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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佟蜜 -【大人物秘辛之三】雙面男人左擁右抱! [打印本頁]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4:27 PM     標題: 佟蜜 -【大人物秘辛之三】雙面男人左擁右抱!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2-12-31 06:26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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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和這個男人之間,是怎樣羈絆糾纏不斷的孽緣呢……
當年對遙不可及的他一見鍾情,卻不敢期待平凡的自己能入得了他的眼,
料不到的是他竟也注意到她,兩顆年輕的心偷偷地把對方放在心底,
青澀單純的愛洶湧而來,甜蜜得以為是幸福的極限,
可原來他真是遙不可及的,因為他的人生只有兩個方向,
不是用盡辦法爬上巔峰,就是等著被狠狠打落谷底;
愛她或許是他艱難殘酷的世界中唯一的溫柔,
但他們的結局不會因為愛而有所改變,
「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是他也得不到的童話Ending;
他的婚姻只屬於附加價值最高的女人,所以即使緊緊依偎,
也注定要分離,可是她從不後悔,若是能多相愛一秒,
她絕不輕易放棄,一生就傻這麼一次,
她要陪著他直到那天,他走向另一個女人的時刻……

【出版日期】2011年12月29日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采花系列1114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15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3 09:47 AM 編輯


第一章


十二月,寒流來襲,大清早的極低溫,正適合賴在被窩睡大覺。

某處老社區,中庭寂靜,綠色植物在冰冷空氣裡垂頭喪氣,但角落一幢漆成淺黃色的樓房內,一樓廚房的窗口正飄出陣陣食物香氣。

廚房裡,安詠竺繫著藍色圍裙站在爐火前,正熟練地將荷包蛋起鍋,放在烤得香酥的吐司上,她的馬尾隨輕快的動作搖晃,像一束活潑的陽光。

她雙眉修長,眸心烏黑明亮,齊眉劉海讓她的娃娃臉更顯得甜美純真,但她臉蛋上最勾人的部分,是那張鮮紅飽滿的菱唇,總是自然地微嘟著,彷彿隨時等待被親吻。

此刻,她柔軟的唇瓣間哼著輕快曲調,瞧著煎成完美圓形的荷包蛋,滿意微笑,將盤子端上桌,而後解下圍裙,掛在冰箱邊的掛鈎上。

冰箱門上有各式紙黏土磁鐵,童稚生動的造型顯然是出自孩子的手筆,除了最上方的王冠和小花磁鐵,其餘的每個都壓著備忘錄或待繳帳單。

她瞄著備忘錄,默記今天該做的事,然後瞄到掛鐘的時間,馬上揚聲喊:「安閔哲,制服換好了沒?」

她話聲剛落,腳步聲就啪啪啪奔下樓梯,七歲的安閔哲穿著小學冬季制服,拎著書包出現在樓梯口。他面目俊秀,唇紅齒白,眉眼間透著一股活潑機靈的神韻,中氣十足地喊:

「報告艦長,一等兵安閔哲整裝完畢!」還行個漂亮的舉手禮,酷似母親的一雙大眼神采奕奕,閃亮可愛。

一大早就要開始玩角色扮演嗎?安詠竺的嘴角微微抽搐,正經道:「很好,坐下來吃你的早餐。」

「是的,艦長!」小傢伙馬上在餐桌邊正襟危坐,看到早餐有他最愛吃的微焦吐司,黑眸乍亮,拿起吐司便咬了一大口。

「在進行今天的任務簡報之前,我先檢查你的裝備。」安詠竺檢查兒子的書包,嗯,連絡簿和作業簿都有帶,文具也都帶好了,她用艦長的威嚴口吻道:「很好,你的記錄器都帶了,吃過早飯後,本艦將空投你於瑞陽行星,執行長達四小時的探勘任務,你可以勝任嗎?一等兵安閔哲。」今年剛上小一的兒子就讀瑞陽小學,離家近,開車只要五分鐘。

「報告艦長,可以!」

「這是你的預備口糧,記得吃。」她將剛做好的新鮮三明治塞進書包,兒子正值成長期,容易餓,她每天都會另外幫他帶份點心。

「是的,艦長!」安閔哲喝口溫牛奶,上唇沾了一道白鬍子,笑嘻嘻地彎起來。「馬麻,妳越來越會演了,妳這樣真的好像艦長喔!」

「還不是因為跟你玩太空人遊戲練出來的!你天天玩,玩不膩啊?」安詠竺笑罵,輕捏兒子軟嫩的臉頰一記,語氣滿是寵愛。

兒子是太空迷,星戰電影每一部都看了N遍,萬聖節不是扮太空人就是外星人,人家元宵節提燈籠,他拿自製光劍,上個月他收到幾包太空食物,差點沒樂瘋,每晚都抱著它們睡覺,平日玩太空人角色扮演更是家常便飯,她這個媽只好義務奉陪了。

「我不是在玩,我長大要當太空人,現在就要練習啊!」安閔哲眉飛色舞。「我以後要開太空船,航向宇宙,尋找可以住人的星球,發現很多外星人!」

「所以你現在要好好唸書,每一餐都要吃得飽飽的,趕快長高長壯,沒有健康的身體和聰明的頭腦,是不能當太空人的喔。」她趕快把握機會教育兒子。

「有啦,我都有乖乖吃飯。馬麻妳知道嗎?第一個發現外星人的人,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喔!等我發現外星人,要用馬麻妳的名字命名,那個外星人就叫做『安詠竺外星人』!」

「……媽媽很高興你有這樣的心意,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好像在說我是外星人嗎?」

「是喔?」安閔哲晶亮眼珠一溜,賊笑。「那用把拔的名字命名好了,讓把拔當外星人!」

「你這不是陷害他嗎?」她哈哈笑。

「哼,反正他都不在家,我陷害他,他也不知道。」安閔哲癟嘴。

「他忙嘛……」她笑容稍斂。這是第一次,她從兒子口中聽到他對父親的怨懟,而她無法責備,她怎能指望孩子不怨一個出了這幢屋子就不認他的父親?

她試圖活絡氣氛。「你怎麼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因為,我聽說外國人都會用他們最愛的人來命名,紀念他們,我最愛把拔和馬麻,所以要用你們來命名啊!」

她訝異,雖然有怨,但還是愛著父親,這是小傢伙的心情嗎?跟她如出一轍啊……她半是心疼,半是愛憐地摸摸孩子頭髮。「好啦好啦,你喜歡就好。」

當初得知懷孕時,她拒絕墮胎,因為她曾是棄嬰,她無法像不曾謀面的親生父母那樣狠心割捨自己的骨肉,雖然她很清楚,她和孩子的爸的結局,不會因為有了孩子而改變,「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是連他也無法得到的童話Ending。

但她還是生下了孩子。

或許和她樂觀的天性有關吧?育幼院的院長說當年尚在襁褓的她在垃圾桶中被發現時,渾然不覺自己悲慘的命運,還對發現她的清潔工格格直笑。「樂觀」兩字彷彿烙印在她的天性裡,父母的拋棄並未損及她對人性的信賴,對生活的積極——也未減損她對愛情的天真。

即使生活清苦、擁有的很少,至少臉上的笑容是自己能掌控的;即使最終會和孩子的父親分離,在分離之前,她只想順從自己的心,愛這個不該愛的男人,與他相處的一點一滴,她都萬分珍惜。

曾經怨過他,但她選擇釋懷,他也有他的苦,他們能在一起已經不容易,她不想拿這份感情給他增添壓力。

她珍惜他們現有的一切,暗自期望分手那一天不要太快到來,更期待他們之間會有童話般的奇蹟出現——誰說不可能呢?

她想著,就見兒子揮舞著叉子道:「對了!還有我搭乘的太空船啊!馬麻妳的名字想用在太空船上嗎?就叫做……叫做……『詠竺號』!」

「你專心吃,別亂揮叉子。」她制止兒子,亂揮的叉子簡直是凶器。下一秒,慘劇果然發生了,兒子一叉戳歪,沒戳起盤中吐司,卻戳到握著盤邊的手指。

她連忙拔出叉子,這一下不輕,在兒子的拇指上戳出一個小洞,血珠湧出,她心疼。「叫你專心吃,你不聽……」一面嘮叨,一面急忙找來急救箱,幫兒子消毒傷口,過程中兒子反常地安靜,她抬頭一看,不妙——

剛才還意氣風發的未來太空人,俊秀小臉的笑容凝住了,嘴癟了,瑩瑩淚珠在眼眶中顫抖,威脅著要滾出眼眶。

「不要哭,這是小傷而已。」她警告,拿起優碘,倒在傷口上。

安閔哲哇的一聲大哭。「好痛,哇嗚嗚嗚……」他最怕痛了,扭動身體想逃走,安詠竺用力捉牢兒子小手,堅持把優碘倒上去。

「這才一個小洞,不痛好嗎?媽媽生你的時候比這個還痛。」

「這明明比較痛,妳騙我沒生過小孩不知道……」淚水狂噴,奮力想將小手抽離老媽的魔爪,但徒勞無功。

「痛也要忍耐,你都七歲了,還這樣哭得像小娃娃,可不可恥?」好歹是男孩子,每次受點小傷就哭哭啼啼,實在很難看,她板起臉。「安閔哲,你知道嗎?愛哭鬼是不能當太空人的。」

哭聲猛然停止,小男孩鼻頭泛紅,咬住紅紅的嘴唇,極力表現一副大無畏的勇敢神情,但淚水依然嘩啦啦地奔流,模樣滑稽又可憐,讓當媽的好笑又不捨。

唉,兒子的可愛沒話說,若是能多遺傳到一點父親的男子氣概就好了。

她嘆口氣,替兒子傷口包上OK繃。「往好處看,至少你出任務的時候,不用帶水壺。」這麼愛哭,喝自己的淚水就夠啦!

★★★

送兒子上學後,安詠竺來到上班的報社。

「瑞東日報」是他們這處偏僻鄉鎮經營數十載的老報紙,銷路一直很平淡,近年網路崛起,加速報紙沒落,但就在報社快要關門大吉時,報社老闆的養子接手,毅然改變經營形態,改為發展電子報,除了新聞事件等基本內容,焦點著重在當地生活,例如前頭巷口的空地昨天來了整地的工人,今天電子報就會有篇「畸零地改建為公園」的新聞,以最快速度掌握地方的大小動態。

而且採訪的不一定是專業記者,有時是鄉親自發性地提供附有現場照片的事件,不但提升新聞的即時性,也增加向心力。這份報紙完全和在地生活結合,此外還有特色小吃、旅遊景點的專欄,徹底在地化,博得鄉親們的認同感,反而令這家老報社起死回生。

如今,報社擁有自己的網站,還開發臉書粉絲團和手機應用程式,讓讀者能快速追蹤地方事,安詠竺的職責就是維護網站,回覆留言。她是資工系畢業,對這份工作遊刃有餘,老闆也很體諒員工,她這單親媽媽若有急事得照顧孩子,他不介意她在家工作,上哪兒去找這麼有彈性的好差事?

在這寧靜的小鎮,安逸的步調、輕鬆的工作,日子悠閒得像退休生活,她是打算在這個崗位終老了——她笑咪咪地這麼想著,走入辦公室時,冷不防就被一屋子喧鬧人聲打了一頭一臉,錯愕地立在門口。

就見辦公室內人影奔走來去,電話響個沒完,印表機達達達忙著打印,一片兵荒馬亂。發生什麼大事了?

有人急聲追問:「到底連絡到了沒?記者會的場地在哪?」

「有,問到了,是在他下榻的飯店大廳,十一點開始。」

「蛤?那他住哪個飯店?」

「呃——這個——」

「笨蛋!飯店地址也要問啊!」咻,一支筆飛向辦事不力的菜鳥記者。

「我知道有個四星的……」編輯吳綺紅沉吟,忽見安詠竺呆杵在門口,她奔去把她拽過來座位上,道:「安安,妳來得正好!網站要發頭條,內容都打好了,妳馬上發出去!」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電腦螢幕上開好的檔案,催促著。

「怎麼了?有大官來嗎?」安詠竺連忙端起鍵盤照辦。上次報社裡這麼忙亂是中央官員下鄉,難道又有大官要來?怎麼事前都沒聽說?

啪,豔紅蔻丹挾起一本臨時裝訂的小冊子丟到桌上,封面赫然是七個大字:「莫唯復教戰手冊」,安詠竺頭皮一麻。「這是什麼?」

「就那個莫氏集團的開發案啊!莫氏想在山裡蓋個度假村,土地分屬二十多個地主,雙方幾乎要簽約了,結果被媒體踢爆環評是造假的,整個案子緊急喊停,負責開發計劃的人無法安撫地主的不滿,莫氏緊急換了人處理,還是不行,拖了一年多,這就派莫唯復出場了。」

「那『教戰手冊』是什麼意思?」這四字殺氣騰騰,敵意很重啊!

「這是我和總編輯討論出來的,我們一聽說莫唯復要來,花十分鐘確定這次的報導方針,印出來給大家參考。妳不知道莫唯復是什麼人嗎?」

「我當然知道啊!他是莫氏集團第三代,現任飯店事業部的副總裁,被看好是集團的接班人,但他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堂哥和一個堂弟,鹿死誰手還不知道。」這男人是媒體寵兒,關於他的資訊隨手可得,她如數家珍。

「但是——這和『教戰手冊』有什麼關係?」

「他的兩個哥哥大他二十歲,先後負責這個案子都失敗了,這麼年輕的他憑什麼接手?難道是因為他長得帥?」吳綺紅雙眸閃出夢幻光采。「雖然他真的很帥,我沒見過比他更適合戴眼鏡的男人——」

「吳編輯,妳的口水流出來了。」路過的總編輯冷冷丟下一句,飄走。

「咦?」吳綺紅慌忙一抹唇邊,乾的,她狠狠白了總編輯高大背影一眼,繼續振振有辭。「總之,聽說他很獨裁,作風強勢,跟人講話都是用命令句,他這種作風來到這裡,面對一群怒火沖天的地主,這還不轟轟烈烈地交戰一場嗎?」

安詠竺腦海霎時浮現烽火連天、哀鴻遍野的慘況,她連忙搖頭,甩掉離譜的想像。「但是,現在鬧得很僵,他應該不至於硬碰硬,會和地主好好溝通吧?」

「我猜他就是會硬碰硬,這種有錢人的大家族內部很黑暗的,要是手段不狠,怎麼在集團內立足?再說他野心很大,一直以集團接班人自居,為了奪權,我看他連老爸的內褲也可以拿來賣,幾個吵鬧的地主他才不放在眼裡咧。」

「紅姊,妳在想什麼邪惡的東西啊?為什麼會講到內褲?」安詠竺噴笑。

「對嘛!人家好歹是莫總裁的三公子,不會淪落到賣內褲的,要賣也不是賣他老爸的。」工讀小妹曖昧地吃吃笑,嘆息道:「好可惜喔,聽說他快要結婚了。」

纖指一時顫滑,打錯字,安詠竺一面修改,一面問:「我也有聽說,對方似乎是某個政治世家的千金?好像是姓蕭?」

「對啊!連他堂弟莫奎法都要結婚了,莫家第三代就剩他還單身。我就覺得奇怪,以他的條件,不可能沒對象,何況他不是正宮出身,他母親那邊沒有娘家做後盾,他想成為集團領導人,絕對需要一個有力的後台——」

啪、啪,兩下清脆的擊掌聲打斷嚼舌根的眾人,老闆兼總編輯的萬仁丞冷臉道:「鄉親們很關注這次的開發案,請各位專心點好嗎?」

眾人識相地馬上打住八卦,吳綺紅也正色道:「詠竺,莫唯復先生十一點會到,要開個小型記者會,我要去現場,妳跟我去。」

「嗄?可是我是工程師,不懂採訪啊?」安詠竺錯愕。

「採訪交給我和小張,我們沒設備做現場直播,總編希望妳做文字直播,同步更新到我們的網站上,沒問題吧?」

原來如此,安詠竺點頭。「我帶筆電去,可是妳不是記者,怎麼也要去?」

「我要去親眼看莫唯復,看看這個傳說中鐵血無情的美男子。」吳綺紅風情萬種地撩撩長髮,四十歲的她是單親辣媽,相貌妖嬌,這個撩髮的動作嫵媚極了。「順便施展我的魅力,說不定他會為我傾倒,連帶對地主們讓步,讓這次鬧得滿城風雨的開發案就此大事化小、順利回到合作軌道,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安詠竺哈哈笑。「太好了,那就靠妳了——」

「說不定他看到妳這副飢渴樣倒盡胃口,談判還沒開始就宣告破裂,妳就成了大罪人。」萬仁丞冷冷吐槽。「妳昨晚沒睡飽嗎?吳編輯,大白天的作什麼春夢?我不是派妳去賣騷的,快去做採訪準備,別在這邊胡說八道。」

「什麼賣騷,講那麼難聽!我幻想不可以喔?哼哼,我知道啦,你嫉妒莫唯復比你帥,比你年輕多金,比你……」嘀嘀咕咕在總編輯的銳利瞪視下自動消音,吳綺紅悻悻然閃遠。

安詠竺直笑。同事之間這種百無禁忌的隨和氣氛,也是她喜歡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驀然發現總編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她一震,別開視線。

「閔哲今天怎麼樣?」萬仁丞以唯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低聲問。

「他很好,早上受了點小傷,又哭了。」她微笑。

萬仁丞聞言勾唇,淡淡的笑柔和他剛毅的面孔,那眼角的笑紋和安閔哲有幾分相似。「這個記者會,妳不想去的話,可以不去。」

她訝異。「不是已經決定要我去嗎?」

「是綺紅提議要做文字直播,我剛聽覺得不錯,後來想想妳可能會為難,有影像直播也就夠了,妳不一定要去。」他沉穩的嗓音飽含令她感動的體諒。

「沒關係,我也想親眼看看狀況。」當初莫氏要買地,地主們也不是全都願意,曾有過爭執。當地人多半不支持開發那片幽美山林,但地不是他們的,不支持也沒轍,大家期待莫氏會因為環評不過而放棄,看來期待要落空了。

她無奈喟嘆。「假環評讓地主們很憤怒,聽說他們在醞釀示威遊行,莫先生今天來等於捅蜂窩,我不懂,他為什麼願意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就算他父親沒派他來,他也會主動請纓的,道理很簡單,他兩個哥哥先後負責此案都宣告失敗,要是他成功了,他在集團內的地位絕對會大幅提升。莫氏集團由莫老太爺創立,

老人家早已退休,現在是莫唯復的父親掌權,他父親有三個兒子,前兩個庸庸碌碌,莫唯復就輸在母親的出身不好,必須比兩個哥哥更拚才能得到肯定,這是他表現的機會,他不會錯過的。」

「所以說,他是為了奪權……」她微微苦笑。不該意外,但還是難免失望,認識他十年,他對權勢的執著還真是始終如一。

「不然呢?妳期待他是來做慈善的?」萬仁丞輕嘲。

「我沒那麼天真,但我也不覺得他有大家擔心的那麼可怕。」她知道他狂熱地努力,想在家族集團中佔有一席之地,但他不只有處心積慮的權力慾,他也有好的一面——她知道的,他的血液裡不只有野心,也有柔情和人性。

她不希望山林被開發,可也不希望他受挫,心高氣傲的他,不適合失意的模樣。

「好吧,畢竟他是妳大學學長,妳看他時難免戴上柔焦鏡片,對他的看法比較寬容。就我這旁觀者來看,綺紅說他為了在集團中卡位,連老爸的內褲都可以拿來賣,我認為——」萬仁丞撫著下巴,輕輕一笑。「這評語真是太中肯了。」

★★★

她才沒戴什麼柔焦鏡片哩,她不過是保持希望、期待雙贏的結局,樂觀總沒有錯吧?

於是,十一點零五分,安詠竺一面不服地這麼想,一面和一堆人擠在飯店的大廳,等待莫唯復先生大駕光臨。

外頭只有十度,屋裡也不過高個幾度,真冷,她的手指完全凍僵了,抱著筆電,一邊試無線網路的訊號,一邊望著四周。「今天好像女記者特別多?」

「當然啊,大家都是來看莫先生的。」吳綺紅興奮地東張西望。

「紅姊,妳硬跟來,我看總編輯很不高興喔。」小張啜著熱咖啡,搖搖頭。

「幹麼不高興啊?我分內工作都做完了,為何不能跟?何況這是大新聞,我來關心也是應該的——喔,他來了!」

安詠竺神經一緊,她抬頭,一眼就望見那個被隨行人員簇擁的高大男人步入飯店大廳。他五官英俊,膚色白皙斯文,配以精巧的金邊眼鏡,像清冷高潔的月光,卻穿一身午夜似的黑,墨色長風衣將他身形修飾得神秘挺拔,頂燈燦爛的光落在他潔淨的皮鞋尖上,冰冷地瑩亮,宛如他漆黑眼眸底的冷漠晶光。

他一出現,還未有隻字片語,全場已敬畏地悄然安靜。

他沒看見雜在人群間的安詠竺,但她看見他。他匆匆而來,宛如強風,瞬間颳亂她心跳,她凝望他,陷入朦朧的回憶。十年了,他越發世故深沉,而她不復天真,十年啊——長得足夠磨平她對他的青澀愛戀,只在心房留下痊癒的輕淺疤痕,他呢?他的心思向來難捉摸,越認識他,感覺離他越遙遠。

圓臉的年輕特助在莫唯復耳畔說了什麼,他頷首,走到準備好的麥克風前,低沉的磁性嗓音清晰地響起。「各位午安。相信大家已經清楚我為何來此,我就直接進入主題了,關於此次後山的開發,莫氏始終秉持最大誠意與地主溝通,環評出現問題,莫氏承認在處理過程有瑕疵,但是……」

總之就是表明莫氏會繼續進行開發的立場,是安詠竺料想中的內容。他的口氣頗有協調的誠意,但她沒漏聽他在禮貌之下隱含的強勢。整件事能和平落幕嗎?她越來越擔心了。

她快速敲鍵盤,將他的話語轉換成文字,傳送到自家報社網站。幸好他說話速度不快,她一路key到他致詞完畢,就聽年輕特助笑咪咪道:「現在開放十分鐘時間給大家提問。」

很多隻手像綠豆突然發芽似地舉起,吳綺紅也舉手,但由於太激動,巴到低頭打字的安詠竺的後腦,她猝不及防,撞到旁邊的小張,小張身體一晃,手中咖啡杯就往她的筆電倒下,她連慘叫都來不及出口——她的筆電啊!

