸三郎對表小姐的態度,和對旁的女郎那不理會的態度,對比如此鮮明……表小姐竟然還不滿足,還要用心對陸三郎。比起表小姐這份心,她們平日真是太敷衍了。

  竟從未想過時時刻刻打扮得鮮妍明麗,好面對任何意外。

  ……

  因眼上蒙紗,許多事都做不了,晌午烈日當頭,陸昀乾脆睡在葡萄架下。恍恍惚惚,一覺醒來,聽耳邊甜膩的女聲驚喜道:「雪臣哥哥,你睡醒了?我給你剝了葡萄,做了酥山,用雪水澆過了的。你要嘗嘗麼?」

  陸昀:「……」

  陸昀慢慢坐起,慢騰騰道:「你有事求我?」

  羅令妤:「……!」

  陸昀:「聲音這般膩,我還未睡醒就跑來討好我……說吧,什麼事。」

  羅令妤為難:「……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如果我以前做錯了些事,你會原諒我麼?」

  陸昀漫不經心:「會啊。我多大度的人……你說吧。」

  羅令妤鼓起勇氣,怯怯而望:「我有一個未婚夫君……」

  白紗下,郎君俊美的面容被日頭映得不見黑,反倒有些發白。這位坐起來的玉面郎君,上一刻唇角還有一絲笑,下一瞬他臉刷地冷下。他沉默著,一言不發,扶住葡萄藤架,起身便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20 PM

第62章

  郎君突然起身就走,羅令妤尚伏著身和他說話,被他的大動作弄得懵住。以致陸三郎已經走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慢了半拍,連忙跟著站起:「雪臣哥哥,你聽我說,其中有誤會呀……」

  葡萄架下蓊鬱重重,色澤飽滿的一串串紫黑色葡萄掛在藤上、架上、影壁夾角。光從綠鬱間照在地上,光影斑點一瀾瀾地浮動,映在疾走的青年郎君身上。他眼上蒙著紗布,手臂與袍袖拂過藤架,面容繃著,絲毫不因眼睛看不見而走得慢一點,需要摸索點兒。

  反是後面追著他的羅令妤很急:「陸昀、陸昀!」

  羅令妤喘氣微微,胸脯因跑得多而上下起伏,嬌滴欲墜。一身的錦衣華服帛帶也因太繁瑣限制了她的行動,走不到兩步,她面頰就被曬得滾燙。羅令妤瞪著前面的郎君,滿心懊惱——枉她打扮如此明豔多嬌,偏他看不見。不光看不見,還掉頭就走,走得甚快,讓她追得氣喘吁吁,根本沒力氣演戲。

  撒嬌都尋不到地兒!

  然羅令妤不能放他走,陸昀本就是極難說話的一個人,他若是走了,日後修補關係豈不更難?他若是走了,她就得尋其他郎君相助。那又得演戲,又未必能得到她滿意的效果……

  羅令妤迎難而上,哪怕追他累得不行,也努力跟上。郎君的衣袍飛揚,她快速伸手拽住他衣角。陸昀拽了自己衣袖一下,羅令妤堅定地不肯放手。陸三郎臉色冷如霜雪,沉聲:「放手!找你的未婚夫君去!」

  羅令妤:「他雖是我未婚夫君,但我與他絕無感情……」

  她才這麼說,就見陸昀面上浮現一絲冷笑。心裡咯噔,暗自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漏洞,就聽陸昀已經聲如刃砸,刀刀刺骨:「與他絕無感情……你與誰都絕無感情!你有未婚夫君,還拿我當什麼?我竟是後來者?竟是全然無知下被你玩弄?你……」

  他氣得說不下去,心口刺得驟麻。額上青筋顫抖,要極力忍耐,極力控制,才強忍住想伸手掐死她的衝動……

  奇恥大辱!

  陸昀從未受過這般侮辱!

  他自來被名門女子追慕,哪個不捧著他?到羅令妤這裡,他竟淪為了後來者。他是後來者,是用來滿足她的虛榮麼?把建業有名的「玉郎」玩弄於股掌間,她很有成就感?

  羅令妤緊拽著他袖子,急聲:「我哪裡敢玩弄你?我真不知我為何會多一個未婚夫君!我來建業前,分明沒有這樁婚事。該是南陽的人……」

  陸昀厲聲:「羅令妤!」

  羅令妤被他駭得一抖,面色微慘,盯著他雪白紗布下方緊抿的下巴弧線,一時沒敢說下去。

  葡萄架下,鼎鼎有名的玉面郎君被她氣得面容幾乎猙獰。他僵著身,咬牙切齒:「你當我三歲孩童一樣哄騙?你不知你有未婚夫君,你也不知你和誰感情糾纏不清麼?你為什麼急忙來建業,為什麼著急嫁人?還非豪門世家不嫁?你沒有玩弄別人的感情,用得著這般躲人?你沒有與人眉來眼去,人家會莫名其妙上門提親?」

  「以你的手段,會在人家對你動情時你毫無察覺?」

  「你欠了感情債,然後來勾我?!圖我為你解決掉你身後的一堆麻煩?」

  「你是要瞞不住了,才會找我!你憑什麼認定我陸昀如此好騙,被你牽著走?!」

  羅令妤:「……」

  他越說,她面色越白,到後面,拽著他袖子的手都開始發抖。她臉色青白一片,目有惶色,勉強頂著後方竹架子,才沒有被陸昀逼得摔坐下去。女郎面上那羞窘的、狼狽的神色再次出現——陸昀實在是厲害,將她看得很清楚。

  她只說自己有未婚夫君,她連解釋都來不及,他就看清楚了她的本來意圖。

  他一貫如此,看透她本質,針針見血。將她掩著的一切都想了個清楚,偏她明知他厲害,還非要往虎山來……

  羅令妤松了他的衣袖,掩面跌坐,顫肩而泣。

  陸昀立在三步外,仍然站得筆直,臉還是僵著。

  羅令妤心裡是真覺得委屈:「我真不曾做什麼……我剛到南陽時不過十歲,我能做什麼?是他總盯著我不放,一開始就到羅家找我……」

  陸昀冷笑:「……你莫說你沒有與人勾眼。」

  羅令妤狼狽無比:「我寄人籬下,有人待我好,我自然心動。頂多是順勢為之……後來我發現他人品惡劣,我就有些怕他,不敢與他往來了。可是範家是南陽大世家,我得罪不起。」

  陸昀:「得罪不起,你就又『順勢而為』了?」

  抽絲剝繭一樣,他真的一個細節也不錯過。她稍有含糊糊弄的地方,陸昀就逼著她倒回去重新說。是有些難堪,尤其是在陸昀面前。羅令妤在他面前,總是不想讓他一次次看到自己不好的那一面。可是偏偏造化使然,她總是被他看到她的不好。她的優點,在她放大的缺點面前,被遮得黯然無光。

  幸虧這一次她真的不曾多哄騙他,真的有些無辜。

  她言談間偶爾流出的情緒,帶著對那位范郎的恐懼和防備,讓陸昀難看的臉色好看了許多。到後來,陸昀已經蹲在了她面前,聽那靠坐著葡萄架的女郎結巴地講自己如何被人逼出了南陽:「……他身上一點兒也不正,自親眼看到他殺了我身邊侍女後,我就格外怕他,不敢出門了。許是知道我怕了,他又和氣對我……到我十四歲的時候,他有次流露出要聘我的意思,那時我最害怕。」

  女郎咬著唇,不甘心道:「許是你覺得我愛財愛勢,誰對我好我便嫁誰。但我也不願嫁一個瘋子,我年紀小小,還不想被人折磨一輩子……」

  陸昀嗤笑:「竟沒想過改變他,調教他?」

  羅令妤臉紅,他真的字字句句都說中她的心思。於是她更狼狽了:「……瘋子豈能調教好?」

  羅令妤小心翼翼地打量陸昀,見他垂著臉,明暗不定的光照在他長眉上,他低著頭思索她話中的真假。他生得好,不言不語時眉骨的弧度也好看十分。羅令妤怔忡間,不覺想到了自己乳母秦媼哭哭啼啼的話。秦媼說她總喜歡同一類男子……羅令妤並不知秦媼說的同一類是何意思,因在她看來,陸三郎與那位范郎一點兒也不同。

  陸昀就是最怒的時候,身上也是正氣多些,少有陰暗面。

  而她雖如此俗氣,卻也覺得這樣光風霽月的郎君很好。

  她正失神琢磨,比較兩位郎君的區別時,額頭突然一痛。她叫一聲,伸手捂住額仰頭,目中帶怒地瞪他。果真陸昀指骨仍曲著,方才分明是他打的她額頭。羅令妤心虛,只好忍怒。但陸昀似覺得只打一次難消心中恨,他再次彈指敲向她眉心。

  這一次羅令妤疼得眼淚都要掉了。她忍著:「你做什麼打我?你幹嘛總打我?你罵我就是了,不要動手……」

  陸昀眼睛分明看不見,伸手卻準確地掐住她臉頰。羅令妤被掐得慘痛,臉頰嫩肉在他指間被掐得一片紅。她嗚嗚咽咽,聽陸昀恨聲:「羅令妤,我算是看出來了。罵你完全無用,你毫無記性。你……」

  羅令妤支支吾吾:「我只是讓你幫個忙而已……」

  陸昀是個討厭鬼,他自己生了氣,就拿她發洩,對她的臉百般施虐。羅令妤十分愛美,平時格外珍惜自己一張漂亮臉蛋,竟被他這麼又揉又掐。她很快也來了火氣,她使勁掙扎,卻掙不開他的蹂躪,羅令妤手往後隨便摸著。她摸到了一串葡萄,一把拽下來往對面砸去:「……讓你別掐我臉了!」

  一串黑紫色葡萄砸過來,砸到陸昀臉上。葡萄鮮汁流下,陸昀被砸得有些懵,沒有躲開她突然的反抗。

  陸昀:「……你還敢跟我動手?」

  羅令妤趁他發愣,七手八腳地站起來。陸昀緊追來,她口上連道「你不要靠近我」,轉頭慌張地攀著手上方便的往他身上、腳邊一股腦地砸。可憐陸三郎目不能視,面前女郎還如此強悍,他硬是被砸了好幾次,一身石青色袍衫都被染上了一道一道的印子。兩人的腳邊,丟滿了葡萄、乳汁。陸昀之前睡坐的那張榻子上,鋪滿了搖落而下的葉子。

  陸昀:「不要砸我了!」

  羅令妤:「那你不要追我!答應幫我!」

  陸昀被氣笑,鬼才願意答應她。羅令妤心性之執著,再次讓他歎為觀止。鬧到這麼厲害,她心裡仍記得她那個「未婚夫君」。她那個未婚夫君,將陸昀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自己失憶。他伸手要拽她扯她,羅令妤只拼命躲,又拼命砸他。

  郎君耳朵一動,聽到細弱的「哢擦」聲,他向前快走兩步,臉色微變:「羅令妤,過來!」

  羅令妤看他過來只更害怕地躲,陸昀耳邊聽到不斷的「哢擦」聲,混淆了視聽,一時無法聽聲辯位知她躲在哪裡。陸昀撞了好幾次架子,這一次聽到轟然巨響,頭頂的葡萄架向下倒塌。羅令妤一聲劇烈的喘氣,當即讓陸昀聽到。她眼睜睜看到蓊鬱的架子倒下,四面皆砸、逃避不掉時,陸昀幾步奔來摟住她。他將她抱到懷裡,拉著她就地翻滾。天地旋轉,葡萄架乍然倒塌,竹竿劈裡啪啦一通歪。

  羅令妤被嗆得直咳。

  陸昀抱著她滾到了架子外,最後一架子被他抬手臂擋住。周圍的轟然聲消失了,羅令妤才從他懷裡抬起臉,看到陸昀沉靜的面容。她慌張拽著他袖子檢查他:「你沒受傷吧,沒被砸到哪裡吧?」

  她撲到他懷裡,囫圇的,柔軟的胸顫顫貼著他的手臂。

  陸昀愣了一下,才道:「……沒事。現在什麼情況?」

  羅令妤抬頭張望四周,說道:「雪臣哥哥,現在好糟糕。你旁邊倒著架子,錦月姐姐往這裡來了,我招手讓她們不要過來。我們地上散了許多竹子、藤架、葉子,還有葡萄。葡萄汁也沾上了我們的衣服,我袖子髒了,你下巴上有一些痕跡……」

  侍女們的腳步聲過來又遠去,懷中女郎聲音清清越越,利用他眼睛看不見的便利,用聲音勾著他想像。想像那一地的綠,一地的葡萄,還有面前如花般嬌豔欲滴的美麗女郎。她聲音婉婉,柔如春風……讓陸昀身子一下子燥熱。

  反手,陸昀握住她搭在他袖上的纖細手腕。郎君淡然的,指間輕微地搓了一下,細滑雪乳一樣,讓人心中微蕩。他手按著她的腕,手指不自覺地向上游走,伸入了她袖中。

  陸昀眼睛看不見,他無感覺,但羅令妤能看到兩人的處境。跪在葡萄架旁,綠葉、葡萄包圍著他們,陸三郎的玉冠歪了,髮絲撩面。他臉上不動聲色,指骨在她腕上游走。他臉上不在意的神情、指間的情意纏綿,兩相疊加,手腕間那暗示性的感覺攀升起一層層酥麻感。

  羅令妤非常意思性的,另一手在他手上一拍:「……你不要亂摸。」

  陸昀挑眉:竟反抗得如此不走心?

  羅令妤這非常敷衍的反抗,讓他意識到她對他的接受程度。陸昀忽而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他等良久,羅令妤遲疑了一下,依然沒有躲開。郎君跪坐著,他一派假清高之風,到這會兒都不變。羅令妤心裡罵他一句,他不動,她則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地將自己送入他懷中。陸昀笑一聲,摟住了她的腰。

  羅令妤非常自覺地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任他俯下來,高挺鼻子在她頸上輕輕嗅了一下。

  郎君的手捏著她的腰,他的唇貼著她的鎖骨,酥酥的呼吸沿著她的頸,向下游走。那漫不經心的,撩撥的氣息拂著頸,絲絲縷縷,幽幽若若。羅令妤輕喘口氣,揚高脖子,身子微僵。

  頭一偏,勾她的唇上揚,陸昀微笑:「沒和別的郎君這樣過?」

  羅令妤:「……」

  他到現在都還在醋!她一巴掌拍過去,仍然是不用力,只是意思性地代表自己的態度。

  陸昀:「我是唯一的?」

  他總算有些滿意了。

  壓著女郎,他身子向前,欲與情在兩人之間游離。欲語還休,說了不如不說。呼吸若有若無地挨著,一下又一下。短暫碰觸,又即刻分離。衣袖疊著,郎君壓來之勢如玉山之傾,羅令妤手抬起抵著他的胸口,卻沒什麼用。

  可惜他眼睛看不見……

  羅令妤心裡歎口悵然的氣,被陸昀推倒在了地上。他俯身,唇與她即將相挨時,羅令妤輕聲:「親了我,你就要答應幫我。」

  陸昀一頓:「例如?」

  他話頭有些松了,羅令妤心裡歡喜,當不放過好時機:「也不用你如何做。你只消給南陽去封信,只消給南陽范氏施壓,說你愛慕我。南陽范氏必然得罪不起建業陸氏……」

  陸昀似笑非笑:「誰愛慕你?」

  羅令妤面一紅,哼了一聲,他的唇又與她碰了一下。她支吾:「……只是騙他一下……我才不想嫁他……」

  他的唇再與她纏一下,分開時,女郎淺淺嚶了一下,似歎非歎,讓兩人貼著的呼吸都有些紊亂。面容貼著,羅令妤手搭著他的脖頸,有些暗示地催了催,示意他想親就趕緊,莫要一下一下地與她唇看似碰,卻又不碰。撩得她面紅耳赤,心中急躁煩悶。

  陸昀俯身,卻又再次停住——羅令妤簡直想踹他。

  陸昀問:「你那位范郎,與我比起如何?」

  羅令妤:「……」

  他到現在還記著這茬!他這醋也吃的太持久了些……他分明已知她不喜歡那人了,卻還……哭笑不得時,羅令妤心裡蕩漾般地生起甜意。

  她笑意滿眸,盯著他的臉看,連他眼上蒙著的紗布,都讓她看出幾分俊俏感。女郎喃聲:「他哪裡比得上你……沒有你博學,沒有你有才華,沒有你受女郎追捧,長得也不如你……樣樣不如你。」

  陸昀面上露出笑意,羅令妤繼續誇他:「你便是瞎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瞎子。」

  陸昀:「……」

  他輕聲:「不會說話就閉嘴,罵誰是瞎子?妤兒妹妹……」

  她又成他的「妤兒妹妹」了,雙唇挨碰,這一次終於親上了。

  ……

  羅令妤自得非常,那日的犧牲皮色,效果極好。陸昀雖口口聲聲「不好色」,卻到底一次次被她美色所誘,被她牽著走。陸三郎只要不再氣,當可以寫她想要的信送去南陽。她要解除自己身上那婚書,她即使現在嫁不了人,她未來的夫君,被她撩得開心了,也是願意讓她「狐假虎威」的。

  羅令妤重新放下心來,開始張羅起陸夫人交代的任務——多請女郎們來陸家做客,陸夫人要給家裡的郎君們相看合適的妻子。

  雖說陸家長期聯姻的只有那麼幾家,但是可選擇的範圍內,郎君們還是有些自由的。

  陸夫人無所謂,陸老夫人如今最不滿意的,恐怕就是陸三郎和羅令妤之間的關係了。陸老夫人琢磨著如何讓這兩人斷了關係,她並不希望自己孫子娶一個一點兒家世都沒有的女子。虧得陸夫人這時候需要羅令妤幫忙,才在羅令妤一無所知的時候,幫忙攔了好幾次陸老夫人想拆姻緣的行為。

  羅令妤拿邀請的女郎名冊給陸夫人過目時,靈機一動,想到了她的周郎也沒有娶妻。

  羅令妤紅著頰:她現在有了陸三郎,她是不敢挑釁陸昀,也暫時不想嫁周郎了。但是她可以給周郎挑個賢妻……畢竟周郎對她這麼好,而且可以借此繼續結交周郎這個看起來便前途光明的郎君。

  拿著陸夫人滿意的女郎名冊,再帶上自己要給周郎看的他們合開的那家脂粉坊的帳目,羅令妤出了陸家,坐車前去周宅。好幾日不見周揚靈,周郎溫潤如玉的形象一直在她腦中轉,她是非常喜歡這位郎君身上溫和的氣質——無關情愛,單純讓她覺得舒服。

  同一日,一艘船慢慢駛入了玄武湖,到了建業的碼頭。船上艙中,俊美如儔的青年郎君靠坐憑幾,翻著手上建業郎君們的名冊。陸二郎的那一頁被他隨手翻了過去,但當畫像和名字停在下一頁的一個人身上時,這位船上的郎君面上露出笑:「陸昀,字雪臣,號尋梅居士,年十九,乃陸家嫡系三郎,同時是天下聞名的名士。少年出名,近幾年行跡極少,將將拜官入朝。」

  闔上目,腦海中已經將看到的郎君清雋無雙的畫像,描摹出了一個真實存在的郎君。

  范清辰,即羅令妤口口聲聲稱呼的「范郎」,他手叩著憑幾面,若有所思:「與羅家聯姻,在建業又名氣大,陸家之勢如此強,分明是羅妹妹所愛。再是這位陸三郎面相俊朗,身量高瘦四肢修長,唇紅齒白容貌堪稱穠麗出塵,還據說才華橫溢,分明也是羅妹妹所愛那一款……呵,難怪樂不思蜀,不願回南陽。」

  他的臉陰沉下去,唇角明明含著笑,卻陰森滿滿,使人駭目。

  他只見陸雪臣第一眼,他就無話可說,知道羅令妤一定會喜歡這個人。羅令妤的審美一貫穩定,她看似見異思遷、對誰好似都不太在意。但她盯著某一類郎君的時間,比看旁的郎君總是要多些。這一點,長年累月盯著她看的範清辰最清楚。羅令妤就對陸三郎那一類又像是清朗高貴不容褻瀆、又像是風流無雙任爾採擷的郎君喜歡。

  範清辰冷笑:若不是他沒有瞞下去,現在她該喜歡的……還是他才對!

  他有婚書在此,陸三郎受名聲所累……他倒要看看,他的羅妹妹還打算怎麼逃。

  袖子罩住臉,範清辰喃聲自語,低笑連連:「真是天真的小女郎……世上除了我,哪有豪門郎君為你犧牲那麼大,你竟還嫌我……你還不跟我乖乖回家麼……真是想你啊,我的……羅妹妹。」

  聲音弱下,近乎呢喃。

  斷斷續續的,微微弱弱的,船艙中傳出郎君壓抑的、沙啞的、似哭似笑的喘息低吟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 10:38 PM

第63章

  社火露臺,龍舟躍江,流杯曲沼。衿帶勒帛,萬騎爭馳。端午節方過,節日餘喜未絕,街頭市面各家坊鋪賣的桃、柳、蒲葉等物尚未完全收起,郎君女郎們的袖口腕間露出五色長命縷的帶子。士人子弟仍借節慶之機,觥籌交作,宴賞不斷。

  雖心有準備,但下車在周宅外,聽到巷子深處的管弦聲,羅令妤還是詫了一下,同時為周郎高興——他是以寒門子弟身份,終於被上流士族接受了吧?

  風流才子,無人不喜。

  入宅前,羅令妤整理了下衣容,她一貫有見任何人之前都要形象甚佳的意識。間色裙掀動如煙,羅令妤娉娉嫋嫋,才向前邁了一步,身後偏左的方向便傳來男聲一聲咳。羅令妤轉身,看到將將下車的陳王劉俶。羅令妤眼波漾了一下,疑惑在周郎這裡見到陳王的概率,好似比她在陸三郎那裡見到陳王的概率還要高一些——

  可是建業不是人人都說,她表哥陸三郎才是陳王最好的朋友麼?

  那是以前。

  顯然在周揚靈來到建業後,陳王殿下已經移情別戀,拋棄了他的舊友。陸三郎眼睛受傷在家養病,劉俶不過去看了一回。周揚靈無病無災的時候,陳王逛這個巷子已熟得如同是自家後花園。

  羅令妤俯下眼,友好地與這位公子見禮。

  陳王劉俶一身金線衫袍,腰系九環金帶,貴氣不凡。他見到羅令妤也是皺了下眉,覺得在周子波這裡見到陸昀這位元表妹的頻率太高了些。心中不喜羅令妤總尋周子波,劉俶與她說話的語氣便很冷淡了:「你,來此,何事?」

  羅令妤笑盈盈地取了帖子遞給陳王看:「……六月無時節,不過是邀請大家混玩,到陸家做客,一起吃吃酒賞賞花。我寫了帖子請大家,先來給周郎送帖子。」

  陳王低頭看羅令妤遞來的請帖。她一貫將帖子做得十分精緻,一手字也漂亮,簪花靈秀,非常拿得出手。陳王從帖子觀到這位女郎心靈手巧的一面,疑心這般靈慧的女郎周郎定然喜愛,他心裡更不舒坦了。端著帖子觀望半天,劉俶沉吟:「……六月十九?」

  羅令妤:「對。」

  選在六月十九,其實有一個她自己開心的小心思。只是這種小快活,羅令妤並沒有與別人分享的打算。

  誰知陳王當即否了她的時間:「這天不行。」

  羅令妤:「……?」

  劉俶將帖子還她,淡聲:「那一日,他有約,我請。你和雪臣,也可以來。這天不行……你選他日。」

  羅令妤心中一怔,握著自己帖子的手都有些半涼。被劉俶這一手弄得無措,自是不願。陳王要作宴,難道她要和陳王搶同一天麼?羅令妤咬了下唇,心裡輕輕哼了一聲,但笑不語地將帖子收了回去。羅令妤非常好說話:「……好吧,那殿下你把你的帖子給我,我回去拿與三表哥看。陸家的宴,我就改日吧。」

  她美目流波,幾分狡黠色閃過,心中想的是:幸好我現在有陸雪臣這個「裙下之臣」。回頭我去求陸昀,頂多被他諷幾句任性,罵幾句虛榮,然而外人又不知道我如何在他面前丟面子。我定要他說服你改日子。六月十九,我志在必得。

  陳王劉俶不瞭解羅令妤,他雖然隱約知道羅令妤有幾分小心機,但看她這麼好說話,就也沒當回事。一男一女客氣無比,羅令妤從陳王身後跟隨的僕從手中接過好幾張請帖,她看了眼時間後,才跟上劉俶入周宅的腳步。

  卻是被一個老僕將將領到院子裡,劉俶和羅令妤都呆了呆。因他們看到周宅這小小的院子裡,竟來了不少人。大都是貴族男女,但劉俶最近頻頻和名士周潭介紹入都的寒門子弟打交道,他從人群中也認出了好幾位寒門子弟。只見周揚靈將她的編鐘搬了出來,供這些人研究。方才他們在院外聽到的樂聲,就是這些男女自行演奏奏樂之聲。

  有撫笛,有吹簫……

  周揚靈被圍在人中,輕聲細語地與他們一道翻閱古籍,查前朝宮廷樂的資料。原來周揚靈這裡還有整整一屋子的書——古有「黃金書屋」之說,任何名士之流之所以能成名士,都收藏了無數書籍典藏。周揚靈隨手能拿出這麼一屋子的書,實在很了不起。

  她的隱藏手段一個接一個,到建業短短幾個月,借著陳王這個東風,快速地征服著建業這些名門男女們。

  到這會兒,院中有女郎坐下敲擊編鐘,眾人圍觀下,女郎還會撒嬌般地回頭求助:「周郎,這個音律,我怎麼敲的聲音不對啊?」

  周揚靈便坐下,耐心地為她校音。她側耳,用手中小錘敲擊銅鐘。身旁的郎君們點頭,女郎們則眼睛發亮地看著她,暗自琢磨開讓周郎做個上門女婿的可能性。貴族女,也不一定絕不下嫁啊。

  站在院門口,看他們都圍著周揚靈,羅令妤心臟微微不舒服,有點兒不開心。

  陳王劉俶的心臟也不太舒服,他也不開心。

  羅令妤唇抿著:「周郎怎麼能這樣,誰找他他都答應……」她一點兒也不特別。

  劉俶難得和陸昀這位表妹有共識,語氣微厲:「……對!」

  二人站在門口一通抱怨,羅令妤想尋周揚靈玩的心思已經非常弱了。周揚靈於眾人中不經意抬頭,看到了門口的兩人。她交代了一聲,讓郎君女郎們各自玩,便過來找兩人了。周揚靈含笑:「羅妹妹怎麼竟和公子一道來了?」

  羅令妤情緒低落地把陳王方才拿給她看的請帖遞給周揚靈:「公子要辦宴邀請你,我們在半道上碰到,就過來給你送帖子。」

  周揚靈點頭:「多謝。」

  羅令妤望她一眼,悶悶不樂道:「帖子既然送到了,那我便走了。」

  周揚靈:「……」

  她眼皮快速地上掀了一下,尚低著頭看帖子,卻於第一時間察覺到了羅令妤低落的情緒。不光羅令妤不太高興,一旁的陳王興致看起來也不高。這微微讓周揚靈不解。羅令妤連院門都沒踏入幾步,轉身便要走,周揚靈追上來,撩袍作揖。

  羅令妤躲開:「你做什麼嘛!」

  周揚靈她乃是翩翩俊俏少年郎的扮相,專注看人時,眸子清而澈,如水中浸著的玉石般好看。配著她輕柔的說話聲,少人能不聽便走:「不知我哪裡得罪了羅妹妹,惹了妹妹不開心?」

  羅令妤面頰飛紅:「我哪有不開心!」

  周揚靈:「妹妹尚未進院便要走,定是我做錯了什麼。請妹妹明示,不要冤死我。」

  羅令妤遲疑,她可從不在外人面前多說不相干的話啊。她連撒嬌,都是在有用的時候才用。目前為止,只有陸昀能讓她忽然生氣,又忽然難過。她絕不在非陸昀的人面前再次露餡,讓人知道她表裡不一。但是周揚靈溫潤的眼眸盯著她,盯得她心中動搖,覺得這也不是什麼事。

  周揚靈再次柔聲催促,並感慨:「妹妹是我到建業後結識的第一位女郎,你我二人尚同開一家坊。脂粉坊運轉正常,妹妹怎麼卻要與我生分了?」

  羅令妤一頓,然後沒忍住:「我雖是你第一個認識的女郎,可你心裡並不拿我當回事。」

  周揚靈怔住:「……這話從何說起?」

  羅令妤的唇向旁邊努努,讓周郎看滿院子的郎君和女郎。她露出一點兒不喜的神色來,周揚靈聞弦知雅意,當然立即道歉,直安撫羅令妤自己心裡最珍視她。羅令妤卻不信,說他心裡沒有自己。她們兩個女郎勾來扯去,一旁的陳王聽得甚急。

  劉俶想說句話,表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羅令妤看著嬌滴滴的,小嘴卻嘚吧嘚吧不停說,沒有一刻停住。周揚靈急得不行,全程圍著羅令妤安撫,讓那個小女子嘴角翹起,重又歡喜開來。

  劉俶非常著急的,忍不住了,憋出來一句:「你、你、你、你第一個認、認、認識的郎君是是是我!」

  正與周揚靈撒著嬌的羅令妤:「……」

  正在努力安撫羅令妤的周揚靈:「……」

  二女齊齊詫異看來,劉俶的臉刷地漲紅了。

  周揚靈忍俊不禁:「殿下怎麼又結巴了?」

  劉俶的臉更紅了,他本就長得秀氣,這一下頓時如同害羞的小娘子一般:「……」

  羅令妤壓下心中對劉俶的疑惑,她其實已經被周揚靈安撫得差不多了。回過頭面對周揚靈時,羅令妤唇角已經重新浮了笑。她俏皮無比,又半真半假:「那你最愛的女郎是不是我?」

  周揚靈笑道:「是你,自然是你。」

  陳王再次不甘示弱:「那那那你最愛愛愛的郎郎郎君是是不是我?」

  羅令妤:「……」

  這個陳王怎麼總和她搶周郎?還總結巴?

  看陳王的臉都憋紅了,周揚靈非常意外地看他,然後很尷尬的:「……不是。」她是女兒身,怎麼好大庭廣眾下說自己最愛一個郎君?

  劉俶頓失魂,臉色蒼白,瞬間失血。

  陳王殿下情緒轉變如此快,周揚靈被他嚇得愣住,正踟躕著要不要安慰下這位殿下,他們所站的院門外奔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侍女。這位侍女,是跟隨羅令妤一道來周宅的侍女靈玉。

  靈玉驚疑不定地問羅令妤:「女郎,婢子照你說的在巷外守著車。突然來了一輛車,車中坐著一錦衣華服的郎君。那郎君問了我幾句話後,就說是你的未婚夫君。女郎你哪裡來的未婚夫君?那位未婚夫君還讓你出去見他,說不聽話的話,別怪他做什麼你接受不了的事。」

  「女郎,這人是誰啊?莫非是瘋子?」

  緊接著,跟隨著臉色煞白的陳王殿下,羅令妤的臉色也白了。她僵硬地立在豔陽天下,渾身冷汗淋淋,壓根聽不到一旁周揚靈擔憂安慰的話了。她滿腦子都是「他來了」「這個瘋子居然來找我了」……他為什麼不在南陽好好待著?

  還以她「未婚夫君」的身份!

  羅令妤搖搖欲倒,被靈玉扶住。女郎掩袖捂臉,雙肩嚇得顫顫發抖。六神無主下,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唯一可能會救她的郎君:雪臣哥哥……瘋子來了,你在哪兒啊救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4 AM

第64章

  日頭並不烈,羅令妤額上卻滲了汗。她大腦空白半天,耳邊嗡鳴不絕,到周揚靈冰涼的手握住她手腕拽了拽,羅令妤才茫茫然回神,扭過頭,對周揚靈露出一個怔忡的神色。

  周揚靈分外擔心她:「怎麼了?是你那……未婚夫君有問題麼?我與公子陪你一道去看?」

  周揚靈眸中神色難言,因她親眼見過羅令妤與陸三郎之間那古怪的氣氛。若說那兩人毫無曖昧,周揚靈不信。然若羅令妤與陸三郎情投意合,這位冒出來的羅令妤的未婚夫君又是誰?而羅令妤又何以神色這般張惶?

  羅令妤本能拒絕:「不用了,周郎。許是有些誤會……我自己一個人就好。」

  她面白又面赤,無法接受在周揚靈溫潤眸子的注視下,自己那點兒私事鬧得沸沸揚揚。況且今日不獨周郎和陳王在,周宅院子裡那些吹彈讀書的貴族郎君和女郎們都在。她不能讓自己淪為建業的笑話——她知道範清辰絕不在意將他們的事鬧大。

  他從不尊重她。

  他口口聲聲喜愛她,帶給她的卻全是懼怕。

  羅令妤垂下了眼,手藏入袖中,濕汗在袖子上擦了擦。她定定神,與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的陳王和周揚靈二人告別,扭過身,在侍女的跟隨下,往巷外停著的油幢車方向步去。哪怕心中害怕又緊張,她面上也清豔美麗,行姿背影旖旎婀娜,讓從周宅院中步出的齊三郎看得失神。

  到巷口,果然看到除了陸家的那輛牛車,還多停了一輛車。她盯著多出來的這輛車看,車中男子沉笑的聲音已傳入耳中:「妹妹要去哪裡?」

  噩夢一般的聲音……羅令妤面色不變,柔聲:「自是回陸家了。」

  車中郎君繼續笑得她心裡發毛,他將一聲「哦」拉長,慢悠悠:「那我與你一道去陸家吧。妹妹在建業人生地不熟,住在親戚家無妨。但既然我已來了,作為你的未婚夫君,我可見不得羅妹妹受委屈。我讓人購了宅子,我們現在去陸家收拾你的行李,今晚羅妹妹就跟我走吧。」

  羅令妤貝齒咬住口腔中的肉,刺痛感讓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她提醒自己絕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與他討論「未婚夫君」的事,就算她註定丟人,也要回陸家去丟。何況陸家還有陸昀,她六神無主,想在前往陸家的一路上想辦法拖延時間——她甯死在陸家,也不會跟這個人走的。

  羅令妤沒反對,車中郎君似極為瞭解她,他又笑了一聲,道:「那妹妹上車來吧,我與妹妹同車去往陸家。」

  羅令妤拒絕:「不必了郎君,我有車……」

  范清辰聲音冷了:「你在逼我下車迫你麼?」

  羅令妤咬緊牙關,忍氣吞聲。在侍女靈玉瞪大眼的詫異中,羅令妤漲紅著面,提起裙裾上了車。她心思百轉,可以和正常人虛與委蛇,但是與瘋子交流……瘋子說什麼就什麼吧。畢竟她要臉面。

  靈玉聽他二人說話很奇怪,在車門開的一瞬,她屏住呼吸往車中看去,怕車中人威脅女郎。這一看,見車中坐在陰暗角落裡的郎君,身修長,眉目清,一張俊容,多看兩眼都會催得人面紅耳赤。乃是極為好看的一位年輕郎君。這位若是表小姐的未婚夫君的話,容貌倒是配得上表小姐的。

  車中郎君幽黑的眼睛看過來,靈玉心口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駭,還沒多想,羅令妤纖瘦的身形一晃,擋住了車中人的視線。關上車門,靈玉仍撫著自己胸口,總疑心不是表小姐擋那一下的話,那人的眼神像要殺了自己似的……

  羅令妤上了車後,坐到與車中郎君斜對面最遠的地方。車轔轔行起,羅令妤後背貼著車壁,警惕地望著他:「靈玉是陸家給我的侍女,你若是傷了她,陸家不會像我那般好說話。」

  範清辰怔了一下,眸子更幽了:「半年不見,你見我第一面,竟是說一個侍女的死活。我不是說過,之前那事是意外麼?羅妹妹怎麼還沒想通?」

  羅令妤微微笑:「沒有。我只是隨口說一句,范郎喜歡怎樣就怎樣。」

  她若真是天真小娘子,就被他騙過去了。意外?她身邊的人一個個成了他的人,一個個被他監視,一個個聽他的話,再被他弄死……這叫意外?

  範清辰盯她半天:「羅妹妹還是這麼言不由衷……呵,所以你離開南陽,跑到建業,果真是為了躲我?你將羅氏哄得願意給你機會,你就跑來建業了?如果不是陸家派人去南陽打聽你消息,我還真不知你去了哪裡。」

  他語調怪怪的,低低的聲線帶著幾分惹人懼怕的顫聲,眼睛卻極亮:「半年了,羅妹妹,我都要瘋了……你看似卻好像全然不受影響……你喜歡陸家郎君哪個?」

  羅令妤當即否認:「什麼?沒有!」

  範清辰閃爍的目光移了過來,他笑容很輕,又很微妙,定了兩刻才道:「……你有沒有喜歡誰,咱們且去陸家看。」

  他身子向前將將一傾,羅令妤就挺著脊背向後挪。範清辰一頓,目中神色冷下,看出她對他的躲避態度。哪怕她看似坐得端正,但她眼神飄忽閃爍,始終不與他對視,他一動,她就往後挪……範清辰壓抑著胸臆中的驚怒和惱恨,閉上了眼。

  他想他要冷靜,他不能動她。她本就在怕他……範清辰心中想,他對她這麼好,為何她就這般怕他?

  陸氏是丹陽大族,建業名門之首,不能得罪……無妨,他有婚書在手,陸家又怎麼可能為了一個表小姐攔他?

  到陸家看看,且讓羅令妤知道,誰才是對她好的,誰又是指望不上的。

  ……

  陸昀坐在書房中寫字。

  眼上蒙著紗布,他連公務都是口述,好久不動筆。但是羅令妤忐忑地在他耳邊念了好幾日「南陽范氏」,陸昀生了幾次悶氣後,還是決定替她把這信寫了。南陽范氏自然是大士族,那位范郎還與她定了婚約,然建業陸氏勢力更大。陸昀先去封信讓他們退婚,許他們些利益,讓他們退婚。哦,他們態度不定的話,可讓幾個說客去南陽……

  不過一個貌美女郎而已,范氏不會為了一個小女子和陸氏交惡。

  陸昀寫信的時候,小廝便站在一旁磨墨,同時因陸三郎看不見的緣故,小廝要提醒他字有沒有寫歪,寫串。費了半個時辰,陸三郎終寫好了這封信。吹了吹紙上筆墨,陸昀正要封信時,舍外竹簾被撞得啪嗒啪嗒響。

  他辦公時不讓外人進書房,侍女錦月便在舍外急得轉圈:「郎君,郎君!」

  陸昀聲音華麗中帶抹慵懶意味,哼道:「嗯?」

  錦月:「三郎,好似出事了。嫿兒小娘子跑過來,說她姐姐遇到麻煩了,請三郎相助。」

  陸昀皺了下眉,不冷不熱,微煩:「怎麼見天遇到麻煩?怎麼這樣能惹事?」

  錦月愁苦道:「這次是……未婚夫君親自來我們府上,要帶表小姐離開呢。表小姐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只匆匆讓嫿兒來傳話。恐怕表小姐也正慌著。」

  錦月努力睜大眼,想透過竹簾打量舍中的郎君,她心中分外莫名其妙,意外至極。表小姐不是一直與她們郎君眉來眼去,打得火熱麼?她還以為郎君那顆鐵石心終於被女郎軟化,動了一動,這卻又是哪裡冒出來的「未婚夫君」?

  「砰!」

  舍中傳來一疊聲巨響,伴著瓷器掃到地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書冊和案上的茶託茶盞一道被砸到了地上。錦月後怕地縮下肩,低著頭,哪怕看到郎君的袍袖出現在視線中,她也沒敢抬頭去看陸昀的臉色——

  被女郎這般玩弄,定是極為難看吧?

  ……

  陸老夫人正與陸夫人等幾個同輩女眷坐在家中湖中心的涼亭間,聽年輕的樂坊女孩子們吹拉彈唱。陸老夫人掃一眼一圈的婦人,個個是家中女眷,卻沒有一個貌美的未婚嫁的年輕女孩子。旁人家漂亮的女郎們出門交際遊玩,陸家的老夫人就天天發愁,催促陸家的郎君們儘快生個女兒,或者家裡邀請表小姐們來玩啊。

  整日對著一群婦人,日日看得厭,好是無趣。

  陸老夫人意興闌珊時,陸夫人咳嗽著彙報:「……總之,羅娘子已經想好要在家裡辦宴,到時候家裡就會有娘子們來了。趁此機會,我決定將表小姐們再接過來住住。家中多些女孩子,氣氛也能活潑些。」

  陸老夫人聽到是「羅令妤」辦宴,心情複雜,想拒絕羅令妤參與他們家的事。但是若沒有羅令妤,長輩們辦宴,又請不來年輕的郎君和女郎們……真是愁啊。陸老夫人敲拐杖,問起羅令妤:「她是出門玩了,沒去照顧三郎?」

  陸夫人:「唔……母親覺得不妥麼?」

  陸老夫人無言,她想說羅令妤幾句,說她不關心自己的孫子;可若是羅令妤整日跑去「清院」找三郎,陸老夫人也不會高興。左右為難,陸老夫人不知該如何說羅令妤,只能歎氣。若不是三郎那態度……其實她也挺喜歡這個活潑的女郎的,至少比她死氣沉沉的兒媳,陸夫人好多了。

  若羅令妤家世能好一些,她都不會這般不喜。

  這邊正討論著羅令妤,隔著一汪湖,羅令妤與她那未婚夫君前來拜訪老夫人了。陸老夫人聽到侍女通報,詫異地看到一對年輕男女進了涼亭。羅女郎一貫儀態風流綽約,這位走進來的陌生郎君,也是好皮相,好氣質。

  在羅令妤不怎麼情願的介紹下,範清辰跟陸老夫人等女眷見面,並自我介紹。當眾女眷得知範清辰是羅令妤的「未婚夫君」,范清辰要帶她離開陸家時,陸老夫人直接驚了:「什麼?羅娘子心有他屬?」

  竟然不是愛慕她的孫兒?!

  羅令妤:「……」

  羅令妤有苦難言,因範清辰笑眯眯地自稱她未婚夫,這人還有婚書為證。她想了一路都沒想出來如何反駁,在陸老夫人面前,羅令妤只好柔弱道:「其實我想多在陸家住兩日……」

  範清辰以憐愛寵溺的眼神望著她:「羅妹妹怎這樣不懂事?好了,知道你孝敬長輩,但是偶爾來玩玩就可以了,莫要給長輩添亂。」

  他的手搭在羅令妤肩上,看似隨意,實則緊緊扣住她,讓她不得不照著他的想法走。羅令妤額上滲汗,被他壓得說不出話。她咬著唇,眼珠不動,想要落淚……範清辰作出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柔聲:「知道妹妹見到我高興至極,又不舍老夫人至極。這樣吧,明天我陪你回來,老夫人覺得呢?」

  陸老夫人等人只覺得有些古怪,卻也沒看出什麼來,只好笑著頷首。

  當即,範清辰不給羅令妤開口的藉口,硬是噙著笑不斷地與陸夫人等人說話,關心地問起羅令妤平日的日常起居。他表現得如此關切女郎,陸夫人等人也減了疑惑和不自在。陸夫人看一眼羅令妤,可惜自家三郎與她無緣後,笑道:「……范郎對羅娘子真不錯。你二人真是神仙眷侶,想過何時成婚了麼?」

  範清辰眉眼上揚,最喜歡這類話題,自然討論得更用心。

  羅令妤被他壓著肩,努力想掙開,卻又不願掉面子,臉色雪白一片,唇也被自己咬得血紅。她心裡難堪,又不甘,還帶著絕望。羅令妤繼續掙扎:「夫人,我伯母沒有回來麼?」

  陸夫人:「小姑出城去寺裡拜訪大師,恐今日是回不來的……」

  範清辰快速道:「改日再拜訪你伯母也可啊,羅妹妹。」

  他壓根不願讓羅令妤在這裡多待一天。

  陸夫人擰眉,看一眼二人,覺得二人的態度有些古怪。範清辰漸漸不耐,心知羅令妤就是要拖長時間,讓人看出不對勁,他並不願在陸家多待。只要羅令妤離開陸家,憑羅令妤自己,是掙脫不了他手心的……這邊正拉扯時,聽到後方水上傳來的侍女和小廝的聲音:「老夫人,夫人們,表小姐,奴(僕)在此請安了!」

  範清辰扭頭,與眾人一道往湖心涼亭外看去——落落清風,荷葉乍讓。碧綠湖水間,悠悠行來一隻遊玩用的小船。船夫劃著槳,一位貌美侍女、一位年少小廝站在船上,侍女與小廝在船頭便伏身,脆聲與湖心小亭中的主子們見禮。但所有人的目光,越過侍女和小廝,落在了那立在他們身前的郎君身上。

  一袍輕裘緩帶,衣若風吹。那郎君立在船頭,玉冠白麵,長身如松。他眼上覆著輕紗,幾綹烏髮被風吹得拂在面上。

  蕩水而出,如從清荷上走過。

  氣質高邈出塵,如月下飛煙,似仙之縹緲。

  他如此風姿,亭中女眷們明明看多了他,還是忍不住歎口氣:三郎還是這般俊。

  陸夫人心裡不是滋味:幸虧她兒子不在,不然又要被三郎襯成灰了。

  只看這位郎君第一眼,範清辰心裡一咯噔,有種本能直覺:這位定是陸家三郎,陸昀了。

  涼亭中人等著船靠岸,船上的陸三郎側過臉,往羅令妤的方向看來。明知他眼上覆著紗什麼也看不到,但範清辰手心所壓的女郎肩頭一顫。在范清辰發怔時,羅令妤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子掙脫了這個未婚夫君,往前快走兩步,歡喜喚道:「三表哥,你怎麼來了?」

  範清辰貼著她的後背,訝然沉笑,壓低聲音,低著頭似與她耳語:「羅妹妹,我看錯你了……你眼光竟低至此,竟然喜歡這個瞎子?」

  羅令妤:「……」

  陸昀的到來,帶給了她勇氣。她方才懼怕範清辰,什麼都不敢說。但現在陸昀「望過來」,羅令妤有人給她提膽氣的感覺,故意情真意切般地誇:「三表哥瞎了眼,也是最英俊瀟灑的郎君。我就喜愛瞎子。」

  範清辰被她噎住:「……」

  而她已步出,去迎接那位「瞎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5 AM

第65章

  範清辰打量著這位陸家三郎——他不得不承認,陸三郎真人比畫冊上看到的更招人。

  畫冊上看不出郎君的氣質,但陸三郎涉水掠舟而來,他出眾的相貌與氣質混於一體,極易讓人的眼睛只盯著他一人,看不到旁人。至少羅令妤看到陸三郎,整個人都被影響得不一樣了。

  范清辰看陸三郎被侍女和羅令妤扶著去跟老夫人等人請安,他沉沉笑了兩聲。他笑聲不難聽,羅令妤手臂卻一僵,陸昀直接察覺到了。陸昀淡聲跟諸人解釋自己無聊、來湖中亭玩耍,沒料到老夫人等人在。眾人神色各異,大約並不信陸昀的說辭,然她們也沒多說什麼。而陸昀聽到範清辰的低笑聲,入座後的郎君側過臉,他那尚蒙著紗布的眼,便「看」向範清辰:「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陸三郎到場,亭中輕鬆的氣氛被壓了下去。陸夫人看情況不對,她使個眼色,亭子靠水一方吹彈樂器的樂坊伎者便抱著琵琶、古琴等物,一步三回頭,悵然若失地一邊紅著臉看亭中的陸三郎,一邊被侍女們領下去了。

  羅令妤咳嗽一聲:「這是范郎,南陽範氏的四郎。」

  範清辰目光一錯不錯,盯著陸昀,和夾在中間的羅令妤。他聲音低柔下去:「羅妹妹對我何以這般生疏?我可是你的未婚夫君啊。」

  陸昀聲音極淡:「證據呢?」

  羅令妤眸子一縮。

  範清辰怔了一下。

  亭中諸人都看向這位陸三郎,聽陸三郎重複了一遍:「范郎如何自證你是南陽範氏的人?不要怪我多心,南陽離建業千里遠,羅表妹還這般年少,識人不清、被人矇騙並不奇怪。羅表妹既然住到我陸家,便是要走,我陸家也得確定她的安全,不至於讓她糊裡糊塗地跟著豺狼便走了。對不對?」

  陸老夫人等人一陣乾咳,被說得臉紅:三郎說的好像她們之前不問清楚,是要賣羅娘子一樣。但是羅娘子自己領著人回來,那人怎麼會是假的呢?

  而羅令妤左看看範清辰陰沉似可滴墨的臉色,右看看陸昀平靜卻俊秀的小白臉。她心中的惶恐被壓了下去,明明陸昀眼睛被蒙著看不見,但她已忍不住望向他,心中略安、略甜:「對。」

  範清辰語氣古怪:「要我證明我是南陽範氏的人倒是不難,只是三郎對我的未婚妻,是否太過關注了?你與我未婚妻,是否……」

  陸昀嘴角微揚。

  他笑意如春,卻透著一股子諷刺。這會兒他自己沒開口,他身後的侍女錦月已經替郎君說話了:「范郎如此多心!我們郎君在建業,聲名顯赫,多少女郎傾慕。郎君你莫將我們郎君對表小姐的親情,說得如此不經推敲。」

  眾人齊齊望向那個伶牙俐齒的貌美侍女:「……」

  錦月臉皮也是蠻厚的。

  範清辰臉上的笑收起來了,盯著這位陸三郎。片刻後,衡量下與陸家翻臉的代價,範清辰退了一步,慢慢說道:「南陽範氏身份的證明不難,我有僕從隨我一道來了建業,可證。入城過所檔案清晰,也可證。」

  「僕從證詞說明不了什麼,」陸昀一刻不頓,緊跟著開口,「調『過所』資訊看是吧?修林,去尋京兆尹,調范郎等人入都的資料,調他們一路行來的資訊:遇到哪些人,說了那些話,又停在哪裡休憩。全要詳細。」

  陸昀向範清辰點頭,客氣而疏離:「以防萬一,多有得罪,勿怪。」

  他身後的小廝「修林」,應一聲後就小跑著出了亭子,划船離開。亭中其他觀望的陸老夫人等人,在陸昀氣場碾壓下,她們都各自觀戲,神色百變,卻謹慎無比地不肯開口發表意見。

  範清辰臉色難看:「何必這般麻煩?我是誰,羅妹妹難道不能證明?」

  羅令妤何等上道,立刻道:「我年少無知,我自己尚糊塗著。我的證明不算數,聽三表哥做主!」

  範清辰:「……」

  範清辰目一寒,唇角輕微扯動,盯著這位陸三郎的眼神,已如冰刺般。陸昀在給他下馬威,與他顯示自己在建業的權利有多大。京兆尹的手中資料訊息,說調便調。還有羅令妤那般支持陸三郎……陸三郎灑然而坐,就算眼睛瞎了,那心也沒瞎。

  好。

  有手段。

  范清辰卻不信陸昀只有這招來拖時間:「還有呢?我自是南陽范氏四郎,三郎證明了我是真的後,就會讓我帶羅妹妹離開了吧?」

  陸昀:「婚書也要證明真假。」

  他淡聲:「就算你真是南陽範氏家中的四郎,那婚書也不一定是真的。畢竟南陽離建業這般遠,中途任何人撒謊或發生任何意外,建業這邊皆是不知的。要確認羅表妹的安全,讓陸家放她離開,我還得看婚書是不是真的。」

  範清辰頓片刻,明白了。

  無論如何,看起來今天他是帶不走羅令妤了。

  范清辰轉攻陸老夫人:「老夫人,我自然與羅妹妹有婚約。若是假的,羅妹妹豈不一開始就反駁我了?」

  陸老夫人心中其實巴不得羅令妤趕緊離開他們家,陸三郎這要留下羅令妤的架勢,本就讓她不喜了。范郎一開口,陸老夫人就沉吟:「郎君說得有理……」

  不料她那孫兒當即道:「羅表妹不反抗,除了有范郎並未撒謊的可能,還有范郎威脅羅表妹的可能。羅表妹若是受了脅迫,我們難道不替羅表妹做主麼?表小姐好端端地住到我們家,就算走,也得全須全尾地離開。」

  陸老夫人艱難的:「三郎說的也有道理……」

  範清辰冷笑:「婚書我即刻可以拿出來。我初來建業,連家宅都未買好,如何就有時間威脅羅妹妹?」

  陸老夫人:「唔,有道理……」

  陸三郎:「你家宅都未定,就要羅表妹與你走,可見心中果然另有打算。我更不能放心羅表妹跟你走了。」

  陸老夫人:「……」

  左看看,右看看,陸老夫人已經看出這兩位郎君劍拔弩張的氣氛了。她胸口發滯,盯著陸昀那被白紗覆著眼的俊逸面孔看。先前陸昀為羅令妤燙傷眼睛,她以為陸昀對羅令妤有情。然那只是猜測,陸老夫人不能肯定。但現在,陸老夫人肯定了——以她這個孫兒的懶怠,他輕易是不會招惹上年輕女孩子的事的。

  陸昀怕麻煩,怕牽扯不清,怕被女郎扯住走不脫……而他卻對羅令妤的事這麼上心!

  陸老夫人臉色變得很難看。

  陸昀和範清辰仍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鋒,陸昀神情始終平淡、巍峨,範清辰面色卻越來越差,眼中陰森寒氣幾乎藏不住。他冷漠的眼盯著陸昀,殺氣頓起。然這是陸家,陸三郎就算是瞎子,也是一個穩穩坐在自己院子裡的瞎子……范清辰忍怒:「你我如何說全然不作數。只需找羅妹妹一一對峙便是。我與羅妹妹相識四載,羅妹妹若是當場說出我不是你認識的范氏四郎,我當即走人。」

  羅令妤艱難的吞了吞口水:「……」

  她一開始就落了下風,若她一開始就不承認自己認識這個人,不承認什麼婚書,那可以抵賴到底。然她最初沒否認,現在再怎麼否認,都像是假的一樣。陸三郎為了她,是面子也不要了,一口氣咬定人是假的。不過是拖時間。

  拖時間的這種方式陸昀能用,她卻用不了……

  羅令妤面色雪白。

  陸老夫人等人複雜的眼神、範清辰威脅的看過來的目光、陸昀側過來的臉,全都看向羅令妤。羅令妤硬著頭皮,頂著壓力,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唇顫著,費勁地開口:「我……」

  女郎妙盈盈的目光,求助般的望向陸三郎。

  陸三郎不動聲色,置於膝上的指節輕輕屈了一下。

  羅令妤一頓,腦中靈光一現。她一邊慢悠悠地開口要證明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偏向的事,一邊揉著額頭,步伐趔趄。女郎面色蒼如雪,才吐出一個字,便嚶嚀一聲,跌撞地倒了地,暈了過去。

  而離她最近的陸三郎,一刻不停,揚袖起身。眼睛不便,他卻準確地將倒在地上的女郎抱到了懷裡,語氣關切焦急:「表妹!表妹?你怎樣了……祖母,表妹似中暑了。」

  陸老夫人和範清辰等人,齊齊窒息:「……」

  神一般的中暑。

  這齣戲,卻是無論如何也要唱下去的。羅令妤奄奄一息地暈倒在郎君懷中,陸三郎盡職地扮演一個關愛表妹的表哥,一眾女眷吩咐人去請疾醫,也圍住了昏迷不醒的羅令妤。

  範清辰被排他在外。

  他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六月天,他目赤如火,心寒似冰。他明明能看出一切粗陋的演戲痕跡,但他根本打斷不了這齣戲。望著人中那位郎君清雋似玉的側臉,範清辰眯眸,冷笑:陸三郎……呵,看來表妹這次找上的靠山,不簡單啊。

  然那又怎樣?

  一切不過是拖時間。他倒要看看這兩人能拖成什麼樣子來。

  ……

  陸昀抱羅令妤回到了「雪溯院」,關懷的人走完了,羅令妤以「中暑」為藉口,能夠留在陸家。當疾醫等出去後,屋中靜了下來,床榻上氣息微弱的女郎悄悄睜開一隻眼……她看到了靜坐床邊的陸昀。

  陸昀幽靜坐著,面容明秀,因眼蒙著讓人看不到他的神色,無法判斷他在想什麼。

  羅令妤小心望他。

  他耳朵一動,側臉看過來,涼聲嘲諷道:「人已經走了。」

  羅令妤用錦被蓋住口鼻,小聲:「多謝雪臣哥哥幫我。」

  陸三郎:「幫你熬過今天,幫你熬不過一輩子。你與人有婚約,還讓那人追到了建業。我卻是最後才知道。」

  羅令妤聽出他語氣的不友好。

  她很委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來了啊……雪臣哥哥,你不管我了麼?那我怎麼辦?」

  她叫一聲「雪臣哥哥」,陸昀的臉色稍微好了一些。方才他明面上與範清辰對峙,心中全力忍著暴怒和狼狽。他從未為女子爭到這個程度,他從不用被人逼到需要靠口舌詭辯來贏的地步……羅令妤!

  陸昀伸手,在她臉上狠狠掐了一把。

  羅令妤眼淚迸出,敢怒不敢言,只好忍著,委屈無比:「雪臣哥哥,要不我繼續裝病好了,等你想出辦法。你會想出辦法的吧……」

  陸昀嗤聲:「我為何要幫你?」

  羅令妤一滯。

  陸昀此人裝清高裝久了,她若是用「你愛慕我」為藉口,他必嗤之以鼻,掉頭就走,絕不承認。

  她望陸昀半晌,低下眼睛,慢慢從床榻上坐起。她慢騰騰地挪向他,遲疑一下,伸手摟住了他的脖頸。他仍然玉山一般動也不動,羅令妤心裡尷尬又懊惱,然比起範清辰的威脅,陸昀只是讓她尷尬,已經非常好了……羅令妤摟著他脖頸,想撒撒嬌,可她心中又不願在他面前低他一頭。

  她婉婉道:「求你了……」

  陸昀側過臉面向她,鼻樑貼上她嬌豔的唇。他忽而輕笑:「就這麼求?你會求人麼?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

  又被他笑,羅令妤心口發顫,摟他脖頸的手指僵硬。她心中惱,想我又不是女妓,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討好你這麼難說話的人?

  郎君坐姿如常,氣息卻與她相拂。既高貴,又輕浮。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同時存於一人身上,如罌粟般惹人墮落。羅令妤手指拂在他眼睛上的白紗上,不禁問:「你眼睛好些了麼,還不能拆紗布麼?」

  許是她語氣太溫柔,撫著他面孔的手指又清涼。氣氛如此好,陸昀的語氣也溫和了許多,與她纏綿著呼吸答她:「快好了……」

  他臉色又忽然一變,陰陽怪氣般地問:「你不會也這樣求過你那未婚夫君吧?也這樣與他說過話?」

  羅令妤:「……」

  她道:「哪用我求人?一貫是他來求我跟他玩。陸雪臣,我身邊的追慕者多的是,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般?」

  陸昀冷淡:「廉價的追慕者毫無意義。」

  羅令妤心中罵他一聲,想我明天就要昭告天下,讓建業追你的女郎們看看,你是如何看待她們的。竟說人「廉價」!

  陸昀又突然問:「你未婚夫君叫范清辰,我字『雪臣』,你待我不同,是否因同一個『臣』字?」

  羅令妤:「……」

  目瞪口呆。

  她都沒發現的東西,卻被陸昀問出來。羅令妤一時覺得可笑,她認識陸昀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字「雪臣」。她到哪裡去尋陸昀和範清辰的相似處去?而且那人也不叫『臣』,人家分明是『辰』。

  陸昀再道:「待我卸了紗布,我定要看看你的未婚夫君是何等人物,和我是否相似……」

  羅令妤膽大包天地推他一把,惱而嗔:「你有完沒完呀?都說了我不喜歡他了!明明不待見他,你還非一口一個『未婚夫君』。你說『他』不行麼?你不提『未婚夫君』這幾個字會死啊?」

  受不了他!

  明明不喜範清辰,還總要跟她提這個人。她不提他就提,不斷地說……陸昀這醋吃的,範圍實在太廣。

  ……

  羅令妤真的用「中暑」這個藉口,整日不敢出門,就待在屋子裡裝病。范清辰登了陸家門幾次,他上門一次,羅令妤病得厲害一次,跟被他克了似的。範清辰心知肚明,惱恨至極,卻也冷笑想看陸家難道還能拖著羅令妤一輩子。

  這些事,偶爾回到家裡喝口茶吃口飯的陸二郎陸顯也聽說了。陸顯反應卻並不大,只是想起來般「哦」了一聲。因他做的那個夢,隱約記得羅令妤好像也有個南陽來的舊識。模糊的也似有「未婚夫君」這個人……然而這人並未掀起什麼浪花。至少夢中陸二郎知道的時候,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陸二郎這幾日努力回憶自己的夢,記起了六月十九這日,是羅令妤向衡陽王投誠的日子。從這一日開始,衡陽王才光明正大般的,罩著羅表妹,認定了她為王妃。

  夢中時間線與現實中的時間線分開又聚起,夢中這個時候,如果陸昀不曾和羅表妹和好,二人還在爭吵,那衡陽王確實有機可乘。

  陸二郎想保證的,只是掐斷衡陽王這條線,確保六月十九那一日,羅表妹不會去見衡陽王。

  家中事情只是聽了一聽,知道陸昀幫羅表妹說話後,陸二郎去看了羅令妤一次,就再未去。他有更重要的事,他急於想知道夢裡老皇帝的「丹毒」,會不會是個圈套。

  將衡陽王送去宮中的幾個道士換下來,陸顯在家中待的時間不長。一要忙著辦公,二要忙著審問這幾個道士。

  這一日的黃昏後,天陰冷,幾絲雨飄在天幕下。陸夫人的念叨不管用,陸顯得僕從告知事情似有了進展,便撐傘驅車,前往城郊。陸顯將那幾個道士藏在山裡,逼問了幾日,今日那幾人鬆口,陸顯自然要第一時間知道真相。

  到山中,過樹林,來到一間茅草屋。在屋外收了傘,天邊悶雷轟了幾下,陸顯撩了撩衣擺上沾著的水,開門進去。屋中只有一盞燈燭,陸顯坐下,看對面被綁著的幾個道士身上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幾個道士躺在地上,低弱喘著氣。

  幾日來,自知道這幾個道士有問題,這還是陸顯第一個過來見人。

  陸顯:「如何?說出來,我保你們餘生活著。」

  道士中人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說、我們說……衡陽王並不曾要求我們投毒……他就是讓我們與宮裡的其他道士爭寵,讓陛下最喜歡我們。」

  「對、對!是這樣!陛下喜歡道士,衡陽王就是讓我們多煉丹。」

  陸顯打斷:「他親口說讓你們多煉丹給陛下吃?」

  古往今來,皇帝陛下者求仙者甚多,卻從未聽過有一人得道。他們這類家學淵博的上流士族郎君,讀多了書,更是知道那道士不過糊弄人。所謂的丹藥,不知煉出的是什麼。陛下不信侍醫,卻信道士。胡亂吃藥下,一命嗚呼並不意外。

  而這個「丹藥」,就是衡陽王要的……

  陸顯語氣微急,再次確認:「他真的說讓你們多煉丹,多勸陛下吃,是不是?」

  幾個道士頭昏昏沉沉,聽得模模糊糊,他們哼唧中,沒有人回答陸二郎。陸顯望著,旁邊一衛士手裡的鞭甩出去,打在幾人身上。陸顯閉眼,有些不忍看,不願聽。他明明一個清雅郎君,卻要聽這些……衛士魁梧的身形映在牆上,揮鞭猙獰:「郎君問你們的話沒聽懂是不是?回答我們郎君!」

  「回我們郎君的話——」

  轟——

  天邊悶雷再響,叮咣霹靂間,暴雨劃拉掠過天際,澆灌而下。大雨聲震,茅屋中道士們的慘叫聲高低起伏。山中大雨,雷電交映,氣氛實在沉悶。陸二郎有些不自在,止了衛士的鞭打:「罷了,讓他們好好回話就是,不要打了……」

  門外卻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笑:「回話?幾個小人物,他們能知道什麼大秘密。陸二郎想知道,直接問我,不是更方便麼?」

  舍中幾個陪著陸二郎的衛士們一驚,刷刷刷,連續抽劍。陸顯猛然起身,轉身去看。見門「啪」的從外,被人一腳踹倒,帶著一身寒氣與雨水,少年衡陽王踩門而入。

  飛電絕光在天,雨似矛戈縱橫。電光下,茅屋外站著的一排排衛士,形成一種逼仄而凜然的壓迫感。他們最前方,便是持著劍,一步步走進屋子的衡陽王劉慕。劉慕手中劍指前,陸顯白著臉向後退。

  陸顯:「你做什麼?你敢!」

  劉慕:「誰讓你發現了這樁秘密呢……我也不想對上陸家,但是陸二郎,你好奇心太甚了。看到不對勁,轉頭走了就好。為何,要讓我看到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5 AM

第66章

  大雨下,少年衡陽王劉慕手中的劍一點點上前,天上雷電霹靂而下,映著少年蒼白俊俏、卻又神色堅定的面孔。

  其實些許不願吧。

  並不願造下殺孽。陸二郎是個簡單的文弱書生,雖然總纏著自己推銷他那表妹,但也沒做過什麼惹人厭惡之事。頂多覺得他煩。但是人煩不是錯。當知道兄長要害自己,當滿天下都像是敵對的時候,等在巷口的那個陸二郎留下的僕從,安撫著劉慕的心。僕從手中的那個燈籠,讓劉慕暴戾的心性變得平穩,讓他能好好地回到府上。回到府上,自行舔舐傷口,最後再決定怎麼應對想殺自己的皇兄。

  某種層面來說,劉慕甚至感謝陸顯。然而、然而……茅屋被劉慕的人馬包圍,破門而入,劉慕手中劍平直向前,陸顯臉色蒼白地往後退。陸顯焦急解釋:「你誤會了!我只是想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那樣……但你要做的事其實我並不在意!」

  他只是想知道劉慕和羅表妹之間發生了什麼,他只有知道了,才能去挽救。夢中羅表妹是可憐的,劉慕卻也不得意。沒有誰得到最好的結果。他那個夢以他的視覺所見,夢到底是夢,渾渾噩噩的,很多地方都看得模糊。他必須在現實中查探,他才能……

  但是他的話,在劉慕耳中聽來,如詭辯一般。少年彎了下唇,嘲諷的:「都到了這一步,何以仍不敢說話?我欲弒君,在陸二郎看來大逆不道吧?」

  陸顯:「我知道其中定有誤會,定有緣故,你不是那般人……」若衡陽王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這麼多次得罪劉慕,劉慕不會只是嫌他煩。若衡陽王是心狠手辣之人,當他以為陳王刺殺他,他的反應不會僅僅是在朝政上針對陳王……

  自己唯一信賴的皇兄,從來關愛他照顧他的皇兄,一切力量來源的皇兄,和普通的和他爭帝位的皇室子弟,是不一樣的。

  劉慕很悲哀,如果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哥哥想殺他,他的母親還是幫兇,他能信誰呢?

  盯著陸顯誠懇的眼睛,看他迫不及待地解釋,少年劉慕再次漫不經心:「你說什麼我都不信,我現今誰也不信了……你真是太多管閒事,那日到我府上見到那幾個道士,雖然心起疑問,但你不要多管,你是陸家二郎,我就當你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麼辦?你偏偏要弄清楚其中緣故,那麼即便你是陸家二郎,我也不得不對你下手了,哪怕與陸家為敵呢……」

  陸顯目子猛一縮——與陸家為敵!

  他瞬間想到他夢中三弟去後,陸家的震怒。那時候陸家認定天子是陸三郎事件背後的推手,陸家與天子反目。建業的名門們聯起手來與新任天子對抗。雙方勢力皆未達到頂級,雙方皆不願放開手中權力。正是這樣的內耗,耽誤了國家大事,讓南國陷入北國軍隊包圍……

  難道夢裡的陸三郎出事,現實中因他的幾次小改變,變成了他出事?

  劉慕註定要和世家決裂?!

  陸顯心發沉,劉慕手中的劍已經指上他胸口,冰涼刺骨。他不完全替自己的安危擔憂,他還在努力勸:「你不能殺我!我是陸家嫡系子弟,我死了,和普通陸家子弟死了的結果是不一樣的。你瞞得再好,世上也不會有不漏風的牆,陸家一定會知道的。你會被千夫所指,被世家視為敵人。你的前程就此毀……」

  劉慕眸子一眯,聽他說什麼「世家」,心裡更認定這個人不能留了。

  劉慕:「抱歉啊,知道了我這麼大秘密的人,要麼永遠留我身邊安我心,要麼我送他去死……一個陸家郎君留我身邊我是不放心的,我也不可能和你們世家站到同一個利益面去。陸二郎,你是個好人,但我還是要殺你。」

  他硬下心腸,低下眼,不去看陸二郎懇求的眼神,不去聽他辯解的話。他當陸二郎是敵人,心裡略微的不忍下,手中劍卻握得極穩。話音一了,「刺」,劍鋒劃破郎君胸前的衣襟,向裡刺去,鮮血迸出——

  「哐!」

  忽然,從旁撞來一個衛士,向劉慕往前刺的劍撞過來。這衛士是陸二郎陸顯的人,衡陽王到來後,手下將陸二郎跟出來的衛士都擒拿而下。然衛士如何甘心自家郎君身死?今日之難,無論如何,他們這些衛士都躲不過去。陸二郎活著,會替他們撫慰他們的家人,以陸二郎的品性,家人定一生衣食無憂;陸二郎若是不在了,他們什麼指望也看不到!

  此衛士向劉慕手中的劍撞來,威武無比地撞開清瘦的陸二郎。劉慕一怔,抬目時看到一個黑影向自己撲來。他皺起眉,劍鋒一轉,本能沉腕下手,這個陡然撲來的衛士就死在了他手中。這個衛士臨死前大吼:「保護郎君!」

  屋中被擒的其他幾個衛士也如此心態,見有人死了,他們紛紛掙開衡陽王手下的擒拿,反殺而起,一同撲將向胸口滲血的陸二郎陸顯。幾個衛士提起陸二郎,配合精妙,一人破窗而逃,其餘人善後,與衡陽王追出來的手下大打出手。劉慕只一愣神的時候,幾個衛士已經護著他們的郎君從視窗跳了出去。劉慕追出屋子,看到電光雨霧中,幾道漆黑身影背著陸二郎往樹林深處逃去。

  劉慕:「追!」

  「事已至此,一個也不能放過!」

  陸顯托大,世家郎君不在意皇權更迭的態度,讓他沒有謹慎行事,還得連累自己的身邊人。他現在已知劉慕要殺自己,除了拼命的逃,別無二法。樹林中就他和幾個衛士,不斷地躲,不停地跑,身後的追兵卻數十上百。劉慕根本不可能讓他離開,讓他暴露今晚的事。

  陸顯在逃跑中,手捂著胸前傷口。血汩汩流出,他大腦混沌,想辦法逃生之餘,不自覺地想到他的夢——

  他尚如此,羅令妤又該如何?

  劉慕不可能讓自己弒君的秘密昭告天下,在夢中,羅表妹去探望生病的劉慕,是否真的起了疑心,撞見了那幾個道士。甚至說不得羅表妹比自己更慘,羅表妹可能直接聽到了劉慕與那幾個道士的對話……

  天降大雨,樹林漆黑。滿腳泥滿腳水地跑,衛士們一個個死去,到最後,陸顯身邊已經沒有衛士。只剩下他一個人奔跑在無邊無際的林子裡,想要逃出去,但這時,他連方向都無法分辨。

  而劉慕的腳步在後,慢慢的,逗弄玩物一般,追上他。

  「啊——」

  陸二郎一聲慘叫,跑的時候被腳下藤蔓纏扯住,猛地摔倒。他滾在泥地中,撞上樹,又沿著斜坡一路向下滾。劉慕眼睛一眯,猛縱而至,只看到那個郎君一路滾向下,沿著崎嶇的、綠蔭密佈的山體斜坡。大雨滂沱,陸二郎的身影消失了。

  怔然一下,劉慕問:「下麵是哪裡?」

  身邊手下答:「玄武湖……公子,還追麼?」

  劉慕握著劍的手一抖:玄武湖。以陸二郎這羸弱的體質,從山上滾摔下去,幾乎不可能活。而玄武湖又那般大,想要找一個死人,豈是容易?

  劉慕收了劍:「不追了,清掃一下痕跡,弄成陸二郎上山遊玩、不幸摔死的樣子。別讓人看出打鬥的痕跡,看出我們衡陽王府的東西。」

  手下應了是,在林子鷂子般起落飛縱,往身後去收拾戰場。劉慕盯著黑黝黝的斜坡看半天,一寸一寸地掃視,確定看不到陸顯,才慢慢轉身離開。他心中幾多麻木,想到陸二郎不斷地纏著他——

  討好的:「公子,你覺得我表妹如何?」

  警惕的:「公子,不要打我表妹的主意。」

  反反復複,圍著一個羅令妤,陸顯弄得人雞飛狗跳,想要人掐死他。

  然劉慕沒有掐死他,而是殺了他。

  劉慕閉了下眼睛。

  淩晨後回到衡陽王府,換衣洗浴褪去一身自己忍受不了的髒汙血腥味,在書房中碰到擔憂的等著他的幕僚孔先生。孔先生這麼大年紀,卻徹夜不眠,只因不放心這個少年。他等在書房,看到劉慕無表情的、蒼白的面容,頓時明白事情到底朝著那個不好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孔先生心口滯悶。

  劉慕看向他,似在研究他是否值得信賴。研究半天後,劉慕對孔先生低聲:「今夜跟我出去的衛士,全都殺了。動作小一點,別讓人注意到衡陽王府換了防衛。」

  孔先生目瞪似裂:「……主公!」

  那些人跟了劉慕這麼多年!

  但少年郎已經關上門,僵著後背,不願聽孔先生的念叨。

  ……

  陸二郎沒死。

  他卻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什麼狀態。渾身劇痛,意識清醒,可是又醒不過來。這般混沌又清醒的狀態,讓他意識一凜,然後聽到了女郎細細微微的哭泣聲。

  聽到女郎哭泣聲,他尋著路跌跌撞撞地找過去。昏睡前還被衡陽王追殺,昏睡後卻到了一個陌生宅院。仍然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雨不停,院中池閣走過半天,陸二郎才發現,這是夢裡羅表妹住過的院子。

  在夢中,羅表妹與衡陽王回到建業後,沒有再住在陸家,而是自己在外頭租了一院子。陸二郎在現實中曾經去找過這個院子,特意將它買下,就是為了防止羅表妹再次住進來。而他現在踩著一水泥,竟然來到了這裡……

  當是又做夢了。

  陸二郎站在窗下,雨澆落而下,他仰頭,看到視窗燈火昏昏,聽到舍中女郎仍在哭。他透過窗子看到女郎的身影,聲音顫顫而出:「……是羅表妹麼?」

  夢中人自是不會回答他。

  羅令妤趴在案上哽咽,羅雲嫿清脆卻難過的聲音道:「姐,你真的決定要嫁衡陽王了麼?真的沒辦法了麼?你如果嫁了,三表哥怎麼辦?」

  窗外的陸顯怔忡:……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在夢中,聽到羅令妤在承認些什麼。

  陸顯心跳得厲害。

  羅令妤哀婉的聲音已經響起:「范郎拿著婚書逼我就範,我又撞見衡陽王的秘密。除了嫁衡陽王,保證我永遠不背叛他,我還有別的法子麼?當初就不該為了好名聲去探病……誰在乎他死活啊。」範清辰逼婚,只有請來另一個權貴,才能壓住這門婚事,讓範氏退婚啊。衡陽王要殺她,只有成為他的人,才能不被殺啊。

  「可是、可是……」羅雲嫿道,「說不定求三表哥,也有法子……」

  羅令妤聽聞,捂臉又哭,惱道:「他正與我置氣,不肯理我。我去找他,他又要給我甩臉子,又要罵我。得罪一個范郎他已經不高興了,再加上衡陽王……他就算是陸家三郎,也扛不住兩方勢力啊。」

  陸顯想,是了,在夢裡沒有他攪局的時候,陸昀仍在和羅表妹又吵又鬧,時而和解,時而又吵起來。但是陸昀這時候沒有傷了眼睛。陸顯心中愧疚,因他在現實中想幫三弟,想推開羅令妤身邊的衡陽王。人他是推開了,災難卻一波又一波,讓他的三弟被燙了眼角。

  夢裡陸昀這時候只是手臂受傷,眼睛未傷,那應該還在衙署日日忙著辦公才是。

  而羅表妹孤立無援,左邊是被她知道秘密的衡陽王劉慕,右邊是拿著婚書的南陽范四郎。

  羅令妤的面容抬起,她轉過臉,看向窗外,幽聲:「我沒法子了,衡陽王不會放過我,不會讓我有機會求助陸昀的。我再次見他,許是要與他訣別了。」

  羅雲嫿哽咽:「真的不再爭取一下麼,你會後悔的……」

  羅令妤垂目,慢慢止了哭聲,冷靜了下來:「不會的,我會過得很好的。衡陽王雖迫我,可他不殺我,便是仍對我抱有幻想。我當自此開始討好他,愛慕他,讓他知道我的心,讓他娶我……讓他覺得我愛他之心,一定不會背叛他,說出他的秘密。」

  羅雲嫿低頭,淚水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她伸手揉著眼睛。姐姐又要換一個郎君喜歡了……姐姐常常見一個郎君不好,立刻換一個物件。姐姐從沒有為哪個郎君瞻前顧後,反反復複過。

  只有一個三表哥。

  她尚年幼,不識情愛。然她從姐姐身上,已經看到愛是反反復複,是不斷地重複,是討厭一個人,又一次次地靠近。是丟了面子,卻還是強撐著等他。是對他要求很多,不能接受他看不起自己,不能接受他將自己視為玩物,同樣也不能……連累他。

  羅雲嫿喃聲:「便是連累又何妨?你怎麼知道三表哥會怎麼想呢?姐,你還是爭取一下吧……」

  羅雲嫿小娘子不斷地勸說羅令妤,她被姐姐教的善良純真,但她身上有一樣東西和姐姐一樣,那就是固執,堅定。她不停地勸,勸到後來,羅令妤也微微動搖,被妹妹說服,覺得——是不是向他求助,並沒有關係呢?是不是不應該怕連累他呢?

  也許他真的願意為了她,和衡陽王、和南陽範氏為敵啊。

  若是他不願意——至少,她也努力過。

  羅令妤伏案,攤開桌案上的宣紙。羅雲嫿在旁為姐姐磨墨,盯著姐姐姣好的側容。窗外聆聽他們對話的陸二郎陸顯走過去,踩上青石階,以魂魄的樣子飄入了舍中。他站在桌案邊,親眼看到羅令妤凝思後,寫下幾個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陸顯心神巨震,看向羅令妤:原來夢裡,這句詩是她這個時候才寫的。

  羅令妤將字交給羅雲嫿,小聲囑咐:「你人小,大人注意不到你。明日姐裝病,你和靈犀待在屋子裡裝姐姐。別讓衡陽王進來……你是我親妹妹,偽裝我應當容易。我帶著這幅字去找陸昀。」

  夜深了,羅令妤憂愁望著窗外,喃聲:「他會懂我的心吧?」

  「他會……」愛我吧?

  夢外嘈雜聲起,夢就此斷了,世界變得黑漆漆。夢中最後看到的,便是羅令妤坐在視窗燈火下,美人垂淚,幽靜望著黑獸一樣的夜幕出神。雲鬢花顏,花容又月貌。她坐在窗下,聽著雨,發著呆。她懷著一腔期盼,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

  陸顯想,然後呢?

  那幅字沒有送出去吧?是否有事耽誤了?

  不然何以陸昀寫信寫「紙短情長」,卻未送出?又何以到最後,那幅字仍出現在羅表妹的寢宮中呢?

  陸二郎迫切的想要知道夢裡發生了什麼,前所未有的心生悶意,想知道誤會在哪裡。

  然耳邊嘈雜聲不絕,現實中女郎們的聲音將他從夢裡喚回來——

  「公主,你看!這裡有個人啊,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那位公主詫異又柔聲:「把他撈起來……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

  對!現實中還有一個衡陽王!

  他要快點醒來,阻止衡陽王可能做出的無法挽回的錯事!陸家不會放過衡陽王。眼看這個少年郎一步步跌入黑暗深淵中,他要將這個少年郎拉出來。誰都不是惡人,誰都不該走到最後那般慘烈的結局……

  六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是羅表妹向衡陽王投誠的那一日,他一定要在那一天之前醒過來。

  ……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一夜,再過了一日,天才放晴了。

  到了六月十七日。

  清晨,陸三郎陸昀剛洗漱完,疾醫幫他拆開紗布,重新給眼角處的疤痕上了藥。重新給郎君包上紗布時,疾醫非常滿意:「不錯,眼睛周圍的傷疤只剩下一點了,視力當快恢復好了。再過兩天,等傷疤完全褪了,郎君就可拆紗布了。」

  疾醫心中大石放下,暗自得意自己醫術了得,沒有給陸三郎的臉上留下疤。陸三郎的臉若是毀了,滿建業女郎們的唾沫能淹死他。

  陸昀點頭:「先生辛苦了。」

  陸昀仍懶懶靠著枕頭,一腿曲起一腿直著。他心情略有些煩,因眼傷的緣故在家中歇了半個月,無所事事,讓他焦躁。同時羅令妤那未婚夫君的事必須得解決,那位範清辰整日雷打不動地來陸家報導,看望羅令妤的「病」。羅令妤因要裝病,陸昀又行動不便,兩人已經很久沒見過面了。

  陸昀手扣一扣膝蓋,有了決定:「錦月,收拾一下,數日未曾去衙署,我今日得去看下朝廷有無大事。」

  錦月隔著一道簾子勸:「眼睛還沒好,就不要到處跑了吧?」

  陸昀淡聲:「一個侍女,來管我的事?」

  錦月撇了撇嘴角,正要再說話反駁,卻見舍外簾子輕微一撞,她看過去,驚訝地看到表小姐躡手躡腳地進來了。羅令妤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開口。羅令妤笑盈盈,想要看看自己不在的時候,陸昀是怎麼跟人說話的。

  錦月暗笑,點了點頭,同時招手,讓屋中忙碌的侍女們都出去。眾女腳步聲紛雜,三郎根本不可能聽出誰進來了,誰又出去了。

  錦月揚聲:「好吧,我為郎君收拾下東西。只是郎君,你光記得去衙署,不記得我們表小姐的事了嗎?那位范郎,您真的不見啊?」

  陸昀咳嗽了一聲,淡聲:「約一下那個范郎,今日順道一起見一面。」

  錦月故作詫異:「見他作甚?」

  陸昀:「明知故問!」

  錦月便噗嗤笑著去忙了,不再說話。而她瞅羅令妤,羅令妤睫毛輕輕一顫後,眉目中喜色絲絲縷縷。

  被錦月看得害羞,羅令妤立在帳外,捂著臉頰微得意地笑,又拍了拍自己滾燙的面。其實她來找陸昀,就是心裡著急,厚著臉皮希望陸昀幫她解決範清辰的逼婚。她想過了,事已至此,不可能走和解之路。唯一能讓範清辰退卻的方式,就是陸昀也加入進來,向她示愛,向羅氏求婚提親……

  咳。

  羅令妤覺得陸昀不會同意的。

  還會嘲笑她「自大」。

  但她仍然來了,深吸口氣——不管他怎麼罵她,她都不要生氣,哪怕作假呢,也要范郎認輸啊。她非要逼陸昀答應幫她!親也親了,抱也抱過,他幫她擋擋桃花怎麼了?不過是用用權勢壓人,她如此貌美多才,他也不吃虧啊。

  陸昀側頭,聽到帳外的聲音:「誰在外面?」

  羅令妤:「……!」

  錦月連忙補救:「郎君,是我,我將你衣服拿過來了。」

  錦月小步跑去,將疊得整齊的衣物交給羅令妤。衣裳上熏著暖香,抱著這衣服,就好似聞到陸昀身上的氣息一般。羅令妤面孔漲紅,在錦月催促的目光下,硬著頭皮抱著郎君的衣物進去了。一進去,一眼看到陸三郎寬鬆中衣微敞,手搭在膝上,長髮披散,眼上蒙著紗布。

  就那般閑然地坐著。

  貼身侍女自然要給郎君換衣了。

  羅令妤理所當然地這麼想,她臉皮極厚,稍微一頓,展開衣袍就俯身,往榻上靜坐沉思的郎君身上披去。

  陸昀:「……?!」

  這是哪來的不懂事的侍女?錦月怎麼調教的新人?

  生平最煩女子碰自己,這個侍女披衣一瞬,陸昀反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就要將她甩出去。他力道極大極重,扣人手腕時,換女郎一聲驚呼。她一叫,陸昀當即一怔。將她甩出的力道猛往回收,且收放不自如,硬吃了自己的內勁反噬,才將人拽回來。

  抱她抱得緊,一下子將她壓到了身下榻上。

  陸昀低下臉,手去摸她的面孔,意外:「令妤?」

  不想一低頭,手碰到了她領子下微敞的肌膚,蓬勃的豐盈的,膩滑溫潤,指尖香滿。

  陸昀:「……」

  羅令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6 AM

第67章

  夏日鋪著竹席的睡榻上,郎君將女郎半壓半抱於懷中。他覆著紗布的眼向下,只束了一半的長發散下,烏黑如綢,尾端略刺硬,落于羅令妤面上。他不經意的手放於她敞開的領口——夏日衣衫單薄,他只那麼一抓,便碰到了掌下不該碰的、溫膩的肌膚。

  半圓弧,在他掌下凸著,像鋪著雪的山巒一般。

  她又輕輕發抖,清涼的肌膚生了溫,那般膩滑的觸覺,讓陸三郎不自禁地俯下去、再俯下去……手指輕輕地搓了一下。

  羅令妤身子一顫,在他懷裡咬了齒,帶著抖音。

  陸昀的手指也僵住了,即使目不能視,或許也正因為目不能視,他才一下子猜出了他摸到的是她的胸。陸昀頭輕微地側了下:她竟也不躲。說明什麼?

  陸三郎手不移開,卻也不再揉搓。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就那般,掠入了她領口一點,平穩地壓在她胸上。他的發落在她臉上,唇角慢悠悠的,向上翹起來。那般傲然的、了然的、戲謔的、嘲弄的……羅令妤臉熱,猜測他定在心中嘲笑她又在勾他。

  畢竟他眼睛看不見,她卻是能看見的啊。

  羅令妤僵著身,既是覺得羞恥、懊惱,卻也不得不繼續下去。她大可以斥他無禮,讓他放開自己。但她今天來找他,本來不就是為了讓他與范郎對上麼,最好的法子不就是讓他求娶她麼?她既要陸昀犧牲自己的名聲成全她的退親,她自然要給陸昀一些好處了……就是可憐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差了吧。

  被郎君壓在榻上,羅令妤象徵性地掙了兩下。陸三郎伏著身,氣息於她脖頸間浮動。他不動聲色地判斷著她的態度,脖頸相挨,臉頰輕貼,她的肌膚、香氣都縈繞在他唇鼻間。他手搭在她胸口,想手下的觸感當如凝脂,又像是她經常送給他吃的那種「酥」。

  奶香,纏綿,黏糊,清新。

  陸昀的指節輕輕曲起,手下微用力。他聞到她發間的香、頸上的香,她輕微地抖,呼吸顫顫。陸昀停頓一下,不受控制地想要扯下眼上蒙著的紗布。想要用眼睛去看,去看身下的美人此時是何等相貌——

  當如海棠春睡一般。

  慵懶、淩亂、勾人。清雅的妝容,妍麗的皮相。

  陸昀的手指再用力,狠揉了一下,懷裡的佳人立刻哆嗦了一下,口中再嚶了一聲。尾音顫巍巍,如絲如縷,勾上陸昀的心口,梭一樣環繞住,將他的鐵石心繞得密不透風,幾乎喘不上氣。

  ……妖精一般!

  他即刻有了反應。

  郎君一手按在她胸上,一手在後托著她的腰。他托她腰的手向上將她送往他懷裡,眼見的她胸口就要送入他口中。他不緊不慢的,一點也不著急,似還在判斷她,似還等著她掙脫……羅令妤被陸昀弄得身體又軟又僵,當身上的男人呼吸微重,當他與她緊貼的身子中間突然在腹股間多了一部分東西,預感突來乍到,羅令妤仰望著男人緊繃的下巴,意識到了什麼。也許她尚年少,並不知男女之間的那點兒事。但女子對男子其實有本能的直覺——本能的知道他變得危險,本能的知道他想使壞。

  羅令妤這會兒是真慌了。

  郎君的唇向下要親她時,她害怕地側頭躲開。陸昀一頓,他這般敏銳,如何猜不出她的想法?他懷裡的這個小女子,每每心思不那麼純正。既想撩撥他,又不願意犧牲自己。

  ……還是他那個小心思不斷的表妹。

  明明等著人家女郎掙扎,但羅令妤真的躲開他的親吻時,陸三郎心中又生怒。陸昀扯嘴角,手才要松了離開,羅令妤又急忙摟住他脖頸。她著急無比,又不想假戲真做,又不願放陸昀走。慌亂中,羅令妤努力找話題。

  她被壓在榻上,眼睛餘光看到里間與外間相隔的月色秋羅帳子上,映著幾道侍女的影子。日頭落地,光影在地上如水藻般遊動,竹斑亦如影,縱橫層疊。芭蕉翠竹沙沙作響,侍女們在外進進出出、小聲說話,還偶聽到屋外鳥籠中的鳥叫聲。井井有序,尋常夏日。

  而那麼多侍女都在,她卻在裡面和陸昀勾勾扯扯!犧牲甚大!

  雲幕香生,羅幃似飛。男女的呼吸相撩,羅令妤躲避陸昀親吻時,支支吾吾地開了口:「……怎不見你屋裡頭的織月呢?」

  織月,便是上一次陸昀與她調笑時,那在外打斷他們的侍女。羅令妤這時無比懷念那個侍女,央求她過來打斷她們郎君的「狼子野心」,救她一命。

  聽到她的話,陸昀的臉低下。如果他眼上的紗布落了,羅令妤將看到他動作輕微地轉了視線,來看她。陸昀「盯」她半天,勾唇似嗤似笑:「……明知故問。」

  如果不是她這個表小姐,他焉能發現織月的心思?如果他已經發現了織月的心思,只要他不想和身邊的侍女牽扯不清,織月必然會離開「清院」。趁著這個機會,陸三郎順便將自己房中春心蕩漾的侍女們換了一批。用順手的如錦月留下,其他的侍女,羅令妤這次來「清院」,都見到了不少生面孔。

  羅令妤在他懷裡,輕輕地笑,聽懂了他的意思。

  陸昀這才掐著她的臉問她:「妤兒妹妹從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喜歡時我是『雪臣哥哥』,不需要我時眼睛就看不到我。不知道這一次,妤兒妹妹都犧牲到我床榻上了,是想要什麼呢?」

  羅令妤當沒聽見他的諷。

  她道:「要你跟范郎談條件,或直接向南陽羅家為我提親。」

  陸昀挑眉:「提親?」

  羅令妤連忙:「不一定是真的……只是要你以陸三郎的身份和南陽範氏相爭。南陽羅家肯定是得罪不起陸家的,你們誰想娶我羅家都只有點頭的份。你和范四郎都爭我的話,利益拔河,說不得我的親事就退了。就是對你名聲不太好……但我並不想嫁范郎。」

  她眉頭擰起,淚盈於睫,凝噎著:「你不知道,范郎催我回南陽,是即刻想娶我過門。我若想拖著,只能多一個與他相抗衡的追慕者了。等拖得范郎退了婚就好了……」

  等拖得範家退了親,她不信到那個時候,陸昀都不想娶她。若是到那個時候,他都不提娶她的意思,只能說她到底功力輸他,確實不如他。她勢必要再次換郎君了……誰會吊死在他陸昀一棵樹上,陪他耗呢?

  佳人在室,無人不求。這時代二男爭一女乃美談,問題僅是羅令妤有了婚約,再與旁的男子勾扯,那男子名聲會受損些。于陸昀這樣天下聞名的名士……既可能成為一樁美談,也可能成為一樁醜事。

  端看陸昀要怎麼運作這件事。

  羅令妤憋著呼吸,說完這話後就垂下了頭。等著陸昀即將到來的斥駡,等著他罵她將他拖下水,罵她品行不正……但是等了半天,陸昀並沒有罵。羅令妤仰頭,看到他思量半刻後,問:「求旁的郎君幫忙這種事,之前你有犧牲到我這個份上麼?」

  他指的是「投懷送抱」。

  羅令妤:「……自然沒有了!以我的美貌,何須犧牲至此?若不是我瞎了眼……」撞上你這麼難說話的人!

  陸昀神色柔和了些,再次掐了掐她的臉,笑道:「那記得以後也不要跟男人『投懷送抱』到這個地步。妤兒妹妹,你給我守住了。否則……」

  就怕她底線甚低,什麼都不肯守。他自縛于這段感情,沉迷其中,動心日益加深。既恨她無情,又被她吸引。他至今想不通她有什麼好的,他眼睛看到的盡是她的缺點,他到底在為她身上的什麼東西吸引著……

  美貌麼?

  陸三郎不承認自己是好色之徒,何況他現今眼睛看不見,見不到她的美貌,卻仍被她牽著走……他到底喜歡她什麼?

  陸昀於感情,一貫要追溯到底,要看得清清楚楚,看到本質。然羅令妤讓他迷惑。分明是他非常不喜歡的那一類女子,心眼小,心思多,人又算不上聰明,還愛財愛勢,毫不掩飾自己的功利……

  想不通,就暫時放一放。

  羅令妤等半天,只見他神色幾變,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又面色溫和。她等得略微不耐,偏又作小女兒嬌羞狀,手指在郎君頸上戳了戳:「那你到底答不答應幫我嘛?」

  陸昀回神,微微勾唇:「答應。」

  羅令妤才目露喜色,便聽他含糊地笑了一聲:「這犧牲未免太大……要從妤兒妹妹這裡撈些好處了。」

  郎君話音一了,眼見的他臉向下俯來,羅令妤瞪大眼,見他親上了她的胸口。渾身戰慄,背脊挺成一條線,卻在他輕微的、繾綣的一親下,潰不成軍,周身酥軟。羅令妤口中唔了什麼,唇也被他啄了一下。細細麻麻,羅令妤被他弄得癢,抓著他衣袖的手放鬆,頰畔染血色,她笑了出聲。

  他流連於她的口、頸、胸,喃聲中也含著笑:「妹妹怎這般走神?為兄不能讓你專心?」

  一邊親吻著她,一邊還調笑她。氣氛輕鬆又快活,讓羅令妤初時的緊繃消失殆盡,摟著他頸,與他呼吸同頻。羅令妤被他弄得笑得發顫:「你別亂摸……」她心肝顫抖,抱緊他——許是她便喜歡這樣的人吧。高貴,輕浮,混於一身。既勾她,又讓她開心。罌粟一般,柔柔綿綿……若是他以這副樣貌面對建業的女郎們,那些女郎們才要瘋了。

  羅令妤勾著郎君脖頸的手指掐進他肉裡,心裡多了些不適感:她突然不喜歡總想著建業的那些女郎們。她突然希望陸昀是自己一個人的。突然只想自己一個人看到他這副不正經的樣子,突然沉迷得不能自拔……

  多麼恐慌,又多麼歡喜!

  初時如春風細雨,溫柔深情。陸三郎一貫的調子便是輕浮無比,若有若無地勾著她。既碰她,又不碰她。高挺的鼻子和濕潤的唇在她頸上輕輕蹭著,呼吸滾燙,肌膚皆升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緊不慢。

  又急又燥。

  時快時慢。

  二人的額上滲了汗,呼吸紊亂,意亂情迷。他越來越低,她越弓越軟。羅令妤咬著牙,貝齒咬著拂到唇角的髮絲。她借此來抵抗陸昀的撩撥……然微微弱弱的、羽毛漂浮一樣的觸碰,襲得她玉瓷一樣的肌膚染上了酡紅色。咬著齒也不能抵抗……羅令妤終張口,大口呼吸,口中吟了一聲。

  而這一聲,讓陸昀一下子激動!

  春風細雨變成了暴雨淋漓,熱漿噴發!

  力道加重,吮吻不絕,神色漸顛漸狂。綿雨熔漿如洪如濤,自天盡頭而來,籠罩整片天地……舍中空氣流竄好似加快,氣氛變得旖旎動人,衣衫淩亂、心神迷離之際,猛如晴空一道霹靂壓下,外頭傳來侍女立在院中說話的清涼聲音:「三郎,三郎!陸相請您過去,族長宗主、各位郎君們都過去了!」

  「陸相催得很急!」

  陸相,是陸二郎陸顯的父親,陸家如今當家做主的郎主。舍中,如夢初醒。羅令妤用力推開陸昀,陸昀停頓一下,就順著她的力道起了身。他靠著榻喘息,手揉著額頭,擦了擦臉上的汗漬。羅令妤不知該放鬆還是該高興,抑或悵然若失。她只來得及跪坐起來,撫著急跳的胸口,整理好自己的衣襟,然後悄悄打量陸昀。

  外頭的侍女:「郎君!郎君!」

  陸昀沙啞著聲音:「聽到了,等一會兒。」

  陸昀吩咐羅令妤:「我換身衣服然後出去,你等一會兒再走。」

  羅令妤沒吭氣,陸昀笑了下,想她定然聽到了,卻害羞不說話。他再次升起想扯了紗布看她的衝動:真想看看她現在是什麼樣子,想看看嬌美的海棠花被滋潤後是什麼反應……

  可惜,可惜!

  也不怕羅令妤偷看,陸昀大大方方地換了衣服。羅令妤撇過臉不看,腦中仍亂哄哄的。到陸昀已經換好衣服出門要走時,羅令妤才下了榻,哎一聲喊住他。羅令妤遲疑了下,雖覺得這時候說這個氣氛不太好,卻怕陸昀忙得忘了,只能誠實提醒他:「……我的犧牲,你還滿意吧?願意跟范郎對上,跟羅家說求娶我吧?」

  陸昀:「……」

  這個小女子怎麼就實務成這般樣子?非要讓他說出來?

  陸昀被她的執著弄得笑一聲:「滿意……自然滿意。妤兒妹妹等著好消息吧。」

  羅令妤這才歡喜地凝望著陸昀出門,她透過紗窗,看到院中站著好幾個小廝,跟上陸昀,同時跟陸昀說著什麼。羅令妤不著急後,在舍中坐下。滿屋都是那人身上的氣息,他走後,屋子裡仍殘留著他還在時的痕跡。坐在榻上,肌膚麻麻的,好似仍能感覺到他方才與自己頸唇纏綿時的動情模樣。她怔坐著,一下子發了癡。

  竟覺得自己不似自己了,好似真的喜歡上他一般……半真半假之下,假戲真做成了這樣?始終不曾為任何郎君動搖的心,這會兒為何狂跳至此?

  羅令妤發了一會兒呆,思緒回來,才想著生了疑問:為何陸昀被匆匆叫走?他一個眼睛都不便的郎君,陸伯父怎麼還找他?

  ……

  陸相找陸家所有的郎君過去,說的是一件事,陸二郎陸顯,已經失蹤兩天兩夜。不似尋常出門遊玩,而是一去不回。

  叫來僕從問了陸二郎走的時辰,到現在時辰,陸相幾乎肯定:「……二郎必是發生了什麼事。」

  陸家開始找尋陸二郎,動用陸家的整個關係網,滿建業地查線索,尋陸二郎到底在何處,發生了什麼事。陸家的思路十分清晰,陸二郎若是出了事,涉事的人誰都別想好過。從陸二郎走之前在做什麼,走之前和僕從說了什麼,一直查到他見了哪些人,建業這兩日哪裡有不尋常的消息……

  陸二郎是陸家嫡系郎君,他的不見,絕非小事。

  陸家郎君們都忙碌著找人,線索漸漸往中間收起,將好幾家圈為了重點懷疑對象。這幾家懷疑對象中,衡陽王府也被劃入其中。因為有人證,陸二郎近來和衡陽王走得近;衡陽王府這兩日換了防,難說是什麼緣故。陸家郎君自然動用自己的關係,查清這些事。

  抽絲剝繭,越來越接近真相。

  陸家忙著找人,陸夫人在家中急得垂淚。陸夫人想的甚多,日日想著她兒子如何遭遇不測,如何遇到惡人,如何被人挾持……甚至連陸二郎失了憶、流落他鄉為奴為乞受人欺負都想了出來。

  陸夫人苦悶,既不能跟老夫人說招得老夫人跟自己一起哭,她的小姑子陸英向來和她不和、也不可能聆聽她念叨。陸夫人竟然找上了羅令妤這個表小姐,和羅令妤念叨陸二郎有多可憐。

  羅令妤:「……」

  羅令妤費解無比:「可是沒有找到人,您怎能就往最壞結果想呢?」

  羅令妤樂觀安慰:「說不得二表哥只是與朋友們出城,找上那個寺廟聽禪或學畫去了。二表哥又不和人交惡,陸家在建業也有些名氣,誰會主動害他啊?」

  陸夫人哭腫了眼,情緒低落:「你小小年紀,不為人母,如何知我心憂?哎。」

  羅令妤:「……」

  第一次發現這個表伯母如此多愁善感,想的如此多!

  ……

  陸二郎失蹤,陸家上下都忙了起來,陸昀拖著眼睛不便,都數日不沾家。陸昀對他二哥還是很有感情的,二郎失蹤,陸昀找人找得格外盡心。看整個府上的人都這麼忙,羅令妤通紅著臉,不好意思拿范郎催婚那事一直逼陸昀了。

  陸昀哪有那麼多時間,既找二郎,又幫她解決婚事呢?他現在恐怕根本沒心思想男女情愛。

  而正是整個陸家都在忙著找陸二郎的事,羅令妤被范清辰連日催得厲害,也只能默默忍了。然范清辰是個瘋子,他開始還算溫和,後來脾氣越來越燥,盯著她侍女的眼神,嚇得羅令妤後脊滿是冷汗。

  總怕範清辰忍不了她的推脫,做出不受控的事來。

  羅令妤踟躕:陸昀忙得沒有心情幫我,我不好再問他,難道我要求助別的郎君麼?

  她將自己認識的、對自己有傾慕心的郎君們扒拉了下,仍然猶豫著,記著陸昀讓她「守著」的話。可是好似效果並不好。

  ……

  滿建業都在找陸二郎,衡陽王府被波及,近日有些被陸三郎盯著的感覺。劉慕卻不動聲色,只當不知道。只要陸顯死得乾淨,場子清理的好,陸三郎就算懷疑他,也沒有確鑿證據。

  他們都不知道,甯平公主劉棠在郊外自己的山莊散心時,救了被水沖上來的陸二郎陸顯。

  非但陸家郎君們不知道,就是劉棠自己都不知道。

  劉棠自然是認識陸二郎的。

  但是她的僕從們將水裡那個人打撈上來時,劉棠只是看了一眼。那人被水泡的不成樣子,劉棠根本沒有認出這是誰,之後便把人交給僕從去照顧,她自己不管了。就算劉棠脾性溫婉柔和,然她也是正經的公主,再心善,有僕從的情況下,她也不可能盡心盡力地親自照顧一個郎君。

  只要劉棠去看那人一眼,她就會認出這是陸家丟了的二郎。

  偏偏劉棠沒有。

  陸二郎落到了公主的侍女們手中,發著高燒,噩夢不斷。他努力想清醒,可是夢魘一直纏著他——

  一直在夢羅表妹。

  夢到她在不停地哭。

  陸三郎公事繁忙,不在府上,她逃出衡陽王的手心,出去找陸昀。可惜沒碰上。卻碰上了來找她的未婚夫君范清辰,她自然不肯在範清辰面前承認自己是來找陸昀的。衡陽王再尋來時,她只能作出歡喜衡陽王的模樣。

  錯過了那一次可能性,陸昀整日不沾府,根本不知羅令妤被兩邊逼到了什麼境界。

  到六月十九這一日,範清辰再來催婚。言她再不跟他走,他會採取些她不喜歡的方式。

  正是這一日受創,羅令妤百般猶豫下,走入了衡陽王府,徹底投奔了衡陽王……

  六月十九這一日。

  是羅令妤的生辰。

  她在這一日及笄。

  但是她只是一個借住陸家的表小姐,陸家的人忙著找二郎,即使他們不找二郎,也不會有人記得羅令妤的及笄禮。原來羅令妤想借幫陸夫人辦宴的機會,把各位女郎們都叫來陸家吃宴。在他們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自己給自己過了這個及笄禮。

  可惜範清辰攪局,陸二郎又失蹤,陸家現在沒心情辦宴。

  清晨醒來睜開眼,羅雲嫿立在姐姐床帳外,笑眯眯道:「姐,今天是你生辰,我和靈犀姐姐一起做了禮物送你!」

  羅令妤歡喜起床——女兒家的十五歲生辰日,自是和平時不一樣的。

  只有妹妹記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7 AM

第68章

  羅雲嫿小娘子是掰著手指頭數姐姐的生辰——在這世上,還記得羅令妤生辰、並想給她慶祝的,就剩小妹妹了吧?

  羅雲嫿笑嘻嘻地端出了自己大清早與侍女靈犀一起搗鼓出來的長壽麵,姐姐吃了一口後,她再扭扭捏捏地拿出了一個皺巴巴的荷包。羅令妤眨眨眼,小妹妹一下子就紅了臉,分外不好意思道:「我很努力地繡了啊!可是你每天給我安排那麼多功課,我繡荷包的時間根本不夠呀。繡的不好看,是因為時間太倉促了。不然我肯定能送你漂亮的荷包。」

  羅令妤笑了,嫿兒的繡工,其實真的不怎樣。

  羅令妤卻還是開心地接過了荷包,作驚喜狀:「送我呀?」

  羅雲嫿鬆口氣,小大人般地大氣一揮手:「你喜歡就送你了啊。」

  姐妹二人大清早地便在送禮物,侍女們這才驚訝,知道今日是羅令妤的生辰。作為貼身侍女,靈玉最是自責、羞愧。靈玉道:「娘子怎麼不早說呢?就算住在陸家,生辰這樣的大事也絲毫不該馬虎,何況這是女兒家的十五歲及笄啊。」

  女兒十五及笄,可許嫁。

  通常貴族女郎們的及笄禮都馬虎不得,靈玉至今記得陸家大娘子陸清弋未出嫁時,及笄禮辦得何等風光。那時皇帝皇后都來給陸家大娘子送了及笄禮……怎麼落到表小姐身上,陸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呢?

  羅令妤目光暗了下:陸家唯一的親人,伯母陸英,大約知道她生辰。但大伯母對她的態度一直可有可無,恐怕根本不記得她生辰。陸英都不記得,陸家其他人又怎麼會記得表小姐的生辰是哪一天?

  到底寄人籬下,無人愛她。

  羅令妤心中已酸,面上卻還替陸家遮掩:「沒什麼,一個生辰而已。這兩日二表哥找不到,大家都忙著,哪有心情記得我啊?我哪裡比得上二表哥重要,就不在這時候給大家添亂了。」

  靈玉一想,歎了口氣。確實,即便她現在去跟陸老夫人說今日是表小姐的生辰,老夫人也不會讓她們辦宴給表小姐慶祝——陸二郎都還生死不知呢,有什麼好慶祝的?

  羅令妤的大喜事,對陸家來說只是個添頭,無足掛齒。

  羅雲嫿躍躍欲試:「我們可以關上院門,自己給姐姐過生辰啊……」

  羅令妤不太願意。自己並不富裕,剛開的脂粉坊還沒賺上錢,這時候還要自己給自己花錢,裝模作樣,沒甚意思。她擺了擺手:「不必不必。今日陳王殿下做東,在芳樂苑辦宴。給我也發了帖子。我去蹭陳王殿下的宴好了,就當給我自己過了生辰禮。」

  原本她想讓陸昀說服陳王改時間,但是後來範清辰到來,讓她沒了心情,忘了這茬事。再後來陸二郎失蹤,就是陳王的宴改了時辰,她也在陸家辦不了宴……羅令妤就乾脆閉了嘴。

  羅雲嫿心裡為姐姐心酸,她面上裝出高興的樣子,人卻過來蹭了蹭姐姐,抱了下姐姐的肩。小娘子將手放在羅令妤肩上,鄭重其事道:「姐,你一定會願望成真——嫁一個如意郎君的。」

  屋中的侍女們:「……」

  靈玉被人小鬼大的小娘子逗樂,噗嗤捂住嘴,同時為活躍氣氛,她打趣道:「那是當然。我們三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定是如意郎君。女郎你說是不是?」

  羅令妤紅了臉,尷尬道:「我怎麼知道!關我什麼事,你們莫要胡說!」

  哪怕屋子裡的侍女們都已經知道她和陸三郎那曖昧不清的關係,未有結論前,也不能到處亂說。萬一讓陸家的長輩們聽到了,又得來說她「輕浮」「不檢點」。但雖然叮囑了一番侍女們在外不要亂說話,羅令妤心中卻覺得幾絲甜蜜——

  原來大家都看出陸雪臣對她不一般了啊。

  那是不是說這果真不是她的錯覺,陸雪臣真的對她和對別人不一樣?

  陸昀對她什麼也不說,既不說喜愛她,也不對她表情,娶不娶她的話更是從來不提……連她用範清辰的婚書試探陸昀,讓陸昀假裝求娶她,陸昀都是隨口答應了。羅令妤仍然沒試出來他到底會不會娶她。

  只怕他心中還是不喜她,瞧不上她,只把她當有趣的小玩意兒逗弄。

  羅令妤目光黯了黯,心中的忐忑不便與人訴說。侍女們都打趣她和陸昀,可是她自己卻看不出來陸昀的心。男女情愛讓人作繭自縛,平時多自信的女郎,到某個人面前,總是在不安,在懷疑,在踟躕。連問都不太敢問……勉強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把陸昀從腦海中拋除,羅令妤才自如安排今天的事:「靈玉腳不是前兩日崴了下麼?你便不要出門了,靈犀今天跟我去華樂苑赴宴吧。還有嫿兒……」

  羅雲嫿趕緊:「今天是姐姐生辰!姐姐該給我放假,讓我出去玩兒。」

  羅令妤看到妹妹期待的眼神,抿唇一笑,心情不錯下,也答應下來。她只是囑咐羅雲嫿就在陸家院子裡玩,別出門。靈玉等侍女看著院子,同時好生照看住小妹妹。這般吩咐一通,換了身新裁的襦裙,外罩織錦半臂,羅令妤便婀娜無比地領著侍女靈犀等人出了院門,和妹妹分道而行。

  到芳樂苑時下了車,苑中男女已經不少。羅令妤到苑中張望一番,沒見到陳王的身影,相識的貴族郎君女郎們倒是看見了不少。她正要過去與大家攀談時,聽到身後喚聲:「羅妹妹也來了?」

  回頭,見是周郎剛下車。

  少年郎君身量清瘦,衣擺寬大,然玉冠博帶,面容秀美,甫一出場,就讓那邊還在各自玩耍的女郎們回了頭看來。

  羅令妤走向周揚靈,打了招呼:「那日去周郎府上時,陳王就說要邀請周郎今日來參宴。我看陳王殿下那般鄭重其事,還以為他會陪郎君你一道來。怎麼卻是周郎一個人?陳王未免太不心誠。」

  周揚靈笑了笑,無奈道:「都是郎君女郎們的玩樂,沒什麼新奇。我本就不願來,他倒是非要我來……唔,我來了,卻不知道陳王殿下人在哪裡?」

  二女邊走邊說話,一路與諸人打招呼。繞了一圈,郎君女郎們都聚了過來,卻是仍然沒見到陳王的身影。問起來,有郎君便說「陸二郎不是找不見了麼?陳王幫著找人去了吧」。想到陳王與陸三郎的關係,這個說法很真實。

  羅令妤見東道主不在,又知周郎體弱受不了人群擁擠,便想拉著周揚靈去釣魚。不想眾男女圍著她們,眼神彼此交換,目色幾變後,他們紛紛舉起了酒樽,笑道:「今日之宴,先祝壽星生辰大喜了!」

  眾人目光殷切而帶著善意地望來,杯中酒液清澈搖晃。

  羅令妤微驚,見他們一道望來,以為自己的生辰被人所知,他們齊齊來祝自己。她乍驚乍喜,面上一下子浮起了歡喜笑容。心跳咚咚,面染紅霞,她羞澀而謙虛開口:「你們怎這般客氣……」

  一郎君笑道:「陳王殿下特意安排的大宴,為郎君慶生,我們自然賞面。」

  一女郎:「陳王殿下對郎君可真上心,當得上『周公吐哺』了。為了拉攏郎君,這出宴他準備了月餘,還讓我們都瞞著不要跟郎君你說。周郎,我們也是前兩日才知道,匆促間給你準備了賀禮,也不知你喜不喜歡……陳王殿下人雖不在,卻給郎君送了這麼大的驚喜。我猜郎君現在一定很開心吧?」

  眾男女圍住了微懵的周揚靈,周揚靈這才想起陳王曾問過她生辰。那時她不在意,誰知他上心。

  他們湊過來時,羅令妤本能後退,臉色煞白。

  頓知自己會錯了意,竟以為這生辰是給自己辦的……原是給周郎辦的。原來周郎與她同一天生辰。陳王之前把他們瞞的那麼好,大概因為陸家這兩日事多,陳王都沒有讓人告訴她今天過來是給周子波慶生,陳王大概以為她不會來。

  陳王給周郎慶生!

  請了建業的郎君女郎一道,叫得上名的名士也請了來,聞名的舞樂坊也來了伎者。絲竹管弦聲不斷,眾人圍著意外的周揚靈,紛紛道賀。周揚靈短暫地愕了一下,回頭,看到羅令妤被擠出了人群。周揚靈想向她走來,人卻甚多。她說了什麼話,但隔著人群,羅令妤也沒聽到。

  羅令妤咬著唇,臉色青青白白,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尷尬。

  周郎一個寒門子弟,身份都不肯跟他們說得清楚明白,父母何人他也從來不說。周郎十分神秘,就這樣,陳王還特意給他辦宴,賀他生辰。自己呢?好歹是士族女,還是陸家的表小姐……卻沒有一個人記得自己的生辰。

  她的生辰日,眼睜睜看著別人都去祝周郎。

  可笑的是她也是陳王請的應該祝賀的人之一。她自己收不到禮物,還要在生辰這日備禮物給別人!

  羅令妤臉色難看,哪怕明知周揚靈無辜,在這一刻,她心中不自覺地嫉妒著周郎。都是來建業做客,為何她就不如人?格外的嫉妒!嫉妒他心性寬厚,人人愛他。嫉妒他的生辰和自己同一天,世人卻只知他不知她。嫉妒他身邊有陳王送他驚喜,自己蹭個宴蹭得顏面無光……她素來心小,此時更是難以控制。

  羅令妤唇被咬紅,眼中浮起了水霧。芳樂苑今日是周郎的主場,她多看周郎一眼,就多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差距。羅令妤狼狽無比,不願在這裡再待下去。身邊侍女靈犀擔憂地望她,見羅令妤掉頭就走,快步奔跑出了芳樂苑。羅令妤尋了身體不適的藉口,坐上車就往回趕,不願在這讓自己不舒服的地方多待一刻。

  身後周揚靈:「羅妹妹,羅妹妹!」

  羅令妤咬唇咬的用力:她不如他,連生辰都是配角……她聽到了周郎的喚聲,但她坐在牛車中,滿臉是淚,哽咽連連,一點兒面子活都不願做了。

  陳王殿下始終沒有露面。

  ……

  陳王劉俶早些時候,好不容易問出了周揚靈的生辰。他心慕周子波,卻怕那郎君厭惡自己,便始終不敢表白。劉俶費盡心機辦了一場大宴來討好周子波,可惜周子波生辰這日,陸家出了事。為了安撫陸三郎陸昀,劉俶猶豫下後,還是放棄了自己出現在芳樂苑與周子交流感情的機會,去尋了陸昀。

  陸二郎失蹤一事,鬧得陸昀幾乎暴躁。

  坐在劉俶的書房中,將狂草書扔出,陸昀面色冰冷。劉俶低頭看陸昀的字,陸昀平時寫字就一筆狂草,這時候他眼睛受傷後看不到紙筆,寫出的字就更是龍飛在天。至少劉俶看了半天,都沒認出陸三郎寫的是什麼。劉俶謙虛問:「何意?」

  陸昀手叩案面:「定是衡陽王!」

  劉俶皺眉:「他是郡王,你,你不能隨便,冤枉他。可有證據?」

  陸昀陰沉著臉:「我已查到,我二哥出事前兩日曾去過衡陽王府,還換了衡陽王原本要送進宮裡的道士。現在那幾個道士不見了,衡陽王府上還換了防。可見劉慕心虛!必然是我二哥得罪了他,發現了他什麼秘密,他才……」

  劉俶仍皺著眉。

  陸昀起身,在屋中徘徊,說著自己的分析。劉俶的書房裡,陸昀一下子撞上書架,劉俶連忙起來扶他。陸三郎伸手就要拆自己眼上的紗布,被劉俶勸了下來:「你你你你別急!傷傷傷好了再拆!對付衡陽王,我幫你。」

  陸昀冷笑:「我已經去信給陸家其他郎君。不能等了。真有人害二哥的話,這麼久,證據早被藏好了。以我之見,把有問題的幾家都包圍起來,陸家兵圍,一家家去搜,去詐。首當其衝,便是衡陽王府。」

  此年代世家皆有養兵。劉俶停頓了一下,腦中開始飛快轉主意了。

  陸家要對上衡陽王府,往大裡說,就是世家要和皇室對上。然劉俶心中微靜,想到自己父皇對衡陽王的忌憚,覺得事情不至到那一步。陸家等不及了,多一日,陸二郎就多一份危險。

  劉俶雖不願牽扯入此事,但陸三郎要尋他兄長——劉俶慢慢道:「我來佈置。」

  劉俶握住陸三郎的手,他有許多話要交代,可是口拙說不出,只好又伏到案上手指沾水寫字,寫完了才想起陸昀看不見,又只好結巴口述——這件事我來做,你別出面。如果衡陽王府真的藏了陸二郎,我一定告訴你。

  青年握手的溫度帶來堅定力量,陸昀的面色溫和了些。

  劉俶再看眼他,心裡組織好語言,說道:「你已經,熬了兩晚,回去歇息吧。我,代你去衡陽王府,有消息,我告訴你。」

  「雪臣,信我。我絕不誤你。」

  在衡陽王和陸昀之間,他肯定站陸昀這一邊。陸家先不要兵圍衡陽王府,他在中間周旋,日後再慢慢化解皇室和世家的矛盾。只希望衡陽王不是真的對陸二郎做了什麼,真的把世家和皇家的矛盾擴大。

  陸三郎心知劉俶夾在中間也不容易,他揉揉額角,面色不虞地點點頭。如劉俶所說,他現在精神疲乏,眼睛又不便,去找衡陽王討不了好。劉俶一個皇子,先去衡陽王府打探情況。陸家兵馬在外,一有什麼不妥,當可圍了衡陽王府。

  陸三郎被劉俶勸著回家休息,劉俶自己驅車前往衡陽王府,頭疼地叫上一個幕僚,好和自己那位脾氣暴戾的小皇叔談話。

  同一時間,甯平公主劉棠仍住在她的莊園中。劉棠與侍女們在田壟間插花時,得知她們之前救的那個郎君已經醒來了。侍女道:「那郎君發燒得厲害,走路都喘個不停,我讓他躺著,他卻不肯。知道我們這是哪裡後,他便說要見公主。」

  甯平公主蹲在田地間,詫異仰頭,滿面玉雪:「見我?他怎認識我?」

  她在自己的莊園中救了一個胸口受傷的郎君,那郎君要見她……莫非是她認識的哪個郎君?

  劉棠是個沒有架子的公主,救的人說要見她,她當真站起來,把手裡的花交給旁邊侍女,提起裙子就好奇地跟上了領路的侍女。見公主一如既往的好說話,身邊的侍女們努努嘴,認命地跟上。

  而推開門,劉棠怯而好奇地睜大水潤眸子,往榻上那掙扎著要坐起的郎君身上看去。疾醫苦口婆心地勸郎君躺著,郎君非要起來。他長髮半散,面容溫潤,脾氣卻擰……劉棠脫口而出:「陸二郎!」

  陸二郎陸顯猛地抬頭,看到了扒在門口小心翼翼的望過來的甯平公主。

  他心喜,猛咳嗽:「殿下!真是你,咳咳,在這裡!我、我有事要離開,咳,不能在這裡耽誤時間……」

  疾醫虎著臉,不高興道:「你傷勢這般重,天大的事也不該下地。」

  陸顯哪裡肯聽?

  他噩夢不斷,好不容易解脫後清醒,問了侍女時間,知道今日是六月十九日。陸顯心裡著急,擔心自己去的晚了,才睜開眼就要下地,要去衡陽王府。他身體虛弱,不可能拖著病體去找羅表妹。為今之計,只能是去衡陽王府守株待兔。

  同時,衡陽王之前要殺他,陸顯預感,陸家知道他出事後,外面現在一定亂了。

  陸顯堅定的:「我便是死了,也要出去!」

  疾醫大氣:「你這人……」

  劉棠細聲細語道:「二郎要去哪裡?不如我送二郎去吧?疾醫也與我們一道上車,在車上照顧二郎。可否?」

  陸顯望向劉棠。平日這位公主在一眾彪悍的公主和建業女郎中,分外不起眼。因性情溫順太過,幾乎可稱得上是最好欺負的公主。劉棠從無什麼存在感,陸顯這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向這位公主。劉棠見那滿面大汗、顏色蒼白的郎君看過來,她面上赤紅,再次躲到了門後去。比起建業的女郎們,劉棠是一位十足害羞而膽小的公主。

  陸顯感激一笑:「多謝殿下相助了!」

  劉棠輕輕地「嗯」了一聲。回頭時看到教養嬤嬤不贊同的眼神,劉棠小聲:「我兄長與陸三郎交好,陸三郎的兄長有難,我肯定要幫了。」

  雖然她們這時人在甯平公主的郊外莊園,她們並不知道此時的建業為了找陸二郎已經瘋魔了。劉棠吩咐人驅車,攙扶著氣息微弱的陸二郎上了車,一路回城,往衡陽王府趕去。

  ……

  陸顯在心中催著時間。

  快些,快些!

  無論是陸家和衡陽王的矛盾,還是羅表妹的難處,都要在衡陽王府一併解決!

  只消今日困境解,他夢中的那一切黯淡未來,幾乎都無可能發生了。

  ……

  陸三郎被劉俶親自趕回了陸家,被劉俶看著他進了陸家大門後,劉俶的車才走了,才去衡陽王府。陸昀確實兩天未曾睡過一覺,劉俶既然要代他,他也只能回家睡覺去了。同時,陸昀琢磨著把疾醫叫來,把他眼睛上的紗布拆了——應該只剩下一點兒痕跡,沒什麼大礙。現在這蒙著眼的紗布卻影響到了他的日常。

  不想他被小廝扶著回了院子,先聞到了一院子艾草燒灰的嗆鼻味道。一院子烏煙瘴氣,煙火燎燎,陸三郎腳才踏進去,就被嗆出了「清院」。

  他咳嗽著:「院子裡在幹什麼?」

  扶著他的小廝修林伸長脖子往院子裡看一眼,回道:「錦月姐姐領著侍女們在打掃院子,拔草種花。他們在燒艾灰,想來是要用艾灰當肥料養花吧。」

  陸昀默了一下,顯然他提前回來,院裡沒人知道。院子裡蓬勃的花草都是這麼養出來的……一院子味兒,陸昀這會兒也不想回去睡覺了。心中一尋思,他倒是想到了一個睡覺的地方。與小廝一起到了陸家與秦淮河相連的大湖一邊,兩人摸索著,從廊下松柏草叢掩藏中搬出了一艘小船。

  如今夏日,滿湖清荷。陸三郎打算睡在船上,躲一晌午。

  郎君在船上睡覺,船順水而飄,沿著岸邊一路往荷花深處蕩去。日光斑駁,小廝修竹在岸上看半天,只見得郎君身形在船隻的掩映下完全看不見了。自己這時候等在湖邊也無事,修林想了想,乾脆離開,回「清院」找錦月,告訴她趕緊收拾院子,郎君提前回來了。

  陸昀睡在荷花葉深處,船隻晃悠,漂浮無跡。隔著一層紗布,日光時明時暗地落在他眼上,他手枕著後腦勺,在船隻搖晃中,聞著荷香、松柏香,搖搖睡去。不知船飄了多久,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中,陸昀斷斷續續地聽到女郎哭泣聲。

  那哭啼不住,要哭一下午的架勢,哭得他心煩意亂,哭得他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了。醒了也不知船飄到了哪裡,頂頭女郎的哭泣聲,倒是更清晰了。

  羅令妤:「嗚嗚嗚……」

  蘆葦叢外絆著的木船上,將將睡醒的陸昀:「……」

  他意外地挑下眉,微微的,勾起了唇。

  ……

  命運有時在分岔點變得格外有趣。

  陸二郎夢中的陸昀總是缺了些運氣去遇到羅令妤。

  但在現實中,經過陸二郎的不斷攪和,陸昀隨隨便便的,在船上睡個午覺的功夫,都能聽到羅令妤哭。他輕輕鬆松的,就能撞上羅令妤發酸的、使小性子、本性暴露的時候。

  ……

  靈犀勸:「娘子,不要難過了。陳王又不知道你的生辰……」

  羅令妤捂著臉,心裡酸得不行:「憑什麼同一天生辰,人家一個男的,都有人過生辰。我一個女子,卻無人理會。他為何比我幸運那麼多,為什麼人人都喜愛他……只是口頭上說我好,我生辰時,卻一個人都不知道……嗚嗚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7 AM

第69章

  夏日炎炎,蘆葦蕩中,女郎還在哭,嗚嗚咽咽。他的心都茫茫然,被哭得一派混亂,她的哭卻止不住。

  羅令妤用帕子捂著嘴,淚落如珠,哽咽難休。心中委屈一經放大,從來只會越來越委屈:「一個郎君都有的,為什麼我沒有?若是我父母還活著,若是我還在汝陽,我豈會受如此羞辱……靈犀,我想我父我母,嗚嗚嗚……若是他們看到我今日這般……若是他們今日陪著我……」

  靈犀聽得目中黯黯,紅意漸生。其實她是羅令妤到南陽前,半途被羅令妤撿到,南陽羅夫人調教後才將她送去伺候兩位堂小姐的。那時,靈犀就聽過汝陽羅氏的往事。當年汝陽兵亂,滿城被屠。羅氏一門忠烈盡滅門,僅活下來伶仃幾個人。女郎當年不過十歲,十歲的小娘子,卻要帶著懵懂得哭著喊父喊母的更小的妹妹、一個膽小羸弱只知道哭的乳母逃生。那時有多難?

  陸家的女郎,陸英,與她的兒子羅衍也在那場戰亂中活了下來。

  雙方的命運卻完全不同。羅衍不必去落魄的南陽看羅氏宗族人的臉色,他直接跟著母親回了母親的娘家。之後讀書學藝從不誤,他母親更是心性豁達,讓他小小年紀就出建業去遊學天下,至今未歸;然羅令妤……討好南陽羅氏,在眾堂姐堂妹、堂兄堂弟的眼皮下生存,連讀書學藝都需她絞盡腦汁。被范郎那類人看到,南陽羅氏更是甩燙手山芋一樣要把她送給範家當禮物,以示兩家交好。

  羅令妤活得太累了。

  羅令妤絞著帕子:「嗚嗚嗚……」

  蘆葦蕩叢中,荷葉連天,花香滿懷,睡在木船上的陸三郎已經摸索著坐了起來。蘆葦叢太高,他的船又停在荷葉蘆葦交纏癡繞處,那邊哭得專心致志的羅氏主僕,並沒有看到坐在船上的郎君的身影。

  陸昀臉色平靜,唇輕微地壓了一下。女郎哭泣不絕,抱怨不絕,郎君心中如壓悶石。陸三郎恍惚間,感同身受,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父母。和羅氏亡於戰亂差不多,他父親是鎮北將軍,死于戰場上。不過與羅令妤母親無法選擇、只能隨城敗而亡不一樣,陸昀的母親有選擇。

  然他母親最後選擇的,卻是為自己的夫君殉情,丟下了才幾歲的小孩子。

  人人稱頌他父親大義,父母情深義重……于陸昀來說,從來只是扯一下嘴角,並不願多提。

  陸昀向來厭惡女子近身。眾人只道是他皮相太過出眾,招惹桃花惹他心煩的緣故。其實陸昀還有一個更深的緣故——他厭惡他母親。

  雖然是陸家三郎,但陸昀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清院」中。長輩的關愛從來有限,每當夜深人靜,陸三郎對他母親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因他母親的緣故,他厭惡性情軟弱的女子,遇到事情不思解決方法,何以只是哭;可他也厭性情剛烈的女子,遇到大事從來只想著殉情想著大義,不顧身後事。

  如此一來,陸三郎幾乎是將天下的女郎都排除掉了。他焉可能喜歡一個人?

  陸三郎對羅令妤心動並非毫無緣故,然他一心求解,一心想弄明白她為何讓自己心亂,卻始終沒明白她吸引他的,也許正是她一身缺點背後的堅持,執著,蓬勃生氣。而今,聽到女郎在耳邊嗚嗚咽咽,陸三郎想到的,只是不想出去,不想打擾她。

  同是父母雙亡,陸三郎理解她不願被人知道的軟弱。他雖常常撞見她困窘的時候,但這時候他卻不想讓她繼續尷尬了。

  陸昀靜坐著,聽她一邊哭一邊與靈犀抱怨。他被她哭得心煩時,又心生好笑。想她哭也不肯悶悶地哭,一定要跟侍女抱怨出來,讓人知道她有多委屈。陸昀再想,原來今日是羅令妤的十五及笄啊。她長大了,可惜陸家忙著找二哥,沒有人關心她。她又從來心眼小,見到別人比她生辰過得風光,自然心裡難受得不行。

  這還是因為羅令妤以為周揚靈是男子的緣故。

  若是他的妤兒妹妹知道周揚靈是女子……陸昀打個哆嗦,可以想像到時女郎的崩潰,和那天大的委屈勁兒了。

  恐又要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

  好吧,待他出去,就想個法子,給她補了這及笄禮吧。她可別再哭了。

  陸昀耐心地等著羅令妤哭完,自己好出去。但這一次,羅令妤委屈得厲害,竟哭了很久、抱怨了很久,也不停。她大有哭一下午的打算,陸昀卻不想被困在荷花叢中出不去。陸昀想法子時,耳邊聽到岸上石板路上人慌張的腳步聲。

  羅令妤哭得專注,沒聽到腳步聲。靈犀卻一扭頭,看到了上方廊子裡焦急跑過的侍女。靈犀認出這侍女是她們「雪溯院」裡的,連忙高聲喚了一聲,問起:「……姐姐做什麼去?」

  侍女伏在雙面廊欄杆上,這才看到下面的表小姐和靈犀。羅令妤連忙背過身低著頭,不讓侍女看到自己哭的樣子。那侍女已經跑下了廊子,認出了女郎背影:「娘子,您怎麼回來了?靈玉姐姐還讓我們出府去那宴上找您呢?今日這宴怎麼結束得這麼快?」

  羅令妤自然不會讓別人看自己笑話,她含糊地唔了幾聲,聲音沙啞:「什麼事讓你跑得這麼急?」

  侍女這才慌道:「女郎走後沒多久,那位范郎就來我們院子裡坐著了,」羅令妤心裡一緊,聽這侍女繼續往下說,「那范郎知道您不在也不走,就坐在那裡看小娘子玩耍,還與小娘子說話。我們盯了半天,見他只是在等您,沒有別的意思,就放鬆了。靈玉姐姐扭傷了腳,我們幾個去幫姐姐換藥。誰知道我們再出去,見小娘子已經不在了,被那位范郎領走了。」

  侍女臉色發白:「那范郎留了字條,說他帶小娘子去玩,讓您回來了找他,您再不嫁他,別怪他用您不喜的手段。可是我們小娘子那麼乖,明知道您不喜歡您那位未婚夫君,小娘子怎麼可能乖乖跟那人走?靈玉姐姐看到院子石幾上有一碗撒了一半的水,些許白色粉末撒了出來。靈玉姐姐說那人一定是給小娘子下了藥。」

  「我們急得不行,靈玉姐姐就讓我們去找您。」

  「雪溯院」亂成了一團,卻不知她們要找的羅令妤已經回來。羅令妤聽得怔住,一下子回身,聲音都變了:「嫿兒被他帶走了?!」

  侍女一下子看到女郎哭得腫紅的眼睛,臉頰上的淚痕。她忙垂下眼不敢多看,也害怕得不行,只敢諾諾應著。

  羅令妤煞白著臉,踉蹌了一下,被靈犀扶住。她心亂如麻:嫿兒就如她的命根子一般……範清辰心知肚明。那是她的妹妹,他竟然也說帶走就帶走……

  羅令妤腦子裡一下子閃過自己曾經見過的他殺害自己身邊侍女的印象。她嬌美玲瓏,哪怕年紀小小,在南陽貴女圈中,也是獨樹一幟。隨著她漸大,長開了,美色就越來越掩不住。範清辰自一開始就盯住了她,耐心地等她。她半推半就,直到她看到他僅僅因為她身邊侍女勸她不要常與他在一起,他就挑了她不在的時候殺了那個侍女。偏羅令妤並非不在,她親眼看到了一切。

  曾經的侍女,現在的妹妹……那人便是個瘋子!為了逼她嫁他,逼她見他,他什麼做不出來?

  羅令妤跌坐在地,眼睫上掛著的一滴淚落下,貼在冰涼的頰畔上。她心慌意亂,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不可能受范郎的脅迫,她知道她一旦出了陸家、到了他面前,定然就別想離開了。範清辰口口聲聲說愛她,但他太可怕,他的喜愛她承受不住。她縱是有七巧玲瓏心,想到自己要嫁給范郎,也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只能求助!

  可是求誰?!

  羅令妤咬著唇,心裡百般想自己這時候能夠求的人。她眼中淚水濛濛,額上汗滴密佈,手上的帕子被她絞得成了麻花。她要尋一個能與范郎分庭相抗的貴族郎君。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陸昀,然而陸昀為他的二哥已經兩日沒回來了……

  那麼,齊三郎麼?

  羅令妤唇間肉被她咬得生疼,面容青青白白。她若是去找齊三郎,她和範清辰之間那點兒糾纏不清的賬,就又要多一人知道了。現在外面只是傳說她有一個未婚夫君,卻是沒坐實。如果她找了齊三郎……

  羅令妤喃喃自語:「難道我真的要找齊三郎?」

  和陸二郎夢中不同,她不如夢中時與衡陽王交情好。現實中她能想到的助益,竟是齊三郎齊安。

  羅令妤這邊想的滿心黯黯時,聽到蘆葦叢深處傳來的聲音。她一頓,臉色難看,想到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她在這邊哭了這麼久,這人不知道聽了多少。她的形象,她不為人知的陰暗面……羅令妤看到撥開蘆葦叢的一隻修長的手,心空了一下。

  這手……這手指骨分明,指節細長有力,那撥開蘆葦的優雅架子,端著一股慵懶隨意,何等的眼熟……羅令妤睜大淚眼婆娑的眼睛,看到蘆葦被撥開後,身形俊逸頎長、眼覆紗布的郎君。他站在船上,衣袂隨風揚,如鶴般高貴,奪目。

  侍女脫口而出:「三郎!」近而尷尬地紅了臉,「您、您怎麼也在這裡啊……」

  陸昀不理會侍女,只「盯」著羅令妤,淡聲:「你要找齊三郎做什麼?你和他很熟?」

  見是陸昀,羅令妤放下心。她在陸昀面前丟臉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她那不好的一面暴露得多了,在陸昀面前,就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架勢。只要她美麗的形象不在其他郎君那裡破裂就好。

  羅令妤猜到自己哭的樣子都被他聽到了,他聽了那麼久不吭氣,惡劣興致一如既往。偏她喃喃自語「齊三郎」,這人就站了出來……羅令妤咬牙關,哼了一聲,不想開口。

  陸昀唇角帶了笑:「哼什麼?小豬麼?」

  羅令妤紅著眼:「……人家正在難過,你還要說我。有什麼好笑的?」

  陸昀嘴角上翹一下:「令妤,過來。」

  羅令妤不動。

  陸昀:「過來我就領你去帶回嫿兒。」

  靈犀和另一個侍女齊齊低下頭,後退再後退,當做沒聽見沒看見。三郎與羅女郎在一起的時候,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不自覺地偏向古怪的方向。她們心中卻都鬆快,覺得有陸三郎在,表小姐的危機就解了。

  羅令妤心裡惱他裝模作樣、聽自己哭那麼久卻不現身,但他提起「嫿兒」,她就不得不上前,不高興道:「為什麼讓我過去?你有什麼事?」

  到了近前,陸昀伸手握住她的手,他跪了下去,拉著她一道。低下頭,他手摸到她撅著的嘴。羅令妤一頓,紅著臉躲開他的手,陸昀卻已知她還在氣惱了。陸昀淡聲:「有什麼好氣的?來,幫我拆下紗布。」

  陸昀不苟言笑的時候,如高山冰雪,不容褻瀆。

  十分的唬人。

  羅令妤望他一眼,沒忍住心中好奇,伸手幫了他,小心翼翼:「你能拆紗布了?沒問題麼?我來就可以,不用請疾醫來?」

  陸昀:「本來就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點痕跡而已。」

  蒙著眼行動不變,他欲見範清辰,自不願落後於人。他的顧忌羅令妤只一想便懂,按在郎君眼角處的手指一頓,心中微軟。想他這般為她,定是喜歡她的吧?

  羅令妤心靈手巧,之前又一直照顧眼睛不便的陸昀。雖然她沒有親自給他拆過紗布,但她也看了好多次。如今她自己做來,一點也不顯手亂。白色的紗布在她手裡越來越長,覆在郎君眼上的部分越來越薄。確實痕跡已經很少,這一次的紗布上,一點兒藥汁都沒沾上,雪白乾淨。紗布一層層放下,郎君覆於其下的眼睛越來越清晰……

  羅令妤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手裡怔怔地扯掉了紗布貼著眼的最後一層,郎君閉著眼,俊美的面容完全呈現在她眼前。蘆葦風動,他面白如玉,因皮相底子出色、又每日拆換,卸了紗布後,他眼角周圍的肌膚和臉上其他地方並無顏色不同。只有眼角處有一點兒疤痕……無損他的俊容,在他睜開眼後,他眼角的那一滴疤痕,反添妖嬈之美感。

  羅令妤與他漆黑溫潤的桃花眼對上。

  那眼睛,撩起長睫、眼皮,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向上挑起。睜眼時,驚魂攝魄之美,流光溢彩,再次出現在他面皮上。黑如曜石般,又如水般光華瀲灩。他眼中映著小小的她,含情脈脈的眼神,讓羅令妤手一抖,手中的紗布就飛了出去。

  二人就那般對望,似是很久沒見到一般。

  羅令妤受不了他眼中熾熱的溫度,低頭躲開,支吾轉話題:「你眼睛能看到吧?」

  陸昀:「看到了。妤兒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沾在臉上,噁心死了。」

  羅令妤:「……?!」

  慌張地捂臉,扭頭不給他看,轉頭要問侍女重新梳洗。卻不想跪在船上的陸昀隔著一道船的木板,伸手勾住了她的腰。女郎叫一聲被摟到了他懷裡,腰肢被他的手輕輕一拂,尾椎骨上就攀升起一股燥熱,讓她瞬間腿軟。羅令妤驚怒且羞,聽他在耳邊戲謔道:「逗你呢。妤兒妹妹花容月貌,哭起來更好看。」

  他摟她時,在侍女看不到的地方,親了親她的鬢角,喃聲:「讓人想欺負你……讓你一直哭……」

  他語調極怪,似偏到她無法想像的地步。羅令妤耳朵酥酥麻麻,便知他又貼著她的耳說話,她一下子伸手去捂自己的耳朵。羅令妤惱自己道行不如某人高,便只管瞪著他。卻見他眸色微暗,暗光湧在眼底,幽深無比地看她。羅令妤覺得他盯著自己的眼神不對,讓人不安,她再看時,卻是陸昀眼睛一眨,已經收回了他方才的神色。

  陸昀笑一聲,拉著她站了起來,從漂浮的船上走上陸地。

  與女郎衣袖相疊,陸昀側下頭,對兩位侍女:「再叫幾個小廝,將我院裡的修林喊來。與我一道去見范郎。妤兒妹妹知道范郎住在哪裡吧?」

  羅令妤點頭,被他領著走。

  到府門前,陸昀的那個用慣了的小廝修林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羅令妤已踩凳上車,余光看到陸昀的眼神飄過來,她一頓,看去時,陸昀和他的小廝走到了一邊說話。那人不願讓她聽,她不聽就是;眼下,她只想把妹妹帶回來。

  坐在車上拿出小鏡子整理儀容的羅令妤,便不知車下的陸昀正囑咐修林:「……今日是表小姐的及笄禮。老夫人他們操心二哥沒空辦宴,就只能私下關上院門小賀了。你讓錦月去安排……同時拿我手書去找周、周子波。待我和表小姐回來時,我要看到宴已備好,平日和表小姐常在一起玩的女郎郎君們都在,都過來給她過及笄禮。」

  修林:「郎君放心,僕定辦好此事。」

  陸昀再加一句:「我二哥的消息,陳王會傳給我,你也記得用鴿子給我及時傳送。」

  待林林總總吩咐好事,陸昀才撩袍上車。車中女郎已經不耐煩地等了他許久,卻是他一上車,她就換了不耐的神情,送他一個笑容。陸昀看透她的虛假,嗤笑一聲,移開了眼。

  ……

  被陸昀念叨的陸二郎神智昏昏,坐在回城的牛車上。同車既有憂心的給他擦汗的甯平公主劉棠,也有給他處理傷勢、給他上藥的疾醫。陸二郎頭靠著車壁,一路車轔轔而走,車行的快,陸二郎的頭就一下一下地「咚咚咚」撞著車壁。

  劉棠看得滿心驚駭,見陸二郎閉著眼、滿頭滲汗、無知無覺的樣子,她遲疑了下,還是伸出帕子壓在他與車壁相撞的額頭上。甯平公主漲紅著臉,將這位郎君攬到懷中,讓他靠著自己的肩膀睡,別再撞車壁了。同車的疾醫只是撩眼皮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

  劉棠憂鬱:「陸二郎上了車就又睡了……」

  疾醫哼一聲:「他本就身體虛弱,不該出行。」

  劉棠歎口氣,再次給陸二郎擦去他額上的汗。看這位郎君皺著眉、神情似痛苦,她看得也頗為心驚。甯平公主一遍遍給這位郎君擦汗,並不知陸二郎深陷自己的夢中,迷迷糊糊,再次夢到了一些片段。

  許是六月十九這日是一切故事的轉捩點,陸顯之前做夢只是夢到一些大概的情形,很多具體的他都看不到。然最近的幾次噩夢,離六月十九日越近,他夢的片段越具體。就好像親自站在羅表妹的門外,看到羅表妹在做什麼。

  這一次,他甚至夢到了六月十九這一日發生的事。

  ……

  和現實中一樣,夢裡的時候,陸家對表小姐的生辰也不上心。羅令妤被衡陽王和範清辰兩相逼迫,精神疲憊下,在自己的生辰這日去參加了陳王劉俶給周女郎周揚靈辦的大宴。周女郎生辰日辦得那般轟烈,刺激到了羅表妹。羅表妹失魂落魄地回到她住的地方,坐在院子裡就開始哭。

  哭得陸二郎看得難受,想怎麼就無一人關心表妹。

  若是他當時知道就好了……

  夢中,卻是在羅令妤哭泣時,以魂魄形態旁觀的陸二郎,看到了院門口靠藤牆而站的陸三郎陸昀。陸昀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裡,就站在門口看羅表妹哭泣。陸三郎目中清黑,眼底有連日辦公的紅血絲痕跡。他怔然望著羅表妹,不知在想什麼。

  陸二郎猛頓:……這是在夢裡,他難得清楚看到三弟和羅表妹在一起的樣子。

  夢中這時候,北方戰事爆發,陸昀已連續熬夜了兩晚。馬不停蹄地回來,並未休息,他出去找羅令妤。到了那裡,卻見羅令妤一人哭泣,侍女靈犀在安慰。羅令妤背著陸昀,沒看到院門口的三郎。靈犀卻是一抬頭,便看到了英俊的郎君。

  靈犀才訝,便被陸昀使個眼色。

  靈犀猶豫下,離開女郎,向陸三郎走去。羅令妤大約難過得厲害,並不知侍女已經走開。

  而出了園子,陸昀問起靈犀:「她在哭什麼?」

  靈犀:「……今日是我們女郎的十五歲生辰……」

  靈犀揉眼睛:「范郎還把小娘子帶走了……」

  陸昀:「哦。」

  ……

  夢中,陸二郎見陸昀漫不經心地走出了院子。

  院子哭泣的主僕二人並不知,兩夜未曾合眼睡一覺的陸昀感同身受,他滿心狼狽,不願在羅令妤懷念父母的時候站出去。他離開了羅令妤住的地方,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讓陸家辦宴,為表小姐賀生;

  第二件,他親自去見範清辰,將羅雲嫿小表妹帶了回來。

  然當晚陸家大宴,羅令妤出現時,是與衡陽王一道。

  當夜燈火闌珊,煙火滿空,燈紅酒綠。陸昀站在角落裡,幽幽靜靜的,什麼也沒說。

  ……

  再夢到建業城破後,陸家南逃,陸二郎領著哭泣的羅雲嫿坐在同一車中。他安慰這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懷裡抱著姐姐的字畫,抿著嘴,眼淚不住掉。

  陸二郎試探小表妹:「那字和那畫……莫非羅表妹暗中喜愛三弟麼?她暗中喜愛我三弟,卻不曾讓三弟知道?」

  羅雲嫿立即反駁:「三表哥也喜歡我姐!」

  二郎:「不可能。你姐都嫁人了。我三弟絕不是那般人。」

  羅雲嫿:「你知道什麼?當初三表哥救我的時候,他親口跟范哥哥說要娶我姐。只是我姐不知道……」

  小女孩兒重新淚眼婆娑:「我姐一直不知道,嗚嗚嗚。」她想告訴姐姐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陸二郎失神。

  ……

  現實中,劉棠喚道:「郎君,該醒了,衡陽王府到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9 12:48 AM

第70章

  衡陽王府中,已是劍拔弩張之勢。

  陳王劉俶知衡陽王劉慕性情高傲,故親自來勸,希望劉慕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同意陸家搜府邸。隨陳王而來的幕僚說得口乾舌燥:「殿下,陸家現今尋不到陸二郎,已經急得快要瘋了。陸家盯上了好幾家存疑的,不巧衡陽王府正是其中之一。希望殿下理解陸家的心情,讓他們搜吧。為這麼點兒小事,不值得大動干戈,將矛盾激化,鬧得皇室和世家兩處都下不了臺……」

  劉慕立在大堂前,少年身形巍峨,如山如劍。他府上的侍從已經密密麻麻圍住了這邊,劉慕冷眼看著有勇氣踏入自己府中想當說客的劉俶,濃眉壓眼,山雨欲來:「陸家膽敢要搜孤的府邸,本就是不將孤放在眼中,何以到你們口中,成了孤存心激起兩方仇怨?」

  幕僚急得滿頭大汗:「這、這……陸家二郎已經失蹤四五日了,恐凶多吉少,陸家等不及了……」

  劉慕厲聲:「等不及就來搜孤的府邸麼?我知道你們一個個怕世家,鬧得自家底氣毫無,全無皇家氣派。但孤與你們不一樣,孤的府邸,孤不點頭,看誰敢來搜!」

  他話一落,四方侍衛們刷刷刷拔了刀劍,寒氣凜光,殺氣撲面。

  幕僚這才想起,這位少年衡陽王,也是從戰場上爬摸過來的。一身血氣,果真與建業的尋常公子不同。

  眼看劉慕就要下令殺了這個多舌的幕僚了,劉俶才慢慢說道:「陸家要搜你,府邸,自是,有些,證據。」

  劉慕的眼光如電,冷厲十分地刺向那立在堂前、看似溫和秀氣、實則在他的刀劍寒光下毫不見怯意的陳王殿下。劉慕眯了眼,他尚未開口,陳王的話就提醒了他自己帶來的那位幕僚。那幕僚重新活了過來,連連點頭:「不錯!陸家要搜衡陽王府,是因他們發現了一些東西。陸二郎曾劫走您原本要送往太初宮的道士不假,現今那些道士不見蹤跡不假。還有您府上突然換防也不假。陸家懷疑您府上還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自然我等不信!可為了洗清殿下身上的疑點,少不得讓陸家搜上一搜。」

  劉慕心裡一頓。

  正是他稍微停頓這一下功夫,眼神間微妙的變化被陳王劉俶捕捉到。劉俶輕聲:「這事,若鬧到父皇,面前,他也會責你。」

  劉慕心中如遭重拳擊來,面孔一繃,肌肉縮得整張面孔一陣扭曲。他冷冷看向陳王——劉俶說到他最煩的心事上。他現今知道皇帝陛下要殺自己,那麼如果這事鬧到那位皇兄那裡,難說那位皇兄不找這個藉口把自己交給世家處置。

  劉慕心中不屑,但他知道當今老皇帝能坐穩皇位,正是因為世家全力支持。皇權是個很複雜的東西,老皇帝適當地會給世家些面子,讓雙方相安無事。而想當然,他劉慕一定是被犧牲的那個。

  劉慕淡聲:「陳王來我這裡,就是為了說服我放下郡王的尊嚴,讓陸家來我府上搜一搜,隨便給我編織些罪名,定我之罪麼?」

  他嘲諷道:「莫非這是我皇兄的意思?」

  劉俶眉輕輕一跳,察覺到衡陽王話中對陛下的不滿。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跡,他事後會琢磨,但眼下他不會借此發揮。劉俶道:「我在這裡,正是在調節,你雙方。小皇叔請安心,我在這邊看著,陸家,不能冤枉你;你也,不能冤枉陸家。」

  劉慕沉默不語。

  在短時期他產生了動搖——陸家是不可能在他府中搜出什麼陸二郎的蹤跡的,因那人已經死了。他怕的,不過是陸家給自己網織罪名。再是自己一個郡王被臣子搜府,哪怕知道世家勢大,劉慕的自尊心也讓他接受不了。

  他心中厭惡世家。

  可他又瞭解陳王這個人。在自己皇兄的一眾兒子中,陳王非常的低調。做的事多,說的話少。且他做的事無非是安置流民啊,給寒門安排官職啊,修建水利啊,和奪嫡爭位全無關係,是以讓自己那位皇兄信賴這個兒子。這個人雖然不爭皇位,但做事目的性強,沒有用的事,劉俶通常不會出現。反之劉俶出現在這裡,就說明這個事得走下去,抗,是抗不了的。

  眼下,劉俶就是要保證在一定範圍內,陸家和衡陽王府雙雙平安過關。

  劉慕還在猶豫該不該信劉俶,他大開的府門外,已嘩嘩嘩湧至兵馬。陸家郎君當前,長冠褒衣,高聲道:「兩位殿下還沒商議出結果麼?陸家卻不能再等了。」

  劉慕和劉俶這對叔侄雙雙看去,見是一位在朝為官的陸家子弟領著兵馬,包圍了衡陽王府。這位陸家郎君面色帶著世家子弟獨有的孤傲矜持,沖臉色難看的衡陽王淡淡點了下頭:「陸家懷疑的幾家府邸,其他幾家都搜過了,沒有搜出可疑證據。現在就剩下衡陽王府了,請公子讓道,讓人進去搜一搜,還公子一個清明吧。」

  劉慕淡聲:「若是什麼都沒搜到呢?」

  陸家郎君不在意道:「若是沒有搜到,改日陸家給公子登門賠罪便是。」

  劉慕被陸家人骨子裡流著的這股傲然激怒,一旁劉俶口拙不能阻攔,劉慕已經怒極而笑:「搜錯了王府,最後僅僅一個賠罪就來打發。陸家果然好大口氣,絲毫不將我劉氏皇姓放在眼中。今日這般對我,是否哪天你們懷疑陛下了,也要當廷搜一搜呢?」

  陸家郎君臉色微妙地變了一下。

  其實皇權和世家的關係很微妙,大家心照不宣,盡力保持友好。但這種友好分外脆弱,因世家不肯讓利,皇室要奪權,那雙方矛盾遲早會大爆發。衡陽王點出這種矛盾來,一時間鬧得這位帶人來搜衡陽王府的陸家郎君面上一陣狼狽,懊惱。

  最後,這位陸家郎君決定不再和衡陽王繞圈子,直接示意身後兵馬:「搜!」

  衡陽王怒:「你們敢!」

  雙方兵馬當即遭遇,陸家帶來的兵馬和衡陽王府的侍從戰到一處。劉慕也抽出一把長劍,殺入敵陣中。陳王劉俶眼皮輕跳,心暗暗沉下,在戰鬥開始時,就及時地與幕僚後退,好不被混入其中。劉俶心中暗歎,想小皇叔脾性暴躁不能忍辱,陸家要搜衡陽王府,場面到底還是失控了。

  身邊幕僚牙齒哆哆嗦嗦地打顫:「打、打、打起來了……公子怎麼辦?」

  劉俶:「暫時無妨。我,早已讓,我們的人看著這邊。暫時不會,被發現。雙方儘快停,下來,才……才不會鬧到,陛下那裡。」

  眼下這場景,誰輸誰贏都不重要。更糟糕的是,劉俶掃一眼戰場,敏感地發覺陸家的兵馬都是花架子,比不上衡陽王府這些真正經過戰場血洗的人……陸家要敗。

  讓他父皇知道了,衡陽王討不了好。而且劉俶望一眼人群中戰鬥的少年公子,皺起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劉慕這般激烈的反應……讓他真的忍不住將陸二郎失蹤一事懷疑到衡陽王頭上了。

  劉俶暗想:這才是最糟糕的。

  辛苦平衡著的世家和皇權的關係,可能正因為這一點小事而失去平衡。朝中寒門勢力未穩,世家未曾巔峰,皇權也未曾巔峰,外邊又有北國軍馬虎視眈眈……此時皇室不該和世家翻臉,內耗以利敵。

  而為了不內耗,陛下作出的最大可能,其實是犧牲衡陽王。劉俶沉思,為這麼點兒事,犧牲一位郡王,他覺得不值。

  劉俶心中發急,苦於自己要隱瞞自己口吃的毛病,說話不宜多。他看向幕僚,希望幕僚能振臂一呼,權衡利弊,讓場中打鬥的雙方停下來,大家坐下來冷靜地談這事該如何解決。

  但劉俶看向幕僚,幕僚非常無辜地回望他,還傻傻地眨了下眼睛。

  劉俶:「……」

  一陣心塞。

  好懷念陸三郎在自己身邊的日子。

  可惜陸三郎這會兒恐怕在睡覺吧……

  衡陽王府中戰鬥一觸即發,戰況愈來愈激烈,眼看有成修羅場之勢。雙方都殺紅了眼,衡陽王劉慕的臉上濺了幾滴血,他眉目英而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短短一瞬間,他周圍已經躺了好幾位陸家的人馬。那位領入來的陸家郎君對上衡陽王陰鷙的眼,看衡陽王提著劍大步向他走來,平時高貴的郎君臉色慘白,跌坐在地:「你要幹什麼?你你你別過來!」

  劉慕冷笑,長劍揮來:「孤早就看你們這些仗著家族身份整日無所事事吃喝賭票的世家子弟不順眼了!今日既來到孤門前,就留下吧——」

  他心裡已知自己即將遭受的冷遇。躲避不及,便乾脆一劍殺去吧——

  正這時,門外傳來女子和男子相疊的喊聲:「住手!」

  旁觀的、焦急的陳王劉俶眼皮重重一跳,向門外進來的人看去。一看之下訝住——臉色青白、虛弱的被他們找了許多天的陸二郎憑空從天而降,一旁扶著陸二郎的,居然是他的妹妹,甯平公主劉棠。

  劉慕聽到了喊聲,心裡一突,手上卻一點也不顫,劍在他手中平穩揮下。劍鋒要碰上坐在地上的陸家子弟時,陸二郎陸顯從旁猛然沖了過來,雙手一道握住了劍,止住了劍向下揮、殺了那位陸家郎君的可能性。

  甯平公主劉棠也沖了過來,喊道:「皇叔!停下來!」

  陸二郎突然出現……

  他抬頭,與衡陽王陰沉的、微妙的、意外的、最後統歸於狠下心的眼神對上。

  劍上的血順著陸顯的手向下一滴滴落,劉慕俯眼看跪在自己腳邊的這個憔悴青年,突然一陣恍神,劍便沒有再用力。

  被陸二郎護在身後的陸家郎君回了神,激動無比:「二郎!二郎你還活著,太好了!」

  陸二郎回頭,聲音非常輕:「我沒事……讓人停下來,不要打了。」

  陸家的人先停下來,看著他們,劉慕也終於慢慢的、不甘心地開了口,讓自己的人馬停手。立在一地殺戮場上,眾人皆喘著氣,迷茫地望著陸二郎。劉慕看到活著的陸二郎,扔了手中劍,自嘲一笑。

  陸二郎活著。

  那他還爭什麼?

  自己的狼子野心被陸二郎知道,自己要殺陸二郎的事也瞞不住……自己這一次在劫難逃了。

  陛下本就想他死,他這一次是自己把把柄送了出去。怪他當日沒有檢查一下,還是對陸二郎心軟了,想留他一個全屍……沒想到這個人根本沒死!

  劉慕臉色灰白,察覺到一旁的目光。他扭頭,看到陳王劉俶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臉色也不太好看。

  劉慕:「……」看來這位多心的侄子,也發現不對勁了。

  劉慕垂下眼瞼,不想開口,也不想爭辯了。事已至此,他無話可說,要殺要剮——耳邊突聽到陸二郎氣息微弱的、語調卻清晰的話:「你們都誤會了。我只是和公主殿下一道出城郊遊,沒有跟你們說。我不過走之前見過衡陽王而已,他並沒有害我。」

  劉慕:「……!」

  猛地睜眼,厲目盯向面容蒼白的陸二郎。

  甯平公主在一邊怯怯點頭,柔聲:「……不錯,我與二郎一直在一起,我可證明他此話不假。」

  然她雖然溫柔,心裡卻察覺陸二郎對衡陽王的態度……她心中駭然,想莫非小皇叔真的是要殺陸二郎那個人?

  陸家郎君在後鬆口氣笑:「二郎,你真是的。走也不給我們說一聲,害得大家都擔心。」

  陸二郎咳嗽一聲,勉強笑了下。不願浪費精力多與人敘舊,陸二郎趔趄站起來,望著劉慕,輕聲:「你們都回去吧,我有些話想與衡陽王殿下談。」

  現場氣氛其實頗為古怪,眾人都站著不動,連劉慕也不動。最後還是陳王開口,雙方相勸,才讓滿心疑慮的陸家郎君先帶人走了。緊接著,陳王看一眼那個乖巧的跟在陸二郎身後的妹妹,不置一詞,他也負手離開。到最後,衡陽王府中收了兵,站在庭前的,只剩下劉慕,陸顯,還有甯平公主劉棠。

  劉慕轉身走,陸二郎跟上兩步,又停住。他回頭,溫和地對公主道:「公主回去吧,我當真有事要和他說。」

  劉棠:「可是……」

  她臉微紅,攢著的手緊張地絞著:「可是……」

  小公主弱而焦急:「……他要殺你哇!」

  劉棠:「我跟著你吧。那樣他就不敢……」

  「不會的,」陸顯微微一笑,面對這位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聲音不覺放軟,耐心地與公主說,「事已至此,他不會殺我了。公主放心。」

  劉棠唇抿起,沒吭氣。

  陸二郎只好無奈道:「那公主殿下在外面等我,等我與衡陽王談完話,我們一道走,可否?」

  劉棠這才笑了。

  她點了點頭,仰頭看陸二郎時,又瞬間羞澀,扭過了臉。劉棠緊張道:「那我在這邊等著你們……陸二郎,我小皇叔很凶,你要小心啊。」

  不遠不近,劉慕走過拐角,回頭看到青年俯身溫柔地與仰頭的少女說話。劉慕心裡嗤一聲,卻覺得面對陸二郎,自己的心情更複雜了。

  直到陸二郎與他一道進了舍中,陸二郎沉吟半晌,開口第一句:「我表妹……」

  劉慕:「……」

  眸子猛地一跳。

  陸顯虛心求問,語氣擔憂:「我表妹……今日沒來找過你吧?」

  劉慕:「……?!」

  他身子前傾,隔著一道案,陰聲:「你表妹、你表妹!口口聲聲你表妹!我要殺你!這般大的事在眼前,你竟然開口第一句,就先問你表妹如何。羅令妤到底是天仙,還是女修羅,將你迷得神魂顛倒,神志不清?」

  「陸二郎,瀕死,都不能治好你的腦疾?」

  陸二郎陸顯:「……」

  他只是怕自己趕來的晚,悲劇已發生而已啊。

  ……

  羅令妤這時自然與陸昀在一起,可以說,她遇到範清辰的威脅時,腦中想過很多人幫忙,衡陽王在其中的份量,占得極少。到底現實中的羅令妤,經過陸二郎孜孜不倦的阻攔他們見面後,和衡陽王並不熟。

  范清辰那邊,羅雲嫿自然被他帶到了自己的地方。

  小娘子昏睡不知多久,睜開眼,便感覺到臉上濕濕的,看到範清辰放大的俊容。羅雲嫿發現自己被抱在一個榻上,她連忙爬起來往後躲,才看到範清辰正在用濕毛巾為她擦臉。

  範清辰眸中一暗,卻輕笑:「真是小花貓。在自己院子裡都能玩的臉上全是泥……嫿兒這般貪玩,你姐姐怎麼就平時連走路都不願意呢?」

  羅雲嫿警惕地看著他,懵懵地回想發生了什麼,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然後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睡著,好似被他喂下一碗水……哪裡知道這個人這麼壞!

  範清辰盯著她,九歲大的小娘子,比他初識羅令妤時還要小一些。但他的羅妹妹那時候就十分機靈,有了美色,能得體地應付大人的問話。看人時,小娘子眼睛楚楚動人,秋水一般漂亮。然比起羅令妤,羅雲嫿卻是被她姐姐養得一派孩子氣。

  范清辰眼神微妙地變化,不在意地收了自己手中的毛巾,喃喃:「不,你們果真是姐妹……瞪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嫿兒長大後,恐也和你姐姐那般,美色冠京華……」

  羅雲嫿受不了他這種怪異的語氣,忍不住:「你抓我幹什麼?」

  範清辰微笑:「不帶你走,羅妹妹怎麼會來跟我過及笄禮?」

  羅雲嫿一怔:「范哥哥……你、你竟是為了給我姐姐過及笄禮麼?」

  範清辰:「自然。」

  他幽聲:「十五歲,長大了,可以跟我成婚,回南陽了。」

  羅雲嫿頓時收了自己已到口腔邊的感激話,她擰著眉,想姐姐說的不錯。過一個及笄禮就要讓姐姐跟他走……羅雲嫿眼珠亂轉,焦急地想該怎麼辦,她不願意姐姐為了救自己,和這個壞哥哥成婚……

  「砰!」

  門被從外一腳踹開。

  羅令妤緊繃的聲音進來:「嫿兒!」

  女郎和郎君一道出現在門口,女郎一眼看到自己那個被范郎嚇得縮在睡榻最裡面的小妹妹。羅令妤舒了口氣,眼睛只看到妹妹,立即奔了過來,要抱起妹妹。羅雲嫿也是驚喜而笑,越過範清辰從榻上爬起來:「姐——!」

  範清辰沒有阻攔,因他扭頭,起身,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青年。

  又陌生,又熟悉。

  摘下了覆眼紗布的陸三郎面容完全露了出來,覆了眼睛的他本就俊美,然一雙桃花眼,才是陸三郎臉上長得最好看的部分。立在門口的這位郎君,慢慢進屋,如鶴如羽,翩若驚鴻。他眼神無悲無喜,望向範清辰。

  范清辰唇輕微一勾:「陸三郎?」

  陸昀冷淡地看著這個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範清辰,面上不動聲色時,心中卻微妙地覺得奇怪。總覺得范郎這一身氣派,俊逸,高貴,眼底神色又怪異不正……很是熟悉。

  好似自己經常看到一樣。

  陸昀不與他多廢話,直接向羅令妤那邊點點頭:「過來。」

  羅氏姐妹當即奔向她們的三表哥那裡,范清辰一聲冷笑,雙手一拍,屋中湧來了十幾個人,團團圍住他們。陸昀卻也是向身後瞥一個眼神,他帶著的人也沖了進來。小小的房舍,被兩波人馬圍的滿當當。

  範清辰挑眉:「看來陸三郎是要帶走羅妹妹?」

  陸昀微微一笑:「不止。」

  他道:「還要你與她退親。」

  範清辰眯眼,涼聲:「哦,你以什麼理由要求我?」

  陸三郎不急不緩:「因我欲向南陽提親,求娶羅表妹。我雖後來乍到,卻與範家公平競爭。你覺得南陽羅氏會選誰?」

  羅令妤猛駭,仰頭看他:他……他說他要娶她?!

  陸昀並不看羅令妤,俊容如斯,看範清辰嗤笑:「羅氏在南陽,被我範氏壓得極狠。陸三郎哪來的自信,覺得羅氏會選遠在建業的你?羅家不想在南陽待了麼?」

  陸三郎聲音仍然清清涼涼,甚至帶著一份笑:「那如果,范郎你的父親,人在建業呢?」

  範清辰:「……你威脅我?!」

  陸昀:「我以當代名士的身份,向陛下推舉了你父入朝為官。范郎的父親也是南陽的有名人物,滔天權勢在面前,我想他不會為了一個兒子,而放棄入建業的好機會。」

  範清辰:「……!」

  他目色陰下去,盯著陸昀的眼神似要吃了對方一般。他的余光,看到羅令妤怔然盯著陸昀,這讓他心中更不快。良久良久,範清辰微微笑了出聲,慢悠悠,戲謔道:「陸三郎好算盤……你想娶羅妹妹啊,我也不是不能讓步……只是你為何要娶她呢?你可知,我這位羅妹妹,不是簡單人物。」

  「你當她喜愛你?逗我笑哇。我羅妹妹愛的,不過是你身上的錢,權,勢。陸三郎身上要沒有這些,你以為我羅妹妹會多看你一眼?」

  羅令妤:「雪臣哥哥!」

  她緊張地拽住陸昀的衣袖,看到陸昀的面容僵了一下,非常細微的。他面上不動聲色,可他心中已起波瀾,顯然他認同範清辰的話。羅令妤著急,萬分不想自己被陸昀拋下,她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範清辰卻笑眯眯的,望著面前的這對金童玉女,再給一重擊:「啊,我說錯了,羅妹妹不僅愛你的錢,權,勢。她還愛你的臉。然你不覺得你的氣質,相貌,與我是一類麼?陸三郎,你原來甘心當我的替代品麼?」

  陸昀面上無表情,一拳揮去——

  羅氏姐妹:「陸昀(三表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0 PM

第71章

  陸昀一怒之下,上前與人大打出手,身邊的僕從們都看得呆住了:第一次看到當代名士與人打架啊!這定能成為建業最近的大潮流!