她唰地舉高筆電,咖啡潑上她的腿,還好咖啡冷了,沒把她的腿燙熟,但十吋小筆電因此高舉在眾多手臂之間,像一隻黑色大蚌殼,瞬間聚焦所有視線。

真是引人注意的好辦法。莫唯復微微嘲弄地想著,目光挪到筆電主人身上時,他漂亮黝黑的瞳孔微微一縮。她來做什麼?

他淡然無波地開口。「這位小姐的問題是?」

「呃,我、我……」安詠竺手足無措,她是來當打字機的,不是來採訪,哪知道該問什麼啊?她被那雙冷然墨眸看得心慌,旁邊的吳綺紅忽然塞來一張寫滿字的紙條,拚命給她使眼色,要她照紙條上擬定的問題開口。

於是她看著紙條唸出來。「聽說莫先生要和政壇大老蕭東遠先生的千金結婚了,是真的嗎?」

鴉雀無聲,眾多鄙夷目光如箭,把她射成刺蝟。有沒有搞錯?大家在關注偉大嚴肅的開發案,她卻跳出來問風花雪月?

安詠竺清楚感覺到大家的不屑,嗚,也不是她願意問這個呀!她脹紅臉蛋,羞愧得無地自容,無助地望向莫唯復。好歹相識一場,他會救她吧?

莫唯復望著她,薄唇微抿,鏡片後冰晶似的眼神降到零下低溫,全場都感受得到他的不悅,他戴著皮手套的修長手指稍稍調整麥克風,沉穩的嗓音流瀉。「下一個問題。」他示意另一位年輕人發問,直接pass她的愚蠢問題。

她窘著,垮下纖肩,此刻真希望自己是烏龜,有個背殼可以躲進去。嗚,她怎麼忘了?學長最討厭人家過問他的私事,怎麼可能救她?沒當場刮她一頓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接下來的提問就正常多了,就算曾有人動過打探莫唯復私生活的念頭,想到她這個慘遭殺雞儆猴的炮灰,也都不敢開口了。

記者會順利結束,公關人員攔住了幾個還想追問的記者,讓莫唯復與貼身特助搭電梯上樓。

在電梯裡,謝特助做行程簡報。「老大,你中午要和地主們餐敘,晚上要和飯店事業部的主管吃飯。明天是週末,白天都沒行程,晚上要去赴壽宴——」

「嗯,我都記得。」面對公事,莫唯復永遠記憶精準而一絲不苟,但此刻,某個干擾的粉紅色念頭竊據他的思緒,他低沉冷峻的嗓音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暖。「我訂的東西拿到了嗎?」

不期然又想起那個白目的問題,想到那張驚慌窘紅的俏臉,他雖然板起臉不回應,卻沒有真正生她的氣。即使全世界都不能過問他的私事,唯有她能,因為是他欠了她。

「我拿回來了,但是我覺得黑色比酒紅色好看欸!」謝特助熱心建議。「你要不要考慮換個顏色?反正沒用過,拿去換還來得及——」

老大一記冰冷的斜睨害他的話噎住,他正經道:「沒事,老大你的眼光超棒,你選的顏色絕對沒問題。」

禮物是要送給「那個人」的,「那個人」是老大的逆鱗——逆鱗,乃禁忌與罩門之意——他膽敢給意見,真是雞婆又愚蠢。

「東西放到我車裡,另外,打電話給我二哥,跟他報告一下大致的狀況,順便問他我要的資料拿到了沒。」莫唯復俐落地交代完,步出電梯。

回到報社,安詠竺當然就被同事們取笑。「妳也是莫先生的粉絲嗎?這麼關心他要娶誰?」

「是紅姊在紙條上那樣寫,我照唸而已啊!」安詠竺跳腳。全報社唯有總編輯清楚她與莫學長的交情,但萬仁丞沒說什麼,偶爾投來幾記不高興的眼神。她知道,這次事件很敏感,他是不希望她和莫學長的私人關係影響報導,但這個小意外也不能全怪她啊……她很委屈,乾脆不開口了,隨便同事消遣她。

「我寫了好幾個問題,誰知道妳會挑那個問?」吳綺紅笑嘻嘻。「好可惜喔,他竟然沒回答,我原本想說他面對妳這樣的正妹至少會敷衍幾句,沒想到他毫不憐香惜玉——」

「工作了,不要再廢話。」萬仁丞冷冷打斷眾人。

接下來報社忙翻了,外出採訪的記者們不斷將消息傳回來,編輯稍作修潤後,由安詠竺發到網路上。小張今天的任務就是跟著莫唯復一行人,他和地主們餐敘,相談不歡,他很有風度地聽取意見,但地主當面嗆他……小張傳回來的訊息每個字都染著火藥味,她幻想的和平結局,正在朝崩潰的道路邁進。

要是她有能力幫忙協調就好了……但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空著急。

她一直忙到傍晚。今天大家自動加班,但她得回去陪兒子,萬仁丞特准她照常下班,只要求她回家後繼續開著電腦,隨時從報社這邊接收消息,更新網站。

在她離開前,萬仁丞悄悄將她拉到角落。「晚點可以過去找妳嗎?我媽昨天來看我,帶了好幾隻土雞來,我拿一隻給妳,讓妳和閔哲補身體。」

「謝謝。你隨時可以過來,我都會在家裡。」她感激,但見經過的吳綺紅怪異地瞥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她走出報社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今天好冷啊,她對手掌呵口氣,冒出白煙,來燉雞湯好了,要把雞燉得軟軟爛爛、入口即化,兒子喜歡雞肉,正好有兩隻雞腿……彎起的柔唇在望著天際時,笑意淡去了,朦朧幽暗的天色,像那雙總是隔著鏡片的深邃眼眸,她輕嘆,噙上一抹掛念的無奈。

他一投入工作就是拚命三郎,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

★★★

當安詠竺回家煮晚餐、陪兒子時,莫唯復正在和開發部的主管們應酬,討論和地主初步協調的結果。為了這個開發案,莫氏集團在此地設立了辦公據點,一群人就窩在會議室裡,邊吃便當邊開會。

莫唯復道:「我原本以為只要安撫幾個不想賣地的異議分子,沒想到原先支持開發的人也都改變了主意,各位對此有什麼看法?」

「因為環評有問題,很多人不諒解,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態。」

「但是重新申請的環評已證實沒有問題,為何他們還是不同意?」

「失去的信心不容易挽回,當務之急是重新取得他們的信任——」

另一資深主管皺眉發言。「要快啊!地主們在醞釀要遊行,當地居民很多人都不贊成開發,一定會響應,要是鬧得太大,搞不好開發案就得放棄了。」

「遊行的目的是什麼?」莫唯復長指輕敲桌面,這是他專心思考時的小動作。「假如他們是在假環評被揭發的當下決定抗議,我可以諒解那種心情,但後來起用他們信賴的人選,重作環評,結果絕對可靠,應該是他們可以接受的,他們還有什麼不滿?還想要什麼?」

主管們面面相覷,都沒有答案。「……想要爭一口氣?」

「都是成年人了,應該明白意氣之爭沒有意義,利益才是最實際的。因為即使經過這些波折,開發此地的利益還是大於半途抽手,所以集團不會放棄原定計劃,所以我才來這裡。」莫唯復微笑,語氣平和,但眼神志在必得。「我會長留此地,直到敲定簽約合作。」

「太好了!有副總裁你在此坐鎮,就不怕那些難搞的地主了。唉,要是上頭早點派你來該有多好,我們焦頭爛額……」阿諛奉承如雪片飛來。

莫唯復不動聲色,一逕淡笑。這些人之中,誰是大哥的人馬,誰是二哥的眼線,誰又是牆頭草,他內心雪亮,一清二楚,這些人對於該選哪邊站,心中也自有一顆風向球,在他默默耕耘多年後,風向終於要轉向他了。

他多年的努力,就為了這個局面,他渴望站上集團的頂端,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孜孜矻矻都為了最高的位置,他只准自己成功,不許失敗。

誰都不能阻止他,即使是親人,即使是……他愛的人。

結束討論,已是晚間九點多。他返回下榻的飯店,沖澡後換上一套舊衣,深色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戴上棒球帽和圍巾,對鏡一照,平日西裝筆挺的事業部副總裁,變成面目模糊的路人。

他循著特助事先安排好的隱密通道,來到停車場,一坐上早就準備好的深色房車,緊繃整日的心思與身軀便放鬆了,他沒察覺自己嘴角微揚,眼眸沾染罕有的愉悅光彩。

他看錶,十點多,有點晚了,他們睡了嗎?

他駕車來到中古社區,在社區入口處,他降下深色車窗,向警衛點個頭,中年警衛認得他,讓他通行。

他停好車,拎著禮物走近淺黃色樓房,一摸口袋,糟,忘了帶鑰匙。他按門鈴,佇立在對講機的鏡頭前,以便屋內的人看清他。

「誰啊?」對講機響起沙沙的雜音,一個調皮的男孩聲音問著。

他低聲道:「是我。開門。」

「你是誰啊?」

他眉頭微微抽搐。「……我忘了帶鑰匙,開門。」

「你是誰?本帝國現在與K星系邪惡星人交戰,全境戒嚴中,你是哪一艘星艦?請表明身分!」

明明知道他是誰,還表明什麼?莫唯復傻眼,正欲命令男孩開門,不遠處有個老人走出家門,他側過臉迴避,再按門鈴,但大門硬是不開,老人似乎在看他這邊了——

「……這裡是帝國艦艇『鳳梨啦啦號』,請求降落。」只得屈服地向對講機「表明身分」,困窘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這話要是讓旁人聽到,他一定得滅那人的口……

「嗶」一響,大門開了,安閔哲俊秀的小臉出現在門裡,他歡聲叫嚷。「把——啊嗚——」小臉驀地被男人修長手指挾住,咿咿唔唔地說不出話。

「表明什麼身分?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他意猶未盡地再掐一下小男孩柔軟的臉頰,才鬆手。「媽媽呢?」

安閔哲揉著臉頰,綻開大大的笑臉。「馬麻在書房。」瞥見他手中的兩份禮物,雙眸興奮閃耀。「這是給我的嗎?」

他將手上的大禮物盒遞給小男孩,而後換上拖鞋。屋裡滿是讓人垂涎欲滴的雞湯香味,他不需孩子帶路,逕自來到書房。

他在書房門口駐足,望著那抹坐在書桌邊的苗條身影,她正在講電話。

「有,我放上網站了,專欄作家那篇也補了……嗯,明天不用去追新聞吧?反正我都會在家裡,你有消息就給我……」

以為她是在等他來,一起慶祝他們的相識紀念日,原來是在工作,他微微苦笑。其實他可以養她,但她不肯,堅持自食其力,她是個堅強的小女人,一直都是。

和她相識十年——有那麼久嗎?感覺像是一眨眼,她令他悸動的一切感覺仍舊新鮮,他最喜歡她充滿朝氣的嗓音,喜歡她毫沒心機的傻氣反應,或許因為他是個複雜的人,才喜歡單純的她吧?望著她時,他胸膛中總是脹起滿溢得近乎疼痛的柔情,她呢?她曾癡戀他,那份純淨無悔的熱情,還剩下多少?

他無聲地走到她背後,她渾然不覺,還在和電話中的人交換意見。

「莫先生是那樣說的?他要長留在這邊?喔,我沒問——」驀然圈抱住腰間的男性雙臂嚇了安詠竺一跳,但她知道背後的是誰,粉頰撲上一層愉悅淺紅。「我先掛了,我……有客人來了。」她擱下話筒,笑著投入身後男人的擁抱。

「你終於來了,小哲堅持要等你,你再晚個十分鐘,我就要逼他去睡了。」

「抱歉,今天很忙。」

「沒怪你啊,你是大忙人嘛,聽說你這次可以待很久呢,學長,怎麼沒事先通知我?」她還是習慣喊他學長。

「因為我雖然人在這邊,還是要工作,跟平常沒兩樣,我無法保證能撥多少時間給你們。」他苦笑。

「沒時間就不要勉強,沒關係的。」她心疼他。「今天很累吧?」

「哪天不累?」他微笑。「但是看到妳,就覺得好多了。」

他飽含情感的嗓音,和記者會時的冷淡完全不同,唯有在這屋裡,他不會隱藏感情,他是只屬於她的男人,他是愛她的——只因這小小的認知,她一早的委屈心情痊癒了,他以指尖輕畫她臉頰,被他碰過的肌膚都燙了,她微笑著,滿心暖融融的幸福感。

她眼中的愛戀表露無遺,教他怦然,她仍是只為他心動,而他亦同——但小男孩選在此刻奔進書房,打破了兩人耳鬢廝磨的溫馨時刻。

「馬麻妳看!把拔送我太空人的頭盔耶!」安閔哲頭戴透明的圓形頭盔,頭盔裡的小臉因為太興奮,脹得通紅。

「安靜點,很晚了。」安詠竺噓兒子,嗔了莫唯復一眼。「你又亂買東西給他,會把他寵壞的。」

「也就幾個小禮物,他喜歡就好。」他聳肩一笑,這時才將另一盒禮物拿出來。「妳也有。」

她無奈又好笑。「好啦,時間不早了,我燉了雞湯,你們兩個喝了,都給我早點去睡。」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17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1 04:04 PM 編輯

第二章

莫唯復從未想過,與安詠竺的糾葛會持續十年。他以為年少輕狂的熱烈情愛,很快就會被時間磨損。

畢竟,他對人生疏,缺乏感情,認識她時,他還是學生,他重視的只有課業,以及課業如何為他將來的事業鋪路。

但他們終究相遇了。那年,他念碩二,她是大二俏的青春年紀。

那天很冷,卻難得地萬里無雲,天空藍得蒼茫,晴得像適合發生點什麼。

那時,他的直屬學弟要出來選學生會長,他和幾個學弟妹義務幫忙,拿了政見傳單到校內人多的地方分發。

他選了圖書館,出入的人很多,他機械式地分發傳單,一面想著自己的課業,並未留意匆匆經過的面孔,直到他感覺有雙視線久久駐留在自己身上。

他抬頭,彷彿是冥冥中的直覺,或某種命運注定,否則如何解釋他在來來去去的學生中,一眼就捕獲那雙偷窺的明淨視線?

對方似乎沒料到會被他發現,稍嫌蒼白的臉頰浮起暈紅,然後像被活逮的現行犯,遲遲疑疑地過來自首,小聲問他:「請問你在發什麼?」

他本以為是個學弟,這才發現,對方是女孩,剪了男孩般的短髮,容顏清秀,長得很甜。他給了她一張傳單,說些懇請賜票的話,她收下傳單,匆匆走了。

第二天,他在同個位置發傳單,她又來了,而且顯然用心變裝過,戴上眼鏡,穿深色外套和牛仔褲,打扮得像個男學生。變裝似乎給她壯了膽,她在他附近徘徊,從各個角度偷看他,他不必抬頭都能感受到她戀戀的視線。

他想笑,暗戀他的女同學很多,暗戀得像她這麼明顯又這麼笨拙的,她是頭一個。

她在他身邊盤桓很久,直到他手上的傳單快要發完,她終於走向他,用刻意放粗的嗓音,學著男孩的口吻,問他:「請問你在發什麼?」

他是掩飾情緒的高手,儘管內心爆笑,還是假裝不認得她,又給了她一張傳單。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帶著微紅的雙頰離去。

第三天,他才在圖書館外站了三分鐘,就發現了她。她換了另一副眼鏡,穿長裙,抱一堆書,打扮成氣質才女,仍舊遠遠偷看他。他揣測,她什麼時候才有勇氣開口對他說正題?

他從來不缺少異性的示好,但他發現自己在期待她開口,為什麼?難道只因為她自以為低調的變裝很有趣,令他這幾天一想到她,便愉悅地莞爾?他其實只答應幫發兩天傳單,為什麼今天又自告奮勇前來?

終於,她趁附近人不多時過來找他。她在遠處時,總大膽地用眼神追隨他,但真正面對他時,卻靦腆得不敢直視他。

該如何讓她正眼看他?他遞出傳單,盯著她垂得太低的小腦袋,忽道:「妳連拿三天的傳單,應該會投我學弟一票吧?」

「我……」安詠竺驚愕地抬頭,瞪著他泰然自若的俊臉。他早就發現她連續三天都來?她的變裝都給他看穿了?她雙頰火紅,糗得無地自容。

「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發傳單,明天就不來了。妳若想對我說什麼,最好趁現在。」他嚇著她了?她緊張困窘的模樣,令他不自覺地放緩語氣,口氣溫柔得不像自己。

明天就不來了?她一慌,衝口而出。「我可以要你的msn帳號嗎?」

就這樣?他淡淡地明知故問。「妳為什麼想要?」

「因為……」她臉蛋更緋紅,他果然不記得她了……半年前,在她搭公車回學校的路上,他主動讓座給提著沉重行李的她,還幫她提行李進校園,他一次無心的善意幫助,從此教她惦記。

在圖書館外意外見到他時,她傻傻望了他許久,雀躍的心跳在胸口喧囂,教她領悟,令她對他念念不忘的,不是感激,是初萌芽的暗戀。但她沒見俊秀的他笑過,他神情冷漠疏遠,充滿距離感,她只敢跟他拿傳單,不敢作多餘的攀談,問他的msn是情勢所逼,脫口而出——啊,她該問他的名字才對啊!

幸好他沒繼續追問,當真在傳單上寫了帳號,遞給她。

她怦然心動地接過來,他沒寫上名字,她也沒膽問,被他閃爍的奇異眼神盯著,她手腳都軟了,面紅耳赤地只想逃走,她草草道了謝,正要轉身跑開,他卻道:「等一下。」

她停步,被他冷淡而權威的低沉嗓音定住,他像古代的高傲王儲,而她是愛慕王儲的卑微小婢女,無法抗拒。

他向她手上的傳單抬抬下巴。「給我。」

她以為他想補充些個人資料,服從地把傳單遞過去。

他接過它,唰地就將它撕成兩半,再撕成四片,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她傻了,被扯爛丟棄的好像是她的心,她不知所措地僵著,臉上血色褪盡。為什麼如此殘酷?她知道自己變裝偷看他的行為很蠢,他若是討厭她,可以警告她不准再這麼做,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他,為什麼要這樣羞辱她?她好難堪,緊咬著唇,快要哭了。

而他毫無悔意地看著她,淡漠黑眸湧起一種似笑非笑的、令人悸動的光彩。

「今晚九點,在這裡見。不見不散。」

★★★

因為一時衝動,當晚他約她去吃宵夜。

或許是她傻氣的變裝行為取悅了他吧?反正他有空,就當交朋友也無妨。

但她是個樂觀甜美、生命力旺盛的女孩,很容易讓人喜愛,他一次臨時起意,很快變成事後繼續見面,再演變成頻繁的相約。她像一簇活潑的小焰火,跳進他的世界,以燎原之姿席捲他早已有所規劃的人生。

他知道她喜歡他,他並未預料到的是,他也對她有了好感。

他們越來越常見面,他是忙碌的研究生,但只要她需要他,他百忙中也會擠出時間陪她,甚至常放下自己的事,優先滿足她。他不多話,卻用行動令安詠竺明白,他心裡有她這個人。

每每思及此,總令她滿心甜蜜,正當她計劃要告白,卻意外得知,他竟是莫氏集團現任總裁的三子。

她差點被這個響亮的頭銜砸昏,她只是小蝦米孤兒一隻,怎麼高攀得起這樣的富家公子?

兩人之間的曖昧與日俱增,她反而變得裹足不前。

而每次聊到他當時將寫了連絡方式的傳單撕掉,她就忿忿不平。

「你要約我吃宵夜,直說就好啦,幹麼把紙撕掉?我差點被你嚇哭,而且你約我的口氣好凶,好像軍隊裡的長官在下令,以為我一定會服從——」

「結果妳還是來了啊。」他瞅著她笑,眼中略帶戲謔,還有逗弄的柔情。

他有必要這麼得意嗎?她微微臉紅。「那你為什麼想約我?」

「因為我沒看過這麼笨的女生,破綻百出,還自以為是變裝大師。我覺得妳很有趣,很可愛。」他直笑。

她俏臉更紅,惱羞了。「好啦,我知道我用的方法很笨,你不要——」

「而且我確實有一點喜歡妳。」

「……只有一點?」她屏息,心思振奮飛揚。

「那時是只有一點,現在好像不只是喜歡了……唉,我不知道。」他嘆息。

「為什麼不知道?喜歡或不喜歡,自己應該最清楚啊,怎麼會不知道?」滿懷期待的芳心顫顫地懸著,忐忑地等著他的答案。

「因為,我從前交往的女友都是家人介紹的,大家見面吃個飯,感覺不錯的話就試著交往,也談不上喜不喜歡。」也許是某律師的千金,或企業家的掌上明珠,他看重的是對方的背景,不是人的本身。

「你這麼年輕就在相親?」她好驚訝。

「因為我家狀況跟一般人不同。」他父母的糾葛是公開的秘密,他也就坦言。「我母親是酒家女出身,是我父親的外遇對象,我父親和元配感情不睦,各自向外發展,他們之間有協議,元配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兩個哥哥,將在集團中佔有決策位置,我父親必須鞏固元配娘家在集團中的勢力。而我父親不管在外遇中生了男孩或女孩,都不能擔任要職。我若想突破這層限制,除非將來的另一半有個強而有力的娘家,讓集團不得不妥協。」

「所以你把終身大事當籌碼?」她聽得愣愣的,婚姻不都是相愛的結合嗎?

「我沒有別的選擇。」

他是在暗示他不可能對她認真嗎?她心情瞬間沉落,但他的語氣並非拿她與那些富家女比較,何況他不是誇她可愛嗎?這陣子他不是只和她約會嗎?