  畢竟名士做什麼,天下皆追捧。

  羅令妤卻哪有那番心思與僕從們一起看著陸昀打架,同樣第一次看到陸昀出手,卻見他行雲流水,一拳一拳打下去絲毫不見凝滯。花架子很少,範清辰被他揍得後退,然後反手打來。

  羅令妤:「你們不要打了!」

  兩個男人卻是目中寒意皆森,盯著對方如仇敵一般。兩人廝打到一處,打出了火氣,扭打間,俊美的面容皆是有些委屈。兩邊的僕從們各自呆愣了一陣,才都沖上前幫忙阻攔。陸昀手臂被人攔著,耳邊被人勸著,漸漸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該與人這般扯抖,毫無風度。

  範清辰卻哈哈大笑。

  他如瘋子一般,眼睛極亮:「陸三郎,你就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被我羅妹妹耍的團團轉,為美色所迷,滋味如何?」

  「就算我娶不到她,你也別想娶!」

  他專程刺激陸三郎。此番情況,哪個男人能忍得住?何況陸昀本就對這段感情很懷疑,一直疑慮于羅令妤喜歡的是什麼。範清辰就著他的痛處使勁踩,說出他心裡最大的矛盾……陸昀繃著俊容,又要再次揮拳揍去。

  羅雲嫿在一邊著急地蹦跳,礙於個子太矮人太小,她連僕從的包圍圈都沖不進去:「姐、姐!怎麼辦呀?」

  她的姐姐羅令妤大約是能沖進包圍圈的,但是羅令妤審時度勢,猶豫了。那麼多的僕從,兩個打架打的分不清彼我的男人,她若是沖進去,他們兩人暴怒之下傷了她怎麼辦?範清辰不恨她她肯定,然她覺得陸昀會恨她……

  陸三郎一貫自負又清高,焉能不恨她?

  羅女郎長身纖細,蹙著柳眉憂鬱無比,哀聲說出沒什麼作用的詞:「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為了我打架了。受傷了我會難過的……」

  顯然她沒什麼影響力,那兩個男人的打鬥絲毫不見緩下來。然僕從們卻敬佩地看著這位柔弱的女郎,女郎貌美如斯,惹得兩位郎君為她爭風吃醋——一個是與她有婚約的范郎,一個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羅女郎不愧是今年建業的「花神」啊。

  一旁的羅雲嫿:「……」

  她姐姐裝模作樣,永遠將架勢擺得很足,好似多委屈無奈。羅雲嫿拽著姐姐衣袖不停扯,羅令妤的頭皮也要炸了。她原本不想說,然而她不能真的看著這兩個人無休止地打下去。範清辰被打得鼻青眼腫也罷,陸昀要也鼻青眼腫……明日陸老夫人就得找她談心了。

  妹妹一直在催促,陸三郎那邊的僕從也不斷使眼色。羅令妤被逼到沒辦法,只好高聲:「你們錯了!我不是愛錢愛權愛勢的庸俗女子。我喜愛的,僅僅是陸三郎。無論他有沒有錢財有沒有地位,我都是喜愛他的!」

  她話一落,場中一下子靜了下來。

  陸昀:「……」

  範清辰:「……」

  二男齊齊停手,扭過臉來看她。

  羅令妤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話真的這麼有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她面頰一點點染上紅霞,頗為羞窘。尤其是陸昀那黑曜石一般亮透的眼睛,壓得她低下頭顱,幾乎不敢去看。

  然後,陸昀便笑了。

  這位總是表現得高傲、清矜的郎君,笑起來如春風拂山嵐,眼如星辰,連他的僕從們都看愣了。

  陸昀拍了拍手站起,對面色難看的範清辰扯了扯嘴角,悠聲:「替代品又如何?你哪一樣比得上我?做替代品,我也甘之如飴啊。」

  範清辰胸口如遭悶擊,面容一瞬扭曲。眼睜睜看著陸昀裝模作樣地悠然起身,走過那個眼神亂飄、面頰緋紅的女郎身邊。陸昀伸出手,扣住了那女郎的手腕,羅令妤便乖乖被他領著往外走了。小一點兒的羅雲嫿眼眸笑成月牙,也分外高興,跟著姐姐和三表哥走出門的時候,還回頭有禮貌、又得意地跟範清辰揮了揮手。

  隔著窗子,范清辰陰聲:「陸三郎,我不會退親的。你且等著!」

  窗外路過的陸昀道:「無妨。這點兒時間,我等得起。」

  他向窗中看來一眼,漫不經心:「欲娶佳人,何顧旦夕?」

  羅令妤被他抓著的手腕輕輕地抖了下,卻被他拽得更緊。她一顆心飄飄然,飛到半空中,尋不到著落。她茫然地想到陸昀今日已經說兩次想娶她了,可是他們之前就說過要逼范郎退親、陸昀勢必要假說娶她。所以她仍不知他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

  而她方才喊出的那話,又是幾分真,幾分假呢?

  ……

  在陸二郎的夢中,被救回姐姐身邊後,羅雲嫿小娘子其實與羅令妤說過陸三郎想娶的話。

  羅令妤卻並不自信。

  在夢中的她,與陸三郎吵架的時候甚多。她其實知道他喜愛她,她只是不知道他的喜愛有幾分。既不能確定,又不想連累他。

  況且那時候,她已經上了衡陽王那條船。想下去,比讓范郎退親,要難得多。

  她不信陸昀會娶她。

  她確定如果再多給她一年時間,如果她有時間攻破陸昀的心防,他最後一定會娶她。哪怕他口口聲聲厭惡女子,又每與她爭吵。然而她沒有時間。衡陽王和范郎將她逼到中間,她必須要做選擇。

  陸昀於她,像是水中月一般。心裡極愛,卻是看得到,碰不到。

  ……

  陸昀的下巴被範清辰打出了一些淤青。他只是隨意用手擦了下,看傷勢不嚴重,就這般過去了。羅令妤卻分外緊張,郎君眼角上的疤還沒完全消失呢,下巴上又留一道口子。建業的名門女郎們見了,非得用唾沫淹死她:她竟讓她們的陸三郎一次次毀容。

  羅令妤到車上,發現他們沒有帶傷藥,便問陸昀:「去街坊上買些藥塗一塗,好麼?」

  陸昀心情甚好,隨口就應了。

  陸昀卻又將羅雲嫿拉到一旁,與小娘子耳語幾句話。小娘子驚訝地仰頭看他,然後立刻同意了:「好的!那三表哥你和姐姐好好玩兒,我不打擾你們,先回家了。」

  陸昀摸她的頭:「嫿兒真乖。」

  要走時,羅雲嫿躲著羅令妤的目光,又扯著陸昀袖子。她睜大眼睛,期待又羞赧地問陸昀,支支吾吾:「那以後……我是要叫你『三表哥』呢,還是『姐夫』呢?」

  陸昀一怔:「……」

  適時羅令妤從車上下來,疑惑地看向嘰嘰歪歪湊在一起說話的妹妹和陸三郎。羅令妤心中微酸,想妹妹怎麼就能和陸昀有這麼多話說,陸昀還不罵她。哪像她呢。說上三句話,兩人就開始互相嫌棄了……

  陸昀咳嗽了一聲,鄭重其事:「還是叫我『三表哥』。」

  羅雲嫿失望的:「……哦。」

  陸昀又遲疑了一下,手搭在小娘子肩上:「你姐姐不知道的時候可以叫我『姐夫』。」

  羅雲嫿:「……?!」

  居然還不讓她姐姐知道?

  小娘子似懂非懂、卻十分開心地應了一聲,跑過去跳上車。她積極地與姐姐和陸三表哥揮手道別,倒是弄得羅令妤滿頭疑問,無從猜起。

  僕從們這卻都跟著羅雲嫿小娘子回陸家去了,這裡就剩下陸昀和羅令妤一前一後地站著,眺望那長簷車緩緩出了巷子。眺望的時候還好,羅雲嫿一消失於兩人的眼底,羅令妤見陸昀轉身,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

  羅令妤:「……」

  當即尷尬。

  看陸昀負手向前出巷子,羅令妤想了一下,厚著臉皮跟上。臉卻滾燙似燒,不斷地想起自己先前說的那番什麼喜愛他之類的話,陸昀心中還不定怎麼美呢。羅令妤悄悄仰目,看他那小白臉,心中又頗為不忿。

  羅令妤乾咳:「之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啊……我那都是脫身之計,哄騙范郎的。」

  陸昀腳步一頓。

  然後側過臉看她,學她說話:「那我說的話妤兒妹妹也別當真啊。都是脫身之計,咱們之前商量好的不是麼?」

  羅令妤:「……是。」

  心裡略微憋屈,早知道她就不多廢話了。

  悶悶不樂地走一會兒,到巷口前,陸昀停了下來。羅令妤從後一頭撞上去,感覺到郎君身子一僵,她連忙捂著鼻子往後退,察覺陸昀回身。羅令妤才要開口道歉,就見他眼睛向下移,不動聲色地瞥過她脖頸下的胸部。

  羅令妤:「……?」

  陸昀這個假式清高、真登徒子,他又看她胸!

  心中難說是什麼感覺,只是綿綿酥酥的,她並不能分清是歡喜多一些,還是羞意多些,抑或是不甘。

  她盯著陸昀發愣時,才知道陸昀為什麼停步。原來撲棱棱,一隻鴿子從半空中盤旋著飛下,陸昀手伸出,那只鴿子就攀著郎君的手臂落了下來。陸昀從鴿子的腿上取了一張紙條,紙條是陳王給他的。劉俶告訴他,陸二郎已經尋到人,並無大礙,他可放心。

  到這會兒,陸昀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徹底松落。他大喜,連笑三聲:「……太好了!」

  心情暢快下,讓他回身看身後那發呆的女郎時,也覺得女郎滿身可人憐愛。陸昀招手:「令妤,過來。」

  每當他叫她「令妤」時,羅令妤都有一種被呵護的感覺。她沉入他星子般的眼眸深處,懵懵走過去,看到陸昀臉上還掛著輕鬆的笑。他笑得她雖然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卻也不自禁地跟著他一道開懷。

  陸昀含笑問她:「今日的及笄禮,你是沒法及笄,好好過了。不過卻可以從其他地方補救。妤兒妹妹覺得我領著你遊山玩水,看看星星放放煙火如何?」

  羅令妤微羞澀:「好呀。」

  陸昀眼中笑意加深:「抑或我領你逛街去,給你買漂亮的首飾,新到的成衣,西域的香料?」

  羅令妤:「……!」

  目中帶著星辰,她仰望陸昀,笑出了聲,點頭:「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不知道比剛才禮貌而客氣的「好呀」真實了多少倍。她非常的庸俗而真實,文人雅士的樂趣只是身外物,比起虛無縹緲的東西,她更喜歡打扮得最漂亮,穿最好看的衣服,用最好的香料……

  陸昀又道:「再送你些錢財,當你生辰日的禮物如何?」

  羅令妤面頰酡紅,真情流露:「雪臣哥哥,你真是一個好人!」

  陸昀:「……」

  被逗笑。

  伸手捏著她的臉頰,恨鐵不成鋼地狠掐了一下。她就如充著氣的橡皮娃娃一般,他捏她一下,她就叫一聲,同時睜大美眸瞪他。陸昀歎:「……真是個拜金的小妖精。」

  他頗有些認命感——羅令妤的品味,這輩子看來是改不掉了。

  庸俗,小氣,功利,自私……隨便就能數出她一堆缺點來。然而、然而……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一般。竟不能忍受見不到她的時候。

  陸昀勾了下她的肩:「走吧。」

  ……

  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

  然六月十九日,是夢中陸昀與羅令妤的劫數。自這一天起,他只私下與她見過一次,還不和。之後時日多久,他都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與那人定親成親。她離開了他,再未回頭。

  要到很久後,他才能寫下「紙短情長,然情不壽」。

  ……

  六月十九日,衡陽王府諸人已去,內舍中煮著茶,隔案而坐的,只有陸二郎和衡陽王。

  看到對面少年郎頹然的身形,陸顯微微失神,想到了不久之前,他就在同樣的地方見過劉慕。那時候兩人還能好好說話,誰想到沒過多久,劉慕就想殺了他呢。陸顯低下頭,歎口氣:「……你現在知道,殺了我,你也討不了好處了吧?」

  劉慕冷著面,不吭氣。

  陸顯:「不說你現今只是一個郡王,即便你、即便你此時已經為帝,殺了我,你依然得不到多少好處啊!」

  「為帝」兩個字刺激到了劉慕,因劉慕與陸二郎最開始的矛盾,便是這兩個字。劉慕銳利的目光猛地紮過來,陸顯無知無覺一般,繼續說道:「世家之間通姻,利益相關。你動了我,陸家便不會放過你。朝上官員九成以上是世家子弟,又都與陸家或多或少是姻親。你得罪了臣子,臣子處理朝務不用心,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然後便是雙方爭鬥……」

  斷斷續續的,他將自己夢中夢到的那些事說了出來。那雖然是夢,卻十分清晰,歷歷在目,讓他輾轉難眠不能忘。

  衡陽王一心恨世家權大,拖累了朝政。然在如今情況下,寒門無法崛起,皇室還得繼續用世家。皇權和世家的平衡,在現階段無法打破。一經打破,必然兩敗俱傷。

  陸顯傷心道:「……你看,你是皇帝都落到那般下場。你現在只是一個郡王,又能討得什麼好去?」

  劉慕:「……」

  劉慕覺得這個人真的病得不輕。

  他冷冰冰而客氣道:「陸二郎,你在傷心什麼?難道我還真的當了帝不成?」

  陸顯:「……」

  覺自己簡直對牛彈琴。

  他胸口傷勢隱隱發痛,他抹了把臉,語氣誠摯道:「……我說這麼多,是想說,其實我真的不介意你怎麼對陛下,想如何拿到那個位子。我只是覺得現在時機不合適而已,只是擔心你激發皇權和世家的矛盾而已。但我並不會去告發你……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有緣故,我會當不知道的。」

  「只希望你能重新認識現在的世家。」

  劉慕其實並不信他的話。

  他語氣怪異地重複:「你……當真不會告發我?」

  陸顯歎氣:「誰做皇帝,對我有什麼區別呢?我出身陸家,一個士大夫而已。我自小被教的是家族利益,皇室爭鬥,我真的不在意。」

  這話,衡陽王倒是信了。確實世家從來只重視自己的利益,家族子弟只為世家的利益犧牲,其他的,世家並不關心。哪怕整個國家倒了,世家想的也是自己。

  劉慕嘲諷地一笑。

  實則到這一步,他也已經走投無路。除了相信陸二郎,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下,他已經無法再殺陸顯一次了。

  沉默片刻,少年郎能屈能伸:「那是我之前誤會你了,誤殺你,我與你道歉,希望陸二郎不要跟我計較。」

  陸顯抬頭,意外地看他一眼。

  劉慕唇角噙笑,身子微微前傾:「如此一來,陸二郎的意思似乎是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陸顯抗拒道:「並不是……」

  劉慕卻根本不聽他虛弱的拒絕,只眼睛黑沉地盯著他:「那你不告發我的秘密,可與我擊掌為誓?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他伸出了手。

  陸二郎陸顯望著少年衡陽王伸來的手,看了半天。他微迷惑,又心裡悵然。雖然遲鈍些,但陸二郎當即察覺少年郎的小小心機,還是想與他綁在一條船上。其實兩人不是一條船……然而,若是這樣能讓劉慕放心,那就給他信賴又何妨?

  陸顯慢慢伸出了手,與劉慕合掌而拍。

  兩人看著對方的眼睛——「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陸顯給了衡陽王承諾,衡陽王的心情暢快了些。此年代的人,還是十分重視承諾的。若是做不到的事,他們寧可拒絕,也不會起誓。陸二郎既然與他起了誓,那便說明陸二郎暫時不會與他鬧翻。

  這也不過徒然給自己一些安慰罷了……劉慕眼睛輕微眯起,失神地看眼陸二郎。實則他現今誰也不信,也不知陸二郎能不能讓自己信任。

  劉慕與陸二郎擊掌為誓後,便好整以暇,等著陸二郎離開。畢竟外面還有一個公主殿下等著不是麼?誰知道他心裡落了塊大石,陸二郎心裡也落了塊大石。茶煮開後,陸顯也不走,就坐在這裡慢悠悠地開始品茶,還開始與他說話閒聊。

  劉慕等不及了,不耐煩:「你怎麼還不走?!」

  事情都談完了,陸二郎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陸二郎赧然:「……等我表妹。」

  劉慕:「……」

  他語調很慢,又很危險:「孤與你說很多次了,她不會來孤這裡。孤與她並不熟,你為何非篤信她會來?」

  陸二郎看他似要發怒,連忙安撫他:「我知我知。我不過守株待兔而已……若是她當真不來,我便走了。」

  他現在受著傷,總不適合東奔西跑地找羅表妹,告訴羅表妹不要去求助衡陽王。在陸二郎看來,似乎沒有第三者插進去,表妹和三弟之間情感的問題,總能被他們吵鬧間自行解決。所以陸二郎也不急著去勸表妹或三弟如何,他只要守著衡陽王這裡,確保表妹不會來便可以了。

  羅令妤自然不會來。

  劉慕黑著臉,到最後,看那位侄女,甯平公主也被陸二郎叫了進來。兩人一起當著他的面吃茶,晚上他還管了這兩人一頓飯。到夜幕垂垂,劉慕已經非常不耐煩時,陸二郎才選擇告退。劉棠紅著臉跟著陸二郎離開,都不敢看小皇叔那陰沉的臉色。

  劉慕:……這個陸二郎,真是好厚的臉皮!

  ……

  陸昀與羅令妤在外逛了一個白日,羅令妤盡歡顏,在陸昀的財力支撐下,給自己買了許多東西。她到建業後,這才是她第一次花錢花得這般暢快。初時她還看陸昀臉色,後發現這人不在乎金銀後,羅令妤便更開懷了:他不愛錢我愛!

  首飾、衣服、香料,她全都愛!

  陸昀嗤笑:平時走一步路要喘三口氣的小女子,逛了一天都精力滿滿。可見愛財如命。

  回到府上,天色已經很晚。正要與陸昀告別,陸昀卻領著她去了「清院」。拿人手短,羅令妤也不好抱怨,跟著陸昀走了。到院門大開,院中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一眾年輕郎君、女郎們都在,回過身看他二人。

  周揚靈在。

  陳王竟也在!

  周郎拱手而笑:「……來給妹妹慶生。」

  羅令妤:「……」

  立在陸昀身邊,她呼吸一陣急促。

  羅令妤聲音緊繃:「雪雪雪臣哥哥,這是你送我的大禮麼?這宴席……是給我的?」

  陸昀:「不是,我自己隨便辦著玩的。」

  羅令妤:「……」

  他從她身邊走過,她狠狠剜他一眼,跟著走了進去,心中卻甜蜜:給我的!一定是給我的!

  她真喜歡陸雪臣這財大氣粗的樣子!

  想嫁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1 PM

第72章

  陸三郎在自己的「清院」中關上門給羅令妤辦了一個小的宴席,雖沒有年長長輩來為羅令妤行笄禮,然這是實在沒辦法,羅令妤也不求。能在陸二郎消息不定的時候還辦這場宴席,陸昀已經頂著很大壓力了。

  何況,羅令妤放眼看去,幾乎自己白日在周郎生辰那裡所見到的郎君女郎們,全都來了。這帶給她一種虛榮感——好似她並不比周郎差到哪裡。

  周郎有陳王為他護行,她也有她難說話的雪臣哥哥啊。

  吃酒吃宴的人群裡,小妹妹羅雲嫿先招手跟姐姐打了個招呼,但她的姐姐顯然沒時間理她。眾郎君熱情地招呼羅令妤,以面紅耳赤的齊三郎最為激動:「羅妹妹,快過來呀。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白日時怠慢了你。」

  女郎們也都笑:「我們為你備了禮。」

  羅雲嫿:「姐姐,坐這邊啊!」

  她姐沒給她一個眼神,卻嫣然而笑,徑直走向郎君女郎人中。

  羅雲嫿小娘子怏然坐下:「……」

  好吧,姐姐一貫喜歡被人捧著。

  一邊挨著她坐的、偷跑過來吃兄長的酒宴的陸家小四郎陸昶,乖巧地將剝好的蝦放到小表姐面前。羅雲嫿只是哼了一鼻子,扭頭並不樂意。讓小四郎黯然,手足無措,覺得小表姐分外難討好——家中同齡的孩子中,小娘子就這麼一個,陸昶自然想跟漂亮的小娘子玩。無奈小娘子大約一直生氣之前打架的事,不怎麼理他。

  不提小孩之間的矛盾,大人這邊,郎君們的目光熱情大膽地跟隨著羅令妤,女郎們的目光則經常飄向那走入郎君人群中的陸三郎。女郎們蠢蠢欲動,因陸三郎眼傷緣故、養傷在家,她們有半月未曾見到這位風華絕建業的郎君了。一眾郎君中,陸三郎撩袍而坐,灑然隨意之姿,出奇清致,女郎這邊已經有人湊過去了。

  羅令妤哼了一聲,看她雪臣哥哥如此招人喜歡,她扭頭對郎君們嫣然一笑,逶迤徐行,款款步入人群中,笑著謝過諸人的禮物。

  周揚靈抱歉地來尋她,帶了小禮物:「……妹妹與我同一日生辰,我竟不知道。怪我讓妹妹傷了心。」

  羅令妤非常謙虛而大度地一笑:「周郎說什麼呢?沒有的事,不過一個生辰,尋常過法,我從不在意這種小事的。」

  實則她心中對周揚靈嫉妒得要死,眼紅得要死。

  只是現在已經被陸昀安撫的平衡了很多。

  周揚靈俯眼望她,美麗的女郎一貫嬌美玲瓏,仰目而笑時,眉目間的靈氣秀美,帶著狡黠色,何等的勾人心魄,又藏著言不由衷的疏離虛偽。周揚靈微微笑,坐下來安慰羅令妤,好消去羅妹妹心裡對自己的敵意。在周揚靈看來,如羅令妤這般美人,帶點兒小脾氣,無傷大雅,恰到好處。若沒有一丁點兒脾氣,完美無缺,反而無趣了。

  二人坐下來說話時,羅令妤時而挽袖掩口、拂面撥裙,手腕間的琉璃臂釧、耳下的明月璫、裙角的金框寶鈿裙飾,都如夜中閃光的螢火蟲一般,吸引了周遭女郎們的目光。周揚靈心中一動,心有了然意,喝茶淡笑不語,她和羅令妤身邊已經圍過來了眼睛燦亮的女郎們,紛紛問羅令妤——

  「羅娘子這是新得到的首飾麼?在哪里弄的?看著好漂亮,我也想要。」

  「這個釵子我倒是見過,從北國來的一位金器大師所做。我想要來著,我兄長卻不給我買。羅娘子買下了麼?」

  眾女七嘴八舌,討論著羅令妤的新衣裳、新發飾、新銀器金器琉璃器。

  羅令妤目中若有星光徘徊而流離,豔麗無比。被眾女圍著,她絲毫不顯厭煩,聲音黃鸝一樣婉婉而談。顯然女郎們的簇擁和欣羨,讓她得到極大滿足。往日宴席時郎君們圍著她比較多,這一次竟反常的,喜歡她的女郎們多了好多。

  羅令妤心裡自得,笑盈盈答眾人:「釵子是我買的,其他都是我自己叫人改的。」

  眾女紛誇:「羅娘子真是心思精巧。」

  女郎們玩的不過是胭脂水粉香料衣裳首飾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玩出新花樣,向來是這些貴族女郎們的追求。羅令妤平日的巧思就不少,還靠著這種巧思與周揚靈合開了一個脂粉坊。現今她將這種巧思打扮在了身上,自然就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會穿、會吃、會玩,誰人不喜?

  這是自從父母離世,羅令妤過得最暢快的一晚了。她還可以更開心。

  宴席過半,羅雲嫿撐不住,被侍女帶走睡覺去了,她的姐姐還待在「清院」,被人群圍著,半步不肯挪走。羅令妤的虛榮可見一斑。女郎們再問:「這琉璃好似……你怎麼不戴成色好一些的呢?要我送一副給你麼?」

  羅令妤摸了摸手臂上的臂釧,笑著拒絕了:「不必了,這是我三表哥送我的。三表哥弄了個琉璃坊,還未對外開過呢,他拿來給我玩一玩而已。」

  經過她和陸昀的又吵又鬧,今日與陸昀逛街閑玩時,陸昀拿走的那個琉璃臂釧,又重新送還給了她。羅令妤不時炫耀,心中自得圓滿。

  眾女微滯,神色一下子怪異。因陸三郎身份使然,他在眾女中受到的追捧真不少。眾女心裡頓時便酸了起來,有女就酸溜溜道:「沒見他送過別的女郎什麼呀……他怎麼就送你呢?憑什麼啊?」

  羅令妤垂下眼瞼,羞澀地撫著自己玉白手腕,妙目橫波:「就是普通的表哥送的生辰禮物啊。尋常兄妹之情,你們不要多想了。」

  眾女郎:「……哦。」

  失望的,嫉妒的,羨慕的,無感的。然鬼信她的「尋常兄妹之情」。

  在姐妹間炫耀一波,再於郎君中周旋一波,羅令妤收到了今晚最多的驚豔。她被人圍著說笑不停,人群邊緣,陳娘子陳繡那高貴冰冷的臉,快要維持不下去了。陳家都從建業搬走了,就剩下一個陳娘子。陳繡數月以來懨懨然,今晚本也不想來,但聽到是陸三郎辦宴,她就厚著臉皮來了。

  誰知過了很久陸三郎才回來。

  回來沒多久,陳繡剛要過去,陸昀就不知道去了哪裡。

  她悶悶不樂地端著架子聽了半天周圍女郎對羅令妤的追捧,再自詡清高、不屑人間俗物,聽到羅令妤身上戴的許多首飾都是陸三郎送的,她也忍不住側頭悄悄去看。越看越難受,越看越不自在——陸三郎如此清貴雍容的當代名士,為何被如此大俗大豔的女人吸引?

  難道陸三郎就看不出他的那個鄉下來的窮表妹是如何心機的一個女子麼?

  都半年了,陸三郎都沒看出來?

  陳繡不肯承認陸三郎會被羅令妤吸引,她覺得自己喜愛的郎君一定是被那個壞女人給哄騙了。羅令妤相貌那般豔,口齒那般甜,確實容易將男子哄騙住。羅令妤炫耀了一波,炫耀累了後,她離開了人群,獨自給自己斟酒喝。她開心地低頭喝酒時,旁邊傳來女子傲慢而矜持的聲音:「什麼尋常兄妹之情?當我們是傻子麼?陸三郎可從來沒給我們送過這麼貴重的生辰禮。憑什麼給你送?」

  羅令妤側頭,看到是好久不見的陳繡。

  陳繡目有鄙夷地瞪她,以眼神斥她「裝模作樣」。

  羅令妤手撫著手臂上冰涼的臂釧,在陳繡的瞪視下,她將口中的酒液咽下。眉目暈紅含情,女郎也不辯解,唇角向上彎起。情不自禁的,暗自得意的,羅令妤當著陳繡的面,就勾唇笑出了聲。

  陳繡:「……!」

  她居然笑得那般得意!真該讓郎君們都來看看羅令妤這副表裡不一的嘴臉!

  羅令妤裝得無辜而清純,然心知肚明大家在想什麼。陳繡一說,她就不由自主地自得笑。雖然沒有說「陸昀就是喜歡我,你能拿我怎麼樣」,但她小人得志的嘴臉,無聲勝有聲。

  陳繡恐怕沒怎麼見過這種女人在自己面前放肆,她「你你你」了半天,想到羅令妤那惡毒的嘴臉,還是沒敢繼續招惹。陳繡紅著眼圈,扭頭暗自思量,內容大約是「為何陸三郎瞎了眼」。

  不過女郎這邊心裡明白的多,郎君那裡明白的卻少。女子與男子的思維慣來不同,女子容易注意到郎君送給女郎的各種禮物,男子卻是只有對方承認,才能恍然大悟。由此,羅令妤仍是今夜郎君們的目光聚集點。只是經過陳繡的提醒,羅令妤在人群中尋找,想找到她的三表哥,給陸昀敬個酒道謝。

  陸昀心那般小。她若是安然享受他送她的生辰禮卻一點表示都沒有,陸昀絕對會與她翻臉。

  然找了一圈,沒找到人。

  錦月說:「三郎出去了……」

  羅令妤後知後覺地想起,大家都說陸三郎這幾年不怎麼參加這類宴席了。他為了她,還自己辦……羅令妤心中激蕩,與自己的侍女說了一聲,便照錦月所指的路,出了院子去找人。羅令妤一直找到了陸家大湖上方的穿山遊廊上,才看到了靠欄杆而坐的青年。

  不止陸昀一人。

  站著的那位清瘦郎君,居然是據說已經失蹤好幾日的陸二郎陸顯。

  陸二郎回來了?!

  還與他三弟說話。

  羅令妤喚了一聲「二表哥」,遊廊上一站一坐說話的兩位郎君一道看過來。明月皎皎,華光照人,望過來的兩位郎君,陸二郎顏色蒼白、態度友好,陸三郎手臂搭在欄杆上,淡淡地瞥來一眼,眼底神色頗為「冷淡」。

  羅令妤心裡暗罵陸昀一聲「虛偽」,明明白日時還和她那般好,到他二哥面前,他就擺出一副和她不是很熟的樣子來。

  陸顯卻是知道這兩人什麼關係。

  回來就見陸昀,是陸昀的小廝一直在等他。弟弟這般關心自己,陸顯當然要來安一下堂弟的心,同時看一看三弟和表妹兩人是不是還在鬧,表妹的生辰過得如何。羅令妤尋過來了,自然不可能是找自己,陸顯對陸昀點頭一笑:「……你和表妹好好玩吧,我有些累了,我們兄弟二人,明天再說話也是一樣的。」

  陸二郎感慨地拍了陸昀肩一下,暗示明顯:良辰美景,佳人在旁,三弟珍惜啊。

  不想陸二郎才跟他們告別,走出去不遠,就聽到自己三弟用那吊兒郎當的聲音與表妹說話:「你不與那些郎君打情罵俏了?」

  陸二郎:「……?!」

  他三弟平時就是這麼跟羅表妹說話的?陰陽怪氣,尚且不如自己平時和表妹說話時的熱情!陸二郎簡直想掉頭回去教訓三弟——你這樣,難怪在夢裡抱不得美人歸!

  陸二郎靠強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回去的衝動,帶著一腔遺憾離開。原地遊廊,月光、湖水、樹蔭交錯而浮。陸昀仍伏在欄杆上看湖水,羅令妤立在他邊上,激動而磕絆地與他道謝:「……那些只是外人而已,和他們說話,哪裡比得上跟雪臣哥哥道謝重要。」

  陸昀扭過頭來,冰雪寒目望著身邊女郎,忽然問:「今日的生辰,差點被人遺忘,你還這般高興。你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教訓麼?」

  羅令妤心中翻個白眼。

  她面上謙虛詢問:「請雪臣哥哥指教。」

  陸昀:「第一,你得自己立起來,自己做自己的事,永不能指望別人記得你的事。」

  羅令妤撇了下嘴,沒吭氣。

  陸昀:「第二,男人是天下最無情的。許多人喜歡你,卻無人愛你。依靠男人,永成不了事。」

  羅令妤哼了一聲,臉色不太好看了。

  她好端端的過生辰,禮貌地來跟他道謝,他倒是來訓她,給她講大道理,真是掃興。不管他說的有沒有道理,總歸不是她現在喜歡聽到的。

  陸昀還要再說「第三」,忽然劈啪的爆炸聲升上空,天上絢爛綻放的煙火照在仰頭而望的兩人的明眸中。許多男女的說笑聲在下在外,他們竟在放煙火。煙火照得遊廊上的天地一派明暗不定,五彩繽紛。

  煙火奪目下,羅令妤辯了他一句:「……旁的男人愛不愛我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個人看到我和旁的男人說話就來吃醋,來氣我。你說他喜不喜愛我?」

  羅令妤仰頭看著天上煙火。

  陸昀側過臉看她。

  她恬靜地立在他身邊,尋常人間,非常清姿。女郎仰目看煙火,火光浮在她面上,細膩如雪如瓷,光華流轉。她掀起的長睫、明亮的眼睛、抿著的唇,她修長的頸、瘦削的肩、豐盈的胸……陸昀撐著下巴,靜靜觀望。

  羅令妤看著煙火,唇翹著。忽然覺得身邊那人怎麼半天不吭氣,她狐疑地扭頭看去,眼前卻黑影一晃,方才還安然坐著的郎君騰地站了起來。一步之距,他就到了她面前,臉俯了過來。

  羅令妤心口疾跳!

  他摟過她的腰肢,將她一旋,壓在了廊柱上,俯唇便吻來。羅令妤後背靠著廊柱,他的唇貼來時,煙火在天上再炸,照向他低垂的濃秀眉目。穠麗又勾墨,目青鼻挺,五色光華下,何等耀人心弦。

  失神間,從尾椎骨攀升而來的戰慄感讓她跌坐下去。

  她低低地喘了一聲,被他抓住手,手背被他的指甲輕輕刮了一下。

  心間已漏,郎君的舌已經撬開她貝齒,吮了她一下。

  他撩眼而望。

  眉目含春。

  花香已醉,煙火迷離。那欲勾未勾,樹影如水。男女靠在遊廊欄杆上,擁吻纏綿。

  ……

  剎那時間,天地大亮。

  羅令妤忽然意識到自己喜愛他。

  真切的喜歡他。

  就如她與范郎編的那謊言一般。陸昀若是愛她,她就想盡辦法地嫁他;他若是不愛她,她嫁給權勢錢財也無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3 PM

第73章

  元朔十四年七月,南國與北國邊界戰爭爆發。

  南陽被波及其中。

  陸二郎陸顯利用自己夢境的預知能力,在邊界處加大邊防和補充軍隊,戰事比他夢中的要輕許多。然仍有些事不可避免,比如和他夢中一般,朝廷雖幾多斡旋,南陽卻仍被捲入戰火。由此,原本留於建業和陸三郎競逐羅女郎的南陽范氏四郎範清辰,在收到家中消息後,選擇離開建業回返南陽。

  范四郎始終未曾對羅令妤的婚事造成影響,陸二郎也從未擔心過這事。因在他夢中,南陽也是這般情況。

  陸二郎現今最忙的,不過是與其他士大夫一道住衙署,整日在朝中研究該如何停了那戰事,辦公辦得焦頭爛額,整日不沾家。而因為北方戰爭爆發緣故,南國都城建業半月以來,湧來許多流民。然朝政雖由世家把持,世家有錢,朝廷卻無錢。爭吵數日,朝中仍未商量出該如何安頓這些流民,城中已有些貴族女郎自行送米送糧,施粥布藥,緩和了朝廷面對的壓力,一時間為人津津樂道。

  最為顯眼的,便是這半年以來建業有名的美人,丹陽陸家的表小姐,名士尋梅居士的表妹,羅氏女羅令妤。

  先是流民湧入建業太多,士族女陳繡不巧撞見,憐憫心發作。反正陳家主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人,陳家莊園中空院子空房子多的是,陳繡就乾脆借花獻佛,幫助這些流民安頓下來。不想她這作法經名士一傳頌,陳繡意外得收穫到了好名聲。陳繡吃驚之餘,救災之事做得更加有聲有色。

  而恰時周揚靈的貧民窟也住來了不少人,她也在研究救濟貧民之事。

  羅令妤一邊想躲日日去陸家圍堵她的範清辰,一邊嫉妒陳繡得到的好名聲。周郎欣賞她的辦事能力,與羅令妤商量後,羅令妤乾脆領著妹妹,和陳繡唱起了擂臺。她與周揚靈一道和郊外的幾座大寺廟合作,給這些流民提供方便。建業的其他女郎們見她們這樣做,紛紛效仿,個個財大氣粗,讓面對流民壓力的朝廷意外又驚喜。

  如此一來,羅令妤的美名不光在上流士族間流傳,她在寒門庶門平民間也開始有了聲望。

  七月初,羅令妤已與周揚靈在郊外幾座山上的寺廟間住了十來天,直到陸家給她送了信。陸夫人重新把表小姐們接到了家裡住,夏日炎炎,陸家為了避暑,一家人全搬去了丹陽郡城。打算今年七夕,陸家人和表小姐們一起在丹陽郡城過節。給羅令妤送信,也是怕羅令妤不知情況,下山後仍回建業烏衣巷,到時陸家卻是個空院子。

  七夕佳節啊……羅令妤如此一想,和周揚靈說了聲,打算下山去丹陽過節。她不是周揚靈那般聖人,無法做到節日時仍孤零零地住在山裡經營好名聲,一點也看不到節日的好氣氛。周揚靈嚴於律己寬於對人,自是答應不提。

  幾個侍女跟著表小姐一道坐上車下山,坐到車上後都揉著腰長舒口氣。畢竟這般勞累,整日奔波,比照顧一個嬌滴滴的表小姐辛苦得多。車行在顛簸的路上,一晃一晃,侍女們或趴或坐,耷拉著眼皮,漸漸困頓。

  猛一時,牛車登的停住,最前方的車中,羅令妤掀開簾子向外一望。她妙盈盈的秋水眸將將一轉,看到豔陽天下,車前面的道上爬起來兩個男性。一個中年男子,臉色枯黃,嘴唇乾裂;還領著一個少年,餓得面黃肌瘦,形容如瘦弱雞崽子一般。那兩個男人坐在車前的道上哀聲求助,車被擋了路,車夫只好無奈地過來問表小姐如何是好。

  那個少年郎頭髮枯草一樣亂蓬蓬的,低著腦袋不說話。那個中年男人則幾次想爬起來到羅令妤的車邊,只被衛士和車夫阻著過不來。那中年男人不死心的:「女郎救我們一命吧,我們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好多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車夫回頭瞥一眼那兩個人,語氣卻充滿厭惡的,討好這位掀開簾子的美麗嫻雅的表小姐:「……明明山上幾個大寺廟裡周郎都有佈施,他們多走兩步都不肯,還跑來攔女郎的車。一看就不是好人!這類人我們不能救,女郎讓人把他們打走就是。」

  衛士們腰佩寶劍,虎視眈眈地盯著攔車的中年男人和悶頭不吭氣的少年郎。

  羅令妤卻望過去一眼,歎口氣,柔柔弱弱開口,語氣悲天憫地:「都是可憐人,路上相逢便是緣,何必如此?王叔,給他們些饅頭和水,把他們拉開,讓他們別擋著我們的車就好了。」

  車夫當即歎氣:「女郎你真是太心善了!」

  羅令妤微微一笑。

  車中妹妹身上蓋著毯子、趴在角落裡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蟬聲綿綿中,羅令妤掀著簾子看自己這邊的人安頓那兩個路上相遇的流民。少年郎還好,給了饅頭便吃;那臉髒兮兮的中年人跪在路前,仰頭看到車簾後靜坐的女郎,微微一震。

  如日月升,如煙霞落。

  錦緞車簾後,那女郎丹紗羅裙、長裙委地,面容清古,何等美豔。

  中年男子目露貪色,向前多跪一步,口上高聲狂嚷:「多謝女郎救命之恩!我二人願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請女郎收留我們……」

  一眾衛士和車夫都擔憂地看羅令妤,唯恐這位善良的表小姐真的答應這兩個流民,讓這兩個流民跟隨他們。羅令妤心中卻不以為然。她瞥一眼那跪在路前的兩個人,仔細觀察,少年郎低著頭看不到臉,但中年男人抬起的臉,怎麼看怎麼平凡,看起來便不會是出身顯赫的人虎落平原。

  羅令妤會救人,一是為了名聲,二是她吸取了自己曾經不救陸三郎招惹到的麻煩教訓——面對向她求救的人,哪怕她不想救,她也要做足架勢,擺出慈悲菩薩面,不給人留下把柄。

  萬一她碰上第二個陸三郎可怎麼辦?

  道上的人哀求不住,吵得人心煩。仔細觀察一番,眼下這兩個人一看就不可能是第二個陸三郎,羅令妤放下簾子,輕聲:「我做不了這般主,你二人年輕力壯,可另尋其他出路。記得我恩情,改日來報便是。莫要升米恩斗米仇,在此威脅我逼我非要救你二人。」

  那嚷得厲害的中年男人一呆,臉漲紅:……萬沒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好似很善良的表小姐,能想到這一層,說出這樣的話。

  他低下頭,目中厲色起,再抬頭時,要更殷切地求助,突然聽到了馬蹄聲。眾人一起看去,見駿馬飛馳,騎在為首馬上的郎君玉冠美顏,行來之姿雲鶴一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住了嘴,惶惶不安地低下頭,作出木訥樣啃著自己手裡得到的饅頭。只覺得馬蹄聲過耳,一陣小風過,馬上的青年郎君瞥過來一眼。他儘量收斂身上的氣壓,覺那郎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才移開。

  護著車隊的衛士們:「三郎!」

  陸三郎的馬停在了車邊,他俯眼向車中帳幃深處的女郎望了一眼,饒有興致、偏又語調古怪地問:「……妤兒妹妹又在做好人,給路上隨便碰到的人送吃送喝?」

  車中的羅令妤臉一紅:陸昀這語氣,一聽就是嘲諷她「偽善」啊。

  偏外面人都以為陸昀在誇她。

  羅令妤咳嗽一聲,尷尬地當著眾人面把戲做全套:「……是呀。在路上看他們可憐,我實在不忍,只好施以援手。表哥不怪我吧?」

  車外郎君輕笑一聲。

  似貼著她耳,戲謔嘲她一般。隔著簾子,她都能想到他勾唇的樣子,臉頓時熱辣滾燙。同時,她又幾分不安:因自她上山,她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陸昀。心中……也頗想念。

  陸三郎一來,車前攔著道的兩個流民好似失去了勇氣,不敢再嚷著要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衛士們再趕那兩個人時,中年男人拉著少年郎,快速跑開。兩人跑得遠了,躲到了樹叢裡趴下,小心地往遠方的車隊中望去。中年男人和少年郎看到停在路邊的車開了門,讓他們目露驚豔的女郎探出頭與那位俯身的郎君說話。那兩人說了幾句後,俊逸非凡的郎君就下了馬,將韁繩交給僕從後,他上了車,與女郎同坐一車了。

  中年男人當即失望,啐一口:「……呸。他們貴族就是這麼亂,男女同車,誰知道他們兩人在車裡混玩什麼。」

  上流士族的彪悍大膽,于平民向來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少年郎垂著眼不說話,他悶悶地抹掉了臉上的泥土,露出了一張有些俊俏的臉。他安安靜靜的,始終沒抬頭看一眼,卻又聽旁邊的中年男人可惜道:「那麼美的女郎……哎,上流士族的女郎不都是善良無比的?怎麼我們攔個車求助一下,那女的只送我們吃的,根本不邀請我們上車坐一坐?」

  他呸道:「我可是聽說,人家那位陳大儒家的陳娘子給流民房子住!」

  「媽的……不行,這位女郎一定是心善的,只是被那個男的耽誤了。下次遇到她,再求助就是。」

  「士族……嘿,攀上她,說不得我們也能享兩天福……等建業城破了,看在這美人照顧我們的份上,帶她一起走,嘿!」

  少年郎始終沉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3 PM

第74章

  烈日炎炎,中年男一直罵罵咧咧,看那行牛車駿馬從他們藏身的樹叢經過。他話罵的糙,語氣裡又幾多對上等士族的嚮往,可見得出身本低,實確實不可能是什麼貴族遺留。等陸家車隊走過後,中年男才和少年郎重新上路,繼續充作流民,四處討飯。中年男心中憤憤不平,既傾慕羅令妤那般美人的一顰一笑,又妒恨方才和那美人說話的郎君身上那與他們這般人完全不同的風流氣度……

  風流哇。這世上稱得上「風流」的郎君,又能有幾人?

  中年男:「呸!老子遲早睡到那美人兒。」

  一旁的少年郎似終於煩了他喋喋不休地討論那位貴族女郎,便說道:「記得我們來建業的任務,主上不是讓你看美人的。」

  那中年男暴怒,一巴掌扇到旁邊少年郎的臉上。那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陰陰的眉目間神色讓他顯得稍微成熟些。然中年男一掌掄來,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少年額頭撞到地上石頭上,頓時頭破血流。待他悶不吭氣地爬起來,又被中年男踹一腳。

  中年男仍在念叨:「嘿,你個毛沒長齊的懂個屁!等建業城破了,這樣的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到時候老子也效仿那些貴族,左擁右抱,納她個三妻四妾……」

  他想的嘿嘿笑,眼睛眯起,臉上神情顯得猥瑣,口水都快滴到地上。旁邊的少年郎又不吭氣了,讓中年男一下子覺得無趣,只好伸了個懶腰,倉促結束這個話題——「老子和你一個小破孩有什麼好說的。等幹完這一票,老子發了,就先到山溝裡躲上幾年,管它南國北國要打什麼仗。」

  「他們啊……全是自己作的!」

  中年男和少年郎在路上的偶遇,于羅令妤來說只是不痛不癢的插曲。眼下坐在搖晃牛車中,她上下打量的,則是陸昀。她和陸昀已經十來天沒見過面,他突然風塵僕僕來找她……

  「妤兒妹妹要去哪裡?」

  「去丹陽。你一起麼?」

  「嗯,」陸昀坐得隨意,對車中美人勾了下唇,似突然想起一事般,「你的未婚夫君今日離開建業,你不知道吧?」

  範清辰?

  羅令妤乍喜:「真的麼?他終於走了?太好了!」

  雖然婚還是沒退成,但是這個可以慢慢磨。只要範清辰不再每日盯著她,盯得她總怕他突然犯病,那就好。現在看來范郎理智尚在,他在建業時,並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如今更是說走就走,羅令妤想放鞭炮……

  陸昀不冷不熱:「就那般高興?他之所以連見你一面都來不及便要走,是因南陽生了戰亂。南陽還有你羅氏本家在,你也不關心?」

  羅令妤:「我關不關心又能如何?改變現狀麼?雪臣哥哥不會是想我如二表哥那般,日夜禱告神明祈福吧?你相信神佛麼?我可不信。我也整日在救濟災民難民,別管我心中如何想,我起碼做的是好事吧?你管我是心善還是圖名呢?」

  說到陸二郎陸顯,簡直讓人奇怪。

  陸二郎曾經內斂沉穩,整日沉迷讀書、遊山玩水,何等正常的一位士族郎君。然自從上個月陸二郎失蹤又回來後,這位陸二郎變得神神叨叨。陸二郎在自己院子裡擺滿了神龕佛龕,儒釋道三家,什麼神佛他都要拜一拜,不知在想些什麼。

  鬧得陸夫人以為兒子病重,日日憂慮。

  不提二哥,陸昀輕輕笑了一下,曼聲:「那是我狹隘了,給妤兒妹妹道歉。只是我怎麼聽說,同是救濟難民,人家陳娘子日日青團、糯米團、粽子,好吃好喝地供著人,養得難民白白胖胖,說她是『女菩薩』。其他女郎也都各顯神通。怎麼到你這裡,不是饅頭就是白粥,見不到多少精緻點的吃法?」

  羅令妤臉刷地紅了。

  她這麼窮!和周郎一起刷個好名聲就罷了,陸昀還要求她和陳繡那樣真做個女菩薩不成?憑什麼對她偏見這麼深?

  陸昀始終對她的高要求,讓她心中不忿,卻也惱自己總被他看不起。羅令妤微怒:「你以為是什麼緣故?」

  陸昀:「我以為是妤兒妹妹曾經落過難,知道流民最需要的不是精緻食物,而是能填飽肚子即可。同時也不該長期慣著人,養人養出禍的道理,妤兒妹妹還是懂的。」

  羅令妤怔了一下。

  與陸昀輕微撩起的眼睫下的黑眸對上——他這一次,還真不是在嫌棄她不夠善良啊。

  他是委婉地要她當心。流民是可憐,救濟是應當的,但是太過也不必,差不多就可以了。誰知道救的人是什麼樣的呢?陸昀自己一個士大夫,現在跟著陳王忙碌戰爭、救援、後備隊這些,他的立場顯而易見。大家表面上都在誇士族女郎救人的善舉,欣慰她們為大家解決了一個麻煩。陸昀的態度,卻……

  與朝廷要表現出來的大度寬容完全不同啊。

  羅令妤眸中狡黠色起,偏了下頭,笑盈盈地咬唇:「雪臣哥哥,你真不是個好人。」

  偏符合她的觀念。

  在此一瞬,二人對視,難得的有些遇上知音的驚喜感。二人本質都有些自私,在大善的同時,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要先保全自己。只是陸昀平時裝得成功一些,羅令妤裝模作樣的功底差他一些罷了。

  羅令妤心裡再一動。

  陸昀以前都是口口聲聲嫌棄她不夠善良,現在他居然還怕她太善良……這人,不是突然改變觀念,就是開始把她看成自己人照顧了?

  女郎明眸流波、含情繾綣,陸昀不禁看得笑了。她這般勾勾搭搭、欲語還休的眼神,每每取悅到他。只要她不對著旁的郎君這樣便好……然自己平時太忙,真不知道羅令妤是否和旁的郎君有過勾搭。陸昀漫不經心般扯了話題:「妹妹在山裡寺廟中,沒遇到什麼有趣的人?」

  羅令妤不知道他指什麼,自然搖了搖頭。

  陸昀:「那總給佛祖菩薩上過香,拜拜他們吧?」

  羅令妤嗔:「入佛堂哪有不拜的道理。我當然拜了。」

  陸昀的眼睛看著她,興致勃勃般:「那你求了什麼?」

  羅令妤鎮定無比:「自然是國泰民安,北方戰事早日結束這樣的了。」

  陸昀唇角笑意加深,眉頭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他挑眉的動作分外勾人,往往讓羅令妤盯著他的眉骨,想化身覆上。陸昀不說話,眼神壓力卻在。在他的凝視下,羅令妤撐了一會兒,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實話:「……順便求嫁個良婿這樣的了。再沒了!」

  陸昀:「……你竟還在求神拜佛求嫁好夫君?我不是說了,想嫁良婿,你求佛不如求我麼?」頓一下,他道,「你怎就這般急著嫁人?」

  羅令妤心想求你有什麼用!你既不提娶我,又不讓別人娶我。羅令妤反問:「我想嫁人有什麼錯?我本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齡了,無長輩替我做主,我自己做主不成?有人不想娶,必然多的是旁的人想娶。」

  陸昀皺了下眉。

  自來父母早逝的過往,哪怕過去了很久,也到底在心裡留下了些痕跡,讓陸昀對情愛一事、婚姻一事抱有懷疑,讓他覺得沒什麼意思。若是情愛至深,失了本身的責任有何意思。若是沒有情愛,只有責任,婚娶又有何意思。

  多少年的心理陰影,讓陸昀不喜歡那般早地談婚論嫁。他好像非要證明些什麼,可其實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想證明什麼。何況他覺得羅令妤對自己的感情也不深,直取婚嫁未免莽撞。可羅令妤總是話裡話外地暗示他、催促他……陸昀:「有婚無愛,最後也不過鬧得和離,何必?」

  羅令妤反唇相譏:「有愛無婚,何來保障?」

  二人臉色鐵青,不再說話了。

  牛車輕微搖晃,兩個坐得並不遠,車廂稍一顛簸,羅令妤身子便晃了下,差點摔下去。斜對面坐著的陸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扶穩坐好。羅令妤要抽手離開,卻發現手抽不開。

  頓了下,對面的陸昀無奈地笑了一下:「好了,我說錯話了,別生氣了。」

  羅令妤哼一聲,扭頭卻不理,然忽覺得被他握著的手指尖發麻。她看去,看陸昀握著她的手,垂下眼皮。他瞥她一眼,慢慢地低下頭,唇輕輕地貼上她的手指尖,吻了一下。

  羽毛一般。

  郎君眼眸抬起,星火跳躍,流光正是徘徊。他唇角含笑,在她指尖又吮了一下:「別生氣了,嗯?」

  而從指骨開始,羅令妤覺得自己整條手臂都麻了——她心中羞惱,暗恨自己段數不如陸昀。他都沒有坐過來,就是抓著她的手親了一下,但他抬目看來時,她已覺得魂神顛倒,為他眉目間的神采迷醉。

  骨頭全都酥了。

  羅令妤的呼吸微亂,紅著臉狼狽別過頭,又要使勁抽自己的手。他穩穩地握著,她真的抽不動。羅令妤心中暗想改日自己定要練練功底,不能被陸昀這般一直碾壓……兩人拔河時,陸昀輕輕一歎,將她連人扯過去,抱到了他懷中坐下。

  郎君與她呼吸交錯,聲音沙啞而沉迷:「令妤……」

  他唇貼著她的臉,酥酥麻麻的觸覺,若遠若近。羅令妤脊骨僵硬,暗自咬牙想著抵抗,可他這般摟抱著她,又不桎梏,又不放她離開。適當的距離,不容置疑的親近……他的面容還就貼著她的臉。

  色令智昏。

  美人也好色啊。

  況且美人通常因為自己是美人的緣故,對「色」的要求比尋常人要高。上等美色與她相貼而磨,纏綿悱惻地喚她「令妤」,一聲又一聲。羅令妤只用餘光看到他覆在眼上的濃青睫毛,便忍不住癡了,心神動搖了。

  陸昀目中促狹。

  當他親過來時,她不由自主地就張了口,被他的舌在口中輕輕一攪。

  ……她和他在婚姻的觀點上有隙。但他們在親吻擁抱這事上,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分歧。

  她一直挺享受陸昀吻她的。

  陸昀偏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見她反抗得非常敷衍,他的吻才加深。

  那種勾著下巴、迫她抬頭,再送到她唇邊的溫溫柔柔的、輕軟深情的吻……有時候也許他並沒有動情,但他親人時的感覺太深情,唇齒纏繞,像是生生世世抵死相隨一般的感覺。羅令妤心中眷戀這般強烈的感覺,手一開始只是放在他衣袖上,到他摟她腰摟得用力時,她的手臂已經藤條一般纏到了他頸上。

  呼吸紊亂。

  狹小的車廂變得燥熱。

  夏日果然讓人出了許多汗。

  陸昀的膝蓋向前抵了下,插入她兩腿間。他低頭看一眼,忽將女郎推倒,吻不再只徘徊於唇齒,而是流連到她的耳下、頸間。她頸下的肌膚瓷玉一般,觸手生香,他輕輕拂了一下,看她意亂神迷、胸脯起伏,顯然並沒有反應過來。陸昀的手放到了她胸口,試探地揉了一下……

  羅令妤身子一繃,口中聲音溢出:「嗯……」

  聲如貓吟一般,被郎君吞入腹中。

  他眼神微變,動作一下子變得兇狠。

  羅令妤顫聲:「雪臣……哥哥……不、不、不行……」

  陸昀抓著她手,女郎手骨纖細,他低頭就親上她的手腕。撩起她的袖口,親到她臂上的銀色臂釧。那是他送她的,他目中笑意起,親得愈發溫柔。地方狹小,私欲卻放大。陸昀額上滲了汗,口乾舌燥時,覺得她就是他手邊那碗清水。陸三郎腦中妄念不斷,漸漸渾濁,親她親得格外動情時……旁邊傳來一個小女孩帶著困頓的打哈欠聲:「姐、三表哥,你們在做什麼啊……」

  羅令妤和陸昀:「……!」

  陸昀臉一下子僵住了,扭過頭,看到車廂角落裡,從扔在地上的毯子裡爬出來的小娘子,羅雲嫿。羅雲嫿長髮細而亂,有些因汗而濕貼著臉。她睡得小臉粉紅,眼睛惺忪。車廂晃得厲害,她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疑惑地揉著眼睛看將她姐壓在車壁上的郎君。

  那兩個大人挨得那麼近,快要揉入骨頭裡一般……羅雲嫿興致起了:「三表哥,你什麼時候來的啊?你和我姐在玩什麼?」

  陸昀冰著臉。

  對身下的女郎咬牙切齒:「你怎麼不告訴我嫿兒在?」

  羅令妤其實自己被他親得迷亂,已經忘了妹妹,但她才不承認:「……那麼大一個人縮在毯子下睡覺,你自己沒看到,反而怪我沒提醒你。」

  陸昀臉黑如墨。

  他一上車就只看到羅令妤一個人。她長得那般明豔,整個車廂就看到她一個人如明珠般在眼前晃呀晃。她卻怪他沒到處看看?但是陸昀也不想承認自己從頭到尾就看到她一個人……免得這個小女子得意。

  女郎和郎君分開,各坐一邊。羅令妤尷尬地去哄剛睡醒的妹妹,羅雲嫿還在仰臉委屈問:「你和三表哥到底在玩什麼嗎?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不能找三表哥玩麼?」

  羅令妤推卸責任:「你想找就找唄……」

  陸昀在旁冷眼瞥來,她只好改口:「閉嘴嫿兒!好好睡覺!」

  羅雲嫿:「……」

  剛睡醒就被姐姐砸過來的毯子蓋住臉,又被逼著繼續睡,她心裡真是覺得奇怪極了。她睡不著,從毯子下伸出小腦袋,看到姐姐和三表哥坐得離得那麼遠……尤其是三表哥還背對著她和姐姐坐。

  羅雲嫿心裡滿是疑問,只是看兩個大人好似很尷尬,便只好把疑問壓在心裡,決定自己去研究。

  這般窘迫,一直持續到他們到了丹陽郡城,陸昀先她姐妹二人急匆匆下了車,走得頭也不回。

  當日,羅令妤在丹陽郡城和又來陸家做客的表小姐們一一見禮,晚上又一道玩耍。晚上陸二郎都過來繞了一圈,家中表小姐們望眼欲穿,卻始終沒見到三表哥來。表小姐們失落地說三表哥現在還不如以前了,以前還會在最開始露下臉,現在臉都不露了……羅令妤心虛地喝著茶,猜陸昀是不想見她的緣故,才冷落了家裡的表小姐們。

  但她當然不會說了。

  坐在陸家一眾表小姐中,比較異類的,是甯平公主劉棠。也不知道劉棠怎麼也跑來陸家了……羅令妤才看過去,那小公主就慌得打了茶盞,手忙腳亂漲紅著臉收拾。

  完全不知小公主在害羞什麼。

  劉棠其實是被陸夫人請過來的,陸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失蹤那幾日是和甯平公主在一起後,家裡表小姐一來做客,陸夫人就請劉棠也過來。劉棠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坐在一眾表小姐中是要做什麼,陸夫人為何對她笑得那般古怪。

  劉棠到第二天清晨,竟被羅令妤早早喊起來。羅令妤無奈:「……表伯母要我領你去參觀二表哥在這裡的院子。」

  劉棠懵:「為什麼呀?」

  羅令妤心裡猜到了一點。恐怕陸夫人為自己的兒子看中了公主這個兒媳,卻又怕自己這個表小姐害她兒子移了心,陸夫人乾脆借劉棠來敲打羅令妤。不過是暗示羅令妤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好巴結未來的陸二郎的夫人,別招惹陸二郎。

  陸夫人還是這麼警惕羅令妤。

  羅令妤不知是該自得於自己的美色,還是失落于陸夫人始終不信她的品性。

  丹陽城離建業太初宮有段距離,陸家人跑來丹陽城避暑,陸家郎君們早上要上朝,出門就會早一些。羅令妤算著時間,覺得陸二郎該出門了,才帶劉棠去參加陸二郎的院子。不想陸二郎今日竟然休沐,不用上朝。

  羅令妤和劉棠懵懵地一起見識了陸二郎大早上起來,燒香拜佛的壯舉。

  陸二郎見到她們兩個,還邀請她們一起去佛堂中燒香。劉棠興致滿滿地照著去做,羅令妤站在門簾外,用古怪眼神打量陸二郎:「不是孔子說不語怪力亂神麼?我記得表伯母娘家好似是儒學家傳,表伯母會允許二表哥你天天這麼焚香拜佛,將屋中鬧得烏煙瘴氣?」

  「噓!」陸顯咳嗽,「這可不敢讓我母親知道了。」

  陸二郎神神秘秘地將身段窈窕的表小姐拉到一邊咬耳朵,感慨道:「表妹你是不知,世上可敬畏者多了去了。原本我也不信,現在經過一些事,我卻都信了。如果不是我,你和三郎能有現今好結果?」

  羅令妤:……她和陸三郎難道有什麼好結果麼?她一直夢想的嫁人都實現不了啊!

  羅令妤意興闌珊,敷衍著陸二郎。

  陸顯自是千萬話到口邊,偏不適合講,也是愁思滿滿。他要如何告訴表妹,自己曾經做過預言夢?靠著那個夢,自己才能讓表妹和三弟走到一起。自從六月十九日後,陸顯再未做過夢了。他隱隱有種感覺,那一日真的是轉捩點,自己真的改變了夢裡的那個故事。

  因命運線改變,之後夢中的事再不會發生,是以他也不用再做夢了。

  心中滿是成就感,卻無人可炫耀,陸二郎心裡也苦極。

  如今一切向著好的一面發展,原本北方戰禍連連,現在的損失少了一半。原本老皇帝這時候開始被用毒,現在衡陽王好似被他撞破後,大概怕他說漏嘴,也沒這個心思了;就連七月份,原來夢裡陸三郎傷心欲絕,要前往邊關躲開即將訂婚的羅令妤和衡陽王,這事也沒有發生……

  陸二郎望著羅令妤笑得溫柔。

  羅令妤:……表伯母的擔心還是對的。她也覺得二表哥好似真的喜歡自己來著……

  陸三郎陸昀站在院門口,眼神微變,看到陸二郎看著羅令妤的眼神,那般……深情?

  陸昀咳嗽了一聲,陸顯回頭,才看到他。羅令妤正陪著公主拜佛呢,陸顯當然過來迎接三弟。兩位郎君就朝事討論一下,陸二郎心裡對自己改變了的命運還在自得時,就聽陸三郎沉吟一下後說:「北方戰事亂,我想去邊關……」

  陸二郎一下子:「……?!」

  立刻厲聲:「我不許!」

  陸昀被二哥突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楊柳清風下,那邊剛下臺階的羅令妤和劉棠也被陸二郎一聲吼嚇得看過去。

  陸昀被他二哥情緒激動地晃肩膀:「三郎,你給我乖乖呆在建業,哪裡也不許去!你要想去邊關,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

  陸昀愣住:「……不去就不去,何至於此?」

  二哥瘋了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4 PM

第75章

  自從羅令妤到陸家,除了一開始陸二郎還算正常,之後陸二郎的言行一直反反復複的。連他母親都覺得他奇怪,大家覺得他有病似乎也正常?

  站在小佛堂外的軒楹邊,隔著院中柳槐樹,看陸二郎語重心長地將陸三郎訓得狗血淋頭,羅令妤心中竟有些宣洩般的快感——看到陸昀受挫還無法反擊的樣子,她覺得很痛快。

  大約是陸昀平時壓她壓得太厲害。

  羅令妤積極提高自己面對陸昀時的段數的同時,也蠻希望有人能管一管陸昀的。現在看來,陸家二郎恐怕是陸家唯一一個會這麼說陸昀的——

  「去什麼邊關?那裡多危險你知道麼?你還想去南陽,你是否記得羅表妹的那位未婚夫君就是南陽人氏?你也太、太……大愛無邊了吧?知道你擔憂戰事,然我等已經在盡力,你即便去了恐也幫不上忙。何況你一介貴族郎君,身邊從來離不了人伺候,去了那邊……」

  陸昀道:「我不去了。」

  陸二郎:「……你不要覺得我在恐嚇你,威脅你,我是為你著想。你並不適合……」

  陸昀頭皮欲炸。

  尤其是隔著樹蔭,他能看到那邊兩位女郎的身形。甯平公主迷迷糊糊還好說,然他覺得他已經能看到羅令妤那嗤笑的嘴臉了。他二哥竟當著羅令妤的面訓他,他顏面何在?

  在陸家,因為父母早逝,三郎陸昀的身份其實是有些特殊的。平時他做什麼,家裡長輩都只一味偏袒,似唯恐委屈了他,惹他黃泉下的父母憂心。陸家人面對陸昀有些小心翼翼,唯一以兄長身份時時說他的,就是陸二郎陸顯了。陸昀很珍惜這位兄長……哪怕這位兄長很多時候和他的觀念背道而馳。

  陸昀心中憋屈。

  羅令妤那邊與劉棠說了句話,劉棠還在猶豫,羅令妤已經下了石階,娉娉嫋嫋地拂開垂柳走過來了。她婀娜的身形向陸家兩位郎君的方向過去,劉棠連忙跟上。走得近了,羅令妤聽陸二郎說話的聲音更加清晰。她唇角確實噙著完美的笑,不過當她看到陸昀淡漠的面容時,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下——

  陸三郎長睫覆眼,鼻樑高挺。垂柳和日光交錯,一重重照在他面上。面上並沒多少表情。

  羅令妤偏了下頭:陸昀似乎不太高興?

  他在自己人面前都一副對外的高邈出塵樣,確實是心情不虞之兆了。

  為什麼不高興?因為二表哥說了他,覺得掉面子?可是二表哥經常會說他啊,他以前也沒這樣。還是因為二表哥說的內容讓他不喜歡?

  陸昀打斷陸二郎的苦口婆心:「二哥,表妹和公主來了。」

  他撩眼皮,與目中若有所思的羅令妤對上目光。女郎盯著他思考的樣子,讓陸昀心頭略微狼狽,移開了目光。羅令妤沒有嘲笑他,他倒是在陸二郎反身面對兩位女郎時,找了藉口匆匆離去。

  於是羅令妤想的更多了——看來他是真的想去邊關。他走了,那誰娶她?

  之後幾天,羅令妤都沒有見到陸昀。陸昀忙著朝政,丹陽郡城離建業的衙署距離又太遠,陸昀回家的時候便比以前更少了。而羅令妤和周揚靈分開後,來到丹陽郡城,隨陸家一道避暑。畢竟對這裡不熟悉,天氣又熱,羅令妤就躲在房中吃冰制香,連和表小姐們的玩耍都因太熱而沒太大興致。

  她懶怠了很多。

  和以前那位喜歡四處交友玩耍的羅女郎判若兩人。

  伏日午後,蟬鳴柳靜,正是午睡時候。小妹妹被侍女領著睡覺,羅令妤給她打了半天扇子後,待妹妹睡著了,便回到自己屋中,翻出了繡了一半的荷包、絡子來。女工極費時間,如羅令妤這般喜歡社交的女郎並不太喜歡坐在那裡做女紅。然她現在無事,就翻出來打發時間。

  門「吱呀」打開,從悶熱步入清涼舍內,侍女靈玉面孔被日頭烤得通紅,夾衣貼著後背,也濕了一層。簾影玲瓏,靈玉探頭一望,見靠著憑幾的木案上擺放著果盤,金盤上,則擺著蜜沙冰。櫻桃上澆一層黏稠的蔗漿,緋紅果子,乳白冰水,紅白相間的「雪山」何等清新。那絲絲涼意,便是從蜜沙冰的方向傳來的。

  這般新奇的「蜜沙冰」,一看便知又是表小姐的巧思了。

  表小姐于吃的玩的穿的上一貫心靈手巧,知道侍女進屋後,仍然低著頭繡荷包。羅令妤不抬頭:「給老夫人她們送去的『蜜沙冰』,她們喜歡麼?」

  靈玉:「喜歡倒是喜歡,不過她們現在心思恐怕不在吃上。也就女郎你一點也不著急!」

  羅令妤心裡一動,猜到了什麼,卻只是抿嘴笑了下,心思仍舊在荷包上。

  侍女靈玉卻看不下去,哼了一聲,打簾子走開去換了身衣服。再進屋時,見到女郎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動,靈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雖才被老夫人喚去服侍表小姐幾個月,但表小姐為人有趣、經常折騰些好玩的東西出來,年輕貌美的靈玉,已經開始對表小姐掏心掏肺了。現在看羅令妤這樣,靈玉就道:「江娘子被老夫人接來家裡做客,其他表小姐們都去了,女郎你卻只送了一碗冰過去……竟是一點也不好奇那位江娘子麼?」

  羅令妤不在意:「既然要在陸家住一段子,總會認識的。晌午太陽這般大,沒必要今日就去啊。」

  靈玉:「你知道什麼?!讓你去自然有道理!女郎你有所不知,陸家常與江氏、陳氏、皇室聯姻。這一次來丹陽的江女郎,就是那個『江氏』了。陸夫人為家裡的郎君相看女子,顯然已經為陸二郎相中了甯平公主,正在考察呢。那麼江女郎所來,定是奔的我們三郎了。」

  羅令妤揚目,手中一半的繡活停了下,她笑盈盈:「哦,原來是這樣啊。那我便明白為什麼大夏天的還要來做客了。」

  靈玉看她仍然不是特別上心的樣子,更加著急了:「江氏是陸氏的故交,江娘子自小就常來陸家玩,和陸三郎也是認識的。起碼比女郎你和陸三郎認識的時候長。那位江娘子家學淵博,又擅詩畫,極討人的喜歡。」

  羅令妤:「聽著像是陳繡。」

  靈玉:「那不一樣!陳娘子性情清高傲慢,不太與建業的女郎們玩。這位江娘子卻性柔美,與女郎們的關係不錯。之前她是去她舅舅家做客,人不在建業。聽說這次回來沒幾天,陸老夫人就著急地把人接過來了。江娘子小的時候,陸老夫人還開玩笑說要將她許給我們家三郎。江娘子到陸家,跟半個主子回家似的,三郎還教過她作畫。我們開玩笑說三郎算是江娘子的半個師父,江娘子還真的管三郎叫過『師父』呢。」

  羅令妤「哦」了一聲:原來是陸老夫人看中的啊。

  她就說嘛,陸老夫人不喜歡自己,怎麼一直未曾說過自己什麼。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

  侍女靈玉在屋中徘徊,盡責地與羅令妤科普那位新來的江娘子如何虎視眈眈地盯著陸三郎。那位江娘子搬了不少東西來,被陸夫人親自領著跟各院主子見面,可見陸家長輩的重視。畢竟江氏一直和陸氏聯姻,陸家不少長輩都出自江家,這位江女郎來到陸家,真和回自己家沒兩樣。

  靈玉:「陸老夫人喊三郎回家,要三郎領著江娘子逛園子!」

  「給江娘子安排的院子,離三郎那院子也格外近。反是我們住的院子,是離三郎院子最遠的。」

  「知道三郎愛好書畫,江娘子帶來了兩車古畫。」

  「……總之總之,女郎,這個娘子真的對您有威脅啊!」

  陸家長輩不滿意小輩的婚事,秉著大家作風,也不會太干涉。他們通常的作法,是尋更適合的,再不動聲色地間離之前的。距離、時間、猜忌,都易讓感情生罅隙。一段時間不成,就再過段時間,最後大部分人都順了長輩的意思,選了長輩更滿意的婚姻。

  例如現在被陸夫人接來家裡玩的甯平公主,就被陸夫人寄予了厚望。

  再是陸老夫人精挑細選選出來的江娘子,江婉儀。

  侍女靈玉看出了的東西,羅令妤自然看得更清楚。她卻沒有靈玉那麼著急:「……急什麼?早著呢。你們家的三郎要是那般好打動,我就不會在這裡住到現在,還在繡荷包了。」

  她原本的計畫,可是這時候已經嫁人了啊!

  靈玉:「也不能這般說。許是以前我們三郎不開竅,沒有動過那方面的心思呢?現在他分明被娘子你打動了,再來一個女郎,他說不定也能欣賞女子的美了。」

  羅令妤冷笑:哼,原來還打著這個主意。讓她探陸三郎的感情,探得差不多了,就送進來一個新的。陸三郎壞的一面被她改了,好的一面可以直接讓後來者享用。陸家長輩的主意打得真正。

  羅令妤哼道:「隨便!我倒要看看這位江娘子怎麼打動陸三郎的鐵石心腸。」

  她不信自己不如人。

  她在陸昀身上花了這麼多心思,豈能便宜別人?隨便一女子就能讓陸昀動心思……那只能說明她的功力太淺了。要真那樣,她甘拜下風。

  靈玉說了那麼多,看女郎仍然不著急,就低著頭繡個不住。靈玉站了一會兒,看清了女郎在繡什麼後,心裡突得跳了下,想到了一些事。其實羅令妤經過會給陸昀送東西,花箋啊、新筆啊、零嘴啊。陸三郎那邊一開始不收,後來陸三郎的貼身侍女錦月都把他們這裡,當成陸三郎自己的院子來逛了。兩個院子交換過很多禮物,只是羅令妤從來不曾真的動過一針一線。

  羅令妤嫌繡東西太花精力。

  然羅令妤這時候在繡荷包……靈犀道:「啊,看來我白擔心了。女郎你終於願意動動針線了。馬上到了乞巧節,三郎身上若是佩戴你繡的東西,那就太好了。」

  羅令妤心裡得意,面上卻敷衍道:「乞巧節?他都不一定回來。」

  然靈玉再停了一會兒,又勸她:「女郎既然總有這般巧思,為什麼不用這般心思去討好陸老夫人呢?單是讓三郎高興,好似並不夠。三郎的婚事,到最後還是要長輩們點頭啊。」

  侍女是真的為她好,為她的婚事出主意。羅令妤歎口氣,放下針線後,跟靈玉解釋:「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最穩妥的婚事。但是我出身不夠,如陸家這樣的大家族,長輩平時喜歡我,一考慮到婚事,就不會選我了。我自然可以去討好陸老夫人……但這樣用途不大,還會讓陸老夫人更瞧不上我,更不會選我。」

  「作用不大的事,我何必費精力?」

  但是陸昀就不一樣了。

  讓陸昀和他祖母鬥,比她和他祖母鬥法、得罪他祖母強多了。

  羅令妤道:「還是不卑不亢的好些。我並不是非要嫁到陸家去,我要讓陸家知道,是陸昀想娶我,不是我就扒著他不放。」

  靈玉為她高興:「陸三郎說了想娶表小姐?這樣就好了,我早知道表小姐一定會嫁到我們家來的。」

  羅令妤:「……」

  心口忽然一滯。

  她捂了下臉:不,沒有。

  陸老夫人要試她,她也要試下陸昀——她想知道他是單純的不想娶她,還是他就是不想娶妻。兩者造成的結果不一樣,針對不同的原因,她要對症下藥。

  羅令妤總是這般積極地籌謀身邊的事,靈玉擔心江婉儀的到來會對她造成威脅,她卻覺得這說不定是她的機會。

  ……

  江婉儀到陸家的第一天,沒見到傳說中的大名鼎鼎的羅氏女。但第二天早上吃茶時,她就見到了來給老夫人請早安的羅令妤。見到羅令妤的第一眼,江婉儀絞著帕子,有些明白為什麼陸家那麼多表小姐,陸老夫人卻總是提這一位了。

  羅令妤身段窈窕風流,顏色美豔,氣質卻並不咄咄逼人。相反,羅令妤極好說話,她來的這麼一個時辰,哪怕是不苟言笑的陸夫人,都被逗得笑了一次。陸老夫人就更是笑了好幾次了。

  陸老夫人最後說:「……令妤啊,你領婉儀好好逛逛園子吧。」

  羅令妤應了。

  江婉儀停頓一下,親昵地挽住陸老夫人手臂撒嬌道:「老夫人,說什麼讓羅妹妹陪我逛園子啊?我以前也來丹陽玩過啊,恐怕羅妹妹卻是第一次來。該是我領著羅妹妹逛園子才是。老夫人你糊塗啦!」

  羅令妤唇角笑意加深:這是向她示威吧?

  其他的表小姐們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看出門道了。二美相爭,真是一出精彩大戲。陸家的這些表小姐們認識羅令妤已經半年時間,認識江婉儀的時間更久。在她們看來,羅令妤樣樣不服輸,又極有才,和江婉儀之間定能爭得很厲害。難說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表小姐們挺想看是江婉儀厲害,還是羅令妤厲害。

  然而讓她們失望了。

  和之前凡事都要爭第一不一樣,這一次面對江婉儀,羅令妤的脾氣溫和了很多。不爭不搶,瑣事懶怠,江婉儀喜歡怎樣就怎樣。江女郎要辦詩社,那就辦;江女郎要做東道主,那就做唄。江婉儀來陸家不過一日,就放鬆了警惕,晚上與自己的侍女說起時,江婉儀語氣遲疑:「……我覺得羅妹妹不錯。怎麼老夫人那般忌憚她?羅妹妹又不與我爭,我拿三表哥試她,她什麼反應都沒有,就如尋常表妹一般……我想是不是陸老夫人猜錯了,羅妹妹對三表哥並沒有什麼企圖心?」

  侍女:「那也不能掉以輕心!今年建業的『花神』就是羅娘子,陳繡都敗給她了。羅娘子一定不像她表現的那麼簡單,女郎你不可輕易信她。」

  江婉儀將信將疑地點頭,侍女再用陸三郎鼓勵她,讓她重燃鬥志。實則江婉儀本身並不喜爭,只是陸老夫人派的人話裡話外的意思讓她惶恐。陸家和江家聯姻那麼多年,陸三郎又那般出眾,她自小就想嫁。前面有一個陳繡讓她懊惱,現在又來了一個羅令妤……江婉儀悵然抱怨:「為何三表哥總是這般招蜂引蝶?」

  自小身邊的女郎們就都喜歡他。

  長大了,圍著他的女郎更多。

  每次來陸家做客,陸家的表小姐們花枝招展,全都是沖著陸三郎來的。哪怕明明她們也見不到陸三郎幾次。

  明月當空,靠窗而坐的江婉儀喃聲:「……是不是即使我贏了羅令妤,日後也不得清淨呢?他太出色,覬覦陸三夫人位子的人就永不少。我需時時打起精神迎接一切危機。他見每一個女郎、和每一個女郎說話,我都要緊張。他回來時陸家有表小姐們賴著不走,他不回家時我又得想如他這樣的名士、不知在外和誰吟詩作畫……」

  侍女一滯。

  只好勸道:「出色的人都這樣。女郎喜歡他的話,該學其他女郎那般積極追慕。至於女郎的憂慮,待日後和三郎好了,可委婉勸他。」

  江婉儀歎口氣,不再多說了,心中卻想——我勸他麼?他自小就沒聽過我說的話啊。大家都說我們青梅竹馬,可是我怎麼覺得三表哥對我,和對旁人也差不多?是他本性便那般清傲,還是他並不與我交心呢?

  而且,我讓女子們不喜歡他,女子們便會不喜歡麼?

  再一日,女郎們的詩社開了,江婉儀也丟開了前一日的憂鬱,將自己偽裝起來,繼續戰鬥力十足地迎接羅令妤的挑釁。她聽說羅令妤是這一年的「花神」,才學能勝過陳繡的,當並不簡單。女郎們在院子裡作詩作畫,嬉鬧間,侍女跑來氣喘吁吁:「女郎們,三郎回來了。老夫人說他往這邊過來了!」

  眾女:「……!」

  她們還記得之前陸老夫人說讓陸三郎回來,指導一下她們的字畫。只是陸三郎不回來,陸老夫人許的諾實現不了。江婉儀到陸家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見到陸昀。距離上一次兩人見面,已經過了半年之久。

  女郎們一瞬靜下,各自整理衣容。江婉儀無措半天,面容緋紅,低頭作畫時,拿筆的手腕輕輕顫抖。許是大家都期待著這一幕,這一幕真的到來時,連主人公自己都開始緊張。江婉儀悄悄去看羅令妤那邊,卻是一怔——

  羅令妤壓根沒她這般緊張。

  她們圍在一起作畫,一副七八丈長的白宣鋪在桌上,女郎們圍桌而立,各自作畫的一部分。等大家都畫完了,最後再評誰畫的最好。陸三郎是天下聞名的名士,他要過來,女郎們顯擺自己的才能,這會兒都立在桌邊,提著筆作畫。

  只有少數幾個對陸三郎沒什麼心思的女郎,才坐在旁邊喝茶、吃果子、嗑瓜子。

  例如甯平公主劉棠。

  那與劉棠坐在一起聊天吃茶的,居然是被江婉儀視為勁敵的羅令妤。羅令妤的畫也沒做完,她也不急著過來表現,還在嗑瓜子,眸中含笑地看著她們忙活。羅令妤的表現,讓江婉儀心裡一頓,可她還沒有想明白,眼睛已經看到了陸三郎清雋的、從樹蔭外走來的身影。

  陸三郎走得極快。

  讓身後的侍女、小廝皆小跑著追他。錦月等幾個侍女跑得面紅、喘著氣說不出話,小廝卻更辛苦,還要跟陸三郎彙報一些事。

  陸昀俊朗的面孔、修長的身形,一點點清晰映在眾女眼中。江婉儀慌張低頭,已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低頭一會兒,又忍不住抬頭去看,見陸三郎訝然地挑下眉,似很意外看到這麼多表小姐。

  陸昀皺眉問錦月:「……她們怎麼在這裡?」

  在他回院子的必經路上。

  錦月笑道:「江娘子來家裡做客了。」

  江婉儀心裡一跳,看到陸昀的眼睛望了過來。她丟下手中筆,婉婉地走過去,走得極慢。卻是陸昀往這邊看了一眼,就過來了。江婉儀以前總覺得他冷淡,當他走來時,她喜不自勝,以為陸昀總算給她面子。

  陸昀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江婉儀:「……啊?」

  她吃驚抬頭,卻看到陸昀不是在看她。她順著陸昀的視線看去,見陸三郎皺著眉,盯著那坐在石桌邊吃茶的羅令妤。

  羅令妤放下了手裡茶,仍然不站起來。一旁的劉棠敬佩地望著她,見女郎笑道:「我新調的花茶,你要嘗一口麼?」

  在眾女震驚的目光中,陸昀走了過去。他低頭瞥一眼,在周圍的嘶聲中,問:「哪個是你的茶杯?」

  羅令妤努嘴一指,他當著眾人的面,就喝了她的茶,評價一句:「不怎麼樣。」

  眾女卻已經失神:……他竟然用羅令妤的茶盞喝茶。雖然羅令妤指給他的,是之前沒碰過的。

  江婉儀臉色蒼白,終於見識到羅令妤對自己的威脅了——哪怕那女郎沒有站起來,陸昀都走過去了。原來她不爭不搶,非她大度,是根本沒必要爭搶。

  在江婉儀看不到的地方,羅令妤滿意地笑:說實話,這種碾壓,她還是很喜歡的。喜歡陸三郎,被女郎們一起敵視,這種被人一起捧著的感覺……太好了。

  喜歡他的女子越多,越能證明她的厲害。

  有些找到喜歡他的好處了。

  ……到底羅令妤和江婉儀是完全不同的女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8 PM

第76章

  于陸昀這類經常惹得女子爭風吃醋的男子來說,司空見慣後,他對女子間的小心機並不太敏感。心思不在情情愛愛上,陸昀滿腦子的朝堂官司。他負手一路回院子,半道上遇到這些鶯鶯燕燕的表妹,第一想法是——怎麼又堵我路?

  表妹們之間的爭奇鬥豔他遲鈍得沒看出來,他就看到了坐在那裡的羅令妤。炎日下,她欲笑不笑的樣子,好似灰濛濛的世界中,獨那一抹鮮綠,俏盈盈地等著他。酷暑夏日,頓覺神清氣爽。大腦尚未反應過來,陸三郎腿腳已經邁了過去。待就著女郎的茶盞喝了一杯茶,口中芳香卻黏膩,陸昀眉頭皺得深了。

  他眉骨長得好看,皺眉時,陰影光打在眉上,如鉤子般挑動人心。一眾貌美女郎都臉紅了,江婉儀盯著他的眉頭,更是直接看呆。

  陸昀喉頭滾動:「……怎麼喝這茶?」

  盯著青瓷茶杯半晌,郎君語氣微有些嫌棄。他對她的技藝,可向來抱有極強好感。如果不是信任她,他根本不會碰別人新調的茶——然她卻調出這般黏黏的、過甜的茶。還給他喝!他是忍耐著,才沒有一口吐出來。

  陸昀有種被羅令妤耍了的感覺,敏銳敏感地看過去。羅令妤一看他皺眉,就知他不喜這茶。心口一跳,怕陸昀真的一下子看出來她的小心思,當眾給她難看,是以他神色才一變,她就笑著起身,從他手中端走了茶盞:「……這是花茶,給女孩子喝的,自然甜一些,香味濃一些。改日我選了綠茶再送表哥。」

  陸昀這才眉目舒展:「夏天這麼熱,還喝花茶,你也不怕中暑?」

  江婉儀在一邊臉色微僵,因陸昀到來後,自始至終都盯著羅令妤說話。他餘光當然也看到了她們,可是就是掃一下,沒太多反應。反是對羅令妤不同……羅令妤說話時,陸昀就一直看著她……江婉儀有些難堪地插話:「表哥,我們在這裡作畫呢。老夫人說你回來了,讓你指導我們。」

  「表哥是那麼厲害的名士,不如給我們的畫評選一二吧?」

  陸昀眉跳了下,看向羅令妤:「……大熱天的,你們倒真有閒情逸致。」

  其實這裡樹蔭涼亭清湖,倒一點也不熱。只是陸昀剛頂著日頭回來,夏衫貼身濕了一半,才覺得她們閑的。陸昀心中感慨,自己忙得要死要活,北方戰事不斷生變,家裡的表小姐們卻依然吃吃喝喝玩玩,無憂無慮,還要作畫寫詩。然郎君們在外拼搏,實則也不過是為了讓家中的女孩們過得安逸快活。

  想到這裡,陸昀對所有的表小姐們都帶了些好感,神色沒那麼疏離客套了。

  可他還是看羅令妤:「你畫的畫在哪裡?我看看。」

  江婉儀咬住唇瓣,忍著眼中淚意,看那位懶怠的羅女郎慢悠悠地站起來,腰肢輕軟似柳拂煙。陸昀的眼眸低下,從她腰上掃過,似覺得不妥,他移開了目光。然只移開一瞬,他又看了羅令妤的腰一眼,才跟隨羅令妤去桌案看畫。

  女子對郎君的目光其實分外敏感。

  他在看什麼,不看什麼;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女郎若時常盯著他看,不難發現他的心思。

  江婉儀就看出來,陸昀對羅令妤是不一樣的。

  心中已有此想法,待再看到桌案後,陸昀站在羅令妤後方看她的畫、與她說話,江婉儀就沒那般意外了。只看郎君站在女郎身後,他直接就伸了手,俯下身握住女郎的手,親自教她畫,聲音清冽似泉過心:「……一看便好久不曾作畫了,你越來越懶了。你看這叢竹……」

  羅令妤聲音柔婉:「我就是畫不好嘛。」

  陸昀頓一下,慢慢地看了她一眼。他即將疑心,即將猜出她拿他當鬥豔工具,羅令妤急忙扭過臉,躲開他灼灼目光。陸昀才沒有追究,而是繼續:「我教你……」

  樹葉縫間漏出的光斑打在那對金童玉女身上,光華點點流離,江婉儀生硬地別過了臉。

  其他表小姐或多或少也喜歡著陸昀,看陸昀與羅令妤那般說話,心裡都帶了些失落——雖然早有感覺,然親眼看到,總是不太好受。

  到晚上,相識的女郎來勸江婉儀,憤憤不平地說起羅令妤:「……狐媚臉,就會勾引三表哥。你放心,老夫人不會讓這種女子過門的。」

  江婉儀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是三表哥要和她說話,她也不曾如何。」

  那討好江婉儀的女郎:「你就是太善良了,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機多重!我這般與你說吧,那位羅女郎,在你來之前,一貫爭強好勝,什麼也不落人後,我們都不如她。可你來了,她就作出一副謙讓的樣子。平時她樣樣好,突然不好了,陸三郎就注意到她了。江娘子,你不要被她騙了!」

  江婉儀低下了頭顱,心中哀哀,很是難受。羅令妤是寬和大度還是陰險惡毒,她尚未想明白,卻已經覺得陸三郎離自己越來越遠。往日見陸三郎的時候,他雖不曾對她親近,可他對別的女子也那樣,就看不出區別來;這次有了羅令妤對比,她才知道原來陸昀不是一直冷淡,他也有盯著女子看的時候。

  不過雖然想那麼多,一顆心忽上忽下,因陸昀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府上,女郎間的戰爭很難升級。

  江婉儀因家世好,身邊女子都捧著。她很快調整好了心情,決定再接再厲,畢竟陸老夫人看好她呀。這日下午,午睡後一眾女郎簇擁著她,去尋羅令妤玩耍。到女郎的院子裡,隱約聽到屋中的說話聲,江婉儀敏感地捕捉到「三郎」這兩個字。在陸家,三郎代表的除了陸昀,還能是誰?

  門吱呀推開,江婉儀認出了從門裡出來的貌美侍女,訝道:「錦月,你怎麼在這裡?」

  羅令妤送錦月出門,二女邊說話邊在門外穿履,回頭時看到了院子裡來的女郎,兩人都笑著打招呼。江婉儀目光驚疑不定地在羅令妤和錦月指尖穿梭,不等表小姐問,錦月就笑道:「我只是來給羅娘子送些東西。」

  江婉儀:「三表哥讓送的麼?」

  錦月停了一下後,聰明地說:「三郎不在家。」

  她並沒有否認江婉儀的話,不仔細聽卻又好像否認似的。表小姐們都是主子,主子之間的戰鬥錦月當然不好參加。然而她說實話後,又怕這些表小姐們針對羅令妤,給羅令妤帶去麻煩。常日處理陸三郎的身後事務,錦月縱是以前不喜羅令妤,她也會聰明地讓自己喜歡;更何況,錦月本來就喜歡這個心思靈動的表小姐。

  錦月在心裡說:……畢竟,這位是我們家三郎心尖上的人兒啊。

  江婉儀單純些,沒有聽出錦月的言外之意,以為不是陸三郎給羅令妤送禮物,她笑了起來。其他表小姐則是眉心一跳,看向羅令妤。羅令妤裝作不知,邀請她們進屋來:「……有些新得到的糕點,請大家一起品嘗,給我提些意見。」

  眾表小姐原以為糕點是陸三郎送的,可羅令妤說什麼「提意見」,又把她們弄糊塗了。

  ……弄得都不知道該不該拈酸吃醋。

  女孩子間的友誼當真撲朔迷離,時好時壞。

  陸昀再一次回到陸家的時候,已經到了七夕前夕。朝廷再忙,這兩日也會給他們休沐假。陸家郎君們有的回烏衣巷那邊,有的回丹陽陸家。到了丹陽,再各奔東西。等回到陸老夫人院子請安時,已經只剩下陸二郎陸顯和陸三郎陸昀了。

  尚是下午時分,兩位郎君相跟著請安,進去便見女郎們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做著青團。陸老夫人等長輩坐在另一桌邊,含笑看年輕的女郎們打鬧嬉笑。青團乃南方出名的食物,羅令妤到了建業後才跟女郎們學著做起。青葉漂洗再碾碎,作成泥漿;再調入晚米粉、糯米粉,捏成青粉團;包入喜歡的餡,滾成雪團;最後將玲瓏精緻的小團子鋪在粽葉上,上鍋蒸。出籠後,就是有名的「青團」了。

  這會兒,一個個碧青色的、圓溜溜的青團放置在桌上,老夫人留了兩位郎君在這邊吃飯:「……平日你們忙,也見不到面,家裡的親戚都要生疏了。好不容易有時間,自家兄弟姐妹不必拘束,都在我這裡用晚膳吧。」

  原本在陸老夫人身邊正襟危坐的陸夫人看眼她兒子,再對比她兒子身邊光華瀲灩的俊朗出塵的謫仙人一般的陸三郎,最後目光落到女郎中的那個跟在羅令妤身邊開心打下手的甯平公主劉棠。陸夫人微微著急:「二郎,你還不去看看公主需不需要幫忙?遠道是客,你怎麼這般沒禮貌?」

  陸二郎:「……」

  陸顯好無辜。

  那邊劉棠一下子漲紅了臉,手上沾著米粉,被陸夫人說得無措:「不、不不,我隨便來玩的……」陸夫人鬧得眾女都看她,臉皮子薄的小公主都快要嚇得落荒而逃了。

  陸夫人:「……」

  這位公主殿下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些。自己說話大聲點她就害羞,再看看她旁邊那個羅令妤……陸夫人衡量了下,覺得還是小公主好一些。性子柔軟的兒媳,總比一個事事有主意、跟自己對著幹的太能幹的兒媳好。

  陸昀不動聲色地站到了羅令妤身後。

  他沒有說什麼,羅令妤對面坐著的江婉儀已微微不舒服。江婉儀不想給羅令妤和陸昀說話的機會,她絞盡腦汁想了個話題,看到陸昀唇才一動,江婉儀急忙搶了話頭,問羅令妤:「那天你送給大家吃的那種糕點酸酸甜甜的,又不粘牙,挺好吃的。妹妹是怎麼做的,今日不妨教教大家?」

  羅令妤心裡猛一跳。

  她知道陸昀站在她身後,方才有些得意,這會兒郎君灼熱的目光盯著她後背,她後背有些汗意。但羅令妤面上不顯,只隨意地笑道:「隨便搗鼓出來的,我也不知我是怎麼做的。江姐姐喜歡的話,改日我研究出了食譜送給姐姐。」

  江婉儀才要道謝,就聽陸昀開了口:「什麼糕點?」

  羅令妤急忙:「沒什麼……」

  陸昀看著江婉儀。

  郎君難得盯著自己看,江婉儀覺得有些奇怪。她慢慢地抬頭,看到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氣氛微怪異,羅令妤臉上得體的笑有些僵、眼神有些飄,陸三郎卻是冷靜得過了頭。江婉儀意識到什麼:「就是前日在羅妹妹那裡吃到的一種糕點。是做成花瓣型的,一片片很精緻,咬起來和旁的糕點不一樣,又脆又軟,還帶著一股子花香、芝麻香……」

  羅令妤硬著頭皮,回頭看身後。

  陸昀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向她。

  一眾女郎的竊竊私語聲小了,注意到這邊,都在悄悄打量。看陸昀盯羅女郎半晌,陸昀說:「你們說的那糕點,如無猜錯,是我在宮中留飯時,讓人送回來給羅表妹的。」

  羅令妤:「……」

  她微滯:「只是一盒糕點而已。」

  陸昀沒吭氣,看他神情,倒還算平靜。

  女郎中卻有人「啊」了一聲:「所以羅妹妹是把三表哥送的糕點,給送我們吃了?這、這……三表哥,我們不知道呀。」

  「羅妹妹,你怎能把表哥送給你的,隨手就送我們了呢?」

  羅令妤心裡暗罵她們落井下石,就算陸昀本來不生氣,說著說著都要被她們說得生氣了。陸昀本來就心眼小,這兩日還被她耍了一把。他現在不發怒,恐怕是等著回頭跟她算帳……

  其實不過是一盒糕點而已。和他以前送她的琉璃臂釧的意義不同。那時是他親手送,這次不過是錦月來送。陸昀不至於為一盒糕點就要如何。

  他私下與她置氣是私下的話,羅令妤不怕他私下罵她,就怕他公開場合不給她面子。她這般好面子的人……羅令妤咬唇,怯怯地望他一眼,期盼他「高抬貴手」,別在這時候和她翻臉。

  羅令妤委屈道:「那怎麼叫『轉手就送』呢?是姐妹們都在我那裡,都看到了,我總不能藏起來說不給人吃吧?」

  陸二郎陸顯原本和劉棠站在一起說話,眼皮一跳,看到三弟和羅表妹又有吵架的架勢、且旁邊人還在煽風點火……陸二郎一陣頭大,連忙過來想拉走陸昀。他打個哈哈:「糕點不就是送人吃的麼,宮裡多的是,送不送的,人之常情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江婉儀看他們又在眉來眼去,心裡一股子氣,倒巴不得陸昀和羅令妤鬧翻。江婉儀反駁陸二郎:「……若是表哥送我糕點,我就不會轉頭送人。轉頭就送像什麼話?好似我一點也不在意表哥的好意似的。」

  這話就完全說到陸昀心裡去了。

  他臉皮僵住。

  其實原本一盒糕點,他並沒有那般生氣。他送給羅令妤吃是覺得她喜歡吃,然那麼一盒糕點,她也不可能吃完,和姐妹們分享是正常的事。可惜問題就出在羅令妤有前科。她越狡辯,他越覺得她心裡有鬼,越覺得她不重視。

  陸昀咬牙:「羅……」

  看他有發火之兆,羅令妤當機立斷地打斷:「表哥!你別生我氣啊……」一下子拽住了他袖子,手搖了搖,晃著他衣袖。她殷切望他,手上的米粉沾到他衣袖上。女郎著急,拽他的手臂晃了又晃。

  羅令妤小聲:「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陸二郎的眼皮已經直跳。

  那邊的老夫人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派侍女過來問這邊在鬧什麼。見陸昀甩開羅令妤的手,扭頭疾走,出了屋子。眾目睽睽下,羅令妤抱歉地跟人笑了下,轉頭也追了出去。

  屋中的女郎們落寞的:「……」

  江婉儀給自己的侍女使個眼色,讓侍女悄悄出去看。一會兒侍女回來,滿目喜色地跟江婉儀貼耳說了幾句話。江婉儀心中歡喜,尋了個藉口就出了屋,出了院子。傍晚時候,燈籠在簷下輕晃,一重重交疊在一起的光中,江婉儀看到老夫人院外牆角,羅令妤和陸昀站在一起,兩人似在爭吵。

  爭吵聲極大。

  陸昀臉色鐵青,羅令妤轉身要走,又被他拖住手腕拖了回去。女郎在郎君胸口重捶了一下,郎君又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女郎罵聲抬高。兩人又是打又是罵,竹影斑駁,影子若隱若現。

  那兩人吵得好似很厲害。

  要麼羅令妤扭身要走,陸昀拽住不讓她走;要麼陸昀要走,羅令妤又追上去拉著他袖子不肯放他。

  江婉儀見他們吵成那樣,又害怕,又歡喜。怕陸三郎不顧君子之風,動手打羅妹妹;卻也歡喜那兩人吵成這樣,自己當有機會了。江婉儀心中覺得自己甚是卑鄙,臉上又露出了羞愧色。

  侍女在旁:「娘子我沒騙你吧?你看陸三郎和那位羅娘子吵成那樣,分明是要一拍兩散的。」

  江婉儀怔然:「是啊,吵得這麼厲害,當是好不了。」

  她恍惚,想難道自己真的就這般分開那兩個人了?

  卻聽羅令妤猛地推開陸昀的手,怒道:「我都說我沒有了!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憑什麼身份對我管東管西?」

  陸昀扯住她纖細的手,眉目下壓,逼迫她:「你問我憑什麼管你,就憑、就憑……」

  氣火上頭,躲在屋簷下看的江婉儀心裡道聲不好,就見陸昀拽著羅令妤,氣勢洶洶地回頭來了。江婉儀慌張躲于庭中桂樹後,卻躲閃不及,被陸昀和羅令妤當面撞上。江婉儀尷尬,正要硬著頭皮打招呼,陸昀已經拽著羅令妤走過了她,往院中主屋重新回去。

  陸昀走得那般快,羅令妤被他拖得腳步狼狽、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江婉儀也連忙跟上。

  而屋中,讓侍女去關注陸昀和羅令妤吵架的,還有陸老夫人。同樣的吵架,話傳到不同人耳中,卻造成了不同的結果。江婉儀聽見那兩個吵得要死要活就歡喜,而裡屋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臉色卻不太好看。

  陸夫人:「真的吵成那樣啊?羅娘子有被三郎說哭麼?」

  侍女努力記憶:「有吧……好像看到羅娘子抹眼淚了。」

  陸老夫人怔忡:「……這卻糟糕了。」

  陸夫人:「……是啊。」

  陸三郎平時可不會把一個女郎說哭。那兩個孩子竟然連院子都不回去,半道上就吵開了,還被侍女們看到了。年輕的孩子們覺得吵成這樣勢必要分,但是陸老夫人和陸夫人這樣的長輩看來,越是吵得厲害,越是說明情意深。

  正是因為感情深,才能吵得起來。吵得快,好得卻也快。

  陸老夫人幾乎潸然淚下:「這兩個冤家啊……」

  她想分開陸昀和羅令妤,還專程把江婉儀接到了家裡。可是現在看來,江婉儀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這邊愁苦時,腳步聲已到了屋外。瑩瑩之月,霜華滿地。燈火明光中,侍女打開簾子,江婉儀走進去,就見眾人眼皮下,陸昀扯著羅令妤到陸老夫人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羅令妤烏睫濕潤,被這麼多人看得羞赧:「你放開我……」

  陸昀聲如金石,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麼?祖母……我要娶她!」回頭看目瞪口呆的羅令妤,「這樣便有身份管你了吧?」

  羅令妤眼中尚帶淚光,但在長輩目光凝視下,她眼波晃動,一個盹兒也不打地低下頭。女郎要從陸昀那裡拽出自己的手,卻拽不出。羅令妤擋住自己目中的略微得色,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樣來:「不不不,表哥你不要亂說……老夫人你不要聽他的!」

  晴天霹靂炸耳,江婉儀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陸夫人鎮定的:「……羅娘子說得對。三郎,這話不能亂說,羅娘子還有婚約在身的。你們兩個先起來,別讓大家看笑話。」

  而陸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看一眼暈過去的江女郎:……竟如此不如羅令妤,爭風吃醋都不會。恐怕陸昀本來不想娶羅令妤,就是話趕話,被笨蛋女郎們給逼過去的。

  自己造了什麼孽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8 PM

第77章

  表小姐們、郎君們、女眷們都被請了出去,燈籠在外頭的簷下撞得叮咣響。光一重重疊在一起,將將蘇醒的江婉儀和眾女走下石階,她回頭,看到燈籠後的帷帳遮掩下,郎君和女郎在窗下垂坐的身影。

  自是陸昀和羅令妤。

  陸老夫人把人趕走後,說陸三郎和羅女郎吵得厲害,老人家要親自勸架。

  陸昀斜靠著窗,江婉儀只看到晚風穿簾,三郎的背影都麗,側容仍然俊而多雅,讓人見之不忘;而羅令妤則虛坐他的對面,低頭飲淚,嬌喘微微,淚水沾頰,何等的柔弱惹人憐。

  江婉儀目中黯黯,想若是自己哭,定哭不出羅令妤的這副滿腔愁頓委屈、楚楚動人的樣子。她自己本性柔婉,都哭不成這樣,羅令妤被表小姐們說是「爭強好勝」,怎麼就能有這麼多眼淚呢?江婉儀昏沉沉想不明白,卻時時想起自己昏睡前聽到的陸三郎說的「我要娶她」。

  家裡表小姐那麼多,都和他認識了那麼多年……羅娘子才來了不過半年,他就要娶……

  江婉儀目中也含了淚,心裡酸得難受,恨不得回去跟羅令妤對著哭,比比誰的委屈更多些。

  陸老夫人現在沒空關心表小姐們的心情,她被陸昀那一句「我要娶她」,炸得還沒到用晚膳的時間,她已經沒了胃口了。人走後,屋裡只剩下了陸夫人這個當家女君陪同。陸老夫人才語重心長地給陸昀和羅令妤勸架:「年紀小小的,脾氣卻這麼急。不說羅娘子身上還有婚約,就是沒有,憑三郎你這一通亂喊,我也不能同意了你們成親。你們現在都吵成這樣,日後真在一起了,陸家還不得被你們拆了?」

  「三郎你就會欺負你表妹!羅娘子年紀輕,又活潑,喜歡開玩笑,你怎麼能當真?還把羅娘子說哭了?好歹也是我們家親戚,你這樣,讓人說陸家失了禮數,瞧不起舊交。」

  「我就當你們兩個今天是胡鬧了,下不為例。不要再把『娶』不『娶』的掛嘴邊,羅娘子是有未婚夫君的人,三郎你得為她名聲著想。」

  陸老夫人確實是不想自己的孫兒娶一個娘家無勢的落魄士族女,她直接將此事件定義為兩個小孩子的玩鬧。陸夫人在旁邊撇了撇嘴角,作為最早關注陸三郎和羅娘子糾葛的人來說,她查了三郎和羅令妤之間事那麼久,她比陸老夫人更清楚這兩人的關係有多好。不過婆婆那麼說,她當然不會拆婆婆的台了。

  不管怎麼說,陸老夫人各打一耙,到底讓陸昀和羅令妤不吵了,還讓兩人和好。

  等陸昀和羅令妤都起身羞愧地互相道歉、兩人相攜出去後,陸老夫人神情才松了些。再等外頭的侍女回來,跟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說「三郎送表小姐回去了」,屋中兩人才算真正放鬆——這次事件總算結束。

  羅令妤卻到底在陸老夫人這裡掛上了牌。

  陸昀那要娶羅令妤的話,讓陸老夫人心裡蠻不自在的。似一根刺,時不時就要來紮一下,讓她忘不掉。

  「什麼,什麼?我錯過了什麼?三郎要娶我們家令妤?」陸老夫人和兒媳正商量著陸昀的婚事,陸夫人專門挑出了建業名門女郎的冊子給婆婆看,簾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一打開,陸英一身窄袖騎袍,腳踩長靿靴,豔麗四射、滿是好奇地進了屋,坐到了她母親坐下,伸長了脖子等解釋。

  陸夫人呵了一聲:「小姑今日倒回來的早,還能趕上晚膳。」

  陸英無視自己的大嫂,只問自己感興趣的:「我剛回來,就聽說三郎想娶羅令妤?我們家令妤就那般魅力大,身上還有婚約,都能打動三郎的鐵石心?哈,以前可從來沒見三郎這麼失態過。他是不要名聲了吧?」

  陸老夫人斥女兒:「你盡胡說!這事可別亂傳,要是外頭聽到風言風語,我就找你問話!三郎和羅娘子不過是小孩子拌嘴,被你們說的好像真有什麼似的。你這個伯母平時不管侄女,這會兒才想起?」

  陸英在大嫂幸災樂禍的凝視下,微尷尬:「我這不是過問來了嘛。」

  她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怎麼管,怎麼可能管一個如今只有明面上是侄女、實際上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羅令妤?

  陸老夫人翻著手中的畫冊,翻一遍後,將冊子放到了旁邊。陸老夫人歎口氣:「建業這些女郎們,三郎都認識,要是有心思,早該有了。我看不要拘泥於建業了,其他地方的世家女郎,也多相看著。你與清弋那丫頭寫封信,問她身邊有沒有能給她三弟介紹的好人家的女郎。」

  「咱們這樣的世家,並不委屈自己家的郎君。娶妻不光要門當戶對,還要郎君自己滿意。你與清弋好好說,別弄得像是我們不顧郎君喜好一般。」

  這話是對陸夫人說的,陸清弋是陸夫人的大女兒,現今嫁去了漢中。陸家的女孩子這一輩就這麼一個,陸老夫人第一個就想起了這個孫女。

  陸夫人點了頭。

  陸老夫人想了想,再叫家裡嫁進來的其他女眷們幫著相看。陸家是沒女孩子,但親戚家總是有的。沾親帶故,總能挑出陸昀喜歡的。陸老夫人再想起羅令妤,暗自嘀咕:「我看江娘子是沒希望了。以前我們也給三郎相看過不少女郎,活潑的,溫柔的,害羞的,彪悍的……各式各樣。可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羅娘子這一類的?我們可比照著羅娘子找。但是羅娘子又算是哪一類的?」

  陸夫人胸口微滯,說不清楚。她和羅令妤性情不相投,對這個女郎的素日行為滿心偏見。可偏偏她又覺得羅令妤會辦事,家裡的幾次小宴羅令妤都辦得不錯。在自己相看兒媳的時候,羅令妤又能幫她問話。陸夫人心情複雜,不知該如何評價羅令妤。

  陸英聽明白了母親和大嫂的話。她挑了下眉,慵懶無比道:「想找令妤這一類的啊?那我勸你們別忙活了,令妤這一類的女郎,她已經做到極限了。你們再挑,也不一定能挑出比她強的了。」

  陸老夫人看向女兒。

  見女兒掰手指:「我這個侄女自幼好強,學什麼都快,還不輸人。家逢變故,我都以為她定然活不成,沒想到她能領著妹妹一路從汝陽投奔到南陽去,找到羅氏本家。當年羅家滅門那麼大的事,連我都整整一年做噩夢,睡不好。她卻在南陽過得有滋有味,還給自己找了個未婚夫君?嘿,南陽範氏,那可是不比陸家差多少的大世家啊。」

  「每次逢年過節,她都記得給我送禮,將我這個伯母掛在嘴邊。我這人懶怠,對這些向來不在意。尋常年少女孩兒碰上我,我不理一兩次,她就心知我瞧不起,不會再湊上來了。但我們令妤不一樣……她能厚著臉皮一直親切喊我『伯母』,硬生生把我喊得真的記住了她。」

  陸英似笑非笑:「她在南陽遇到了些麻煩,來建業投靠。如果不是這麼多年她一直給我寫信、送禮,我真不會給自己找上這麼一個麻煩。」

  「真的是嘴甜,會討好人,心思聰敏。是有些小心機,年紀小些,掩飾得不夠好,不過人無完人,只要不去行下三濫的事,這也無傷大雅。」

  「對自己是真的嚴格。我的小叔一家都走了多少年了?她離開汝陽時不過十歲,但現在再看她,貴女該學該會的,她一樣不落人後。琴棋詩畫,烹飪女工,遊戲賞玩……她一天是將時間掰成了多少份,才能學到今天這一步,母親你們想過麼?」

  陸老夫人等人若有所思。

  陸英手撐著下巴,慨歎:「而我們這位陸三郎嘛,性子清高,誰都看不起。女郎若臉皮不厚,恐真的和他說不上幾句話。羅令妤性格活潑,能說會道,和她在一起永不怕冷場,便是家裡的表小姐們,各有小心思,也沒有在明面上和羅令妤鬧出不和來。而按說以羅令妤的美貌,不喜她的女郎,該比實際上我們見到的不知多多少倍。」

  「羅令妤貌美如此,清中帶豔。自古以來明豔那一掛美人,郎君嘴上說『禍國殃民』,心裡誰不想多看兩眼?我們三郎再清高傲慢,那也是正常男郎。」

  「羅令妤腰肢細,胸豐盈,行動間綽約風流。許是小時習過舞的緣故,她的神采和儀姿都極佳。來建業不過半年,就是當真無愧的『花神』。現在建業的郎君女郎們,哪個不認識她?沒聽過她的大名?」

  陸英笑:「陸三郎就喜歡這一類的風流女郎吧。令妤將自己的風格快走到極致了,將陸三郎的眼光拔高成了那樣……你們還怎麼找?活潑的未必有她美,有她美的未必如她身材好,和她身材好的又未必如她一樣才藝多……哈哈哈。」

  陸英自己說得忍俊不禁,看對面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的臉色十分精彩。雖然自己和侄女不親,但是許是羅令妤送多了禮物的緣故,關鍵時候,陸英還是為羅令妤說了不少好話。可見平時的用功,不一定讓人平時對你表現得多親切,關鍵時刻卻一定有用。

  陸老夫人被女兒說的,也覺得羅令妤很不錯。陸三郎和陸二郎不一樣,陸二郎有他父母為他籌謀;但三郎自幼沒了父母,三郎的妻子,必然是要能獨當一面的。陸老夫人給孫兒找媳婦,盯著名門女,不光是為了世婚利益,還是因為名門女眼界廣,見識得多,能撐得起門面,不給孫兒拉後腿。像這幾年開始崛起的寒門,陸老夫人就瞧不上,畢竟底蘊差太多,雙方沒什麼好說的。

  只是羅令妤啊……

  陸老夫人道:「她什麼都好,就是家世太差。娶了她,與沒娶似的。不但幫不到三郎,南陽羅氏,還得三郎幫襯。三郎本就沒了父母,日後妻子這邊也沒人能幫他。三郎命途多舛,卻自來多才。他好不容易憑自己才能成為了當代名士,我是他祖母,我捨不得見他路子走得苦,捨不得見他不如別的比不上他的郎君走得順。」

  陸英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在她看來,世家郎君,能有多苦?然她不能這麼說,說了母親又得罵她涼薄,不心疼侄兒了。

  最後,幾個人商量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留陸老夫人最後一聲歎:「……我們再看看吧。」

  ……

  當晚下了雨,淅淅瀝瀝雨水敲窗,羅令妤是在自己院子裡用的晚膳。空氣涼了一層,妹妹羅雲嫿聽說了她和陸昀吵架的事,眨巴著眼睛,關心地來問她。小娘子被姐姐摸摸頭,看姐姐得意一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羅雲嫿在姐姐這裡磨了一晚上,姐姐看著她寫大字。小娘子趴在案上,悄悄望姐姐。看羅令妤一開始神情淡定,後來就不斷地扭頭看窗,還讓侍女出去院子看看。羅令妤眉目間神色漸焦慮,她的小妹妹觀察半天後,福至心靈:「……姐啊,你是不是又得罪三表哥了?」

  羅令妤一滯:「……」

  她拍妹妹額頭一下:「什麼叫『又』?別胡說。」

  看一眼姐姐眉目間的不自在,羅雲嫿小大人一樣地歎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又利用人家了。姐啊,你就是習慣利用人來達目的了。可是三表哥偏偏又特別在意這個方面。你若是與人家好好說,人家不一定不幫你。你非要不吭氣,說利用就利用,人家當然不高興了。」

  「而且這兩天,我覺得你對三表哥不好呢。家裡來了好多表小姐,你整日姐姐妹妹的。三表哥難得回家一趟,他尋你說話,你都沒空搭理。你沒空搭理也罷,一到需要人家的時候,就有空了。你讓三表哥怎麼想?」

  羅雲嫿一筆一劃地寫字:「姐啊,小心三表哥不娶你了。」

  羅令妤惱羞成怒:「什麼不娶?!他就從來沒說過娶好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我這是欲擒故縱!對付男人,就得……」

  羅雲嫿學她說話:「對付男人,就得吊著他。」

  小妹妹做鬼臉,偏又說實話:「可是你要吊的人,是三表哥啊!是大名鼎鼎的陸三郎啊!」

  她心機深重,他心眼極小。羅令妤低頭反省自己,這兩日是不是太過膨脹,是否只利用陸昀,未曾關照過陸昀。這般一想,她愈加不安。家裡新來了表小姐江婉儀,她一心要讓江婉儀認輸,拿陸昀當比鬥工具。陸昀給足了她面子,但是……

  羅令妤哭喪著臉:他在大家面前給足她面子,私下裡就不會了。

  她那搖搖欲墜的婚姻夢呀……為什麼陸昀都在他祖母那裡說要娶她了,她反而更不安了呢?

  被妹妹說的慌神,羅令妤一晚上坐立不安。她心裡沒好氣,起身踱步,幾次想撐傘出門。鑒於下午剛吵過架,陸老夫人那邊盯得緊,再加上兩處院子相距太遠……羅令妤猶豫著要不要找人時,院子裡有了動靜。

  錦月噙笑的聲音傳來:「女郎在家麼?我們郎君讓婢子來給您送東西呢。」

  又送東西?!

  羅令妤站在屋門後,沒有第一時間激動地開門。她心裡那塊大石卻放下,旁邊妹妹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探腦袋。羅雲嫿笑嘻嘻地逗姐姐:「哎,三表哥又送東西來了?看來三表哥是傻子,真的不知道自己被你耍了呢。」

  「胡說八道!」羅令妤拍開妹妹,「好好寫你的字去吧!大人的事兒不要管。」

  壓低聲音把妹妹弄走,羅令妤咳嗽一聲,才隔著門矜持地拂了拂臉頰上落著的髮絲:「又送我禮物啊……下午時才因為禮物在老夫人那裡鬧得不高興,我不敢收表哥的禮物了。錦月姐姐拿回去吧。」

  然羅令妤心中想:千萬別拿回去!

  錦月像聽到了她心聲般,隔著門,笑了一聲後才道:「三郎是讓婢子給您送帳簿來的……我不識幾個字,也看不太懂,娘子不妨開了門自己看是什麼東西?原本三郎是要自己過來的,但他剛吃過飯就被陳王的人叫走了,好像說北方又被攻了一城……三郎留話,讓婢子把帳簿給您送來。待他回來了,他親自來找您。」

  什麼?

  陸昀說等他回來了,他親自來找她?

  羅令妤被嚇得腿酸軟,經過妹妹的提醒,她有點兒怕被陸昀找了……羅令妤硬著頭皮,開了門,眉目含春而笑:「什麼帳簿?我也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不過雨下這般大,姐姐先進來吧。」

  錦月領著侍女,給羅令妤送來了厚厚的好幾本帳簿。羅令妤一頭霧水,不解陸昀的用意。但在侍女們一眾崇拜的目光下,她裝作了然的模樣,好似她和陸昀真的約定好了什麼一樣。更何況當羅令妤應對錦月時,隨意翻了下帳簿,看到帳簿上大額大額的進銷和用度……女郎抓著帳簿邊緣,捨不得鬆開手了。

  滿心震驚:好多錢財!

  好多!

  好多好多!

  看到這麼大筆大筆的錢財,無論進出,羅令妤都捨不得把帳簿還回去了。且她心中歡喜雀躍,激動得面紅耳赤:陸昀該不會是要把這些鋪子全都送給她吧?這該不會是整個二房的財產吧?全都給她?

  他、他、他……她願意這輩子、下輩子、十八輩子都嫁給他,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她完全奉獻!

  錦月走了後,妹妹做完功課也被領著睡覺去了,羅令妤仍挑燈夜讀。她將十幾本帳簿放在案臺上,根本沒心思洗漱睡覺。女郎坐下來拿著算盤,就開始算這些帳面上的賬。越算越心花怒放,越算越暈乎乎……他真的是好有錢啊!

  羅令妤內心激動:陸昀雖然難說話點,但他定是她的良婿。再沒有郎君如他這般,給她這麼大筆錢財……大多是土地、莊園、收成,比她和周郎合開的那個脂粉鋪賺錢多了許多許多倍。

  夏日的雨淅淅瀝瀝到了半宿,羅令妤坐在燈燭下,整整兩個時辰,屋中只聽到撥算盤的清脆聲。女郎一動不動,毫無疲憊。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雨水潺潺流成小溪,漏更聲斷,窗子輕輕地啪嗒了一聲,被從外推開。

  而羅令妤全然無覺。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身後似笑非笑的幽涼男聲:「如你這般愛財,屋子被燒了,夜裡來了採花賊,你恐也是不知的。」

  陸昀!

  羅令妤一驚,當即起身回頭。眼前只看到一個影子,她才露出一個笑容,就被人攬住腰肢,抱了起來。這人是將她橫抱起來,她的臉貼在了他潮濕的胸前衣襟上。女郎發間的華勝輕晃了一下,她啊了一聲,仰起脖頸,伸手臂抱住了人。

  被郎君一下子抱起,心臟砰地跳起,臉燒似火。然同時,羅令妤依依不捨地回頭:「你放我下去!讓我多看一眼帳簿……」

  陸昀低頭看她,她只掙扎著要跳下去找她的帳簿。

  陸昀面色平靜,目中勾墨。望她半天,他輕笑了一聲:「妤兒妹妹不要得寸進尺。」

  「下午那場戲,我陪你唱下去了。你膨脹多日,這氣勢,也該下去了吧?」

  「你逼我婚,催我婚到這般地步。拿我當姐妹間鬥豔的工具,還心中只記得給你的姐姐妹妹們送禮,不把我放在心上……到這會兒,仍滿腦子是錢……」

  羅令妤一下子不掙了,她撐起上身,抱緊他。她仰頭,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陸昀呼吸一頓,才要開口,羅令妤急忙又親了過來。她不讓他將話說下去,她摟著郎君的頸,蹭著他的腰,害羞又大膽地勾引他。

  內室暖和,陸昀低頭,發落在她嫣紅唇上。她張口,含住了他微硬的髮絲。女郎撩人時的魅色,讓陸三郎眸光更黑。

  一下又一下,他輕柔地親她,再熱情地與她擁吻。

  沉香盤於爐上,不知何時,她竟被他抱入了床帳內。身子落到榻上,她才驚呼一聲,他就緊跟而上,壓在她身上。女郎一聲吟,喘得他又親了過來。貼著郎君的臉,呼吸紊亂,羅令妤軟成水:「雪臣哥哥……」

  陸昀目子火焰跳動。

  他掐她頰肉:「下午的賬,你認不認?」

  羅令妤面紅心虛,手指勾著他後頸的肌膚,再仰頭,看他眼睫上潮濕的水漬。她心神飄忽,只盯著他好看的面容。她伸手摸他的臉,被他所惑:「認的……「男女的氣息交融一處,帳中人影晃動。春意繚亂,虛虛實實,仰頭看到他面容泛紅,她便沉入他那星光一般的眼中。聽陸昀呢喃,唇間聲音喑啞而魅惑,卻又帶著冷靜的力量:「那我就要收些好處了。可否?」

  遇到一個人,當真是底線越來越低。曾經她這般對他,他定然翻臉走人。然現今,陸昀也不過是平靜地說出來,說要收些好處——收些好處,他就不氣了。

  又羞又麻,心中還十分柔軟,感受到他對她的寬容。躺窩於他懷中,帳中光線昏暗,這時誰還記得什麼帳本。被郎君壓在身下親吻面頰的女郎蜷縮起了身子,在他的牽引下,羅令妤化成春水,目中淚意漣漣,被他吻去。而她聲音顫巍巍:「可……呀!」

  「雪臣哥哥……雪臣……哥哥!」她手抓住了他發間玉環,緊揪住,脖頸後仰,柔軟的上身卻被他在腰間一掐,向上送去。

  他俯下,撩開她領子,唇齒向下,親上了她胸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09 PM

第78章

  此年代無男女大防之說,貴族上流,男女混搞更是家常便飯。然婚姻仍有約束——婚前無妨,婚後當守。

  因大時代的這般觀念,當羅令妤被陸昀壓在床間親吮時,她軟了腰肢,跌宕於情潮中,卻也只閉著目。她指尖扣著他頸後的肌膚,時輕時重,欲迎還拒。他點了火,將火種丟入她懷中,她被燙得發抖,便又側過身,攀著郎君的肩埋頭咬唇,嚶嚶地哭。

  郎君便喟歎,侵舌入唇,撫慰她的情緒,還調笑:「妤兒妹妹可有字?」

  羅令妤不知他為何提到這個,就喘息著搖頭,長髮在他臂彎間搖出:「沒有。」她的及笄禮還是陸昀給她過的呢,哪有人給她取字?

  陸昀捧著她的臉,與她抵額。郎君眼角輕勾似月痕,泅泅明澈,逶迤多情:「我既給妹妹過了生辰,不如再送妤兒妹妹一個字?你總是嚶嚶而泣……不如小字『嚶嚶』?」

  羅令妤眼眸含水,汪汪輕晃:「……」

  又戲弄她!

  猛在他胸口捶了兩下,卻還不能解恨。

  女郎又窘又羞,周身暈眩,惱得在他頸間咬一口,便聽到他一聲長長的「唔」。忍耐的,沉啞的,聲音從她心尖磨過去,磨得她滿心酥麻。她臉漲紅,想他怎麼哼得這般、這般……讓人胸口也麻,腦子也亂。他的吻時輕時重,她便迎向他,被他拉得意亂神迷……

  陸昀是極愛她胸前二兩肉的。那兩捧白雪,足夠他失去理智。頸項廝磨,若遠若近,他樂此不疲。

  脖頸上落了一滴水,灼燙似燒。羅令妤迷離地睜開眼,摟著他頭顱,看到他埋於玉間的俊秀面容上,額上的汗滴落。泛紅瀲灩的眼角,微濕淩亂的鬢髮。那汗滴如清水,流過郎君筆挺的鼻樑與潤澤的紅唇。晃悠悠,一滴水落於冰雪峰巒處,心神便失守,被剝奪。

  陸昀怔然而望,目光不離。

  羅令妤躬身,輕泣:「不、不要了……我不行了……」

  陸三郎回神,悠然哼笑:「我是怎麼你了,你這就不行了?」

  他聲如浮冰破火,碎玉流光,一言笑出,羅令妤本能覺得他說了不太好的話。他似給她開了個黃腔,羅令妤似懂非懂,仰目而望。一望之下,便看陸三郎目有後悔之色,一閃而逝。

  他自忖失言,不該在一個未嫁女郎耳邊開這般輕浮之腔。

  看她要開口,陸三郎打斷:「我說錯話了,別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羅令妤一頓後,目有調皮狡黠色浮起。她摟抱著他,戲謔笑道:「我知道陸三郎遍覽群書,什麼書沒看過?這麼多年裝清心寡欲,裝得自己都要瘋了。雪臣哥哥,真是辛苦你了。」

  想來便一陣唏噓——陸三郎本性輕浮,喜歡戲弄人,與女郎調笑。偏他自己相貌太好,資質太好,太勾女郎。彪悍的女郎多了,他還誰都瞧不起,就只能裝清高……

  羅令妤安撫得他大悅,她真是機靈的、會說話、會討好人的女郎。陸昀目中染了笑,一下一下地咬她的唇。二人唇齒再次纏綿,他的輕笑聲溢出:「好在現在有妤兒妹妹了……」

  羅令妤身子上弓,聲音拉長:「嗯……」

  滿身水汗,一帳燥熱。突然間,胸口不再被咬得悶悶疼,身上重量也減輕,不再壓得她喘不上氣。情至酣暢,羅令妤訝然而望,見陸昀硬是一頭汗,就這般從她身上翻了過去,放開了她。

  羅令妤一顆心起起伏伏:……怎麼了?

  為什麼不繼續了?

  她並不介意,也沒有拒絕……為何他就這麼停了?她之前並不知他守禮如儒學門生啊。

  其間……必有詐。

  陸昀側躺於她身側,在羅令妤懷疑不斷時,伸手撫了撫她的臉。他強忍著妄念,見她迷惑地睜著水潤眼眸,衣衫撩亂。女郎于他身畔,如綻放的春花般,美麗得讓人動容。陸昀忍不住傾身,再含了她張開的紅唇吮了吮,藉以緩自己的欲念。陸昀將她親了又親,身子卻與她分開,保持了一定距離。陸昀歎道:「不欺負你了……」

  他心頭狼狽,又很自嘲。覺自己竟這般扛不住羅令妤的魅力,總想靠近她。

  偏她乖巧的時候,這般勾他:「雪臣哥哥,你怎麼了?你送了我那麼大的帳簿,你想怎樣就怎樣,我不反抗的。」

  陸昀袖子擋臉:怕的就是她不反抗啊。

  陸昀忽而放下袖子,俯於她身邊,伸手勾住她散在他衣袖上的一綹青絲。青絲在他指間纏啊纏,他的笑便帶著那麼一股子戲弄的味道了:「……誰送你那麼大的帳簿了?」

  羅令妤微急,怕他轉眼不認帳:「就傍晚時,你讓錦月姐姐送來的帳簿啊。你看,就那些啊!那麼多!」

  她急忙坐起,發間簪子因方才的旖旎動情而掉落,一頭青絲散落頰畔。女郎美得讓陸昀眯眼,女郎本身卻抓著他的手臂,強迫陸昀坐起來透過紗帳往外看。羅令妤晃著他的手臂,讓他看案頭上擺著的厚厚的帳簿。

  陸昀:「……」

  他作恍然大悟狀:「你說的是那個啊。」

  羅令妤巴巴望著他。

  陸昀側頭看她:「你會錯意了吧?那不是我要送給你的。」

  羅令妤:「……」

  陸昀:「只是與你談個合作而已。我瘋了,把我的家產送給你揮霍?你胃口有那般大麼?」

  羅令妤:「……」

  陸昀俯眼:「你真以為那個是白送你的?所以才對我投懷送抱,溫順至此?」

  羅令妤:「……沒有!」

  大羞大怒!

  撲過去,她對陸昀又咬又打,又推又撓。羅令妤扯他:「你從我的床上滾下去!」

  陸昀笑個不住,把她摟到懷裡,看她真的氣得不行。錢財就如他羅妹妹的第二條命似的,權勢看不見,錢財卻時時看得見。那般顯眼的東西擺在她案頭,陸昀卻說不是給她的,羅令妤何等失望!

  又覺得尷尬——她總在他面前丟臉。

  確實他從不曾讓錦月說這就是白送給她的。然她一晚上溫柔似水,於他身下嚶嚀。她大約確實喜愛他,願意與他燕好。但是事後這麼一來,弄得她真的好像是為了帳簿獻身一般。陸昀素來瞧不起她,現在肯定這麼想吧。而她多想讓他覺得她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毫無原則的人……羅令妤紅了眼,眼中淚意點點。

  她爭辯:「我不是……我沒有……」

  陸昀望她半天,他面上輕浮之色收起,微微沉默。看她紅著眼眶,惱怒中又帶幾分焦慮。他判斷著她的想法,好一會兒,才伸手給她揩淚,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陸昀低聲:「我知道。妤兒妹妹本就是這種人……我早就知道。」

  「咱們……都慢慢來吧。」

  他與她耳鬢廝磨,情意纏繞——你別對我逼婚逼得太緊,我也不要求你有聖人品格。你討厭我,我也嫌棄你。

  我一開始認識你時,就知你如何。我也是掙扎了許久,甚至到現在都還在掙扎著。你沒有要求過我,我又怎麼會反倒要求你將本就有的缺點完全改掉呢?一點點進步,一點點來……誰都是一身缺點,一身缺點的人,卻也可以愛人吧?

  陸昀和羅令妤一道下了床,她幫他發間的玉環扶好,他也笨手笨腳地要幫她梳發。弄了半天,髮絲越來越亂,還扯得羅令妤頭皮疼。羅令妤漸不耐煩,推開笨手笨腳、還非要展現自己多才的陸三郎,自己隨便紮了個簡單的髮髻,才坐去了案邊。

  陸昀順勢坐下:「只是跟你解釋一下……這些明日以後再弄,你今晚該睡了。」

  羅令妤固執的:「不!看到大筆錢不能整理好,我是睡不著的。」

  陸昀嫌棄地瞥她一眼,被她回瞪一眼。他才笑了下,慢慢解釋:「湧入建業的流民多了,朝廷國庫空虛,沒多少錢,世家各自卻富得流油。我和陳王想說服世家們各自開倉,救濟貧民。然世家現今還沒統一章程,只有各自女郎在救濟流民。我不能出頭,但也得做點什麼緩和壓力。這些給你的帳簿,就是我的投名狀了。」

  羅令妤捨不得:「你全都給出去啊?那、那也太多了……你給自己多留點嘛。」他若是變成窮光蛋了,她就要猶豫要不要嫁他了……陸昀可別讓她面對這種選擇啊。

  陸昀喝口涼茶,好平復面對她時的心潮波瀾:「所以把這部分交給你。我看你的那脂粉坊經營得不錯,這幾個坊,我把你的名字寫上了。你大膽地去做,虧了我也不怪你,就當給你試手。但是經營下的多了的錢財,你看著比例,給我用到流民身上去。」

  羅令妤咬唇,偏頭看他:「你用我的辦事能力,換你救災?你這般信我,你怎麼不找別人?我真的給你全虧了怎麼辦?」

  陸昀心平氣和地繼續喝茶。他眉眼不抬,唇角一彎:「明知故問。」

  羅令妤心間便柔軟無比——陸昀對她,真的是很好了。拿出這麼大筆資產,給她練手。她賺了的錢他也不要,因他並不缺這部分。一是為流民救災,二也是教她辦事。而最好的教她辦事的方法,就是放開手腳,讓她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撞得頭破血流了,知道痛了,才能成長得最快。

  壓力卻沒有之前和周郎合開的脂粉坊那麼大。雖然周郎也不在意錢財,說她想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然這是不一樣的,周郎的東西,不是她的。她若是虧了,會覺得對不住周郎的信任。自開了脂粉坊,羅令妤日日熬夜,熬夜時又會哭泣。她性子要強,做不好的從來不在人前說,只背後默默努力……

  陸昀卻不一樣。

  她覺得她一定會嫁他的。那她虧了他的財產,負罪感便不會那麼重……

  羅令妤走過去,默默地抱住喝茶喝不住的郎君。陸昀身子一僵,女郎已低下頭,香氣撲鼻,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只這麼一親,他好不容易借喝茶壓下去的欲念騰地重新升起。望著她的纖腰一把,就想折斷在懷中,將她吃下去……陸昀喉結滾動,狼狽地將她推開:「……別靠近我。」

  陸昀在羅令妤這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淩晨,哪怕看帳本看得專注的羅令妤,都忍不住打了好幾次哈欠。外頭雨水淅淅瀝瀝地,慢慢停了。舍中靜謐,女郎坐在前翻帳本,郎君坐在後喝茶。她有對他財產疑問的地方,他就開口說幾個字。大部分時候,都是一聲不吭的。

  陸昀安靜地從後看著她。

  目光盯著她,移開,再又移回來。

  他漸發現自己越來越抑制不住的對她的渴望,哪怕只是看著她,什麼也不做,就好似自己能望到天荒地老去。而總冥冥間覺得,即便有前世今生,他也定然這麼在背後看著她……

  「睡吧。」在羅令妤悄然望來時,陸昀的茶終於喝完了,他站了起來。

  羅令妤看他架勢,起了身。打開門,外頭黑漆漆的,聽到水低落在青磚上的聲音。羅令妤站在燈火暗處,扭身等他,並半真半假地試探他:「天這般晚了,還下著雨,你當真不在我這裡多待一會兒,快天亮時再走麼?」

  陸昀:「……別試我。」

  以前忍得住,現在卻不一定。

  曾經和她隔屏而睡,那時尚能心平氣和;這會兒只消想到與她同處一室,他便心浮氣躁,遐思不斷。

  羅令妤抿唇而笑,將傘遞送給他。她是知情識趣的人,討好人時會真的做到極致。陸昀要離開,眼見僕從們都睡了,羅令妤乾脆也撐上傘,跟他一道出門,要送他送出院子。無疑她這般行為,格外取悅陸昀,讓陸昀回頭看了她好幾眼。

  郎君目光灼灼,情意絲絲縷縷。

  羅令妤紅著臉低頭。

  然她的長處是討好人,於情一事半知半解,卻忍不住懷疑很多。她始終對晚上他推開她的事耿耿於懷,送陸昀出院門時,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青苔小徑上,羅令妤嘀咕:「你當真要這麼晚回去麼?不再陪我看看帳簿?你這一走,下次見時,又不知何時了。」

  說到此,語氣就帶了幾分怨念。

  女郎再道:「你不是擅玄學麼,為何現在又講究儒學之道了?你是修身養性,還是有別的緣故?我見人……」

  「啪嗒」,兩人經過處,花從樹上掉落,陸昀聲音微正:「令妤。」

  羅令妤奇怪地疑問看去,見撐傘的郎君收了傘,回過身時,他手裡拿著一枝花。玉白色的花瓣,好幾個花骨朵,纏在樹枝上,於他手中輕微顫抖。他將花枝送給她,柔情繾綣地低語:「這花,叫『娘子聒噪』。」

  羅令妤:……什麼?娘子聒噪?世上有這樣名字的麼?

  陸昀:「你懷疑名士所學不如你?」

  羅令妤:「真的有花叫『娘子聒噪』?你不是在說我?」

  陸昀:「有啊。」

  「昔年某佛于第三世人間修行時,被一妖化女所誘。那妖日日纏那高僧,妖于人間沒學到處事道,只知每日拿花送與高僧門前。後高僧修成金身,前往三十三天佛國,妖化魔而攔。後高僧與妖魔共寂,人間只留下此花。成佛前的高僧曾為花取名,『娘子聒噪』。說的便是這個了。」

  「妤兒妹妹該多讀幾本佛經。」

  他手中搖著花枝,花枝簇簇擁擁,從女郎姣好如玉的面頰上滑過。他的眉眼勾著,唇間笑著,花落女郎頰畔時,輕柔又多情。郎君喊「娘子」時,清幽,溫情,脈脈。一眼又一眼地看她,一花又一花地貼著腮幫。雨夜濕徑上,陸三郎將花扔在羅令妤懷中,再望她一眼,目中神情,讓女郎悵然,抱緊了懷裡的花枝。

  羅令妤珍重而羞窘地抱著懷裡花,看他撐傘走遠,她才回去了。

  ……

  回去就翻古書。

  聽說陸二郎最近研究佛學成癡,羅令妤特意去借書看佛經。

  翻遍三千佛經,沒尋到所謂的「娘子聒噪」的典故。

  始知陸昀又哄騙了她,拿不知名的花騙她多情。

  羅令妤大氣,屋裡插著的那枝「娘子聒噪」,不知該不該扔了。

  ……

  「陸昀!陸昀!」

  大雪茫茫,霧氣寥寥,望不到盡頭的路,看不到邊際的天地。

  羅令妤聲聲慘叫,杜鵑啼血一般,在濃霧中跌撞而走。她一身汙髒,長裙落滿泥沼。女郎悽惶地走在人間,捂臉哭泣……

  陸二郎一頭冷汗,猛一下從夢中醒來,呆坐在原處。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在哪裡,陸顯茫茫然,抬頭,和探尋看他的衡陽王劉慕打了個照面。劉慕手裡拿著一本書,奇怪他一頭大汗:「做噩夢了?」

  陸顯:……他怎麼又開始做夢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5 11:11 PM

第79章

  看到衡陽王俯下來的放大面孔,少年眸心顏色冷淡,眼中倒映著陸顯自己倉皇的面容。陸顯上身向後一傾,座下胡床因他後靠得急而摔翻,陸二郎狼狽地摔下去,坐在了地上,揉著腰呻吟一聲。

  劉慕當即目有鄙夷和不耐色。

  旁側傳來另一郎君的說話聲:「陸二郎,睡醒了啊?睡醒了就快與衡陽王殿下拿下他要的卷宗啊。對了,以後衡陽王就與我等共事了,你帶公子熟悉下環境。」

  那郎君穿官服,隨口一提,囑咐了陸二郎一聲就急忙出了府衙。而在陸顯看下,劉慕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更難看了。

  陸二郎這才想起現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他被父親調到大司空手下做事,當一介侍郎。司空府專管水土祭祀之事,平時做的都是實事,也算忙碌。就是和現今南國與北國邊界上愈演愈烈的戰事沒什麼關係。

  而衡陽王之前一直想進入司馬府——掌南國軍政。

  卻沒想到陸二郎在府衙昏沉睡了一個午覺的功夫,衡陽王就來了這邊,說要做他的同僚。且衡陽王面色不好看。

  陸二郎起身去拿卷宗找給衡陽王,這邊因要過節,值班的就他一人。陸顯打量半天少年郎的神色,福至心靈,他低聲:「……莫非是司馬府有人排擠公子,將公子排擠到了我們這邊?」

  劉慕眼神陰鷙地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態度微妙,似要剜自己一刀似的,陸二郎一愣後,明白了,艱澀問:「……莫非是陛下故意針對……我絕對沒有跟陛下告狀,在陛下面前亂說你什麼!之前你和我那樁事,陳王不是幫你壓下去了,陛下並不知道麼?」

  之前衡陽王欲殺陸二郎,陳王劉俶本就不願因此折了一位郡王。事後陸二郎一口否認衡陽王的狼子野心,又有陸三郎周旋,陳王與衡陽王聯手將那件事的影響降到最小。陸二郎與劉慕擊掌後,決定做一個不問不管的士大夫,當做不知劉慕想對陛下做什麼。誰知半個多月過去了,劉慕什麼動靜都沒有,陛下不動聲色的打壓卻越來越放到明面上了。

  劉慕懶洋洋道:「與你無關。」

  陸二郎跟上他,聲音壓低:「我說過會當做不知你要做什麼的……」

  劉慕嗤聲:「孤不想做什麼。」

  他其實已經輸了。哪怕與陸二郎擊掌,他也不信任陸二郎。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動。而按兵不動,勢必帶來的影響,就是他被他那位皇兄打壓得越來越厲害。

  劉慕懶得說什麼,從陸顯這裡取過卷宗,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他沒說他要做什麼,陸顯則站在旁邊,怔怔看少年郎。陸顯心裡微悶,想到若不是自己改了命,劉慕現今就快要熬死當今陛下。劉慕這個衡陽王,要比現實中風光得多。

  陸顯救了自己弟弟,犧牲了劉慕。

  劉慕將卷宗攤開,實則只打算做個樣子,並不打算多看。但陸二郎一直站旁邊盯著他,劉慕沉著臉抬頭:怎麼,想監視我?

  誰想他一抬頭,看到陸顯看他的眼神很……愧疚?

  劉慕頓住,罵人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陸顯則勉強對他一笑:「其實我們司空府也不錯,不比大司馬那裡差多少。起碼這裡很安全,沒有戰事紛擾。大司馬府聽聞如今到處派兵遣將,邊關亂成了一團,郎君卻都被強迫地送往那裡。邊郭之城荒涼,不是什麼好地方。我三弟想去,被我罵了回來。好好的郎君,又從未上過戰場,何必自找麻煩。現在去邊關的人,都是被排擠的郎君,被拿此打壓勢力……」

  在朝認真為官數月,陸二郎顯然已經摸清世家的路子。

  劉慕冷冰冰地打斷陸顯的喋喋不休:「孤欲往邊關。」

  陸顯:「……?!」

  劉慕不裝模作樣了,他將手中卷宗一扔,大咧咧地向後一靠。劉慕挑高眉,嘲諷地看著陸顯,重複一遍:「孤現在在你們這裡不過是過渡兩日,待孤打點好,孤自然要上戰場去。去邊關的人雖都是傻子……」

  陸二郎瞬間改了詞:「公子英明神武,願往邊關打仗,乃大將之風。與尋常找死的郎君全然不同!相信有公子你在,那邊的戰事定能很快平息……臣先祝公子旗開得勝!」

  不錯,衡陽王現今在建業被打壓得厲害,他不願再回去衡陽當郡王。誰知哪天就被他皇兄弄死呢?最好的法子,就是孤擲一注,直接去邊關,不破不立!

  劉慕:于陸顯的弟弟,陸顯就不希望去送死;于他身上,就隨意他送死?

  陸二郎的反復,讓他一陣無話可說。

  但陸二郎誇到一半,話突然慢慢停了。因為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實中和以前做的那個夢當真不一樣了。現實已經改變,夢中衡陽王不需要去邊關,現實中劉慕卻親口明確說自己要去邊關。

  那他方才午睡時做的那個夢……那個與自己以前夢到的完全對不上的新的片段……

  陸二郎臉一下子慘白了——現實照入了夢境,夢境竟然還在繼續!

  他莫非、莫非……竟是真的可以預知未來?

  一想到此,陸二郎在府衙再也坐不住。他顧不上別的,拿過紙筆、帖子要和劉慕交接值班事務,苦求衡陽王無事的話代他值了班。劉慕本不願,被他纏的煩,只好答應下來。要簽字交接時,劉慕隨口問:「你是要急著做什麼?」

  陸二郎猶豫一下,誠實道:「回府睡覺。」

  好做夢。

  劉慕手中的狼毫僵在紙上方:「……」

  陸顯做好被劉慕怒駡一頓的準備,劉慕卻只是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陸二郎既要回府休憩,不如沿途多做件事。」

  陸顯虛心請教。

  劉慕誠懇地提建議:「去侍醫處看看你的腦疾,說不得還有痊癒的機會。」

  陸顯:「……」

  看來衡陽王是確信他有病了。可憐陸二郎有苦難言,他自己不確定的事,拜了無數佛求了無數大師。眾人都說不清楚的夢,他若是說了,世上認為他瘋了的人一定更多了。陸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拱手離開,當真回府。

  回到丹陽陸宅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將自己院中小佛堂中的香全都燃上,他將自己從寺中請來的佛像拜了又拜,念念叨叨。陸二郎虔誠地當了一位供佛者,院中的小廝侍女都惶恐不安,怕他這般狂熱的模樣傳到外面,又惹來流言蜚語。

  當做完這一切,給自己舍中也點上了檀木香,陸二郎不待天黑,便臥於床,強迫自己入睡。他有本能直覺,覺得自己一定會做夢。

  ……

  果真又做夢了。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夢,卻本身就極不穩定。陸二郎在一團團黑乎乎的夢中穿梭,時而聽到號角戰火聲,時而卻又聽到歡慶的大喜吹奏樂聲。他一時看到山河顛倒,國破人亡;又一時看到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

  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夢。

  他先做了第一個夢,便是之前陸二郎在司空府午睡時沒做完的那個——

  白茫茫的世界,到處是雪霧撲面。昏沉沉的天地,陸顯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見到霧中跌跌撞撞走來的美麗女郎。他大聲詢問是否有人,他疾奔過去,追上那女郎:「羅表妹,羅表妹,這是哪裡——」

  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霧。低下頭踩在雪地上,陸顯確認,南方氣候潮濕,他此生都未曾見過厚至膝蓋深的蓬鬆大雪。

  而羅令妤便走在雪中、霧中。

  一身汙髒,緋紅的氅衣、雪白的狐襟貂袖,她看不到陸二郎,只四處張望,目中清泠泠地噙著淚霧。她淒聲的,一遍遍喊:「陸昀——陸昀……陸昀!」

  陸二郎追上她:「這是哪裡?是否是北國?你怎麼和他到北國了?他人呢?羅表妹,怎麼、怎麼……」

  怎麼竟只有你一人呢。

  陸二郎怔立在雪地中,看羅令妤捂著臉哭泣,看她倉皇地在霧中找人。愛若反復,愛若覆水,轟然而至,又崩然離去。天地淒白,她最後跌坐在地,哽咽連連:「陸昀——!」

  他怎麼竟只留下她一人呢。

  ……

  陸二郎癡看著,眼睛一直看著那個撲在雪地中哭泣的女郎。那人走出了這個世界,另有人的世界開始塌陷。一點一滴,分崩離析,帶走一切。在這個夢中,他跟著羅表妹的視線,羅表妹未曾尋到三弟。他便也不曾。然很快的,天地一旋,陸二郎眼中的淚水尚未擦乾,他便跌入了第二個夢中。

  這一個夢,卻是觥籌交錯,卻扇搖光。

  陸二郎在賓客中看到了自己。

  他夢到了陸三郎和羅令妤的大婚之日。

  他親眼看到俊朗無雙的郎君,持著那以卻扇遮面的女郎,一步步走向高堂。陸老夫人等長輩笑得合不攏嘴,一直在嶺南的老君侯也回來參加孫兒的婚事。陸二郎看他們一拜二拜三拜。

  卻扇微垂,女郎面染紅霞,盈盈似水妙目,與郎君對望。

  設鴻案之光,結百年之好。

  ……

  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醒來,察覺到帳外天光過亮。陸二郎頭痛欲裂,伸手擋光,摸到自己眼角的淚意。他怔坐,滿心疑惑:為什麼這一次模模糊糊的,兩個夢境都不清晰,卻都夢到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三弟到底是出了事,還是娶了羅表妹?兩個不同的夢,是否在預示什麼?

  猛然間,又想到了自己之前曾夢到三弟萬箭穿心而死的局面……陸二郎將外頭小廝喚來,問起:「三郎可在府上?」

  「羅表妹可在府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26 AM

第80章

  天朗氣清,丹陽東城陸府牆頭花開如盛,過往路人無不駐足而探。

  清晨時分,陸家的表小姐江婉儀親自熬了雪菜燕窩粥,趕著郎君們下朝的時間,去給陸三郎送粥。另一邊,與陸老夫人早上請安過的另一位表小姐羅令妤,從其他表小姐那裡聽說了江女郎要給陸昀送粥的事,羅女郎微微笑了笑——江婉儀竟還沒死心麼?

  無妨,待她再激一次。

  江婉儀與提著食盒的侍女們到陸三郎的院落外,被陸昀的貼身侍女錦月在院外攔了下來。錦月彬彬有禮,抱歉地與表小姐伏身:「我們郎君喜靜,他不在的時候,不願人進他院子。請表小姐擔待。」

  江婉儀柔聲:「只是一碗粥。我不亂走動,願等著三表哥回來。」

  錦月道:「我們郎君歸期不定,連我也不知他今日白天還會不會回來。這碗粥恐要涼了,表小姐還是回去吧。不如等三郎回來的時候,我托人去告知您?」

  江婉儀又說了幾句話,身邊的侍女也跟了幾句。然錦月一貫笑臉迎人,卻是滴水不漏,就是不讓她們進去。而一味站在郎君院外被攔路,何等困窘。

  江婉儀面色不太好,尷尬地笑了笑。錦月連粥都不肯留下來——因陸三郎確實是挺煩家中來來往往的表小姐,表小姐送的東西,他確實不收。

  陸三郎的貼身侍女這般難說話,這般不給自己面子,到底是貴女,脾性再溫婉,江婉儀也拉不開面子了。她面容微紅,跟侍女使了個眼色,就先行反身離去。而她的侍女則慢了一步,悄悄拉著錦月,借著衣袖遞過去了一塊翡翠鐲子,想討好錦月:「三郎今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錦月姐姐,你我也認識這麼多年,何以還如此不信我們女郎?我們女郎只是見三郎太辛勞……」

  江婉儀眼角餘光瞥到自己的侍女和陸三郎的侍女相談甚歡,她去了不遠處的假山後等人,一顆心揪著,跳得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她始終不甘心自己就這般輸給羅氏女。羅氏女家世那般,只會帶給三郎麻煩。此年代即便是士族,士族與士族也是不同的。如陸家這樣的大世家,當年和汝陽羅氏聯姻是相得益彰。然現今汝陽羅氏已經沒了,陸家再和南陽羅氏聯姻,便是自甘墮落。於士族圈,是要為人恥笑的。

  陸三郎那般光風霽月,是天下有名的名士,他怎能淪為被人嘲笑的人呢?羅氏女是要上嫁,陸三郎卻是要下娶。只是想想陸三郎娶了羅令妤,要為人排擠、嘲笑,甚至可能名聲不保……江婉儀便為他難過。

  婚姻該門當戶對,陸三郎該與江家聯姻才是。即便不娶她,娶了別的世家女郎,也比他那日當眾說要娶羅令妤好吧?

  江婉儀絞著帕子,想她不是非要嫁給陸三郎,而是這些話,她想說給表哥。想讓他想清楚,莫要將他自己逼去為世家排斥那一步。

  江婉儀想得出神時,假山邊上有女娉娉嫋嫋走過。那女纖腰盈胸,身形風流綽約,將將踩過地上落的松子,就停下步子,笑盈盈地望來:「江姐姐在這裡?」

  一眼看到羅令妤,江婉儀面孔驀地紅了,睫毛顫得厲害。

  剛在心中說羅令妤不好,就撞上了羅令妤。

  江婉儀問:「妹妹去哪裡?」

  羅令妤鳳眼輕揚,若有風拂,她俏皮道:「我胃裡存了食,不甚舒服,是以到處閑來走走。姐姐一起麼?」

  江婉儀連忙:「不不不……」

  她還在等自己的侍女,她才要絞盡腦汁想藉口,羅令妤就十分懂事地捂著頰畔,看著她笑了笑,不勉強她了。江婉儀依舊待在假山這邊,看羅令妤和侍女們就這般走了。背影搖搖,陽光與清風追逐,女郎長裙帛帶,裙下翹頭,額前華勝。眉目流轉間,韻味何等美。美麗的女郎彼此都會攀比,江婉儀自己便是美人,只是美人中有更美的——

  如羅令妤這般明豔照人、花容月貌,陸家的表小姐們,有幾人不嫉妒呢?

  江婉儀在假山這邊沒等多久,就迎來了自己的侍女。侍女紅著臉跟女郎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從錦月那裡探出話。侍女咬牙:「那個小蹄子,油鹽不進!表面對你笑盈盈,一問具體她就搖頭三不知。那小蹄子素來喜歡收禮,我還將上好品質的鐲子送了去,她還是說不知道三郎什麼時候回來。」

  「呸!她一個貼身侍女,郎君去哪裡,她怎麼會不知?她就是不肯說。」

  江婉儀目中微暗,搖了搖頭,反是她來安慰自己的侍女:「這也正常。錦月若是那般好說話,三表哥就不會讓她管事了。」

  主僕二人相顧無言,只好攜著已經涼了的粥出了假山,往回來路去。侍女與女郎說話中,無意中說起一事:「娘子方才可有見到羅娘子?我在陸三郎院子外,還碰到她了。錦月不讓我進院子,羅娘子停下來,還幫我說了幾句話。羅娘子真是心善。」

  江婉儀:「……」

  眼皮輕輕一跳,慢慢停步,她不是蠢到極致之人,當下意識到了某些微妙處。

  不與侍女多說,江婉儀反身就往陸三郎院子的方向走去。侍女們不解,急急小跑,追逐提著裙子走得極快的自家女郎。江婉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很快回到了陸三郎院子外。她躲在牆頭花樹後,一眼看到了羅令妤曼妙婀娜的背影。

  錦月竟還在院門口!

  錦月與羅令妤相談甚歡,不知羅令妤說了什麼,惹得錦月用手背擋嘴笑。方才怎麼說都不肯的錦月,這會兒卻親昵地挽上了羅令妤的手臂,請羅令妤進了院子。羅令妤身後的侍女們神色平靜地跟隨,可見此情此景,稀疏平常,見怪不怪。

  ……跟著一位有本事的女郎,侍女們不知見識到了多少討人喜歡的招數。

  江婉儀的臉色頓白,指甲掐進自己的手心。

  她身後的侍女當即憤憤不平,聲音抬高:「錦月怎麼這樣?!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卻讓羅娘子進?她不是口口聲聲陸三郎不在的時候,不讓任何人進院子麼?如何就……不行,我要找她要說話……」

  「夠了!」江婉儀難得厲聲,陡然抬高的聲音嚇住了自己的侍女。江婉儀回過頭,滿目是淚,她難堪到極致,話不成調:「別說了……你還讓我更丟人麼!」

  抹一把面上的淚,江婉儀低著頭就走——陸三郎!陸昀!

  他竟這般給人難堪!

  錦月只是侍女,錦月說什麼做什麼,不都聽他的意思麼?素來知他不喜女子聒噪,是以江婉儀輕易不去叨擾他,他卻、他卻……這般瞧不起人!

  江婉儀疾走,哭得喘不上氣,恨不得立時回家,不要再呆在陸家受辱了。她走得急,半道上撞上一個從拐角處同樣匆忙走來的人。江婉儀慌張擦淚,不願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狽。

  這位郎君卻是認出了她,問:「江表妹,你有沒有見過羅表妹?你知道她在何處?」

  淚眼婆娑地抬頭,江婉儀看到是陸二郎。陸二郎陸顯看到她哭成這樣,也是怔了一下,微有後悔。陸顯正要謹慎問她為何哭,就被江婉儀哀傷的眼睛盯著。江婉儀喃喃輕語:「又是羅表妹……為何你們男的,都喜歡找她?她在你們眼中,就那般好看麼?」

  陸顯:「羅表妹是好看沒錯,但是……」

  江婉儀沒聽下去,眼中的淚更多了:「是呀。你們才不在乎別的東西,只要女郎漂亮,金山銀山算什麼,身世地位有何懼,刀山火海你們都願為她走下去。只要好看到她那般地步,無論如何,她都不會過得差……」

  江婉儀失魂一般,趔趄著走了。

  身後被說得莫名其妙的陸顯無奈極了:「……哎!」

  羅表妹是又怎麼著江表妹了?

  不錯,時到今日,就是陸二郎陸顯,都說服不了自己認為羅表妹是清白無辜、世人皆害她的雪白蓮花了。

  雪白蓮花不可能嫁得了衡陽王,勾得住陸三郎,還讓陸老夫人等長輩不喜她、卻也不惱她,還願收留她。

  ……

  貴族女郎就是好面子。羅令妤自己好面子,她更深知其他女郎,有過之無不及。小小擺江婉儀一道,希望江婉儀迎難而退。這是公平競爭,江婉儀技不如她,當避。

  被錦月親自迎進院子,這是陸家那些傾慕陸昀的表小姐們從無有過的待遇,羅令妤又有些飄飄然。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莫要得意過頭。

  陸昀確實不在府上,錦月也確實不知郎君什麼時候回來。錦月憂愁:「許是我們到丹陽來避暑,家太遠了些,郎君回來的越來越晚,很多時候都不回來,直接睡在陳王府上了。聽說北方打仗,我們郎君那邊調人什麼的挺忙的。我卻也不懂,不能為郎君分憂。只知道即便郎君回來,也挑燈夜讀。他每次都帶回來許多卷宗,郎君近來清瘦了許多……」

  錦月期盼地望著羅令妤:「娘子,你勸勸三郎吧。我們都是奴婢,不能在郎君面前多話。三郎也許能聽進去你的勸說呢。」

  羅令妤撇嘴,心想我若是說話管用,我現在就是你們的三夫人了。

  她卻是心中微動,問錦月:「他在忙著幹什麼?我能去他書房一觀麼?」

  羅令妤柔柔弱弱地哀歎:「他確實瘦了好多,我也很擔心他。」

  錦月猶豫了一下,想到這位說不定是未來的三夫人,自己該努力討好。錦月當即願意領表小姐去陸三郎的書房一趟,讓識文斷字的表小姐自己看。初到陸昀書房,羅令妤心中激蕩,甚有怯意。她竟來到了他的書房……一個郎君的書房,最能展現這個郎君的心裡秘密,真實一面。

  他愛什麼樣的書,他平時在看什麼書。他把玩什麼,他又研究什麼。

  陸三郎藏著掖著的心事,都會在書房暴露。

  羅令妤鄭重其事地在書房坐下,坐在擺的半人高的卷宗後,她拿起了案頭上沒看完的書,一頁頁翻開。盡是多年來的戰事報表……羅令妤瞥一眼,意識到自己不該多看,連忙合上。

  又翻開了別的書,這次倒是能看了。這書是地域圖冊,畫的是北國的地域,風土人情,植物土地……

  羅令妤擰起了眉。

  她一言不發,再次翻開別的書。這一次,是幾個偏北地方的語言風俗……

  羅令妤默默地翻著書,錦月緊張地等著她給出答案,卻見羅女郎一本又一本地看,越看臉色越沉,越是抿著嘴不說話。錦月著急,連聲問陸三郎到底在看什麼。羅令妤心中沉沉,如壓大石。

  她想,原來如此。

  陸昀從未死心。

  他二哥訓斥他,不讓他去邊關;但陸昀書房的這些書冊,告訴羅令妤,陸昀就是想去。始終不曾死心,始終在積攢力量,為去邊關做準備。且他書案上的書這麼多,可見他這打算已不是一兩日了。甚至羅令妤猜測,陸昀就快能實現他的抱負了。

  錦月催促:「表小姐,如何如何?我們郎君到底在想什麼?」

  羅令妤怔忡不吭氣,低頭摸著書目。她心情複雜,一會兒想他去邊關也好,她雖然自私利已,但她看得出陸昀和其他醉生夢死的世家郎君不同,他心有抱負。何況羅令妤心中其實一直對當年汝陽滅門耿耿於懷,對於願意去邊關的郎君,她心裡甚為感激。

  然另一方面,她想到他若是走了,短期內都不會回來了。那她嫁給誰啊?

  而且刀劍無眼,他若是回不來……她又怎麼辦?

  「表妹,你在這裡!」想得出神時,聽到陸二郎松了口氣的聲音。

  羅令妤扭頭,看到陸二郎被侍女領到了書房門口。揮手讓錦月等侍女出去,陸顯幾步跨來,到羅令妤身邊。端坐的羅令妤仰頭詫異看他,見這位二表哥忽地蹲下來,握住她纖細的手腕。

  羅令妤茫然。

  看陸二郎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表妹,你和我三弟感情如何了?」

  羅令妤:「……」

  被郎君直接問出這般話,羅令妤扭了臉,微羞澀。她心小,疑心陸二郎在試探自己,要阻攔自己的婚事。所以女郎推脫道:「什麼如何?我聽不甚懂。尋常兄妹,哪來的感情如何?二表哥不要想多了。」

  陸二郎:「……」

  ……

  陸二郎想自己莫非看著很像傻子?什麼叫他想多了呢?

  三弟敷衍他,從不正面答他羅令妤如何。

  羅表妹也應付他,從不承認自己和陸三郎有什麼。

  以前那兩人不承認,現在這兩人還不承認。就願意默默相愛,彼此依偎。他們再心知肚明,看得分明,陸昀和羅令妤就是不說。

  ——為什麼這兩人就是不承認!你們都在祖母那裡談婚論嫁了,祖母說你們小孩子胡鬧,你們就真的當自己是小孩子胡鬧麼?

  你們是打算一直瞞著,等到要成婚那一日,才宣佈你二人情意甚篤?!

  ……

  心中萬馬奔騰,頗為理解衡陽王平日面對自己時的崩潰感。然陸二郎不能崩潰,他的夢太亂了,他看不清未來的線到底是哪一條,他只能判斷兩個夢不同的地方,來將未來導去好的一面。

  而未來最好的一面,便是——「羅表妹,嫁人吧!」

  羅令妤眸子睜大,震驚道:「二表哥,你……」

  她手背陸顯緊握住,聽郎君非常誠懇的:「嫁吧!」

  「嫁吧!不能再拖了!」

  他鼓勵著羅令妤,因腦子不斷浮現夢境,使他思緒混亂。陸顯好似有許多話要說,但千言萬語,到口邊只剩下一個「嫁」字。想她嫁給三弟,或許慘烈的那個夢就不會發生。兩個夢截然不同,卻全都模糊,當是說命運再一次站在了節骨眼上,不同的選擇導向全然相反的未來。

  陸顯抓著垂坐的表妹的瘦肩:「嫁吧嫁吧嫁吧!」

  竹簾外,陸昀剛回來,被錦月告知屋中有誰後,他就來到了自己的書房。站在書房簾子外,眼見陸二郎不斷地懇求羅令妤嫁人,陸昀目光黯黯,心口沉壓:莫非二哥,真的喜歡羅令妤?喜歡羅令妤至此?!

  陸昀臉色難看。

  其實他一直懷疑二哥喜歡羅令妤……羅令妤這般美,二哥見羅令妤第一次的時候,就為她訓他。之後每一次,二哥都因為羅令妤而臉紅,不斷地因為羅令妤說他如何不好。

  似她這樣風流的女郎,喜歡她的郎君確實很多。只她眼光高,自負美貌,非豪門不嫁。

  若是二哥與他同時喜歡她……二哥的出身、地位實則遠好過他。二哥若要與他爭羅令妤……陸昀臉色黑可滴墨,他不讓錦月多說話,轉頭就走了。

  ……

  陸昀直接去了祖母那裡,將祖母逗笑後,他漫不經心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能就是想娶羅表妹。」

  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頭很痛:「你怎麼又來了!娶妻哪是那般容易的。」

  陸昀歎道:「怕夜長夢多啊。有人怎麼就那般招人喜歡?明明渾身是毛病……怎麼一個個都眼瞎了,看不到呢?」

  陸老夫人望著他:「你在說誰呢?你是不是眼瞎?」

  她也想拿這話問孫兒好久了呢。

  陸昀:「我怕我爭不過別人。」

  陸老夫人乜他:「誰能爭得過你?」

  陸昀一怔後,然後低頭,微微輕笑,眉目間風華輕蕩。陸老夫人被他笑得奇怪,問他:「……你便那樣喜歡她,非要娶她不可?」

  陸昀沉默了良久。

  他慢聲,說了實話:「其實我不想娶妻。無論是誰,我都不想。如果婚姻以我父母的結局收場,我情何以堪。我又怎能現在說,我會比他們做得好?若我不十分確定,若我自己一直不信——既不信人與人之間的愛,也不信婚姻的保證。我追溯不到源頭,我不知愛從何而起,如何能源源不斷永不止息……我為什麼要耽誤別人?」

  陸老夫人怔住,她看向這個孫兒。老人家活了這麼大歲數,陸昀的話也許年輕孩子聽不懂,陸老夫人卻一下子聽出了陸昀的心結。她蒼老的面容與清俊的孫兒面對面,她知道陸昀清高至極,但她不知陸昀居然一直是這麼想的。

  ——該是何等的不安,才能對情愛、對婚姻如此悲觀?

  世上喜歡陸三郎的女郎那麼多,竟不能讓他覺得心安,反而一直讓他自我懷疑?他竟一直是缺了這麼多愛?

  陸老夫人滿目顫顫,喃聲:「……當年,我就該將你養到身邊,不該讓你一個人住到二房去……」那時覺得陸三郎沉穩,見他一個小孩子也那般鎮定,又怕大房這邊欺負了老二的獨子,怕人說大房貪了二房,怕陸昀長大後鬧得生分……是以一開始做的決定,便是讓陸昀獨居「清院」。

  卻不想、不想……讓陸三郎心中不安至今。

  陸老夫人潸然落淚:「是我誤了你麼……」

  陸昀一愣,眸子一動,猜到陸老夫人在想什麼了。他心中輕輕一笑,情是真,祖母的愧疚,他也要。陸昀低頭,作失魂落魄狀,歎道:「我是不願娶妻生子的。但如果日後我一定要娶妻生子……我唯一能想像到的,便是羅表妹了。」

  「祖母,你便幫我,成全我吧。」

  ……

  可憐的陸二郎,哪知道他三弟那般心機,去利用一個老人家的愧疚心。雖然陸二郎也希望陸三郎和羅表妹成就好事,但中間事情偏向,總是走向奇奇怪怪的地方。

  尤其是這兩日見到陸三郎,陸顯每次想和弟弟討論下婚事,都被陸昀岔開了話。

  非但如此,陸昀還對他,格外的……好?

  言聽計從,二哥說什麼就是什麼,還會主動來問二哥需不需要幫忙。

  這種聽話討好,帶著幾分……愧疚,補償感?

  陸顯深深的茫然了。

  尤其是七夕那日晚。

  陸顯將自己的夢想了許久後,陸三郎不肯聽他談論婚事,陸顯只好找別的法子。七夕夜,陸三郎當值,不在家中;家中的表小姐們在葡萄棚架下許願乞巧。設宴求姻緣。

  羅令妤在心中許願:一,要嫁權貴;二,若是命運待她好些,她要嫁給喜愛的權貴。

  夏夜花開,女郎們在葡萄架下許願,陸三郎與府衙告了假,提前回家。他翻了牆,踩過牆頭的花枝樹葉。俊美的郎君蹲在牆頭,傾聽了羅令妤的心願。他挑眉,心想自己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她那殷切的想嫁豪門的願望。

  陸昀目中含笑,低頭看著女郎中最獨特的那一個。花香陣陣,夜霧彌漫,他在她看不到的高處,專注而安靜地看著她,等著她。

  而陸顯尋到了女眷那邊,專程讓陸老夫人和自己的母親陸夫人留下聽自己祈求。

  陸顯沉聲:「我求二位的,是一樁婚事。」

  陸夫人當即心喜:什麼?她兒子終於開竅,要與甯平公主提親了麼?

  陸顯第二句話:「是、是……羅表妹的婚事。」

  陸夫人變了臉,臉色煞白:什麼?羅令妤那個小妖精……果然勾走了兒子的魂?

  陸老夫人也是臉白了:……二郎和三郎爭同一女?還是個身有婚約、退親不方便的女郎?

  陸老夫人深深疑惑:是否羅女郎身上有什麼美好品質,自己一直沒發現,但家裡的郎君們都發現了?