他們都是學生,談結婚還太遙遠,而擺在眼前的是他對她的珍惜,他們彼此傾心,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或許他們會走出一條兩全其美的路——成全他進入家族體系的企圖,也成全她的愛情,她樂觀地如是想。

所以儘管自尊有點受打擊,她沒放在心上,假裝看皮包。「總之你都鎖定有錢女生就對了,唔——我這個月打工的錢有一萬多耶,夠不夠包你啊?」

「就憑妳那幾個錢,怎麼可能夠?」他朗聲笑了。

她鼓起兩頰。「嘿,這是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耶!不准看不起!」

「既然是辛苦賺的,就別亂花,多寵妳自己吧,買點滋補的食物,妳太瘦了。」他輕觸她柔嫩但偏瘦的頰,柔聲道:「我不需要女朋友為我破費,更不希望她流血流汗地為我忙碌,女孩子是用來疼的,我不介意為女友辛苦,但她也得懂得保重自己,別讓我擔心,好嗎?」

他的意思是,他們算是交往了嗎?她心跳如鼓。「學長,你喜歡我嗎?」

「老實說,我比較喜歡聰明的女孩子。」他搖頭。

「我不笨啊,我是班上第二名……」想到愚蠢的變裝行為,她洩氣,他是因此而嫌棄她嗎?

「我沒說妳不聰明啊。」他微笑。「但是,我卻愛上為我變得傻氣的妳。」

她臉紅了,星眸喜悅而羞澀地閃耀,宛若點亮的星辰。她為他悸動的可愛眼色,迷住了他,他感覺醉了,墜入醺然甜蜜的愛情美夢裡。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孩說「我愛妳」,她是他第一個不經過任何身家背景調查就交往的女友。

但他對她有所保留。例如,他父親深愛他母親,他母親卻只愛錢。他學到的價值觀是愛情不能解決問題,金錢和權力才能,他的父親若非有錢,怎麼留得住他母親?若非擁有令人覬覦的權勢,元配怎會同意讓他父親向外尋求慰藉?

而兩位兄長瞧不起他,他們背地裡奚落他是野種,他也看不起他們,他們不過是投胎投得好,能力不值一提,他比他們優秀太多,卻注定要被排除在集團核心之外,這太不公平,他不甘心,他一定要爭一口氣!

拜金的母親不關心他,他更渴望吸引父親的目光,父親極重視從爺爺手中繼承的事業,唯有進入集團,他才能在父親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商業聯姻不是他的選擇,是他必須走的道路。

但與安詠竺在一起時,他忘了這些汲汲營營的算計,倒是她好奇他家中狀況,常常問他。某天他們在校園中散步,她又問起,他反過來調侃她。

「妳該不會是想打探什麼豪門秘辛,然後把消息賣給雜誌賺稿費吧?」

「不是不是!」她連連搖頭。

「還是想打聽嫁進我家需要什麼條件?」

「才沒有!」她粉頰飛上兩朵不爭氣的紅雲。

「喔?難道經過前天半夜的事之後,妳不想對我負責?妳想吃霸王餐嗎?」

「你、你又不是餐點……」而且她才是被吞吃入腹的那一個啊……

她雙頰燙紅,猛跺腳,嗔他。「你別亂啦!讓我講完,因為我是在育幼院長大,雖然大家感情很好,畢竟不是真正的家庭,所以我很喜歡聽別人說他們家裡的事。我想你家是大家族,一定有很多趣事可以說,要是你覺得煩,那我以後不問了。」

她其實很憧憬有個家吧?他聽得心疼。「不管妳問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妳煩。其實,我不常回去那個大家族,因為我大媽和哥哥們並不歡迎我,關於那邊發生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沒課回家時,通常是回我媽那邊。」

「呃,這樣也好,兩個人生活單純嘛,不然說說你和你媽的情況也行。」

「我家沒什麼可提的,通常只有我跟我媽在,我爸忙著工作,不常來,我媽完全不管我。」他輕笑。「妳想打聽怎麼跟未來的婆婆相處嗎?所以妳還是在計劃嫁給我嗎?」

「就說我沒有想那些啦!」聽出他淡淡的落寞,她難受,怎麼忘了他是外遇所生的孩子?他雖然有家,卻沒有比她得到更多關愛與溫暖吧?

她暗罵自己笨,俏臉更紅,嘟囔著:「就算想嫁給你也沒有錯,喜歡你才會想嫁給你嘛。」

他微笑,臉色忽然鄭重。「我是不是讓妳覺得無聊?」

「咦?」她搖頭。「不會啊,怎麼突然這樣問?」

「我只會唸書,其實是個很乏味的人,妳跟我在一起,常常找不到話題,所以只好問我家的事吧?」他歉然地笑。「抱歉,我讓妳覺得很悶。」

「別這樣說,我不覺得悶啊,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真的!」她用力強調。

「關於未來,我無法承諾妳什麼,我只能允諾妳現在,我會用每一分每一秒,認真地讓妳快樂。從前我交女友是別有目的,但妳不是,我喜歡妳,想讓妳在我身邊時時刻刻都開心,要是我有疏忽的地方,妳要讓我知道,好嗎?」

她感動得連點頭都忘了,傻傻望著他。

他唇線勾起含蓄而曖昧的弧度。「所以,妳趁早放棄吃霸王餐的念頭,我不會輕易放開妳的。再說,我還沒吃飽呢——」

她小臉紅得快冒煙,羞惱地拐他一腳,他滑倒,但因為他還牽著她的手,把她也拖下去。她尖叫,他慌忙抱緊她,兩人一齊滾到草坡下,他的眼鏡掉了,她頭髮散亂,兩人狼狽地滿身草屑,喘著氣錯愕相望,她嗤一聲先笑了,他跟著笑了。兩人相對笑了好久,慢慢都靜下來,凝視彼此。他眼色溫暖,她眸底含笑,隨著膠著視線,唇也傾近,熱烈糾纏……

他從不知自己能有這麼多笑聲,這麼多喜悅,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對一個女孩如此眷戀,如此渴望,強烈地想傾盡所有令她幸福。

他嚐到了兩情相悅的甜,怎麼還願意將就無情無愛的婚姻?

他早就不再赴父親安排的相親宴,父親漸漸察覺他的異狀,來找他談,問出他另行交了女友,父親很不以為然。

「你不是很有企圖心嗎?交一個這樣的女友,她能幫你什麼?」

「她是不能,但也許我可以從別的管道尋求支持——」

「還有什麼管道?你倒是說來聽聽。」見他沉默,顯然根本想不出辦法,父親淡淡道:「你那個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

「安安她很可愛,個性開朗,並不會貪玩,也懂得為未來打算,她唸書很認真,還打工存錢——」提起她,他神采飛揚,滿心柔情。

父親觀察他的表情。「你很喜歡她吧?就像我喜歡你媽那樣,哼,起先都會覺得有愛最偉大,但我若是個窮小子,你媽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詠竺跟媽不同,她要的不是錢。」他為她辯護。

「那麼你要為她放棄努力至今的一切嗎?你們這一輩,你爺爺最疼你堂弟,但我認為你最有能力,你是能成為首腦的人才,我不認為我看錯了你,還是你事到臨頭,膽怯了?你怕贏不了你哥哥們,寧可躲在女人懷裡享受溫柔?」

「我並不是怕,也沒有躲。」明知父親是故意激他,他敏感的競爭意識還是立刻有了反應,瞬間把愛情拋諸腦後。

「或者這就是你的志向?放棄你所有的才能,放棄你可能有的成就,娶你愛的女人,五十年後,看著你選擇的生活,你確定不會後悔?」

不必等五十年,他現在就動搖了。他會甘於平淡嗎?他願意一輩子被哥哥們騎在頭上嗎?答案全都是不,即使耽溺於她帶來的甜蜜快樂,但他骨子裡始終充滿野心和權力慾。

而父親蒼老的聲音徐徐誘哄他,而父親蒼老的聲音徐徐誘哄他,喚醒他一度被愛情麻醉的鬥志。「她若真的愛你,就該為你著想,想法子幫助你才對,你將來有所成就,也不會虧待她。她總不能霸佔著你,想佔盡好處,卻不體諒你的難處。你喜歡她,可以把她金屋藏嬌,你看你媽過著這種日子,不也挺快活的?」

但母親並不愛父親,只是陶醉於父親提供的物質生活,他愛安詠竺,而愛情怎能容忍第三者?他和相親認識的女孩們始終沒越過最後防線,卻擁抱了安安,她令他情不自禁,渴望身心交融,他能出於婚姻義務擁抱別的女孩嗎?

他沒有答案。

而安詠竺渾然不覺他的煩惱,她升上大四後,他畢業了,進入家族集團,她曾打算畢業後便開始工作,但大學學歷在大集團面前太單薄了,配不上他,她改變計劃,想繼續深造。

她是為他而改變,相愛的人就會共度人生,不是嗎?所以她將他納入未來的藍圖,而且很理所當然地以為,她當然也在他的人生規劃中。

於是當莫唯復在公司內幫她物色工讀兼職,她卻說她想多留點時間,準備研究所考試時,他很意外。

「我以為妳打算畢業後就投入職場?」她靠就學貸款唸書,越往上唸,負擔越重,因此深造的選項很早就在她的人生中剔除。

「本來是啊,不過,我覺得繼續唸書也不錯。」

「只是因為覺得不錯?」他不可思議。「妳不是會憑衝動做事的人。」

「有時候,人只需要衝動就夠了!」她握住一雙粉拳,慷慨激昂地嚷著,被他輕輕一掌巴在後腦。

「別亂說,妳以前信誓旦旦說想早點累積工作經驗,不可能無緣無故就改變志向,講清楚,為什麼突然想唸研究所?」他口吻嚴肅,是因為關心。

看來是瞞不過他,她只得承認。「因為……現在出去工作的話,最多是個過勞的工程師,但我頭腦不錯,要是走學術路線,應該會有不錯的成就,說不定會成為名教授,教授和集團總裁,總比工程師和總裁好……啊!」

驚覺話中洩漏太多期待,她小臉暈紅,慌張搖手。「我這是投資自己,可不是因為你喔!你不要想太多!」

這是欲蓋彌彰,他怎會聽不出來?她自知沒有能幫助他的家世背景,唯有充實自身,知名教授勉強可與豪門世家相提並論,配得上他,她是這樣想的吧?

在她為了他更改未來計劃時,他卻滿腦子只有自己……一股混雜羞愧的苦澀柔情,充塞他胸臆。他怎麼值得她對他這樣好?

他輕握住她的手。「妳還是維持原定計劃去工作吧。」

「為什麼?」

「那是妳的未來,不需要考慮我,只要覺得適合妳自己就夠了。」

「……你想說我們不一定有結果,是嗎?」為什麼他的語氣彷彿要和她劃清界線?他想分手嗎?她一窒,心狂跳。

「不是這樣,但未來變數很多,我才剛開始工作,妳還是學生,講這些太早了。」

「就是因為變數很多,才要提早討論,不是嗎?」

「但我現在工作很忙,實在無法想這麼多。」大哥將他發配到邊疆部門,處處打壓他,他每天都受到無數挫折,而父親冷眼旁觀,他哪有心情顧及其他?

在複雜的權力鬥爭面前,單純的愛情可以等。他愛她,但無法放棄野心——

「其實,你覺得我們不可能走到最後吧?」她嗓音不安地微顫。

「我們當然能。」他從沒想過自己竟可以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只是需要時間,先把工作安頓好,我要是無法在集團內立足,談未來都是枉然,我不想給妳不負責任的保證,等穩定之後,我會好好補償妳,好嗎?我愛妳……」他低啞道,嗓音充滿壓抑的柔情。「不管未來如何,我想攜手走到最後的,始終只有妳。」

至少最後是他的真心話,她仍是他最愛的女孩,但愛情無法解決問題,他依然在逃避,沒有告訴她實情,父親開始要他考慮選擇結婚對象——他無法要她,卻也不想放開她。

「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再是單純的學生,我應該要體諒你。」她用諒解的微笑,粉飾不安。「剛才的話,你當我沒說過吧。」

無論他把話說得多動聽,實際上就是無法和她討論將來,他是在哄她,但為什麼?她做錯什麼,讓他對他倆的未來失去信心?難道他變心了?

她的懷疑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天,在飯店工作的侍者朋友拜託她代晚班,那間飯店是莫氏的產業,她在那裡打工過一個暑假,跟領班說一聲便上工。晚間客人多,她忙了許久才有空檔休息,卻意外看見莫唯復坐在角落一桌。

他何時來的?她驚喜,悄悄踱到他附近,想跟他打聲招呼。

他和父親同行,同桌的還有一對父女,年輕女子與他年齡相仿,中年男子卻是蕭姓市議員,她一時躊躇不前,聽見蕭議員朗聲笑著。

「莫大哥好福氣啊!兩個兒子都是你的左右手,小兒子也很爭氣,剛拿到碩士學位吧?」蕭議員拍拍女兒肩膀。「我家柔柔最喜歡聰明的男孩子了,她很期待跟唯復約會,是不是啊?」

這是什麼意思?偷聽的她渾身一震,望向莫唯復,他輕啜著酒,噙著溫文而不置可否的微笑,竟像是不反對……

「爸,別亂說。」年輕女子瞧了莫父一眼,落落大方地淡笑著。「我聽說唯復有女朋友呢,好像是學妹?」

「已經分手了。」莫父冷淡的語氣讓她又是一震。「對方跟他差太多,不適合他,他只是玩玩罷了。」

「我跟她不是玩玩。」莫唯復淡淡聲明。他只是陪父親來此視察,卻巧遇蕭家父女,他懷疑是父親刻意的安排,但不便說破,也不能不陪著應酬。

「你也喜歡聰明的女孩子,正好跟宜柔很相配啊!」莫父漠視兒子那句解釋,呵呵笑。「宜柔大你一歲,家裡幾位長輩都是政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家教嚴謹,她是個規矩的好女孩,對你將來很有幫助……」

安詠竺沒聽見莫父說什麼,明眸死盯著那年輕英俊的臉龐。為什麼他沒有反駁分手的說法?

此時一位侍者送餐點上桌,莫唯復微微側身,讓開空間,驀地覺得有人盯著,他抬頭,正好迎上一張蒼白震驚的俏臉,他神色震動,臉色變了。她怎會在這裡?

她掉頭就走。

他找個藉口離席,匆忙跟上她,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攔住她。

「安安,妳——來代班的?」看到她身上的侍者制服,他猜得出怎麼回事,但感覺她犀利的視線射來,他心虛避開。

「你呢?你來做什麼?來相親嗎?」她渾身冰冷。他曾說過,他交往的女友都來自家人的安排,今晚顯然就是這種飯局吧?為什麼明明和她在交往,卻背著她認識別的女孩?

她顯然都聽見了,那憤怒的眼神令他羞愧,她的嗓音冷得讓他恐懼。「這不是相親,我爸只說帶我見一個朋友,沒想到對方帶他女兒來——」

「為什麼你父親說我們已經分手,你沒有反駁?」

「我不想讓我爸難下台……」他權宜的沉默在她聽來卻成了可恨的默認。

「所以寧可讓跟你相親的女孩子以為你單身?你到底是什麼心態?到底把我放在什麼位置?」

她恍惚望他。她愛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相處時柔情密意,在她背後卻不認她?「你不和我計劃將來,是因為你知道和我不會有將來,是不是?你只是跟我玩玩嗎?」

「不是,絕對不是,安安……」心一橫,他將自己想法坦白。「我喜歡妳,想和妳在一起,但我還是不甘心,我生在這個大家族,卻從出生就被忽略,並不是因為我生得太遲,因為我的堂弟晚我三年出生,他得到的關愛比任何人更多,但憑什麼?我並沒有比較差——」

他咬牙。「只因為我爸和大媽的協議,他明知我比兩個哥哥優秀,卻得當我不存在!我知道我能有所成就,我父親很明白地告訴我,他無法幫助我,我只能向外尋求支援,靠妻子的娘家關係,切入集團核心——」

「而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誰,連娘家都沒有。」她自嘲苦笑。「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攤牌,告訴我,你跟我不是玩玩而已,但你也不會對我認真,你是這意思嗎?」

她顫抖的語氣刺痛他,他黯然道:「安安,妳很美好,不曾有人像妳這般令我心動,令我快樂,但我無法因為愛情而滿足,我更想要爭一口氣,我很抱歉,妳沒有錯,錯是在我,我是真的愛妳——」

「你愛我?」她輕輕地、淒然地笑了。「你的愛情是電燈開關嗎,學長?想愛我時就打開,不愛時就關上?穿了幾年的衣服,還會有感情,捨不得丟,我們交往三年,你怎能這麼乾脆地跟我一刀兩斷?告訴我,你想要的還是利益聯姻?原來我比衣服還不如嗎?」她破碎的嗓音似尖針,一字字扎在他耳膜上。「你怎麼敢說,你是愛我的?」

他無地自容,耳根發熱,在她傷痛的凜然目光前抬不起頭,面對她嚴厲的指責,他覺得自己卑鄙可憎。他苦澀地牽起唇角,還有什麼話可為自己辯解?還有什麼資格說愛她?但若不是因為愛她,胸膛中撕裂般的痛楚又是為了什麼?

她哭了,啜泣著,這一刻她好恨他,恨他自私,他不是沒得選擇,只是他在野心與她之間選了前者——

她淚眼模糊地望他,他眼神陰鬱,像個自私的陌生人,然而倘若這是他認為理所當然的選擇,為何他的眼神比她更疼痛苦澀?

既然他需要利益婚姻,早該積極物色對象,何必在她身上浪費三年?既然那女孩是他的新娘人選,為何他對待對方的態度竟沒有對她的一半熱情?

他並不缺乏熱情,他珍惜她也寵愛她,她深切感受過被他鍾愛的幸福滋味,但他不愛那女孩,於是冷淡以對。他可以理智分析對他有利的婚事,卻無法偽裝內心的真實情感,他很現實,卻可悲地太誠實,缺乏狡猾的心機,這樣的他,如何維持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他是做不到的,但他沒有自覺。

她哽咽地問:「剛才那個女孩……你已經決定要娶她嗎?」

他搖頭。「我父親要我多認識幾個,再從中選一個最能幫助我的妻子。」

她凝視他,他眼神憂鬱,極力壓抑對她的不捨,她明白,他對自己的感情是真,待她的溫柔不是假,他們並不是不相愛,難道只能有這種結局——

「既然你還沒打算結婚,那……我可不可以繼續待在你身邊?」

他震驚,呆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你結婚前,我們都是自由身,還是可以在一起,並沒有對不起誰,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不唾棄他?為什麼不痛罵他?為什麼還要他?

「因為……我愛你。」直覺的回答卻讓一團亂線似的心豁然澄澈。

她不想放棄,樂觀的天性對她說,何必絕望呢?他的條件並不是死胡同,她雖沒有家世背景,但她肯努力,她就要畢業了,也能闖出一片天,以不同的方式幫助他,不是嗎?

他愛她,所以殘忍地將話挑明,寧可她恨他,也不想耽誤她。而她愛他,卻更勇敢,更有動力,儘管希望渺茫,她還是想為他們的愛情努力。

即使心痛不曾減少半分,但往後的心痛是她的選擇,是她甘心情願。

而他緊抿唇,不拒絕也不接受,眼色混亂,眸中的渴望與抗拒交戰,他還放不下對她的依戀,但也明白表示,他不想再耽誤她。

她仍噙著淚,星眸卻蒙上一層堅定的光芒。有時,愛情令人奮不顧身地投入,只是因為一個很小、很堅定卻很傻的信念,有時什麼理由也不需要,只要他愛她,就能夠讓她願意奮戰。

「可以嗎?」她顫顫地、悄悄地問。「我可以繼續愛你嗎?」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18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1 04:05 PM 編輯

第三章

安詠竺擁有他難以抗拒的魔力——

莫唯復自認意志堅韌、不易動搖,但她總能突破他的心防,不論是初見時的衝動邀約,或是她盈盈淚水中的一時心軟。

他妥協了,這一妥協就是七個寒暑,兩人的糾纏不清裡,還多了個小生命。

她有時實在粗心大意得可以,他該多點警覺的,也許就會發現那晚她在飯店哭著離去時,已懷有身孕。

雖然暫時沒有分開,但她畢竟對他的抉擇難以釋懷,她沒有對他發洩情緒,卻選擇獨自承受,壓抑的結果就是影響胎兒,一度被醫生警告胎兒發育遲緩,最後雖然平安生下健康的寶寶,但她的身體狀況大受影響。

他不能重蹈覆轍。

萬一她再度懷孕,他必須有所準備,才能保護她和孩子。

於是清晨的此刻,不算寬敞的浴室裡,赤裸人影交纏相擁,各自的喘息仍灼熱紛亂,令冷冽空氣毫無立足之地。他一雙墨眸被激情暈染得性感而魅惑,左手撫上身前半貼著他的柔滑小腹,嚴肅地問:「這個月有來嗎?」

但安詠竺飄得太高的神智還沒落地,反應不過來,她兩腮紅豔豔的,雙眸矇矓如醉,他突然的問句讓她一呆,下意識便往後退,勾住他的光裸小腿肚因此撞上他臀後。她只有半邊臀部靠坐著洗手檯,若非另半邊被他右掌牢牢捧住,她可能會失去平衡,像一袋馬鈴薯似地栽到地上。

她的沉默被他誤解,英氣的眉因此皺起來了。「這個月沒來?」

「有啦……」她總算把問題聽進去了,頰上瑰麗紅霞加深一層。她試圖挪動,背後的瓷磚壁原本冰涼,都被她偎得熱了,提醒她剛才有過怎樣縱情的歡愛,他們甚至還沒分開……

她不安地動來動去,徒然增加更多曖昧的磨蹭,騰空的嬌軀完全受制於他,他若不肯放她,她無計可施。她頰色如霞,擱在他汗濕頸項上的小手輕掐一下,小聲說:「放我下來。」

他聽而不聞,修長手掌在她柔嫩肚皮上流連,撫得她呼吸微促,他深邃墨眸閃著隱約光輝,看得她忐忑。他們一向有做保護措施,但臨時用完了,兩人都等不及,就……他不高興了嗎?不願她懷孕嗎?

「若是懷孕了,怎麼辦?」他喜歡孩子,當初她懷孕,他二話不說就要她生下來,但是一個意外尚可接受,第二個就像是蓄意的,他會不會以為她想用孩子綁住他?