  陸顯自知羅表妹的婚事不好求,他抬頭,想認真地盯著兩位長輩的眼睛,說出勸言。卻見祖母和母親的臉色都很奇怪,於是陸顯也迷茫了——我說什麼了?她們怎麼這副吃了蒼蠅般的表情?

  陸顯第三句話便帶著不確定感了:「……是羅表妹和三弟的婚事……」

  陸老夫人:「……」

  陸夫人:「……」

  說話不要大喘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30 AM

第81章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救天畢,載施之行。

  說的便是七夕。

  陸老夫人與陸夫人坐于堂上,聽陸二郎陸顯還在侃侃而談:「……實則羅表妹出身也並非那般差。她也是士族女,貴女該學該懂的,她都會。再者,汝陽羅氏沒了,卻是因不願開城門向北國軍隊屈從之故。當日若是汝陽羅氏投了北國,那汝陽撐不到援兵趕到,汝陽今日也會併入北國的地盤。汝陽羅氏滿門忠烈,對我南國作出這般大的貢獻,何以他們家的後輩到了建業,反而被人瞧不上呢?」

  「建業這些士族、世家,有幾個比得上當年的汝陽羅氏?但是汝陽羅氏又可曾得到公正?沒了便是沒了,無人照拂他們子女。旁人與我們無關,然我陸氏既和羅氏是姻親,豈有不照顧之理?」

  「我認為三弟和羅表妹是十分相配的。祖母不該以門第偏見,阻攔他們。」

  陸夫人用怪異眼神看她兒子。她不懂陸顯為何那般關照陸三郎的婚姻,七夕乞巧,陸顯不去尋甯平公主,巴拉巴拉地要說別人家的婚事……陸夫人對他真是失望。難怪陸三郎桃花滿天飛,自己兒子卻未婚至今。

  陸老夫人則沉吟:「這話,是三郎讓你找我說的?他怎麼自己不來?」

  陸顯連忙道:「不不不,三弟並未尋我說這些。這是我自己甘願說的。」

  陸老夫人不相信他:「他既然沒尋過你,你憑什麼認定他想娶羅娘子?」畢竟觀陸昀語氣,他自己是一直排斥婚姻。

  陸夫人同樣不可思議:「是。你為什麼說別人?」

  陸顯一愣後,鄭重其事:「因我看著三弟和羅表妹在一起,便覺極配。祖母,你就答應吧。」

  陸老夫人:「……我答不答應其實不是特別要緊,多的是時間讓我考慮。我還要與你祖父去信,問問你祖父的意思。二郎,我才覺得,你是否已經忘了,羅娘子並非自由身,她是有婚約的人?哪怕陸家這邊松了口,南陽範氏,觀之前范郎對羅娘子的在意,他會輕易鬆口麼?」

  陸二郎徹底呆住了:「……」

  糟糕,他忘了范郎這個人物的存在了。

  因在夢中,范郎忙著南陽的戰亂,衡陽王與羅令妤定了親後,南陽范氏根本沒心思找衡陽王要說法。之後錯過了時機,衡陽王登帝,範家更不可能與陛下搶女人,只好捏著鼻子認了這個啞巴虧。

  但在現實中,因為陸顯自己的努力,南陽雖然也發生了戰亂,但沒有夢中那般嚴重,那般鬧得民不聊生。範清辰回去南陽,然他並非全然沒心思理會自己和羅令妤的婚約。陸家在建業,範家在南陽,地頭蛇何以壓?難道是指望著範家在南陽戰事中敗落麼?陸顯的努力在這時候起了不利於陸昀娶妻的反效果。而陸顯心中為難,他不願任何一個世家衰落,再削南國的國力。

  真是左右為難。

  陸顯只好道:「……一碼歸一碼。總之祖母這邊松了口,那邊才有可能。我想雙管齊下……」

  陸夫人聽得漸不耐煩,撇過了臉。只陸二郎無知無覺,還在纏著兩位長輩哀求。

  ……

  恐他的三弟和表妹,都沒他這般對婚姻上心。

  葡萄棚架下,設坐具,擺上瓜果、酒炙,以拜牛郎、織女雙星。香煙升空,夜空如洗,隔著院牆,隱聽到隔壁院子侍女們傳來的說笑聲。燈燭輝煌下,默默禱祝一遍,眾位女郎又拿了五色絲線,取出九孔針來穿針引線,以向星君乞巧姻緣;還有的手巧,拿著剪子裁剪牛郎織女之像,剪紙被貼在木架上,照著燈籠,映著水井。只看到影影綽綽,光影輝映。

  眾女比賽著、說笑著,編制出五彩縷。羅令妤倒是編得又快又漂亮,惹得女郎們羨慕。編完五彩縷,這群貴女們再用輕彩剪花,拿編好的五彩縷系花。將花枝一拋,散於庭中,當下見得夜空下綠楊林中五彩闌珊,光華流動。

  女郎們閉目祈願:願嫁好兒郎。願得一心人。

  待五彩縷都編的差不多了,花也撒的差不多了,眾女彼此望一眼,紛紛尋藉口走了。哪怕陸家的表小姐們住到陸家來,是奔著某個人;然乞巧節,那人又不在,她們自將邀請陸家別的郎君來玩了。攢緊手中的五彩縷,有好些女郎神思不屬地眺望,和陸家郎君們打聽:陸三郎今夜是否會回來?

  九孔穿針,五色彩霞。若是不能將編好的五彩縷送於心儀的郎君,那該何等可惜?

  玩的時候,突來一陣疾風,旋轉著繞過葡萄藤。放在庭院中坐具金盤中的彩帛花、五彩縷被風一吹,飄向空中。有些系在了樹梢上,混在一起。眾女眾郎紛說可惜,便尋來梯子、架子,要將混亂的五彩縷挑出來,莫辜負女郎忙了一晚的心意。

  羅令妤自己的五彩縷倒沒弄丟,她怎麼可能丟掉如此重要的東西。五彩縷好端端地系在手腕上,女郎穿荷花半臂,身形嫋娜地端著金盤,幫忙將飄走的五彩縷撿回來。漸走漸偏,漸走漸遠離人群。羅令妤走到了庭院偏角,她蹲下身將手中金盤放在地上,將落在草叢裡的幾根五彩縷撿起來,耐心地分開、挑好。

  頭頂傳來一聲咳嗽。

  羅令妤仰頭,意外而驚喜地發現牆頭上屈膝半坐的郎君,頓時眉目流波,橫波瀲灩生情。

  時尚白。陸昀坐在牆頭樹蔭中,穿一身單絲羅白袍,束琅玕冠,眉眼秀致。何等俊美的郎君,他修長的手搭在牆上,人坐在樹叢陰影下,卻不在黑夜中顯暗,反而周卻籠著一層微微的、柔和的白光。

  有匪公子,如圭如璧。

  陸三郎從牆上跳了下來,看羅令妤也目中含喜地向他迎去。

  盛著許多五彩絲線的金盤被扔在地上,羅令妤起身迎向乍然出現、其他女郎都在找的陸三郎。她到他身邊,左手按住自己系了五彩縷的右手手腕。女郎動作輕快地將手上的五彩縷扯下來,拉住陸昀的手,就給他系了上去。

  陸昀挑眉:……她反應可真是快。

  女郎在七夕夜給郎君系上自己的五彩縷的意味,不言而明。

  陸昀沒有掙,平靜地伸出了手腕。他手骨長而勻,除了指腹上有繭,整只手骨都如玉一般好看。羅令妤心臟砰砰,安好地系好了五彩絲線,才鬆口氣。幸好他沒有說不要,也沒有人來打斷。羅令妤仰目,害羞帶怯地望他,手卻仍拽著郎君的手臂。

  羅令妤:「我以為你今晚不會回來呢。」

  陸昀眉目幽深,慨歎道:「……那我說不定又得見某人事後哭哭啼啼,質問我為什麼錯過這麼重要的節日了。」

  他是在說她在她自己的及笄日嚶嚶哭泣的舊事。

  羅令妤心中罵他真是小人,這麼點兒丟臉的事他都記得這麼清楚。羅令妤偏頭,眉眼間神采靈動若飛,勾得陸昀低頭望她:「那我才不理你,今晚也是女兒節,我還有事別的事要做呢。雪臣哥哥剛回來,是要回去換衣服吧?」

  陸三郎瞥她扯著自己手臂的手。她口上叫他去換衣服,卻把他手臂拽得緊,唯恐他真的走了似的。

  陸三郎但笑不語: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陸三郎當即袖子一揚,反手拉住她。他小指尾輕勾,從她手心劃過,溫熱的手握住了她纖細漂亮的手。羅令妤手心被他撩得麻癢,面頰微紅低頭。陸三郎一貫輕浮,戲謔笑道:「換什麼衣服?良辰美景,妤兒妹妹不想與我共度春宵?」

  羅令妤一懵,聽出了他話裡那股浪蕩勾引味:「……?」

  陸昀面一熱,偏頭乾咳一聲。他喜調笑她,又順口說錯話了。陸昀改口:「是與我出去玩兒。」

  羅令妤這才嬌羞而心滿意足地點了頭:「雪臣哥哥稍等,我一會兒來找你。」

  讓陸昀陪自己,本就是目的。陸昀是知情識趣的人,聞弦知雅意,她那般一問,他就懂了。有一個如此懂情趣的郎君陪伴,羅令妤抱著金盤離開的時候,心中歡喜無比。因她和陸昀不一樣,她一直想嫁人。

  想要良婿陪伴,想用婚姻來確認自己不會被拋棄。

  之前在南陽的時候,與範清辰在一起,七夕日是最讓她恐慌的日子,她很怕和範清辰一起。

  然現在不一樣。她覺得自己找對了人。

  ……

  陸二郎還在陸老夫人那裡喋喋不休,說的兩位長輩犯困。

  羅令妤已經機靈地尋了藉口,和家裡諸位表小姐分開,提著裙裾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陸昀雖然回來了,她卻又知家裡的表小姐們都喜歡陸昀。平日無妨,羅令妤不願意在今夜和眾女一起分享陸昀,陸昀應該是她的。他手上還系著她的五彩縷。

  羅令妤回到自己院中,翻箱尋出幕離戴上。幕離紗白,邊緣加飾珠翠,可遮全身,擋住面容,又高貴華麗,頗受貴女的追捧。貴族女不方便見客時,便會戴上幕離出行。羅令妤今夜翻出幕離,是不願被熟人撞見,被認出。她戴了幕離後出屋子,站到自己院子牆角張望,隔著一層皂紗愁陸昀在哪裡等她。

  忽而腰肢被攬,樹後伸出了一隻手,將她拖走,抱入了懷裡。

  滿懷香氣,旖旎曖昧。陸昀低頭欲親她,鼻樑撞上一層紗,才見她戴了幕離,擋住了臉。陸昀俯身的動作一頓:「……」

  羅令妤沒察覺他微妙的情緒變化,只抓著他的袖子,輕聲:「我們出去逛街吧。」

  陸昀語氣微飄,心中仍掛念著她於紗帛下的美貌:「……唔。」

  羅令妤喜滋滋:「今夜逛了夜,明日我還要上鐘山,去開善寺取我之前向大師求的符。」

  陸昀帶著她往外走,聞言漫不經心:「你可真是忙。你求了什麼符?」

  羅令妤輕輕一頓。

  陸昀何等敏感。

  當即低頭,聲音也繃了一下:「為我求的?」

  羅令妤:「……嗯。」

  頓覺郎君摟著她腰肢的手緊了下,手臂如鐵。

  陸昀慢慢看她一眼:「那就不要明日去了。趁今晚我在,我帶你去取了。」

  羅令妤:「啊……可是鐘山那般遠。」

  陸昀道:「騎馬去。」

  羅令妤抗拒:「我不會……」

  陸昀:「我帶你。」

  隔著一層紗,他含笑的眼望著她:「起碼今夜一整晚,我都是妤兒妹妹的,妤兒妹妹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羅令妤:「……」

  後悔自己戴了幕離,看得簾外的郎君並不甚清晰。他俯下身與她說話,難得寵愛她的樣子,她多想看到。

  ……

  羅令妤被陸昀抱上馬,她害怕地依偎在他懷中,緊緊拽著他的衣袖。她心中幾多甜,又幾多忐忑。從丹陽到鐘山,一路過巷穿街,打馬而過,夜市間流動的燈火一閃而逝。

  羅令妤將臉埋在他懷裡,她心頭的患得患失,如潮起潮落般——

  她繡好了一個荷包,此生第一次要贈與郎君。

  她在開善寺為陸昀求了福。

  求好的符將被她放在荷包中,她將故作不在意的,連著荷包一道送給陸昀。

  求好的符保他平安。

  但他一定不知,那荷包中還藏著另一個秘密。荷包乃是雙面繡,荷包裡面繡著兩行字: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她向他要他的愛,卻又不願承認,不願親口說。

  旁的郎君她只是為了嫁,陸三郎,她卻是一定要他的愛。是以,她雖對陸昀逼婚,可是逼得也不是那麼急。她是貪婪的小女子,既要權財,又要情愛——她非要他的愛不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31 AM

第82章

  看花走遍建鄴城。

  塗水蓮開,莫愁湖溢;桑樹、水草、花香,還有繚繞在空氣中的酒香茶香。

  幕離覆面,依偎於郎君胸前,飛起的帛紗似水而流,那滿面的夜景如被雲煙所托的琉璃世界。火樹銀花,不夜之天。胯下駿馬奔得快了,身子就不自禁地往後方郎君懷中縮,於是撩起的衣衫雲袖,就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羅令妤:「……這麼快!」

  陸昀輕笑。

  髮絲拂面,她聽到他胸口猛烈的心跳聲,和他低醇若酒迷離的笑聲。

  只這般看著、聽著、感受著,羅令妤的面頰低垂,臉越來越紅,心越跳越快……見那快速流轉的天地,虹橋高樓,朱欄彩檻。欄杆長柱結彩,坊鋪竟賣泥塑土偶。此年代無有宵禁,無有男女大防,七夕之夜,郎君女郎在裡巷間穿行,到處皆是情人,摩肩擦踵。

  而大道上,一騎絕塵,街上男男女女抬頭,看到那駿馬飛馳,白衣郎君與他懷中緊擁的荷衣女郎刷一下過去。幕離用來遮擋風塵,乃是從北國傳至南國所用,南國本不需要這類遮擋風沙的帽子,但貴族女郎們見其精巧有趣,就配了珠玉、翡翠來飾。使得而今路人皆知,能戴幕離的女郎,當是士族女。

  平民仰望間,見帛紗撩起,被馬上白衣郎君擁著的女郎,隱約露出秀麗眉目,烏髮雪頰。短短一瞥,燈火的光打在她面上,驚鴻照影般,驚豔了一眾觀看者。再有人看到那位郎君的俊容,也是輕輕嘶了一聲。

  而七夕巷陌間人流多,乞丐、流民也多混於其中。人群中有兩個羅令妤的老熟人:當日她從郊外趕往丹陽郡城時,攔車求她施捨的一位中年男人,一個少年郎君。幾日不見,這兩個流民的生活竟絲毫沒有得到改善,還每次穿梭在人群中求錢要飯,本身便很古怪。

  可惜南國現在因北邊戰事的緣故,建業朝廷一排亂,沒人有心思檢查這幫流民。

  中年男人在幕離飛紗撩起一角時,就認出了幕離下那張傾國傾城般的女郎相貌,他一下子眼直,腿腳麻利地向前一跟,口上吊兒郎當地嘿了一聲:「哎,這美人不是那個……快!攔住她管她要些吃食,求她收留我們住下,跟著她……唔,不好!」

  他眼眸驟然一縮,沒有把話說完。因為馬蹄踩過,塵土飛揚,眾人紛紛避讓,他清晰看到那騎在馬上的郎君側容雋永如山水,也是讓人印象深刻。而這個中年男人到建業已經快半個月,他認識建業這位元大名鼎鼎的「玉郎」陸三郎。女郎或許會善良地給吃給喝給住,但是陸三郎的風評,好像沒有那麼善良。

  中年男人摸著下巴,遺憾地放棄了自己想去湊熱鬧的心思:「原來想關照下羅美人,誰知道陸三郎也在,掃興。」

  陸三郎到底名氣大,該提防些。

  扭過頭,看到自己身後的少年郎仍然一臉近乎麻木的平靜,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一肚子氣,在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腳:「看什麼?沒見過美人麼?該做什麼呢?!」

  南國富饒,然士人放蕩形骸,好奢好鬥。南國兵力本就不如北國,由此北方的戰事才能一直牽制著建業。而南國朝廷為此忙碌時,並沒完全防住混入流民中的人士。這些人士混跡于建業,無過所,無戶籍,官署查探困難。這些人士人數眾多,潛藏在紙醉金迷的秦淮河水邊,默默地積蓄著力量,只待時機成熟……

  中年男人罵罵咧咧,拖拽著沉默的少年郎重新鑽入了人群。而少年郎回頭,看了眼那一騎離開的方向——那位女郎,確實是他生平僅見的美。

  然而他們要做的事卻是……少年郎抿了下嘴,再被中年男人打了一耳刮子。少年郎目中浮起戾色,身體緊繃,雙拳緊握,努力將想殺了這個中年男人的欲望壓下去。

  不知流民中那兩人鬧出的插曲,陸昀帶著羅令妤,一徑出城,出郊。越往郊外走,燈火越暗。到鐘山,四周已是黑魆魆的,偶聞野獸於黑暗深處嘶吼,狼火、鬼火幽微地追隨著二人。

  羅令妤顫聲:「陸陸、陸昀!有狼……啊!」

  他們在樹林中穿梭,狼眼發綠,四周窸窸窣窣中,幾條黑狼從樹灌後跳了出來。尖銳的狼爪、口中的涎水,狂風一樣席捲而來……羅令妤心臟撲通猛跳,黑狼直面,她面上的幕離被吹開些,露出她雪白的臉色。然後陸昀猛拽韁繩,在馬肚上用力一夾。他指放到唇間發出一聲嘹亮嘯聲——

  清越滿天地!

  馬前蹄躍起,口中噴出熱氣,在陸昀高強的縱馬術下,這匹馬竟馱著這兩人高高跳向半空。與樹枝間的葉子花枝交錯!與那撲向二人、狼爪揮來的狼匹錯過!馬踩到地上,被陸昀勒著急轉向,那從側後方向他們追來的野狼就再次撲了空!

  羅令妤心跳極快,抓住他的手:「陸昀!」

  而他騎馬,帶她再躲開黑暗中野獸的攻擊。

  馬速不斷變化,方向不斷改變。兩排樹木間葉落瑟瑟,勁風賓士,追向兩人!

  待甩了那些異獸,陸昀低頭看懷裡的嬌弱美人。按他對女子的印象,如此刻意的險象環生下,嬌弱美人都該面色慘白,撲在郎君懷裡嚶嚶嚶哭泣。陸昀厭惡旁的女子窩於他懷中哭泣,然而羅令妤……他有時候很想看她哭,看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驚恐色。

  羅令妤抓著他手臂,長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了血紅一道。她顫聲:「雪臣哥哥,你好嚇人!「陸昀俯下眼,隔著幕離,唇角逗趣的笑一僵,因他看到女郎熠熠發亮的漆黑眼睛。

  肩膀輕微顫抖,女郎眼眸若水,秋水迷人,然水上簇簇火苗卻激烈地跳著!

  ……這絕不是害怕的眼神。

  ……這是興奮的眼神。

  明明不怕,明明興奮到極致,還要裝出害怕的、嬌弱的樣子來,羅令妤真是、真是……陸昀心裡又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欣賞於她的野性。陸昀伸手入紗帛中,幾分寵愛的,輕輕捏了她鼻子一下。

  陸昀低笑:「淘氣。」

  羅令妤紅著臉,往他懷裡蹭了蹭——陸昀聲音裡含笑,他說的比較客氣,但她知道他品性,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裝腔作勢。

  有時候她也甚煩惱,為何她每次裝的時候,陸昀都能一眼看出呢?

  讓她些許尷尬,戲總是很難唱下去。

  之後上山的路上,沒碰到獸類,馬卻是濺過半空的花樹、踩過蘆葦蕩中的發光螢火。夏日螢火爛漫,被馬蹄驚醒,追上這對俊男美女的身影。過山淌水,山路崎嶇。鐘山夜間景致漸漸清明,遠離塵囂,天上星河如魚尾蕩在水中。一路向上攀登,馬越奔越快,狡黠的路盤旋環繞,四面螢火柔光,似水流年。

  不知何時,羅令妤已經摘下了自己戴著的幕離。她姣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與天地間的美景凝視。她再回頭看陸昀。

  郎君面色疏淡。

  她卻漸看癡。

  陸昀低頭。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纏綿,靜靜定格。空氣燥熱,四周靜謐,情意若有若無,似火山壓抑著,又似天河奔騰著。那唇間的芳菲,那林木的清香。低頭仰面,想要靠近,又有顧慮。為她(他)所迷,又想他(她)先低頭。唇、鼻微微碰觸,眼睛越來越亮——

  「撲棱棱!」待山林中的鳥雀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才驚醒這一對男女。

  ……

  善男信女將馬系在寺外,才相攜著從後山小門進了開善寺。今夜七夕,來寺中幽會的男女並不多,陸昀和羅令妤進來時,人跡稀少,讓抱著懷中幕離、不願被人認出的羅令妤舒了口氣。

  陸昀言簡意賅:「你向哪位大師求的符?我們去找大師吧。」

  羅令妤:「不,等等!入了寺廟豈能不給香火錢?雪臣哥哥,我們去拜拜菩薩佛祖吧。」

  陸昀瞥她:「……我給香火錢麼?」

  羅令妤嗔笑,在他腰上捶了一下:「你說什麼呢?我豈是那般占你便宜之人?而且我知道雪臣哥哥出門不帶銀兩的。」

  陸昀多聰明啊,一點不受她的當,戲謔問:「你的意思是,用我之前交給你的那幾本帳簿上的錢?」

  羅令妤臉被他說得紅了,卻強聲:「我為你賺的錢啊!該給我些紅利啊。」

  陸昀「哦」一聲,與她一道走。走半天,他又問:「那你求的是什麼?」

  羅令妤:「求好姻緣……」

  陸昀:「……」

  他說:「好姻緣包括但不限於我,對麼?」

  陸昀匪夷所思,將她拽回來,掐住她的臉,低頭兇悍問:「你拿我的錢捐香火錢,求的姻緣還不一定是我……妤兒妹妹,臉皮怎麼這般厚?」

  羅令妤臉被他掐的痛,吟一聲捂臉:「你別總掐我臉,好痛……」

  ……

  青年俯身欺負那個女郎,將女郎逼得步步後退。

  因沒有情人、孤獨地一人來寺中拜佛的陳娘子陳繡,立在松樹後,失魂落魄地看著陸昀和羅令妤。陳繡到此,才第一次見到陸三郎輕浮至此地欺負一個女郎的事。

  聽他調笑那女郎:「你可曾記得你當日想作菟絲花的願望?」

  那女郎小聲:「現在也想……」

  陸昀便道:「我勸你死心,以你這般折騰勁兒,你這輩子不可能做的了菟絲花。」

  羅令妤惱羞成怒,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高聲:「我願意!要你管!」

  細腰盈胸的女郎掉頭就走,陸昀追了上去。

  陳繡站在樹下,茫茫然。

  侍女小聲:「女郎,我們走吧?」

  陳繡沉默,咬唇後卻道:「不,我要看清楚。」

  她是固執至極的人——她不親眼看到她就不能死心。

  她一定要看陸昀是不是真的喜歡他那個鄉下來的表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32 AM

第83章

  青林垂影,山水作屏。房檐之下,皆是池林。

  陳繡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面,看陸昀和羅令妤邊走邊逛。開善寺在建業諸多寺廟中的規模並不小,那一男一女竟是耐心的,見到佛堂就進去拜,看到菩薩就許願。貪心至此,讓身後尾隨的陳繡嘴角下扯地抿了抿。

  她素來清傲,從沒見過這樣的人。以前陸三郎明明與她一樣,他現在變了,定是他那位表妹鬧得。

  陳繡再想到,聽說江娘子江婉儀也去陸家住了,怎麼都這樣了,羅令妤還是那般風光得意?江娘子那般得陸家長輩的喜歡,都壓不住羅令妤麼?

  這個女人真是可怕。

  陳繡心中將羅令妤腹誹許久,認為陸三郎是被一個徒有美色的心機狐狸精勾走了魂。但她再細看,見那二人被小比丘領進一位大師的住所,進門前,小比丘因看羅令妤看得慌張、不小心將門口的薔薇盆景絆了一下,花枝搖搖斜來,枝上帶刺。陸昀直接伸手,袖子垂落,替羅令妤擋過了那紮來的刺。而羅令妤和小比丘都沒有察覺。

  美麗的女郎腳跨門檻,笑著與小比丘偏頭說話,並不知另一邊的陸昀替她做了什麼。

  花枝沒有紮到羅令妤,女郎身子進了裡堂。陳繡眼睜睜看著陸昀的左手拂過右手,他右手指尖隱約有血跡。但距離有些遠,陳繡看不清。她想細看時,陸昀已經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手,袍子落下,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口。

  陳繡更加傷心了:她與陸三郎認識這麼多年,何嘗見過陸三郎這般照顧一個女郎?

  通常是女郎想照顧他,被他如避洪水猛獸般躲著。

  陸昀和羅令妤在裡面待了半個時辰左右才出來,出來時,羅令妤手中拿著一個荷包。陳繡連忙躲到樹後,看那二人沿著靠牆的單面空廊行走,樹影簌簌婆娑,打照在什錦燈窗上。那浮在俊美男女身上的光,便如水草流動一般,波瀾柔美。

  男才女貌,郎君挺拔,女郎婀娜,何等般配。

  到廊子盡頭,不遠處是一方水池。七夕過後兩日,便是對佛教來說極為重要的盂蘭盆節,盂蘭盆節,向來有水上放燈、為逝者祈福之傳統。開善寺為了幾日後的盂蘭盆節,現在已經開始做準備——水池邊,整整齊齊地壘著一座座精巧的花燈。大多是蓮花燈,也有少許是其他形制。這些燈一排排地擺著,是為盂蘭盆節那日來開善寺的信士們所備。

  廊盡頭沒路了,陸昀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羅令妤捏著她的荷包也是一陣緊張。她看到水池邊擺著的花燈,找到了話題,指著花燈對陸昀道:「你知道麼,二表哥好似信什麼前世今生,經常往寺中跑。這兩日我聽他侍女說,二表哥想要皈依,做在室居士。表伯母都快瘋啦。我看過兩日的盂蘭盆節,二表哥就會來這裡供佛燈的。」

  陸昀沒說話。

  羅令妤悄悄望他,美目流波,聲音也小了:「到時候,我們也來這裡好不好?」

  她伸手,輕輕勾陸昀的衣袖。

  陸昀低頭,目光慢慢落到她扯自己衣袖的手上。他眸中神色微晃,星光搖落,唇動了動,竟仍然半晌未說話。

  羅令妤擰眉,心中疑惑:只是一起去盂蘭盆節而已,他為何不答應?是不喜歡自己麼?可是他與自己一起過七夕,手上還系了她的五彩縷,這種意味,可比盂蘭盆節要深多了吧?他連七夕都和她過,卻不去盂蘭盆節?莫非陸昀不喜佛教?

  哦,也有可能。畢竟陸三郎所學甚深的,乃是玄學。

  兀自將陸昀的沉默歸結於他比她更不信佛,羅令妤就放開了這個話題。到此時,已經沒有別的話題可讓她東拉西扯了。女郎面容紅到極致,扭過身肩來,與陸昀面對面。她望他一眼,他也俯眼看她。羅令妤鼓起勇氣,迎上去,在陸昀不反對的情況下,顫顫地伸出手,將自己拿了一路的荷包,系向他腰間。

  從大師那裡出來,鄭重地將所求的符放到荷包中,現今再裝作不在意地給他戴上……羅令妤手心全是汗。

  她低著頭給他系荷包,從斜邊對角、貼著牆壁看他二人的陳娘子陳繡方向,就好像看到那女郎全身擁入郎君懷中,並伸手摟抱住郎君的腰。郎君一動不動,那女子主動至此……家學淵博的陳娘子嫉妒又心酸,啐一口:不要臉面!

  羅令妤給陸昀系荷包,視線不可避免望到郎君的腰際。名士風流,閒雅雍容,陸昀的衣容,一貫寬鬆瀟灑,看不出多少身形。她低頭給他系荷包時,手無意識地碰到他的腰,才覺得勁實瘦削,隱藏巍峨力度。

  平時根本只覺得他是清俊玉郎而已。

  陸昀輕笑:「摸出什麼沒?」

  羅令妤:「……」

  臉滾燙,手連忙離開,她嚷道:「哼,哪有什麼……」

  她手要撤離,卻被陸昀抬手握住。陸昀握住她一手的汗,挑了下眉,桃花眼飛揚,意味深長地看向她。羅令妤惱得無比,想解釋自己只是緊張自己的荷包,根本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意思……她使勁掙扎,陸昀卻抓著她細長的手,將她的手放到唇下,輕輕親了一下。

  他眼睛仍看著她。

  眼神清正,行為卻一點都不端正!這就是世人眼中的清高名士!

  羅令妤轟一下,臉紅心熱,但她強撐著裝鎮定,暗示自己不能輸給陸昀。陸三郎舉止間那股子浪蕩輕浮的味道,絲絲縷縷,浸透羅令妤周身。他的氣息包圍著她,吞噬著她,纏成絲線,將她扯入他懷中,再將她吃幹抹淨。陸昀俯身貼耳,唇碰了下她頰畔的髮絲,成功讓她更加僵硬:「沒摸出什麼來啊,妤兒妹妹莫非暗示我,我該脫了衣讓你摸個夠?」

  羅令妤一把推開他,義正言辭、一身正氣地指責他:「佛門清修地,陸昀,請你注意言行,做個善人!莫褻瀆我佛!」

  陸昀彎唇一笑。他並不是那般信佛,但如今身在佛門,這種話自然不能亂說了。

  他還要再說話,忽聽到山寺中鐘聲敲響。鐘聲嘹亮而悠長,在山中響起,如水波般一重重卷向四周。開善寺中停留的善男信女,在這一刻都心懷虔誠,駐足聆聽鐘聲。

  羅令妤也望向鐘聲敲響的方向,閉眼聆聽。

  陸昀便站在她側身後看她,見她朱唇赭頰,眉目清婉。豔豔風情流動在眉眼間,然因年紀尚小,並不甚清晰。若她再大一些,再大幾歲……整個建業城的郎君們,都會為她瘋魔吧。

  美色惑人,自古如是。更何況羅令妤這樣的美人,還不放鬆自我的修行——他幾乎沒見過她有懈怠的時候。

  她怎能就這般精力滿滿呢?

  陸昀漸看出羅令妤身上有別於其他女性的地方,他漸漸明白自己每次盯著羅令妤時,自己到底在看什麼,在奢望看到什麼。奢望她是精彩的畫卷,奢望她的每一面都濃墨重彩,與眾不同。他不愛清秀小佳人,他就欣賞這般顏色鮮妍濃郁的女郎……

  鐘聲落了,羅令妤睜開了眼。陸昀淡定地移開目光,當做自己並沒有在她閉目時一直盯著她看。羅令妤看他時,只看到陸三郎在淡然地看風景。羅令妤的目光再低下落到他腰際、自己方才為他系上的荷包上,女郎歡欣道:「我方才求了佛祖,佛祖答應了啊。我說這個符讓你一直戴著,保佑雪臣哥哥在邊關平安康順。」

  陸昀目中一跳,捕捉到重點。他聲音繃起,慢慢的:「誰告訴你我要去邊關?我不是與二哥說過,我不會去麼?」

  羅令妤悵然道:「你是騙他的啊。」

  陸昀語氣怪異:「……他都不知道我是騙他的,你卻知道?」

  羅令妤踱了兩步,憂鬱地歎了口氣:「那是二表哥純良,不知你是如此花花腸子之人。」

  陸昀其實並沒有刻意掩飾,他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只是陸顯傻,他三弟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可是羅令妤本來就不輕易信人,陸昀我行我素的風格,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在他書房看到那麼多有關於北國和南國邊關的書,羅令妤心中就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那一刻,心中的駭然,難以言說。

  羅令妤仰目:「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你想去邊關呢?你是怕我和二表哥一樣阻攔你,和你吵架麼?」

  陸昀向前一步,欲解釋:「令妤……」

  羅令妤示意他不必多說,她面上噙笑,努力做出大度懂事模樣來。羅令妤笑盈盈:「我和二表哥不一樣的。二表哥不喜歡你去苦寒之地,怕你受苦。可是我雖然在其他地方不一定支持你,但是去邊關打仗,為國為家,這樣的事,我是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啊。」

  畢竟她的親人就死在戰亂中。

  汝陽就在南國和北國的交界線上。

  她縱是再多的毛病,在這一點上,也和陸昀同站線。

  羅令妤一眼又一眼地將他打量,柔聲:「我知道陸三郎是陸家二房的獨苗,陸家都不願意你上戰場。但我也聽說陸三郎的父親就是大將軍,以前也是在邊關保家衛國的。雪臣哥哥,說不定你父親,和我的父母,就曾見過呢。說不定你幼時曾經跟你父母來過我們汝陽呢。」

  陸昀定定看著她,啞聲:「……我不記得……」

  羅令妤的意思當然不是要努力和他攀上關係了,她只是要扮出為他著想、賢慧乖巧的樣子來:「……總之,我站在你這邊。我送你符,送你荷包,你要好好收著啊。以後到了邊關,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保護自己。你是貴族郎君,沒有僕從侍女相隨,當不適應那邊生活。但也無妨,待久了,總會適應的。你別擔心陸老夫人他們,他們自然也不同意你走,但我會幫你勸說他們的。」

  「雪臣哥哥,好男兒志在四方,志在天下。我心裡懂你!」

  她林林總總說了許多話,心裡已經泛酸,已經難受得不行,偏面上要作出這樣理解陸昀的樣子來。其實羅令妤也真的理解,她也確實支持陸昀去邊關。然同一時刻,她也如陸老夫人、陸二郎那般,不希望陸昀走。她想嫁他,想成親……他若是走了,若是回不來……她也如他的親人一般,希望他留下。

  可是如果她也和他吵……那陸昀身邊,就沒有一個支持他的人了。

  羅令妤忍著彆扭,強擰心事,要自己在陸昀面前與眾不同,要做他身邊的唯一支持者——況且,她也不算說謊。

  只再給她些時間,讓他在去邊關前,起碼解除了她的婚約,起碼與她定了親……她寄人籬下,常年不知何往,只有一紙婚書能讓她定下來。她想要家人,想要嫁人。

  羅令妤目中噙笑,目光熱烈地仰望陸昀。

  陸昀沉默著,默默看她。

  他眸子清而黑,在他凝視她的時候,瞳孔越來越暗。像是吸食一切的深淵般。

  可他不說話。

  他這種不迎合不拒絕的態度,沉靜著看她的樣子,讓羅令妤擺出的笑容慢慢僵硬了。疑心他再一次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覺得她虛偽……羅令妤別過臉,咬唇,一時覺得難堪。她就算心中不那麼想,她表面上也作出支持他的樣子了,他還要她怎樣?

  真要她全心全意地品德高尚麼?

  可她品德從來沒有高尚過!

  眼中水霧彌漫,心中委屈浮起,卻又不願讓陸昀看笑話。恰時,廊頭鐵馬輕撞,一陣疾風吹過。嘩啦啦,水池邊堆著的荷花燈轟然倒下,許多燈飄到了水上,在風中遙遙飄遠。羅令妤轉身就踩過石階,下水池去撈燈,嘴上著急說話好掩飾自己的不自在:「燈落了,我幫他們挑回來……」

  幾乎是狼狽地提著裙裾從陸昀身邊跑開。

  羅令妤到水池邊,一咬牙下了水,水不過膝蓋,她挽起袖子,探身去撈那被吹入水池中央的花燈。撈了好幾個,越走越往水池中央走去,水也漸漸漫上。羅令妤刻意不讓自己回頭看身後的陸昀,刻意全身心地投入撈燈。燈燭模糊地照在水面上,許是她撈燈撈得太專注,當一個轉身,黑影立在她面前,冷不丁嚇了她一跳。

  女郎手裡抱著的燈再次落水,同時趔趄後退,差點摔坐在水中。

  陸昀伸手,將她摟抱到了懷裡。

  他面上無情緒,在她仰頭時,黑影卻壓下,陸昀俯身親上她的唇。

  羅令妤一徑後退,終平衡不了,跌坐在地。陸昀竟跟著她一起倒下,他跪在她面前,手臂仍攬抱著這個坐在水裡的女郎。伸手拂去她面頰上濺落的水珠,他閉眼親她,親得格外熱烈。

  熱烈而動情。

  那種壓迫性的、帶著幾分強悍的,不容她拒絕的。她肩頭瑟縮後退,他唇齒與她纏綿的力道更重了。羅令妤掙扎,陸三郎卻根本不攔她。他手沒有壓她,他只是閉著眼親她。羅令妤滿心惱恨,要猛力推開這個羞辱自己的登徒子時,廊口懸掛的燈籠在風中搖晃著,光撒了過來。

  羅令妤屈膝坐在水中泥地上,在火光下,看到陸昀玉白的面,黑長的睫,挺直的鼻。許是少見他動情的樣子,當他閉著眼、情深義重時,握著她手時,水珠落在他睫毛上顫抖時,她的心就軟了。

  羅令妤發怔,在這一刻,在望到他放大的面孔時,心裡砰一下,好似煙花綻放一般。

  她聽到了自己心動得無以復加的聲音……她天生愛這樣的郎君。

  而羅令妤手一松,腰上虛摟著自己的郎君手臂就收緊,陸昀抱緊了她。他撩目,望了她一眼。陸三郎每次都給她躲避機會,她不躲,就換他強勢了。這一次比以往每次都更甚……他往常總是親得纏綿而溫柔,這一次卻熾烈而放浪。

  攻城掠地!

  舌尖掃過她口腔中的每一寸。

  唾液交換,呼吸急促,舌根發麻。

  羅令妤膝蓋顫抖,被親得,從腰椎升起酸麻感。他只是親她,這般動情的樣子,他沉醉著,拉她一道與他落入深淵。喘息、吟哦,她越顫抖,他越情深。情深、情深……她從未見過他這般似瘋了一樣的樣子。

  陸昀睜開了眼,黑曜石一樣黑得發亮的眼睛,與女郎濕潤溫潤的眼睛對上。

  陸昀輕聲:「我很感謝你送我的符,我也感謝你支持我。陸家上下沒有人支持我,令妤,你是唯一。我自小佩戴過無數荷包,我沒有看過自己每日戴的是誰繡的。那都是侍女給的,荷包裡裝的是什麼我都不知道。我第一次戴上女子送我的荷包。」

  羅令妤喃聲:「雪臣哥哥……」

  陸昀指腹揉著她手腕上的清涼肌膚,他面容依然那般靜。既不是眾人面前的傲慢,也不是私下裡的風流。他這樣沉靜的模樣,讓羅令妤的眼睛移不開。聽陸昀繼續說下去:「……都是第一次,從此以後,我會一直戴著這個荷包。直到我再見你。」

  羅令妤心頭生起疑慮:什麼叫「直到我再見你」?他不是正在她身邊麼?

  陸昀不多說,在羅令妤多想之前,他再次吻上她。女郎嚶嚀一聲,陸昀貼著她唇,纏綿地問:「你想要什麼還禮呢?」

  羅令妤喘一口氣,目中狡黠色浮起,大膽地勾他一眼,半真半假道:「我不要別的什麼,我要雪臣哥哥。」

  她要陸昀。

  只要陸昀人在,其他的都會有。她何必放著人不要,跟他要別的好處呢?

  她的回答大約讓陸昀激動無比。

  他再次親上她,唇舌碰觸,她感知到他灼熱的心。陸昀另一手伸到女郎後頸,不輕不重地揉著她後頸,將她揉得顫巍巍,倒在他懷裡喘息。他的手段實在厲害,分明只是親她,其他地方都沒有碰,她就睫毛顫抖、唇兒潮潤,渾身丟了力。

  只曉得嚶嚶抽氣。

  羅令妤:「別……不要親我……了……」

  陸昀柔聲:「令妤,雪臣哥哥心裡有你。」

  她猛地頓住,仰目看他。

  ……

  只這一句話,就讓她崩潰不成軍。

  讓她甘願墜落。

  讓她一直落、一直落。

  讓她什麼都不想問了,只願今夜共度良宵,沉醉在他懷中。

  但她已經意識到——陸昀恐要走了。

  ……

  陸昀閉上眼。

  他不想今夜跟羅令妤說。

  他和陳王那邊的章程已經快走完了,明日文書就會下來,再過三日,他就要離開建業,真的去邊關,去南陽,甚至是她的家鄉汝陽了。

  她言笑殷殷,要問他盂蘭盆節怎麼過,問他喜不喜歡她送的荷包。

  他要如何答她呢?

  七夕之夜,他不想說不高興的話。既不想吵架,也不想惹哭她。他想讓她今晚快樂,讓她記得他和她最好的這一夜……

  陸昀重複:「雪臣哥哥心裡有你的。」

  羅令妤輕輕的:「……嗯。」

  ……

  黑暗處,跌跌撞撞,陳娘子眼中落淚,終是走了。

  她見到了陸昀真正動情的樣子。

  她輸得很徹底。

  或許也不能叫輸。他大約是真的不曾喜歡過她。

  陸三郎真正喜歡的,是他的表妹吧。

  有些人已經相識十數年,始終無緣;有些人才見過幾面啊,就念念不忘。

  而陳繡情何以堪:她感動了自己,固執地留在建業。她父母親人都避暑去了別的地方,她卻一人留在建業!甚至沒臉去找父母……她丟人至此!

  日後,她該怎麼辦呀?

  ……

  陸二郎磨了陸老夫人一晚,得到了還算滿意的答案。陸老夫人答應給陸老君侯寫信,問問陸顯他祖父的意思。甚至被陸二郎催得緊,陸老夫人乾脆當場寫了信。

  陸顯這才放心。

  他出去的時候,知道祖母和自己的母親都白了自己好幾眼。

  但是無所謂。

  他心中鬆快地想:只要弟弟妹妹們過得好,我就滿意了。

  對,我還得看著陸三郎。把陸昀看著,別讓這個鬧騰的三弟跑去邊關!邊關太危險,陸三郎萬箭穿心的那個夢至今想來還讓人心悸。

  ……

  心滿意足的陸二郎,下定了看守陸三郎的決心後,回去洗漱睡覺了。他睡熟後,又做了夢。大約他在現實中的努力,讓他的夢中未來方向終於定了。陸顯再次做的這個夢,不再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終於能站在旁邊,看到很多細節了。

  陸二郎在夢中游魂一般,笑容滿滿地站在喜堂前,看三弟和羅表妹拜堂成親。

  陸顯心中歡喜:真的成親了!真的萬事定下了!

  自己可以放鬆了……

  才這麼想,夢中視線忽然一轉。陸三郎婚後和羅表妹如何情深已經不重要,因為建業城門被炸開,北國軍隊攻入。因北方戰事沒有得到緩解,戰況愈演愈烈,朝廷幾多推辭,到陸顯夢中這一刻,千萬大軍南下。

  建業城門轟然倒地!

  全城籠罩在火煙中!

  皇室南逃,陸家等世家南逃。敵軍虎視眈眈,一重重殺去。

  泥石流一樣滾動,情況越來越糟。南國敗了,陸家倒了,陸昀和羅表妹死了,陸家大部分人遇難,陸顯自己艱辛逃亡。

  ……

  陸二郎從噩夢中醒來,懵懵的:……這個夢,是不是夢錯了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33 AM

第84章

  每次做完夢後,次日都身體不適。身體不適的程度,依據是夢的內容長短。好的地方是,陸二郎剛開始做夢時不是發燒便是病重,現在也許是他身體已經適應了,做夢後除了頭痛欲裂、精神不濟,並無太大毛病。

  這一次,前夜剛做完讓陸二郎看不太懂、又本能心慌的夢,翌日陸二郎就告了病假,休息在家。

  陸顯琢磨一上午自己的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自己好像弄錯了什麼。待晌午前,陸三郎難得這麼早地回府。聽聞三弟回來後,雖自己尚未想清楚自己的夢,陸顯仍去找了陸昀——也許陸昀的反應,能告訴他點兒什麼呢?

  到陸昀院落,未打招呼,陸顯先看到立在房檐軒楹前說話的男女。站在院子月洞門口,樹影照在地上,光呈亮白,雨點一般晃著,清矍的陸家二郎陸顯立在樹木後,略有些時日恍惚感——

  軒楹陰涼下,女郎扶欄而坐,唇微微抿著,臉俯在雙臂間。尋常人間,非常清姿。她便是蹙著眉、神色不悅地坐在那裡,裙裾曳地,雲鬢花顏,也是沉魚落雁般美。

  而俊逸清雅的郎君將手搭在她肩上,低頭跟她說話,輕聲哄她說話。那女郎卻是耍性子,只擰著肩膀,不許郎君碰。無論他說什麼,她都將臉別到另一邊,不搭理他。

  說了半天,女郎仍不理會。陸昀便垂下了手,他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一臉冷淡:「羅令妤,給臺階的時候,主動下來,好麼?」

  羅令妤立即如被踩了尾巴般跳起,怒容難掩,被氣得眼睛赤紅、聲音抬高:「你竟說我?!到底是誰……」

  她這一起身擰腰,面容甚淡的陸三郎就伸手抄住了她的腰。方才還滿臉不耐的郎君這會兒笑著將她摟到了懷裡,低頭與她調笑:「好了,不要生氣了。我錯了,妹妹原諒我吧,嗯?」

  被郎君喑啞拖長的尾音勾了滿心,羅令妤被郎君弄得眼圈泛紅:「混蛋……」

  陸昀摟著她安撫不斷,又是親她臉,又是說笑。他的臉低在她頸間,鼻尖碰觸她的肌膚。陸三郎聲音越來越低,已不能聽到他在說什麼,卻能見那滿身刺的女郎被他撫慰得乖順了下來。女郎被抱在懷裡掙不開,手指發抖地抓著郎君的袖口,低頭飲泣不住,嗚嗚咽咽。

  陸昀便又笑:「嚶嚶,你又來這招……」

  羅令妤:「誰是『嚶嚶』?!你不是我父母,不要亂給我取字!」

  陸二郎神思恍惚,因雖然他從夢中知道三弟和羅表妹曖昧不斷,情意漸篤;然在現實中,其實很少能看到陸三郎與羅娘子這般好的時候。二人眉目傳情,情思若有若無,但是陸三郎和羅令妤除了那日因吵得厲害、在陸老夫人那裡鬧出「求娶」,其他時候,他二人很少將情表露得這麼明顯。

  陸昀和羅令妤似都心有顧忌,不願光明正大地表情,不願讓人覺得他二人必定是一對。不到塵埃落定那一刻,陸昀和羅令妤都不太承認自己的心。

  這般含蓄的作風,與整個南國上流士族的開放都不相同。

  陸二郎唏噓:這兩個弟弟妹妹,難怪能看上眼。脾氣都是有些怪的。

  自來養尊處優、受盡家中資源傾向、父母為他鋪好一切路的陸二郎並不能理解,那並非是脾氣怪。而是不安感,不確定感。怕虛無縹緲的未來,怕自己不值得。哪怕自己已是世人眼中的出色男子(女子),在感情上,卻始終不能自信。父母早逝沒有帶來的安定感,在其他地方看不出來,在碰觸到感情時,陸昀和羅令妤本質一致。

  大約現今是在陸昀自己的院子裡,陸昀和羅令妤才自在些,才會說著說著就摟抱到了一起……陸二郎癡癡在院門口看了一會兒,那兩人也無知無覺。還是打簾子出來的侍女看到了院門口的陸二郎,重重咳嗽了一聲,陸昀和羅令妤才看過來。

  陸昀和羅令妤淡定地分開,各自與陸二郎見禮。陸昀面皮厚些,神色如常;羅令妤努力如常,看向陸二郎的美目,卻到底帶了些羞意。

  陸二郎歎口氣。

  羅令妤偏頭不解:二表哥何以歎氣?莫非不喜她和陸三郎在一起?可是她明明聽陸昀說……

  陸昀看到陸二郎,心情微複雜,因他今早與陸老夫人請安時,才知自己一直誤會了二哥。二哥從不曾喜歡過羅令妤,他對羅令妤那般照顧,大都是看在自己面上。陸昀俯身,長袍撩地,他恭敬地作了一大揖:「祖母告訴我,我與令妤的事,二哥幫我們說了話。我這便聽二哥的話,去南陽一趟,幫令妤和範氏解除婚約。多謝二哥幫我。」

  陸昀望一眼羅令妤,示意羅令妤也過來跟陸顯道謝。羅令妤抿唇一笑,挪步而來。

  陸二郎:「……」

  陸二郎幽幽道:「若……我說我後悔了,不該幫你二人求親呢?三弟能否當不知道這件事?」

  走過來剛準備行大禮的羅令妤一愣:「……」

  陸昀詫異地揚眉:二哥這是什麼意思?

  陸二郎緩緩點頭,語氣更悵然了:「不能是吧?我便知,我好心辦了壞事。我素來不擅棋,大局觀、格局遠不如你。難得我執棋一次,雄心大略,卻見滿盤棋局看不甚懂,黑白子縱橫廝殺,又缺漏不斷,非我能補。為何上天不乾脆讓你來執棋呢?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啊。難道是因為你有死劫難渡,我卻沒有麼?」

  「我本人間山水郎,上天緣何捉弄我?」

  陸顯心中悲戚,想若是三弟陸昀自己能做夢、能預知未來,比他好多了吧?陸顯實在力不從心,他愛好山水清談、寫詩作賦,一生願望不過是遊山玩水,尋一二知己、有紅袖添香。家中有三弟這般自幼就驚才絕豔的神童,陸二郎早就想開,想自己容貌、才華皆不如陸昀,對政事、天下局勢的敏感度更是遠不如陸昀……也許他只有運氣好過陸昀。運氣好的人,就該擔這種責麼?徒然不管他是否有能力?

  陸昀挑下眉,若有所思地看著二哥。

  羅令妤微微不安,這時候的陸二郎,與她最初認識的那個安靜、內斂、總是板著臉訓弟弟的陸二郎,已經判若兩人。

  陸二郎說得癡了:「既我不能補棋,上天何以讓我執棋?且旁人家要不要嫁,要不要娶,和我的干係那般緊密麼?我自己的因緣尚且沒看到,我難得觀到天地玄機,為何總是觀旁人的命運……」

  何以他總是夢到三弟和羅表妹呢?

  還總是不得善終?

  嫁了衡陽王不得善終,嫁了陸昀也不得善終……難道羅表妹還得嫁他麼?或者他從哪裡扒拉出一個路人來?

  陸二郎快被自己的夢逼瘋了。

  而在現實中,這一次,連素來察言觀色、擅長討好人的羅令妤都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給出建議:「二表哥,你是否太累了,請侍醫來開些安神的藥吧?」

  陸昀:「……妤兒妹妹說的有道理。」

  陸顯望他們一眼:……總被人當瘋子,人生何等艱辛!

  陸顯意志消沉,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餘光忽然瞥到有影子閃過。他偏頭看去,見是院門口一個小廝探頭探腦,看到他在後,那小廝就猶豫著要退出去了。這小廝,分明是陸三郎用慣了的小廝修林。

  陸二郎雖精神不濟,卻還是有些兄長的威懾。他皺著眉斥:「虛頭巴腦的,要瞞著我什麼?還不快進來!」

  修林看向自家的郎主——陸三郎眸子輕微一閃,微不可查地輕點了下頭,修林才笑嘻嘻地跑進院子跟二郎請安。

  修林機靈地稱自己方才沒看到陸二郎,以為三郎有客,才說退避的。陸二郎自然知道小廝是在糊弄自己,但他向來寬厚,隨意地揮了揮手,便問修林到底是何事。修林再緊張地看了陸昀一眼,陸三郎負手而望,凝望著自己的二哥,並沒有阻攔的意思。修林這才取出了一封信,支吾道:「……剛從陳王府拿來的信。」

  陸顯撕開信封,看了兩行字,額上青筋就跳了跳。

  信乃是陳王寫的,陳王說陸三郎讓他辦的事,他已為陸三郎處理好。劉俶在信中的口吻非常隨意,似當面與陸三郎閒話家常一般地說起朝中人員調動。而給陸三郎的信,自然說的是陸三郎的官職調動。劉俶說讓陸昀放心,他已打點好一切,三郎只要撫慰好陸家,三日後便可動身。三郎若是不願告知陸家,該配合的時候,陳王自會配合。陳王會在明面上給陸三郎安排一個出都的藉口,反正以前陸三郎經常離開建業,陳王都是這麼給陸家說的……

  陸顯拿著信的手輕微發抖:聽聽陳王這般隨意的口吻!顯然劉俶和陸昀的這種隨便找藉口糊弄他們的事,做的已經非常熟練了!

  隨著信掉出來的,還是兩封朝廷頒發的任命書。一封是任命陸昀為新的南陽刺史,當即前往南陽處理南陽事務。另一封是隨軍的參軍職務。此年代參軍一職類比軍師,地位權力甚大。不直接命陸昀為將征戰,當是考慮到他並無經驗的緣故。參軍一職,已是陳王能為陸三郎爭取到、又不會放到明面上奪人眼球的最大職務了。

  陸顯沉默地看著信:去邊關……原來陸昀一直是這麼想的。

  陸昀在旁判斷陸二郎的心思,試探問:「去邊關一事,我欺瞞了大家。方才已為這事與妤兒妹妹吵了一通。現在,我定也讓二哥傷心了?」

  陸二郎:……他也不知該不該傷心。

  夢太亂了,他還沒理清。

  他一時有全盤托出的衝動,然他近來拜了大師、與大師一道拜佛念經,已知天機不可洩露之理。他的夢圍繞著陸三郎,他擔心自己說出來,天機帶來新的危機。那還不如自己這個無關輕重的人糊裡糊塗地摸索著——陸二郎此時已漸漸明白,陸三郎似能影響到南國未來的局勢變動。自己只是一個過客。

  陸二郎沉默著。

  陸昀又問:「二哥不說我麼?」

  陸二郎慢慢地看他一眼,遲鈍了一會兒,才道:「邊關貧苦,災難又多,刀槍皆不長眼。我確實不願你去,然我的意志,並不能影響到你。我是否該支持你……我還要再想一想。」

  陸二郎神色恍惚,隨手將自己拆開的信扔到陸昀手中,他就轉身,晃悠悠地出了院子。

  陸昀吩咐小廝跟上去,他二哥這般不正常,萬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陸昀和羅令妤沉默地看著二郎的背影。

  良久,羅令妤小聲:「二表哥,真的該請個疾醫來看病啊。」

  陸昀看她一眼:「……伯母已經偷偷到處尋神醫了。」

  羅令妤歎氣;「吉人自有天相。望二表哥早日病好。」

  陸昀心不在焉的:「……唔。」

  他素來敏感,此時已意識到陸二郎的奇怪之處。然他方才試探,又不曾試出。

  只好先將此事壓下來。

  先頭疼怎麼與陸家長輩解釋自己要去邊關一事吧。

  三日後動身……陸昀回頭看一眼羅令妤,羅令妤哼了一聲,扭過了臉。

  ……

  因對自己夢的顧忌,陸二郎對南國最後的結局心有餘悸。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陸二郎在現實中踟躕許久,還是沒有斥責陸昀去邊關一事。他看了一天家中長輩挨個與陸昀談心,陸二郎自己,則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陸昀的婚事,陸老夫人都沒心情問了。

  陸顯既沒有再提醒,也沒有讓人看著三弟,不許三弟出門,非要逼三弟先成了婚不可。

  世家之婚素來繁瑣,哪怕陸昀現在就去處理南陽範氏退親、同時陸家開始籌備婚事,到陸昀娶羅令妤,也得至少半年。即是說,北方戰事無緩,半年後,南國必敗。

  花了一天時間,也不過琢磨出這個夢的時間線。陸二郎覺得索然無味。

  而與他想的差不多,當他在現實中沒有去改變夢,當他沒有讓人看押陸昀,當陸昀有去邊關的可能,這一夜,陸二郎做的夢,再次變化了。

  ……

  夢到的是兩個模糊夢境的另一個。

  那個羅表妹深一腳淺一腳、彳亍在雪地中尋找三弟的那個夢。

  這個夢變得清晰了,陸二郎在夢中看到了更多細節。

  濃霧掩山,滿山大雪,看不到邊際,看不到未來。在雪霧中尋人的人稀稀拉拉,羅令妤這裡,只有她一個人艱難地走著。腳下的霧散開,低下頭,看到腳邊的屍體,血流滿地,穿著尋常衣著的男子不斷出現,奄奄一息地死在羅令妤腳邊。

  每一個屍體,羅令妤都要翻過來看一眼。

  她眼睫上的水霧被凝成細碎的冰霜,臉頰顏色透白淒冷。紅氅白衫,本是極美的麗人,在此時,卻蒼白而憔悴。她大聲喊,聲音在空茫的天地間流轉:「陸昀、陸昀——」

  某一瞬,她聲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

  在夢中如遊魂一般的陸二郎跟隨她的視線看去,忽而胸口發悶,窒息難言,眼睛一瞬間便潮濕了。

  霧慢慢散去,靠著山石,那俊美無雙的郎君垂頭而坐,腰腹間血腥一片。三四個箭只刺破衣服,刺入他體內。他氣息已經消無,只維持著那個靠山石而坐的坐姿,肩上、衣袍上覆了雪。他的面容還是一貫清俊,如雪如玉,如天地間最純淨的水墨畫一般。

  連死去都那般好看。

  山河遠闊,天地寂寥,只聞風雪的呼嘯聲。步伐艱難,雙腿發軟,羅令妤一步步走過去,跪到了他面前。她仰目看他,伸手拂去他眉眼上的冰雪。陸昀那秀致的、穠麗的墨黑眉眼,顯露了出來。

  分明已經死去的郎君,死後的面容卻和他活著時一樣,那樣的神采,那樣的韻味,人間只他一人。羅令妤怔然而望,安靜的,沉默的。她抿著唇,臉頰上的肉微微顫抖。遍地尋人時她哭得不能自持,見到了他,她反而沒有哭泣。

  然後她低頭,她握住他放在膝上早就凍住的手。似覺得哪裡不對,她將他曲著的手指打開,看到他手掌中靜靜癱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繡工不錯的荷包。

  于陸二郎看來,和自己平時佩戴的、侍女繡的荷包差不多。

  羅令妤的神情卻是一下子變了。荷包已經打開,裡面的那個黃色符紙露出一個角。羅令妤打開他的手時,低頭看到皺巴巴的符紙。這個符紙經歷甚多,又是失水,又是跟主人一道上戰場。最後是天地風雪大作,羅令妤攤開陸昀的手,荷包中的符紙被風一吹,就飄走了。

  而羅令妤並沒有抬頭去追那符紙。在她眼中,那符其實沒太大作用。她對陸昀的心,她的證明,其實在荷包上。女郎垂眼盯著荷包時,卻是視線再往下的時候,才看到雪地上有微微血跡。

  輕輕拂開雪地上的痕跡,手指靈巧的羅令妤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掉鏈子,破壞掉雪下埋著的秘密。覆著的一層薄雪拂開後,那以指間血書就的、龍飛鳳舞在天、瀟灑的字跡便露了出來。

  陸二郎認得,他的三弟是名士,是書法大師,他最常用的字體,正是自己此時看到的。這兩列以血而寫的字是——

  千秋還卿一言。

  愛自不移若山。

  ……

  愛自不移若山。

  ……

  他死了,愛自是恒古不變了。

  ……

  夢裡的羅令妤,在這時才忽然崩潰。她大哭起來,抱住了那個已經死去的郎君。她握住他冰涼的、僵硬的手,她與他的面相貼。她大聲哭道:「你看到了是不是?你看到了是不是?」

  「我寧願你沒看到啊——」

  「雪臣哥哥,你那時該多難過。我不是要你難過的啊……」

  她奢求的是他的愛,要他愛她,要他不變心,要他娶她。

  她不是想在他死後,窺看到這個秘密啊。

  女郎抱著那個死去的郎君哭,哭得嗓子發啞,哭得全身顫抖。嚎啕大哭,與她平日作秀的那類哽咽抽泣全然不同。她到底只愛他,到底只在他面前流下真心的眼淚。

  然這原本,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

  在夢中,陸三郎死後,北方的戰爭也結束了。陸昀慘勝,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到底為南國爭取到了機會。到邊關來接他們的,是親自請命的陳王。陳王殿下如老十歲般,面色滄桑,神情大慟,看似情況也不比神志恍惚的羅令妤好了多少。

  之後羅令妤跟隨陳王回到建業。

  南北戰事停了,南國開始與北國談判。

  一切往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

  陸三郎死得其所,成為了南國的英雄。可是對於在乎他的人來說,並沒什麼用。

  住在陸家的、本已與陸三郎開始談婚論嫁的表小姐羅令妤早已退了她那門不合心意的親事。她退親是為了嫁給另一個,那另一個人死後,退親便如玩笑一般。南陽范家的郎君範清辰親自來建業找她,要與她和好,求她嫁他。

  羅表妹在建業的名氣甚大,她經營了一年之久的名氣,讓這時候想求娶她的建業郎君也甚多。

  陸二郎並不知羅令妤有多嫌貧愛富,並不知這個表妹是非豪門不嫁的人。

  因在夢中陸二郎看到的,便是羅令妤婉拒了所有的求親。她帶著妹妹離開了建業,陸家要送她回南陽,她卻也不願。

  ……

  她居無定所,最後陸家失去了她的聯繫。

  夢中已不知她去了何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16 12:34 AM

第85章

  陸三郎去邊關,陸三郎會死,南國會得救;陸三郎不去邊關,南國會被破,死的不只是陸三郎。

  左右搖擺,都是死局。

  ……

  半夜從夢中嚇醒,陸二郎自斟酒而飲,心中苦悶良多。

  南國好酒好茶,然陸顯並不貪杯。今夜這般一壇一壇地灌酒,于這位儒雅的士人子弟來說尚是第一次。

  自己自從做夢,無論自己在現實中如何改變,陸三郎不是萬箭穿心而死,就是戰死,再就是因南國破亡導致的死亡。南國與北國的這場北方戰事,看似完全無法拖延。在沒有陸顯插手的時候,北方戰事南國敗後,建業城仍然在明年的這個時候被破了。如不能解決這個衝突,南國的前程實在堪憂。

  模模糊糊的,陸顯猜出自己的三弟陸昀,恐在弱冠之年有死劫。

  差不離便是半年左右的時間,死劫甚為難過,以至於陸顯明明已經在現實中改變了很多事,陸三郎能不能熬過半年,都很難說。

  陸顯心中焦慮並難過:三弟幼失恃怙,一身才華橫溢,還有他喜愛的人,怎能在弱冠之齡便離世?

  他該想辦法挽救這一切。

  然而夢境告訴他去不去邊關,這個死劫都過不去。陸二郎現今發愁,他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

  陸二郎是不擅長謀定而動的。

  他沒有那般強大敏銳的大局觀,他站在局中,將自己的夢剖析來去,仍然迷迷糊糊。他連陸三郎為何會戰敗都沒想清楚……他在夢中只看到大雪封山,濃霧遮天蔽日,四處一片悽惶。他只看到戰爭的發生,戰爭的結束,陸昀的死亡,南國的勝利。他卻不能看到因果。

  而不知因果,就不知自己能做什麼。

  然陸三郎又等不得他。陸顯沒有太多時間去琢磨自己的夢,三天后,便到了陸昀要隨軍出征的日子。陸二郎心情便又複雜:衡陽王也與他說自己要去邊關,陸三郎同樣是去邊關。然劉慕去邊關的章程至今沒走完,還被司馬府卡著,陸昀卻走完了。

  由此可見陸昀瞞著這事已經很久了!

  ……三弟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陸昀走的前一日晚上,陸二郎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去叮囑三弟一番。該吩咐的陸家長輩都說了,三弟也被責怪了好幾日,陸二郎這才是在得知陸三郎要走後、第一次要去和三弟談心。

  在陸昀的院子裡,陸顯碰到了陳王劉俶。

  侍女小廝們在錦月的吩咐下,幫自家郎君收拾隨軍的行裝。錦月娘子悵然無比地靠著院中廊柱,盯著窗子投出的兩位郎君的身影看。院中侍女和小廝都聽她吩咐,她卻時而抹淚,連陸二郎來了都不知。

  錦月心裡自是難過,陸三郎要走,她們這些嬌滴滴的侍女自然不能隨軍。若是去了,那豈不是笑話?可是陸三郎雖說小時候在邊關長大,但陸三郎小小年紀就回到了建業,之後便是長達十幾年的貴族郎君養尊處優的生活。非清茶不喝,非錦衣不穿……如此精緻的生活乍然改變,錦月擔心陸三郎到邊關受苦。

  還會被那些軍中的糙男人看不起。

  錦月愁緒不斷時,陸三郎和陳王出了屋子。陳王低垂著眼,濃秀的睫目,低淡的聲音,讓他看起來如月光般清淡,不顯山露水。劉俶在門口穿上鞋履,邊下臺階邊與陸三郎說完最後的話:「……建業人事,我盡力照看。雪臣,你也當心。」

  劉俶滿腔的囑咐話,可他實在口吃,又不願被外人知道。眼角余光瞥到陸二郎,劉俶的話便更少了:「……保重你自己,其他都不重要。」

  那般殷切的話,因劉俶說的慢,總帶著一份淡漠。陸顯現在已不清楚陸三郎和陳王交好是好是壞,只能暫時不多想。現在情況,在陸二郎看來,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和這位五公子情意深重,劉俶面色冷淡,看起來倒十足的淡泊無情,並不關心三弟。

  然劉俶親自來,自然是關心陸三郎。

  針對好友想說卻說不出的話,陸三郎道:「阿蠻,你這般殷殷切切,倒像是我的母親一般。」

  劉俶微怒地瞥他一眼。

  陸三郎收了面上的笑,頓一下,伸掌與他相握,低聲:「放心吧,我有分寸。」

  陸二郎心想:……你有什麼分寸?有分寸你還會死麼?混蛋弟弟,使他心憂。

  將陳王殿下送出了院子,之後的路便由侍女領著走了。陸三郎回過頭,對他那個在院中發呆的二哥道:「二哥也是來叮囑我的吧?進舍吧,今日你該是最後一波人了。還望二哥快一些,我還得為明日的離家準備些東西。」

  他語帶調侃,奚落陸二郎猶猶豫豫、踟躕不決,陸二郎卻並沒有笑。

  陸昀眼眸閃爍了一下。

  陸二郎已經與他一同到了舍中,陸顯心事重重地坐下,沒在意他的三弟靠著牆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陸顯抹把臉,壓下心頭大石,作出一派振作狀來,開始老生常談地叮囑陸三郎。陸昀一直沒坐下,一直在探尋般地看著二哥。陸顯的吩咐皆是一些大家對出門遠遊人都會說的話,例如保暖,例如加衣,例如禦敵不要衝在最前面……

  陸三郎心中溫暖,想他自來覺自己親情緣薄,然世間仍有劉俶、二哥這般關心他,盡說些小事。小事才見真情。在陸家,陸三郎代表的符號,更多的時候是「那個驚才絕豔的把家裡的郎君壓得死死的嫡系三郎」,真正的關心,實則太少。

  陸顯說完了一段話,沉默了許久,又故作不經意地說:「南陽有山吧?」

  陸昀對邊關地貌早已考察過:「唔。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連,過淮河,路南陽。」

  陸顯作出震驚欣喜狀:「真的有山?大師真是當今現世佛陀,算對了!」

  陸昀面無表情地看著二哥誇張的表現。

  三弟如此不配合,陸顯微尷尬。他的三弟洞察力極強,陸昀不說話,陸顯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了。臉燙無比,陸顯努力挽救自己留給三弟的不靠譜印象:「因我擔心你,特意幫你問過建初寺中大師,讓大師為你算命。大師說你命中今年當有一劫,乃是死劫。破解之法是讓你不要近山,切記切記。」

  建初寺是當今建業第一座佛寺,名氣並不比陸昀和羅令妤之前去的鐘山開善寺小。陸顯說去建初寺請大師占卜算命,雖然奇怪,但也勉強合理。

  陸三郎偏頭,看了二哥一眼,戲謔道:「占卜算命?為我?近日怎麼了,一個個不是求符,就是求卦?」

  佛教自天竺傳來,佛家子弟原本不必學算命占卜;然入鄉隨俗,為了南國北國的信徒,佛學大師們都學了一身問天算命的好本事。

  羅令妤好一些,不太信,更多時候是為了心安。而陸二郎這番狂熱模樣……在陸三郎看來,這些和尚就是用來誑二哥這樣的傻子的。

  陸二郎急了,沉臉斥道:「三郎,莫要不當回事!凡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大師說你的命和山相克,讓你不要靠近山。你當聽我的才是。」

  陸昀面容平靜。

  良久,陸顯仍不改詞,陸三郎歎口氣,慢悠悠道:「我名姓屬火,再加上生辰八字,推出我命當是陰火。火燃濕木,起濃煙而不成形,心中自抑。表面平靜,內驚濤駭浪,日日摧折而不折。此命絕情,非病弱,即寡父母子女緣,而我父母早亡,正應此卦。我命多舛多難,然權勢財富於我是尋常物,當一生無缺。」

  陸昀挑眉:「二哥,我說的對不對?」

  陸二郎:「……」

  陸二郎直接聽愣了,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昀。他拿大師當托詞,自然是為了勸三弟不要靠近任何山。在陸顯沒有想到更好的法子以前,他只能思量細枝末節。雖然按照以往的經驗,一難不成,另一難便會起。但在陸顯想來,夢中陸昀遇難,天降大雪。便是南陽,離會下大雪的時候仍有好幾個月……這幾個月,陸二郎有時間想怎麼解救問題。

  不過是心中不安,希望不用靠近山,陸三郎就不會死。

  誰知道陸昀來了這麼一段長篇大論!

  陸二郎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糟了,他忘了陸昀是當今名士,所學玄學甚為講究。他在陸昀面前說什麼算命,貽笑大方。

  陸三郎看二哥面色青青白白,他低低笑了一聲。站在牆門口,星光寥寥,青年面容在陰影重光中,被照得明暗各自一半,輪廓深邃。陸二郎聽這個混帳低低繼續悠聲:「而二哥所說的山,當是屬土。五行中,火生土,哪有相克之說?」

  陸顯沉聲:「火生土?不錯,你確實旺了別人,誰來旺你?我只關心我的弟弟如何,那山如何,是好是壞,我哪裡會在意?三郎,你以為我只是在跟你說山?」

  陸昀一靜,垂眼:「……啊,是我狹隘了。二哥訓的是。」

  陸三郎眉目低斂,當即認真聽陸顯的教育。陸顯卻越說越奇怪,不僅是囑咐他不要靠近山,還說他與水也相克,讓他在北方時,下雪天不要出門。陸三郎哭笑不得,土相克,水也相克,他這麼多年是怎麼活的?青年撩起眼皮,看陸二郎滔滔不絕,已經說得越來越繁瑣:「……到了邊關,不管你是在南陽還是在哪裡,你每日要與我寫書,說明你自己在做什麼。記得,是每日一書,一日都不能斷!若你有一日斷了,我立刻前往邊關去尋你。三郎,你也不願我時時刻刻都跟在你後面吧?」

  陸昀摸了下鼻子,訕笑一下。某種意義上,他真是有些怕自己這個二哥。

  陸昀為自己爭取道:「這日日寫信,就不必了吧……」

  他從陰影中走過來,步伐悠緩,褒衣飛揚,如夜中晴雪般,何等神采奕然。陸二郎抬眼看他,正要苦口婆心地再說,冷不丁他在陸昀身上看到一個東西,臉色當即微變。陸昀順著陸二郎的視線俯下身,見陸顯盯著自己的,乃是自己腰間垂掛的玉佩環帶間露出的一個荷包。

  陸顯聲調顫抖:「這個荷包、這個荷包……你現在就戴著?!你什麼時候戴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夢中,陸昀死的時候,手裡就握著這個荷包。羅表妹一看這個荷包臉色就變了……這種感覺讓陸顯驚恐,好像現實中的一切,真的會導向夢裡那個結果。

  陸昀想了一下,從腰間摘下這個荷包,道:「荷包有什麼不妥麼?這是令妤送給我的,當是她親手繡的。」

  陸顯其實並不知道那個荷包的秘密。

  他只是記得陸昀以血所寫的幾個字——

  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

  字字紮心,如放大的死亡般,夾著風雪,撲面而來,使陸二郎面色惶然。

  良久,勉強整理好情緒,陸顯才道:「這荷包,你戴著吧,沒什麼問題……」

  陸昀觀察二哥半天,卻不信陸顯這話了。陸昀低頭,把玩著手裡荷包,指尖摸過荷包上的每一根線頭。他摸了半天,指尖停留在荷包所繡的蘭草馥鬱上,似摸出了什麼。陸二郎看來,便見這個三弟想了一下,就打開了荷包。

  荷包中有些皺的折疊好的黃色符紙被陸昀取了出來,這還不夠,陸昀直接將荷包翻了一面。

  當荷包翻過面,那被羅令妤用出色女工所藏起的雙面繡的另一面就露了出來。那是一行清秀的小字——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陸昀面容微微變化,眼眸猛地縮了,握緊手裡的荷包。

  這竟是雙面繡,荷包裡面竟然藏著東西。

  陸二郎也看見了,神色微恍:「……原來是這個。」

  這句古人詩,他早就見羅表妹寫過。那時有些遺憾羅表妹不肯將心意說給陸昀,但原來、原來……羅表妹在這個時候,說開了口的。她繡了荷包給陸昀,荷包中藏著她的心。但陸昀不去研究這個荷包,不去仔細看,他是發現不了的。

  陸昀是正常男人,他不可能盯著一個荷包一直看。

  在雪山那時候,陸昀當是已經發現了荷包中所藏的女子心事。當那時,陸昀定是日日把玩這個荷包,看的次數多了,才發現了荷包中的秘密。

  而現實中拜陸二郎怪異的眼神所賜,陸昀現在就發現了荷包中繡著的字。

  陸顯微喜:「……三弟,你會愛她吧?」

  陸昀慢慢看一眼二哥:「我該會麼?」

  陸顯:「……」

  半年的時間,情愛好像沒有深到那一步……陸顯尷尬,近而不安,難道自己又好心辦壞事了?本應該讓陸昀感動十分的「願愛不移若山」,可現在看,陸昀情緒好似並未如自己想像中那般激蕩?

  然陸昀卻走神了。

  他一定沒有陸顯夢中他死的時候那樣深愛羅令妤,但當他看到羅令妤在荷包中藏著的真正願望時,他確實開始心神飄忽,開始聽不進陸二郎的話,開始想著羅令妤了。想她現在做什麼,想她是否喜愛他,對他的喜愛又到何種程度,想她繡荷包的時候在想什麼。

  想自己明日就要走了,竟然未見到她。

  想她願愛不移若山,他是否回應得起……

  陸昀攢緊手裡荷包,在陸顯滔滔不絕的繼續叮嚀下,郎君突得抬目,打斷了陸二郎的話:「我有些事。二哥抱歉了。」

  他轉身就要出門。

  陸二郎當即站起,急道:「你要做什麼去?我吩咐你的話還沒吩咐完。邊關那麼危險的地方,你怎能不聽我把話說完?三郎,三郎……陸雪臣!」

  陸顯匆匆追陸昀追出了屋舍,只見自己的三弟衣袍如雲鶴飛揚,行走極快。長窗舍外,晚風吹過。陸顯襪子踩到屋外氆毯,急忙趿鞋,陸三郎人已經走過了院中如滴的翠竹芭蕉,隨意擺了下手——「二哥再有什麼要囑咐的,寫在信中便可。我回來再看。」

  陸二郎:「……」

  ……

  明明三弟人就在家中。

  他要和三弟說個話,還得寫信?

  這是什麼操作?

  ……

  陸顯被弟弟氣得額頭青筋顫顫,派小廝出遠門去看。小廝氣喘吁吁地回來,報說三郎一徑往最遠的院子去了。那麼遠的方向,該是表小姐羅令妤所住的地方。

  乍悲乍喜,陸顯一瞬間又不埋怨三弟了。

  陸二郎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慢悠悠回到了陸三郎的屋舍中,撩袍在窗前坐下,開始給三弟寫信——寫自己對三弟的漫長的、多如山一般的叮囑。

  ……

  心中激蕩,情潮似海!

  捏緊手中荷包,只想立刻見到她,立刻與她說話,立刻問她!

  陸昀到了羅令妤院子,在院中看到侍女們三三兩兩地坐著玩耍。侍女們看到陸三郎突然乍到,都吃了一驚,紛紛起身相迎。然侍女們的伏拜禮還沒做完,眼中看不到她們的陸三郎已經擦肩而過,往關著門的屋舍走去了。

  院中的靈玉和靈犀追過來:「三郎,你要做什麼?」

  陸三郎不與她們浪費時間,他行步如流雲,看到主屋亮著燈火,當是主人未睡。陸昀直接拉開了門,聲音緊繃:「令妤……」

  才喊了兩個字,陸昀就閉了口,眼皮微跳。

  因他打開門,看到的是一眾鶯鶯燕燕。鶯鶯燕燕們或坐或立,或行酒令,或作詩品玩。陸三郎乍一下出現在門口,翩若驚鴻般的清俊形象,一下子吸引到了所有女郎的目光。女郎們紛紛驚喜:「三表哥,你真的來了?!」

  陸三郎目光掃過她們,與舍中一角的女郎對上。羅令妤正跪坐在小方榻上,面前擺著一排瓷碗。女郎手中拿著箸子,旁邊蹲著托著腮幫的妹妹羅雲嫿。顯然羅娘子原本要敲箸,家中來避暑的表小姐們都等著欣賞,陸三郎就出現了。

  羅令妤仰頭,也是微懵。

  陸三郎:「……」

  陸昀慢慢道:「我明日要走了,你卻在這裡尋歡作樂?」

  羅令妤帶著那個有點兒懵、有點兒尷尬的神情站了起來。羅令妤眼神有點兒躲閃,腮幫子咬了一下,她含糊道:「不是……三表哥怎麼真來了啊。」

  這話有點兒奇怪。陸昀再次看了她一眼,問:「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一旁的江婉儀已經帶著有點兒古怪泛酸的語氣笑道:「我們在為三表哥辦送別宴啊。羅妹妹做東道主,請侍女去尋三表哥了。我們都道三表哥日理萬機,平時又不參加我們的宴,必然不來。我們與羅娘子打賭呢。沒料到我們輸了,三表哥真的來了。」

  江婉儀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酸了一句:「……三表哥對羅妹妹真好。」

  陸昀心想:……是麼?

  他看向羅令妤,他怎麼不知道自己被邀了什麼宴?錦月應該還沒這麼大的膽子瞞著他吧?錦月應該知道,通常羅令妤的邀請,他是會赴的。而今他一無所知,再看羅令妤心虛地眼神躲閃,陸昀心中自然知道問題出現在羅令妤這裡了——

  她與表小姐們說邀請他參宴,實際上她根本沒有邀請他。

  只不過走個過場,裝作已經邀請過了。

  最後遺憾地與表小姐們達成共識:大家在陸三郎那裡都不特殊,陸三郎誰的面子都不會給。

  羅令妤美色出眾,與郎君的相處帶有天然的優勢。但和女郎的相處,就需要動些小心思。若是日日引得旁人嫉恨,對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並沒有什麼好處。所以她才會跟表小姐和他面前,完全是兩套說辭。

  陸昀垂下眼,發覺自己現今竟然能夠站在她的立場,去為她著想了。

  他再次捏緊手中的荷包:……這便是「願愛不移若山」麼?

  ……若是他當真愛,愛自是不移若山啊。

  陸昀出神時,羅令妤已經走了過來。她有點兒尷尬,又不願他點破她的虛偽。她仰目用眼神哀求了他一下,背對著表小姐,她婉婉笑問:「沒想到我竟然真的請動了三表哥。三表哥那麼忙,也願意與我們玩麼?」

  羅令妤頭皮發麻,睫毛顫抖,面頰飛紅,緊張地等待著。她袖中的手指,不停地絞著。

  她心中難堪,想自己竟再次讓他撞見了。

  陸昀會怎麼想她……她心神不安時,郎君溫熱的手抬起,揩了揩她的肩頭。女郎肩膀僵硬,郎君的氣息拂過她臉頰。聽陸昀語氣中並無呵斥厭惡感,他低聲道:「我來,自然是為表妹助興了。表妹方才在做什麼?」

  羅令妤有點兒訝然:「……擊箸而歌。」

  陸昀「哦」了一聲,慢吞吞道:「那我吹塤以伴可好?」

  羅令妤猛地抬頭。

  四目相對。

  情意似水。

  繾綣不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4 PM

第86章

  擊箸徘徊,歌聲柔悅。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月流光,夜未央,琴鳴弦。羅令妤極愛這首詩,其詩間流動的音律美極為罕見,清新活潑,靈動大膽。譜好曲時,便仿佛能見詩人那般瀟灑沉吟、是夜歌吟的模樣。眾女遺憾沒有請供舞者來給她們演繹這首詩,羅令妤乾脆親自上陣,擊箸而歌。

  江婉儀被身後的女郎用手肘推了一下,她目光盈盈,歎道:「今年的『花神』啊,往年都是陳娘子勝。我也想知羅妹妹是有多厲害。」

  雖然當日「花神選」時江婉儀不在,但她可以想見羅令妤所引起的轟動。有女酸溜溜說羅令妤不過是舞跳得新奇,投了名士們的緣。但江婉儀知道,名士們評選「花神」,絕不可能僅看一個新奇的舞。女郎的編曲、對樂的把握、所選的辭賦故事……皆在其中。

  名士們選的,是那般風流婉約、可上仕女圖、後世以觀的美人。

  現下舍中箸落清脆,羅女郎長袖一次次揚起,手中的箸子準確敲在她面前的一排排瓷碗上。而她口中吟哦,歌聲婉婉。同時,悠悠的塤聲響起,如流雲追月般,徘徊于女郎周身。

  女子垂首擊箸,男子閉目吹塤。

  女郎靈動,郎君雅致。

  一左一右,歌聲、箸聲,與最後加入的塤聲合三為一,共同繞梁。奏樂最能顯示人的心有靈犀。由此可見陸昀的功底——不愧是當代名士。他從未聽過羅令妤要怎麼唱怎麼敲,他的塤聲後來乍到,卻能緩緩地跟上韻律節奏。

  這般才華橫溢的郎君!名士之風,琴棋詩畫皆是上等。他是羅令妤最為傾慕的「尋梅居士」。

  雖心中心思不斷,然本心深處,羅令妤最愛的,向來是尋梅居士那般清傲、超凡脫俗的人。而她傾慕的名士,恰恰是陸昀。羅令妤便笑了,側過臉,她耳下的明月璫水波一樣在雪玉一般的臉頰上浮動。她清澈的眼中,倒映著郎君望來的那一眼。

  子夜星河懸掛於天,他眸中笑意若有若無。

  眾女:「唔……」

  既振奮於歌聲和樂聲的配合之妙,又失落於二者的配合之妙。有人去看羅娘子,有人望著陸三郎發癡,皆是目有黯淡色。江婉儀也是失魂一般,左看看,右看看,心中難說是什麼滋味:陸三郎自是當今公認的名士。每回來陸家,陸老夫人都讓陸三郎教她寫詩作畫。可是陸三郎何等敷衍。

  ……她都不知道他會吹塤。

  女郎們早已察覺到陸三郎和羅氏女之間曖昧微妙的關係,之前讓羅令妤去請陸昀也只是試探。現下試探出了結果,女郎們都有些不太開心。只有坐得離姐姐和未來姐夫最近的羅小娘子羅雲嫿越坐越近,越聽眼睛越亮——

  這般好聽!

  一曲終了,陸昀放下唇邊的塤,江婉儀已經走了過來。女郎面頰染紅,用陸昀所熟悉的傾慕眼神害羞地看他。江婉儀開口正要誇陸三郎厲害,陸昀站了起來。依然是山巔清雪一般高貴冷清,陸三郎在家中也沒有對女郎多溫柔一些。在江婉儀開口前,陸昀淡聲:「明日我便走了,再見不知何時。敬表妹一碗酒。」

  他眼神一揚,旁邊已有機靈的羅令妤送來了酒。

  江婉儀:「……」

  她懵懵地被她三表哥勸了一碗酒,喝完後臉頰燒紅,頭暈暈乎乎地坐了下去,忘了自己方才想跟陸昀說什麼。她只是美目燦燦,愛慕地盯著三表哥……又去跟別的女郎敬酒了。

  家中的表小姐們受寵若驚:有生之年,竟能喝到三表哥敬的酒!三表哥以前都不跟她們玩,都不理她們。

  繼而女郎又傷心:一定是因為明天陸三郎就要走了。

  羅令妤眸子睜大,看陸三郎不假辭色,就端著酒碗,從屋舍最左邊一排,一直敬完了圓弧一圈。陸昀到她面前時,她才端酒杯站起來,陸昀似笑非笑地撩了她一眼。羅令妤端酒的手微微一顫,陸昀獨獨繞過了她,去給別的女郎繼續敬酒了。

  羅令妤:「……」

  旁邊女郎們目露譏嘲色,然後又假惺惺地來安慰她:「三表哥一定是忘了,別急。」

  羅令妤悵然地坐了下來:做戲要做全套。她既然跟表小姐們說陸昀和自己不熟,小心眼的陸三郎,就讓她知道什麼叫「不熟」。

  偏給她難堪!

  羅令妤心中腹誹陸昀不斷,但當陸昀敬酒敬到第二圈時,她一下子愣了——陸昀這哪是跟她置氣的架勢呀,他是要喝倒所有表小姐的架勢。

  女郎們太多,一個個窩在羅令妤屋舍中,短期內都不打算離開。陸昀又不願和表妹們多說話,怕自己給一點希望,就再甩不開。他吹塤的時候,就想到用喝酒來代替說話了。陸三郎頭皮也是麻了一下,要喝倒一群女郎,那得喝多少酒,他以前也沒有這種經驗。

  羅令妤懵懵地成了那個旁觀者,傻眼地看著陸昀喝倒了一個又一個。小妹妹在旁同樣看傻了眼,擔心地問姐姐:「三表哥……不是明日要走麼?喝這麼多酒他沒事吧?」

  羅令妤非常不確定,心虛道:「……應該沒事吧?」

  她也未曾見過陸昀喝醉啊,陸昀從不讓自己置於那般程度的。低頭一想,羅令妤還是囑咐妹妹爬起來,到外面喊侍女要醒酒湯。

  當今名士,陸昀恐怕是第一個用喝酒的方式來和女郎們溝通的。端酒敬酒的郎君俊美高貴一如往日,抬手揚眉間氣度雍華,因飲酒的緣故,玉白的面容微微發紅,眼睛水洗一般,越來越亮,漆黑奪目。他眼中流光溢彩,眉目流動間,那股子既傲慢又勾人的氣質,讓女郎們心肝噗噗直跳。

  簡直如發騷的雄孔雀一般,羽尾一展,目不能移。

  於是女郎們繼續為色所迷,被陸三郎灌酒灌得吃吃笑:三表哥也太好看了些。哪有人越喝酒越好看的啊?

  ……

  一個時辰後,原本坐在屋舍中的女郎們,咚咚咚,一個個全都喝倒了。醉得東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夕。到最後一個女郎口中含糊嚷著「不行了、我不行了」倒地,陸昀哈哈一笑,扔掉了手中酒碗,往後趔趄退了兩步。

  羅令妤已經起身,到門口去端醒酒湯了。吩咐侍女們把一步三回頭的小妹妹拖走,一屋子酒氣熏天,羅令妤從沒見過這麼壞的郎君——明知道女郎們喜歡他,一點都不給人說話的機會,把表小姐們都喝倒了。

  但同時,羅令妤尾巴又上翹,有些飄飄然:這麼壞的郎君,他親口說他心裡有她。她真是厲害。

  羅令妤和侍女們把一個個醉得慘不忍睹的表小姐們扶起來,讓人送表小姐們回去。進進出出,接人又送人,表小姐們身邊跟來的侍女大吃一驚,沒想到自家女郎參個宴的功夫,就能醉成這樣。羅令妤輕聲細語地吩咐她們照顧好各自女君,,把煮好的醒酒湯一碗碗送下去。侍女們感激看她一眼:羅娘子真是好人。

  這麼忙下來,等送走了所有的表小姐,已經又過了一個時辰。

  侍女靈玉在院中為額上流汗的女郎擦汗,鼓勵女郎:「還剩下陸三郎一人,就全部安頓好了。」

  羅令妤擺手:「陸三郎最不好解決,我來。你們都先睡吧。」

  於舍外整理好儀容,在侍女們鼓勵的目光下,羅令妤端著一碗醒酒湯深吸口氣,推門入室。她關上門,擋住了外頭侍女們窺視的目光。羅令妤吸了口氣,調整好心情,才回頭轉向那身後的郎君,作出氣勢洶洶與醉鬼算帳的樣子來:「陸昀你這個混帳又給我找事……」

  定要作出自己吃虧的樣子。

  她忽地怔住,因為想像中的情況和眼前見到的不太一樣。她方才和侍女們扶表小姐們出去的時候,陸昀還靠著牆揉著額頭,看似喝酒喝得頭痛、難受。之後羅令妤站在院中,扮演柔弱可憐的表小姐,把女郎們一個個送走。在羅令妤想像中,自己回來後看到的陸昀,一定是一個醉鬼的模樣。

  定是很討厭的、渾身酒味的臭男人的樣子。

  但是她看到的不是那樣。

  推開了窗,驅散舍中渾濁的、濃烈的酒味。陸三郎坐在窗上,一腿曲著踩在窗臺上,手搭在膝上。他似確實不太舒服,閉著眼,頭靠著窗櫞,臉朝向窗外的方向。院中盛夏夜,心思靈巧的表小姐羅令妤種了許多花。窗打開的時候,清新的空氣飛向陸昀,那被風吹起的雪白色花瓣也簌簌然,從樹上飄落,飛向陸昀。

  風露月華,無數細雪一樣的花瓣在月光下流連。陸昀靠窗而睡的短短時間,他身邊、肩上已經落了許多花。細雪從月光下飄向他……那睡在月光花香中的青年,被風月所埋。

  「啪。」

  手中端著的醒酒湯掉地,瓷碗清脆的摔碎聲,讓羅令妤面紅耳赤地蹲下去撿。她臉頰緋紅,燙得不行,覺自己這樣丟人。不就是一個男人嘛……她眼尾飛揚,悄悄去看,見靠窗的郎君被她的摔碗聲驚醒,側過臉來看她。

  他偏頭手撐著臉,辨認了半天後,勾唇一笑,眼中桃花亂撩。

  陸昀懶洋洋伸手:「過來。」

  羅令妤審度一下:「你喝醉了吧?我給你端碗湯。」

  陸昀輕笑:「過來,看『彩雲追月』。天上的雲動得這麼快,可真好看。」

  陸三郎邏輯清晰,話語清楚,看上去實在不像是喝醉了的樣子。再是他神秘地說什麼「彩雲追月」,羅令妤禁不住好奇。女郎丟下了地上湯汁撒了一地的碗,腰肢款擺,慢慢吞吞地走過去,探身要看窗子外面:「什麼『彩雲追月』啊……啊!」

  後面那聲「啊」拉長,因為她一走到近前,仰目看天,陸三郎眼神平直,盯著她的胸部。她俯身探窗,那愈發飽滿的玉瑩便跳脫一般顫了顫,如快溢出的山丘化水一樣……陸昀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摸了過去。

  羅令妤腿一軟,就往下跌坐。幸好有個窗格子,陸昀再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她坐到了他對面的窗頭。郎君長手臂一拽把她拽了過去,與她額頭抵著額頭,他悶笑不住:「啊什麼?」

  羅令妤口鼻間皆是他的氣息,酒香陣陣,並不腥臭。他的手臂一條摟住她的腰,一手還放在她胸口,被她羞惱地扯了下去。羅令妤嘟囔了一句「沒有彩雲追月,你騙我」,陸昀漫不經心:「我不那麼說,你怎麼會走過來?」

  羅令妤美眸一揚:「幹嘛非要我走過來?你可以走過去嘛。」

  陸昀:「懶得站起來。」

  羅令妤:「……」

  他有些怪怪的……女郎小聲問:「你到底是喝醉還是沒喝醉啊?你記得你明天要做什麼嗎?」

  陸昀似有些遲鈍,垂著眼盯某處盯得專注。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才慢慢抬目:「坐在我懷裡,想著明天如何,看來我不能讓你專心啊。」

  羅令妤漲紅了臉:「……」

  確定了,這是真醉了!平時他雖然放蕩,但還不會一開始就這麼說……不屑和一個醉鬼廢話,羅令妤動腦子想怎麼把他扯開時,他唇貼過來,親上了她的唇。本就是額抵著額,親吻格外方便。他冰涼的鼻樑擦過來,溫潤無比,羅令妤「唔」了一下,後腰被他的手揉著,身子就不由自控了。

  吻得綿密沉醉。

  片刻後,羅令妤被他憋得氣短,捶他的肩,嗚嗚咽咽。陸昀才貼著她的唇,他濕潤的唇一張一合,喃聲:「真香……」

  羅令妤:「混帳呀……啊!」

  她又一聲叫,因他那手,又放到了她的胸上。但是只是流連,他的唇,卻只碰她的唇。陸昀含笑:「啊啊啊,有什麼好『啊』的。一聲又一聲,這麼快就叫床啊?」

  陸昀聲音含糊,撩望她,戲弄道:「不過哥哥喜歡聽你叫,再大聲些。」

  羅令妤臉頰緋紅,整個人春水一般軟倒。一時為他在她身上點火的手,一時為他放開了的語言。她算是明白了,陸三郎放開後葷話不斷。桃花眼一眼又一眼地撩撥她,他眼中情動無比,勾著她,他還又親又吮,纏纏綿綿。

  ……平時的陸昀就已經很輕浮了,但是和喝醉了酒的他比,平時的陸昀簡直是聖人!

  羅令妤臉埋在他汗濕的頸間,顫巍巍,如花瓣搖落一般。

  頸與頸廝磨,勾勾碰碰,輕微點火。女郎的脖頸,便高高向後仰,修長似天鵝頸一般。

  腰肢再緊,好像要被他箍入他身體中去的。她的手也在他衣上發著抖摩挲,手指摸過他衣上的紋絡,勾過他腰間的蹀躞帶,身子發燙,臉頰火熱。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如行走沙漠卻逢甘露一般,極為渴求他。

  兩人的衣衫都是齊整的。

  陸昀眸中火光越來越亮,只是吻她,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地吻。

  羅令妤害羞地別過臉:「雪臣哥哥,不……不要這樣……」

  她心中想,身子給了他也好啊。

  其實此時代男女私通是常事,婚前苟合無人多問。只是羅令妤發現,陸昀似很在乎。對她幾多撩情,他卻始終不踏入那一步。羅令妤疑心他還在猶豫,還是不確定要不要娶她。正是他這種想法……羅令妤才覺得失身於他是好事。

  他就不必再試探再糾結,他就會娶她了。

  郎君目光如火,他望著她,眼中的欲極為明顯,讓羅令妤略微僵硬。他眼睛黑沉,幽似狼光,與素日不同,讓人害怕。羅令妤咬唇,嚶嚶而泣。看他用眼神勾她,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看她。他眼中情切,羅令妤腦中譁然一空,感覺他在用眼睛親吻她全身一樣。

  一直看、一直看……就是沒有行動。

  羅令妤臉頰飛霞,趴在他肩上抽搭:「雪臣哥哥……嚶嚶嚶……」

  陸昀目中的火光再甚。

  他撐不住她的勾引,低下臉來親她的眉眼止渴。女郎手指插入他發間,時輕時重,如她那飄忽不定的情潮般。玫瑰一樣盛開,她的發簪被搖落,青絲鋪下,臉蛋甚美。她哭啼啼,反反復複幽幽怨怨:「不、不……不要了……」

  陸昀親吻她,吻了一會兒後,他又彎眸,與她貼唇笑道:「妤兒妹妹,你這人可真有意思。」

  羅令妤雙眸潮濕而多情地望去。

  陸昀似笑非笑:「我碰你什麼了,你就叫成這樣?我連你衣帶都沒解……我就親了親你而已,你叫的,像是我怎麼了你似的……妤兒妹妹,今日都做戲成這樣,待我真碰了你,你是否真要在床上躺三天三夜才能歇夠?」

  羅令妤:「……」

  她頓羞,又大惱。

  ……平時的陸昀很討厭!喝醉酒的他為什麼還是這樣討厭!

  不,是更討厭了!

  ……

  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他不脫她的衣,不打算睡她,還嫌她反應太激烈?她翻侍女尋來的那類書,人家女郎都是這麼叫的!這叫鼓勵他懂不懂!他竟然嫌棄!

  他這個坐井觀天的傻子,根本不知道她對他有多好!

  ……

  羅令妤一把推開這個沒有情趣的男人,鳳眼上翻,小白眼翻了他一臉,轉身要走。

  陸昀從後貼來,抱住她腰笑:「怎麼又生氣了……幹嘛啊,總和我生氣?」

  羅令妤哼一聲,不打算多說話。反正一個醉鬼,說了也白說。她要走的架勢很堅決,陸昀卻到底是男人,從後摟抱她,她便掙不開。鬧得一身汗,鬧得火氣蹭蹭蹭,鬧得羅令妤都要發火了……忽然聽到他埋於她肩上低柔的聲音:「妤兒妹妹,待我從北方回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羅令妤:「……!」

  她一下子忘了這個人是醉鬼,一下子忘了自己先前還在想不要理他。她頓時擰身,整個人被摟到了他胸前。她瞪大眼睛,顫聲:「你說什麼?!你不是不想婚娶麼?」

  陸昀反應遲鈍了一下,才歎息道:「……是不想。可是妤兒妹妹不一樣呀。」

  他低頭貼著她的臉:「我只有一個要求。」

  羅令妤:「……這竟然還有要求?!」

  陸昀:「你答應過我的。」

  羅令妤:「我哪有……啊,你說那個啊。」她想起了自己評選建業花神,尋陸三郎走後門時,陸昀提出的三個要求。

  而今,陸昀慢慢地與她重複道:「第一,跳舞給我看;第二,親我;第三……」

  羅令妤定定看他。

  看他眼中倒映著漂亮的她:「第三,不要嫁給別的男人。」

  羅令妤與他對望。

  他堅定地捍衛著這個要求,耐心地等著她。他這樣,羅令妤一時又疑惑他是否喝醉了。可是陸昀給她的條件這麼好……只要她答應,他就娶她。而她心中悄悄地愛慕他,這樣的要求,於她一點損失都沒有。

  羅令妤嫣然而笑。

  她仰目,笑道:「我答應你。」

  ……

  她答應他不在的時候,她不去求別的姻緣,她答應她會等著他回來。

  哪怕現在他是個醉鬼,她的答應,他清醒後也未必記得。

  ……

  陸昀笑起來,拉著她的手親了親:「那我們去看『彩雲追月』。」

  羅令妤羞答答地嗔他一眼:「不是說騙我麼?又有了?你這人不老實,嘴裡就沒實話。」

  陸昀輕笑:「彼此彼此。」

  ……

  陸昀與他的羅妹妹站在窗前,觀望天上飛快流動的雲霧,看那雲霧包圍著月亮,月光越來越暗。

  同一方天地,陸二郎陸顯在三弟的屋舍中奮筆疾書。他三弟抱著美人與美人卿卿我我纏纏綿綿你來我往的時候,陸二郎苦哈哈的,把自己那漫長的囑咐寫成書信,期待陸三郎明白北方此行的危險。

  寫的累了,陸顯趴在案上,睡著了。

  睡的時候,他做了一個非常短的夢。

  夢中也是這樣的夜,但不是陸昀醉醺醺地抱著羅令妤不撒手,而是陸昀見過一撥又一撥問候他的人後,羅表妹姍姍來遲。二人表情,陸昀讓羅令妤發誓,要羅令妤不要嫁別的男人。

  夢中看到這一幕,陸二郎唇角忍不住含了笑。

  他翻個身,摔了下去。

  因為現實中翻身的緣故,夢中場景一頓,變化了。又是那場雪,那看不到盡頭的大霧。然這一次不是羅表妹哭著喊人,卻便尋無人。而是更早的時候,陸三郎臨死前,靠在山石上,低垂著臉。

  夢裡的陸二郎聽到三弟的喃喃自語:「你若是忘了我……嫁別的人就好了……我當日不該要求你……」

  陸二郎臉色慘澹。

  他只看到三弟在風雪中性命一點點流逝,他撲過去想救三弟,然他只是夢中過客。他始終不知陸昀在臨死前,到底在想什麼。

  ……

  次日,建業出了軍隊,前往邊關。隨軍的參軍,卻是一個半醉的酒鬼。這酒鬼,使眾人一起無語。偏酒鬼思路清晰,說話邏輯也在,就是……言行十分得放蕩,和平時的陸三郎一點也不一樣。

  送陸昀去碼頭的人還是很多的。

  羅令妤紅著臉躲到周揚靈所扮的周郎後,幾乎不敢看陸昀。

  陳王殿下卻是被陸昀拉住左手囑託:「我妤兒妹妹就交給你照顧了。你知道什麼叫照顧吧?不是讓你娶她的意思。」

  劉俶黑著臉:「……」

  陸二郎被陸昀拉著右手:「你也要照顧她……」

  陸二郎臉白:「三弟,你快走吧……將軍都快發火了……」

  好不容易送走陸昀,因喝醉酒的緣故,硬生生讓離別變得沒那麼傷感。陳王劉俶與眾人站在岸頭,看船行遠,剛才趴在他肩上廢話極多的某人終於走了。陳王鬆口氣,回頭向身後隨意一看,要說羅令妤。明明知道陸三郎第二天要走,她還灌醉他。

  羅女郎多聰明,陳王一看過來,她垂著頭嚶嚶哭泣。周郎拍著她肩,溫柔無比地安慰她,又對陳王不贊同道:「妹妹已這般難受,公子還要說她!」

  劉俶僵硬:……他說什麼了?!他就看到郎情妾意,如此和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4 PM

第87章

  司空府比起隔壁的大司馬府,已經算十分悠閒。畢竟三公和三公之間,也是有區別的。司空府掌管的水利祭祀之事,在現今北方打仗的情況下,沒多少人關心。如此清閒,以至於衡陽王劉慕早上來衙署轉了一圈就走了。劉慕再來的時候,帶回了他新得的一把寶劍。少年郎旁若無人地坐在司空府的辦事房捨下,拿著絹布細細擦拭他新得的劍。

  劍如清雪,映著少年凜冽肅冷的眉目。

  劉慕愛不釋手地擦拭這劍,冷不丁的,他的劍上映出了一個青年湊過來的清致文雅面孔。那青年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劍,好似在研究一把破劍有什麼值得欣賞的。

  劉慕眼皮一撩,皮笑肉不笑:「你來幹什麼?」

  陸顯咳嗽了一下:「都是同僚,我來關心下公子。」

  實際情況是同衙署的郎君苦不堪言地與他說自衡陽王來到他們司空府,就沒做過什麼事。司空府堆成山的卷宗也沒見這位少年郡王哪怕翻看一眼,劉慕如此遊手好閒,何必來司空府?隨便找一個沒有實務的衙署待著,不是更好?然衡陽王暴戾,陛下還寵著他,眾郎不想到劉慕面前被罵。據說陸二郎和衡陽王交好,眾郎君就推舉陸二郎來試探一下衡陽王是什麼意思。

  恰陸顯另有自己的打算,就直接來找劉慕了。

  陸顯旁敲側擊:「公子不日就要離開建業,與我三弟一樣去邊關了?公子也是去南陽?」

  劉慕懶洋洋:「南陽的戰事還沒緊到隨便一個人都往那裡湊吧?孤要去的是潁川。」

  陸二郎當即贊:「潁川是個好地方!」

  劉慕:「……你當孤是去遊山玩水的?」

  陸顯乾咳了一下。

  閒話拉扯了一堆,陸二郎坐在衡陽王下座,旁敲側擊不斷。他被劉慕白了好幾眼,卻毫無自覺。青年面上帶著和煦的笑,讓劉慕暗自納悶並憋屈,這位陸二郎真是一貫的不會看人眼色。說了一盞茶的話,仍然未進入正題,劉慕不耐地放下了手裡的劍:「你到底來找孤做什麼?孤不是早與你說了,司空府這邊,孤只是暫留。孤不打算在你們這裡做什麼。」

  陸二郎非常理解:「不怪公子嫌棄我們這邊,好男兒志在四方嘛。其實我也一樣……悄悄與公子說句心裡話,我正在做我父親的功課,我也打算去邊關。」

  劉慕:「……你?!」

  他上下掃一眼陸二郎的身量,瓊枝玉樹,儒雅溫和,一貫的清瘦文士模樣。貴族郎君一貫相貌出眾,這青年面容白淨,手指修長,這樣的人拿拿筆桿子也就到頭了,竟然還想著上戰場?

  陸二郎厚臉皮道:「我正想與公子你打個招呼,好歹你我相識一場。你這樣的一定是要上陣打仗的將軍了,我肯定上不了戰場,我效仿我三弟,給你做個參軍如何?有你與我父親一起幫忙,到時候你離都的時候,我就能一道去了。」

  劉慕訝然無比,再次打量這位腦子不正常的陸二郎。效仿陸三郎陸昀?雖然後來證實想殺自己的是自己的皇兄,但劉慕心中其實一直懷疑,當日到他衡陽王府刺探的那刺客,正是陸三郎。陸三郎絕不僅僅是一個名士……陸二郎和陸三郎,也差的有點太遠了吧?

  劉慕:「你認真的?」

  陸顯點頭。

  他自然是想過了的。三弟走後,他日夜憂慮那個不祥之夢,想的極為焦慮。他的夢一直做得斷斷續續,好似只有現實中發生點什麼,或者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才會刺激夢境繼續走下去。而近日,陸三郎走後,建業一切太平,陸顯再未做夢。

  沒有做夢,他就弄不清楚夢裡還會發生什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三郎的死。

  想來想去,陸顯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乾脆自己也去邊關。自己時時刻刻地看著三弟,照顧三弟,這樣總不可能出意外吧?

  但是陸家嫡系一共就兩位郎君,他弟弟已經去邊關了,陸家幾乎不可能把他再送去。陸顯自己的父親絕對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去那般危險的地方冒險,陸顯只好來求劉慕幫他。只是他說了半天,劉慕興趣缺缺,敬謝不敏,顯然並不想和他共事。

  劉慕心想,我要一個文弱書生當參軍做什麼?何況是一個有腦疾的人?有腦疾的人為什麼不好好治病,非要到處跑?

  陸顯見這位少年衡陽王無動於衷,只好使出殺手鐧:「……我與你一道去了潁川,日日在你眼皮下,你才不用擔心我一個人留在建業,不小心把你想弒君的秘密說出去啊。」

  劉慕:「……?!」

  目中掠起風雪如暴,劉慕砰地一腳踹翻面前的案幾。他站了起來,陰測測道:「你威脅我?」

  陸二郎被少年身上挾帶的暴風雪逼得向後連跌坐,臉色蒼白。看衡陽王目有殺意起伏,陸二郎連忙道:「我欲與你一道去邊關!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劉慕陰冷的目光盯著他半天:「你當真只是想去邊關,沒有旁的目的?」

  陸二郎苦笑:「旁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照看我三弟,與你無關。公子就幫我一場吧。」

  劉慕與他對視。

  慢慢的,這位少年公子收了自己一身的戾氣,語氣微怪:「……你對你那仙女似的表妹真不錯,竟能為她做到這一步。」

  陸二郎茫然的:「啊?」

  ……誠然他做一切,目的確實是為了讓三弟活下來,讓三弟抱得美人歸。但是劉慕是怎麼知道的?

  劉慕眼皮低垂,眸心清黑,眼神複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愛慕你表妹,是以做什麼,都口口聲聲提起她。碼頭那日陸三郎發酒瘋的事我也聽說了……被他拉著託付,幫他照顧什麼表妹……你心中定然很苦吧?明明是你愛慕你的表妹,最後卻要成全你三弟。若不是太愛她,你怎會做到這一步呢?」

  陸二郎:「……」

  陸二郎瞠目結舌,萬萬想不到這世上的誤會如此可怕,而他竟然真的扭轉了如此多的劇情——劉慕竟以為他愛慕羅表妹!

  在他夢中,衡陽王娶羅表妹,利用的成分極多。衡陽王怕羅令妤說出他的秘密,羅令妤又使勁手段地討好他,讓他不舍殺她。衡陽王乾脆娶了她,將她綁死在自己身邊。然雖是如此,劉慕也一定喜愛羅令妤。若是不愛,最後建鄴城坡的時候,劉慕豈會先殺了羅令妤,才去自盡呢?

  他也愛她,怕她在城破後受辱,乾脆讓她死在他面前。

  他計較她對陸三郎的癡心,既恨又妒,可她仍然是皇后。

  ……在夢中,衡陽王劉慕那般喜愛過羅表妹。現實中,在陸二郎不斷的努力下,衡陽王和羅表妹之間毫無交集,劉慕對羅令妤的些微好感,硬生生被陸二郎作的幾乎沒了。他不再喜歡她,日後也不會受情傷,至死耿耿於懷她心裡的人不是他。

  這樣甚好。陸二郎雖然磕磕絆絆,對這些事都不太熟悉熟練,但到底把事情導向了好的一面。陸二郎成功過一次,如今再救三弟,應當也能成功。

  想到此,陸二郎坐在地上,微微笑了起來。

  青年笑容溫暖柔和,看著他的劉慕卻更愁了:看,這個陸二傻子又開始無緣無故地笑了。這種腦疾看似已經很嚴重的人,自己真的要帶他去邊關?

  劉慕有些抗拒,然而他又確實不信任陸顯、怕陸顯留在建業跟陛下說出自己的不臣之心。思來想去,劉慕只好捏著鼻子,答應了幫陸顯這一把。自己離開建業之時,可帶著陸二郎一起走。

  陸二郎站起來,滿懷激蕩地要和衡陽王擊掌:「你看你不必時刻將我當做敵人吧?你我之間,也可效仿我三弟和陳王啊。我以前不太喜歡我三弟總和陳王在一起,現在開始處理政事了,才知道在公子中,陳王有多難得。」

  難得的沒有時刻和其他公子們在一起鬥,爭誰能奪得龍首,爭得大位。陳王是個十分務實的人,沒用的事不做,他日日做的事,短期看,對奪大位都沒什麼太大用處。

  劉慕身子一哆嗦:陳王和陸昀?他和陸二郎?

  劉慕連忙:「不了不了,不用不用。你將我當普通人便好,不必尋什麼友情,你我並不合適。」

  他絕不會和陸二郎這種人做朋友!

  好在陸二郎只是隨口一說,這位少年郡王不買帳,他就岔開了話題。

  誰知他岔開了話題,劉慕臉又陰了下去,怪陸二郎利用自己。有些人,總是左右難討好,近而不遜遠則怨,陸二郎討好得分外辛苦。

  ……

  陸二郎這邊忙著找各種關係,好讓自己如願去邊關的時候,離開建業的軍隊行了十日,從水路換到陸路。軍士們到了驛站,將官們住驛,軍隊士兵在野紮營,各自井井有條。

  這些事,都是陸三郎陸昀安排的。

  離開建業上了船,昏沉睡了半天就醒了過來。醒來後坐在船上,陸昀卻有些迷茫。他不太記得自己夜裡在羅令妤那裡見到表小姐們和自己現在坐在船上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原本是要拿著那荷包,找羅令妤表情。

  而今也不知有沒有表。

  壓根想不起那一晚發生了什麼。

  陸昀心中忐忑,對自己的人品並不是太自信……他揉著額頭,歎了口氣。他卻沒太多心思想羅令妤如何,因在船上不過住了一晚,自來敏銳十分的陸三郎,就發覺自己跟著的這位叫魏琮的大將軍,對自己好似有些偏見。上行下效,整只大軍,都對自己有偏見——大家對他十分恭順,卻是那種討好一樣的噓寒問暖。

  「郎君,您如此尊貴,這種小事怎麼能讓您做?我來、我來就好!」

  「郎君在看書啊……真厲害,我們都不認識字,嘿嘿嘿。」

  「郎君,你這樣的人,跑邊關打什麼仗,圖啥啊?莫非是為了軍功?你這樣的還需要軍功啊?」

  陸昀漫不經心地應付回去,去尋將軍說事。然幾日來,他從未見魏將軍一次。

  換了陸路後,陸三郎在驛站為將士們安排好住所,回到自己舍中,發現兩位貌美侍女跪在舍門邊迎接自己。他倚門挑眉,默默地想,這事有點兒意思了。兩位侍女垂頭而跪,眼角餘光能看到郎君浮在地上的清俊影子。郎君多俊,她們遐想得面紅耳赤,卻是等了又等,就見陸參軍站門口不停地吩咐跟隨的軍士做事,就是不進屋。

  一個侍女大膽地抬頭去看,看到陸三郎竟盯著她們看,眼尾輕勾,略有些撩人。侍女心肝顫抖,被郎君那雙天然含情目看得身子酥軟,顫顫喚了一聲:「三郎……」

  陸昀問:「你們將軍真有意思。行軍打仗,還配侍女?」

  侍女連忙道:「我二人是魏將軍特意送給郎君的!將軍說,郎君不習慣隨軍,讓我二人來服侍郎君。我二人當好好照顧郎君,讓郎君滿意。」

  陸昀看著她,目中笑意已消。他語調悠慢:「哦……是不是要照顧到我床上啊?那他落後了,現在誰玩女人,我們上流士族,玩的都是孌童。」

  兩個可憐而無辜的侍女:「……?!」

  陸三郎開玩笑的吧?魏將軍送錯了人?

  看陸昀瞥她們兩個一眼:「伺候不好我,我不要的人,退回去,魏將軍是不是會殺了你們兩個啊,嗯?」

  侍女被他那怪異眼神盯得很害怕,白著臉,當即倒豆子一般把魏將軍的籌謀都說了出去。陸三郎眼中那份略有略無的鉤子一樣的眼神也徹底消失,兩位侍女眼睜睜看著他變得冷漠下去,清高尊貴,不容褻玩。

  陸三郎嘲諷道:「我看魏將軍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插手軍中之事,好好躺在女人身上消磨時日,等他打完仗分給我軍功就行了吧?」

  侍女哪裡懂這些,當然搖頭說不知。

  陸昀扯了扯嘴角,略倨傲道:「你們兩個回去,告訴魏將軍,我不缺軍功。他既知我出身豪門,當知軍功對我並無用。我和他不同,我想要官位,唾手可得,實在不必去南陽走一遭。他為利,我為名,大家道不同。」

  陸昀頓了一下,侍女們已經要退出門了,又聽他玩味一般道:「再給魏將軍帶一句話。寒門出身的,到底眼界淺。果然比不上士族。」

  侍女們:「……」

  這是刺激魏將軍啊!魏將軍聽了這話還不得氣瘋?!

  誰不知道魏將軍出身庶民,現今的官位是靠陳王殿下扶持,一點一點爬上來的啊?同是陳王身邊的人,陸三郎上來就一副要把魏將軍氣死的架勢……侍女們白著臉退了出去,將軍和參軍之間的爭鬥,不見血腥,殺氣卻不減啊。

  自古以來,將軍在戰場上主戰,參軍主持戰爭背後的事務。將軍和參軍之間,配合得好,旗開得勝;配合不好,兩敗俱傷。眼下在這支前往邊關的軍隊中,魏琮將軍和參軍陸三郎的爭鬥,刀光劍影,才將將開始。

  分外精彩。

  ……

  不提陸三郎如何逗弄魏將軍,和魏將軍在南陽如何鬥得厲害,但這支大軍到南陽後,確實緩解了一些北方面臨的壓力。南陽的士族們歡迎這支大軍,同時歡迎南陽的新任刺史,陸三郎陸昀。陸昀不光是南陽刺史,還是軍隊的參軍。身兼二職,南陽的士族都想試探試探他。

  南陽最大的士族,當是南陽範氏。

  南陽范氏的范四郎範清辰,在陸昀到南陽的第一天,就被自己父親派去迎接這位新刺史。在南陽,陸昀和範清辰重逢。范清辰陰鷙的眼盯著這個人,心中一派煩躁——陸三郎真是陰魂不散,且讓他心中不安。

  範清辰涼涼低笑了一下:然也不過如此,羅妹妹和我的婚約仍沒解除。陸三郎現在到了我的地盤,我又怕什麼?且看我如何給這位新任刺史找些麻煩。

  他沉著眼,換陸昀清淡地望過來一眼。兩位郎君目有星火,火光在半空中劈啪作響,都是覺得自己會是情場勝利者。

  軍政兩方,都要給陸三郎苦頭吃,陸三郎一心兩用地左右應付,期間還走山訪水,探查當地的環境氣候,與百姓情況。連續一月過去,陸昀除了清減了許多,竟然沒有被魏將軍和南陽士族逼得逃回建業去。南陽這邊才重視了他一些:陸三郎,有些意思啊。

  時日到了八月,建業已十分炎熱。八月中旬,陸家大家族繼續留在丹陽郡城避暑,而在某一日,家中的表小姐羅令妤,為自己的妹妹風光辦了一場小宴,慶祝妹妹長大一歲,是個十歲的小娘子了。

  家裡的表小姐們江婉儀之輩,都來捧場。自從陸三郎走後,陸家的表小姐們相處和諧了很多。

  羅雲嫿小娘子長大一歲,她姐姐不再如往常般只把她拘在家裡,而是鄭重其事,決定領著小妹妹進入建業的名流圈,把妹妹介紹給建業的女郎郎君們。羅雲嫿眼皮輕跳,抗拒道:「……這就不用了吧?出門交際,要好多錢的。」

  羅令妤:「沒事,我們現在沒那般缺錢了。脂粉坊開始盈利,我手上還有你三表哥給我的一些土地租賃之類的。他雖說要用來接濟流民,但多了的我也能用。陸昀那人慣是口是心非。哼,他一定是就是想把這些送給我,卻是不肯直說,非要用這種手段。」

  羅雲嫿猶豫著:「……我還是不想去……」

  羅令妤拍妹妹的肩,嗔道:「嫿兒,我日後是要留在建業的,你長大了,怎能不在建業交些朋友呢?我這般功利,沒交到什麼真心朋友。但你就不一樣了,嫿兒這般活潑善良,喜歡你的應該很多……你好好幫姐姐經營建業這邊的好名聲啊。」

  羅雲嫿瞪大眼。她不計較姐姐要利用她的善心去經營什麼好名聲,而是詫異地問:「為什麼你這般肯定你日後是要留在建業的?是、是……」

  她有大膽猜測,目有喜色漸起。

  羅令妤心中得意不止。

  塵埃未定,她不好四處炫耀,唯恐日後落了空,自己淪為眾人嘲笑的物件。但是對著自己的親妹妹,羅令妤捂著心口,忍著雀躍與羞意,點了點頭:「……是的,雪臣哥哥親口說他要娶我了。」

  羅令妤腮幫緋紅:「我日後,就是陸家的三少夫人了。」

  「我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裡,嫿兒你怎能不出門交際?哼,日日坐在家裡做女紅,我們可是不興這樣的。」

  羅雲嫿這才興奮地答應了下來,她雖經常無語姐姐不停地換喜歡的郎君,如挑貨一樣挑來揀去不知道到底愛誰。但姐姐這般說出……當是起碼有九成把握了。她姐姐就喜歡權勢富貴,權勢富貴中,陸三表哥若是和姐姐好了,那恐是最好的呢。

  難怪姐姐近日心情極好!

  三表哥走了,女郎一點都不難過,吃吃喝喝玩玩,再逗逗陸家的表小姐們。羅令妤現今的生活,何等愜意。

  然恐怕樂極生悲,羅令妤才應了周揚靈與她一道給城邊貧民施粥,晚上回來後,就病倒了。

  女郎病歪歪地倒在床榻上,上吐下瀉。周揚靈親自將她送回來,囑咐她好生歇息。次日,陸二郎才聽說羅妹妹病倒的事。三弟走前讓他照顧羅表妹,陸二郎自然不能讓人在三弟不在的時候欺負了表妹。陸二郎在早朝前先去探望羅令妤。

  正是用早膳之時,羅令妤歪在榻上,才喝了一碗粥,就全吐了出來。

  讓剛進門的陸二郎臉色微變。

  羅令妤自來不喜讓人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樣,眼角余光看到陸二郎,就拿袖子擋了臉,柔柔弱弱地:「二表哥,我容顏有損,招待不了你,你……」

  陸二郎卻沒走。

  而是先讓侍女們出去,他關上門前,還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

  羅令妤拉下簾帳,不肯見陸二郎。

  陸二郎卻不放棄,踱步走到帳外,沉吟良久。良久後,他忍著臉紅,俯身低聲問帳中病歪歪的美麗女郎:「表妹,你與我說實話。你這般上吐下瀉,莫非是、是……懷孕了?」

  羅令妤猛地一震:「……?!」

  陸二郎強忍著聲音中的擔憂與歡喜,隔著帳子握住她的手腕,責怪道:「你怎能不與我們說呢?三弟知道麼?他都讓你懷孕了,竟然還不娶你,留你一人……若非我發現,你可要如何是好?三郎那個混帳,他必須娶你!」

  羅令妤:「二哥……我沒有……」

  陸二郎卻認為她是害羞。

  不聽表妹解釋,屋外又有小廝喚,陸二郎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離開了。他當日下朝就先去與陸昀寫了信,告訴陸昀這件喜事,同時責怪陸昀。

  ……

  要等到十日以後,陸昀收到自己二哥的信,才百思不得其解地茫然著——難道那晚,他竟是、竟是……獸性大發,欺負了羅令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5 PM

第88章

  士族和寒門子弟的相交通常很麻煩,就如富豪與貧民的相交一般。地位低些的人,易敏感,易時刻盯著另一人。若二人關係好,尚能努力遷就;若二人本身關係就稱不上好,那在一起處事,總易摩擦。

  參軍陸昀和將軍魏琮的關係便如後者。

  陳王要扶持寒門來平衡世家、皇家多方面的利益關係,魏琮是得力幹將。然他出身寒門的身份,讓他面對上流士族時,既不屑,又欣羨,還帶著天生的自卑。陸昀來南陽前,陳王劉俶就說過魏琮此人的問題。而陸三郎見魏琮果然想排擠自己,他懶得拉攏此人去浪費時間,乾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魏琮不滿?那過來爭一爭好了。

  南陽軍營的幾位將軍日日見到魏大將軍與參軍陸三郎拍案怒吼,小心臟被嚇得噗噗跳。魏琮身量如山,魁梧高大,發起火來,營帳附近三丈內無人靠近。而他們的參軍陸昀,則是秀致逸美的濁世玉郎,長衣博冠,玉帶束腰。處在軍營這般地方,陸三郎鶴立雞群一般,顯眼得不是一點半點。

  眾人常怕魏琮一個生氣砍了那個冷靜得討人厭的陸三郎——

  魏琮:「我的士兵聽我的,我讓他們操練他們就得起來!你憑什麼把老子的話駁回去,讓他們多睡半個時辰?你一個小孩子你知道什麼,老子打仗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你這是延誤軍機你知不知道!」

  陸昀不緊不慢:「將軍自是擅戰,然將軍也是第一次來邊關。南方人士不習慣北方生活,且江南富裕,使人多懶多嬌。我南方士兵到北方陸地,水土不服,近日軍中已有人病倒,過度勞累易引起一系列問題。北國軍隊悍勇,而我軍本就弱,實不該在此時過度消耗勞力。我既是參軍,自然要嚴格杜絕任何問題的產生了。」

  魏琮:……大道理不斷的名士就是討厭。

  過兩日,魏琮又黑著臉沖到陸昀營帳中拍案:「為什麼我的兵,去給農人幹活!我們很閑麼?你怎麼管理的軍隊?」

  陸昀淡聲:「將軍勝仗歸來,騎高頭馬,配金光鎧,威風凜凜,百姓夾道歡迎。將軍自鳴得意,于馬上俯首,見路邊一農女時心花怒放,誇下海口要幫人務農,我無從攔起。總不能失信於人吧?我是幫將軍履行承諾啊。將軍若不想再發生這件事,不妨多修身養性,管管自己的日常言行。不要見到女人,就如色鬼附身一般,頭腦發脹神魂顛倒。」

  魏琮漲紅了臉:「……你你你竟說老子是色鬼附身,你知道個屁!那小娘子多好看!」說著,他再用古怪的眼神看陸三郎,「怎麼不見陸參軍多看美人一眼?你莫非、莫非……」

  伏在案頭批改公務的陸昀百忙之中抬頭,矜貴地瞥他一眼:「我何必看旁人?」

  魏琮震驚:「你竟如此厚顏,你莫非是說自己相貌出眾,每日只看自己已足夠?」

  陸昀看他的眼神很微妙了,歎口氣:「……將軍啊……」

  半晌後反應過來陸昀的意思應該是說他見過的美人太多、普通人不在他眼中,魏琮臉紅耳赤,被氣走了:……冷漠,傲慢,輕慢於他!陸三郎是說他葷素不忌,那人定是瞧不上自己這樣普通平民出身的!上流士族人骨子裡的清高太討厭!

  ……諸如此類,林林總總,魏琮將軍和陸參軍之間矛盾不斷,每日都要爭執一兩次。但意外的,兩人很多事上意見不和,軍隊出征卻沒有受到過連累。時人用男君和女君的關係來喻將軍與參軍。在南陽,大約只是陸參軍這位「女君」太難說話,意見太多,日日將「男君」氣得撓牆吧。

  這一日,剛贏了一場小仗,回到營中,魏琮將軍志得氣盈。他被老軍醫匆促包了下傷口後,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帳門。一是為親自慰問剛打了勝仗的手下兵士,二是每日尋陸參軍的錯處已成為他耿耿於懷的一件事。

  這次出了帳子,在營帳間穿梭,魏琮將軍發現軍醫的人數少,好多藥物送的不及時,滿營士兵哀嚎不斷。在擔架前,魏將軍安慰士兵;走遠一些,魏將軍便對身後的將軍怒吼:「參軍呢?這些不該是參軍做的事麼?陸參軍怎麼不親自盯著?」

  大將軍罵得身後人瑟瑟發抖、不敢還嘴,罵人時,魏琮視線瞥過一個方向,本已移開目光,卻察覺不妥後,再次看了過去。這一看之下,便見是軍營木柵門外,有數位衣著鮮亮華美的俏麗女郎徘徊。魏琮帶身後將軍過去時,便聽女郎們害羞地與守衛打聽:「陸三郎是否回來?我們想送郎君些禮物……」

  魏琮冷著臉:「行軍在外,但凡收人賄賂,三十軍棍起。」

  那幾位門外說話的女郎嚇一跳,打聽那位膚色黑黝、乍來蹦了一句話又乍走的男人是誰。而魏琮大步邁開,親自去營中尋陸昀。他想像中,自己要抓著陸昀這一個把柄,狠狠嘲諷這位參軍。不管女郎是不是陸參軍勾來的,營中軍醫少是不是陸參軍的過錯……魏琮都當做是陸昀的錯了。

  陸昀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帳中。

  積攢的公務來不及處理,外頭回來的傷患和軍醫、藥材也被他交給下屬去做。他怔坐在氈簾後,面前擺著陸二郎寫給他的書信。陸顯每日都要與他傳書,因距離過遠、時有氣候影響,這些書信到陸昀面前,有的會快些,有的慢些。眼下這一封,便是十日前就應該收到的。

  陸二郎的信該是寫的匆忙,字跡潦草,應該是他還忙著去做什麼事。雖則如此,陸二郎的信卻思路清晰,告訴他,羅令妤懷孕了。陸顯在信中斥他如此莽撞,衝撞了羅表妹;如此禽獸,羅表妹懷孕時他竟然不在建業……

  陸昀盯著這信已經半個時辰。「孕」這個字剛落入他眼底,他本能地就開始算時間:她如何能有孕了?時間對不上啊,他從未碰過她,難道她……是他走的那晚有的?

  陸昀通醫理,他在心中算自己離開建業一個多月,女子若孕,侍醫當能診出來。羅令妤若非在他走後綠了他,那孩子當是他的……

  陸昀靜了許久:除了那一晚喝酒,不存在別的時間。他不記得那晚發生了何事,然努力回想,偶爾能想起他與她耳鬢廝磨的曖昧片段。但也止於此了。更多的,他全然無印象。

  ……他竟連自己有沒有做過都不記得,她就有孕了。

  他父母那般無情,他是否能做好一個父親?他會不會像自己的父母一樣糟糕?他不想成親,不想要孩子……

  幾多惶恐,幾多難堪,幾多想逃,卻又有更多的欣喜湧上心間。陸昀垂下眼瞼,震驚太久後,目中漸露笑意……當魏琮啪得推開簾子怒氣衝衝進來時,便見陸三郎低垂著臉在輕微笑。那位俊美的郎君伸手,手指眷戀無比地拂過他手中的書信。與平日冷靜到近乎無情的氣質不同,這一刻的陸昀,溫柔,多情,情意深重……

  魏將軍粗著聲音:「罰你三十軍棍……」

  陸昀:「好啊。」

  魏琮:「……」

  陸昀抬頭,微笑:「我做父親了。」

  魏琮:「……?!」半晌,他才收了一身怒火,「啊……恭喜……可你不是未成親啊……啊,不必解釋,懂了。」

  士族男女關係混亂,魏琮知道一些。然陸昀卻瞥了他一眼:「別亂想,是我心愛女子的。」

  魏琮更驚了:「……你這般誰也瞧不起、嫌東惡西。女子說話你嫌人話多,不說話你嫌沉悶……你竟然還能有心愛女子?你心愛女子是誰?我見過麼?我真要瞧瞧,是何等三頭六臂的了不起女子,能讓你上心……」

  陸昀笑:「我竟這般難說話?」

  今日陸昀實在心情好,說話語氣溫煦許多。他執筆寫信時,魏琮站在邊上與他聊了聊,後乾脆坐下,與陸三郎一起討論如何教養一個孩兒。而在此之間最重要的,是將那名女郎先娶回家門。

  陸昀寫了三封信回去,給陸二郎一封,給陸老夫人一封,還有給羅令妤寫信。之前不願讓她擔心自己在邊關的情況,他並不打算經常寫信。然而此時,他迫不及待的……

  送了信出去,軍營情況處理完畢,第二日,陸三郎第一次去拜訪南陽羅氏。陸三郎的大名,近日在南陽早已傳開。羅家卻不敢多想,汝陽羅氏還在時,與建業陸氏是姻親,但汝陽羅氏不在了,南陽羅氏落魄,實在沒那樣臉面和陸家這樣的大世家建交。南陽羅氏對於表小姐投靠建業陸家,並不太看好。當陸三郎登門時,羅家郎主和自家夫人都驚喜、意外、不解、惶恐——「府君怎麼來了?是羅家有人不長眼冒犯了府君麼?請府君指教!」

  郎主和當家主母在前廳接見第一次登門的陸三郎。

  羅家的女孩兒們則躲在屏風後,伸長脖子偷看。見那庭前郎君相貌清朗多俏,身形頎長芝蘭玉樹一般,周身都似籠著光華瀲灩。女郎們看得心向神往,想羅令妤的這位三表哥怎生的這麼好,莫非陸家的郎君都這般?這就是大世家和他們家的區別麼?

  羅家小娘子們並不知,陸昀即使在建業,都是獨一份的。而並非建業的郎君們都是這樣的。

  廳上,陸昀已含笑:「我欲來提親。」

  羅氏夫妻繼續震驚,他們聽到響亮的嘶聲,來自屏風後。夫妻二人看對面陸三郎面不改色的模樣,自己卻羞得漲紅了臉:屏風後傳來的嘶聲,定是羅家那些女孩們發出的。

  羅夫人迫不及待:「請問三郎看上了我們家哪位女郎?」

  一提姻親,羅夫人連「府君」都不稱了,直呼「三郎」,以拉近彼此關係。

  羅夫人話音一落,就向後方喊人,讓侍女們領著女郎們出來見客。在羅夫人眼中,隨便陸三郎選自己家哪個女孩子,攀上建業陸家,于羅氏有萬利而無一害。陸昀阻攔的話還沒說出來,一眾鶯鶯燕燕就出來了。

  ……羅令妤的堂姐堂妹們,用害羞而故作矜持的眼神打量他。

  陸昀看一眼,想從她們身上看到羅令妤的輪廓。確實有一些,然羅令妤是羅家的相貌組合中組得最完美的那一個……鳳眼細眉,盈胸細腰,美豔無比。想到那個女郎,陸昀低頭,目中再有溫柔笑意浮起。

  但羅夫人尚來不及高興,就見這位陸三郎收斂了神色後,搖了搖頭:「我求娶的,並非是這幾位。而是我的表妹,現今還住在我建業家中的羅令妤。」

  眾人:「……」

  羅家郎主呆住了:「可是,令妤、令妤已經許親了啊……」

  陸昀垂眼,眸心清正平和:「那就再許一次。」

  「可是已經有婚書了啊!」

  「那就退親,」陸昀道,「我對她,志在必得。」

  羅家看著這位神色堅定的郎君,羅夫人苦笑:「陸三郎,旁人還好說,令妤的婚事我們真退不了。範氏勢大,我等得罪不起。你若是想娶令妤,那就請回吧。」

  陸昀:「範氏會退親的。」

  他已將羅令妤懷了他孩子的消息送給范四郎範清辰的父親了,離開羅家後,他就要去範家一趟。羅令妤家世低微,範家未必多滿意這門親事。能夠定下來,大約不過是范四郎範清辰的意志過強而已。然再強,羅令妤懷了他的孩子,嫁給範清辰,範氏當家人,定接受不到這般地步。範家好歹也是南陽大世家,怎麼可能替別人養孩子?

  範清辰的意志不重要,只要範家想退親……羅令妤就是陸昀的。

  陸昀手指拂了下袖中的信紙,與羅家人侃侃而談時,心中再次溫暖——他的女人……他的孩兒……他會盡力的。

  陸昀再想:……待她胎兒穩了,就讓她來南陽吧。

  來南陽成親吧。

  ……

  而在建業,羅令妤清晨被陸顯誤會,中午陸顯沒回來,晚上陸二郎回來的時候,羅令妤就讓侍女把這位二表哥請過來。

  女郎依然窩在榻上顏色懨懨,精神不振。一日未曾進食,因病一直未好。然陸二郎來了,羅令妤特意請了疾醫來,當著陸二郎的面給自己看診。待疾醫不疾不徐地說出女郎只是天熱脾弱、吃幾副藥就好了,羅令妤妙盈盈的眉目,看向呆住的陸二郎。

  羅令妤瞥他:看,我沒懷孕!我怎麼可能懷孕!

  陸二郎對表妹尷尬一笑,然後悶不吭聲,掉頭就走,回頭再寫信去。

  待過了數日,羅令妤第一次收到陸三郎噓寒問暖的信,她才後知後覺陸二郎做了什麼——那人歡喜瘋了吧,沒有疾醫確認,他就迫不及待地與他弟弟分享她懷孕的事。

  而羅令妤端詳陸昀的信,左看右看,心中百般不解:為何他會覺得她有孕了呢?她有沒有,雪臣哥哥竟然不知道麼?雪臣哥哥這是怎麼了?

  是否疑心她背著他與其他男郎私通?

  可是他若疑心她……信件口吻不該如此平和啊。陸昀若誤會她,他該震怒、該與她翻臉、甚至與她斷絕往來才對啊?

  這是怎麼了?

  ……

  心情上下起伏。

  羅令妤垂目細思。

  她和陸昀一樣,她不信任旁人,她是多疑性子。

  陸昀的異常,信中怕說不清,怕發生誤會。她身世差,但她的心系在他身上,他若是不要她了……羅令妤委屈,她若是真的對不起他,她惡果自食;然她並沒有做什麼啊。

  陸昀信件語氣這般平和,這般關心她,是真的關心,還是嘲諷她水性楊花啊?

  不行,她受不了這樣委屈。

  羅令妤覺得,她有必要回南陽一趟了。

  她要見陸昀,她要親口跟他說清楚這件事。

  ……

  現實中每有人想法開始變化,陸二郎就會做一些夢。但是他的夢混亂,可能是改變之前,也可能是改變之後。陸二郎自己判斷不出,急得上了火,急得四處求佛參拜。夢卻還是要做的。

  他在夢中,夢到了那一日大雪濃霧前的事。

  朝中說戰事已勝,陸三郎即將凱旋歸來,在南陽交接一下程式便好。那時羅表妹突發奇想,來找陸二郎,說她要去南陽一趟,給三表哥一個驚喜。

  夢中女郎滿目是笑,溢滿星光:「反正戰事已經結束了,兩國談判了嘛。三表哥已經沒事了,我去找他玩兒。他多高興,你說是不是?」

  女郎笑盈盈地偏頭與他說話,陸二郎立在廊邊點頭。水橋下,湖綠千里,浮萍下,魚兒躍上,歡喜地吐著泡泡。

  游魂陸二郎,聽到夢中的自己溫聲道:「好,我陪你去。」

  ……

  卻是不知,他陪她去,見證的是陸三郎如何赴死。

  若不是親眼看到,是否羅表妹也不會那般悲痛,不會遠走他鄉,不會再也不見呢?

  明明戰事已經結束了,為什麼他們看到的卻是那樣?期間,到底是誰說了謊,還是……發生了意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6 PM

第89章

  大院深舍,下了一陣雨,清晨起來,雨打風吹後,門外的臺階、長廊鋪滿了濕漉漉的花葉。侍女們忙碌著清掃院中的葉子,抬頭聽到通報聲,便看到陸夫人神思不屬、漫不經心地從她們身邊走過,進入屋中尋老夫人了。

  陸老夫人正在哀愁自己昨夜收到的信——此年代雖婚前男女私通甚繁,但想來長輩並不會多喜。陸三郎的信中沒有說羅令妤懷了自己孩子的事,而是再一次強調自己迎娶羅令妤的決心。

  陸昀下了通牒。陸家若不抓緊時間準備這門婚事,他就自行準備。待他解決了南陽範家的事,定了親,便讓羅令妤去南陽。陸家準備婚姻需要至少半年,陸昀自己卻知道羅令妤若是懷了孕,半年一定等不及。他不告訴陸家實情,只想先把羅令妤騙去南陽成親,到時山高路遠,陸家反對也沒辦法。

  陸三郎文采斐然,於信中引古博今,各類典故信手拈來。敘之以情,訴之以理,情理相合。至少陸老夫人昨晚收到信就看得難過,一晚上輾轉反側沒有睡好,不斷夢到自己的小兒和小兒媳死時前後一年的事。

  多少年沒有夢到那對夫妻,那對夫妻婚前未見得多深情。陸老夫人便知道,小兒子死前,曾想納妾,兒媳哭哭啼啼,整日寫信向她抱怨,哀求她管一管。陸老夫人被那對夫妻弄得心煩無比,左右相勸。待說不理他們兩日,小兒子就戰死了,兒媳也赴死了。

  無人再記得什麼納不納妾的事。

  只記得鎮北將軍夫妻慷慨赴國難的情深義重。

  然而陸老夫人知道。

  陸老夫人更知道,陸昀恐怕也知道。那時陸昀雖只是幾歲小孩子,然陸三郎自幼聰明絕頂,許多事他只是不說不問,不代表他心中無數。正因為知道,陸三郎才始終懷疑情愛、懷疑婚姻。他不只是不理解他母親的羸弱,他同樣理解不了他父親對感情的態度。

  陸昀在信中與陸老夫人說,如果不是羅令妤,也不會是別人了。

  本身不想成親生子的人,一旦下定決心,那是怎樣強大的決心?

  陸夫人掀簾子進來,看陸老夫人悵然地收好信紙:「讓大郎再給他父親寫封信,說三郎的婚事不能拖了。就是羅娘子了……這兩日,天氣涼了,你想個委婉點的說辭告知家中表小姐們。她們若是要走,你也不要攔了。待三郎成親了,讓三少夫人頭疼家中女眷們的交際去。」

  陸家嫁進來的女郎不少,可惜嫡系旁系都沒出幾個女郎。女郎們的交際很多時候比郎君們重要的多,陸家缺了這部分,陸夫人又本身守拙不愛出門。陸老夫人只能安慰自己,起碼三郎挑中的媳婦,百般不好之下有一樣很好——羅娘子性格活潑,喜歡交際。

  陸夫人聽了婆婆的吩咐,臉色難看地應了一聲。陸老夫人看過來,她才愁苦萬分地抱怨:「羅娘子雖然出身差些,但三郎起碼能娶了親。我的二郎卻是受戒做了居士,整個屋子鬧得烏煙瘴氣,不是供著這個佛的佛像,就是把那尊菩薩請回家裡了。」

  「我多少次與人解釋,在室居士是可成親的,二郎並不是要出家。但我相看的女郎家中,一個個都不回應我,都疑心二郎現在做了居士,以後說不定要出家。二郎怎能這樣?他哪怕成親後再做居士呢,到時候誰管?他現在就受戒,誰家女郎敢嫁他啊?」

  陸夫人悲從中來,捂著帕子坐在母親下座哀傷不絕。陸顯平日那般聽話,偏偏這半年來跟瘋了似的,她看得驚心動魄,眼皮子直跳。現在更糟糕,兒子竟然有出家的架勢。陸夫人咬牙切齒:「什麼佛教佛寺,要我說就是蠱惑人心,該全砸了去!」

  「母親,你說我們家郎君也算出眾,旁人家郎君十七八歲就成親了,我們家的二郎和三郎怎麼就這般艱難?都怪早年我想著慢慢挑,我沒料到這兩個孩子眼光這麼怪。小四郎身上,我可定要早早定下親事,不能讓他重蹈他兩個哥哥的覆轍了。」

  陸家小四郎陸昶,現在不過八九歲,正是無憂無慮的讀書年齡。雖然小妾所生,但陸夫人膝下沒有別的小孩子了,對他也算照顧。況且陸小四郎乖巧懂事,極為投陸夫人的緣。

  陸家老夫人歎氣,和兒媳于此頗有共鳴。婆媳二人討論了一下兩位郎君的婚事,陸老夫人原本對羅令妤有些猶豫的態度堅定了下來。起碼陸三郎還願意娶,陸二郎的婚事至今在天上飄呢。

  被婆婆安慰一番,出門後,陸夫人下決定:哄騙也要哄騙一位女郎嫁給自家兒子。哥哥怎麼能比弟弟慢那麼多?

  陸夫人琢磨著,再次讓人去請甯平公主劉棠來家中玩。這位小公主分外單純溫柔,又救過她家二郎。女郎情根深種,應該好騙些才是。

  ……

  不提陸老夫人如何和陸家族長、老君侯等人商量陸三郎的婚事,如何說服他們,羅令妤這邊,並不知道這些。家中來避暑的表小姐們到了一個時間,跟約好了般,紛紛告辭回了家去。江婉儀江娘子走前,哭紅了眼,幽怨無比地將因病了一場、身形愈發瘦美的羅娘子瞪了再瞪——

  果然男人就好美色。

  連三表哥那般人物,都如此俗氣,只愛美人。

  只有想到羅令妤的美貌,江婉儀才能稍微接受些。若說陸三郎愛的不只是羅令妤的美貌,江婉儀才要無法接受。江女郎這般貴女,寧可陸三郎只愛美色,也不承認自己身上有輸于羅令妤其他品質的東西。

  丹陽陸宅空了大半,少了美麗的女郎們,家中靜了很多。夏日酷暑,蟬鳴蕭蕭。侍女們提著竹竿,在院外跳著挑知了。

  知了知了聲不斷,趴在視窗寫字的小娘子羅雲嫿再也忍不住,跳著跑了出去,嚷著自己也要挑知了玩。

  而再過一會兒,陸家小四郎陸昶害羞地來表小姐院子裡拜訪,目瞪口呆地看到小表姐比他還像男孩子。羅小娘子挽著袖子、紮起褲腳,蹦蹦跳跳地爬上去抓知了。小四郎陸昶仰頭看一眼蓊鬱大樹,頭暈目眩地喊小表姐下來。

  羅雲嫿扮個鬼臉,她從來不理會這個小表弟說什麼。小娘子還調笑了陸昶一通,激怒了小四郎。陸小四郎當即扯起袖子也要爬樹,不想輸給小表姐。

  羅令妤坐在窗下,正好能看到院中妹妹和小表弟的玩鬧。表姐表弟什麼的……妹妹年紀還小呢,羅令妤也不多管。她甚至目中一閃,並不太贊同妹妹和小四郎走得過近。

  陸家是絕不可能讓兩位羅氏女都嫁進陸家的。出身差的女君,讓陸家放棄一部分利益的女君,有一位就夠了。

  不過……這都要看妹妹啊。

  若是妹妹喜歡,她使勁手段也要成全妹妹才是。

  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筆下的字卻不停。熟悉羅令妤字跡的,當能看出這位元女郎換了一種字體。羅令妤雖沒有陸三郎那般會十幾種不同字體的書法大才,但她好歹自來傾慕尋梅居士,自己也下苦練過兩種字體。第二種字體雖然寫的不太好,但糊弄人,大約是可以的。

  寫好信封好後,讓侍女打聽陸二郎什麼時候回來。當天黃昏,陸二郎陸顯回到府上,那位剛病好的身段纖細仿若西子的女郎,就來尋他了。羅令妤拿著一封據說是寄自南陽羅氏的信,神情焦急地說南陽的羅伯母好似生了病,她要去探病。

  羅令妤振振有詞,目中藏著清愁:「定是病重了,才與我寫信。不然南陽現今戰亂,伯母她們定不願意我回去的。二表哥,當日三表哥將我託付給你,你能讓人送我去南陽麼?」

  傾國傾城的美人如水一般勾著世間男人的目光,而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以她的美色,尋常人家護不住她,她只能嫁入豪門。同時,戰亂年代,她也不該四處閒逛,她出門時遇到的危險,比旁的女郎只多不少。

  羅令妤不敢帶著自己那點兒僕從回南陽,她只好來央求好說話的二表哥。信中解釋不清的事,她要親自去南陽與陸三郎解釋。待她說動了二表哥,再和陸家辭行更好。

  蔦與女蘿,松柏之下。夜風徐徐吹拂,立在廊下說話的年輕男女衣袂飛揚,端莊而秀美。

  羅令妤信心滿滿,壓根不覺得陸二郎會拒絕自己。誰想這一次,她將將露出笑容,便見陸二郎身子輕微一震。郎君眼眸驟縮,脫口而出:「不可!你不可去南陽!」

  陸二郎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察覺到噩夢撲來的威脅。夢中便是他護送表妹去南陽……眼下他再和表妹一道去,豈不是和他的夢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行動,豈不是招來一模一樣的結局?陸二郎絕不能同意。

  陸二郎沉著臉,甩袖進舍。他這般冷肅的樣子,嚇了羅令妤一跳,羅令妤從沒見過陸二郎對自己擺過臉色。羅令妤更百思不得其解,跟在二表哥身後,她柔聲細語地說著自己的理由,勸服陸二郎。陸二郎只皺著眉,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同意。

  郎君悶著臉坐下,拿著書隨便翻看。羅令妤立在一邊,既尷尬,又氣惱。這般難堪樣子,平日只有陸三郎給她。她如何能忍受隨便一郎君就不屑她?女郎氣餒後,旋身要出門,回頭刺激他道:「你不送我也無妨,我求助陳王殿下去。當日三表哥離開之前,不只讓你幫著照顧我,還有陳王呢。有周郎幫我說情,再有陳王是三表哥最好的朋友,陳王殿下一定會派人送我去南陽的。」

  陸二郎:「不許去!」

  羅令妤:「為何為何?你答應你弟弟照顧我的。」

  他刷地起身,面沉如滴墨。陸二郎口拙,說不過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表妹。他一下子脫口而出:「因我夢到你我去了,三弟死了!」

  羅令妤一愣。

  心裡突然一空。

  她喃喃道:「只是一個夢而已……」

  擅察人眼色的羅令妤,在這時發現陸二郎的臉色不自在,似極為後悔他說的話。陸二郎微妙的表情變化,讓羅令妤心中起疑,將他多看了兩眼。但她的二表哥已經提防她,不願多說……羅令妤探尋不出來,只好先行告退。

  臨行前她寬慰二郎:「夢而已,夢與現實是反的。表哥不要憂心。」

  陸二郎笑了笑,也說不過是一個夢,讓她不要多想。

  ……

  但是羅令妤是騙陸顯的。

  她如此心機重,她不可能不多想。

  陸二郎那不自然的神情,在她腦海中一遍遍重播。

  女郎輾轉反側,粉紅指甲被她咬得狼藉。關於陸三郎的事,她不能不在意。她此人這般多疑,怎可能見到一個不妥,就輕易放過?

  羅令妤若有所思,開始想如何從二表哥這裡套話。

  ……

  陸二郎好幾日無異樣,除了上朝,便去府衙,回來後也一臉愁色,不知在憂愁什麼。到某一日,陸二郎休沐,要去開善寺見大師。得知這個消息,羅令妤即刻拉著妹妹出門。理由是周揚靈在開善寺接濟貧民流民,周郎如此辛苦,她也該幫忙才是。

  羅雲嫿十分懷疑姐姐的用心,但是願意幫助人,總是好的。

  車馬轔轔,從市中穿行。車中簾子落著,羅令妤閉著眼靠車壁想心事,坐在一旁的羅雲嫿掀起車簾,明眸爛爛,新奇而歡喜地望著街邊行人。

  羅令妤閉著眼囑咐:「不要看了,誰知道有沒有壞人呢?這兩日有朝廷官員被遊俠所殺,太危險了。」

  羅雲嫿:「遊俠怎麼會來殺我們?表哥家很厲害的。我再看最後一眼啊姐……」

  他們的車馬從貧民窟走過,貧民窟外坐滿了衣衫襤褸之人。有心善的人在此施粥,羅雲嫿掀起簾子,看到的便是流民們撲到一個地方,哄搶著那為數不多的粥。而某處聚滿了人,另一處牆角下跪著的少年郎,面孔僵硬,就極為顯眼了。

  這位少年郎,是當日羅令妤姐妹下山回丹陽陸家時攔車的兩人之一。可惜羅令妤從來不記無關緊要的人長什麼樣,羅雲嫿小娘子那日又在車中睡得香甜。那日護從又不是今日的護從。這樣一來,牛車慢悠悠地駛過,陸家的車馬無一人認得這個少年郎。

  少年郎跪在這裡,是因那位中年男人所罰。

  之前中年男人用皮鞭將他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中年男人氣呼呼:「要你何用?讓你殺一個朝廷官員,你都能被人發現蹤跡。你好好躲著吧,若是被南國的人認出來了,你就直接去頂罪好了。要是說出我們主公是誰,你的家人別想活一人!」

  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在建業好心救援流民的士族女郎中挑來挑去,挑中了施粥最多的陳娘子。中年男人去巴結那位女郎,讓少年郎在這裡已經跪了一下午,以示懲戒。

  少年郎低著頭。

  暑日炎炎,身上血肉結痂,長發汗濕。少年郎唇發白,翻出白皮。又是口渴饑餓,又是渾身傷痛,心中還帶著幾分暴戾火氣。想日後事成,定要殺了那個同伴!他腦海中滿是血腥殺戮之事,一雙寒目染滿了紅血絲,忽聽得頭頂叮叮咣咣清脆幾聲,幾個銅板從天而降,扔到了他面前。

  小娘子聲音黃鸝一般甜美,聲線又低低地喚:「小哥哥,小哥哥……」

  少年郎抬頭,看到車中掀著半張簾子,簾後妍麗鮮活的小女郎對他露齒而笑。她手指放在唇前噓一聲,指指那邊在哄搶飯食的流民們,再指指掉到少年郎面前的銅板。小娘子的意思分外明顯——快些藏起來,不要讓人發現搶走了。

  少年郎眼睛幾不可查地縮了一下,濃長的黑睫揚起來,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小娘子的面容驚鴻一瞥,因車中另一女郎斥了一聲,這位小娘子就連忙放下了簾子。貴族豪車,從少年郎身前駛過。

  而少年郎低頭,盯著扔在自己面前的幾個銅錢。

  良久,他才彎腰,將銅板攢到了手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6 PM

第90章

  羅令妤是小人,小人便行小人之事——打聽到陸二郎陸顯在開善寺通常的行蹤後,她就尋比丘走了後門,確保陸二郎與佛祖說話時,自己能夠順利偷聽。

  到時聽了陸二郎不該被人聽的秘密,大可掉頭就走裝作不知;然羅令妤判斷,二表哥近來每日唉聲歎氣,那日說他夢到陸昀死時,他表情又那般微妙奇怪。這本身資訊,便讓羅令妤覺得說不定二表哥憂愁的事,和陸昀有關。

  陸昀人都走了,還讓家中人這樣牽腸掛肚。他真是禍害。

  和妹妹一起到開善寺,見周郎與其他士族女郎都在幫忙,羅令妤和妹妹自然也過去打招呼,並將妹妹介紹給她們。見到周郎,羅令妤並不意外地看到陳王劉俶也在。羅令妤只是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那位青年公子——陸昀的這個好友真是奇怪,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周郎去哪兒他跟去哪兒。他和陸昀都沒這麼好吧?

  羅女郎來了,忙碌中的陳娘子陳繡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見到羅令妤過來,周揚靈倒分外欣喜。因身體不好,周揚靈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就到陰涼處歇著,同時輕聲細語地告知羅令妤現在情況。原來經過周揚靈的拉線,開善寺願意雇傭一些流民來幫寺中幹活,好讓一些流民有個容身之處。此年代的大寺廟權力甚大,產業甚多。能攀上開善寺這樣建業有名的大寺,逃亡來建業的流民起碼不怕餓死街頭。周揚靈和陳繡等人,今日在這裡,便是幫開善寺安頓這些流民。

  這些都是周揚靈辛苦了一個月得到的結果。當周揚靈忙著這些時,羅令妤不過是坐在家中算算帳,管管她的脂粉坊,幫陸昀管財,心情好了跟流民施捨一二。面對周揚靈溫潤面容,羅令妤心有羞愧,還有一種自己被比下去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是一瞬的事,就被羅令妤扔掉了。畢竟周郎是男子,和她專攻方向不同。男子比她厲害,她可以接受。

  明目飛揚,羅令妤誇人時從不吝嗇:「周郎這般才能,還悲天憫地,我不能及。」

  羅女郎只是誇了一句,劉俶心中卻有自豪感湧上。不等周揚靈謙虛兩句,向來不怎麼說話的陳王已在一旁輕聲:「周郎很好。」

  羅令妤:「我們只知道施粥,周郎卻能想到解決源頭問題。周郎,你怎這般厲害呢?」

  陳王更高興了:「……羅妹妹說得對。」羅令妤的名字實在難念,他每次說前都要在心裡打草稿很多次。以前他跟著陸昀喊「羅表妹」,現在他又跟著周揚靈喊「羅妹妹」。同時劉俶在心中想,還是周子波好,周子波的名字念起來朗朗上口,比羅令妤好多了。沾沾自喜的劉俶,真是個牆頭草。

  又來了。

  周揚靈無奈地回頭看了陳王一眼:「殿下,莫再無緣故地吹捧我了。我並沒做什麼,卻要被你吹得不類凡人了。」

  羅令妤眼皮跳了下:這兩個男的,眉來眼去,怪怪的。

  「周郎,羅姐姐,陳姐姐……你們怎麼在這裡呀?」幾人邊說話邊記錄前來排隊的流民資訊時,遠遠傳來女郎喜悅的喚聲。

  眾人抬頭一看,見到烏泱泱排隊的流民後方,甯平公主一行人姍姍來遲。小公主劉棠見到這麼多人都在,又聽了她們說理由,竟是如此大義。大義和小情小愛對比鮮明,劉棠的臉慢慢紅透,小聲說:「……陸夫人邀請我來禮佛啊。她人為何還不到?」

  這是個傻公主。陸夫人哪裡是找她禮佛,陸夫人是知道自己兒子要來,把甯平公主給騙到開善寺來了。為了給孩子們製造機會,陸夫人根本就不會過來。

  羅令妤猜到陸夫人的想法,同情地看眼劉棠。這麼單純的公主,以後一定會被婆婆拿捏得厲害。而方才大人們說話插不上嘴的小妹妹羅雲嫿,這時候終於跳將出來,感覺找到了同類——「公主姐姐,我叫嫿兒,我們見過的!」

  自是在陸家。

  劉棠低下頭,連忙跟漂亮的小娘子打招呼。

  然劉棠來了,陸夫人不到,劉棠頗有些彷徨。羅令妤心知陸夫人的目的是讓劉棠見到陸二郎陸顯,她也不說破,只笑眯眯地邀請劉棠來加入她們,幫她們安置流民。羅娘子慢悠悠道:「反正你也無事嘛。」

  於是她們的隊伍,再壯大一人。

  今日卻是真的很熱鬧。

  周揚靈、陳王在,陳繡等幾個賑災許多日的女郎也在,羅令妤領著妹妹幫忙,公主忙前忙後……而過了一會兒,有人驚喜喊「羅妹妹」。羅令妤扭頭,見到是好久不見的齊三郎齊安。齊三郎今日清閒,和同伴來鐘山遊玩。約好的同伴在半道上尋不到了,齊三郎只好來開善寺等人。萬萬沒想到,齊三郎心嚮往之許久的羅令妤也在。

  羅令妤對他客氣一笑,齊三郎就癡了,說話也開始結巴了:「妹妹,我、我想邀請你……」

  不好!

  羅令妤心頭一跳,看齊三郎這架勢,有些向她表情的樣子。若是以往她會得意忘形,但現在她有了陸昀,陸昀又是那般心眼小,同時還誤會著她有孕。這般時候,一定不能出意外。於是,不等發癡的齊三郎將話說完,羅令妤就溫柔地打斷了他:「三郎怎麼知道你朋友會來開善寺找你呢?鐘山這麼大,不如請主持幫忙找人吧。」

  羅令妤熱情地去幫齊三郎找他朋友,齊三郎每次要說話,都被羅令妤不動聲色地牽走了話題。齊三郎遲鈍一些,許久後才反應過來這位女郎不想聽什麼。齊三郎目中黯黯,跟著比丘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羅娘子好幾眼——原本他想問她,若是他說服家中,不納妾,而是娶她,她願不願意跟他好。

  ……可惜羅令妤不給齊三郎開口的機會。

  安撫好齊三郎,鼓勵郎君勇敢出去在山中轉悠尋他的好友,羅令妤方才回到了臨時搭就的涼棚下,繼續給流民分發東西。周揚靈又身體不適,下去歇息,陳王陪同。羅令妤有些羨慕地望了一眼,略有些嫉妒。周郎都有人陪,她卻要在大太陽下裝模作樣。她的雪臣哥哥還不知道在做什麼呢。

  她的雪臣哥哥都從來沒有這般照顧過她。早些時候見到她,他通常在嫌棄她;後來見到她,他又是調戲多……總之他沒有在她做什麼的時候,如陳王這般跟在旁邊照顧。周郎還是男子,她還是女郎呢!

  女郎心中算計著等去南陽見到陸昀,該如何引導陸昀疼愛寵愛自己。改掉他那一身自大的、清高的脾氣,在她面前低下頭來。讓陸昀低頭啊……想到陸昀吹捧她、幫她幹活的樣子,想得美滋滋,羅令妤開心地笑出了聲。她喜愛陸昀,喜愛到想起他便開懷,便迫不及待。這是除了金銀權貴之外,世上最讓她動心的了。

  然回過頭來,羅令妤對上陳娘子陳繡嫌惡的眼神。

  羅令妤:「……?」

  陳娘子小聲呸了一聲,對她鄙夷道:「勾三搭四,水性楊花。陸雪臣怎麼看上你?」

  羅令妤:「……你胡說什麼?!誰告訴你我和三表哥如何了?」

  她現今對「水性楊花」之類的詞分外敏感,因陸昀在離開前就叮嚀她「不要嫁別的男人」。同時心中警惕,因外人雖然有些猜測,但當不能確認她和陸昀的事才對。

  然陳繡是撞見她二人親吻的人。至今想起那一晚所見,陳繡都心裡難過。羅令妤的風光,讓陳繡心裡怪異至今。她如今想著自己該放棄陸三郎了,可看到羅令妤這樣,又忍不住為陸三郎抱屈——「左邊一個周郎,右邊一個齊三郎。只要和你說過三句話的郎君,你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哼,可惜陸三郎不知道你本性。他若是在此,見到你和周郎、齊三郎這般勾搭,他豈會和你好?」

  羅令妤興味無比:……這是醋了啊?

  沒關係,她可以讓陳繡更醋。

  齊三郎那邊不好說,但羅令妤幾乎確認周郎對她是沒什麼心思的。

  然羅令妤面上不動聲色,只低下頭。陳繡見她不吭氣,自覺有底氣,便又說了羅令妤好幾句。待看到周揚靈和陳王殿下過來,陳繡心中的火已經散得差不多,便不再開口了。然而周揚靈向她們兩人望來,羅令妤抬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女郎美麗的眼眸中含著清淚。淚眼婆娑,委屈噠噠。

  周揚靈心一緊,立刻來關心羅令妤:「妹妹哭什麼?誰招惹你了?」

  哭?!

  一旁的陳繡頭一下子大了,噩夢一樣的曾經和羅令妤打過交道的片段經驗讓她預感不妙……果然下一刻,方才還不動聲色的羅令妤抬起了淚眸,眼睛濕潤地咬著唇,只哽咽不說話。美人卻是哭,都是一番視覺享受。

  而遠遠的,和劉棠玩的開心的羅雲嫿小娘子看到姐姐這邊的情況,羅雲嫿歎氣:……姐姐又開始了。

  羅令妤這般矯情,偏讓周揚靈疼愛無比,關心地過來噓寒問暖。而女郎柔弱,乾脆靠在周郎肩頭,咬著唇嗚嗚咽咽。

  陳王劉俶臉色微白,目中暗色濃一分。他努力忍著自己不喜女郎和周郎靠近的念頭,心中默念「這是陸昀的女人」,「我不能不高興」。周郎是男子,到底是要娶妻生子的……他不能說什麼。

  羅令妤靠著周郎肩膀飲泣良久,略微覺得周郎的肩好似有些墊著什麼……她待要細看,周揚靈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將委屈的女郎拉遠了自己的肩。被周揚靈鼓勵而溫柔的眼睛看著,羅令妤抽抽搭搭地問:「周郎,你對我好,是對我懷有男女私情,想要娶我麼?你不能是單純地喜歡我,將我當妹妹?」

  周揚靈柔聲:「我自是將你當妹妹啊。」

  羅令妤低著頭抽泣間,悄悄地趁周揚靈不注意,眼神微妙地看了陳繡一眼:看,人家是無理由地對我好。嫉妒麼?居然說我水性楊花!

  陳繡:「……」

  而這還不夠。

  羅令妤轉頭望向陳王:「公子也是絕無男女私情地關心我疼愛我吧?」

  周揚靈也看向陳王。

  一瞬間,劉俶心神恍惚,好似被周子波和陸昀同時盯著一樣,壓力何其大。陳王殿下與他的好友陸昀一樣,一眼看出羅令妤的做戲。他便不能理解,如此做作的表妹,陸昀到底愛她哪裡,周郎到底愛她哪裡?但是周子波看他的眼神幾多威脅,劉俶沉默一下後,只好應了:「嗯。」

  羅令妤終破涕為笑。

  恰時,她雖眼中含淚,卻仍眼尖地看到從寺門口方向走來的陸二郎陸顯,這才是她的目的啊。羅令妤連忙喊人,陸二郎聽到羅令妤的聲音就頭皮發麻,想躲開這個最近兩日纏著他的表妹。但陸顯眼睛隨意一掃,看到羅令妤白裡透紅的面頰上沾著兩行清淚,陸顯一下子愣住了。

  然後陸二郎忘了自己原本想躲著羅令妤走,他怒火沖天地過來了:「表妹,誰欺負你了?你怎哭成這樣?」

  羅令妤:「沒人欺負我的……」

  陸顯:「你是陸家客居的表小姐,你放心,就是三弟不在,建業也沒人能欺負了你……」他的眼睛,落到了這幾個人裡唯一臉色難看的陳繡身上。陸二郎道:「陳娘子,我知你和我表妹有些矛盾。但我表妹柔弱,不比你,請你不要惹哭我表妹。」

  陳繡面色難看:「我惹哭她?!」

  陳繡才是想哭的那個啊!她驚惶地看一眼羅令妤——這人怎麼這樣啊?!自己不過說了她兩句,她就拉著這麼一堆人來給自己壓力。現在更是躲在周郎身後抽抽搭搭,到底在哭什麼呀?

  陳繡有苦說不出,眼下這群人分明更信羅令妤,覺得羅令妤受了委屈。羅令妤一眼沒看向她,她卻成了惡人。陳繡氣得都不想為自己爭辯了,紅著眼,她啪得扔下了手中的活,轉頭就走。

  烈日下,女郎那般揉著眼睛走了。身後,周揚靈歎氣,手指輕微地戳了一下羅令妤的額頭:「你呀……」

  果然她心知肚明。

  羅令妤這一次真的紅了臉。

  周揚靈反身去追真的被氣哭的陳繡,然她身體不好,陳繡又健步如飛。拐過了一個彎,周揚靈便尋不到人了,只好無奈回去。而她回去後,羅令妤羞愧,不知跑去了哪裡,陸二郎也不在了。陪伴她的,只剩下淡定的陳王劉俶,還有那邊神色不安的公主劉棠,神色如常的小娘子羅雲嫿。

  陳繡一路紅著眼出了開善寺,到外頭碰上幾個流民。這幾個流民是她曾接濟過的那幾個,看到女郎,幾個人便要過來搭話。但陳繡根本顧不上理人,到了自己的車邊,就吩咐下人驅車下山。有羅令妤在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幾個流民疑惑:「陳娘子怎麼了?」

  一道中年男人聲音流裡流氣地在後:「被陸家一個表妹欺負了唄。嘿,我全程看到了呢。」

  幾個流民中,安靜地站著一個少年郎。聽到那中年男人又開始蠱惑人心,挑起士族之間的矛盾,少年郎撇過了臉。然一會兒,幾個流民討論得熱烈時,中年男人摸了過來,手搭在他肩上:「嘿,你小子,這麼快就受完罰了?果然皮糙肉厚,這都能爬上山啊。」

  竹林風聲嘩嘩,葉子漫漫灑落,靠牆而站、與其他流民保持一定距離的少年始終冷著臉。

  中年男人看這個少年不理自己,恨得牙癢,卻拿這個悶葫蘆沒辦法。他看看四周無人注意,抓緊時間對少年郎耳語:「陳娘子和羅娘子鬥心眼鬥輸了。但是沒關係,陳娘子家勢大,羅娘子卻寄人籬下。這是多好的挑起陳家和陸家之間矛盾的機會,我們一定要抓緊。」

  少年郎仍然不吭氣。

  中年男人卻知道他在聽著:「這樣,我們不是受陳娘子接濟麼?你我去蠱惑那些流民,在他們中宣傳一下,勾起他們的火來,讓他們為陳娘子討個說法。挑個時間,讓這群流民去圍羅娘子……嘿,那種美人,誰不樂意去啊?」

  他眼露淫色,好似已經想到羸弱可憐的女郎被一群渴望她的流民圍住的樣子。若是她無人庇護,淪落到他們這裡。那女郎細腰豐胸,肌膚瑩潤,滋味定然……

  少年郎厭惡無比地扭過了頭,應了下來。

  這個人是他們此來南國的長官,事成前,真不能殺了這個人。但少年郎在心裡,已經將他殺了很多遍,就等著事成後,殺了這些曾經辱過自己的人。只要事情辦成,他是一個人回去的,還是一群人回去的,又有什麼關係?