「若有了,就生吧。」他口吻淡淡的,但眼中閃著溫暖光芒。「我只想要妳生我的孩子。」

她聽得感動,略帶調皮地問:「我聽說過一句話,婚姻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重,那認定唯有一個女人能當他孩子的母親,又是什麼樣的心態呢?」婚姻啊婚姻,這個與她無緣的夢想,如今她已能把它若無其事地掛在口邊了。

他望入她眼底,眸光暖得讓她心悸。「是因為他很愛她吧。」

她雙眸喜悅地燦亮,好喜歡他這句話啊!她心窩暖暖的,彷彿承受不住太多感動,反而逸出一絲酸澀,她微笑。「好啦,總之我會小心的,還是不要懷孕比較好,一個小哲夠讓我傷腦筋了。快放我下來,我要準備早餐了。」

簡單沖洗後,安詠竺帶著一頰甜蜜粉色,愉悅地準備早餐去了。

莫唯復留在浴室處理善後,之後沖個澡,換上衣物。擦乾髮絲時,他打開窗,順便欣賞這處老社區的景色。

得知她懷孕後,他買下這屋子,讓她在畢業後住進來安胎待產。他選擇這裡,一來是居民單純,二來規劃良好,每幢房屋各自保有隱私,方便他低調進出,警衛也是他挑選過的,社區居民都不知道他的情人與孩子住在這裡。

因為對她有愧,所以她有任何要求,他都依她;她不希望兒子被莫家帶走,他便對家族隱瞞,讓孩子跟了她的姓。

莫氏集團中,除了父親,唯有他的心腹特助知道他有個秘密情人。父親雖知道,但從不過問,只意味深長地要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價」。

即使他年紀較長,早先想攀親事的,鍾意的都是他堂弟莫奎法,因為堂弟深受爺爺疼愛,大家都賭他會是未來接班人,哪曉得他叛逆地離開家族體系,自己開廣告公司去了。

但青睞的目光沒有因此投向他莫唯復,因為他太晚進入集團,兄長和堂哥們比他早起步二十年,累積了雄厚的人脈和實力,他卻一無所有。直到這幾年,他羽翼漸豐,在集團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外界都以為他仍單身,現在倒是爭著將女兒介紹給他。

哼,這現實的世界!

他譏諷地勾起嘴角。想到公事總令他心境冷酷,但踏入廚房,見到兩張燦爛笑顏,不快迅速消融得無影無蹤,被愉悅的情緒取代。

雖然只有三人,早餐桌上卻很熱鬧,他最近常食慾不振,今天是因為氣氛好吧,讓他胃口大開,兒子堅持戴他送的玩具頭盔上桌,但隔著透明頭盔當然無法進食,小男孩奮鬥半天,想用叉子將鬆餅塞進頭盔縫隙,最後還是宣告放棄。

「我想練習在太空中怎麼吃飯嘛!」安閔哲振振有辭。

「那有什麼好練習的?在太空中一樣用嘴巴吃飯啊,又不會改用鼻孔。」安詠竺取笑兒子。

莫唯復低笑,瞧著兒子。「喜歡這次的禮物嗎?」

「喜歡!」安閔哲猛點頭。「把拔,你早上會在家喔?那幫我做美勞作業好不好?」

「作業要自己做!」父母倆異口同聲地糾正兒子的觀念。

「不是啦!老師說這個作業可以請家長幫忙,馬麻都很忙,所以我想拜託把拔,好不好?」童稚眼眸渴盼地望向父親。

「好,吃飽後就來做吧。」他一口答允,摸摸兒子的頭,瞧小傢伙樂得合不攏嘴,他驀地心疼。

兒子很渴望他陪吧?兒子愛他、崇拜他,儘管他當初只是覺得寶寶也是他的責任,義無反顧地擔起,但孩子出生後,他卻愛上這個意外的小生命,而能夠突破他心防的人,從此多了一個。

他瞧向孩子的媽。「那妳呢?喜歡我送的禮物嗎?」

「還好啦。」安詠竺嘟嘴。「你老實說,是不是嫌棄我了?」昨晚睡前打開禮物,竟是一套精緻華麗的性感內衣,是誘惑的酒紅色,還附吊襪帶。

當下她頗有點不是滋味,她的身材基本就是芹菜一根,生過寶寶還是又瘦又直,因為在報社坐辦公桌不需要打扮,她平日就走樸素路線,睡衣也是棉質的,他是不是在暗示他的不滿,要她改進?

「是妳說覺得自己缺乏女人味,想要嫵媚的衣服,我才買的。」

她是這麼說過,但她的意思是裙裝那類「外在」的女性衣著啊!她苦惱。「……我怕我撐不起來。」嗚嗚,那會很難看哪!

「不要緊。」他語氣低沉得異樣。「反正那種衣服不是設計來穿很久的。」

她粉腮乍熱,瞋他一眼,接觸到他灼灼眼神,心弦一震,視線不由自主地縮回來。才不是不敢反駁他哩,是因為當著兒子的面,有些話不方便說。

她偷偷望向兒子,果然就見兒子一雙伶俐視線滴溜溜地在雙親之間轉來轉去,她趕緊正經臉色。

安閔哲卻道:「馬麻,妳脖子有一塊紅紅的耶。」

「呃,是蚊子咬的啦。」她慌忙把衣領拉高,遮掩頸上曖昧的痕跡。

「冬天哪有蚊子?蚊子都在冬眠。」

「有啦,蚊子就算冬眠還是會肚子餓啊,所以還是要出來吸血,才不會餓死。」她瞎扯,想哄兒子轉移注意力。

「喔,是嗎?」安閔哲雙手抱胸,神情懷疑。他七歲了喔,還當他是單純好唬的小小孩嗎?

他望著父親,發表長久以來的觀察心得。「把拔,為什麼你每次回家,馬麻就被蚊子叮?」

「……」安詠竺呼吸急促,撇開頭,臉蛋已經心虛地染紅。

莫唯復倒是很鎮定,飲著咖啡,悠悠道:「因為媽媽她太可愛了,蚊子忍不住想叮她。」

粉腮紅如過熟的番茄,她假裝沒聽到,低頭吃鬆餅,全部丟給他應付。

這種顯然是騙小孩的答案,安閔哲才不買帳,眼眸微瞇,眼神精準如雷射光,一擊命中。「把拔,其實你就是那隻蚊子吧?」

咳咳!安詠竺驚慌地被鬆餅噎住。兒子怎會知道?難道他們一早的動靜太大了?可是他再三保證兒子還在睡覺,而且他們努力壓低音量,而且——而且這是正常的啊,撇除地點有點……呃,隨興不羈,其實沒什麼好心虛的,早晚也該教育兒子這種問題——

但不是在早餐桌上啊!她毫無準備,要怎麼跟兒子談?她一手摀住嫣紅的腮,遮掩視線,偏著頭對身邊的男人又是皺眉、又是眨眼,要他想辦法解決。

她滑稽的表情,令莫唯復好笑,都當母親了,還是這麼容易害羞。

他故意沉吟不語,看她明媚雙眸盈滿困窘,一對長睫朝他眨呀眨,無聲地求懇。她羞赧的頰色彷彿柔弱的薔薇,她這副嬌柔無助的模樣,會令再鐵石心腸的男人都心軟——但這動人面貌是專屬於他,別的男人永遠休想窺見。

他伸手握住她柔荑,使個眼色安撫她,這才很沉著地對兒子承認。「對,我就是那隻蚊子。」

「喔喔喔——」安閔哲誇張地拖長聲音,帶有破解什麼大秘密似的得意。

安詠竺如坐針氈,一波波熱潮湧上兩腮,好想鑽到桌底。她要不要找個藉口迴避一下?

莫唯復放下咖啡杯,用平常談公事的口吻,冷靜道:「你想知道蚊子怎麼叮人嗎?蚊子就是這樣——」猛地撲過去揪住兒子,啃咬他的小脖子。

安閔哲哈哈大笑。「哪有這樣的,蚊子不是這樣……哈哈……把拔你不要這樣,好癢……哈哈哈哈……」男人的朗笑聲混著小男孩的尖叫聲,父子倆鬧在一起,原先的問題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幼稚!安詠竺眼角抽搐,驀地一陣悲憤。原來這樣就可以混過去,剛才她到底緊張什麼啊?

她悶悶地吃早餐。這招要記住,學起來!

★★★

早餐後,安詠竺就在書房工作,檢查報社網站,有幾則過於情緒性的留言,還有人自稱握有環評的內幕,她撥電話給總編輯,討論留言的可信度。

小桌旁,莫唯復陪兒子做作業。兒子的作業是拼貼畫,要將色紙撕碎,貼出自畫像。他拿了一把大剪刀,將色紙剪得細細的,讓兒子用白膠黏到紙上,兒子的小手沾得五顏六色,一面做作業,一面唧唧咕咕地跟他報告學校生活。

「……那隻狗狗跑來學校,在走廊睡了好幾天,我幫牠畫了畫像,老師上傳到網路,後來被狗狗的主人看到認出來,就來把牠帶回家。老師稱讚我,說我很會畫圖耶!馬麻說,這是遺傳到你的美術天分,真的嗎?」

他拈去兒子頰邊的紙片,含笑道:「你畫得比我好。」他全心投入事業,放棄其他可能的發展,除了學生時期的課堂需求,他不曾為了興趣拿起畫筆。

「馬麻說因為你都在工作,沒時間畫畫。」

他的笑容微斂。「是啊,我很忙,沒什麼時間經營自己的興趣。」他不禁抬頭望安詠竺,她正全神貫注在講電話。

「對啊,馬麻說你很辛苦,等你退休,我再陪你畫喔,想畫多少就畫多少。」安閔哲很有義氣地拍拍父親寬闊的肩膀,小臉略帶歉意。「所以……老師說,交作業時要寫一起做作業的家長名字,我還是要寫馬麻喔,沒關係吧?」

原來兒子是繞著彎子安慰他,因為無法在作業裡記上他的貢獻?他淡淡抿唇。「沒關係。就寫媽媽吧。」他又望向她。她對外聲稱自己是單親媽媽,兒子也配合隱瞞,是他讓他們委屈了,怎麼反過來讓兒子安慰他?兒子的善解人意讓他欣慰,又不禁內疚。

兒子瞧他一眼,小聲問:「把拔,你是不是要去當別人的把拔了?」

他錯愕。「你說什麼?」

「我聽報社的叔叔阿姨聊天說的,他們說你常常跟一些小姐相親,相親不就是要結婚嗎?你要娶誰?」

這問題他難以回答,也不想回答,含糊道:「不是相親,都是朋友而已。」

「你會丟下馬麻和我嗎?」

「絕對不會。」想也沒想便冒出這四字,他頓了下,試探道:「但是假如——只是假如,有一天,爸爸和媽媽無法在一起了,你願意跟著我嗎?」

並不是想和她搶兒子,他只是以務實的角度考慮,他能供給孩子穩定無虞的物質生活,以免她一個人帶小孩太辛苦,而他也不會不讓她見兒子。

「我可以選擇要跟誰?」

「當然。」若是兒子自身的意願,相信她也會尊重。

兒子皺眉望著他。「把拔,你有好多家人,要是你娶了別的阿姨,是多一個家人,要是我跟你走了,馬麻不就只剩一個人嗎?」

「……說的也是。」他澀然苦笑,看兒子不以為然的表情,是覺得他自私吧?他忐忑地解釋。「這是假設而已,我不是真的要你選。」

「我知道。」小男孩眼神冷淡,顯然不願繼續這話題,逕自埋首在作業中。

明明是七歲的小孩,這瞬間的神情卻像是十七歲,思考的神態超齡。是他和她的狀況,逼得兒子早熟嗎?他的歉疚加深了一層,有點懊悔,不該問的。

「作業做得怎樣了?」安詠竺掛了電話,笑咪咪地來到父子倆身邊。

「馬麻妳看!快做完了!」安閔哲將圖畫紙拿給母親看。

「哇,做得好棒,你們兩個好厲害。」她讚賞地摸摸兒子得意昂起的小腦袋。「你餓了吧?我早上有多烤一份鬆餅,去吃點心吧。」

兒子跑到廚房去了,她在桌畔坐下,拿起兒子的作品欣賞,驀覺一雙有力手臂圈抱住她的腰,溫暖胸膛貼住她背後,她柔唇彎起。「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聊男人的話題。」懷裡嬌軀不自在地定住,她以為父子倆在討論一早的健康教育話題吧?莫唯復微笑。「工作忙得怎樣?」

「還好,網站上的留言暴增好多,大致上還在理性討論的範圍內,不過總編輯說,要揪示威遊行的也不會在我們的留言板招兵買馬,所以你別高興得太早。」看在她的面子上,萬仁丞對莫唯復有三分客氣,會幫忙留意狀況。

「我當然不會掉以輕心,不過網站是妳管的,妳要留言很方便,要不要幫我美言幾句?相信這對於莫氏集團會是很棒的宣傳。」他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少來,這是你們公關的工作,不要推給我,我最討厭公私不分了——」

「原來妳公私分明,那今天早上在浴室是怎麼回事?」他貼著她耳後低沉地笑,清楚感覺到唇上貼著的柔嫩肌膚竄上熱度。

「……那是因為你在浴室埋伏,偷襲我。」

「是嗎?我一早起來用跑步機,跑得滿身汗去沖澡,看到妳進浴室,我只是想給妳個早安吻,怎麼扯上埋伏和偷襲了?」

光溜溜的早安吻當然是超有心機的埋伏!他知道她剛睡醒都很迷糊,戰鬥力很低,今早的她根本是不戰而降,慘敗到底。她鼓著暈紅的腮幫子咕噥。「你很討厭欸……」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喔——原來我很討厭?」他嗓音低沉而慵懶,酥人心魂。「那怎樣才不討厭?妳說看看,我很願意為妳改進。」

聽來誠懇的語氣,怎麼似乎含有某種奇異的危險,暗示她下回可能比今早的慘敗更慘?她立刻投降。「好啦好啦,你不討厭,不必改進了。」

「妳確定?別客氣啊,想要我怎麼做,儘管大大方方說出來。」

「我才沒客氣,我怎麼會跟你客氣呢?你就是這麼完美啊,我才會對你死心塌地,你一點都不需要改進!」她卯起來撒嬌。

「夠了,妳少諂媚。」他笑了。「我不怕有做不好的地方,做不好可以改進,我反而怕妳說沒什麼要我改進,那表示我沒辦法讓妳比現在更快樂了。」

「我已經很快樂啦。」她聽得感動。他是如此重視她嗎?忍不住甜甜地賴著他撒嬌。「我最喜歡你啦……」

他也是啊。他微笑地擁緊她,趁小電燈泡不在,享受兩人世界的親暱。

都不復青春傲人的年紀了,他眼角添了細紋,她烏黑的髮絲有幾根被時間洗去了顏色,他坦白後那一年,他們都不好過,但時間沖淡一切,心境漸漸變得平穩,不變的是對她的感情,以為會淡去的,仍舊存在,更轉為深濃。

幾年前,他母親過世了,此後他便獨居,只要偷得空閒,他最想待的地方不是莫氏大宅,而是她和孩子身邊,忙碌不堪時就更渴望,人前的他是前程光明的莫副總裁,在這裡,他只是個想呵護孩子的父親,只是深戀一個女人的男人。這裡有他最多的歉疚,最深的眷戀。

有時他幾乎會忘了,他們終有一天要分離。

分離——

他微微繃緊,而她察覺了,仰起秀麗小臉望他。

「你在想什麼?該不會是想工作吧?」她瞇眼,警告他。「說好了在家裡不可以想工作的喔。」

「糟糕,被逮到了。」他輕笑著,掩飾一瞬間的失神徬徨。

「在家就要放寬心嘛,別把壓力帶回來。」她心疼他為工作傷神,只能儘量想辦法讓他心情愉快。「等等來玩拼圖吧?我買了一盒五千片的拼圖,我們三個一起玩,你可以好好放鬆一下。」父子倆都愛玩拼圖,三人邊玩邊聊是她和他都喜歡的溫馨時光。

他想了想。「拼圖是不錯,但我比較想要性感睡衣那種放鬆,可以嗎?」

「不行!」她臉紅。

「啊,真可惜,我很想看妳穿呢。」他低笑。

看他心情似乎不壞,她微咬唇,閒聊似地提起。「你今晚是不是要和蕭小姐去某個宴會?」

他笑容微斂,沒否認。「妳待在新聞界,要查我的勤太容易了。」

「我不是查勤,只是——最近常看到你和她的名字連在一起,有點好奇……」七年前在飯店見到蕭宜柔的那天,她無法忘懷,蕭家人近來動作頻頻,想促成兩家的婚事,他年紀也不小了,她猜想,這一、兩年他就會定下來。

蕭宜柔就是他最終的選擇嗎?她等著他的答案,緊張得幾乎顫抖。

他當然明白她在想什麼。「今晚是我父親一位朋友做壽,他和蕭家關係不錯,蕭小姐代表蕭家出席,我們只是去應酬罷了。」

「喔,原來是這樣……」他的回答顯然避重就輕,她想追問,又不是真的想聽到答案,不禁躊躇,美顏流露出不安。

她原本計劃在畢業後闖蕩一番,但懷孕打亂了一切,育兒加上產後健康大不如前,雖然在報社工作很穩定,但想靠事業成就幫他的希望,算是破滅了。

她不希望兒子如他一般,陷入豪門的權勢爭奪,遂堅持要孩子跟著她,雖然生活樸實,至少能快樂單純地成長,而他本就捨不下她,有了孩子更綁住他的責任感,結果是他自動將婚期無限期延後。

他拖延婚事,當然令自己在工作上加倍辛苦,他不曾抱怨,她卻無法不懊惱。要是她有家人,有可以協助他的人脈,就能為他分擔辛勞,那該有多好?

「現在換妳不專心了,妳在想什麼?」他修長手指輕畫她出神的粉腮。

「我在想……我真的幫不上你什麼忙呢。」她侷促地笑,嗓音微染上落寞。

他挑眉。「怎麼會?妳當然能幫我,很多方面都行啊。」

「我可以嗎?」她美眸一燦,隨即警覺地瞇起。「不要說性感睡衣那種幫忙喔,那不算。」

「性感睡衣當然也是一種方式。」被她白一眼,他笑了,柔聲道:「但有更簡單的,只要我來到這裡,看到妳工作順遂,小哲的學習也順利,你們的生活沒什麼煩惱,兩個人臉上都有笑,對我就是最大的幫助。我不需要妳特地做什麼,只要你們好好地、快樂地過每一天,就夠了。」

他的話太窩心了,聽得她全身愉悅地泛暖,她捧住他臉龐,正欲給他一個獎賞的吻,忽覺有雙視線投來,是回到客廳的兒子。

「你們在做什麼?」安閔哲靈活的大眼睛瞧著雙親,神情狐疑。

「呃,我……」她想退開,卻被男人左手圈住纖腰,牢牢固定在懷裡,她故意嚴肅地板起臉,雙手輕拍一下男人的臉頰,道:「我在打蚊子。」說完不禁吃吃笑,他揚眉,但墨眸也蘊著笑意。

「才怪,你們在抱抱!」安閔哲誇張地嚷道:「喲——男生愛女生——」

「這有什麼不對嗎?」莫唯復泰然聳肩,朝兒子伸出右手。「你也要嗎?」

小男孩面露猶豫,想裝成熟又渴望跟父親親近的兩難表情,教安詠竺看在眼裡,她故意拉回莫唯復的手臂,嘆息道:「唉,他長大了,不希罕你抱啦,我們別管他……」

「等一下啦!」小傢伙情急地拔腿飛奔,直撲進父親懷裡,莫唯復穩穩接住兒子,順勢倒在地毯上,聽著兒子的歡呼,他不禁笑了。

看著父子倆的笑臉,安詠竺也笑了,暫時忘了所有煩惱,陶醉在這一刻的歡笑裡……

★★★

這晚,莫唯復陪父親出席一位退休企業家的壽宴,陪同的女伴是蕭宜柔。

因為土地開發的風波,莫家人在席間成為關注焦點,但真正搶盡鋒頭的不是他和父親,而是他那位陪莫老太爺遊山玩水,帶著未婚妻姍姍來遲的堂弟——莫奎法。

莫老太爺是莫氏集團的創始人,莫氏最早由一家小旅社開始,如今已成飯店業龍頭,觸角還深入建築、餐飲和旅遊業,致力於打造全方位度假休閒的優質品牌,莫老太爺乃是飯店業界的傳奇人物,自然是人人爭相巴結。

莫奎法外型俊美搶眼,是老人家最疼愛的麼孫,一出現便席捲在場名媛的愛慕視線,但他全副精神都放在未婚妻身上,攜著她小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纖腰,兩人不時低聲談笑,神情親密。

莫唯復的眼色微微犀利起來。即使誕生在同一個家族,仍有地位之分、受寵與否,他的兒子無法和他一同公開亮相,而他的堂弟媳還未過門就備受呵護,剛得知懷孕,爺爺馬上贈與一幢房屋,指名要給未出世的曾孫。

堂弟不需要商業聯姻來鞏固地位,他將要娶的是自己鍾愛的女子。

人生從來都不公平。

而堂弟挽著未婚妻,那輕憐密愛的幸福神情,教他想起自己也有個惦記的人兒,他思念那張甜美愛笑的容顏,外頭夜色昏暗,朦朧得讓他感覺憂鬱,也沐浴在這片夜色下的她和兒子,此刻在做什麼?四周熱鬧喧譁,他卻猛然感到孤寂。

他飲盡香檳,忽見堂弟走過來,朗聲向他問著,神色關切。

「哥,你還好吧?這次的案子忙得怎樣了?」

「還好,狀況掌握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盡快協調,越快解決越好。」莫唯復淡笑,他不是在莫氏的大家族中成長,和兄弟們不親,但莫奎法對誰都熱情親切,對嚴厲沉肅的他也一視同仁。

「以你的能力,沒問題啦!」莫奎法爽朗地拍拍他肩膀。

他不習慣這樣的肢體語言,身形微僵,臉上微笑不變。

「經過你手上的事,沒有一件辦不成的,爺爺常稱讚你,說我們這一輩孫子之中你最像樣,有他年輕時的風範,有你出馬,不用兩天就搞定啦!」

爺爺稱讚他?他驚詫,正好看見父親陪著爺爺過來,他迎上前。「爺爺,你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你的感冒才剛好,還需要多休養。」

「嗯,我正要回去。今天阿法陪著我,到預定的開發地去走了一圈,風景很美,值得一遊,可惜度假飯店還沒蓋好,沒辦法留下來過夜。」莫老太爺冰冷的口氣能把人削掉一層皮。「早兩年就該辦好的事,為什麼拖這麼久?不要說你們兄弟負責的部門不同,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幫忙支援,這樣拖拖拉拉的,造成整個集團的損失,還不是等於你們自己的損失?怎麼這麼不會想?」

「是啊,我提醒過唯復了,他不會讓我失望的。」莫父瞧著兒子。

兩雙威嚴的視線同時望向莫唯復,他鎮定地道:「對不起,讓爺爺操心了。」爺爺稱讚他……真的嗎?瞧著那雙嚴厲不滿的老眼,不,他不信。

一家人再聊了幾句,莫奎法攙著老人家,帶著未婚妻先行離去,角落只剩莫唯復與父親。

「你聽到了吧?爺爺很關注這次的開發案,這可是你的好機會。」

「我知道。」只要他讓身為集團精神領袖的爺爺滿意,無形中爭取到爺爺的支持,兩個哥哥更難與他抗衡。

「不,你沒有完全明白。我就直說吧——」莫父沉聲道:「外頭的揣測沸沸揚揚,說這回是你和你哥哥們的對決,只要你能漂亮地收拾殘局,我就會選你當繼承人。我的確是這麼打算,但你以為你哥哥會束手待斃?他們也會想辦法拉下你,別以為有爺爺的認同就夠了,你得拉攏更多人,營造對你更有利的氣氛,你這回是只准成功,不准失敗。」

「我一直在這樣做——」

「還不夠!你那個情人不是在報社工作嗎?這次的假環評讓我們很沒面子,你應該和她商量,讓她利用媒體的力量,幫你和集團營造正面的形象。」

他不認同這種做法。「操縱媒體放假消息,跟環評作假有什麼兩樣?要是被揭穿,對集團有害無益。我不會要安安幫這種忙,她也不會同意這種方式。」

「喔?她不是很愛你嗎?怎麼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你?」

這瞬間,他很想問父親——父親到底有多不相信感情?父親提到她,總是要他利用她能提供的協助,在父親眼中的感情只是榨取、勒索對方的付出,不存在體諒和珍惜嗎?是父親生來如此,或是母親讓他變得如此冷酷?