  ……

  羅令妤戲弄了陳繡一把,見好就收,也不敢真把陳繡氣瘋了。陸二郎去找寺中大師交流時,羅令妤先前找的比丘就來告知她。待一會兒,比丘說陸二郎去了後院的小佛堂獨自和菩薩說話,羅令妤便悄悄摸了過去。

  之前打理過,陸二郎在的這座小佛堂外,清幽寧靜。竹林青綠,法相般若。女郎提著裙裾,躡手躡腳地繞過林子和藤架,到了佛堂外。她站在窗外,湊得近了,因此處格外安靜,她得以清晰地聽到裡面陸二郎的說話聲。

  陸二郎聲音極低:「菩薩,三弟就要死了,左右不過半年時間,我該如何挽回?我想直接去南陽,可是羅表妹也要去,那不是又和我做的夢一樣了麼?前世不就是這樣的麼?況且,我父母不會同意我去南陽的。夢裡是戰事結束了,他們才同意……現在……難道三弟必須死麼?」

  「先是夢到他萬箭穿心,再是夢到他死在雪地裡。都是差不多的時間。羅表妹先是嫁了衡陽王,再是孤獨一生。到底是有多少個前世呢?菩薩,莫非前幾世的我,就曾這樣求過您,您才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那樣的前世,是說……情深不壽麼?我到底該怎麼做,菩薩給我個指示吧。」

  ……

  羅令妤在外,聽得頭皮如炸,大腦轟然,變得空白。

  她駭然無比地想,二表哥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前世,什麼三弟必須死?陸昀會死麼?陸二郎瘋了麼?

  陸二郎這樣的話,若是被旁的人聽到了,一定會被以為他瘋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陸二郎這般瘋魔,定然會被關起來。對於沒有見識過的事,人們很少會相信。

  但是為什麼,羅令妤捂著自己疾跳的胸口,她覺得自己有些信呢?

  她聽到了「陸昀」,她無法當沒有聽過。

  女郎臉貼著窗,身子低伏,靠近想聽的更真切些。她心中急切,便易露出破綻。身子湊得太低,臉不小心磕在了窗邊的木頭邊緣。在寂靜天地中,這聲極輕的響聲,也引人注意。

  屋中的青年喃喃自語聲,一下子停了。

  羅令妤手心抓著汗,茫茫然。她的裙裾散落如蓮開,她仰目,看到佛堂中走出的青年。看這青年,用複雜眼神看她:「羅表妹……你都聽到了什麼?」

  ……

  她願意聽到些什麼呢?

  這是一個向前,或者後退的機會。前面好似有扇大門,推開它,將是不一樣的世界。

  羅令妤鼻尖上滲了汗。

  ……

  良久良久,陸二郎聽自己的表妹微微一笑。她伏下修長的脖頸,聲音微啞:「二表哥,哪有什麼前世今生。你從來沒想過,你做的夢,也許是……預知未來麼?」

  從來沒什麼前世今生,而是未來可能發生的軌跡,在不斷地變化。這一切,卻被陸二郎碰上……陸二郎眼睛抽搐一下。

  女郎鎮定下來後,清水般的眼睛光華流動。她柔聲:「若是你能預知未來將發生的一切……若是這些和三表哥有關,你告訴我,好麼?」

  陸顯:「……天機不可洩露。」

  羅令妤輕笑:「二表哥,天機已經洩露了。天機,說不定就是讓你洩露啊。」

  陸二郎:「你不當我是瘋子?」

  她望著他:「其實我不太信這些……但是二表哥,陸昀的事,我哪怕不信,也要聽一聽。二表哥,你願意說給我聽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7 PM

第91章

  芝草甘露,融融之夜。

  夜間燈籠就著鐵馬喧聲叮咣輕撞,薄霧又起,窗外天地雨刷一般朦朧,門口芳階又落了一層銀霜色。風調清豔的女郎裙裾掃地,漪漪如疊花,她正立在妝台前插著花枝,澆水、修枝。燈下顏色微紅,在她巧手的侍弄下,這枝花豔豔風光,嬌豔欲滴。這花是當日陸昀淩晨撐傘離去時,丟到她懷中的「娘子聒噪」。羅令妤竟然沒有把花扔了,反而插了起來,悉心料理。

  濃花掩面,美人隔花。羅令妤囑咐侍女靈玉,邊想邊說:「將江女郎走之前送我的酒取出來,酒中加些荼靡花露,澆些冰水,用我之前交給你的配方。天愈發熱了,夏夜飲荼靡花露酒,當是雅事一件。」

  「把院子裡的芭蕉摘了,裁剪好,再縫作簟席。平時歪躺著也涼爽些。」

  「藝蘭可否?拿筆拿紙,我做個月令吧,照著月令調理便好。」

  尋尋常常,閨閣之秀,皆是雅事。只當這般士族貴女,才有閒情侍花采露,摘葉溫酒。

  她侍花之時,木門輕叩。侍女開了門,見是一身風霜的陸二郎陸顯。陸二郎衣袍風流袖子寬大,手中提著一盒子。立在門外燈籠下的郎君溫雅清矍,臉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在開善寺,羅令妤撞見了陸二郎神神叨叨之事。彼時陸顯被羅令妤說動,想將自己做的夢和盤托出。不想當時公主劉棠領著羅令妤的妹妹找過來,劉棠緊張地與陸二郎說話,羅令妤識趣地和妹妹離開。那事便不了了之。但陸顯上了心,他想了一日,還是決定來見羅令妤。

  侍花的女郎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靜靜看著陸顯將手裡提著的盒子交給侍女。陸顯不在意地說:「表妹方才病好,清瘦了許多。我帶了些靈芝人參來,表妹便吃著。吃完了也不必問管事,直接再問我就是。」

  羅令妤放下手中沾了水珠的剪子,遙遙一伏身,語氣輕快促狹:「那便多謝二表哥了。」

  抬眸時,她眼睛微微閃爍了一下,已猜到陸二郎找自己所謂何事了。陸二郎做夢什麼的,他很在意;他提起的陸昀生死,讓羅令妤也在意了起來。

  ……

  侍女下去後,陸二郎才琢磨著如何說自己的夢。在他看來,他做的夢總是與陸昀和羅表妹有關,總在見證那二人愛情的悲劇。但他的夢時間線卻是混亂的——當小的事情不能影響到大事件時,他的夢中什麼都不會改變;而一旦影響,大事件結束,夢的隱患就消失,他不會再繼續做這個夢了。

  然陸顯自己不知道什麼樣的事可以影響到大事件。他第一次改變陸昀和羅令妤結局的時候自己都在渾渾噩噩,然那時有明確的指示,他能一眼看出只要羅令妤不嫁給衡陽王,悲劇就能挽回。他糊裡糊塗地朝著那個目標努力,他確實做到了。

  但是現在的夢,陸顯暫時沒看到能夠改變夢境的契機。他只知道戰事輸了,陸昀死了。他無法避免戰爭,他沒有左右兩國戰事的那般強大能力。他之前想陸昀不去邊關,夢卻告訴他沒有用。到現今,陸二郎已經不知該怎麼是好。他念叨時還被羅令妤撞見……

  陸二郎遲疑:「表妹,你真的想知道我做的夢是什麼?縱然如你所說,沒有什麼前世,我只是能預知未來。然這般能力,易遭天妒。若是我說給你聽,導致更糟結果怎麼辦?」

  羅令妤沉吟:「那要看更糟結果是什麼了。」

  陸顯想到三弟的死,心微梗塞:「……好像也不會更糟。」

  羅令妤便笑:「如果二表哥真的可以夢見未來,那麼未來結果不好,二表哥醒來後,一定會想辦法改變吧?我認為,不管上天給二表哥什麼樣的預示,凡事發展,都有一個邏輯在。不可能因為二表哥把夢告訴我,那個邏輯就消失了。什麼變化都沒有的話,事件按照事件本身的走向來,合情合理。若是邏輯改變了,那也一定是有旁的誘因加了進去……而旁的誘因,既可能是二表哥改變了的那一點兒事,也可能是命運殘留的那點兒頑固意志。」

  「那麼,再加一個我,又能有多大區別呢?」

  陸顯急道:「有區別啊。例如你是今年的花神,然在我夢裡,今年花神選你並沒有趕上,明年的花神才是你。再是你是否記得你開脂粉坊那日,在我夢中本該是衡陽王救了你,三弟手臂受傷你卻不知;現實中卻是三弟眼睛被燙了。一樣的壞事,我繞開了一個,還有另一個……」

  羅令妤望著陸顯,出神了一下,然後搖頭:「這個區別好像不大。況且,二表哥,脂粉坊那次,其實你什麼都沒改變。」

  陸顯:「……?」

  羅令妤輕聲:「三表哥的手臂,還是受傷了的。」

  陸顯:「……什麼?!我怎不知?」

  羅令妤便告訴他,陸昀的手臂依然受傷了,只不過不再是脂粉坊那一日。而是之後有一天,羅令妤與陸昀在葡萄架下乘涼,葡萄架倒塌,陸昀用手擋了下,手臂在那時傷了。

  說起這個,羅令妤粉腮泛紅,心跳不已。自是想起那一日葡萄架倒塌,是她和陸三郎太過孟浪的緣故。

  羅令妤含笑:「所以那天的事,二表哥並沒有改變什麼。」

  陸顯聞言先是愣住,然後一陣沮喪。他心中自然以為那一天自己改變了很多,阻止了羅令妤和衡陽王交好的機會。但是羅令妤這麼一說,他也想起來,夢裡羅令妤因衡陽王受傷去探望,現實中羅令妤同樣想去探望,卻被他攔下……他改變的其實是他攔不攔羅令妤這事,然不是驚馬也會是潑水,他一點改變都沒有。

  羅令妤若有所思:「那麼,即是說,小事件雖影響大事件,但太小的改變無意義。事情的發生不會改變,邏輯自在,一直會往前走。即是說二表哥僅能改變一些細枝末節,卻不能阻止天地間自存的事件邏輯。」

  陸顯已經聽得糊塗,半懂不懂。但他聽懂了的那部分,讓他「啊」一下,好似恍然。

  羅令妤的意思,不正與他的夢對照了麼——

  六月十九日的及笄日,他無法迫其不存在;

  陸昀的死劫,他同樣不能提前令其不存在。

  他只能,到事情發生的時候,再想辦法將事情導向別的方向。只是現在羅表妹及笄禮那一日的事情,比較容易影響;而陸昀在邊關赴死的事,他不容易影響。

  大事件的邏輯,不在意他的意志,只一徑向前走。

  這樣說下來,陸顯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他將夢告訴羅表妹,應該確實無妨。只要大事件可以預料,小的改變,本就是機遇。

  羅令妤回身望他,輕聲:「……那麼,二表哥可以告訴我,你的夢中,雪臣哥哥,到底怎麼樣了麼?」

  「你說了,我才能判斷值不值得相信呀。」

  ……

  羅令妤並非多麼聰明的人。她的小聰明很多。小聰明讓她過得不錯;但論起大格局,因眼界的限制,她是沒有的。

  陸顯以為自己的夢只有陸昀和羅令妤的愛情為主,羅令妤這般聽了,她不知道陸顯略去了其他的東西,她也以為二表哥只是不停夢到一段悲戚的愛情故事。心中雖有疑問,但只是一閃而過,她被陸顯講的夢弄得揪心如麻,沒心思想別的。

  陸顯沒有講羅令妤可能會嫁給衡陽王的部分,他至今警惕著衡陽王,不願羅令妤對那位少年郡王印象加深。陸顯只含糊說了陸昀萬箭穿心的結局,羅令妤嫁給了旁人;再說陸昀死在雪山大霧中,羅令妤遠走他鄉。

  死劫難改。

  至今無變。

  在陸顯的夢中,羅令妤始終和陸昀的緣分差一些。總是在吵架,總是在陰錯陽差。因為吵架錯過了嫁給他的機會,將他逼得去了邊關;因為陰錯陽差,她見證了陸死的那一刻,她同樣沒緣分與他長相守。

  他總是死在邊關。

  羅令妤原是靜靜聽著,陸顯越是往後講,她臉色愈白,心頭生起一種恐懼感。

  一開始她是為安慰陸二郎,覺得但聽無妨,聽了也無損失。那時並沒有多當真,但是陸顯講下來,她卻開始害怕。因為陸顯的夢……是真的有邏輯在的。夢中事情符合她和陸昀的性情,她有可能那樣做,他也有可能那樣。

  比起陸三郎死在雪山那一個夢,第一個陸昀萬箭穿心而死、建鄴城坡的事,更讓羅令妤感同身受。她沒有到情深到想與陸昀同生共死的地步,但她已經經過了第一階段那樣又氣他、又愛他、又要在他面前保持驕傲的時候。

  她有可能哀怨委屈,恨他惱他同時不想傷他,於是嫁給旁人;他亦有可能氣怒攻心,遠走邊關,死在那裡。

  陸顯聲音輕微:「……然後,你嫁給了別的世家子弟,過得,非常不錯。只是後來南國城破,誰都逃不了被俘被死的命運,你也一樣……」

  「……他死在邊關,我在夢裡找過你,卻再沒找到……」

  「表妹……你相信我的夢是真的麼?」

  陸顯看向羅令妤,發現這位女郎面容雪白中,透著幾分僵硬。這樣的僵硬十分固執,讓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立在月下窗前,長身如玉,烏髮如墜,明月璫如水環,在她臉頰上蕩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華。那般的明麗多嬌,惹人折腰。

  然女郎的表情,僵硬得近乎冰冷。

  陸顯再喚:「……羅表妹,你聽到我說話了麼?」

  羅令妤眼睫一顫,猛地回神。

  她看陸顯的那一眼,讓陸二郎本能覺得怪異。

  陸顯聽這位表妹輕聲:「我不知道……二表哥,你讓我想一想。」

  ……

  陸顯離開後,羅令妤坐在窗下。沒有外人看著的時候,她才露出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面來。她怔怔坐著,看著視窗新剪好的花枝,看到案上扔著的剪子。她忽而落淚,抓著剪子就去將花亂剪一氣——

  陸昀會死。

  陸二郎陸顯刻意說的那麼不在意,刻意流露出一副他可以改變命運的神情。但是羅令妤聽出了,無論左右,陸三郎都會死。死劫那般難渡……陸二郎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他第一次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但是為什麼他沒有改變陸昀的死呢?

  為什麼她不管是不是和陸昀好,陸昀都是死呢?

  他會死!

  那她怎麼辦?

  花瓣被剪落,枝葉亂七八糟地灑在窗臺案頭上。女郎伏案而泣,委屈萬分:「我就是想嫁人而已,想嫁給有權有勢的人。那人再好些,與我相愛最好。不愛我也無妨。只要我過得好,我不在意。」

  「他若是會死……若是根本改變不了……我為什麼要嫁他,嗚嗚嗚。」

  除了改變命運這一條路,其實羅令妤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那就是從此忘掉陸三郎。

  繼續找願意娶她的如意郎君。

  陸二郎深陷泥沼,他關愛弟弟,一定要改變弟弟的結局。

  羅令妤卻可以半途退出,另選一條路。

  ……

  她是害怕了。

  她怕真心錯付。

  她此人如此自私自利,她難得付出一次真心,她不想最後什麼好都落不到。

  誰都不能阻止她對優渥生活的殷切追求。

  ……

  她也不過是十五歲的情竇初開的女郎,及時止損的想法深入骨髓。

  羅令妤剪了花枝後,再一邊哭著,一邊把陸昀之前送她的東西全都扔到一個箱子裡收起來。陸昀前兩日才寫給她的信,也被她扔在了裡面。她怕得想把這些都燒掉,可是火苗才起了個頭,羅令妤盯著箱子裡最上面的雪白信紙,又撲過去踩掉了火,把那些東西救了回來。

  臂釧、玉佩、簪子、信件……她全都捨不得。

  「女郎,你在哭麼?」外頭侍女猶豫而擔憂地問。

  羅令妤便擦著眼淚,便啞聲:「……沒有,你們睡吧,別理我。」

  她哭哭啼啼,淒淒切切。

  自私讓她害怕,愛情讓她不忍……用帕子掩著嘴啜泣的女郎,淚眼朦朧下,忍不住想若是陸昀在就好了。

  ……

  也許是陸顯說的夢太真實,恐懼感壓心,晚上哭著入睡,夢裡面,羅令妤也夢到了一些什麼。

  她沒有陸二郎那樣的體質,她不可能如他一樣夢到未來。羅令妤的這個夢,僅僅是沒有陸昀存在的世界。

  也許是陸二郎說的她嫁給別人了,也許是後來的陸昀死了,她一個人回到了建業。

  總之在夢中,依然是熟悉的建業,熟悉的陸家,卻是再沒有陸昀了。

  夢中女郎走過「清院」,院中花草枯萎,侍女小廝皆已遣散,連錦月都嫁了人,離開了建業;還有那葡萄架,再沒有了葡萄,沒有了棚下乘涼臥榻而睡的青年。秦淮水寒,莫愁泣淚。羅令妤立在高樓上,立在城牆上。

  她一會兒看到燈火輝煌達旦,夜夜通明;

  一會兒看到白雪漫漫,天地清寂。

  這是一個沒有陸昀的世界。要麼他去了邊關,要麼他已經死了。她不知道。

  羅令妤只是、只是……她住在熱鬧的地方,她心裡沒有一日不想他。

  有時候住在高宅大院,有時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靜,心中雜草叢生,瘋狂地想念一個人。記憶中已經不存在的、已經死了的人,應該慢慢忘掉,走出她的生活。可是他沒有。她始終記得他,她過得越好,心口越是破著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來越大,血越流越多。

  心中的空洞,是外物無法彌補的。也許本來沒有心會過得開心,有了心後卻再次封印,總是苦一些。

  ……

  早上未到寅時,天灰濛濛的,帷帳中,羅令妤從夢裡跌了出來。她出了一層汗,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腫。拿手指梳理長髮,女郎屈腿坐在梅花帳中抽泣,哭得太多,眼角早已經沒有了淚意,乾澀得難受。愛美如命的美人,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狀態,定然無法出門了。

  羅令妤推開帳子,點燃了燈,趺坐到幾案上,將自己昨夜原本想燒的陸昀寫給她的信找了出來。青絲如綢披散,夏衣單薄,模糊透出她削肩細腰那樣的好身段來。伏在案頭的女郎,面容映出一點粉紅色。信紙上沾了些殘淚,她耐心地再讀他的信。

  不過是尋常問話,如話家常。

  陸昀問她:「昨夜吃了什麼,可曾吐。夜裡睡的好不好,有沒有起夜。心情好不好,有沒有受氣。」

  「海棠花開的不太好,她們都不如你會照看。你搬過來養養花。」

  「可曾有人欺你,給你氣受?不可有害人心,但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欺了你,尋陳王便好,他會照看你。」

  信中還夾了一片北方的葉子,讓她睹物思人。

  他這個人,雖然誤以為她懷孕了,才洋洋灑灑給她寫這麼多字。但是他溫柔起來,又是真的好。看著信,便可以想到那人眼中的溫意;便好像他與她貼面抵額,溫情繾綣。

  羅令妤唇悄悄翹起,讀信又讀的開心了起來,不復聽了陸二郎夢後的彷徨難安。

  原本不打算給陸昀回信,一心想著待她去了南陽,給他一個驚喜,當他面詢問懷孕的事。羅令妤現在則想,陸二郎說不得已經解釋清楚了,她對陸昀的疑問,他既不怪她,那也只是疑問。她當日與陸顯說自己想去南陽,更多的緣故,還是想念陸昀吧。

  她想她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他不在她夢中的時候,她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覺得哭給旁的郎君旁的人,怪沒意思的。

  女郎趴下,磨硯提筆,沉吟許久,墨汁落到紙上,如斑竹清淚般。眼底又有了淚意,羅令妤強忍下,思量許久後,也不過寫下幾個字:「妾心念君,日日夜夜。

  冬長夏短,紙不能言。」

  當她提起筆的這一刻,她已經做了決定。她不要離開他,不要因為覺得他會死而放棄他。她挑過許多人想當自己的夫君,可她心裡最喜歡的,也只有一個陸昀。她尚且在愛情最美的曖昧期,尚且在猜彼此的心,尚且在怕他不娶她……如何就肯放棄呢?

  寫下這幾個字,女郎頓時一陣輕鬆。一晚上沒睡好的她,這會兒將將有了些困意。

  ……

  九月初,衡陽王被朝廷封了將軍,前往潁川郡任命。

  比較遺憾,劉慕沒有幫陸顯辦成參軍隨軍之事。

  一是陸家始終不同意將嫡系兩個郎君都送去戰場。嫡系和旁系的血脈不同,陸家小四郎只是庶出,還沒有長大。向來是兒子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左相陸茂,這一次都沒有幫兒子。劉慕再活動,陸家不同意,劉慕也沒辦法;二是羅令妤和陸顯說,陸三郎那般聰慧,尋常的原因不足以讓他送死。陸二郎若兩次都夢到他死,第一次若是因為朝廷要他死,既然事情不會變化,那麼焉不知第二次,同樣是朝廷這裡出了問題?若是朝廷出事,那陸二郎留在建業,比去南陽保護弟弟更好。

  陸顯……成功地被羅令妤說服了。

  自有了表妹幫他出謀劃策,他覺得自己的夢好像也不是那般無頭緒了。

  而在羅令妤的懇求下,陸顯懷著彆扭的心求助劉慕,讓劉慕帶他表妹一道離開。希望劉慕到潁川後,讓人送表妹去南陽。畢竟潁川距離南陽,也並不遠。陸顯這樣求的時候,心裡幾多彆扭,因他原本並不願衡陽王和表妹扯上關係。

  劉慕隨口答應。

  劉慕答應得這麼快,讓陸二郎不由懷疑對方是不是還對他的表妹抱有不可言說的心思。陸二郎不得不硬著頭皮明裡暗裡地提醒劉慕,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劉慕嗤之以鼻,不予理會。

  各方緣故下,羅雲嫿含著淚送姐姐上了車,與姐姐揮手道別。

  羅令妤坐上車,跟隨劉慕,前往南陽。她即將見到陸昀。

  這一切,本身就在改變了。

  坐在車中的女郎喃聲給自己鼓勁:「未必是沒變化,只是變化不夠大而已。這樣還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會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終於能見到你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7 PM

第92章

  羅家大娘子離開建業了,流民圍車的計畫卻沒有改變。羅令妤去南陽尋情人,羅雲嫿小娘子過完生辰後,就不再拘於宅院中;姐姐走後,她本就喜歡出門玩,更是放開了般和建業的女郎們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潑,善良單純,本性還帶份難言的彪悍,頗結識了好幾個手帕交。

  但羅雲嫿也不是只有混玩,她也會跟著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接濟貧民,去寒門學院幫忙做事。這一次,羅雲嫿再一次出門時,身後卻跟上了一個小尾巴——陸家小她一歲的四郎陸昶。

  自從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陸家後,陸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歡和小表姐玩,家裡又只有這麼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同齡人。他連選擇都沒有。羅雲嫿要出門,陸昶又是央求又是許條件,才搭上了羅雲嫿的車。

  牛車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來有幾十個人的流民包圍了他們的車,護從當即緊張無比地疏散人群。車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開簾子,小臉在流民面前一閃而過。流民一愣,沒想到車中主人是小孩子。他們發愣時,羅雲嫿已經一本正經地脆聲吩咐護從把他們帶出來的、原本打算去捐給寺中的米糧取出來發下去。

  車門大開,羅雲嫿俏盈盈站立,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腳踩銀靴,腰間挎一把金色小弩,她氣勢很足地揮手:「別搶別搶,都有都有!」

  陸昶小郎君也爬起來跟著幫忙,但是探頭,就被下面烏泱泱的擠過來的人群嚇得膽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從指間散出,粒粒分明,觀之盡是上等好米。江南魚米之鄉,然士族瓜分土地,尋常百姓只見過這樣的米,又哪裡吃過?更何況這些流民雖然被人蠱惑目的不純,其間還有幾個細作混著,但大體上,他們的流民身份不假。兩個小孩子只是展示了一下這樣的米,流民們就撲過去搶米了。

  羅雲嫿眉眼笑彎,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樣的表弟分發糧食。

  亂哄哄中,他們不知道山路左邊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塊突出來的山石。一個玄衣勁袍的少年郎盤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淨後,他白淨清秀,目似子夜。只有一副無甚表情的、骨子裡自帶的冷冽氣勢,能將他和當初那個小乞聯繫到一起。

  少年郎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的哄搶場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滿滿,旁邊的小郎君頗有君子之范。兩個小孩子不緊不慢,配合不錯。本來流民要攻車,竟被扭轉成這樣的真的搶糧食的場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這張弩造型簡單,卻可以三箭併發。少年郎有力的指節搭在弩機上,瞄準方向,將弓對準下方流民之間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殺人,只是威懾而已。少年一動不動地盯著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發出……

  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車裡,趁著流民和護從搶糧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羅雲嫿突然後退,飛快地關上了車門。她動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標又在糧食上,根本沒注意到車中情況。而一關上門,羅雲嫿就收了臉上的笑,拉拽住臉上寫滿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麼辦怎麼辦,我們遇到壞人了!」

  陸昶:「啊?!」

  羅雲嫿雖然善良,但是大約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徑,她不傻。當壞人出現時,她很容易能分辨出來。羅雲嫿不理會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烏溜溜的眼珠子在車壁四方一轉,就拖著陸昶,二人合力推開車子後面的窗子。後方窗子只為透氣,極為狹小,幸好這兩個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幫助著,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躡手躡腳地逃出這裡。

  羅雲嫿拉著陸昶,從車中跳下去,一股腦往後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專注瞄著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揚起,弧度漂亮若飛,灑著一層日頭金光。他微微一愣後,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兩個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們高幾丈的山壁叢林間,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隱忽現。

  下方的流民中的細作發現了不對勁,一回頭,立刻大聲喊:「他們跑了!剝削我們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糧食本就不多,此時已經沒剩多少。流民們想起陸家的表小姐欺負救他們的陳娘子陳繡,一下子怒火中燒,個個用腿綁、袖子藏好米後,就往那兩個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個個大聲吼著:「別跑!你們就是心虛!我們要個說法——」

  氣喘吁吁地和小表姐比賽跑步的小四郎嘶聲:「他們到底為什麼追我們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禍啊?我都說讓你不要老出門了,你看果然遇上壞人。」

  羅雲嫿扭頭一看身後追來的大軍,小臉煞白,卻強硬反駁:「哼,你才惹禍呢。我沒有!」

  在流民看來,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腿短腳短,應該三兩步就被他們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沒有,讓他們意外的是,這兩個小孩子腿雖短,人卻能跑。他們已追得氣喘吁吁,兩個小孩子跑速一點不減。尤其是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羅雲嫿素來比較活潑。她姐姐活潑在性情上,她活潑在體力上。雖然姐姐常關著她不讓她出門玩,但是羅雲嫿小娘子背著姐姐上躥下跳、爬樹摸魚的時候並不少。後面人追得滿頭大汗,小娘子還跑得氣定神閑,還有餘力回頭看。

  陸昶則是一開始還能跟上表姐,後來表姐大步流星,他的體力漸漸不支,開始喘起了粗氣。

  陸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著的手裡全是汗,腳步沉重,他慢慢落後。陸昶慘聲:「嫿兒表姐,我跑不動了……」

  說話間,他慌慌張張中,被腳下的石頭一絆。小郎君被絆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額頭上還被石頭磕了一下,當即流了血。羅雲嫿回頭一看,微愣,連忙跑了回來拽他。羅雲嫿:「哎呀你快起來,他們追上來了……」

  陸昶慌張無比。陸家對郎君們的保護極好,小四郎從小就沒見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後他長大了,就該是自己二哥那般單純淡然的性子。眼下陸昶小郎君被表姐攙扶起來後,雙股站站,而一扭頭,後方千軍萬馬已奔到眼前。

  他嚇得眼中當即含了淚,推羅雲嫿:「你走、你快走!他們不敢傷害我的。」

  羅雲嫿自然講義氣,不肯拋棄他。

  只是短暫一瞬爭執,流民們已經追了上來。這群大人圍著兩個嚇傻了的小孩子,一邊喘著濁氣,一邊嘿嘿笑:「跑啊?兩個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麼?怎麼不直接跑到山頂上去啊?」

  羅雲嫿小臉仰起,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揮下,打人的流民罵道:「誰是你哥哥……啊!」

  他發出一聲慘叫,因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隻憑空裡飛來的箭刺中。那只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這個流民手一下子滲出血,慘叫著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手,一邊嚎哭一邊打滾。此人聲音淒厲:「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誰?是誰?!」流民們見同伴遇難,人群一下子慌亂,四處張望。一張望下,他們順著愣住的羅雲嫿小娘子仰頭的視線,看到了盤腿坐在高處的那個黑衣少年郎。

  羅雲嫿美目一亮,認出了少年:「小哥哥,是你!」

  少年郎手臂上搭著的弩弓瞄準他們,還沒收呢。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不言而喻。而這個少年郎是他們的同伴,和他們一樣是流民,現在卻將弩弓對準他們。流民炸了:「你瘋了?!」

  少年郎道:「真稀奇。陳娘子和羅娘子之間的恩怨,陳娘子本人都沒有做什麼,你們倒是打著她的名義,欺負無關人員。羅娘子前幾日就離開建業了!她在時你們不堵車,她都走了你們才過來。」

  坐在高處的少年郎倨傲地瞥一眼:「欺負小孩兒,呵。」

  流民們漲紅了臉:「這是大家的主意!你兄長也同意的,你現在反對我們,不怕回去後被算帳?」

  他們口裡的「你兄長」,指的是那個和少年郎一道的中年男人。

  羅雲嫿明眸閃了一下,聽出了他們對話中的關鍵資訊:這事怎麼和姐姐、陳姐姐也有關?不是單純的流民圍車?

  上方的少年郎站了起來,伸長手臂指一下兩個小孩兒。他少年身量,修身挺拔,站起來時,不裝作小乞的時候,何等巍峨悍然。少年郎臉色平靜:「這兩個人,我罩了,你們不能動。就算我兄長不高興,回去也是說我,和你們無關。」

  左右不過一頓打罵而已,反正陳家陸家的矛盾已經挑起,那個該死的男人火氣不會太大。

  流民聞言踟躕。

  少年郎向下方被圍在中間的陸昶和羅雲嫿勾一勾手指頭,懶洋洋:「你們兩個,還不跟上?」

  他從上方跳了下來,一躍數丈,如黑鷹一般凜然。如此之勢,可見武功之高,讓人駭然生畏。而少年郎只是瞥了人群一眼,他轉身便走。下面被圍在中間的兩個小孩兒一愣,見圍著他們的流民不阻攔,羅雲嫿牽著陸昶的手,向走掉的少年郎追去。

  身後一眾流民木呆呆地望著,無人敢去追。同伴的慘叫聲還在,他們不敢挑釁這個少年。

  少年郎在前走,羅雲嫿和陸昶跟在後。羅雲嫿盯著他的背影,一時也踟躕,心中疑慮滿滿,不敢上前說話。走了一段路,陸家的護從們找了過來,陸昶松了口氣,繃了一路的後背脊骨到這會兒才敢松。

  陸昶小郎君害羞地作出大人模樣,跟這個救命恩人拱手笑:「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大俠可否與我一道回陸家,陸家定會酬謝大俠的。」

  少年郎不理他,只垂目盯著羅雲嫿:「你沒事兒吧?」

  羅雲嫿一呆,然後懵懵地搖了搖頭。

  遲疑一下,羅雲嫿小聲:「流民原來這麼可怕……我應該聽姐姐的話,我現在都不敢隨便救人了。」

  少年郎淡聲:「有我罩著你,建業的流民日後沒人敢惹你了。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羅雲嫿訝然,然後望著少年郎君俊秀深邃的五官,露齒而笑:「原來小哥哥這麼厲害!多謝小哥哥啦。」

  除了羅雲嫿,還有很疑惑的陸昶,陸家的護從都用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少年郎也不想說什麼,反正陳家和陸家的那點兒矛盾,過了今日大家都會知道,他不必畫蛇添足。少年郎什麼也沒表示,兩個小孩兒回到了護從身邊,他縱身一躍,跨過將近十丈的距離,跳到了高處。

  人站到了樹林間,轉眼便要不見。

  羅雲嫿一下子鬆開了握著陸昶的小手,噠噠跑出兩步,大聲喊:「小哥哥,小哥哥,你叫什麼啊?我以後怎麼見你啊?」

  良久,空氣中蕩來少年已經飄遠的聲音:「叫我『子寒』即可。」

  而如何見他,他卻沒說。他如今在陳繡那邊,想見的話,容易;不想見,亦容易。

  林風蕭蕭,秋日楓葉盤旋著落下,灑雨一般。羅雲嫿立在天地間,靜立良久,確定人已經走遠了。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歎口氣,卻把小哥哥的名字在口邊咀嚼。羅雲嫿又兀自笑了起來:「那我就叫你『子寒哥哥』好啦。」

  自來被姐姐保護得很好的小娘子,對那樣高大威武的、力量遠超過自己的男子抱有好感。她欣羨那樣的強大力量,想自己擁有那樣的力量。羅雲嫿對陌生小哥哥的最初好感,非是當初扔下的銅錢,而是來自於此時此刻。

  命運的變化,在此也悄然發生。

  羅令妤若是在建業,不會放心羅雲嫿和陸昶這樣出門去接濟流民。有羅令妤看著,羅小娘子根本不會碰上今天發生的事,不會再次和這個少年郎產生糾葛。然羅令妤此時不在建業。

  當陸二郎陸顯第一次落水醒來,當陸二郎和羅令妤談起他的那個夢,夢中的軌跡和現實中的合併又分開,具體細節已經開始微妙變化。這樣的變化極小,現今無人能夠識得。只有旁觀整個大局,才能窺得冰山一角。

  ……

  羅令妤此時人在潁川。

  隨軍而走,雖行軍速度不快,但對於羅令妤這樣不常出遠門的、整日悶在車中的女郎來說,從建業去潁川的這段路,比她當日從南陽來建業時要艱辛得多。她和衡陽王劉慕不是很熟,劉慕急著趕路,二人陌路。

  女郎躲在車中憂慮重重,郎君騎在馬上目不斜視。一者牽掛情郎的生死沒心思討好旁的郎君,一者牢記陸二郎的叮嚀不去羅令妤面前討嫌。如此這般,等到了潁川郡,羅令妤和劉慕都沒說過幾句話。

  等到了潁川,新來的將軍劉慕去軍營報導,劉慕繃了一路的神經才放下。少年郡王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出了軍營柵欄,看到牛車上下來的柔弱女郎。身邊只跟著靈玉一個侍女伺候,連日舟車勞頓,眉目間清愁不減,羅女郎從車中下來,纖影如仙娥妖媚般,驚鴻掠人心。

  劉慕的心頭陡一下重跳,難以言說的古怪感躍上心頭。

  就好像很多次他看羅令妤時,心中那樣飄忽不定的感覺一般。

  羅令妤側過臉來疑問般地看他。

  女郎水眸清波,目中光華澄澈坦蕩,顯然她和他的感覺不一樣。

  劉慕一頓後,走了過去:「羅娘子要在潁川安頓兩日,還是……」

  羅令妤客氣道:「不敢勞煩公子。我家在南陽,三表哥也在南陽。離家已經很近了,這樣短的距離和時間,我歸心似箭,不願耽誤。」

  劉慕沉默了一下,才說:「唔……那我送你去南陽吧。」

  羅令妤心中驚喜,她本來怕自己到潁川後,劉慕就把她丟給他的隨從,讓隨從送她去南陽。美人如玉,隨從送她,總是沒有劉慕親自送她的安全性強。然劉慕這樣一說,羅令妤仍裝作模樣地謙虛道:「公子日理萬機,這樣不好吧?」

  劉慕根本沒體會到女郎那樣矯情做作的小心情。少年郡王自來獨斷專行,他做了的決定,根本不給她多演戲的機會:「就這樣決定了。」

  羅令妤一口氣憋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這個人,好無趣呀。

  讓她無法盡情發揮她的才能。

  ……

  劉慕帶了幾十個隨從,驅車送羅令妤去南陽。潁川距離南陽不遠,又不急著趕路。到天黑後,當劉慕騎在馬上望著平丘間的青溪出神時,羅令妤掀開簾子正好看到,便笑著讓人停車:「公子,晚上不妨吃烤魚吧?」

  劉慕遲疑一下。

  他問了下隨從,搖了搖頭:「停下來的話,趕去驛站會延誤時間,晚上就沒有房舍了。」

  羅令妤仍言笑晏晏:「無妨呀。公子介意宿在野間麼?我雖從未有此經驗,卻到底心嚮往之呢。」

  劉慕看她一眼:「……你當真想?」

  羅令妤點頭。

  這位常年眉目陰鷙、不苟言笑的冷面郡王,這時目中浮現一絲溫意。他跳下了馬,主動走向羅令妤的好:「你喜歡便好。」

  羅令妤眼波流轉,心中輕笑一聲:哼,什麼她喜歡,分明是他喜歡。她不過擅長察言觀色,順著他而已。

  這天下的郎君,只除了陸昀那樣極難說話的人,剩下的,羅令妤都能輕鬆應對。在劉慕身上,羅令妤找到了自信,當即笑得也愈發真誠甜美。

  女郎多嬌多媚。

  眉眼流轉,光華瀲灩,惹人癡怔。

  暗自狼狽別目。

  ……

  幽暗丘林,林木在上,下方溪水清泠。夜間,隨從在溪邊紮著帳篷,高處平丘上,傳來一段蒼涼的塤聲。羅令妤立在少年郎君身後,本只是打算與劉慕閒聊。她聽到塤聲時,吃驚望去,目中閃過幾絲怔忡恍惚感。

  劉慕坐在地上,垂目吹塤。少年手指修長,背影凜如冰雪。

  塤聲滄桑徘徊在天地間,帶一段說不出道不明的淒艾幽怨。心事重重無法排解,都中皇兄的殺意,母親的無動於衷……夜深人靜時,劉慕心中幾多惆悵淒涼,無以宣洩。

  一曲終了,少年側過臉,看到羅令妤目中溫柔之色。

  他心裡猛烈一動。

  卻聽到羅令妤說:「我三表哥……也擅長吹塤的。」

  劉慕抿了下唇。

  羅令妤不好意思地收斂了自己的神情:「我差點以為天下只有他會……讓殿下見笑了。」

  劉慕沉默著。羅氏女的愛情,其實他總聽陸二郎說。陸二郎說多了,明明劉慕和羅令妤不熟,劉慕卻對羅令妤的感情極熟。知道她喜歡誰,知道她和誰不容易,知道她到南陽,是奔尋陸三郎。

  千里尋郎,多感人肺腑啊。

  劉慕無話可說,乾脆拿起塤,再吹一曲。羅令妤輕輕一歎,坐在了他身邊,靜靜托腮凝聽。這一次塤聲徘徊天地間時,他們恍惚聽到馬匹聲。馬停下的時候,羅令妤恍惚間,好像看到下方火光閃爍。

  許是她神志糊塗,她朦朦朧朧的,就著天地間飄蕩的塤聲,看到了一個郎君從下方慢慢走來。

  和往日那風流倜儻的錦衣華服不同。

  他穿的是勁服武袍,襯得人身長腰細,只那行走間曼曼然之勢,行雲流水一般,端的是士族烏衣子弟之風,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真是秀美、多情,偏又透著一股雋冷感……劉慕停了塤聲,詫異地喚了一聲:「陸三郎。」

  羅令妤瞠目。

  看這人面容越來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她身前三步。

  陸昀桃花眼微勾,語調幽漫:「妤兒妹妹,好久不見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8 PM

第93章

  月下美人,宜顰宜笑,千嬌百媚。且隨著她長大,這樣的魅力愈發惑人。她本人不加掩飾,天然風流,更是習慣性地討好人,無意識地勾人……也就比常年偽裝清貴不可攀、身邊仍圍滿了女郎的陸昀稍好一些。

  陸昀喜愛看羅令妤千姿百態、風流綽約的一面,同時也厭她身邊總是圍著各類郎君。有時候氣惱,她為什麼不能木一點兒?只做個單純的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木頭美人不好麼?

  少勾些男人不好麼?

  然而陸昀心知肚明,若羅令妤是木頭美人,他也不會喜歡。他大約就喜歡她這樣的。

  陸三郎收到報信,聽二哥說衡陽王帶她來這邊,心裡已是不自在;早上收到來自潁川的信,得知衡陽王親自送她來南陽,陸三郎心裡的不自在,即刻放大到了極致。這樣的不自在,還帶著一股對她身體的擔憂——她現今狀況,竟是能長途跋涉的麼?身邊醫者沒告訴她不該出門麼?

  是以數十裡相迎,親自接她去南陽。

  誰想這樣心切,都能看到——花前月下,郎君吹塤,美人作伴。

  詩情畫意,情愫暗生,讓人嫉妒成疾。

  ……

  不提陸三郎是如何看出羅令妤和劉慕之間「情愫暗生」的,羅令妤乍然看到陸三郎,初時以為自己幻覺。後發覺不是,羅令妤心生驚喜,不覺起身。衿帶飛揚,羅裙腰段恰似梅林香雪,女郎心中感慨千萬,見到他絕不僅僅是驚喜。她滿腔心事,想到他會死,想到陸二郎的夢,想到一直見不到他……女郎目中潮意才生,不想陸昀比她更誇張。

  當著站起來的衡陽王劉慕的面,他表現的,深情款款。

  陸三郎走到羅令妤身前,俯眼看她,平日總是斂著的多情目此時揚飛,黑若子夜,潤似溫玉。一旁還有劉慕看著,陸昀唇角噙一抹笑,伸出玉長手指,溫柔無比地替她拂了拂耳邊落下的頰邊發。

  陸昀:「嚶嚶風塵僕僕,只為尋我,真是辛苦了。」

  劉慕臉皮微僵:……誰是「嚶嚶」?不會是羅令妤吧?

  羅令妤被他落到她冰涼頰畔的手指輕輕撩了一下,頓時過電般,頰畔生紅。她嗔惱地瞪他一眼:拂發就拂發,為什麼還要摸她臉一下?這樣的曖昧?

  陸昀眼底寫的,就是曖昧。

  何止是拂發摸臉呢,他繞了羅令妤一圈,打量她的身段。陸三郎心中在詫異她身形為何沒什麼變化,若說有變化,也就是胸更挺更大,腰肩更細了……懷孕是會這樣麼?

  心中那樣想,面上陸昀只心不在焉地笑:「妹妹長開了,更漂亮了。」

  羅令妤暗自得意,飛了他一眼。她心中開懷,見到他,竟忘了對他生死的擔憂,竟覺得——如他這般韻采飛揚的玉郎,他好好站在她面前,還調笑她,還撩撥她。他怎麼會死?陸二郎的夢也許是無稽之談。

  陸昀輕言細語,難得的說了許多溫存含情的話。他平日很少當著外人面問她「累不累」「有沒有受苦」「打算留多久」這樣的話,或者說陸昀和羅令妤談情的時日尚短,讓陸昀幾乎沒有機會展示他關心人的一面。他突然這樣一表示,羅令妤暗自高興,劉慕則是將陸昀深深看了一眼。

  郎君之間的較量彼此有感應。少年郡王嗤笑:騷得跟求偶似的,不就是在向他示威麼?卻不知,他早從陸二郎那裡聽羅令妤的愛情聽得都煩了。

  煩死了羅令妤和陸三郎這點兒事,用得著不停提醒麼?

  陸昀卻是不緊不慢,把該說的都說了。說到最後,羅令妤近乎飄飄然,有一種陸昀愛她至深的錯覺。她待要飄起來,就見陸昀話鋒一轉,又去問劉慕潁川郡的戰事如何了。蓋因潁川、南陽、汝陽皆是相鄰,一處戰將引起周邊局面改變,陸昀很關心這邊情況。

  劉慕定了下神,淡淡說起:「初來乍到,我也不知。」

  陸昀便說:「改日再說也好。」

  劉慕「嗯」了一聲,心裡卻想:誰跟你改日?你們陸家的,我一概不想理!本王厭惡你們世家子弟!

  東拉西扯,陸昀不動聲色地跟劉慕聊了半天,問了不少建業現今情況。待羅令妤在一邊等得快厭了,陸昀才跟劉慕告別。陸昀連說都沒說,卻擺出「本該如此」的態度,示意羅令妤跟劉慕告別,他領著羅令妤離開。

  劉慕遲疑一下,向前一步:「孤有車馬……」

  陸昀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不必相送,知道妤兒妹妹要來,我也備了車,方才不過是馬比車快而已。」

  果然說話間,立在山崗上說話的幾人就聽到了下方的車輛奔走聲音。劉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而羅令妤多機靈,不等劉慕說話,便主動聲稱要幫侍女搬行李,多謝殿下相送一路。

  劉慕看著陸昀,再看看神色略謹慎的羅令妤,沉默了下去。

  半晌,劉慕點了頭,聲音很大:「那便後會有期了。」

  他多看了羅令妤一眼:「……我既答應陸二郎送你去南陽,你此行若是有難,隨時可向我求助。君子既言,不負所托。」

  羅令妤情真意切:「殿下真是好人。」

  陸昀扯了下嘴角。

  羅令妤和劉慕都當沒看見。

  ……

  陸昀雖說自己騎馬先行,但後跟來的車也不錯。且陸昀如此體諒羅令妤,她稍微有要幫侍女搬行李的意思,他都攔著不許她操勞。羅令妤心口一縮,有微妙的猜測。但她疑心陸二郎莫非沒跟陸昀說清楚,或者他自己是當事人,怎麼會不知道?疑慮重重,可是有下人在,羅令妤只好唇角含笑裝出小鳥依人的乖巧模樣來,並不多言。

  甚至陸昀關心地問她一日三餐如何,她答了之後,還害羞地、感激地回望他一眼。

  陸昀一愣,目中笑意一閃,真實了很多。看著下人在忙,他伸手,隔著袖子,握了下她手腕:……認識這麼久了,明知道他不吃這套,她還鍥而不捨地用眼波撩他,妤兒妹妹真是調皮。

  再一刻過後,羅令妤終坐上了陸昀的車。車將將要行,羅令妤靠睡車壁,才要打個盹兒,她閉著的眼皮,忽感覺到光輕微一亮,身體再感覺到車中一沉。羅令妤睜眼,看到車門打開,陸昀探身入車內。看到她訝然抬目,他含笑一挑眉,同時伸手敲了敲車門木轅:「走。」

  羅令妤:「哼,人家現在的大好郎君,都不坐車,改騎馬了。」

  陸昀:「美人同車,傻子騎馬麼?」

  他誇她是「美人」,羅令妤抿唇,當即垂首羞澀一笑,不說他了。

  她笑得這般好看又做作,含羞待放,夜間玫瑰雨露一般動人心魄。陸昀心口一顫,身子輕微一動,羅令妤側頭,看他在狹窄車廂中彎腰跨步,人坐到了她身邊。陸昀伸出手,羅令妤以為他要抱她坐到他懷裡。她心口發顫,緊張十分,因之前未曾這樣過。再次與陸昀重逢,總覺得有些尺度,似乎界限更加低。

  她明明心憂他的性命,現下卻不是說這個的好氛圍。

  然羅令妤緊張等待下,陸昀伸出的手,方向卻不是她的腰肢,而是他平直伸手過來,摸向了她的小腹。羅令妤愣住,見這個面容清俊雋永的郎君蹲到她膝前,臉也貼向她腹部。郎君溫情脈脈地輕斥她:「尚不到三個月,你便出行,若是傷了孩兒怎麼辦?」

  羅令妤:「……?!」

  郎君溫暖的手掌貼著她平坦小腹,她垂下眼,看到車外的燈籠光照在他臉上,襯得郎君睫毛濃黑,眉目穠麗。他這個樣子,除讓羅令妤驚豔於他的好容色、風吹日曬都不損,還產生一種恍惚感,好似她真的懷了孕。她甚至都想回去重新翻醫書,是不是自己弄錯了怎樣才能懷孕的意思。

  ……可是她和他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陸昀莫非在試探她?試探的如此真情實感?

  羅令妤遲疑一下,問:「二表哥後來沒跟你解釋這件事麼?」

  「嗯?」陸昀漫不經心,眼睛盯著她腹部研究,口上隨意道,「解釋什麼?二哥每天信那麼多,蓋是些無聊閒事,我平日甚忙,沒工夫每封信都看。怎麼了?」

  他敏銳地抬眼。

  羅令妤與他對望半天:「……你很喜歡小孩子?」

  陸昀愣了一下,笑道:「……我只喜歡你的。」

  他以為她在吃醋,想了下,他坐起來,將身子略微僵硬的女郎摟到懷中。車子在山路崎嶇上輕晃,郎君穩穩地握住她的肩,將她摟到懷裡。他親了親她的鬢角,懷裡女郎輕微一抖。陸昀輕歎一聲,唇碰上她眉心,溫柔一吻。

  陸三郎俯下眼,與她交心道:「你知道我父母早逝,留給我陰影甚多。我不喜歡很多東西,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歡的,你都喜歡。例如婚姻,例如情愛……那樣的話,你會覺得安全。我不想離開你,不想被你拋下。」

  他再吻她眉心,柔聲:「所以我會嘗試著喜歡。」

  他又笑:「而且我和妤兒妹妹的孩子,不管男女,該多好看啊。不瞞妹妹說,方才我見到妹妹第一眼,我就在想我們孩兒叫什麼名字好了。」

  「南陽戰事反復,公務也多,我平時很忙。但忙碌之餘,我都在想我們的孩子。我買了許多禮物送他,你一定喜歡的。」

  陸昀私下裡與她說話喜歡絮絮叨叨,但他越說,羅令妤越不自在。到後來,他親她眉眼時,她已是抬手阻止。羅令妤上半身向後傾,謹慎道:「我沒有背著你和旁的郎君如何。」

  陸昀一愣,然後道:「我相信你。我還不至於這樣低估我。」

  他不信他在的時候,她有本事在他眼皮下亂搞;他不在的時候……陸昀心想,她不是懷了他的孩子嘛。

  陸昀伸手,反復撫摸她的小腹,羅令妤被他摸出一肚子酸水。羅令妤難受到了極點,猛地一推陸昀,從他懷裡往後退。陸昀被她推得後背撞到車壁上,他吃痛皺眉,臉色微沉,不能理解她這是做什麼。

  羅令妤貼到了車壁另一邊,閉眼急聲:「我根本沒有懷孕!」

  陸昀:「……」

  羅令妤察覺沒動靜,抬目看到他愣住的樣子。羅令妤當即質問:「我明明沒有懷孕,是二表哥弄錯了,他說他會寫信告訴你的。中間出了什麼意外,也許是他信沒送好,也許是你沒看,我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有沒有做過的事,你不知道麼?」

  「陸雪臣,你是沒經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是太有經驗,以至於你都不記得你有沒有和我怎樣了?」羅女郎泫然欲泣,「難道你和我好的時候,還背著我和別的女郎亂來麼?是誰?你告訴我!」

  心中有這樣猜測,當即恨不得殺了那個女子!

  陸昀臉色一白。

  然後紅紅青青,他臉色變得格外精彩。半晌,他艱澀問:「我……沒和你燕好過麼?」

  羅令妤看向他,開始不安。她慢慢過來,不跟他開玩笑了,而是伸手摸他的額頭:「雪臣哥哥,你怎麼了?莫非失憶了?你記得我是誰麼?你別嚇我。」

  陸昀木然。

  他呆呆地想:她這般反應,那就是……真的沒有懷孕了。

  他不必心裡壓著大石了。

  自知道她懷孕,他總在不舒服,滿心焦慮,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一個父親。想要和人分享喜悅,卻同時懼怕這個巨大的責任。他是不斷地做心理建設,才能走到她面前,才能想有個孩子也不錯。

  他都說服自己了……她卻說沒有。

  陸昀一時間,心裡湧上巨大失望,比剛知道她懷孕時的害怕更多。

  陸昀呆呆坐著不動,羅令妤猜測不斷,靈機一閃,「……莫非你喝酒後,會忘了期間發生的事?你其實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做了什麼?」

  陸昀一下子狼狽。

  冷哼了一聲。

  他難堪至極。

  一晚上兩重失落,先是看到她和衡陽王勾勾搭搭,再是知道她懷孕是假……陸昀沉了臉,做戲也無法看著她順眼了。陸三郎一下子起身推開車門,人就跳了下去,惹得外頭的車夫惶恐叫了一聲。坐在車上,聽到外頭動靜,羅令妤在後噗嗤樂得笑出聲。她掩嘴而笑,最是喜愛看陸昀這副被打擊的樣子。

  同時,羅氏女沖他的背影皺了皺鼻子:又甩臉子。陸雪臣這臭脾氣!

  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討好他的羅令妤了。她等著他回來,再來討好她……見面第一晚就給她臉色看,雪臣哥哥太有意思了。

  ……

  第二日,陸昀一徑送羅令妤回到羅家。兩人因昨晚吵了架,誰都不理誰,讓南陽羅氏一家人奇怪,不停地看陸昀:陸三郎之前不是還跑他們家說要娶羅令妤麼?羅令妤還不知道呢,他怎麼今天不說了?

  陸昀現在看到羅令妤就想起自己的糗事,尷尬無比。

  他推脫公務繁忙,離開了羅家。回去軍營的路上,陸三郎走在街上,兩邊街道早間晨市已起,小販叫賣不斷。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來,陸三郎垂目,看到小攤上販賣的小兒撥浪鼓。看著撥浪鼓發呆,陸昀滿心失望下,忽聽到身後陰鷙的怒吼:「陸三郎!」

  他回頭,見是南陽范氏的范四郎範清辰,一臉冰霜,甩開身後的僕從,向他大步殺來——

  「你逼我退親?!」

  「你想得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7:39 PM

第94章

  範清辰是個對待感情很偏執的人。

  陸三郎這樣的世家子弟,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君子端方,溫良如玉」。不知這樣的教育在范四郎身上出了什麼錯,範清辰對羅令妤有種莫名其妙的執拗。對羅令妤有好感的郎君,陸三郎認為這一輩子是斷不了了。但是如範清辰這般狗皮膏藥一樣扯不開的,仍讓人很煩。

  尤其是在陸昀剛被羅令妤嘲了一頓後的現在。

  身後郎君怒聲起,範清辰眼紅似血、滿面烏雲密佈。他冷眼看前方那稀薄人流中、青袍落拓的郎君慢慢放下了手中拿著的一個小兒鼓,回過了頭來。陸昀雖然心情差,但他面上不顯,在範清辰看來,這人面白如玉,氣質卓絕,不做什麼,便也像是嘲諷自己。

  同樣的氣質相貌!

  自己被家裡逼著退親,陸昀卻如此悠然自得。父親的斥責,家族的逼迫,對羅令妤的詆毀……一樁樁,一件件。士族郎君,本就該為家族利益犧牲自己。此時范清辰尚不知羅令妤人已回到了南陽,他眼中的仇人只有陸昀一個。他的羅妹妹,他等了那麼多年的女孩兒……范清辰眼紅如滴血,身後的僕從追趕不及,見自家郎君黑影縱撲,扣向那位南陽新來的刺史。陸昀衣袍略揚,不緊不慢地向斜刺裡退開一步。

  範清辰再上!

  清晨十分,天色尚早,城郭籠罩著稀薄霧氣。水汽濕漉中,街道上車馬罕見,空氣蓽撥,偶聽到草市早間小販的吆喝聲、麻餅榨油的刺啦聲。而這處小巷口,兩位青年郎君打鬥出手,氣氛一下子僵凝。

  見那游龍攪動,雲鶴排浪,意態流雲似水!

  「郎君、郎君,快住手!」

  「府君不可!」

  不光范清辰這邊的僕從嚇住,就連跟著陸昀的隨從都嚇住了。這些僕從是刺史的隨從、軍中的小兵,他們從不知這位陸三郎,整日除了握著筆桿子,還有動手打人的時候。兩邊的人一道沖上去攔人,好容易把一拳拳揮出去的範清辰拽了回來。

  幸虧是小巷,又幸虧早晨路上行人不多,再加小販早就躲出了巷子。這兩位郎君的醜態,才沒有被人看到——不然以陸昀的名氣,世人又不知會如何編排。

  範清辰停下後,被僕從強拉住。他的面頰肌肉緊繃,全身都輕微顫抖。他眼睛盯著陸昀,陰聲:「是你與我父親說,羅妹妹懷了你的孩子,我父親才要退親的?」

  陸昀挑眉:「范君這樣藏不住話?」

  暗嘲他說什麼,范家的郎主都說給自己兒子聽。

  範清辰牙齒緊咬:「與你何干?我要不要娶羅妹妹,和她懷沒懷你的孩子,有什麼關係?難道知道她肚子裡孩兒的父親是你,我便不會娶她?」

  陸昀眼底神色微暗——時代民風開放。

  男女婚前有性,女子不小心婚前有孕,再或者女子和旁的郎君苟且、懷了那人的孩子……都可婚嫁。時人少對此發表意見,但是頂級世家有頂級世家的驕傲。如陸家、範家這樣的當地大豪門,可以接受女郎婚前與他人有染,族內血統卻不容混淆。他們這樣的世家,通常來說,不太可能接受女子出嫁時帶著別人的孩子。

  范家本就不滿羅令妤的身世,陸昀與范君談過後,范君主動提起要退親,更表示極力支持陸三郎和羅女郎的一段好姻緣。

  范家四郎範清辰對羅女郎的愛慕之心,到此時,已不能影響範家退親的念頭了。范家著手退親,陸昀得意……範清辰如何甘心。

  範清辰冷笑:「她懷了你的孩兒?我可不信。我羅妹妹那樣的人,才不會將把柄送給人,讓自己被動。你不妨找疾醫,讓大家一道看個明白。」

  他神色近乎癲狂:「你玷污羅妹妹的名聲,卑鄙小人,如此險惡……我父親被你蒙蔽,而我絕不信你的花言巧語。」

  「你不讓我娶我便娶不了麼?我看著她長大,我保護她……我從她十歲開始就守著她,不讓任何人碰她。旁人欺負她我幫她,她掉一滴眼淚我就殺了那人,羅家待她不好我就替她做主,把欺負她的女郎們都殺……」

  陸昀淡聲:「你哪裡是幫她,你才讓她處境更糟。」

  南陽羅氏待羅令妤不好?怎能說不好,頂多是不將羅令妤當自家女郎那般疼。然在範清辰眼中,這些都是不好。而羅令妤那般有主見的人……她說是自家想當「菟絲花」,但看她言行,她哪裡有一丁點兒那個傾向?她分明受不了旁人掌控她的人生,是以對范郎又怕又惡。

  範清辰怒吼:「那總比你強!我守了四年的女郎,卻要便宜你……你憑什麼能討她好,明明我對她更好,我範家哪裡又不如你們陸家。只要她好好地跟我在南陽,只要她嫁我……這一切卻被你毀掉……」

  範清辰眼眶發紅,盯著陸昀的眼神如蛇。他手腳被僕從扣著動不了,他口上卻輕聲喃喃,囈語一般古怪:「我不會讓你如願的……羅妹妹是我的,羅妹妹就是懷了你的孩子,她也是我的。我疼她愛她,我才應該是娶她的那個人……」

  陸昀:「……」

  哪怕心情不虞,陸三郎心中也浮起荒謬感,察覺到范四郎這般執拗已不類正常人。被這樣的人盯著,讓人渾身不適。難怪羅令妤屢次與他說她害怕范郎……不等陸昀多想,範清辰的僕從們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裡敢讓自家郎君再多說兩句話,得罪新來的刺史。

  一個大膽的僕從直接上手,捂住了范四郎的嘴,不讓範清辰再多說。僕從乾笑:「讓府君見笑了,我們四郎還沒接受我們郎主的話……我們郎主回頭會勸說四郎的。請府君不要將四郎的話放在心上。我們郎主請府君放心,範家會儘快退親,祝府君和羅娘子百年好合。范家到時定派人吃喜酒去。」

  陸昀望著範清辰陰冷的眼神,笑容微涼:「你們四郎這樣子,我可不放心……回去後,請向范君傳達我的意思。我希望範家將你們的四郎看起來,不要讓他出門,省得衝撞了我的未婚妻子。若是我妻流產,陸家和範家定不死不休。」

  可憐羅令妤根本未曾懷孕,哪來的流產。

  陸昀說起來卻理直氣壯,絲毫不臉紅,外人自然也只能點頭。

  范家的僕從們應了陸昀的話,答應一定不讓范四郎出來得罪人。陸昀與範清辰的寒目再次一對視,他不信任範家,正要囑咐讓自己的人也去範家看著范清辰時,巷子外傳來小兵高聲:「陸參軍,陸參軍——」

  這個小兵跑入巷中,一口氣來不及喘便拱手報導:「將軍從前線新送來的消息,北國派使臣來我南國,請參軍安排人接應。」

  陸昀一愣,語氣玩味:「北國使臣怎麼這時候跑南國來了?」

  這不是還在打仗麼?

  北國人如此不講究?

  ……

  北國人的心思容易猜,想要戰爭勝。但現在戰事一時半會好似沒進展,他們便派了使臣來,試圖走其他途徑。投降是不可能的,然其他路子,說不定可以結束戰爭。雖然北國兵力強于南國,但是北國顯然也不願把戰力一直耗在此。

  南國與北國的戰爭先行停下,北國使臣停滯在南國外進不來,當有人前去檢查,無危險後辦理完程式,才可進入南國。魏將軍魏琮不耐煩管使臣這些事,現在有參軍,且參軍是他們南國有名的美男子,魏將軍乾脆把迎接使臣這樣繁瑣的事務交給陸昀了——聽說使臣中帶了一位貌美公主,既有貌美公主,那安排陸三郎這樣的小白臉去總是無錯的。

  一連數日,常有人來問將軍那使臣之事,魏將軍厭煩,乾脆領了自己的親兵出城演兵排練,不煩心這些事。魏將軍只想打仗,理所當然地認為朝廷派來參軍,陸三郎又不上戰場,自然該做此事。

  然使臣的到來此時是機密,尋常人家都是得不到消息的。南陽的大世家範家只疑惑為何兩日來不打仗,他們聽到些風聲,卻也沒問。而羅家這樣的小士族,壓根沒有途徑知道南陽發生了什麼事。

  范家在退親,羅令妤重新要成為待字閨中、郎君求娶的美麗女郎。

  回到南陽羅家後,羅令妤第一時間給家中所有人送了禮物,建業特有的茶葉、青團、冰酒等,她都帶來,每個人送了一些。離開半年,回來後女郎仍然如此懂事,且眼見著,羅令妤要攀上建業陸家的三郎。南陽羅氏人讚歎不斷,面對羅令妤時,都帶上一分討好。

  以前只知道范四郎瘋狂愛慕羅令妤。那人本就不太正常,他的愛慕無人去探尋緣故。

  現在連陸三郎都要求娶羅令妤……

  羅家的女郎們過來看羅令妤時,語氣多多少少帶了些酸。她們還非常尷尬,因陸三郎登家門時,郎君風華,她們也想嫁。為這嫁娶之心,躲在屏風後,不知惹了陸三郎心裡多少嘲笑。羅家的女郎們嫉妒無比,半真半假地說——

  「誰知道你又做了什麼勾人。陸三郎沒腦子麼,你那般手段他也吃?」

  「你是高攀人家,定要恭順。妹妹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討好的人家?」

  「是當真娶你為妻,而不是納你為妾麼?但是妹妹呀,陸三郎那樣的,便是娶了你做妻,日後他要納妾,你也管不了吧?哎,誰讓我們家世差人家那麼多,人家願意娶你,就該慶倖了。」

  侍女靈玉來自建業陸家,在一邊聽得冒火。羅令妤在陸家是客,再加上陸家沒有女孩兒。平時來家裡住的,不管是誰,都是表小姐,所以羅令妤在陸家的待遇還算不錯。但是南陽羅家的女郎們多呀,還都和羅令妤認識多年,知道羅令妤的底子,一個個說話就不太動聽了。

  而且靈玉很生氣:表小姐還沒嫁呢,就說他們家三郎要納妾。真是膈應。

  侍女都一肚子氣,偏羅令妤臉皮甚厚。對付這些知根知底的女郎,和對付建業的表小姐們,手段自然不一樣。她輕笑一聲,讓侍女把裝滿東西的大箱子開了。羅令妤腰肢輕扭,起身帶領這些女郎去欣賞她帶來的東西。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犀角烏金,金粉堆山。燦燦開箱,琳琅滿目……見慣了好東西的士族女們掩嘴,輕叫了一聲。

  羅令妤撫腮而笑,頰若花開,豔豔清清。

  女郎嬌聲:「這些,都是雪臣哥哥送我的。」

  「他將他的帳簿都送了好多給我呀,帳簿好多,弄得我都看不完,整日熬夜。他真是煩死了。」

  「我來南陽,本來讓衡陽王送,可是雪臣哥哥非要讓我坐他的車。我說不願吧,他還與我生氣。哎,雪臣哥哥真是小孩兒脾氣呢。」

  女郎們窒息:……什麼?連什麼衡陽王都上趕著要送她?羅令妤的魅力怎麼這麼大?男人們看不出她的本性麼?

  羅令妤細聲細語地與人炫耀,那副雲淡風輕、卻時刻強調自己主動權的樣子,讓羅家的女郎們無話可說。這個女郎絲毫不在乎她們說什麼,羅家勢不夠大,看到羅令妤炫耀陸昀如何喜愛她傾慕她,羅家的女郎們看不下去,被羅令妤氣走了。

  侍女靈玉歎為觀止:女郎太壞了,竟這樣逗人。

  ……

  但是陸昀好久不來找羅令妤,羅家的女郎們竊竊私語是不是陸三郎反悔、不要羅令妤了。羅令妤下巴朝天,自然不把她們的酸話放在心上。只是陸昀總也不來,漸漸讓她不安。那晚明明是他狼狽,她不過在他背後笑了一聲,陸昀不至於因為她嘲笑了他一下,他就不來找她了吧?

  她尚等著他來示好,好讓羅家的女郎們看清楚啊。

  他總不來,她跟誰炫耀啊!

  況且她也怕他反悔不娶了……羅令妤委屈,她還在擔心他會不會死,她專程來南陽幫他,他竟不理她。而且她也沒如何,她就是沒有懷孕而已。那怎能怪她?是他自己沒本事呀。

  竟惱羞成怒,遷怒於她。

  羅令妤歪在家中望眼欲穿,巴巴等著陸昀找她,越等越不自在。羅家人也等得有些害怕,他們不知陸昀此時不在南陽,不知陸昀離開南陽去接所謂的使臣,他們只知道範家要退親了,陸三郎卻對羅令妤不問不管。

  羅夫人前來試探,問羅令妤和陸三郎之間是否有誤會。

  羅令妤委屈噠噠地將兩人的爭吵掩去了細節說給羅夫人,向年長的長輩求教。羅夫人建議羅令妤去見一見陸三郎,像陸三郎這樣眼高於頂的人,女郎討好也沒什麼……羅令妤做了膳食後,便被著急的羅夫人推出了門。

  ……

  羅令妤深覺丟臉,怕人認出,出門時偷偷摸摸,不敢走正道。到軍營下車時,她身邊只跟了靈玉這個侍女。但是軍營不讓進,羅令妤和侍女提著食盒,焦慮地在外徘徊。

  羅令妤不言不語,看靈玉與那守衛相求。

  忽而,感覺到一灼熱目光盯過來。

  女郎扭頭看去。

  軍營外馬蹄聲如雷,魏將軍魏琮帶著兵馬回營。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眼看到下方美麗如清晨露珠的女郎,當即深吸一口氣,看得呆住——

  「仙娥下凡啊……」

  魏將軍靈機一動:這麼美的女郎,以前沒見過呀——他下了馬,拱手相迎,爽朗大笑:「……莫不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是否來我南國和親?必須是陛下麼?」

  此女衣裙若飛,腰肢細窄。背後是營中將士訓練聲震天,眼前雲高風清,羅令妤瞠大秋水眸,怔忡看他。

  魏將軍厚著臉皮湊到她跟前:「公主看我行麼?」

  羅令妤:「……」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8:04 PM

第95章

  這位女郎不是和陸三郎一起回來的北國公主,但和陸三郎也脫不了關係——羅氏女竟是陸三郎的未婚妻子。

  還是身負婚書、尚未退婚、卻被陸三郎挖了牆角的女子。

  魏將軍魏琮讓軍中人去查,查出羅令妤的這些事後,心裡便不是滋味,更是沮喪陣陣。親自殷勤地將羅氏女送回家去,回來騎在高頭大馬上,魏將軍面黑如蓋、咬牙切齒——陸三郎,又是陸三郎!他瞧不起的士族子弟,竟能讓羅娘子這樣的美人千里來奔。

  而同在軍中,為何魏琮自己的婚姻如此不順?

  因他是陳王從寒門中一手提拔上來的。

  寒門子弟進入士族社會,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地位提升,婚娶自然往上走,不願再和不如自己的寒門混在一處。但是魏琮自負,既看不上不如自己的寒門,他看上的士族哪怕他籌再多價錢也不肯行「財婚」之事。魏將軍打得一手好仗,婚姻卻上不成下不就,無端惹他發愁。而今看上北國公主應該和士庶分明的南國環境不沾邊,他想厚臉皮尚一位貌美公主——卻不想羅令妤也是陸三郎的。

  魏琮氣怒交加:陸三郎那番樣貌,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怎麼天下漂亮的女人,都盯著陸三郎看呢?旁家郎君就不需要娶妻了麼?

  魏琮致力於挖陸三郎的牆角。

  而羅令妤在等陸昀,既想陸昀來跟自己道歉,又急著想將陸二郎的夢告訴三表哥。魏將軍熱情邀請羅令妤去看他軍營中的演兵,羅令妤一口答應。魏琮於此難得機靈,陪羅令妤玩耍了一日,到了深夜,他為羅令妤在軍中特意搭了一處帳篷,美其名曰——怎能叫陸參軍的家人四處奔波呢?

  羅令妤美目嗔笑,面頰染糖漿般:這個將軍,真是花花腸子,會討好女郎。她還沒嫁陸三郎呢,魏將軍就說她是陸昀的家人。

  魏將軍則滿意地想:誰說是未婚妻了?陸三郎的表妹,那也是陸三郎的家人嘛。

  各懷鬼胎之下,郎君威武,女郎嬌美,魏將軍和羅氏女的相處,分外愉快。到陸昀領著真公主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魏將軍和羅令妤言笑晏晏的模樣——那總是和陸三郎對著幹、嫌陸昀婆婆媽媽事多的將軍,這會兒弓著腰牽著繩,在小馬場上一路牽著馬,馬上則坐著神色緊繃、面容姣好的羅令妤。

  羅令妤是不擅長這些運動的,騎馬更是從來不會。魏琮知道後,自告奮勇要教她。此時的魏將軍,哪裡有平日粗著嗓門拍案大吼的樣子,他溫聲細語,滿頭熱汗被自己憋回去。魏琮小跑步地牽著馬,不斷回頭看馬上的女郎,唯恐聲音大一點兒會嚇壞那女郎似的:「不要怕不要怕,我看著,娘子不會摔下來的……」

  有小將發了一哨聲,跑到魏將軍身邊說了幾句話。下一刻,魏將軍與馬上繃著身子的羅令妤一道扭過臉,看向軍營柵欄門外的陸三郎,陸三郎身邊的女子,還有後面跟著的幾十個人組成的北國使臣團。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些北國使臣跟在他們的公主身後,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南國這軍營。看到軍營配置,他們臉色紛紛難看,因南國眼看著比北國富裕很多,軍中刀槍、鎧甲、戰馬的配備,都比北國好些。但是看到一介大將軍竟然親自教一個女郎騎馬,這些使臣唇角又含了一抹微妙的笑:呵,果然如名士說的那樣,南國人多奢,多怠,只知享樂。

  北國的軍隊,遠強于南國啊。

  使臣們看得鎮定,陸昀身邊戴著幕離的公主看到那馬上女郎的清姿,她再回頭看眼陸昀幽黑眯起的眼睛。公主心裡一頓,沉沉落了下去。隔著沙羅珠玉,北國公主凝視著羅令妤,暗自比較雙方的美貌、身段。北國公主自認為是美人,矜傲地戴了幕離,以防外人看她……卻沒想到在軍營中,便看到這樣的女子。

  且陸三郎目不轉睛地盯著。

  北國公主沉聲:「陸三郎管我要的燈,莫非是給她的?你便是為她,不願和我聯姻?」

  不一定是要嫁給南國皇帝才叫聯姻。此年代世家地位高,天下朝政都把持在世家手中。若是嫁入世家做世家婦,和入皇帝的後宮,效果難說誰不如誰。

  陸昀一頓,側頭看了她一下:「不是。」

  公主心裡剛放鬆,便聽這位陸三郎說:「不是她,我也不會犧牲我的婚姻和任何人聯姻。我不願和公主聯姻,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我與公主無緣。」

  北國公主沒說話,聽出陸昀沒有否認那燈的事。

  當下裡,她與陸昀站在柵欄外,看馬小跑過來,魏將軍伸手扶那嬌弱的女子下馬。女子胸脯豐盈,腰肢纖細,與魏將軍一道走來,步伐卻是嫋嫋娜娜,行姿婀娜無比。何止軍中男人不斷地看過去,就是北國公主自己……都忍不住一把掀了自己所戴的幕離,露出了自己的容貌,與這位女郎比美一番!

  魏將軍不在意地瞥過北國公主一眼。這兩日看慣了美人的魏將軍很是平靜:唔,公主也不過爾爾。不如某人。

  真是嫉妒陸三郎。

  陸昀沒說話,只是看著羅令妤望來的眼波,他眉挑了下。羅令妤向他身邊的公主看去,那公主用古怪的目光看著她。羅令妤心神停一瞬,同是女子,她一眼看出這位公主和陸三郎之間的微妙。她微有妒意,心裡沖陸昀翻了個白眼,想原來又是一位折服在陸三郎風采下的女子。

  北國公主看陸昀長袍輕掀向前一步,似要相迎,便道:「陸三郎不在我面前多說些她的好話麼?不怕我拿喬,欺負了你的心上人?陸三郎的真心也不過如此。」

  陸昀回頭,緩緩看了那個面容冷繃的公主一眼,聲音含了笑意:「……公主若是欺負得了她,我們再說。」

  北國公主一愣,待要反問,軍營大門已開,魏將軍聲大如雷,故作熱情:「北國使團駕到,蓬蓽生輝啊——」

  雙方局面打開,兩國之間,再無兒女私情;一言一行,都是國家大事。北國公主幽目輕揚,神色肅穆地看著軍營門大開,將士列隊,鼓聲敲響。喧天震動下,身形清雋的陸昀先行,在前引路。身後人不動,陸昀回頭,例行公事一般地望來一眼。

  北國公主沉靜地看著,慢慢的,她的袍袖如鴻羽一般飄揚。她深深吸了口氣,頭顱抬高腰板挺直,她向前抬起了腳步,邁向前方。

  陸昀若有所覺,睫毛顫了一下,揚起目光,難得認真地向北國公主冰玉般的面孔上看去。而北國公主已經不再理會他,她身後的北國使團,魚貫而入,跟隨公主的步伐。

  自此一步,個人私情拋之腦後,這位公主將為北國,奉獻至死。一個新的紀元,將從她腳下這一步開始。這個新的時代,新的故事,由她來引領。

  ……

  個人私情拋之腦後,有些時候,個人私情正是國家利益。況且比起入一個行將入土的老頭子的後宮,嫁給年輕有為、才貌絕倫的陸三郎,做陸三郎的妻子,不更好麼?

  折服世家,和折服南國朝廷,也沒多大區別。

  當夜為迎使臣團入南陽,魏將軍開了恩,軍營觥籌交錯可達旦。原本羅令妤晚上會回羅家,然她瞥見公主要住在軍營中專為她備下的帳篷,這位公主的目光又時不時落到陸昀身上。羅令妤決定自己也要留下來,多看一眼。

  晚上酒肉宴席,南國膳食的豐盛,讓北國使團暗自比較後,嫉恨無比。江南多富饒,北國卻風霜……北國軍力強,何以南國這些醉生夢死的士族卻占著最好的地段?一晚上人心中不快,北國公主更是盯著陸昀。

  看到陸昀在場上繞了一圈,與士兵們客氣而生疏地聯絡了一下感情。陸三郎身上屬於世家子弟的清貴傲氣,讓他幾乎沒有平易近人的可能。顯然陸三郎也不打算勉強自己,不打算平易近人。魏將軍和將士們開了一壇又一壇的酒,眾人喝得面紅耳赤,陸昀到邊上,只是禮貌性地喝了幾杯酒,也無人多說。

  魏將軍更是不耐煩地揮手:「走開走開!你這樣喝不了酒的,不要擾我等的興!」

  陸昀在他耳邊抓住機會提醒:「將軍能喝倒這些北國使臣團麼?從他們嘴裡問清楚緣故,之後告訴我,我想辦法攪和掉他們的狼子野心。」

  魏將軍喝得頭大時,隨意擺了擺手。他嗤笑一聲,鄙夷陸昀又要耍心眼,折騰這些北國人。但術業有專攻,魏將軍從不在這種事上駁陸昀的面子。魏琮抱著酒罈子晃悠悠地站起,他振臂一招呼,喝得東倒西歪的將士們嘩啦啦隨著他一起站起,去找北國使臣團喝酒。

  陸昀回到酒宴上入座,正是挑了羅令妤身邊的位置。女郎托著腮看他,鳳眼微斜:「你喝了多少酒?」

  陸昀心悅她主動與他搭話,且那邊酒鬼們忙著喝酒也無人看他們,他便笑著勾住她的肩,要將她往懷裡帶。陸昀在她發間輕嗅了一下,笑道:「我騙他們的,我沒喝幾杯。」

  羅令妤似笑非笑:「原來你知道自己不能喝啊。」

  她伸手欲推他時,忽感覺到背後有雙眼睛盯著。羅令妤眼角餘光輕掃,看到那位公主低著頭掩袖喝酒,好似並沒有看他們。但是到底看沒看嘛……羅令妤不推陸昀了,而是乖乖被他抱著,任他在她眉心眷戀地親了一下。

  陸昀咬牙:「別再提我那丟人事!」

  羅令妤嗔了他一眼。

  他卻又忍不住,來問:「我那晚有做什麼嗎?」

  說話間,摟著她腰肢,摸到女郎腰間骨肉,食髓知味一樣,他漸失了分寸,手向上跳了跳。陸三郎俯眼向下,見燈火濛濛,女郎垂首。透過領子,見雪山逶迤淺行,稀薄的蓬雪覆著一層光,朦朦朧朧,欲語還休。

  眼底生了火,心中起了雜念,手下就沒了章程。暗火燒著,蛇一樣遊動,如撫摸上等綢緞。眾目睽睽,他好似已經忘了,好似只看到她,於是俯來、俯來……羅令妤駭然推他,低聲咬牙:「你做什麼?你瘋了……你莫非又喝多了?」

  他何曾這樣過?以前頂多親親摸摸,何曾有這樣架勢?

  陸昀回神,掩下目中火熱,面上燥紅卻不退。他將手挪出來,只持著不在意的輕浮笑意,緩解她的緊張。而他低頭咬她耳下的珠子,聲音含糊帶笑:「我沒喝多……晚上來找我吧,嗯?」

  羅令妤哼道:「不去。我才不與酒鬼多說話,我說再多,你也不記得。」

  陸昀解釋自己沒醉,但是羅令妤故意說不信。

  她仰著臉,燈火照在眉目上,雙頰如緋。那般皎皎光華,光影交織下驚心動魄,何等美豔。陸昀看得心動,喉間滾動,再次低下臉,與她輕笑說話。她便又躲又笑,纖長的手指戳上郎君傾過來的臉,不許他碰她。

  竟這樣玩鬧。

  旁人忙著喝酒、忙著應酬國事、忙著互相試探,陸昀竟喝多了酒,與羅令妤那樣又這樣。他笑起來的樣子,溫柔深情又氣質飄虛,帶股子浪蕩味兒。浪蕩卻不淫,郎君舉手抬足間的風流,勾人心魄,食人骨肉。

  北國公主垂下臉。

  當夜一直鬧到淩晨,酒宴才結束。魏將軍早喝得人事不省,陸參軍安排諸人回營歇息,將所有人送走後,他再次試探了羅令妤一下。羅令妤問:「找你做什麼?」

  陸昀低聲緩笑:「哥哥送你個禮物……你與哥哥說說話可好?」

  禮物什麼的,不太感興趣。羅令妤想到陸昀那架勢,仍是守著最後一道關,不肯與她燕好。那她晚上與他在一起,又有何意義?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讓她為了睡他,為了維持住這段感情,還要用藥吧?

  羅令妤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陸昀。

  陸昀歎口氣,她既不願,他也不勉強。

  陸參軍不太高興地回了營帳,倉促洗漱一番後,也不睡覺,而是伏在案上,熬夜批改自己攢下許多的公務。身兼數職,忙碌起來自然也要比旁人多花些時間。他從一堆公務中找出堆成山的信,看到皆是陸二郎寫的。陸三郎壓力極大地歎了口氣——他的二哥,每天都有這麼多信送來。

  拉拉雜雜扯一大堆,每每說不到重點。只因寫信頻率太高,根本無重點。

  陸三郎在信中翻找,好不容易尋到了陸二郎之後談及羅令妤懷孕烏龍事件的信。原來這封信早就發過來了,只是陸二郎的信太多,被他那個行事瀟灑風流的三弟直接忽略了。

  陸三郎心情怪異地看著這封信,看到信中二哥抱歉的語氣,他的心神卻不自禁地飄遠了。想到若是羅令妤真懷孕了,那該多好。他期待了那麼久,他日日想著那個無緣的孩兒。再想若是生個女孩兒多好,他們陸家陽盛陰衰,就沒有幾個女孩兒。他和羅令妤的女兒,必然極為漂亮。

  陸昀低頭微笑,笑中帶悵。

  猛然間,外頭傳來幾聲爭執。夜深人靜,陸三郎抬起頭時,氈簾一掀,外面爭執聲結束,北國公主披著厚實的灰鼠毛大氅走進了帳中。公主立在帳門口,目光幽幽若若地看著他:「我有話與你說。」

  陸昀皺了下眉:「夜已深了,明日再……」

  北國公主冷冰冰道:「你從我這裡買走了燈,送與你那心上人,我可不曾多說什麼。怎麼我有事,陸三郎就不能多聽兩句?」

  陸昀沉默,不再說話。

  公主向外看了一眼,示意人都退下。帳中只剩下她和陸三郎二人,北國公主向前走去,站到陸三郎面前的幾案三步外。她俯下眼睛,聲音柔了下去:「陸三郎,我聽說過你的大名。尋梅居士的名氣,我們北國也是流傳的。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不願娶我?雖為利益,但我確實傾慕你。」

  陸昀敷衍地笑了下:「承蒙殿下厚愛,但是不必了。」

  他雖沒有說出口,但他的眼神很明顯:傾慕我的女子,太多了。你又強在哪裡呢?