他沒問出口,淡淡道:「我不是要靠女人幫忙才能做事的。」

「那你打算出賣自己的婚姻,又是怎麼回事?」見兒子眸光一沉,燃起怒火,莫父冷笑。「覺得我殘酷嗎?唯復,是你太天真了,你若早點挑一樁強而有力的婚事,我早就安心交棒給你。你什麼都好,就是不夠狠——」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19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1 10:32 PM 編輯


第四章


瞥見蕭宜柔走過來,莫父不再說話。

「你們兩位怎麼躲在這裡?這麼輕鬆的場合,該不會還在談公事吧?」雖然察覺到父子間的氣氛不對勁,蕭宜柔聰穎地裝作若無其事,柔柔笑著。

「也不是我愛談這些……唉!」面對中意的未來兒媳,莫父鬆懈地嘆口氣,揮揮手。「宜柔,妳跟他講吧,我這老頭已經說不動他了。」

「伯父說哪裡話?您是老當益壯呢。」目送莫父年邁但仍穩健的身影緩步走開,蕭宜柔才望向眼前英挺的男人。「讓我猜猜——你爸在提我們的婚事?」

「算是吧。妳真的願意嫁我?」想到自家父親前些日子試探地跟蕭家提起婚事,這女子一口答應,莫唯復總覺得不對勁。

當年兩家人看好將他倆配成雙,蕭宜柔卻愛上大她十歲的外籍家教,誰都沒想到溫順的她竟敢反抗家人,和對方私奔到國外。

但那段感情還是結束了,她在國外取得藝術學位,以知名畫家的身分回到國內,憑她的家世、美貌與才氣,縱使年紀大了點,要找對象也不難,而且她顯然對感情很有主見,也絕對不笨,蕭家人擺明將她當作插足莫氏集團的跳板,她怎會甘受擺佈?

「你是不錯的選擇啊,我也想定下來了。我們年紀差不多,我快要滯銷了,你卻是黃金單身漢,嫁給你,我還算是賺到呢。」蕭宜柔露齒而笑。「再說我喜歡你們莫家的基因,你們家陽盛陰衰,男人又多半長得不錯,做事能力也好,我家陰盛陽衰,正需要你們來調和。」

「妳當我是配種的公馬嗎?」莫唯復微微皺眉。

「就算你是,你也是配備黃金鞍具的高檔貨,這樣說你會不會高興點?」她聳肩。「你的學妹小情人呢?還跟她在一起嗎?」

他的沉默已給了她答案,蕭宜柔悠然道:「我一直記得七年前那頓晚餐,你彬彬有禮,卻又保持一種難以靠近的距離感,但一看到那女孩就像見了鬼似的,你失常的臉色讓我印象深刻,她好幸運,有個男人這樣在乎她。我有點嫉妒她喔。」

她輕笑一聲。「我這輩子大概都無法讓你有那種失常的模樣,但我能給你你想要的——一個全力支持你的家族。」

莫唯復持續默然。經過七年,蕭家的政經實力有增無減,如今還持有莫氏的股分,蕭家大家長很欣賞他,而蕭宜柔本身教養良好,將來會是個體面的妻子,作為一樁各取所需的婚姻,蕭家讓他無可挑剔。

但他不愛蕭宜柔。她不會令他想得失神,也不會令他想要呵護疼惜,她牽動不了他心底幽微的情思,遑論勾起如焚如炙的喜悅和甜蜜,即使娶了蕭宜柔,他想要共度晨昏的,始終是那個曾在圖書館外守候他三天的女孩。

這種純粹利益交換的婚姻,他真能維持得下去嗎?他忽地徬徨,一點把握都沒有。

「不過,我不是非你不可,你雖然是我家名單的首選,但名單上不只你一個,所以你是不是該表態了?」

他坦承道:「七年前,妳是最理想的對象,現在依然是。」

「那你最好趕快跟你的親親學妹分清楚,雖然我是不乖的女兒,家人只想趕快打發我嫁人,表面工夫還是得做。你一娶我過門,馬上就養情婦,會讓我那些當議員、市代表的親人臉上無光——」

「她不是情婦!」他突兀地打斷她,語氣強烈。

「不管她現在是什麼,等你結了婚,她就是情婦。」

他無法反駁,煩躁道:「所以妳真的願意嫁我?妳從前願意為愛走天涯,為什麼現在卻願意妥協於這種婚姻?」

「因為……如果不能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跟誰在一起都一樣。」蕭宜柔淡笑,表情沒有傷心或無奈,唯有看破的灑脫。「你我處境其實很相似,所以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不過愛情不是那麼絕對的,舊的感情會消逝,將來你愛上別人,就會覺得現在對你學妹的執著很沒意義。」

「我跟她之間絕對不是沒意義的。」他冷然聲明。

「這個嘛,就跟我無關了。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蕭宜柔聳肩。「既然確定要結婚,就早點把形式走一走,剩三個月就要過年了,我家是希望過年前能公佈婚訊,你就選個好日子上門提親吧。」

她手中酒杯輕碰一下他的空杯,衝著他陰鬱眼神,甜甜一笑。「敬我們相敬如賓的未來,莫副總裁。」

★★★

這晚,莫唯復沒有回家,也沒打電話回來。

安詠竺也沒打給他,猜得到他肯定在忙工作,她不想打擾他,發了簡訊過去,要他保重身體,別太累。

兒子也沒問父親怎麼不見了,自己把作業剩下的部分完成,但好幾次跑到大門口去張望。

週末假日就在他缺席的狀況下,悵然若失地過去了。

星期一早晨,安詠竺照常上班,這時在報社工作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報社消息靈通,她用不著問,自有人把莫唯復一週行程大剌剌地寫在白板上。

於是她知道他一早又和幾位地主見面,根據與會者轉述,莫唯復的態度轉為強硬,他出示新的環評,邀專家學者出席為環評背書,要求地主立即照當初口頭的約定簽約,地主們不願意,鬧得不歡而散。

而午後的現在,他應該是去看那塊開發地了,幾個地主來報社喝茶,名為接受採訪,實則大吐苦水兼大肆批評。

「有錢人辦事還真方便,專家學者一請就五個,排排坐在那邊,教育我們這些沒知識的小老百姓,我真是開了眼界了。」地主之一講話很酸,亂飄的視線老是飄到安詠竺身上。

「我就知道一開始的客氣都是裝模作樣!那個莫唯復根本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以為我們個個見錢眼開,只想拿錢砸人,我們不答應,他就找法條恐嚇我們,他們自己先違法怎麼都不提?!」

「態度太惡劣啦!不想賣地了不行啊!」

編輯記者們也多是支持環保的一方,跟著加油添醋,現場儼然成了莫唯復的批鬥大會。

「其實,莫氏已經重新提出環評,又有誠意解決,大家可以好好談……」安詠竺小小的支持聲音,馬上就被各方犀利眼神淹沒。

「那種環評也能信喔?誰知道是不是又是買來的?光重新提出環評就沒事了嗎?開發推遲了,我們地主也有損失啊,他們那一點點補償真是笑話……」哇啦啦又是一陣附和罵聲。

萬仁丞瞧著像含羞草般縮回桌後的安詠竺,低聲問:「妳不是也不支持開發嗎?」

「我依然不支持啊……」她嘆氣,小聲道:「當然,先做過正式環評、確認對環境的傷害是應該的,或許有人認為放棄賣地賺錢的機會很傻,但我覺得,並不是不傷害環境就必須開發不可,讓它靜靜留在那裡也很好啊,我覺得利益不應該是衡量事情的唯一標準,事物都有它無形的價值存在,例如生活的品質,就應該比財富重要啊。」

「所以妳的立場沒變——」萬仁丞點頭,揶揄道:「但是因為捨不得妳學長被人亂罵糟蹋,幫他說話?」

「是有一點啦。」她臉蛋微紅。「總之應該可以理性討論嘛,學長他做事很按規矩的,他絕對沒有大家說的那麼惡劣,可能大家都太激動了,誤解他的意思。」聽他被批成惡質差勁的壞人,她很難受,又沒膽挺身為他辯護,唉,鬱悶。

「不見得是誤解,畢竟莫老太爺出面關心了,這一來妳學長的壓力更大,被逼急了,做法當然越來越不留情,直接施壓。聽說蕭家也動員所有資源,暗地在斡旋,他們幫了妳學長這個忙,自家女兒更可以風風光光地穩坐副總裁夫人寶座了。」

「已經確定對象是蕭小姐了?」她咬唇,嘴裡苦澀發乾,為什麼他都沒對她提這些,還得讓她從旁人口中聽到?

「有九成是了,雖然蕭家小姐過去叛逆地跟人私奔,但莫總裁很中意蕭家的政經背景,妳學長的年紀也差不多了,不能再拖。」萬仁丞同情地看著她。「他結婚後,妳和小哲怎麼辦?」

「沒怎麼辦啊,他早就安排好了,現在的房子在我的名下,他在小哲的戶頭存了一大筆錢,夠讓小哲唸到博士畢業,就算現在分手,我們還是可以過得很安穩。」她與他有共識,當他結了婚,他們就會中止這段關係,他不會再來看她和孩子。他本就不常出現,她和兒子的生活不會有太多改變。

真的,幾乎是毫無改變,但不常來和再也不會來,畢竟不同……她掛著成熟灑脫的表情,但遏止不住心房絲絲縷縷的酸楚。

終於要失去他了嗎?

「是啊,想必他自覺對你們照顧得很周到了,沒什麼虧欠,可以安心結婚去。」萬仁丞為她抱不平,但不想多談這讓她感傷的話題,遂改口道:「妳和小哲要是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開口。」

「謝謝你,老闆。你已經幫我很多了。」她很感激,小聲道:「但你這樣會讓人誤會的,有些同事猜小哲是你的孩子,這樣不太好……」

其實,她和萬仁丞在同一所育幼院待過,他是很照顧她的大哥哥,後來被現在的家人收養,但兩人斷斷續續還是有聯繫。她當初未婚生子,健康狀況又不好,是他得知後主動提供她這份工作。

而她的兒子意外地與他笑臉相似,讓他更認定這是他和他們母子的緣分,對他們格外照顧,但看在同事們眼裡,不免有些蜚短流長。

其實,他完全可以利用她與莫唯復的事賺個風光的頭條新聞,卻厚道地願意為她隱瞞,因此她更過意不去。

「所以要我在妳有困難時袖手旁觀嗎?我做不到。誰要嚼舌根就去,若是有疑問,不妨來當面問我。」萬仁丞瞥向一旁在檔案櫃前流連過久的吳綺紅,冷冷道:「吳編輯,妳在那裡磨磨蹭蹭的幹麼?抽屜裡面有黃金嗎?」

「我在找之前歸檔的文件啦!」吳綺紅冷覷著靠很近的兩人,沒好氣地反問:「總編輯又在做什麼?請人來接受訪問,自己卻跟員工講悄悄話?」

「妳現在是在教我這老闆應該做什麼嗎?前兩天採訪莫唯復沒妳的事,我不讓妳去,妳硬要跟,現在還管到我頭上來,到底妳老闆還是我老闆?」萬仁丞臉色難看,看來要發火的樣子。

「其實老闆是跟我討論報社網站改版的事啦,也討論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回去試看看。」安詠竺趕快溜回自己座位。

吳綺紅跟著過來,杵在她桌前,豔紫色眼影下的視線看得她不安,她主動問道:「紅姊,有事嗎?」

其實紅姊雖然偶爾行為誇張,並沒忘了本分,從記者會回來後還寫了一篇很精闢的社論,而總編輯性格嚴肅,一切按規矩來,兩個人都是她喜歡的朋友,可惜他們倆天生的不對盤。

吳綺紅詭異地瞧著她,低聲道:「妳就招了吧,妳跟總編輯好多久了?」

「不是啦!我是來這裡工作之後才認識他——」

「是就大方承認嘛!他對誰都一副撲克臉,就只跟妳有說有笑……」豔麗紅唇不甘咬了咬。「反正我又不會跟妳搶,妳幹麼硬要隱瞞啊?」

「真的不是。」安詠竺無奈。「妳想想,當初總編輯可以把這家虧損的老報社收了,但他沒有,硬是把它從倒閉邊緣救回來,他連一家老報社都這麼有感情,我要是幫他生了個兒子,他怎麼可能不認我們?」

她說得信誓旦旦,吳綺紅還是將信將疑,搖搖頭,暫不追究。「好吧,不講這個,我問妳,妳能連絡到莫唯復吧?問一下他願不願接受我們的訪問。」

「為什麼要我連絡他?這不是我的工作啊。」

「我剛聯繫過他的特助,他婉拒採訪,他不是妳的學長嗎?說不定他會賣妳人情。今天採訪了幾位地主,我希望兩造的說法都能聽一下,做個統合報導。」

「喔,我盡力,可是不保證他會答應。」還以為特地點名她是因為她與他的秘密被發現了,嚇她一跳。「我明天打電話給他——」

「現在就打吧!他要是答應,就直接敲明天的訪問時間。」吳綺紅拿起電話便撥號。

★★★

莫唯復實際在開發地走完一圈,已近傍晚。刺骨寒風將他俐落的短髮作弄得一團亂,他無懼低溫,望著漸暗的山林,沉凝的臉色比天氣還冷。

「老大,越來越暗了,要不要回去了?」謝特助一邊打噴嚏一邊問。

「嗯,也差不多了。」莫唯復眉心的皺痕宛如深鑿,自語道:「我原本想,要是無法說服所有地主,或許就別堅持按原定計劃收購土地,可以放棄一部分,但看起來抗議最烈的那幾個,掌握的土地是開發案的核心部分,是因為這樣才有恃無恐嗎?」但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不然只好讓步,多砸點錢了。」

莫唯復橫他一眼。「那我何必來?撒錢這種事,交給你就行了。」

「呃,這當然是最後才用的下下策嘛!有老大你在,這招當然是無用武之地。」謝特助陪著笑臉,好可怕,老大今天似乎心情不好,一點玩笑都開不得,幸好響起的手機給他解了圍,他趕快接聽。

「喂?又是你們,剛說了不接受訪問嘛——咦,安小姐?」

這三字讓莫唯復一凜。怎會是她?

「妳稍等,我轉給副總裁。」手機迅速被轉交至莫唯復手中。

他遲疑了下,才道:「喂?」嗓音沉穩,胸膛裡的心跳卻微微不穩。

和蕭宜柔談過後,他情緒惡劣,直接回飯店過夜。蕭宜柔說的都對,他拖了七年,已無法再拖延,遲遲不對安安提起只是困獸之鬥,是負隅頑抗,是不智且浪費時間的,理智在催促他要快刀斬亂麻。

但每次面對她,總是說不出口。他自豪的果斷俐落呢?他引以為傲的談判能力呢?面對她,全都退化成情緒化的衝動。

只想擁她入懷,永不放——

「學長,好久不見。」電話切了擴音,吳綺紅就在一旁,安詠竺用最生疏的口氣問:「我想請問你,願不願意接受我們報社的採訪?」

他挑眉。「這問題你們報社的人剛剛才打來問過,我已經拒絕了。」她怎麼了?她甜柔的嗓音聽起來有點緊張,他能想像此刻的她正不斷眨眼,美眸可愛地閃爍,這是她緊張時的模樣,他想像著,嘴角微揚,忘了冷。

「那打擾了改天請你喝咖啡謝謝掰掰!」趕快掛,免得他說出不該說的話。

「等等,妳打來就是要問這個?」

「是啊,我們編輯要我問的。」吳綺紅猛打手勢要她撒嬌,「ㄋㄞ」個獨家專訪,她當作沒看到。「那我先掛了——」

「等等。」他輕喚住她,不自禁地想多聽她聲音,和她說話。「今天很冷,妳和小哲有沒有多穿點?」

「有啊。學長你呢?」她隨口問。

「我披著妳織的圍巾,很溫暖。」

而安詠竺被吳綺紅陡然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頭皮很麻,只好用嘴形無聲解釋:是我唸書的時候織給他的!

吳綺紅扯扯唇,也不知信或不信。

他續道:「我正在後山看開發案的土地,我在這邊走了一趟,風景很美,溫泉的水質也很好,經過規劃之後,這裡會是舒適美麗的度假村,希望妳和小哲能常來玩。」

「謝謝你的邀請,學長,我該下班了,沒辦法跟你多聊。」她也想和他聊,但不是現在,吳綺紅虎視眈眈的眼光令她心驚肉跳。

「抱歉,前兩晚本來應該去找妳,但是……」讓她失望了吧?她怪不怪他?是不是為他等門?他想問想解釋想道歉,又不知從何說起。

「莫先生,聽起來你和安安很熟悉呢!」吳綺紅終於忍不住插嘴,一面瞧著左顧右盼、冷汗涔涔的安詠竺。「再考慮看看嘛,接受我們的訪問,保證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這是免費的宣傳機會啊!」

莫唯復愣住,他認得這位吳編輯的嗲嗓,安安怎麼突然把電話轉給這女人?他這才警覺,另一邊的人聲聽起來始終有點距離——她開擴音模式?有人在旁邊聽他們的對話?

「記者會上該說的都說了,要是有什麼需要補充,我會發公開聲明稿,不打算另外接受採訪,請見諒。」他禮貌地回應,回想她剛才不自然的語氣,原來是旁邊有人,這一來就不便多說了。

「我得走了,晚上還有飯局。安安,最後我想對妳說句話……」他看錶,微笑道:「這話寫在妳的手錶上。」

她的錶?安詠竺不明所以,低頭看錶,吳綺紅也擠過來看。她戴秀氣的女用錶,素色錶面上除了指針、手錶廠牌,哪有寫什麼?

「他要說什麼啊?」吳綺紅一頭霧水。

「我也不知道……」安詠竺愣看錶面,這倒提醒她,現在是傍晚五點二十分,她還有十分鐘就能下班,去接兒子——她懂了,五二○,他是在說「我愛妳」!

心坎一甜,她盈盈笑了。

電話裡他和緩的呼吸,似乎也微帶笑意。

「我會想妳的。」他沙啞地說完,便收了線。

★★★

我會想妳的……雖然事後安詠竺花了很大的功夫跟吳綺紅解釋,才瞞過去,但整晚心情愉悅輕快,只要抬頭看鐘,星眸便微微發亮,柔唇總隱著一抹神秘的,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甜蜜微笑。

然後,整整兩天不見他的人影。

她知道他忙,不怪他,既然他忙得沒時間找她,就由她主動打給他,但他總是匆匆聊幾句就得去工作,她也不敢多留他。

她能體諒他的辛苦,但寬慰不了對他的想念,而思念在他和蕭小姐的新聞源源不絕出現時,摻入糾結的鬱悶。

蕭家人很積極,不斷放出消息,營造兩家聯姻的喜氣氛圍,蕭小姐也很配合,在莫唯復的公事空檔,與他如影隨形、出雙入對,兩人儼然就似未婚夫妻。

午後,安詠竺支頤瞧著電腦螢幕,對著最新一則新聞發愣,新聞附有今天中午的照片,照片中的兩人步出餐廳,他紳士地讓蕭宜柔挽著臂膀,蕭宜柔面帶淺笑,他注視著她,微微傾身向她,似乎在聆聽她的話語。

她呆呆凝視他唇畔那抹溫柔,照片裡的天空灰濛濛的,恰似她心裡也佈滿陰霾。無論做了多少心理準備,他要另娶他人的事實,仍像在她心臟上搗了個洞,湧出無邊無際的痛苦,將她淹沒。

新聞內容是記者詢問他與蕭宜柔的婚期,他並未回答。

他當然不會回答——他們有共識,要好聚好散,真到了他要娶別人時,他會讓她第一個知道,與她當面談清楚,在此之前,他不會對外發佈任何消息。

所以,他最終的選擇就是蕭宜柔吧?盼他青睞的名媛不少,為何他會選這個剛結束一段刻骨戀情的女子?

精明如他當然會盤算清楚,肯定是這樁婚事對他最有利,而他對蕭宜柔應該也有好感,畢竟他在感情上帶有理想式的純真,他不會願意和毫無感情的女人同床共枕……

她不自覺地咬緊唇瓣。既然都要和他分道揚鑣,何必在乎他之後要愛誰?

她心坎一陣酸,鬱悶地關掉視窗,突然一陣人聲傳來,她意興闌珊地抬頭望去,不意外地看見某個人又來了。

「各位好啊!」黃姓地主走進報社,精神抖擻地跟報社眾人打招呼。

這位黃先生自從前幾天來接受採訪後,天天往這邊跑,說是關心開發案的狀況,但人來了老是在她附近徘徊,這司馬昭之心太明顯,因此同事們常拿來和她開玩笑,她只能苦笑以對。

黃先生直接踅到她身邊來,她情緒正差,跟他打過招呼,就做自己的工作。

但黃先生並不知難而退,不斷試圖跟她聊,她隨口敷衍,他似是不滿意她冷淡的反應,忽道:「安小姐,我有一條和開發案有關的消息。」

安詠竺一愣。「什麼消息?」

「就是跟開發案有關的嘛,妳知道為什麼地主們的反彈聲浪那麼大?雖然大家扛著保護家園的環保口號,其實都是藉口,他們另有目的。」

「什麼目的?」她被勾起好奇心。

「嘿嘿,我知道詳細內情,這會是大頭條,肯定讓妳記個大功!」黃先生熱情地擠眉弄眼。「原本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講,但看妳每天這麼認真工作,讓我很感動很佩服,我決定把這大功勞送妳!」

可她不想受這個有目的的人情,也不相信憑莫氏的手段,會有什麼他們還沒掌握的內幕,搖搖頭。「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這消息,但我是技術人員,缺乏新聞專業,你還是告訴我同事比較好,相信他們會做適當的處理。」

「處理什麼?」吳綺紅聞聲探頭過來,黃先生立即閉嘴,三言兩語將話題岔開,再待了幾分鐘,他便匆匆離去。

下班後,安詠竺去接到同學家寫功課的兒子,一起去買了菜,才回家。

回到家,面對空蕩冷清的屋子,安閔哲失望地問:「把拔今天不過來嗎?」

「我問問他吧。」她拿起電話,撥給孩子的爸。

那邊手機響了很久,才被接聽,她問了,孩子的爸回答得很簡潔。

「今晚不行。」他壓低聲音,彷彿怕被聽見似的。

「喔。好吧。」她沮喪,一時想不到說什麼,便沉默了。

他也不吭聲,過了五秒,才道:「還有事?」語氣顯然是她若無要事,他打算收線了。

安詠竺猛地惱了。數日不見,他好像毫不在意,為何不問她和兒子過得好不好?為何不談一下他的近況?朋友之間都還會相互噓寒問暖,他連這幾分鐘的問候也吝惜給她嗎?

還是他今晚也和蕭宜柔有約,連幾分鐘都不想被她耽擱?

她咬唇。「你現在有空嗎?」

「怎麼?」

「我……我想跟你聊天,我有點無聊,可以陪我說話嗎?」從不曾對他任性,總是乖順地等著他,她也想任性一次,他可以陪蕭宜柔,為何不能陪她?

「我在開會,在聽主管做簡報。」他低沉的嗓音像是無奈或不悅。

她錯愕。「咦?你還沒下班?」抬頭看鐘,都快六點半了。

「還沒,有點狀況要處理。」

「既然在開會,那你幹麼接?」乾脆不接聽不就好了?

「我以為我不接,妳會掛斷,但妳沒有,我怕妳有什麼急事,還是接了。」

他平穩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但並未責備她,反而更令她歉然,是她打擾他了。「呃,其實沒什麼……」

「原來只是這點小事,那就這樣,我繼續開會了。」他冷冷說完,掛斷。

安詠竺遲鈍地呆愣了幾秒,遲來的惱怒讓她倒抽口氣,什麼叫做「只是這點小事」?對,等他吃晚餐的確不是什麼頭等大事,但是——他們還能在一起吃幾頓飯?他應該比她更清楚,這怎麼會是他輕描淡寫的所謂「只是這點小事」?

或許是她想太多,他只是因會議被打斷而不高興罷了,而她正在吃蕭宜柔的醋,忍不住將他的反應放大解讀,他最後的輕蔑可能是無心的,但還是讓她感覺受傷。

她鬱悶著,無精打采地做了晚飯,和兒子用餐。

也許是看出她臉色不好,兒子今晚很乖,自己洗澡溫書,早早上床睡了。

她卻了無睡意,只好找事做,看看書、做點家務,但心不在焉,老是走神。滿屋寂靜,她偶然發出的聲響更顯刺耳,低溫凍人,柔和的燈光也凝結,她早已習慣一個人度過冷清的夜,今晚的孤獨卻特別難熬。

整理衣物時碰到那套性感內衣,她發怔,至今還沒有機會穿給他看,想起送她這份禮物時,他促狹的眼神、曖昧的話語,她微笑,笑容剎那又凝結——當時景況,相信他也記憶猶新,怎能一轉頭就去找蕭宜柔,彷彿一點掙扎都沒有?

她曾質疑他的愛是電燈開關,會不會他早已關閉了對她的感情,而她卻傻傻地兀自沉醉?已經夠灰心的心靈,被自己打擊得更亂更慌——

不行,不能再想了,她鬱悶地決定去睡,於是踅返書房,準備將電腦關機,卻見電腦螢幕上顯示的報社網站,多了一則只給她這管理員看的秘密留言,其中只有一張照片,留言者還顯示了個人資料,因此她一看就知道是黃先生。

照片中有幢建築物,她認得,是莫唯復大哥的私人招待所。照片下的說明寫著「地主們的秘密聚會」——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指莫大哥招待過地主們?

即便有,想必也是為了收購土地,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但黃先生特地給她看這照片,莫非另有隱情?和他下午想告訴她的事有關嗎?

安詠竺遲疑了下,回覆訊息,詢問他照片的內容,不到半分鐘就有回應。

「我握有更多照片,妳要是想看,我們約在報社外那家便利商店見面。」

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明知這人的居心,約她出去絕不單純,乾脆通知總編輯,讓他去處理吧!她拿起電話欲撥號,但想了想,又回了一則訊息。

「這麼冷的天氣,我不想為了一個完全不明白的事件出門,能否請你多少透露一點?」她得確認這事是不是真有新聞價值,免得讓總編輯白跑一趟。

「這些照片可以解釋地主們為何遲遲不肯妥協,不是莫氏集團處理不好,是有人在背後煽動,莫唯復忙得不亦樂乎,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白工,真傻。」

安詠竺震驚,黃先生的字裡行間透著十足的把握,不像是虛言欺騙,那麼果真有內情?不但牽涉到莫唯復的大哥,而且他毫無所覺?

一瞬間,她忘了他讓她失望,全心全意為他擔心起來。她立刻打電話給萬仁丞,但他沒接,她等不及了,匆匆用訊息跟黃先生約好見面時間,拎起大衣跑了出去。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21 PM


第五章


二十分鐘後,安詠竺穿著厚重外套、毛帽、圍巾、手套,包得像頭小熊,坐在寒風颼颼的便利商店外,凍僵的臉皮努力擠出笑,覷著對面的黃先生。

「……外頭真冷,要不是事情這麼重要,我還真沒辦法下定決心出門呢。」她陪笑,忍不住又打個噴嚏。

「幸好我不怕冷,就是讓妳辛苦了點。」黃先生嘻皮笑臉。「我請妳喝咖啡吧,祛祛寒。」

「我不喝咖啡,會睡不著。」她婉拒,暗示對方該進正題了。「請問你握有多少照片?是你自己拍的嗎?」

「嗯,是我自己拍的。不過妳讓我很意外,下午我想告訴妳這事,妳好像沒什麼興趣,沒想到現在妳卻願意在半夜出門。」

「抱歉,因為我是工程師,怕被同事說我越俎代庖,真的是不便答應,但既然黃先生你這麼看重我,我再推辭就不好了,當然回去之後還是要轉達給同事的。那我們是不是先從看照片開始?」

黃先生悠悠道:「妳好像很急著談正事嘛。」

「身為這裡的一分子,我當然關心開發案的狀況。」

「好吧,那先來看照片,照片都在我手機裡……」對方忽然握住她手腕。

安詠竺皺眉。隔著厚厚衣袖,這一握並無多大感覺,他們就在便利商店外,諒這人也不敢怎樣,看他將手機遞來,她暗自警戒,但還是伸頭過去看,卻聽街道對面傳來人聲,她抬頭望去,看見幾個人從一處住宅出來,她立刻認出其中一道挺拔身影——是莫唯復!

他帶著貼身特助,送那幾人上車離開,最後一人獨自進了一輛銀色轎車,他俯身對車裡的人說話,而後微微抬頭,隨意的目光在掠過便利商店外時,宛如下錨似地定住——

他看見她了。

他們現在在外頭,他是不會過來找她的。安詠竺決定無視他。

但黃先生忽地放開她,將手機收起。「抱歉,我好像看見莫先生了。」

「別管他,他不會過來的。」但她從眼角看見他過來了,他的特助也跟著。「他可能來便利商店買東西而已,我們繼續看照片……」

他越來越近,清晰沉重的腳步聲像戰鼓,來到她身邊,停住了。

她抬頭,莫唯復就停在她身邊,伸出手,她驚詫。他想做什麼?

但他的手伸向黃先生。「黃先生?剛才遠遠看到,沒想到真的是你。」

彼此在購地案的協調會見過,黃先生不疑有他地和對方握手。「你好……痛!」這一握握得他五官扭曲,媽呀,這男人是大力金剛嗎?

「啊,抱歉。我戴著手套,力道拿捏不準。」莫唯復微笑鬆手,語氣中卻殊無歉意。

並不是力道拿捏不準吧……謝特助憐憫地瞧著哭喪著臉的黃先生、茫然的安詠竺,還有目露凶光的主子,無聲地退開半步,遠離逐漸成形的暴風圈。

「黃先生怎麼坐在這裡吹風?和這位小姐……」莫唯復精銳的目光像鋼針,釘得安詠竺坐立不安。「啊,我記得妳,妳在記者會上問過我不禮貌的問題。」

「莫先生的心眼真小,我一時的口誤就被你記恨到現在。」安詠竺強笑,隨即看見原本坐上銀色轎車的人也走過來了,她僵住——是蕭宜柔。蕭小姐今晚穿深色褲裝,秀髮攏成髮髻,因此方才她遠遠看見時,還以為是個男人。

敢情這就是他「今晚沒空」的「真相」?怒火灼亮她雙眸,她瞪向莫唯復。

她憤怒的目光與他陰鬱的眼神碰撞,他的金邊眼鏡反射著毫無歉意的寒光,黑色長大衣襯得他臉色更顯陰森,像個橫行無忌的死神。他善於克制情緒,越憤怒時臉色越冷酷,此刻他一聲不吭,嚴峻的神色散發足以凍死人的氣息。

謝特助被凍得再後退半步,護在蕭宜柔身前。蕭家小姐若是被波及,對蕭家人可不好交代啊。

「其實我跟安小姐是巧遇,在這裡喝杯咖啡而已,我正要回家,我先走了……」見勢頭不對,黃先生溜了。

「等等!黃先生!」安詠竺想追上去,被莫唯復拉住,她憤怒地想甩脫他箝制的大手。「放開我!」

「休想。」決絕的兩字磨著牙迸出他齒縫,警告她別妄動。

「咦?我好像見過妳。」蕭宜柔從謝特助身後探頭,打量安詠竺,也打量兩人之間異樣的暗潮洶湧,她興味地淺笑。「對了,是七年前在飯店見過吧?妳是……好像姓安?妳看起來都沒變呢——」

「小謝,你送蕭小姐回去。」莫唯復沉聲下令。

蕭宜柔還想說話,看見他不容抗辯的臉色,她聳聳肩,隨謝特助走了。

「至於妳——」他扣緊掌中不安分的纖腕。「跟我回家。」

「等等——我的機車!我騎車來的!」安詠竺望向停在騎樓下的代步工具。

「明早我讓謝特助來把車運回去。」他繃緊的嗓音醞釀著風雨將來的危險。「妳現在有比機車更需要擔心的事。」

「放開我!」

她掙扎,他不放,於是深夜街頭,就見一身黑衣宛如死神的英俊男人,拽著一頭掙扎不休的小熊過街,打開自己的車門,將她塞進去。

一上車,莫唯復立即開暖氣,將安詠竺的圍巾拉高,遮掩口鼻,又檢查她身上大衣,確認大衣的拉鍊拉到最高,才駕車上路。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她身體不好,他在冬天總是特別呵護她,怕她受凍感冒。她心頭一暖,嘴角卻往下捺,哼,她才不會被他的小動作收買!

在沉默中,兩人返回她與兒子的家。

車外冷,車裡的氣氛更冷,安詠竺很快就冷得坐立不安,偷瞧身邊的他。他俊俏的側臉繃得極緊,看來氣得不輕。他氣什麼啊?該生氣的是她吧?她可是活逮他和蕭宜柔的幽會,他怎麼可以毫無愧色?為什麼是她怕得不敢說話?

直到進了家門,莫唯復開亮客廳的燈,依然沒開口。

安詠竺卻忍不住了。「我以為你今晚要加班。」

他沒回答,脫下大衣和手套,扔在沙發上,冷覷她,臉色依舊寒峻。

她提高音量。「你——你老實說,其實你根本不是加班,是跟蕭小姐約會對不對?」

他莫名其妙。「我幾時跟妳說要加班?只是會議延長而已。我也沒和宜柔約會,是一起去拜訪蕭家的長輩。」是禮貌性的拜訪,他自覺理直氣壯,渾然不覺在她耳中聽來是扭曲的意思。

安詠竺呆了,好像迎面被一堵牆拍中,天旋地轉——原來已經正式拜訪長輩,再來是什麼?算日子提親?心臟在劇烈的痛苦中劇跳,酸楚的水氣氤氳了眼,他終於要離開了,卻並未先告知她,她不值得他幾句解釋嗎?一個愛她的男人,怎會如此對待她?

「妳半夜跑出去又是幹麼?去約會嗎?」他嗓音沉冷得危險。

「那位黃先生說有開發案的事情要談,所以我——」

「喔?原來妳是去採訪,就我所知,妳好像是工程師,不是記者吧?」

既然要分手了,他還有什麼資格過問她的行蹤?她火了,口氣很衝地頂回去。「要你管!因為是很重要的消息,我才——」

「妳確定剛才是採訪,不是約會?還是你們報社特地教妳這套出賣美色的採訪方式?告訴我,妳的『摸小手採訪』讓妳獲得什麼樣寶貴的新聞?」

她爆炸的思路如果能冷靜一分,就會聽出他惡劣的口氣有多酸,但她失去理智地咆回去。「對方正要說,要不是你突然跑出來,我已經問到了!」

「妳這是指責我打斷妳的『好事』嗎?」他冷笑。「那還真是抱歉,我太不識相了——」

驀然一陣聲響,讓兩人同時住口,轉頭望去,看見小身影蹣跚地走下樓梯。

「馬麻?妳在跟誰講話?好大聲喔……」安閔哲惺忪地猛打呵欠,意外看見父親,他歡嚷一聲,跳下樓梯,撲入父親懷裡。「鳳梨啦啦號,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莫唯復抱起兒子,怒火正熾,他的動作因而不甚自然,看了她一眼。

有了兒子後,他們訂定過一些規則,其一就是不在孩子面前吵架,於是安詠竺硬擠出笑臉,對兒子笑。「吵到你啦?抱歉喔,你怎麼起床了?」

「我有點口渴,想喝水。」

於是莫唯復抱著兒子到廚房,給他倒杯水。趁兒子喝水時,他瞄向冰箱上的一排磁鐵,將王冠磁鐵挪到冰箱側面的角落。

規則之二是,吵架時將代表自己的磁鐵放到冰箱側面,意思是「氣還沒消,還沒準備好和對方說話」。等自己能夠冷靜談話了,才將磁鐵放回原位,讓另一方可以了解自己的心情,以免誤踩地雷,也是不讓兒子發現的第二道安全措施。

然後他抱兒子上樓去,沒再看她。

安詠竺也將她的磁鐵——一朵小花——挪到冰箱側面。他的磁鐵在冰箱左側,她的在右側,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就像兩個人背對背,拒絕溝通。

她呆呆看著磁鐵,只覺力氣一點一滴地流失殆盡。她頹軟地倚著冰箱,慢慢滑坐在地,抱著膝蓋,吐出一口氣,濃濃的疲憊辛酸將自己淹沒。

不是盼望他回來嗎?他終於回來了,可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

莫唯復將兒子放上小床,兒子卻摟住他頸項不肯放,撒嬌道:「把拔,你陪我睡好不好?」

他暗忖,今晚回房睡大概很難熬,就陪兒子睡吧。於是他脫了外套,摘掉眼鏡,躺上床,兒子立刻往他懷裡鑽,躲進他強壯臂彎裡。

「把拔,你剛才和馬麻講什麼?」

「沒什麼。」

「你們在吵架嗎?」小臉狐疑地仰瞧他。

「沒有,只是討論一些事情。」他否認到底。

「喔……」兒子似乎信了,小聲說:「對了,馬麻今晚好像不高興耶。」

「為什麼?」是因為稍早的電話嗎?今天他比平日都忙,諸事不順,接到她電話時,他口氣是不好,他默默檢討。

「她打電話問你要不要回來,結果你不回家,她好像很失望,整個晚上都很沒精神。」

他苦笑。「我真的是忙得走不開,要不是臨時取消一個應酬,我現在可能還在外頭。」可能也就不會撞見她和別的男人見面……他眉心出現深深皺痕。這是第一次,或者還有更多?

兒子忽道:「把拔,你心情不好嗎?」

他怔住,苦笑。「怎麼這麼問?」

「我覺得你好像不太高興。」小手拍拍他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鳳梨啦啦號,有什麼心事,要跟艦長說啊。」

他笑了,笑飛了大半的煩悶。「說了你也不懂。」

「沒關係,你說嘛,說出來會比較好,我會認真聽的。」

「好吧,但改天再說,很晚了,你要好好睡覺。」兒子的體貼讓他窩心,又不禁苦笑,他的浮躁連孩子都看出來了嗎?諸事不順讓他心煩意亂,但真正的導火線是她,看見她任人握住手,兩人親密地交頭接耳,那瞬間妒火凶猛,毀滅他的冷靜風度,演出荒腔走板的佔有慾戲碼。

他曾跟黃先生聊過幾句話,此人品行不佳,她怎麼會看上這種人?

「你知道媽媽今晚出門嗎?她有說要和誰見面嗎?」他忍不住跟兒子打探。

「沒有啊,馬麻什麼都沒說。」

「平常有誰來找她嗎?她有提過認識什麼新朋友嗎?」

「只有報社的叔叔阿姨會來而已。把拔,你愛馬麻嗎?」

「……當然。」否則心頭縈繞不去的酸味,還能是為什麼?多虧了她,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很會吃醋。

「馬麻也愛你,我也愛你,你工作很忙,不能常常陪我們,可是只要你在家,就算是待一下下也好,我就很高興喔。馬麻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她也很高興。」

「喔?我有這麼重要?」他啞然。

他仍愛她,卻為了工作而忽略她,七年前,他同樣為了野心選擇放棄她,他們的愛情,始終是靠她的犧牲在支撐,他欠她的太多,所以她若向外尋求友情的慰藉,他不該怪她。即使她愛上別人,他又有什麼資格過問?他無法給她承諾,怎能自私地阻止她得到屬於她的幸福?

想是這麼想,胸口那股堵塞似的酸卻是揮之不去。

「對啊,把拔,你是很重要的,所以有空還是要多回家喔。」

「好。」他摸摸兒子的頭。「不早了,別再說話,睡吧。」

上床睡覺前,安詠竺將小花磁鐵放回冰箱正面。

王冠磁鐵依然貼在側面,像個賭氣的小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還在生氣嗎?她無奈,還是不懂他在氣什麼。

無論如何,他回來若是為了談蕭宜柔的事,至少她已有心理準備……她乾脆不再想,上床去睡。

以為他哄睡了兒子就會回房,結果她等到睡著又醒來,枕畔還是空的。難道他氣得不願跟她同床,去別的房間睡?

她起身去找他,在客房、客廳、書房都看過,不見他人影,難道他一氣之下回飯店去了?

她嘀咕。「學長,你脾氣越來越大了。」不管他了,她打算回房安寢,走過兒子房外,卻發現房門沒關好,她探頭進去看,愣住了。

兒子的小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熟。

她悄悄走到床邊,輕悄月光透過窗,滲入房間,房內一切都輕柔朦朧地發亮,恍似夢境。

她遍尋不著的男人臥在床上,懷抱著小男孩。小男孩一腳跨在父親身上,將父親的手臂當抱枕似地拽在胸前,小臉隱約泛著微笑,似乎很滿足。

而孩子的父親規矩地側躺著,睡姿跟他醒著時一樣拘謹,月光浸潤了他高傲冷峭的眉眼,他忘了換睡衣,襯衫被兒子擠得皺巴巴,整齊的短髮鬆懈散亂,他平日總一絲不苟,但凌亂的他別有一種溫暖的魅力,讓她看得心跳微微加速。他沉沉睡著,抱著兒子的姿態那麼自然親暱,她忍不住出神。

她想起兒子打從出世就愛哭,而且特黏他這個嚴肅的父親,總吵著要他抱,再怎麼哭鬧,到了父親懷裡就很神奇地自動安靜。有一回她出門,將兒子交給他照顧,回來就見他抱著熟睡的兒子發呆,神情似是微笑,又似困惑。

她以為他帶孩子帶煩了,但他搖頭表示不介意,遲疑了下,淡淡解釋一句——

「我只是不習慣被人需要的感覺。」

那應該是堅強的他最接近示弱的一次,也是她第一次窺見他的內心,他不曾抱怨雙親對他的冷落,不代表他就喜歡被冷落,她難以忘記那時他初次被溫情碰觸到內心,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應的徬徨模樣。他並非天生冷漠。

她看著父子倆的睡臉,看著、看著漸漸有一種幸福感,感染了她,挑彎了她的嘴角,濡濕她的眼眶,她幸福得想笑,又心酸得想哭。

她不信會被嬰兒的依賴這種小細節打動的他,能決絕無情地結束他們的關係。

她沒喚醒他,躡手躡腳來回幾趟,從房間裡帶走了些什麼,又添入些什麼,最後悄悄退出房間。

男人和小男孩都不知有雙美眸深情地凝視過他們,也不知有雙細心的手照拂過他們。月亮緩緩曳過夜空,夜更靜更深更濃,然後曙光點點滴滴注入夜幕,稀釋了夜,揭開了另一個清冷的白晝。

清晨六點多,莫唯復醒了。

他惺忪地坐起來,打個呵欠,立刻發現異狀——他脫下的外套被衣架掛起來了,跟原本被他扔在客廳的大衣吊在一起,旁邊放了一套新的襯衫和西裝褲。他立刻知道是誰來過。

他小心地替兒子蓋好棉被,盥洗更衣後離開房間,一踏上走廊,就聞到濃郁的豆漿香,他循著香氣來到廚房。

他在廚房門口停步,望著坐在晨光中的安詠竺,她繫著深色圍裙,長髮紮成一束馬尾,她正在緩緩攪拌一鍋豆漿,舀了一點吹涼,嚐味。她粉色的唇微微抿起,晨光在她髮梢閃耀,在他眼中燦爛。

無法解釋為什麼,只是看她忙碌,張羅三人的早餐,便教他胸膛盈滿溫暖。明明已熟悉她的每句笑語,每個動作,她一個無心的眨眼,還是會勾引得他意亂情迷,凝視著她,有種溫馨寧靜的感覺潑上他心房,甜蜜的暖意悄悄發酵。

他是如願地一步步往上爬了,每次獲得成功,也取得莫大的成就感,但唯有來到這裡,擁抱她和孩子,他才會感覺自己是完整的。他的野心不曾消減,但不知不覺中,內心的天平已失衡,越來越傾向她與孩子。

和蕭宜柔談過後,他知道與安詠竺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了,但他無法啟齒,這幾天不回來,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現在終於面對她,他說得出口嗎?說他要離開她,另娶他人?