  陸三郎是個清高傲慢的人,他即便不惡語相向,那不將人放在眼中的、漫不經心的神情,也極為傷人。兩人相交,你已心動至極,於他不過是尋常事件。郎君眼底深處的無情和厭煩,讓北國公主面上難堪。

  她沉思了一下,見陸昀俯下眼去,她心中破釜沉舟,手指落到了自己大氅上系著的衣帶上。

  衣衫倏地滑落。

  陸昀猛地抬眼,銳寒目光看來,然極快的速度,北國公主尚不曾看清,就見他重新垂下了眼皮。陸三郎端坐案後,動也不動,除了抬眼垂眼這樣簡單的動作,他連放在幾上的手肘都沒晃一下。

  分明是心之涼薄,無人能及。

  北國公主呼吸重起,幾多狼狽、窘迫、寒意拂身。她赤身站在他面前,看到他那不在意的低垂眉眼,目中就噙了熱淚,惱怒至極——竟是動也不動,連起身躲開、為她披上衣都不曾。他的溫潤端方呢?

  陸昀本質是個何等無情、不給人情面的人。

  陸昀:「公主請回吧,莫汙我之名。」

  北國公主顫聲:「我汙你的名?!你竟看也不看,你……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刷——」

  帳簾突得一掀。

  北國公主分外駭然,連忙蹲下去抱住自己扔在地上的大氅。她瑟瑟發抖,潤柔的肩骨露在空氣中,長髮如雲散落。她萬分害怕自己這樣的窘迫被人撞到,而她看到陸昀眼神一變,竟站了起來。

  公主回頭,見到羅令妤端著一碗湯水,神色詫異地站在帳門口。

  公主掩飾的倉促動作,不足以消滅帳中的證據。羅令妤擰眉,笑意收起,臉若冰霜,看向陸昀。陸昀平靜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羅令妤眼冒怒火,冷笑一聲,一下子摔了手中碗,她轉身就走。臨去前,她憤怒地瞪一眼公主,氣得發抖,卻沒做什麼。女郎掀簾而走,陸昀看也不看周邊,抬步就追了出去。陸昀急聲:「令妤,聽我解釋!」

  帳簾掀了又落,冷風吹來,遙遙聽到外頭男女的吵聲,火氣甚大。而空落落的帳中,眼淚一滴滴掉落,北國公主沉默地穿好衣裳。那兩人竟都無視自己,北國公主暗恨至極,抖得更加厲害。從未受過這般侮辱!

  ……

  北國公主踏入南陽府軍營的第一步,北國公主誘惑陸昀的那一次,兩國之間的歷史也向前推了一步。在整個大時代的縮影下,少人能從這一刻便看到命運的軌跡。南陽這邊做不到,千里之外的建業城中,陸二郎卻憑藉自己的夢,窺到了某些痕跡。

  白日北國公主入南陽軍營,當夜,陸二郎便做起了夢。他在這個夢中,終於看到了害死三弟的那個原因。

  北國派出了使臣團,與南國交易並談判。北國使臣團入建業,因陸三郎的提前洩密,談判不成,使臣團惱羞回國。但北國公主被南國皇帝看中,入了皇帝的後宮。常年沉迷求仙問道的南國皇帝身上,總算多了些煙火氣——皇帝他,偏寵這位北國公主。

  太后的意志都不足以抵抗。

  而隨著南北兩國繼續交戰,南陽大勝後,雙方正式談判,南國皇帝憑著對這位北國公主的喜愛,大肆讓利。朝廷不再給予南陽補給,要求南陽撤兵,陸三郎回都。陸三郎上書言局勢不穩,不可回都。北國公主建言殺了陸三郎,南國皇帝猶疑。

  朝廷分為兩派,大部分人都要求陸三郎、魏將軍回建業。且按照談判,南國皇帝有將汝陽、南陽、潁川幾相鄰郡送給北國,以換兩國百年和平的意思。世家支持朝廷,因世家並不願再出錢供養軍隊。大聲音中,連陸家也認為陸三郎回來不錯。何必在南陽那爛攤子上耽誤?

  滿朝上下,只憑陸三郎一手書,只有陳王據理力爭,說南陽情況不穩,希望多給陸昀一段時間。

  但是無兵馬、無糧草,陳王孤身一人,即便百般周旋,卻因並不知南陽具體情況,只憑著多年好友間的默契去支持陸昀……他難逆大局。要到陸昀死了,陸二郎才會後悔無比,陸家後悔無比,早知那時候,不該逼陸昀回來,應該支持他留下。

  北國公主未曾再進言,但棄局已定。

  只是夢中的陸二郎魂魄游離間,看到北國使臣聚在一起,看到北國公主面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恨意……他模糊地想到,南陽一定還有什麼,給了北國公主這樣的信心,這位公主說不定知道陸昀不肯回建業的緣故。

  陸二郎惶惶地想:這是為什麼?這位公主哪來的恨意?陸三郎哪裡得罪了她?

  世間的仇恨多的是緣故不深,私心甚重。有時候只因為那人沒有多看她一眼,恨意便如洪濤般,洶湧成災。便想著:既不知我的好,不給我留情,那何妨去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8:05 PM

第96章

  次日,下了很大決心,北國公主才願意出門。

  到底是公主,即便獨處時心裡何等恨惱自覺不堪,面對外人時,北國公主仍是驕傲冷豔的。公主他們不和軍營中的軍士同吃同住,中午用膳乃另開一灶。恰恰羅令妤也不是軍中人,她也另開一灶。

  北國公主去用膳時,正好在塵土飛揚的校場外碰上與侍女同行的羅女郎。侍女提著食盒,羅女郎廣袖裳,長羅裙,衣袂上許多系著的帶子被風吹起,如此風流靈動。更兼女郎眉梢微蹙,眼中籠著氤氳煙靄,臉上神情柔弱動人……怎樣一個我見猶憐的絕代佳人呀。

  看到這女郎,北國公主掉頭便想走,卻不想羅令妤的美目已經掃到了她,隔著十幾丈遠就打了招呼。

  走到近前的羅令妤依然滿目清愁,與公主說話時也懨懨:「……這是我親自做的午膳,去送給雪臣哥哥。」

  北國公主一個沒忍住:「……你們不吵了?」

  昨晚隱約聽到兩人在外吵得天崩地裂啊。

  羅令妤柔弱一笑。

  她身後的侍女靈玉眼皮一跳,知道女郎又要開始了:她就說呢,剛才走路走的好好的,表小姐怎麼突然神色一變,立即變得梨花照水一般楚楚可憐。原來表小姐是在這裡等著啊。

  而北國公主自然不知,她只看到面前的羅女郎長歎一口氣,柔聲:「我怎能怪雪臣哥哥呢?昨夜是我孟浪了,郎君是天,我一介小女子,有什麼理由指責他呢?他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呀,只要雪臣哥哥不生我的氣,還要我就好。我只想好好伺候雪臣哥哥,為奴為婢,我也心甘情願的。」

  北國公主心裡略有些不適,滿腔的不屑話被她這副樣子憋了回去。此年代貴族女向來行事彪悍,很少見柔弱之勢。羅令妤這樣……北國公主還試圖挑撥羅令妤:「我不知他怎樣與你說的,但他一定沒告訴你他昨夜與我歡好吧?」

  羅令妤再次捧心若西子,她的側臉籠著愁緒,一口氣歎得更自憐了:「歡好便歡好,我不介意。我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只有雪臣哥哥一人。哪怕他要娶公主為妻,納我為妾,我也願意。我做了膳給雪臣哥哥,希望他看在我尚能賢慧的面上不要跟我計較,不要再打我罵我了,嚶嚶嚶。」

  女郎掩唇而泣,淚落如珠。

  侍女靈玉看得已經呆住:……真是委屈女郎了呢。

  北國公主同樣目瞪口呆,大約她從沒見過弱成這樣的女子,挑撥都挑撥不到實質。她滿心的惡意,被羅令妤這副充滿自卑的不計較郎君在外如何風流的大凜然感所鎮住。一口血憋在喉嚨裡,北國公主還要聽羅令妤繼續嚶嚶泣淚:「他打我是應該的,罵我也是應該的,跟著他,我無怨無悔。我哪裡會生氣?只要他不生我的氣,我便甘之如飴了。」

  北國公主被羅令妤弄得臉色難看——從沒見過這種沒追求的女人。

  羅令妤還待再刺激這位公主,遙遙的,聽到陸三郎極淡的聲音:「令妤,你做什麼呢?」

  扭過臉,看到軍士操練為背景,前面不多遠的參軍帳篷簾子被掀開,光風霽月一樣的陸三郎不動聲色地站在帳門口,揚目望來。北國公主難堪躲開視線,一會兒卻發現陸三郎根本沒看她,她再次忿忿不平地抬目。而羅令妤只是一頓,便滿目欣喜地奔了過去,扶住郎君的手臂,她羸弱無比地靠著郎君:「雪臣哥哥,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再也不吼你了。我要無名無分地跟著你。」

  陸昀:「……」

  他挑一下眉,原本心神淡淡,她一來,就攪動了他滿心興味。陸三郎面上卻不顯:「無名無分?不至於吧……」他這還在忙著給她退親之事呢。

  羅令妤挽緊他手臂撒嬌般甩了甩:「不,我就要無名無分。」

  陸昀一隻手臂都被她甩麻了,看她一眼:「……妤兒妹妹開心就好。」

  陸昀目中笑意加深,伸指捏了捏她的臉。遭來羅令妤的瞪視:幹什麼呀?能不能配合我?能不能凶一下我?

  陸昀當即冷下臉,嗤了一聲:「你這樣的賤貨,也就配無名無分了。昨晚竟跟我鬧,誰給你的膽子?」

  羅令妤更委屈了,淒淒切切,支支吾吾,愈發看著不爭氣。

  北國公主已經說不出話,心裡感覺非常怪異。一方面被羅令妤這副雪白蓮花一樣的架勢弄得心裡翻白眼,一方面又震撼于陸三郎這樣的人物說出這樣羞辱女郎的話。那個羅令妤竟然仍沒被氣走,反而嚶嚶嚶不斷,非要扒著陸三郎不可。

  北國公主:……服氣了。

  她臉色難看地被氣走了,而羅令妤被陸昀領進營帳,等放下簾子,她才意猶未盡地收了面上的神情。羅令妤沖陸昀冷哼一聲,眼中光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根本不想多待,敷衍無比地讓侍女把食盒放下,她人就要走。

  陸昀低笑了一聲。

  從後抱住她。

  靈玉無表情地低著眼,專心致志地盯著地上的氆毯端詳研究紋路。

  陸昀從後摟抱住羅令妤,笑道:「怎麼了,還生氣呢?不是知道沒什麼嗎?我只為你心動呀。昨晚她那樣,我可是連心跳都沒快一下的。」

  羅令妤心裡其實相信沒什麼,因她知道陸昀的架子有多大。她討好他時討好得辛苦,現在則嘗到甜頭:正是因為他這個人不容易被打動,女郎的誘惑對他來說稀疏平常,幾乎沒什麼人能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但是男女之間你來我往,豈能一味被他牽著走?

  羅令妤在他懷裡掙扎開,跳出了三步遠。陸昀眼神微變,見她人站到帳篷門口,眼波飛斜,又不似生氣,而是嬌嗔撩撥:「甜言蜜語,誰信你的鬼話?半夜三更與女郎幽會,讓女郎入你的帳,我再不理你了!」

  口上說著「我再不理你」,但她眼波動人,口是心非,似是而非地撩著他。

  許多時候心硬如鐵,知道她的手段,便不會上道。但越來越多的時候,明知道她故意,明知道她吊著他,心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狂跳。她笑一下,他心動一分。她欲迎還拒,他心動得不能自已……陸昀走上前,他眼神幽若的變化,被羅令妤洞察。羅令妤不想這麼快給他吃甜頭,她人已經站到了簾子邊,陸昀眼神才變化,她就掀簾子出去了。

  羅令妤主僕來去如風,什麼甜頭都沒讓陸昀吃到。立在帳篷中央,陸三郎覺得某處有些悶悶地硬了起來,那能撫慰他的美人卻不肯讓他輕易如願。陸昀面上露出幾分狼狽色:曾幾何時,他竟有這樣的時候。

  陸三郎臉色不好,坐了回去。他打開她送來的食盒,看到裡面精緻的點心,面色才稍微溫和了一些。吃了一塊點心,陸三郎整頓好心情,重新開始看公務。自然要與羅令妤和好,但他有個主意……現在時機未到,先不急。

  魏將軍魏琮對他們幾個人之間那點兒男癡女怨的故事一點兒沒察覺到,魏將軍來找陸昀,眉目深皺,是因他發現了點兒什麼。魏琮臉色陰沉,在陸昀的帳中踱步:「喝倒了那幾個北國使臣,他們的嘴倒是牢,什麼也不肯說。但是有個隨從不小心說漏了嘴——我疑心北國使臣這次來,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談判,而是拖住我南國。他們應該在準備一場大戰……只是時機未到,需要時間。」

  陸昀若有所思:「什麼時間比使臣訪問、兩國不交戰更好呢?」

  但他轉念又道:「只是將軍的猜測,說不得准。我們還得查探一下……這樣,我與潁川郡那邊新派來的將軍,衡陽王商議下,與他交流下意見。」

  在陸二郎夢中時,衡陽王沒有來邊關,邊關幾郡的聯繫並不緊密。但現實中,衡陽王來了。而恰好,陸昀和衡陽王劉慕,也算舊識。就算關係稱不上好,彼此卻是能說得上話的。南陽和潁川相距甚近,互相照應,理所當然。

  陸昀再道:「讓探子翻山打探北國軍隊情況……唔,洛陽城中應該有好些名士逗留,我可寫信請他們幫忙留心北國兵馬變動。」

  洛陽被劃入北國的版圖,然名士行走天下,不涉政局,自有自己的途徑。

  魏琮這才想到,雖陸三郎現在每日在軍營中坐著,但他在此之前,是名滿天下的名士,不拘于北國還是南國,名士的地位都高。看陸昀又刷刷刷開始寫信,魏將軍慢慢地「嗯」了一聲:「還得警惕這些狼子野心的人……不說了,我抓緊時間繼續練兵,不管陽謀陰謀,我方兵力提升了,才能以不動應萬物。「說到此,魏琮苦笑:「可惜我南國人體質體力不如北國軍隊,江南人士想要練出北國軍隊那種鐵血悍勇的軍人,還差得遠。」

  陸昀眉微微動了一下:南國的優勢在於富饒,在於江南之地的土地豐沃。兵力弱,可以用數量、錢財填補……但若是整個鏈子斷了,他們就有些被動了。

  心中這樣一想,陸昀乾脆再多寫了一封信給建業,問陳王建業朝廷在背後的支持,是否牢靠。

  ……

  目前看來,是牢靠的。

  陳王如是回信。

  皇帝陛下醉生夢死,將軍士派出後,打仗之事就交給大司馬去勞心,陛下不問不管。而今陳王殿下在司馬府中,雖無法控制建業的軍隊,但對南陽的軍士掌控一二,還是做得到的。

  朝廷國庫存下的錢財遠不夠戰爭消耗,但世家大族的錢多。陳王日日拜訪各家,好言好語地相說。有陸二郎陸家這樣的郎君幫著,世家們現在還在不情不願地提供著財力,轉交給國家。世家的願望便是戰爭儘快結束,時日長了,他們也不願在此耗。

  陳王道:「……寒門也資助了錢財,獻給朝廷來買官位。幾位士大夫都同意了。」

  士庶有別,說的僅是雙方的地位。然此年代,士族中有落魄的,如南陽羅氏。寒門中也有名望高的當地富豪,如周揚靈的父親周潭所代表的宜城勢力。寒門並非不如士族錢財多,甚至周潭這樣寒門出身的名士,他能動起來的資產,比普通的士族還要多。寒門想入高門,已有些尋常士族對「財婚」動心,願意自家出地位,寒門出金錢,雙方互贏。

  既有此,那寒門願意資助朝廷打仗,也屬正常。

  陳王道:「周潭先生不愧是當代大儒,可惜不能與我聯姻。不知他那位原本來建業的女兒到底出了何事,為何來了又走。莫非周大儒對建業失望?」

  周揚靈的存在,陳王只從陸昀口中聽過。他平常心態地討論聯姻可能,將此當做利益交換。然他本人已不再願意……陳王想到了周子波,心中輕輕歎了一氣。

  他心裡湧上怪異念頭:同是姓周。若周郎不是男,是女,甚至是周潭的那位消失不見的女兒……那有多好。

  ……

  陳王劉俶和陸昀通信之時,陸家二郎陸顯也給自己的三弟寫了洋洋灑灑的長信,焦慮地說起自己的夢。但陸顯在這時多了個心眼,因他經常收不到陸昀的回信,他不禁懷疑是否自己信寫的太多、頻率太高,三弟根本沒時間看他那麼多的信。以防萬一,他給陸昀去信的時候,一封更加詳細的信,寫給了羅令妤。

  羅表妹那般聰慧,看到了這信,應該會去尋三弟吧?

  陸顯猜自己做出這樣的夢,是因那位和親的北國公主出現了。建業這邊無消息,邊關應該已有了消息才是。夢中那公主妖言惑眾,北國使臣團顛倒是非,硬是讓南國朝廷按兵不動,才害死了陸三郎。若是那個北國公主不入境不入建業,三弟便不用死了吧?

  那麼,如何才能讓一個目的明確的北國公主不入建業呢?

  陸二郎不知,這樣的事交給邊關將士們頭疼去吧。

  ……

  南陽接待著這位北國來的公主,北國使臣團被留在南陽,還在等南國文官團的接應,一時不急著動身前往建業。

  陸二郎猜的果然不錯,陸昀案頭上的信實在太多,重要的信件太多。陸昀顯然不覺得陸二郎每日問自己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有多重要,二哥的信,他都是有時間再看,不會第一時間打開信紙看信。況且這兩日,稍微有點空閒,陸昀還在忙著另一件事:他之前從北國公主那裡買了燈,要送給羅令妤。他正忙著完善這燈……更沒功夫回信了。

  而羅令妤先收到了信。

  坐在家中院子裡,其他女郎在玩雙陸遊戲,嬉笑不止。羅令妤放下手中的信,秀美的眉眼垂落,思量起陸二郎信中說的驚天秘聞。她關心則亂,每提及陸三郎會死,心中就一團亂麻般,處處不得力。

  陸三郎會死!

  死因正是這個北國公主引起的!

  靜坐在家中花園中的女郎,垂下的目中掠起森然的殺意。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這位北國公主入建業。而讓一個一心抱有和親念頭、心思不正的公主不入建業,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消失。不能讓這個公主活著……她活著,對陸昀始終是個威脅。

  但是向來國與國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斬來使。北國公主正是來使團之一,她若是死了,陸昀作為南陽的最高長官,不是會被問責麼?唔,問責也沒關係……陸三郎是世家子弟啊,只要人不是他害死的就行。

  不能讓這位公主的死和陸昀扯上關係……事後可以彌補,事件本身卻要做的乾淨。

  羅家一眾玩樂的女郎們不知,與她們同坐一院,她們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嫁如意郎君,羅令妤面上溫柔,心中則在想如何借刀殺人。

  而南陽目前,最好的那把刀,不正是南陽這邊軍事的最高指揮官——魏將軍魏琮麼?

  ……

  心中主意一定,次日,羅令妤驅車前往軍營,言笑晏晏地邀請高貴的北國公主與南陽的女郎們玩耍。北國公主心懷目的,自然不願和南陽這些人多打交道。羅令妤卻無知無覺般地笑:「南國的士族間聯姻甚多,牽一發動全身,和北國也是差不多的吧?公主在南陽有交好的女郎,以後嫁去了建業,會得到人照應吧?」

  她再可憐地露出笑:「公主,讓我補償我之前的過錯吧?若是你日後嫁了雪臣哥哥,我也得伺候你不是麼?」

  嫁給陸三郎……北國公主心中蕩漾,轉而沉下心,讓自己不要再做夢。

  但羅令妤也有話不錯。北國公主放下對羅令妤和陸昀之前那件事的尷尬,她心裡一動,身在異國他鄉,若有士族照應,自然是好。

  此時她已經知道陸三郎無望,自己大約是真要嫁給那個又老又昏庸的南國老皇帝。心中委屈不屑,卻是要開始做足準備。

  羅令妤便領著北國公主,介紹這位公主四處認人。北國公主心裡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逝,覺得羅令妤若是柔弱的人,怎會在南陽有這麼廣的人脈?好似人人都認識她,每個女郎都能和她說上話?

  問及羅令妤。

  羅令妤怔了一下後,面頰羞紅:「……大概因為我美吧?」

  北國公主無言以對,反駁不能。她語氣微酸:「幸好你不是公主。你若是去我們北國聯姻,我們陛下恐怕天上的星星都要摘給你。」

  羅令妤當即作出一副拒絕模樣,淚眼濛濛:「我心中只有雪臣哥哥,除了他我誰都不嫁……公主,你不要將我嫁給別人啊。」

  話裡話外,儼然將北國公主當做未來主母一樣討好。

  北國公主心中受用,卻淡聲:「國家大義在前,豈容你矯情?」

  羅令妤明眸閃了閃,似笑非笑,卻沒多說話——國家大義在前,然對她來說,她自己始終是最重要的。

  一心想殺了這位公主、一步步將這個公主引向死局的羅令妤,當然不會和公主說這些廢話了。她說的是:「為何只有雪臣哥哥呢?和親的話,公主看我們大將軍如何?威風凜凜,手下千軍萬馬。我們大將軍看公主的眼神就很不一樣呢。」

  北國公主回憶了一下,想到了那身形魁梧似大山的雄壯男人:「……有麼?」

  羅令妤面不紅心不跳:「有啊,他看到公主殿下會臉紅的呀。」

  北國公主矜持地一笑,並不當回事。她當然不會選擇魏琮作為和親物件,一個寒門爬上來的將軍而已,背後無利益群體,她圖什麼?但羅令妤的話到底在她心中濺起了圈圈漣漪,且美人都自負。北國公主心中覺得魏琮傾慕自己,再次看向那位將軍時的眼神,就與之前不太一樣。

  吩咐人做事也底氣多了很多。

  魏琮莫名其妙,努力忍著心裡火氣:「……不能發火,這是北國使臣。等老子把這群麻煩的人送出南陽便好了。不能讓她在老子手上出了意外!」

  而羅令妤依然每日笑盈盈地帶著北國公主玩,有一次出了城郊,被軍馬攔下不能出城。羅令妤悄悄指著一處帳幔枯草、四周無人守著的臨時搭的屋舍,漫不經心道:「聽雪臣哥哥說,他們好像在研製什麼新武器……」

  羅令妤忽而掩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北國公主心頭巨跳,再問起羅令妤,羅令妤面上露出後悔之色,卻百般推脫,只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北國公主卻上了心,讓北國的使臣團派人去打聽,那排屋舍是用來做什麼的。北國使臣團被南國軍士盯得緊,無奈之下,北國公主和他們商量後,決定自己利用女兒之便,多多查探。

  羅令妤沒騙北國公主,確實是新型武器,只是這是羅令妤自己猜的,陸昀可沒有告訴她。陸昀沒來的時候,羅令妤從魏將軍這裡打聽情況。她猜出了一些事,也會自覺當做不知。

  正好此時用來坑北國公主了。

  ……

  一步又一步地佈置,不動聲色地將事情向前推,完善整個故事,完善自己編就的這個謊言。

  北國公主心懷鬼胎,同時又認定羅令妤是柔弱不堪的女子。她不將羅令妤當回事,自然不知這個柔婉美麗的小女子,是怎樣一步步地害著她,將她推向死局。

  事後追究起來,羅令妤只會分外無辜:她有說什麼嗎?所有的話都似是而非,情緒化的話,怎能當做證據?

  況且有陸雪臣在,誰會追究她?

  只要北國公主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

  十月初,某晚,天降暴雨,澆刷整片天地。

  大雨敲窗,鏗鏘磅礡。羅令妤坐在屋中,低著頭練字。猛一刻,聽到外頭吵鬧聲漸近,她落在宣紙上的筆尖一頓,抬起頭。「砰——」她的舍門被推開,天邊雷光罩下,光亮雪色,映著郎君緊繃的、微怒的面容。

  陸昀:「羅令妤!」

  侍女們緊追在後,氣喘而惶惶:「三郎、三郎……」

  陸昀猛關上門,將侍女們關在外:「誰也不許進來!」

  轉身,面對著仍坐著的女郎,他全身顫抖,壓抑著怒意:「……你知不知,今晚北國公主差點死在魏將軍手中?」

  羅令妤一怔。

  然後遺憾喃喃:「……竟然沒死?」

  陸昀眯眼,大步走來,俯身扣住她手腕。他眼中盡是對她的失望,他克制著情緒,可他想不通:「……果然是你?!你為何這麼做,你知道你這樣會將我陷於何地?你知道這樣會有什麼後果麼?兩國之間的戰和,在你眼中根本不重要是麼?」

  羅令妤被他目中的失望燙傷,她那在他面前極強的自尊讓她接受不了他的失望。誰都可以瞧不起她,他不能。誰都可以覺得她是壞人,可她在救他。她猛地推開他,站起來怒道:「陸雪臣!我若是不這樣做,你會死!」

  「你還來說我,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個混蛋!」

  陸昀怔住,看她眼角泛紅,目中氤氳。他的心登時被燙,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

  窗外雷聲再次打下,電閃雷鳴,窗子啪啪被從外推開,一重浩蕩大雨捲入舍內。袖子被雨弄濕,羅令妤推開他,一滴淚從眼角掉落。她快步要往外走,郎君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將她拉拽入懷中。羅令妤哽咽推搡,他卻眼眸漆黑,深沉若海。陸昀抱住她,低頭親上她,吞咽下她嗓子眼中流出的抽泣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8:06 PM

第97章

  ——總是哭哭啼啼、裝模作樣,可知我待你的心?

  飛電絕光透著窗格子和婆娑樹影,欺壓而下。天地間大雨似灌,洪濤滿目,流光夜雨。窗子被風雨催開後,黑漆漆的舍外樹叢和天上的寒光一同罩落,鋪天蓋地的雨點和潮意向屋中的男女撲去。

  半隻手臂被雨水打濕,輕微瑟縮一下,擁抱著她的郎君便已經察覺。他的寬大袖子抬起,罩住她被雨所侵的那一面。而她只覺得眼前光華流離,又明暗交替。他的手捧著她的臉,他的睫毛鴉羽一樣摩挲她臉上的嬌嫩肌膚。

  她顫一下,他便親得更溫柔。

  似歎非歎,似憐非憐。倘若一個男子用心對一個女子,便是他親她,都能感覺到。

  羅令妤目中淚珠掉落,濺在他面上。她目中濛濛,被陸昀抱著交頸以吻,他那纏纏綿綿的情意愛意,讓她心中酸澀一片。本就心動於他,他是她見過格調最高、翻臉最快、卻又最出色的郎君,勝過旁人一大截的郎君身上總歸有些自大、目中無人的缺點。陸昀將這缺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她很生氣,又很不服氣。她常日尷尬,只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不停被他撞到。

  很多時候都想,若是旁的郎君,一定不會這樣對她。

  她可以有更好的愛她至深的郎君。

  但是感情往往走心,又不由心。為誰心動,喜歡誰,總有些緣分,像是從第一眼就撞上了。之後頭破血流,也是緣分……羅令妤發著抖、落著淚,她眼中發紅,如此才更難過。

  手指抓著他的袖子,指尖在他袖上的雲紋上扣動。

  他吻她時這般動情……於是她更怕他不在了。她夢到過他不在的世界,只是一個臆想,就覺得生死麻木。

  懷裡的女郎不掙扎了,眼睛卻像是落雨。親她的時候溫情柔和,卻只親到她的淚。陸昀輕輕歎口氣,抬起了眼睫。他從後抱著她,側著臉,與她水漣漣、紅通通的眼睛對視。

  羅令妤手推在他胸前:「你真的會死啊,你別不信我。」

  再一次聽到說自己會死,郎君心頭微亂。強行鎮定下來,陸昀沉默一下:「……妝花了。」

  羅令妤:「……?!」

  她頓時崩潰,罵他道:「你怎麼這樣?人家心裡難過死了,擔心死你了,你還在開玩笑。有什麼好笑的?你說我妝花了以為我就會去找鏡子麼?」

  但她確實身子緊繃,眼睛不安地亂飄,想要找鏡子貼妝……

  愛美如命的佳人啊,和旁的嫻雅溫婉的佳人如此不同……心情複雜下,陸昀莞爾。

  他不逗美人了,牽著女郎的手與她一道坐下。坐到妝鏡前,羅令妤悄悄瞥陸昀,見他垂目望來,神情難說好還是不好。羅令妤猶豫下,眼神還是忍不住向銅鏡中的美人瞄了一眼。身後陸昀久未吭氣,羅令妤便琢磨著自己的妝到底有沒有花……冷不丁的,身後陸昀開口:「晚上北國公主的人刺探軍情,被魏將軍巡察時捉到。北國公主大約覺得男人就該沉迷於她美色,她不服氣魏將軍,拒不提供線索。魏將軍盛怒下,刀要揮下殺人,被我攔住。」

  陸昀起身,將窗子關好。窗口地上的毯子淋濕了一大片,陸昀踱步回來,平靜的:「他寒門出身,背後沒有根基。殺了和親公主的後果,魏將軍承受不起。羅令妤,你平日耍心機我都不說你,但你這一次,是在害魏將軍。不要有害人之心,我怎麼與你說的?」

  羅令妤垂目,被他平靜的言辭說得心中顫抖了一下,略微狼狽不堪。她太在意陸昀對她的評價,時刻疑心他瞧不起她。是以他每次看破她的陰暗面,她都不好受。但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讓陸昀死,她來背鍋,魏將軍來背鍋。

  那當然是魏將軍來了。

  羅令妤抿唇:「我沒錯。」

  「你錯了,」陸昀淡聲,「錯就是錯,不要狡辯。但是令妤,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你定有理由……」

  羅令妤猛地抬眼看他,眼中還含著淚,她神色卻震驚:「你相信我不是那種人?」

  陸昀微笑,再次伸手,這次用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淚。他低聲:「若是吃醋,這醋也未免太可怕。我的心上人,不至於對我不信至此,對麼?」

  羅令妤怔怔的、淚眼婆娑地看他。目中神情閃動,良久,她點了頭:「是,我有理由的。因為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將我捲進去。而且我覺得魏將軍不會為此而死,因為有你在,你不會讓他臨戰而退。而我之所以這麼壞,是因為我覺得你會被那個公主害死。」

  陸昀眉輕輕地跳了一下。

  他仍然神色平靜,聽她繼續說。

  羅令妤這才深吸一口氣,慢慢說給他。她早就想說給他,可是那個公主一直插在她二人之間,她總在半真半假地和陸昀生氣。況且陸二郎說那個夢是大雪大霧日,離現在還有段時間,羅令妤想她有更好的機會說服陸昀。

  陸二郎能預知他的未來,陸二郎說自己做了兩個夢,夢裡的陸三郎都是死局。死劫難解,卻必須要解。陸二郎的夢當是真的,陸二郎這半年以來的瘋魔狀態不是作偽,他原是快要被自己的夢折磨瘋。

  於是羅令妤千里奔赴來尋陸昀,她掙扎過,這已經是她掙扎過的結果了。

  羅令妤:「……所以,那個公主會害死你,我不能看著你死。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讓她死。」

  陸昀良久沉默。

  羅令妤謹慎地觀察他的神情,她忐忑不安,怕他不信。羅令妤心中煩躁,因自己一開始也不信陸二郎的夢。陸昀要是也不信,陸二郎又不在,如何說服他……陸昀逼自己冷靜下來,不為自己夢中所死牽引情緒,他道:「不可能。」

  羅令妤心一沉:果然,他根本不信。

  她心裡著急,刷地站起來要說話。陸昀慢慢道:「這個夢縱然是真的,邏輯不太對。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預言夢?」

  羅令妤著急:「你這個人就是自負!世上無奇不有,怎麼就不會有預言夢了?難道你二哥會害你,我會害你麼?我們這麼折騰,是吃飽了撐的耍你玩麼?邏輯不對、邏輯不對……做夢講什麼邏輯,當然邏輯不對了!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好說服,你肯定還以為我是嫉妒才要殺那公主。那你便這麼以為吧,你就覺得我是惡人吧!」

  陸昀目中含了笑,聽她劈裡啪啦說一大通。陸昀笑:「我說了一句話,你就這麼一大段回我。還說了粗俗話……這麼著急,一定是心裡愛極我了。」

  羅令妤見他臉皮這樣厚,當即的:「呸!」

  陸昀伸手拉她重新坐下,笑得肩膀顫抖,但在羅令妤怒不可遏的瞪視下,他收斂了自己心中的歡喜暢意,說道:「……我說邏輯不對,是因為假使我信夢是真的,可是二哥怎麼可能做我和你的預言夢?」

  「我和你愛不愛,恨不恨,與他有什麼關係?會影響到他?不可能。一個和他本身無干係的夢,你告訴我說他日日做這個夢……我不信,」陸昀輕笑,「難道還真的是前世,前世我死了化作冤魂,找二哥為我伸冤?」

  羅令妤怔了一下,慢慢冷靜下來。她就一直覺得陸二郎的夢哪裡怪怪的,原來是這個地方。是這個和陸二郎沒什麼關係的地方……她和陸昀到底自私,理解不了有人會做和自己不相干的夢。但是事關陸昀,羅令妤強撐道:「怎麼會無關呢?你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你若是死了,他必然難過。這不就是關係麼?為了他的好心情,為了他不愧疚,他就想改變命運啊!但我才不信是前世,我覺得就是預言……因為他的夢是變化的。他自己都說不清,弄不明白。」

  陸昀搖了搖頭。

  他否認的是什麼,他卻沒再說。

  通常人做夢,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點關係。就是前世今生,那也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就算不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必然是感應到別人的需求。羅令妤說陸二郎的夢始終圍繞著陸昀和羅令妤,陸昀始終不信這點。陸昀不信鬼神,但倘若真有鬼神,他真的有前世,真的會被冤死……陸昀覺得他也不會找二哥伸冤。

  二哥是一派天真之人,陸昀真要找,選的也會是劉俶。甚至哪怕選羅令妤,二哥也不會是他的考慮對象。

  那麼陸二郎為何做與陸昀有關的夢?

  其中必然有什麼,被他們忽視了。

  陸昀心中思量自不說,在羅令妤不認同的目光下,他又說起來夢的內容:「……而且你說我會被北國公主害死,我也不信。」

  羅令妤:「……」

  她怒得站起:「你怎麼又不信?!你就沒有信的吧?我說什麼你都不信,你到底信什麼呀?」

  陸昀笑:「你怎麼又生氣了?還不容人有自己的想法?」

  羅令妤哼了一聲,她坐下後瞪著陸昀,心中想:我就聽聽你有什麼想法。

  陸昀沉聲:「你說我自負我也認了,但我不可能被一個敵國公主的進言害死。北國公主沒有那麼大的能量。」

  羅令妤嫉妒他竟然為那個公主說話,便恨道:「當然不是她的進言為主導因素啊。而是她正好選在合適的時候開口,正好讓朝廷棄你。」

  陸昀反問:「朝廷是誰的?朝廷怎麼可能棄我?」

  羅令妤一下子怔忡。

  她本想說朝廷當然是陛下的,但是她又想起朝廷官員都是世家子弟。世家怎麼可能棄陸昀?世家的權利很大,可以左右朝政。他們與皇家拔河……然而在陸二郎的夢中,世家確實在左右搖擺,只是他們顧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是要殺陸昀,而是要讓陸昀回建業。

  放棄南陽。

  陸昀抽絲剝繭一般,誘導著羅令妤:「倘若夢是真的,為何在夢裡,我不回建業呢?我若是回了,死的便不是我了吧?」

  羅令妤心口一顫,她眼眸驟縮,心想未必。陸二郎分明兩次都夢到陸昀的死,陸昀的死像是一個劫數一樣,豈會輕易躲過……但羅令妤不敢承認,她勉強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那個公主死了,你就會……」

  陸昀看著她,她漸難堪,沉默下去,不再說了。

  陸昀歎氣。

  他總在她面前歎氣,好像她總讓他發愁似的。羅令妤腹誹著陸昀,低下的視線看到郎君行雲流水一樣的衣袍下擺掠起,頭頂黑影一沉。她抬目,看到陸昀蹲在了她面前,他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手。

  蹲在她面前的郎君仰望她,輕聲:「令妤,若我在夢裡留在南陽而不是回建業,我一定有理由。那個理由一定不止北國公主。我不可能突然間失了智謀,在夢裡變成傻子被人陷害。如果我會死,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那個原因是什麼,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總會知道的。我仍然堅信一個敵國公主的話不足以害死我,她可以影響陛下,她不可能影響所有人。而南國不只是陛下的。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還有別的事情發生。未知的危險,比已知的讓人心慌,你說是不是?」

  羅令妤猜到他要說什麼了,她不情願地撇了下嘴角。

  陸昀:「讓北國公主去建業吧。我要和二哥通信,要詳細弄清楚這件事……但是已知危險,我自有辦法應對,你說呢?」

  羅令妤低下頭,俯眼望著郎君搭在她膝上的手。她輕聲:「隨便你。可是我不管你做什麼,我就是不會讓你死。不管你什麼理由,如果我發現了,我看到了,你不能避免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方式來。哪怕雪臣哥哥恨我。」

  陸昀握她的手一緊。

  聽到他的呼吸微重。

  可見他情緒之起伏。

  羅令妤始終低著頭,良久,才聽到陸昀說:「我永不會恨你的……令妤,我們會度過這個難關的。」

  陸昀停頓了一下,聲音放柔:「可是這樣的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直接告訴我,今晚魏將軍就不會差點殺公主。你不告訴我,卻自行做主,雖說是為了保護我,但內心深處,還是因為不信我吧?你平日多依靠男人,怎麼在關鍵的時候不依靠男人呢?令妤,為什麼不信我?日後再有這樣的事,能不能與我商量,能不能信我?」

  羅令妤心疾跳。

  二人對視,眼光交錯,一目不眨。像是不動聲色的對決一樣,刀光劍影皆在深處。那直指靈魂的問話,讓人狼狽,讓人面對己心,讓人無從躲起。若有若無的情愫,曖昧的氛圍,舍外的電光,夢中的空城……往往復複,皆襲上來。

  羅令妤一下子站起來。

  陸昀緊跟著站起!

  扣住她的手腕,堵住她的退路,他手指磨著她的腕間血脈。柔和,堅定,不容置疑。他向前走,她有些惶恐,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後退。看他相貌出眾卻眉目雋冷,郎君眼睛幽黑,噬她的魂,奪她的魄。

  看他壓她在牆頭,低頭誘惑般重複:「為什麼不信我?日後能不能信我呢?」

  羅令妤終被逼的開了口:「……那很困難!」

  陸昀眼眸變色。

  看這個女郎眼睫飛顫、雪容抬起,眼底神色透著一股子堅韌狠意——「你問我為什麼不信你?好,我告訴你,因我多疑,我怕受傷。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缺,可是我的心要百折不撓,堅韌不屈,我才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妹妹。我身體可以受傷,可我精神不能受傷……是以關鍵的時候,我不敢依靠別人。」

  她目中淚光閃爍,被他擁入懷中。

  她顫聲:「我特別害怕……特別怕你拋棄我,怕我付出這麼多,你最後卻不娶我,不要我。那我怎麼辦?我要你永遠對我好,永遠相信我,永遠站在我這邊。可是連你自己都不能保證的事,我怎麼……」

  陸昀打斷她的話:「我可以保證。」

  羅令妤怔然。

  看他垂目:「我如果慕你,我就可以保證。若我決定和你在一起,我之前一定已經想了很多次。我追溯著感情的源頭,我也質疑這一切。你怕沒有安穩歸宿,我怕情意毫無緣由稍縱即逝。」

  「我一直想弄清楚為什麼,任何感情對我來說,不止是一句『我傾慕你』『我喜愛你』『我想娶你』。它對我來說,是永不停留,生生不息,纏綿不絕,覆水難收。」

  他握緊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他的眼睛看著她,那眼中的亮意讓人心驚。他只是看著她,就讓羅令妤的臉慢慢紅了。她心跳狂烈,她強烈地意識到他此時在想什麼,他想什麼。羅令妤目不轉睛,在她這種強烈的預感下,看陸昀握著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親了一下。

  陸昀平靜的:「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這個答案,我會給你的。」

  ……

  羅令妤發抖,瞪大眼睛。

  原來他知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荷包中的秘密了!

  她唇瓣翕動,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六神無主,只知道發呆,被他抱入懷中。

  他洞察了她的心,他還說會給她答案……羅令妤閉目,心中感覺到極大的快活。

  ……

  陸昀回去後,和魏將軍商量了北國公主的事。一晚上未睡,聽魏將軍罵了一晚。第二日清晨,魏琮火氣下去一些,再次去審問北國來的公主。陸昀回到自己的營帳中,將陸二郎給他寫的、堆成半人高的信找了出來。陸二郎的信件太多,先前陸昀覺得無用,這一次他才認真對待。

  他開始給自己這個傻二哥回信,開始問起二哥的夢。

  自不怕天機洩露,他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陸昀將事情攬到身上後,他沒有多與羅令妤說,怕羅令妤更加憂心。但他隱有一個猜測,他面臨的,不只是一次死亡。陸二郎和羅令妤現今都盯著什麼大雪大霧日,惶恐不安。陸昀卻想到陸二郎的第一個夢,自己是萬箭穿心而死。

  陸二郎含糊了這個夢,沒說具體情況。但是陸昀隱隱有猜測。

  他預感,這也是一次死劫。

  ……

  南陽這劫,躲過了萬箭穿心,便有雪日之死。現下連第一個都沒躲過去,說什麼後面的,未免有些早。

  陸昀在帳中踱步,沉吟不覺。

  陸二郎的第一個夢,他告訴羅令妤說新帝登基,陸三郎前去邊關,南陽大戰爆發,陸三郎死。

  陸昀猜,所謂的新帝,一定不會是陳王劉俶了。

  萬箭穿心,一聽便是將軍之死。劉俶若登基,當知陸昀非將才,哪怕派陸昀去邊關,也不會讓他做將。反是陸二郎的第二個夢,更符合實際一些。

  陸昀沉思,那麼新帝,到底是誰呢?其實誰稱帝,對陸昀來說區別不大。只是陸昀疑心,劉俶會遇害,否則自己不會死。劉俶務實,他不會去爭什麼帝位,新帝登基他也不會出什麼事。但是若他不出事,陸昀在邊關又怎麼會出事?

  再是,南陽即將爆發的那場大戰,又在什麼時候呢?

  ……

  陸二郎陸顯一定瞞了一部分東西。

  或者說,陸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瞞的部分有多重要。

  再或者,陸顯的夢仍然是片面的。

  甚至陸昀敏銳地察覺到,陸顯的夢的時間線,是一直往前走的。那麼即是說,等在前面的問題,不止是他的死。還有更嚴重的、讓陸昀心驚、卻被陸二郎和羅令妤都忽視的問題。

  ……

  思量半日,陸昀出去巡察軍隊。他難得和魏琮一起出城,查看了周圍地勢,問起了南陽這邊軍隊的情況,用北國使臣團拖延時間的北國那只藏起來的軍隊,又會藏在哪裡。

  當日回去便寫信於四周郡城,同時寫書與劉俶。陸昀的二哥陸顯對建業的情況不會多清楚,劉俶卻一定清楚。陸昀要弄清楚,會致自己死的,到底有多少個因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8:07 PM

第98章

  北國公主必然是要去建業的。

  就如陸昀告訴羅令妤的那樣,已知的,總比未知的可控。

  但在南陽這邊做好準備送北國使臣去往建業之前,北國公主刺探南國軍務的事,還需要解決;而恰趁著魏將軍處置此事的這段時間,陸昀給陳王寫了信,要陳王想法子往太初宮送幾個美人——在北國公主入宮前,先讓陛下嘗嘗鮮。都是年輕漂亮食人皮骨的女郎,有美色在前,北國公主即便和親入宮,在陛下面前的臉面,大約也遠不如陸二郎夢中那樣了。

  南國陛下求仙訪道,斷絕女色。然他但凡要聲色犬馬,南國的美人也不少。

  陳王劉俶訝然為何要這樣做,他可從不插手他父皇的後宮事務。僅僅憑著幾封書信,許多話都說不明白。劉俶完全憑著對自己這位好友的瞭解和信任在辦事。劉俶思量著如何尋藉口給自己添幾個年輕的「母妃」時,還按照陸昀的要求,將朝廷可派遣的軍隊人數、國庫預留的糧草數量報了過去。

  當陸三郎和陳王聯絡的時候,他也沒忘了自己的傻二哥,陸二郎陸顯。

  陸二郎惶惶不可終日,既擔心自己的信沒有被羅表妹和三弟看到,又不安于陸三郎不信自己的夢。這位氣質溫雅的士族郎君已經能在各位菩薩大士的沉香中安撫自己的情緒,只有在收到自己三弟的信時被夢所擾,再次糊塗。

  信件相通總是不如面對面說話方便,大約知道自己二哥的不夠清醒,陸三郎陸昀的信中,並未反復讓陸二郎確認他的夢真假。陸三郎只言簡意賅,提了四個問題,要求二哥如實如答——

  第一,陸二郎的夢從何時開始做起,之前可否有徵兆,身邊發生過什麼異常事;第二,陸二郎第一次做夢,夢中的具體事件,從何時夢到何時;第三,夢的時間線是一直向前,還是會反復,是否會讓陸二郎分不清楚夢的是哪個時期;第四,陸二郎夢到的陸昀會萬箭穿心死的那個夢,具體的時間是否能看清,若是看不清,南陽那場大戰的時間是否有標識。

  ……林林總總四個問題,竟是無一提起所謂的「北國公主」,陸二郎也不知該做何感。

  然陸三郎這樣清晰的思路,讓陸顯受到鼓舞:他便知,三弟的格局要勝於自己。若非自己怕夢境有變,若非自己一開始都不信自己的夢,若非怕陸三郎不信自己而是把自己當瘋子……他早該和三弟商量此事的。

  但哪怕是現在,陸二郎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將夢分享給弟弟妹妹的舉措是否會遭來更大危險。

  信中不方便說這些,陸二郎只好先回答弟弟的問題,絞盡腦汁,儘量詳細地與陸三郎剖析自己的夢。遇到記不清楚的,例如南陽大戰是何時,他便需要沉浸身心,參考夢中景致,多想上幾日。

  ……

  而陸昀將信送出後,便來幫魏將軍魏琮審問北國公主。

  北國公主有些煩,有些不舒服、不自在。刺探南國軍務被發現,北國使臣團一夕之間被扣上「細作」之罪。這一次不說順利去建業,南北兩國會不會以此為藉口重新開戰都是問題。北國公主出行肩負使命,萬萬不願夭折在此。

  被魏將軍派人看押在帳篷中,侍女被撤走,好吃好喝地供著,只是哪裡都去不成。北國公主身邊的所有人都被帶走詢問,使臣團的諸人不斷地送禮、說好話、談此事是意外。公主前幾日還鎮定,後來見魏將軍絲毫沒有網開一面的架勢,她才恐慌。

  某日午後,魏琮再次來詢問北國公主事情。魏琮身形魁梧似大山,眉眼間痞色殺氣甚重,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主座前,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在他面前被襯得羸弱不堪的公主。魏琮冷笑:「若非軍武庫早已轉移,還不定被你們這些狼子野心之輩帶走什麼東西。說吧,你們皇帝派你這個公主來和親,目的是什麼?」

  魏琮露齒而笑,銀白的牙,血盆大口,嚇得公主幾乎閉氣。只聽這個將軍陰測測的:「不說,就殺了你!老子吃些軍棍而已,你可是要香消玉殞。你要是說了,你的僕從就能回來了,說不定你還能去得了建業。公主……想好了再說。」

  又是威脅逼迫,又是利誘招攬。

  若是尋常女郎,就要被這個黑面煞星嚇哭了。

  北國公主白著臉,至今,她已不敢相信魏琮喜歡自己這樣的事,她在魏琮跟前毫無臉面。所有的事,所有的誤會,都是因為、因為……北國公主漲紅著臉,肩膀顫抖地站起來,她脫口而出:「我是被騙的!都是羅令妤,都是陸三郎那個表妹騙我!她嫉妒我和陸三郎好,她陷害我,她故意接近我,給我挖坑……」

  北國公主眼睛赤紅,說起「羅令妤」時面頰肌肉抖一下,神情近乎扭曲。事到如今,她哪裡不知自己是被羅令妤無害的外表騙了?

  魏琮眉心一跳,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他沉眉不語,等著聽北國公主說什麼。如果這個公主說的沒錯,那羅令妤便有洩露軍機的嫌疑。魏琮心愈發沉下,羅令妤一個女子如何洩露軍機?她怎麼可能知道軍武庫之類的秘密?莫非是陸三郎告訴她的?陸三郎隨便將這種事告訴一個女子,那是他一人的緣故,還是整個龐大世家都背叛南國……陰謀重重,讓魏琮面色極為嚴肅。

  而眼看有希望,北國公主眸心一暗,立即淚水盈盈,訴說起「羅令妤」的心機深重時,便更加言辭激烈。

  她這說到羅令妤騙她去軍武庫附近騎馬、將軍武庫指給她看時,帳篷簾子一掀,一把清玉相撞般好聽的男聲慢悠悠地從後傳來:「這是不可能的,我表妹只是一個弱女子,且才來南陽不過半月。半個月的時間,她怎麼可能知道軍武庫在哪裡?」

  回頭一看,見是面如冠玉、聲如磬竹的陸三郎陸昀。

  魏琮眼神閃爍一下,北國公主沉了臉。

  如羅令妤自己與陸昀說的那樣,一切都是她的猜測,她從未明確與北國公主說過什麼、保證過什麼。似是而非的話,不足以定羅令妤的罪。何況還有陸昀在。步入帳篷的陸昀與魏將軍對視一眼,這位將軍沉默著,似敏感地察覺到什麼,但在一個敵國公主面前,魏將軍自不會開口駁己方參軍的面子。

  陸三郎得以俯眼,靜靜望著公主:「公主刺探軍機之事,乃是自發。是多少個誘因都洗脫不了的。」

  陸昀余光看向魏將軍,似笑了一下:「重點不要弄錯才是。」

  魏琮臉當即黑了,意識到自己被這個北國公主牽著走了。魏將軍忍耐著沒當場拍案而吼,就見陸三郎走過來,撩袍入座。擅長問話的陸參軍來了,魏將軍專心充當背景空氣,不再開口。看陸三郎抬起他那張小白臉,眉頭輕輕揚了一下。分明是雅致雋永的揚眉動作,卻讓北國公主不安地躲開眼神。而陸昀慢悠悠道:「其實這件事分外明顯,兩國交戰,本就是敵人,問也不必問。只是公主一方既然抱著某種目的來和親,卻眼看要折在第一站,即使我們不殺公主,放公主回北國。回去後,怕也是個死吧?」

  北國公主唇顫抖,臉色更僵了。半晌,她冷冷地抬眼,盯著陸昀。此時已見識到陸三郎的冷漠無情,知道對方不會饒了自己,公主只梗著氣:「你待如何?」

  陸昀輕聲:「其實,我們除了將使臣團送回去這條路,還可以裝作不知此事,只提防著公主,卻讓你們平安入建業,讓你們和我們的陛下談。」

  北國公主:「真的?!」

  然後警惕:「你這麼做,莫非有什麼陰謀?」

  陸昀勾唇一笑,眼中光華瀲灩,打破周身的冰霜覆雪氣質後,他笑起來,幾多勾人,惹得北國公主警惕的心神失神般地恍惚、軟化。良久才聽清陸昀說了什麼——「只要公主給個大概方向,你們的大軍,埋伏在哪個方向。」

  旁聽的魏琮眉心猛跳,厲目看向陸昀。

  北國公主:「……!」

  她喘息聲一下子加劇,渾身肌肉緊繃。她在陸昀的深目凝視下,開口說話時,聲音沙啞:「……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陸昀笑了笑:「不必這麼緊張,我又不是問你們的大軍這時在哪裡。南北兩國交界範圍這麼廣,我只是想問個大概方向而已。即使你不說,既然我已經有此猜測,我事後也會查,左右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你也僅是幫我縮短下時間,並不算洩露軍機。」

  這短短的幾天時間,會影響南陽那場即將到來的大戰,他們是否會做好準備。在陸二郎夢中,顯然這幾日時間沒算好,南陽沒做好準備。陸三郎敏銳地從陸二郎那情情愛愛的故事中抽出了這個漏洞。他一方面寫信讓陸二郎回憶大戰時間,一方面又從北國公主這裡入手,要提前時間。

  蓋是陽謀。

  陸昀誘惑道:「你只要說個大概方向,明日我就送你去建業。」

  他高鼻明目,氣質端正明朗,清風朗月般。而在這樣清明俊美的皮相下,還帶著絲絲縷縷的引誘之味。如盛開於山巔的罌粟,濃烈無比,惹人採擷、犯罪,沉溺於他的謊言中。

  至少北國公主被陸昀這樣看著,心口顫抖著,模糊地產生一種感覺:他這樣看著我,他心裡是愛我的吧……定是羅令妤妖言惑眾,才讓他對我不假辭色。可他看我的眼神這樣,他心裡有我……我、我……

  即將嫁給行將朽木的老頭子,心裡卻誰不愛俏郎君?還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北國公主垂下了眼皮,輕聲:「你不怕我說的答案,是騙你的?」

  陸昀:「公主誰也騙不了。」

  這番話後,到底是他的心狠,還是他對公主的柔情,就要北國公主自己體會了。而北國公主茫然間,也不知道陸三郎到底是什麼意思。沉默許久,公主還是顫抖著跪下,說了幾個字。

  陸昀眸子一縮,立即讓軍士進來,吩咐人去查探。

  魏琮深深看著陸昀:……這個妖孽啊!

  就坐著說幾句話的功夫,連動都沒動,就讓那公主沉迷于他美色,被他勾搭著走了。

  這人要是真喜歡一個人,去引誘那人,天下沒有女郎抵抗得了陸三郎的風華神韻吧?

  那羅女郎……能和陸昀這樣的畫皮妖談情說愛、眼看著就要婚嫁的羅女郎,想來也不是簡單人物。

  ……怕了怕了,你們這對男女自己勾搭著玩吧,我老魏不摻和你們之間的情愛,不想著勾引誰出牆了。反正我也勾引不起。

  ……

  魏將軍心酸無奈,忌憚陸昀;北國使臣團聽說南陽這邊放他們一馬,次日送他們去建業,松了口氣。雖疑惑這樣的事怎麼能輕易解決,使臣團的人問話公主,公主寒著臉,推脫身體不適誰也不見。因並不覺得一個送去和親的小女子能鬧出什麼事,問話不了了之。怕夜長夢多,雙方都巴不得北國使臣團趕緊離開南陽,第二日,出行車馬就備下了。

  南陽諸人眺望這支目的不純的使臣團前往建業,等著來自建業的指示。

  一連十數日,時間入了十月初,北國公主使臣團浩浩蕩蕩地離去。因陸昀忙著這些事,又是連續數日,羅令妤沒有見到陸昀了。

  金芳催蕊,玉露零香。

  某日傍晚時分,雲層濃厚,密雨前夕。院中桂樹成蔭,羅令妤和幾個羅家娘子立在桂樹下,拿著竹竿打桂花。桂花之美之盛,在於「落花如雨」。地上鋪著綢緞,用來接上空灑落的桂花。仰目時,竹竿輕挑,光線柔暗下,便見鵝黃、金黃、橙紅色的花密密麻麻從枝頭灑落,米粒般纖小的花如雨點,鋪蓋一院,將地上的綢緞織就,琳琅層疊,清馨芳香。

  桂樹鬱鬱青青,端莊秀美。綠沉沉下,臨邊池塘上也鋪著丹桂花,隨水流動。

  還有些花如凝固般,停留在半空中,如淩空定格般。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樹下陰暗看不到光的地方生了蛛網,蛛網籠住了金黃色的花瓣,蛛網本身細小,人眼很難看清。拿著竹竿在蛛網上輕輕一挑,那盛著的分散的花便重新浩浩蕩蕩地落了下去。

  侍女靈玉看得瞠目撫掌:「我只在開善寺後院見過這麼密密麻麻的桂花……原來你們這裡的桂花更盛!」

  羅令妤蹲下,提著香袋挑選桂花,笑吟吟道:「都是差不多的。桂花用處太多,用香用藥用食皆可。待我調製出來,讓你第一個實驗。」

  她再扭頭與南陽這邊的羅氏女郎們說:「桂花作糕,糖桂花為多。我此次從建業回來,帶來了他們那邊好吃的糯米、蓮藕。我們可以試著做桂花糯米藕,桂花栗子羹。溫潤剔透,滿口芳菲……我學了那邊的配方,幾位姐姐賞面品嘗呀。」

  羅令妤沉吟:「我還想研究下配方,保糖桂花二十年不壞,有些想法,與姐姐們交流。」

  幾個女郎驚喜道謝,並答應來幫忙。

  侍女靈玉更是誇:「女郎什麼都能倒騰,如此有趣味。連打個桂花都能折騰出這麼多東西……跟女郎在一起,生活永不無趣,婢子真是好福氣。」

  事實便是如此。羅令妤是個極為重趣的女郎,她喜歡搗鼓各類新鮮的技藝、遊戲,她可以做出漂亮的花箋,也能蒸出可口的糕點;可以煮茶,也可以領著院子裡的侍女們花一春天的時間去采早露。

  極為重視生活品質,趣味連連。

  世間所見的士族女郎,少有她這般靈動嫵媚的。縱是有時心眼多些,心眼卻從來沒有磨掉她的高雅品味……郎君如何不喜?

  侍女們敬佩羅令妤,羅家的娘子們則心情更複雜些。同是士族女郎,家裡的這位堂小姐,穩穩壓著她們一頭。這會兒婚配,前腳不肯退親,後腳就有來自建業的陸三郎求娶……羅令妤的運氣,好得讓人嫉妒。

  有女便酸溜溜說道:「妹妹也不要整日在摘花、搖花、曬花了。你再這樣不管不問,陸三郎都要被搶走了。陸三郎好久沒來看妹妹了?他是去和那位北國公主勾勾搭搭呢。今天北國公主離開南陽,聽說陸三郎送出去好遠。公主回頭,戀戀不捨之態,大家都看到了。」

  羅令妤提著香袋的手一頓。

  另一女便作驚訝狀,為羅令妤遺憾道:「倒不一定是陸三郎變心,而是國事更重要。果然,世上哪有什麼只愛一人的好郎君?就羅妹妹這樣的才貌,都攏不住男人心。在陸三郎這種人眼中啊,國事是國事,情意是情意。分的如此清晰明白。妹妹再美,也敵不過郎君的抱負呢。」

  她們一迎一合,說得起勁。

  見身材曼妙的羅令妤忽而站了起來,手上提著沾著桂花的香袋,裙裾灑落曳地。羅令妤拂了下耳畔落下的青絲烏髮,她漆黑溫玉般的眼眸望向院門口,學其他女郎那樣,作出訝然驚喜狀:「雪臣哥哥,你怎麼來了呀?你什麼時候來的?」

  其他女郎:「……?!」

  猛吸一口氣,心裡說著「不可能」,她們齊齊扭頭,隨羅令妤一起看向院門口。然而千真萬確,不可能認錯,她們看到那位身形頎長、如松如竹的清俊郎君,正立在院門口,望著這邊。

  陸三郎眼神淡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他,向來如高巔之雪,可望不可即。

  而這高巔之雪,眼睛隨意地掃過院子裡的一眾女郎,視線最後落到羅令妤身上,才有了點兒溫度。陸昀靜了半晌,忽而眼神變得溫柔,道:「妹妹好幾日不理我,讓人傳信你不回,給你寫信你也無消息。怕妹妹拋棄了我,我只好親自來看望妹妹了。」

  眾女當即臉燥:……什麼?!竟是羅令妤不理會陸三郎麼?陸三郎這般優秀,羅令妤拿什麼喬啊?

  羅令妤怔了一下,才微微笑一聲,過去挽住陸昀的手臂。

  不得不說,陸昀這樣給她掙面子,當著她家中姐姐妹妹的面抬舉她,提高她在羅家的地位……羅令妤心裡覺得有些爽。

  ……

  她一直幻想日後自己嫁了豪門世家的如意郎君,家世抬高後,要在以前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耀武揚威。她斤斤計較,誰以前看不起她,她日後就要過得比那人好。

  眼下她還沒有嫁給陸昀。

  她還是那個心眼小得不行、堵得不行的羅令妤。

  陸昀自己可能嫌棄她,但他卻在外人面前捧她。這就是她想嫁人的目的啊。

  ……

  羅令妤扭頭看陸昀的目光,便深情無比。

  而陸昀可以讓她更深情。

  陸昀來了,羅令妤院中招待的各位女郎不好意思,紛紛告退。連侍女靈玉倒了茶水後,人也下去了。陸昀和羅令妤一道坐在屋中,神神秘秘的,陸昀讓人從外帶來了一個用布罩著的東西。

  羅令妤跪坐在他旁邊,見他接了這東西後,就將門關上,將僕從們擋在外頭。羅令妤偏頭:「什麼東西呀,這麼不能見人?」

  屋中暗下去,陸昀示意:「送你個禮物……不能見光,把舍中的燈燭都吹滅吧。「羅令妤疑惑地看他一眼,侍女們不在,她只好自己起身,一一去吹滅屋中的燈燭。待所有的火光熄滅,屋中漆黑,視線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羅令妤立在黑暗中,被郎君乾燥的手握住,被拉到他身邊坐下。

  陸昀:「閉眼。」

  羅令妤撇嘴:「到底是什麼啊?」

  她如願閉眼,眼睛還被陸昀摸了下,怕她耍賴,惹得她重哼一聲,覺此人怎麼如此不信自己的品性?她品性在他眼中就那樣糟糕?

  閉著眼,羅令妤心中腹誹陸昀不斷。她對陸昀滿心的悄悄喜愛,又有滿心的抱怨。她嘀嘀咕咕許久,終聽到陸昀的聲音:「好了,睜眼。」

  羅令妤漫不經心地睜開眼,卻一下子目中起驚豔色,怔住了——

  原來是五彩琉璃燈。

  三尺高的琉璃燈,中間有機關,罩著十二琉璃面。每一副琉璃背後,都畫著美人圖。機關動作,美人圖旋轉。在那五彩斑斕的光華下,十二美人圖在黑夜中慢慢轉動,每一幅,都落在她心上。

  每一幅,畫的都是同一個美人。

  或嗔或喜,或顰或泣,或憑欄,或倚窗。

  千嬌百媚,尋常姿態,不同風采,皆在畫上。而光華明亮溫暖,照亮滿舍,眼睛只看到流光飛舞,火樹銀花。

  羅令妤慢慢扭過臉,看到燈火下的陸昀。他垂著眼,也在俯眼看他的燈——五彩琉璃燈,十二美人圖,都是他的作品。

  陸昀道:「不必這樣感動,不是特意為你做的燈。」

  羅令妤挑眉。

  看這個人還不肯承認,還要百般找理由:「我跟北國公主買了燈具,買了琉璃,我的琉璃坊中技術提高,得以改進。琉璃美人,世間女子,只有妤兒妹妹的身段配得上。我是為了配這燈,才繪你的像。並非是為你,才做了這燈。這十二美人圖……唔。」

  頰畔忽然一涼,陸昀睫毛輕微顫揚。

  原是羅令妤忽而傾身,親在了他面頰上。

  羅令妤摟住他脖頸,顫抖著,貼抱住他。她親吻他的面頰,在他沉默的時候,又慢慢移過去,親上他的唇。她滿目驚豔、含著淚光看他——當此一刻,她覺得,自己永遠忘不了這一夜。

  她意識到她喜歡著他,永遠忘不了他。

  粉面相貼,耳鬢廝磨。聽陸昀低聲:「那我們回建業後,你便嫁給我吧?」

  心中感動無比的羅女郎,眼中噙了淚。噙著淚花的羅令妤才要答應,忽然停住,覺得他這話好似在哪裡聽過一樣——他喝醉酒的、離開建業的前一天晚上,就說過這樣的話。

  ……所以他清醒後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就要把說過的話,重新說一遍?

  這樣重複的告白也行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9-12-22 08:07 PM

第99章

  重複的路子是不想接的,哪怕琉璃燈再好看。

  五彩琉璃燈在面前轉動,黑暗中,一重重的明光浮來,像是兩人交疊的記憶一般。身子折回去,與她一道跪坐的郎君側臉看她,眼睛清亮,在夜中尤顯漆黑。陸昀專注地凝視,羅令妤的臉輕微偏了下,貼著面頰的金玉耳墜輕微晃動,襯著她秋水般的眼眸,靈動而嫵媚。

  羅令妤正襟危坐,拒絕道:「不嫁……啊!」

  她肩膀顫抖、鎖骨縮起,因陸昀忽然就探身過來,在她要說拒絕的時候,陸昀張口含住了她的耳垂。他鼻端的滾燙氣息蕩在她頰畔上,如點了火一樣,羅令妤的面頰一下子被燒得熱起、紅起。

  她放在膝蓋上、袖中的手指蜷縮,無意識地抖著。

  郎君的唇舌舔舐,溫情又激烈。在她抖著躲開時,他仍只是吻她的耳垂。女郎白玉般的耳下被吮得如血玉般,她的呼吸急促,勉力招架那好像從天際噴湧而來的狂烈欲念。

  火山岩漿噴發一樣。

  暴雨滂沱淋面一樣。

  耐心的、反復的;柔軟的舌,膩滑的吻。當她側過臉時,他又與她廝磨著面孔,這樣的溫情款款。

  羅令妤呼吸漸劇烈,聲音發啞,要溺倒在他懷裡一樣:「雪、雪、雪……」他那纏綿的吸吮,在她耳上點燃的火,讓她茫茫然,忘掉了自己要說什麼。

  女郎咬緊牙關,挺直腰杆,顫抖不住!

  卻抵抗得越來越辛苦!

  他腐蝕她的意志,拉她一道沉淪。他只是吻著她的耳垂,含著她的耳墜。但他噴在她面頰上的氣息、他那熱起來的呼吸,無一不在誘惑她。

  可是又不動聲色。

  陸昀目中情緒滾燙,一點即燃。晃蕩的,如水上浮萍。他與這女郎纏綿悱惻,呼吸只是浮在她的耳上、臉上。自始至終沒有親那讓兩人一同墮落的朱唇一下,陸三郎寬大的袖子也不動。他聯手都沒有伸過來,仍然是保留餘地,仍然是觀察著她,給著她反抗的機會——

  羅令妤心裡罵:這個混帳!什麼還沒做,她就被他撩得腿軟動不了了。

  而她轉眼一瞥他,陸三郎深情時候的風采,又足以誘人的,讓人想將他撲倒。

  陸昀輕微地挑了下眉,似在惑她一樣。

  羅令妤喘息劇烈:不、不、不行了……他再含她耳朵下去,她的命都要沒了……

  女郎終究額上滲了汗,身子軟軟向後倒去。郎君這一次才伸出手,將她摟入懷中。陸三郎唇仍貼著她滾燙的耳,聲音含糊而沙啞,似是一邊吮吸一邊說話:」嫁我吧,妤兒妹妹?」

  懷裡美人妖貓似的發出抖音:「嫁、嫁、嫁……我嫁!你別再折磨我了!」

  ……這個妖孽啊!相同的路數沒關係,只要這人是陸昀,她就抵抗不住誘惑哇。

  陸昀略有遺憾地歎口氣,眸中暗色加深。他多希望他的妤兒妹妹再多冥頑不靈地抵抗一陣,他多想放倒她,不止與她耳鬢廝磨……然而,不行啊。離開建業前不碰她,是不確定自己的感情,怕最後誤傷了她;現在在南陽也不碰她,是南陽戰亂,他何時迎她入門都可,他怕的是她有孕。

  若是有孕了,戰亂連連的南陽但凡出點兒事,他都不一定能護好她。

  再是……她說的二哥的那個夢。夢中的陸昀死了。哪怕現實中陸昀成竹在胸,心中深處,也會憂心這樣的夢變成現實。

  他不能讓羅令妤有孕……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碰她。

  陸昀歎氣連連。

  美人在此,皮骨皆香,他被誘得饑腸轆轆、不住地吞咽著口水。他此人這樣清傲,對尋常美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他就渴望著羅令妤,之前尚好,在她到南陽尋他時,他的渴望到達頂點,日常見她,餓得厲害……

  陸昀失神的時候,羅令妤在他懷中泣道:「好哥哥饒了我吧,我肯定嫁你的啊。」

  多好聽的話兒,卻不知又招惹了陸昀哪裡。聽陸三郎歎了口氣,手便按在她肩上,意興闌珊地推開了她。羅令妤詫異又駭然,心裡罵好端端的,這人的情緒怎麼又反復了?但羅女郎揚起美目,與陸昀那食之無味般的目光一對上,愣一下,女郎唇角就翹了起來。

  陸三郎的遺憾,她醫書翻多後,猜到了一二……男人呀……

  既然吃不到美人,又已經得到了想要的許可,陸昀和羅令妤再說了兩句話,便推脫公事繁忙,要離開。羅令妤瞥了他一眼,可有可無地哼了一聲,沒有阻攔。只是看門被拉開,郎君修長的身形投在門外的陰影樹叢下,陸昀低頭穿鞋履時,聽到屋中女郎似笑非笑地「噯」了一聲。

  羅令妤手撫著半張芙蓉面,笑盈盈、嬌俏俏。另一手指著那還在轉動的燈,羅令妤聲音柔婉:「你這琉璃美人燈,我能賣麼?」

  陸昀:「……」

  她偏著頭,面頰上紅暈至眼角,眼中神色狡黠,活氣滿滿,分明在逗耍他。

  陸昀半邊身子都酥了,伸指點點她,遙遙的:「……不許賣。我給的都不許賣!」

  ……

  差不多時日,陸昀和羅令妤打情罵俏時,千里之外的建業城中,陸二郎還在煩給三弟回信的事。他有兩個難點,一是他確實不記得南陽大戰的具體時間,二是他實在不願讓三弟知道,在自己的第一個夢中,羅令妤本是嫁給了衡陽王劉慕。

  陸顯心有餘悸。

  他對夢中陸三郎被氣得遠走邊關的事印象深刻。

  他隱約看出,自己的三弟是醋缸子。平日羅表妹和三弟就總吵架,歡喜冤家一樣,一會兒鬧得天崩地裂,一會兒又好得如膠似漆。平日已經這樣,三弟若是把夢當了真,不得氣死過去麼?

  然而不提衡陽王,陸二郎又編不出更恰當的謊言來。怪他三弟看待事情向來和他角度不一樣,陸顯怕自己的謊言被三弟一眼看出,三弟近而懷疑他做的夢到底能不能與現實對照。

  左也難、右也難,陸二郎愁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次日醒來頭痛欲裂,一直到上朝都神智昏昏。清晨在朝上聽到北國公主即將入建業、北國使臣團和親一事,陸二郎眼皮直跳。到他一路恍惚回去,在書房看書時,眼睛看著窗外的綠色蔥郁。陸二郎突然一愣,想起來了——

  第一個夢中夢到的南陽大戰日期,好像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南國綠意未褪,北國已楓紅滿目。

  這一下,陸二郎渾身出了冷汗,再也顧不上撒謊不撒謊的事。他立刻找出自己寫了一半的信,快速的、如是的把剩下的寫完。然後陸二郎急急出門喊小廝過來,快馬加鞭去送信。陸二郎在心中祈禱:一定要來得及!

  雖然第二個夢中的戰事好像沒有讓陸昀出意外,但是因陸二郎沒有夢到過,他並不知道這場戰事的具體情況……只能祈禱信及時送到,讓三弟提前提防意外!

  陸二郎口上喊人,院中小廝應著飛快跑來,不想陸二郎拿著信出門時,因走得太快,撞到了一個人身上。人被他撞得往後倒去,聽到女郎呼痛聲,陸顯連忙伸手扶人。本來就不足以摔倒,他這樣一伸手,便將那站得不穩的女郎抱入了懷中。

  陸二郎關切:「公主殿下?你、你怎麼在這裡……」

  懷裡的小公主劉棠臉當即紅如血,結結巴巴:「是、是夫人,讓我送餛飩來給二郎……」

  劉棠被人抱半天,說完話才想起來,她「呀」一聲,一下子推開陸二郎。劉棠臉紅得不行,在陸顯還沒反應過來時,那說著要給他送餛飩的公主就扭頭,跑出了院子。留門口提著食盒的公主侍女面無表情,與陸二郎面面相覷。

  陸顯愣了半天,目中才浮起了笑:這位公主,太膽小了吧?

  他在門口站著,重新把寫好的信交給小廝,不想交代的時候,看到跑遠的公主又回來了。劉棠站在院門口徘徊,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探身:「陸二郎,你是給羅姐姐送信麼?我也想念羅姐姐,你能等我一會兒,讓我給羅姐姐帶封信麼?」

  陸二郎本急著給弟弟送信,怕耽誤時間。他遲疑地看著公主期待的明眸,半晌後,還是點了下頭:「只給你一個時辰。」

  劉棠笑起來:「夠了!」

  她被陸二郎招待入書房,陸二郎親自研磨,伺候甯平公主寫信。

  而左等右等等不到公主回來的陸夫人坐不住,怕兒子欺負了自己看中的兒媳,陸夫人親自來陸二郎的院子裡看。她被僕人領到書房窗外,隔窗看到郎君俯身、女郎寫字,幾片葉子飄到窗上,風景如畫。如此「紅袖添香」景象,讓陸夫人驚喜而滿意。

  不再打擾二人,陸夫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卻是直接去了陸老夫人那裡,迫不及待的:「母親,晚上與夫君商量好,便去向甯平公主提親吧。陸家和皇室聯姻,百年之交,兩姓之好,皇室也盼著呢。總要二郎先成親了,三郎才更名正言順些,不是麼?」

  和甯平公主議親,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甯平公主是陳王的親妹妹,而陸家之前對儲君之爭本不站隊。

  陸老夫人藉口被幾個孫子的婚事弄得頭疼這事來推脫:「三郎人在南陽,羅娘子也跑去了南陽。我現在都不知該怎麼為他二人辦婚事……這羅娘子的退親書也沒收到啊?該不該準備?」

  陸夫人:「那就先二郎吧!二郎肯定沒問題……都趕在這個時節,自是兄先弟後。但若是來不及,若是兄弟二人一道娶妻,也是美談啊不是麼?」

  陸老夫人意外地看了陸夫人一眼:向來古板端莊的兒媳,只有提起她兒子婚事的時候,才有這麼活潑的一面。看來兒媳對孫媳確實是非常滿意的了。

  其實陸夫人還怕夜長夢多……不管怎樣,先把媳婦塞給二郎再說。

  陸二郎的婚事,在他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被家裡的長輩開始當政治事件研究了。

  ……

  同一時間,陳王那邊,正在整理軍隊和糧草數量。陸三郎的信讓他多心,劉俶開始有意識地儲備糧草,以備不時之需。且劉俶猶豫了一下,還是多了個心眼,將國庫和私家分了開來。

  再是送美人入宮,迷得陛下暈頭轉向。

  皇帝陛下向來只有需要人辦事的時候才會想起劉俶,平日他就當這個兒子如隱形人。這一次因為陳王送美人有功,皇帝陛下上朝時,連續誇了陳王好幾次。正是這一舉,讓其餘幾個公子不覺多心,盯著劉俶的目光就極為警惕了。

  陳王這是什麼意思?要和他們一起奪嫡麼?

  先前因劉俶太沉默、太隱形,從來沒有奪嫡的意思,諸位公子對他態度不錯。在衡陽王欺負陳王時,幾位公子還會聯手幫忙。但是陳王若是要爭儲——憑劉俶平時展現出來的辦事能力,幾位公子都意識到了危機。

  趙王劉槐回到自己的府邸,在與自己的嬌妻美妾耍玩時,有管事來報五公子近日在大肆搜集糧草、整頓軍隊。趙王摸著懷裡美人玲瓏嬌嫩的胸乳,提起這個五公子就冷笑:「……之前都被他騙了,原來是咬人的狗不叫。日後,可要多提防這個弟弟了。」

  劉槐眯眼:「整軍隊、備糧草,以為他在司馬府,就萬事無憂麼……這可是要造反的架勢,我得幫父皇盯著他了。老五所謀甚大,不能讓他成事!」

  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弟弟,可以幫自己。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儲君,卻是不能讓人心安。南國諸位皇子,好不容易趕走了一個衡陽王,難道是為了陳王麼?劉槐第一個不同意。坐在美人堆中,劉槐邊把玩美人,邊心不在焉地開始籌謀如何對付這個弟弟。畢竟劉俶有明顯弱勢:他母族勢弱,還得依靠陸三郎背後的陸家照拂。但陸家本就不看好陳王,如果不是為了陸三郎,陸家怎麼可能照顧陳王?

  毫無疑問,為了照顧遠方的陸三郎,陳王劉俶將自己架在了火坑上。明知幾個兄弟對自己的看法產生變化,但自己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信,劉俶也只能慢慢磨過去這段時間。

  風言風語不斷,朝中的寒門弟子夜說起劉俶近日舉動的異常,寒門子弟的話,不可避免的,就傳去了周揚靈的耳中。尚在幫整個建業的流民想過冬之事,周揚靈女扮男裝,以「周子波」之名,在建業名氣大勝。這本是她父親周潭極為期待的一面——可惜她不是男兒郎。

  周揚靈聽說了這類傳話,美目閃動,若有所思。

  次日陳王在府上,便收到了周揚靈的投誠——且讓殿下等一等,江南再往下的糧食,她有些名氣,或許可助殿下。

  劉俶疑惑周子波哪來的名氣,他並不知周揚靈說的是名士周潭的名氣,並不知周揚靈要借她父親的東風……只是周郎雪中送炭,坐在書房中,劉俶握著信紙,心中熨帖,猛站起來:「他他、他親、親、親自送的?!」

  劉俶:「我我我沒求他!他親自、親自送我?」

  下屬已習慣了公子一激動就口吃的毛病:「是,周郎親自來府上找殿下,殿下當時不在,周郎留了信便走了。」

  關上門,跌坐而下。屋中門窗緊閉,怔忡坐在書房中許久許久,陳王殿下手按住額頭。想到那溫潤如玉、進退有度的美少年,想到那少年立在風口、與他拂袖作揖,想到那人的眉眼、清瘦,甚至是想到她喊自己時略帶無奈的「公子」聲音……雙手顫抖,劉俶目中潮熱,近乎落淚——

  周郎之顧,三生有幸。

  ……他一有時間就尋藉口去找周郎,幫周郎做事,給周郎安排人手,總算換得周郎一顧。

  周郎一顧,已甘之如飴,知自己的善心沒有被辜負。

  ……那他還求什麼呢?

  他自願這樣沉默不語,一路助下去。周郎要名,他給;周郎要勢,他也借。他不能毀了周郎的前程,他只是……想與周郎做朋友。

  比他和陸三郎還要好的朋友。

  目的性強的人總是這樣,想要交好一人,便千百倍地投其所好。劉俶心有丘壑,當他下定決心要讓周郎把自己當做至交時,心中已經湧起了無數計畫。

  可惜這一次計畫,從頭就走偏了。

  怪周揚靈偽裝得太好,又及時和她的父親串通。劉俶始終不知自己愛慕的人,非是男郎,而是女嬌娥。

  ……

  時非太平之時,人人有自己的籌謀。建業人心不穩,不穩的要素,一點點向陸二郎夢中那樣傾斜而去。陸二郎雖政治嗅覺不敏,沒有立刻察覺出這些因素可能導致的結果,然同樣因他的誤打誤撞,他改變了許多軌跡。改變了的軌跡,和本該發生的軌跡相撞,讓事情一點點拉離陸二郎所做的那個夢。

  例如在南陽,此時,原本羅令妤不該在。

  羅令妤不在的話,南陽范氏范四郎的央求,就會一點用都沒有。

  但眼下是有用的。

  範家投誠,不願得罪新任刺史,范君滿口答應範氏要退了自家和羅家的親事。一個羅令妤而已,範君本就不喜。當初要明媒正娶,不過是看在范四郎喜歡。既然此女不給範君面子,懷了旁的郎君孩兒,親事退便退了。

  范清辰卻跪在父親的房舍外,連跪數日。

  滴水未沾,直挺挺地一直跪著。暈過去後,疾醫來喂了幾口藥。醒來後,範清辰不顧眾人勸阻,再次跪到了父親房門來。他一聲不吭,但他的訴求,這邊無人不知。支持範清辰的人並不多,但在範清辰這樣跪了半個月、幾乎要死的時候,範清辰的母親再忍受不住了。

  範母泣淚,訴與夫君:「我知你不喜羅娘子,我也不喜。然以我之見,四郎再這樣下去,便要死了。他這樣喜愛那女郎,我們竟真不成全他?寧可失去了四郎,夫君也不讓他娶妻?」

  在自家門中,說話不怕被外人聽到,范君怒極,恨聲:「婦人之見!四郎就是被你慣壞了!你知道什麼,那個羅娘子懷了旁人家的孩兒……我範氏豈能讓這種女子過門?」

  範母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但是餘光看到門外兒子仍跪著的身影,她的心又軟了。範母道:「四郎如此對她,她寧可懷了旁的郎君孩兒,也不嫁給四郎。此女可恨!但是我兒快死了……便是她懷了旁人家的孩兒,範氏為她養了又何妨?總不能逼死四郎吧?」

  範清辰在家中排名第四,他前面三個哥哥,他是嫡系最小的郎君。自幼得父母寵愛,惹出他一身頑固脾氣。孩子寵壞了,長大了,好似也拿他沒辦法。

  難道真的要將他逼死麼?

  在範清辰再一次暈過去、醒來的時候,他氣息奄奄地窩在病榻上,竟見到父親高大的身影。他父親親自來看他,沉默著。範清辰掙扎想喊「父親」,但他現在連開口都發不出聲。昏黃燈火下,範君望著幼子枯槁瘦削的面容,心中不覺湧上酸楚感。

  範君沉聲:「你便是非她不可?」

  範清辰眸子極亮,面頰餓得瘦削,襯得他眼睛大得嚇人。原本風采卓然的郎君,短短半月,將自己折磨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然而面對龐大的家族,若是沒有這樣冥頑不靈、抗爭到底的架勢,又能如何?

  範君:「你可知建業陸家三郎要娶她,才催著我們這邊退親?哪怕我範氏拖著不退親,只要陸三郎盯著一日,你也娶不到她……範家不可能為了你,和陸家決裂,和陸家開戰。陸三郎將你逼到了這個境界,你能走的路不多了。范家不能支持你和陸家為敵,所以你若是非羅氏女不可,也只是你個人的事,和範家無關。」

  範清辰眸子亮起,他由僕從攙扶著,在床榻上重重給父親磕頭——范家不阻攔,已是萬幸!

  范君看兒子如此,更是心酸。沉默了半晌,範君還是告訴了範清辰一個消息:「半個月前,羅氏女其實已經回到了南陽。」

  範清辰猛地抬頭。

  但他父親手壓在他肩上,不讓他抬頭。父親沉著的聲音在耳:「北國大軍不知在何時會對南陽開戰,陸三郎和魏將軍在忙著探查此事,不日將要出城。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你是我最小的兒子,我怎能讓你去死?範家不能助你,你若真喜歡她喜歡的不要命了……就趁這個機會,帶她走吧,永遠不要回來。我會當做不知的。」

  「不過一女子,天下美人又何其多。陸三郎那般人物,若非為了她腹中胎兒,又豈會娶她那樣身世的。如此,范家和陸家雖會有罅隙,卻不至於決裂……我只能,沒有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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