安詠竺關掉爐火,轉過頭,驀見廚房門口無聲矗立的高大身影,她嚇一跳。「早——早啊,今天吃中式早餐喔,現煮豆漿配手工饅頭。」

「嗯,饅頭有什麼口味?」他坐到餐桌邊。看她打開電鍋蓋,現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饅頭。他看了看,道:「黑糖吧,兩個。」

她揀了饅頭,又裝了一杯現煮的豆漿給他,他挑眉看她。「妳不吃?」

「我等小哲吧。他差不多該起床了。」跟平常沒兩樣的對話,安詠竺卻緊張得無法正視他。他沒去動冰箱上的磁鐵,所以他們現在是冷戰狀態嗎?

但有些話不能再拖了,她咬咬唇,道:「我想,情況已經很明朗了,你不說我也心裡有數,你要娶的是——蕭小姐,是嗎?」她垂下頭,傷心的表情肯定藏不住,她不想讓他看見。

「我想是吧——」不行,說不出來,他胸口彷彿被大石堵住,一陣劇烈痛楚,為什麼說不出口?不是花了七年在醞釀這一刻嗎?

故意拖延婚事,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安撫她,以免她想不開。給她和孩子物質補償,是為了減少罪惡感。有假時不回自己住所,老愛往她這裡跑,是希望能多給她一點快樂回憶……七年的努力,一眨眼全部推翻,毫無效果。

「那就預祝你幸福了,我不會出席你的婚禮,原因……你懂的。」短短幾句話,幾乎費盡她一生的力氣,心酸的淚在她眼底打轉,在她心氾濫成災。

但他感覺不到任何幸福,想像將失去她,他發慌,心底痛苦迷惘、失落徬徨。他終於領悟,自己的幸福與喜悅都繫於她,頻頻來看她和孩子,是因為他渴望他們。父親以為他將她當情婦收藏,不是的,他不會對情婦投注感情,這裡並不是藏嬌的金屋,是他心神的依歸,是他的——家,一直都是。

從小生長在不完整的家庭,導致他竟然不明白他原來是戀家的,這七年不是為了分離做準備,是因為他是個笨拙的男人,只能盡力用他想得到的方式,愛護他的家人。

他已經有了一個家,如何能再去和別的女人組織家庭?

沉默像巨大的冰塊,橫亙在兩人之間,安詠竺只覺無法再在這凌遲的寂靜裡多待半秒鐘,又開口道:「當初有口頭協議,那時你任我開條件,我的條件沒變,就是當初談的那些。小哲歸我,他和莫氏集團無關,將來不會去分你的財產,也不會讓人知道他是你的孩子。」把話說得快一點,痛苦會不會就短一點?她越說越快。「你可以來看他,但是——」

「我不娶蕭小姐。」

「不能讓莫家其他人知道小哲——」等等,她聽見什麼?安詠竺愕然。

「我不娶蕭小姐。」他複述,感覺更篤定。他終於醒悟,讓妻子的位置懸宕多年,是因為他只想將這位置給她。

父親可以娶了別人卻愛著他母親,但他做不到,感情是純真的,而婚姻是神聖的,沒有愛的婚姻是悲劇,沒有婚姻的愛則是虧欠,兩者他都不想要。

望著她傻傻的、被淚霧打濕的眼眸,他胸膛揪緊,此刻再清楚不過,他全心嚮往的是這可愛女子,他想與她相守一生,給她完整的承諾。

他為事業奮鬥多年,現在他想為他們的愛情奮鬥了。

安詠竺持續錯愕。「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嗎?」

「她不錯,但還談不上喜歡。」

「那你要娶哪家的小姐?」

「誰都不娶。」

她鬆口氣,又覺不對勁。「但你不是要結婚了?」

「原本我也以為最近會結婚,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他真正想娶的女子正瞠目看他,他錯得荒謬,還來得及彌補嗎?她心中還有他嗎?

而她望著他,呆呆不語,她眼眸被淚霧染得濕亮,猛地一聲抽泣,淚水滾落,她慌忙掩口,又匆忙抹淚,喜極而泣。太好了,他沒有要離開她……

他伸手握住她,她手心的淚燙著他,她這聲壓抑的抽泣,教他明白自己讓她多麼擔驚受怕。他心疼她,緊緊握住她,望住她的眼神溫柔而不捨。

她半喜半憂,喜的是他們又多了相聚的日子,憂的也是如此,再過兩年,她還能放得了手嗎?

「妳和昨晚那位黃先生是朋友嗎?」突兀的疑問教她一愕。「朋友?不算是吧,他常來報社晃,昨天他說有些開發案的消息要告訴我,卻吞吞吐吐的不肯說明白,結果晚上他發了張相關照片給我,照片裡是你大哥的私人招待所——」

「他說了什麼?」突然牽扯到自家大哥,他一凜。

「他什麼都還沒說,你就出現了。我只看到幾張照片,似乎是在招待所裡拍的,有你大哥和地主的合照,我猜是他當初請地主們去討論買地的事。」

「妳昨晚就為了這件事出門?」

「是啊,不然我幹麼跑出去?天氣這麼冷欸。」她心虛地搔搔頰邊。「他說這會是大頭條,要給我記功,其實記不記功我無所謂,但他說這和你有關,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很重要的事,才去跟他打聽。」

「妳是為了我?」他眼光柔了。

她微赧。「因為我不懂你的工作,無法幫助你,難得有我能做的,就……」

他卻錯怪她了。他懊悔,握著她的力道緊了緊。她驚訝,澄淨眼眸望著他,看見他眼底的歉然和感激,她明白,他不生氣了。

她笑了,天氣很冷,她卻驟然渾身暖呼呼的,好快樂。

同時莫唯復腦中迅速將黃先生的資料掃了一遍。黃先生最初不願售地,後來被說服,直到爆出環評問題,大哥將案子轉交給二哥,黃先生始終是贊成開發的,或許他真握有什麼對集團有益的資料,或許他只是覬覦美色,想釣她。

總而言之,她對那男人沒意思,他放心了,道:「下次再有這種消息,先跟我商量,別輕信對方。依我看,可能根本就沒內幕,是他誆妳的。」

「啊?他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妳美麗誘人,男人會想盡辦法,找各種理由接近妳。」

他在稱讚她?她暈暈然,馬上自清。「我可沒有給他什麼暗示喔!」

「為什麼沒給他暗示?」

她莫名其妙。「為什麼要?我不喜歡他啊,我喜歡的是——」忽然住口。

「是誰?」他明知故問,墨眸像黑曜石般閃閃發亮。

她癟嘴。「你不要拐我,學長。」

「想聽妳說妳愛我,怎麼算是拐妳了?」他好無辜。

「那你怎麼不對我說?」

他正想說啊。莫唯復低笑,張口欲言,兒子恰好走進廚房來。

「什麼?誰愛誰?你們在說什麼?」安閔哲連聲追問,大眼睛興奮地閃亮。「你們一大早就在愛來愛去嗎——」

「我們最愛你啦,好啦,趕快來吃早餐。」與孩子的爸相視一眼,安詠竺笑了,她催兒子坐下,給他拿饅頭、裝豆漿。

莫唯復靜靜用早餐,看兒子邊吃邊說話,看她耐心地哄好動的兒子,他唇邊蘊著愉悅弧度,一縷脈脈柔情自心底湧生。不再壓抑了,不再懷著可能會失去的恐懼而不敢太投入,不需要再為了分離而焦躁傷神,他終於能全心愛她,坦然而不再有任何保留。

他想盡情去愛、去擁有、去珍惜,生命中這對美好的人兒。

心境不同了,所以這頓早餐比以往更有滋味,帶有一種甘甜溫潤的韻味,一種名為「家」的幸福。

驀然,安詠竺向他望來,卻久久不語,他疑問地挑眉。妳想說什麼?

但她沒開口,粉腮微紅,淺淺一笑,搖搖頭,轉開視線。

她只是納悶,覺得他和平常不大一樣,總帶幾分鬱悶的眉頭舒展了,墨眸閃現的光不再那麼冷淡嚴厲,臉龐線條也變得柔和,他顯得神采飛揚,更加英俊迷人,他似乎心情很好,莫非是她煮的豆漿太美味,取悅了他?

用完早餐,出門各自上班上課前,莫唯復道:「黃先生給妳的照片,方便存一份給我嗎?我想了解一下內容。」雖然不認為姓黃的給的東西有價值,但以防萬一,還是得親自確認。

「好啊,你等等,我用隨身碟存給你。」安詠竺跑上樓去。

安閔哲嚷:「把拔,抱我去穿鞋!」

「都這麼大了,還好意思老是要人抱?」他揶揄兒子,還是抱起小傢伙。

「抱高點、抱高點!」還得寸進尺的指揮起他來了,對冰箱比手畫腳。「抱我去那邊!」

他依言走到冰箱旁,看兒子伸長小手,摘下王冠磁鐵,貼在小花磁鐵旁。

莫唯復驚訝,望住兒子,那雙機靈的大眼睛回望他,似在問:不對嗎?現在還不可以把磁鐵挪回來嗎?

「存好嘍!」咚咚腳步聲跑下樓來。

他俊朗臉龐露出笑意,小男孩童稚的嘴角也彎起,兩人交換心照不宣的微笑,他吻了兒子的額頭一記,獎賞小傢伙的聰明貼心。

然後三人各自著裝,幫彼此繫圍巾、整理外套,一起離開家門。屋子冷清下來。

而王冠和小花,靜靜地依偎在冰箱上,不再分離。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23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1 10:36 PM 編輯


第六章

莫蕭聯姻終告破局,安詠竺剛開始鬆口氣,新的顧慮又很快湧現。

這次他的婚訊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往後呢?每次出現他要結婚的流言,她都要這般心驚肉跳地惶然一回嗎?成日活在惴惴不安的猜測裡,早晚會磨得她意志動搖,磨得她心灰意冷,她也只是普通人,可最初不是她要求留在他身邊嗎?

她終於發現這要求有多任性,他外表雖冷漠,其實感情豐富,不是三心兩意的人,他心中有她,就不可能戀上其他女子,不會另覓姻緣,她沒深想到這一層,於是在無形中咬定了他的弱點,用愛情困住他。

他說沒那麼喜歡蕭宜柔,所以不娶,口吻雲淡風輕,可她明白他沒說出口的心思——他是為了她犧牲有利的婚事,從當初為了野心而放棄她,到今日反而為了她放棄野心,他深刻的感情、他沒明說的心意,她都懂了。

她感動也心疼他,他是有才能的,雖然最近終於得以發揮,但前路仍艱辛,現在少了蕭家這分助力,他繼續孤軍奮戰,會有多辛苦?她不捨,好想幫他。

唉,是這麼想,但她的「武器」少得可憐,雖然靠在職進修拿到碩士學位,但什麼土地併購、集團方針,她是一竅不通要從何幫起?不過她在新聞業,工作上應該有切入點吧?

所以一早她來到報社,就在黃先生昨晚的秘密訊息底下留言,想約他談昨晚的事,希望能挖到一些對莫唯復有幫助的資料。

趁上班的空檔,安詠竺幾次察看留言,都沒回應,不由得有點急。這時萬仁丞走過來,道:「安安,我有東西給妳看。」他對她使眼色,要她來他辦公室。

進了辦公室,萬仁丞要她看電腦螢幕。「這是民眾拍到的,我剛收到。」

安詠竺看了,嚇一跳,螢幕上是張照片,拍攝地點在便利商店外,照片中人是她和莫唯復,正是昨晚他拉她上車那一幕,照片不甚清楚,但他修長的體魄和黑色長風衣太好認,而她包得圓滾滾的,看不清模樣。

「根據影像的內容,拍攝者擔心,莫先生可能對『某人』不利,強烈要求我們披露此事。」萬仁丞眼底笑意隱隱。

「其實沒什麼啦,學長他當時有點激動,真的沒怎樣。」她尷尬,她已跟總編輯報告過昨晚的事,從收到網站的照片留言和半路殺出的莫唯復都交代清楚了。「這張照片非得放上網站不可嗎?」

「我先試著壓下來,萬一投稿民眾盯很緊,我會想個好一點的處理方法模糊帶過,不會暴露妳和他的關係。對了,妳有聯繫到黃先生嗎?」

「還是沒有。」安詠竺喪氣。

「既然他手上握的消息這麼大條,為何不直接爆料?他每天都來,一直都有機會說啊。」

「我也想不通。」

「為什麼偏要迂迴地透過妳?妳甚至不是新聞人員。」萬仁丞沉吟片刻,下結論。「也許他真的是編個假新聞,找藉口接近妳罷了。」

「學長也是這樣說。」安詠竺苦笑,她是不是很呆?只有她信以為真。

此時她手機響了,她向總編輯做個手勢,走到外頭接聽,看到來電的是莫唯復,她還沒接起來,嘴角就彎了。

「妳現在在忙嗎?方不方便講話?」他嗓音低沉溫和,聽來心情不錯。「我想問妳,有沒有跟那位黃先生聯繫上?」

「現在不忙,不過我沒連絡到他,我們總編輯也在等他,他可能晚點會出現。」她走回座位,低聲道:「你為何要找他?你不是說他的消息是假的?」

「嗯,我仔細看了那照片,查了些資料,覺得有些疑點想釐清。我跟妳問這些,不會造成妳困擾吧?」

「不會啦。」她也正想這麼做。「我會幫你蒐集訊息,不過當然要總編輯同意,才能給你,畢竟我還是這裡的員工。」

「妳不是新聞人員,倘若確定有內幕,應該是派記者去做採訪才對。」

「我雖然不是新聞人員,但我很熱心啊!」

「熱心沒用,妳別太靠近黃先生,他怪怪的。」他語氣忽然嚴肅。

「你怕我跟他太接近?」他在吃醋嗎?她盈盈笑。

「我不是怕,是因為這樣才合乎道理,妳是工程師,不是記者,這種事情就要交給專業的,不然請他們做什麼——」終於警覺到自己解釋得太急促,藏不住在意的心思,那端侷促地靜了。

副總裁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啊!安詠竺輕笑,看四周忙碌,達達的打字聲、同事的交談聲、印表機嗶嗶吐紙,都成了背景,陪襯著那端的寂靜,她不自覺微微揚著眼梢。經過今早的談話,與他更親近了,即使沉默也有無形的牽繫,令她感覺心安而親暱。呵,好久沒聽他吃醋,被他在乎的感覺真好。

但拿著電話不吭聲,終歸是有點傻氣,她先笑了。「你沒話說了?」

「好像沒有,要掛嗎?」他也笑。

「我還可以再聊一下,但你不忙嗎?」

「正好我也有點空,在等人回報消息。」但他似乎想不到話題,又沉默了。

其實她也沒什麼要說的,可就是捨不得掛,想了想。「學長,要是七年前,我們就分手了,你想現在我們會是怎麼樣?」

他遲疑許久,緩緩道:「我無法想像沒有妳的日子。」

她聽得心一緊,也有點感傷。「假設而已嘛!我想,你應該會挑一個附加價值最高的對象,很快就結婚,而我離開了你才發現懷孕,我還是會選擇留下這個孩子,既然你結了婚,我不想去打擾你,我們就這樣有了不同的人生……」

這次,他沉默得更久。「妳後悔跟我在一起?」

「不是、不是啦!我只是在想,要是離開你,遇到另一個好男人,和他展開新戀情,或許我會得到美好的結局,但也說不定還是黯然分手吧?一個好男人就能保證不變的幸福嗎?就像你,對我來說,你就是對的人——」

「妳當然是對的人。」他口吻極為篤定。

「既然你我都是彼此對的人,為什麼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因為我們在錯的時間相遇嗎?其實,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有對的時間點——」因為她是小孤女,絕對不在他考慮的對象名單中。「但我們一起創造了想要的結局。」

是她忍耐見不得光的徬徨,是他放棄他計劃好的商業婚姻,他們才能走到最後。

她不再天真了,不再相信愛情可以克服萬難,它也需要代價來維持,若愛得不夠深,彼此都不肯讓步和犧牲,他們不會有今天。她當年的堅持,是出於純真的信念,如今是因為這個純真的信念裡有他相伴,有他陪著她堅持。

她的愛情要求不多,付出真心,求的也不過是另一顆真心而已。

在此刻,忽然深深感受到他不變的心意是多麼珍貴,她驀地眼眶潮濕,竟然想哭。她連忙揉揉眼睛,覺得自己好傻啊,可就是感動嘛。

她感性道:「總之,我很高興我沒有放棄。」

「我也很高興自己沒有放棄,更想謝謝妳的堅持,沒有放棄如此差勁的我。」他的嗓音也充滿感情。

「能有今天,我們都很努力,所以都跟自己說聲謝謝吧!」她笑了,又問:「你今天會回家吃晚飯吧?」

「應該會吧。安安,我想……」他似乎想說什麼。

「嗯?」她等著。

「……沒事。我得去忙了。」

「那晚上見嘍!掰!」她笑嘻嘻與他道別,放下話筒,吁口氣,滿心愉悅都寫在臉上。

她想,今晚要煮很多好吃的菜,慰勞他的辛勞。她想,往後她要更努力,雖然他大概會要她別勉強自己。她想……她又有那種泫然的淚意,不是傷心,只是覺得太幸福了啊,不敢相信,他們真的有個完滿的結局。

這一天,她老是傻笑,想到他,心窩好甜。

★★★

放下話筒,莫唯復唇畔的微笑斂去,被深思的神色取而代之。

只差一點,他就開口求婚,卻又及時止住,今早也是一時衝動,放棄和蕭宜柔的婚事。他是怎麼了?連著兩次感情用事,太不像他。

而衝動過後,後續問題才要開始浮現。首先,婚訊早就傳開,他這麼變卦,蕭家的面子拉不下來,這次開發案藉助他們的力量,即使他們現下要保持風度,不抽手,往後卻用支持他大哥的方式來報復他,他就有得頭痛了。

即便蕭家不倒戈,他已永遠失去妻子娘家資源這張牌,父親還會不會支持他?他無法肯定,傾向他的牆頭草主管群會不會改變心意?他也不知道——

種種可能的問題紛至沓來,盤據他腦海,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後悔,反而覺得篤定平靜,像是做了一件早就該做的事,他覺得心安理得,甚至輕鬆愉快。

他應該立即開始思考因應對策,但他望著辦公桌上的公文,耳畔彷彿又聽見安安的嗓音,眼前又浮現她一早喜悅動容的小臉,想像她成為他的新娘,感覺對極了。他猜想她會想要什麼樣的禮服?她天性保守但樂觀浪漫,肯定要包得密不透風的款式,裝飾大量她最愛的蕾絲,捧花當然要紅玫瑰,兒子就是花童……

當他決定要娶蕭宜柔,他拖拖拉拉,不想就範;當他的新娘是安安,他神馳想像,想得心坎溫暖,胸口熱切地沸騰,好希望明天就是他們的婚禮,她應該也已明白他的心意吧?

他想得出神微笑,直到敲門聲打斷他,謝特助進來報告。

「老大,我跟大公子的秘書問到了,她把資料備分在電腦裡,一調就有,大公子負責開發案期間的行程都弄到了。」謝特助抹抹汗,呼,幸好行程也不是什麼機密,不難拿到。

「沒讓我大哥知道吧?」

「沒有。不過招待所那邊的管理人比較難纏,他不肯給名單,我用環評案當藉口,說你要查大公子招待過誰,以免接下來不小心碰到地雷人選,又給媒體捉到小辮子大肆批評,他勉為其難答應了,等等就會把名單給我。」

「嗯,做得不錯。」莫唯復握著滑鼠,點開安詠竺給的那張照片,招手要特助過來看。「你來看,看出什麼?注意看細節。」

「呃……」看不出來,謝特助陪笑道:「我只看到大公子的豪華招待所。」

「你看這裡,大門的款式換過。」莫唯復移動滑鼠,將游標指向招待所的大門。「我聽說這裡裝修過,時間是幾個月前,那時候負責案子的是我二哥,跟我大哥無關,他為什麼在這時候招待地主?」

「嗯——也許他想幫二公子疏通關係?」

「真這麼有心,他應該在自己負責案子的時候就這麼做,他不是會把功勞做給別人的人。」要是能拿到其餘的照片就可以了解更多,早知道昨晚不該輕易放走黃先生。

莫唯復思索,記得黃先生跟另一位李姓地主是連襟,或許能透過他聯繫到對方。「我這裡有張李先生的名片,你拿去,馬上打去問……」他打開皮夾要拿名片,某個閃閃發亮的銀色小物卻掉出來,落在地毯上。

是個保險套。

謝特助立即撇開視線,假裝沒看見。

莫唯復錯愕。他很確定昨天皮夾裡沒這東西,能動他皮夾的,只有安安,但她在他皮夾裡放保險套幹麼?不是當平安符吧?

他猛然想起,有些夫妻因某些理由長期分開時,例如丈夫出差,妻子會給丈夫準備保險套,以防丈夫熬不住慾望,在外尋花問柳。但她從前不會這麼「細心」,為何現在增加這個「保護措施」?她很清楚他不會拈花惹草,始終跟女人保持距離,只有這幾天和蕭宜柔走得近,她該不會以為——

謝特助打個哆嗦,室內溫度驟降啊。能在主子皮夾裡放這種私密物品的,他不必想也知道是誰,瞧主子的臉色比昨晚還陰森,他只能為安小姐默哀。

莫唯復沉著臉,撿起保險套扔進抽屜裡,桌上內線響了,他按鍵接聽,助理報告:「副總裁,蕭小姐來了。」

「請她上來。」他吸口氣,冷靜情緒。蕭宜柔來得正好,他跟她有私交,先跟她談清楚,再親自上蕭家解釋,到時看蕭家人的反應再隨機應變吧。

「啊……您父親也來了。」

兩分鐘後,莫父和蕭宜柔一起走進辦公室。莫父紅光滿面,顯然心情愉快,走進來時還跟蕭宜柔邊聊天,蕭宜柔一雙楚楚美眸專注地瞧著他,面帶微笑,這對準公公和準媳婦顯然處得相當好。

莫唯復請兩人坐下,讓助理泡茶送進來。「爸,我以為你要回去辦公了?」

「難得來,我想多待幾天,不要緊的公事都交給你大哥辦了。剛和宜柔在這附近走走,買了些土產,打算帶回去。」莫父瞧著蕭宜柔,笑道:「其實啊,我是希望看到你跟宜柔的婚事正式公佈才走。」

「爸,關於這件事——」

「你不想娶我了嗎?」蕭宜柔慧黠地淺笑,看他面有難色,也猜得到。

「什麼話?!」莫父皺眉。「唯復,你過年就要三十三歲了,難道還想拖?你不考慮自己,也要考慮宜柔啊!」

「我知道,我也不想耽誤宜柔,所以我老實說——」他望著蕭宜柔,道:「很抱歉,我無法與妳結婚。」

莫父錯愕,蕭宜柔並不意外,淡淡問:「你確定嗎?不改變心意?」

「我確定了,不會後悔。很抱歉耽誤妳這幾個月的時間,我衷心祝福妳找到更好的對象,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會親自到府上道歉,並和令尊商討如何補救,我會盡最大的誠意來補償。」蕭家最在意的是跟莫氏集團合作的利益,只要他給的好處足夠,相信能說服他們。

莫父這才反應過來,質問:「你這是做什麼?你忘了你當初的心願了嗎?你不甘心被忽略,想在集團內有公平發展的機會,找我想辦法,好,蕭家就是我給你想的辦法,你現在卻要放棄?」

「爸,我沒忘記你給我的幫助,也很感謝,這些年我一直沒有結婚,不也走到現在?我已經證明自己的能力,不需要靠妻子的——」

「你以為這全是憑你個人的能力?你本身是有才能,但是人家會靠攏到你這邊,也是看好你跟蕭家關係不錯,蕭家挺你這麼多年,是你的盟友,你卻過河拆橋,人家怎麼想?你對得起他們嗎?對得起宜柔嗎?」莫父越來越嚴厲,說到激動處,他重重放下茶杯,茶水濺出,濺濕了蕭宜柔的裙襬。

莫唯復連忙自大衣口袋摸出手帕給她,沒想到拿出的不是棉質手帕,是一塊異常輕軟滑膩的布料,瞥見指間眼熟的酒紅色蕾絲,他一凜,立即將之揣回口袋。這東西怎麼跑到他口袋的?安安昨晚到底在他的隨身物品裡搞了什麼花樣?

莫父連忙拿面紙盒給蕭宜柔,責備地瞪他。「你是為了你那個學妹嗎?」

「對,我是為了安安。」莫唯復面不改色。

「你想清楚!你真要為了一個女人破壞跟蕭家多年的默契?!」

「我承認我有錯,沒有想清楚,浪費大家的時間,除此之外,我想娶自己喜歡的女人,有錯嗎?即使我勉強娶了宜柔,我還是會去找安安,我愛她,我會出軌,你希望我這樣對待宜柔嗎?」他咬牙。「爸,你希望我跟宜柔有你和大媽那樣的婚姻嗎?」

見父親眼色一痛,他驀地明白自己傷了父親的心,他懊悔。「爸,我不是故意——」

「真那麼愛你學妹,當初何不拋棄一切娶她?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糟蹋她的感情,你現在倒有臉教訓我?怪我不讓你娶?」莫父冷笑,氣得顫抖。「好、好,我就偏偏反對你娶她——」一個輕柔的笑聲打斷他。

「我從沒見過有人還沒結婚,就保證他婚後一定會出軌的。」蕭宜柔嫣然而笑,她打圓場,安撫莫父。「莫伯伯,別生氣,讓我跟唯復單獨談談好嗎?」

「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莫父重重嘆氣,由謝特助陪著到隔壁的休息室去了。

莫唯復蹙眉,早料到父親這關不好過,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但蕭宜柔對他沒有愛,所謂婚姻只是談好的生意,他猜她不會在意取消婚事——

「我不想取消婚事。」

莫唯復錯愕萬分。「為什麼?」

「這樁聯姻對我也很重要,我在家中就剩這點價值了,不准你輕易放棄。其實,我們的口頭婚約沒有強制效力,你想娶學妹儘管去娶,但後果你也清楚。」

「為什麼妳願意把自己綁死在這種商業聯姻裡?」莫唯復還是不解,從前那個為愛情奉獻一切的女子呢?她的愛人離去了,她的熱情也熄滅了嗎?

蕭宜柔表情微變,但沒回答他的疑問。「不過,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不但我不必嫁你、我家人不會怪你,你也依然可以得到我們家族的奧援。」

「妳說,什麼我都答應。」他精神一振,語氣急促。

「你別答應得太快,這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蕭宜柔望了休息室門口的莫父一眼,他正在和謝特助說話,她於是在莫唯復耳畔輕輕說了。

輕柔的幾個字,卻讓莫唯復震驚得以為自己出現幻聽。她在開玩笑吧?但美顏很篤定地瞧著他,是認真的,可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

「妳不如說要整個莫氏集團算了。」他眉頭皺得像被縫起來。

「只有這個,能比嫁給你更有價值。」蕭宜柔淡笑,笑得奇異但嫵媚。

「這不可能的——」他望了父親一眼,父親還是沒留意這邊,他低聲道:「我無法幫妳,妳家人也不會同意的。」

「喔,那看來我是當定你的賢內助了。」蕭宜柔悠然聳肩。「我先提醒你,你若想為你的學妹一搏,最好在一週內想出辦法來,這一週內,我家這邊就會正式公佈我們的婚訊了,你動作要快啊——」

★★★

出師不利。仗還沒開始打,盟軍便跑得一個都不剩。

父親不支持,蕭宜柔的荒謬條件根本不可能,暫時也不必上蕭家談了,現在是四面楚歌。

但莫唯復不沮喪,他遇過更艱難的境況,只覺得悲哀,原來在父親眼中,沒有蕭家幫助的他就毫無價值,這麼多年的汲汲營營,想證明自己,卻只證明他什麼也不是?他驀然空虛,一陣失落。

最令他擔心的,是父親對安安明顯的排斥。他後悔對父親說話失了分寸,但父親不聽他解釋,氣沖沖地離去。

假使他一意孤行要娶她,確實沒人阻止得了,可失去父親與蕭家的支援,絕對會影響他在集團內的地位。他當然重視多年打拚的成績,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人認為安安阻礙他的前途。

他希望他們的結合是眾望所歸,他希望她帶著眾人的欣羨祝福,成為他的妻,而非承受不諒解的指責,令單純的她負疚一輩子。他還希望他們再有個孩子,男孩或女孩他都疼愛,他希望他們長長久久,永不分離……

他發現自己對她是這樣貪心,這樣熱烈期待他們的未來,這些殷殷期望給他動力,令他堅強,接下來的路不好走,但他毫無畏懼。

而令他貪心的她,渾然不覺他今日受的挫折,也不明白他內心這些複雜想法,因為他今晚回家吃飯,她很高興,煮了一桌豐盛的菜餚。

晚餐桌上,兒子不斷挾菜到他碗裡。「把拔你太瘦了,多吃點!」

「謝謝,挾慢點,我吃不了這麼多。」看翠亮的菠菜堆了滿碗,全是兒子的心意,他其實在胃痛,但還是窩心地動筷。

「你為什麼只挾你不愛吃的菠菜給爸爸?」安詠竺懷疑地望著兒子。

莫唯復啞然,原來兒子是把討厭的菜推給他?而他太少回家,竟然不知道兒子的口味,他內疚之餘又啼笑皆非。

「哪有,我也有挾紅燒肉給把拔啊!」安閔哲心虛,連忙補兩筷紅燒肉。

「少來,我一直在注意你,你明明就只挾菠菜給爸爸,不准偏食!」馬上挾一堆菠菜到兒子碗裡。

「二等兵,不要給艦長亂挾菜,艦長不想吃那麼多啦!」安閔哲哇哇叫,忙著擋母親的筷子。

「親愛的艦長,帝國大總統體諒你的辛苦,給你加菜,你可不要客氣啊!」安詠竺隨機應變,馬上給自己升官,咻咻咻,好幾筷菠菜空降在兒子碗裡。

母子倆上演攻防戰,聽兒子閃躲抗議,聽她一一駁回,莫唯復笑了。

望著她和孩子,他感到一種深刻的愉悅,一種油然而生的溫暖滿足,怎會傻得險些和這樣的幸福錯身而過?不禁想起處境相似的父親,他是比父親幸運得多了。

晚飯後,莫唯復陪兒子溫書做功課,直到兒子上床睡覺,安詠竺提議睡前小酌,他欣然同意,先進浴室沖個舒服的熱水澡,換上睡衣,一身清爽暖和地走進臥室。

安詠竺半躺在床上,床邊小桌已放了酒和幾樣下酒菜,她背後牆面的柔和燈光投落下來,溫暖她的身形,在地毯投落可愛的剪影,他凝視她,胸膛漫起微醺的暖,好似已飲下醇酒。

她手裡拿著一張紙,低頭讀著,粉唇柔柔地微彎,美眸矇矓,彷彿陷入夢幻的臆想。她在看什麼?都看得出神了。

他取了酒杯,為彼此斟杯酒,坐到她身邊,問道:「在看什麼?」這才看清她手裡是一篇報導的剪報,內容是他堂弟和未婚妻接受報紙訪問,談兩人相識相戀的經過,還附上甜蜜滿點的婚紗照,他頓時尷尬。

她是在羨慕吧?他堂弟的婚事受到各方矚目,整個莫氏集團都在籌備婚禮,她卻藏身這處小社區,當他背後的女人,她當然會覺得委屈。

「唉……」她一聲幽幽嘆息,他覺得今晚的好心情被嘆散了,益發侷促不安。她果然在意了。他想安慰她,許諾給她一個更風光的婚禮,卻想到父親的反對,蕭宜柔也唱反調,他鬱悶撫額,幾乎也要嘆氣了——

「你未來的堂弟媳好漂亮喔!她在訪問中說祖先是荷蘭人,難怪啊,我就覺得她長得好像混血兒。」安詠竺抬頭望他,興奮地問:「你見過她嗎?」

莫唯復微愣,原來她不是在感傷?他順口回答:「見過幾次。」

「我本來猜她是模特兒,看了報導才知道她是廣告人,是很優秀的創意人員呢!她美麗、自信又有能力,好難想像她跟我同年,我們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安詠竺一臉嚮往。「我以前也幻想過嫁給外國人,生個可愛的混血寶寶……」

「現在去嫁也不遲啊。」他微笑。

她早就摸清他的脾氣,當他這般和善淺笑,語氣斯文時,通常嘴上和心裡的意思截然相反,那年他撕掉連絡方式時也是這種謎似的表情,她識相地巴住他,甜甜諂媚。「不要,我有你和小哲了。」忽想起有件重要的事,她道:「對了,今天黃先生沒來報社,我們總編輯打電話給他,都轉到語音信箱。」

「也許他忙吧。明天我又要跟地主開會,他應該會出席,屆時我直接找他談。」李姓地主也無法聯繫上黃先生,他直覺認為黃先生躲起來了,為何要躲?或許是自知洩漏了重要機密,這讓他更想找到對方了。

與蕭宜柔解除婚約不順利,該不該和她談?他躊躇,算了,他不想讓她增加無謂的煩惱,但他另有一個嚴重的煩惱,困擾了他一天,非說不可。

他沉聲問:「我之前送妳的禮物呢?」

正小口啜酒的安詠竺一愣。「收在衣櫃裡啊。」

「穿給我看。」

「咦?現在?」

「對,就是現在。」他又露出那種令她感覺不妙的謎般神情,他嗓音溫暖,語調卻勾人遐想,他眼色溫柔,黝黯眸底卻閃爍某種野性的渴望,他靠著枕頭半坐半臥,輕晃手中酒杯,可是那慵懶自然的姿態,那件很居家的格子睡衣,看起來全像是慾望的單薄偽裝。

夜深了,兒子睡了,情調忽然曖昧,他的模樣令她想入非非,她臉蛋泛起玫瑰似的紅暈,怦怦心跳,有點害羞。「好啦,我換……」她擱下酒杯,走到衣櫃旁。

他看她打開木製大衣櫃,雕花櫃門遮沒她大半個人,她就藉著櫃門遮蔽更衣,他只能看見她鵝黃色棉長褲和灰色拖鞋,他道:「今天我爸和蕭小姐來我辦公室,我跟他們談了取消婚約的事。」

「他們怎麼說?」

「他們的反應不重要,我已經決定這麼做,不會因他們的意見而改變。」

「可是,這樣不會對你的工作有影響嗎?」

「同理,我的工作是我的問題,妳不需操心,我希望妳也抱持同樣的心態,不要動搖。」他望著那鵝黃色棉褲落了地,堆在白皙的小腿和小巧的腳掌邊,輕聲道:「安安,我對妳是很認真的。」

「我也是啊。」她輕嘆口氣。「可是我總會想到,你老是一個人面對好多事,我希望我也能為你做點什麼,所以才會答應見黃先生——」

「不准妳再見黃先生,不管再有哪個男人跟妳說握有什麼情報,妳都不准私下見他。」他放緩嚴肅的語氣。「我已經說過,不需要妳為我做什麼,我所謂的認真,不需要妳特地有什麼作為,用積極的付出、相對的回報來換取。我並不是因為妳能為我做什麼,才對妳認真,我對妳認真,只是因為我不可自拔地喜歡妳。答應我,不准再見黃先生。」

「好啦好啦。」她嘟囔著,聽來不太情願。

他低笑。「我看妳跟我一樣,也是個勞碌命,上班、帶孩子、做家事不夠,還分心思想來幫我,妳啊……」看那雪白腳掌緩緩鑽入酒紅色網襪,纖細小腿也被裹入,那純真膚色霎時染上性感風韻,他一窒,呼吸的節奏開始改變。

「那既然我難免會想到,就還是讓我幫忙嘛,不然你說有什麼要我做……」她頓住,她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有異。「學長,這衣服怪怪的……」

「哪裡怪?」她總算察覺了,他愉快地揚起嘴角,悄悄翻身下床。

「它好像少了什麼……」奇怪,小褲褲呢?她探頭看衣櫃裡,沒了,全都被她穿上身了,她沒仔細看過這套令人臉紅心跳的衣物,現在才知它包括一件蕾絲內衣、蕾絲吊襪帶附酒紅色網襪——但是沒有小褲褲?這設計未免太火辣大膽了,難道她就這樣穿給他看?她雙頰轟地著火,這怎麼行!

「怎麼會?我看看,少了什麼?」他故意踱到衣櫃旁,她驚叫,唰地抽來睡袍穿上。

「等等啦!我還沒穿好!」安詠竺忙把自己裹緊,因為緊張,她心臟狂跳,美眸猛眨,她揪著睡袍胸口,兩腮火紅地瞪他,彷彿責備他是個急色的男人。

「還穿睡袍幹麼?脫了吧。」她驚慌的模樣真可愛,他笑了,想像她睡袍底下的模樣,他的笑容隱去,打量她纖細的身形,揣想她光滑的肌膚,熨貼他強硬的身體,他霎時口乾舌燥,慾望騰升,炙熱身軀為她而騷動緊繃。

「不、不行……」她結巴,穿這樣比全裸還煽情,她沒膽脫下睡袍,推推他。「你回去床上等,我找個什麼穿上——啊!」猛地被他打橫抱起。

他抱她回到床上,卻不放開她,讓她坐在他腿上,她怎麼坐得住?少了小褲褲的臀部格外敏感,貼著他繃硬的腿肌,貼著他明顯亢奮的身體,她呼吸混亂,心跳瘋狂,躁熱不安。

「別動,」他親暱熾熱的呼吸吹在她耳畔。「讓我抱抱妳,嗯?」

然而他不只是抱,大手在她身上流連愛撫,描繪她的曲線,當他撫到睡袍底下的肩帶,指尖摸索那形狀,她發顫,當他更往下,溫暖的手心扣住她小巧的臀,緩緩摩挲,她不由得驚喘一聲。

「怎麼?」他詢問地揚眉,好似很體貼她的慌張。

「沒、沒事。」她慌忙咬唇佯裝若無其事,唯恐他識破她睡袍裡的真相。

但他今晚似乎格外讚賞她臀部的線條,大手來回輕撫,愛不釋手,她想換個不這麼敏感的坐姿,偷偷地挪動,但所有細微的動作都變成曖昧的磨蹭,徒然令她更敏感顫抖,令他呼吸更火熱不穩,她只得放棄。「你別這樣……」

「怎樣?」

「別……摸我……」

「為什麼不能摸妳?」他眼底光芒溫柔而灼熱,望著她迷離恍惚的可愛眼眸。「妳真的不脫睡袍?」「等等……等等再脫好了……」她語氣軟弱,他熱情而異常閃亮的視線,彷彿明白她睡袍下羞人的秘密,這念頭教她羞得渾身火燙。是他買的,他當然知道——不不,一定是她疏忽了,小褲褲是被她不小心掉在哪兒了,他才沒這麼邪惡。

他低沉道:「我看到妳放在我皮夾的保險套了。」

「喔……」她已迷迷糊糊,也不清楚自己在「喔」什麼。

「我想妳是暗示我,今晚想要,對不對?」

「不是!」她猛然清醒了點。「我是想你和蕭小姐有婚約了,難免……要做那件事,我怕你要用時手邊臨時沒有,所以——」

「原來妳是體貼我啊。」他恍然大悟,一副很感動的口氣卻令她頭皮很麻。「但我以為我們已經有共識了,妳明白我不會娶她。」

「那是你和小哲去睡覺後,我偷偷放進去的,那時候我們還沒談清楚,才……後來我忘記把它拿出來了。」她傻笑著解釋。

「那現在不再誤會了?」

她忙不迭地搖頭,在他這個貌似斯文的惡勢力面前,早就被調教得很機靈,知道何時該表現乖巧和忠誠。

他微勾唇,似是滿意了。「往後,不准再在我皮夾裡放保險套。家裡都不夠用了,我可沒打算浪費在外頭。」他語氣溫和,彷彿諄諄教誨,罩住她圓潤臀部的手開始放肆,眼底情慾的光彩漸趨濃烈,他低啞道:「說妳懂了,保證會遵守。」

「懂了,我保證……遵守……」他另一隻空著的手覆上她併攏的雙腿,拇指挑逗地滑入雙腿縫隙,她敏感地顫抖,他的唇貼上她柔美的頸項,細細啄吻,她克制不住地逸出嬌喘,美眸矇矓。

「其實我放保險套時想到,每次跟你那個都好累,要是有人幫忙分擔也不錯……」她昏昏然地喃語,下一秒,身上所有熱情的挑逗突然同時停止。

她茫然睜眼,看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她,而後俊顏漾開體貼的微笑,微笑中有一抹難以捉摸的謎似意味。

「我會留意體力的極限,保證今晚不會太累,好嗎?」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24 PM


第七章


學長騙人!她這一晚比過去十年的任何一晚都累!

直到她倦極了,被他擁著入眠時,才昏昏沉沉地明白自己遭到暗算,他真正的意思是,在「他」不會太累的前提下,測試「她」的體力極限,她覺悟得太遲,於是身心都被徹底洗劫,精神也被徹底教育,不必他再出口教誨,她已深深明白「要人幫忙分擔」,是非常不明智的發言。

她只是想調劑一下嚴肅的話題嘛,他何必這麼生氣,也不肯看在她戀他十載的分上,手下留情,嗚嗚……

最可恨的是,她迷濛地被鬧鐘吵醒時,身邊已經空了,他的枕頭上卻放著那條失蹤的酒紅色蕾絲小褲,還有一張紙條。

「妳把這個放在我大衣口袋,我想這個應該是妳的暗示了,沒弄錯吧?」

怎麼是她放的?她想了想,明白過來,一定是昨晚將他的大衣拿回房裡時,不小心將小褲掉進大衣口袋。但想明白了並沒讓她高興,反而更鬱卒。害她還又羞又窘地努力掩飾,他其實早就知道她的性感內衣少了一件,而她被迫隨他「挑戰極限」,不但是罪有應得,而且打從一開始就是她自找的?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怎麼可能給你這種暗示?你自己想要就承認,不要賴到我頭上!臭學長!」被吃得死死的人沒膽當面發作,只好咬枕頭洩恨。

雖然身心俱疲,安詠竺還是打起精神,開始一天的忙碌。今天兒子只上半天課,下了課便來到報社,她整理出辦公桌的一個角落,讓他寫功課。

午飯後,來報社的鄉親越來越多,都是來關心兩點召開的協調會,不少人帶著自製的環保標語,顯然都站在反莫氏的一方。人越多,安詠竺內心越是七上八下,她雖然不贊成開發,看到反對聲浪這麼大,還是不禁替莫唯復擔心。

「馬麻,他們都不贊成開發,對不對?」安閔哲早就寫完功課,若有所思地望著眾人。「我也不贊成。」

「啊?」她驚訝,她知道兒子的小學課程融合了在地教材,倒沒想到也會介紹這類「時事」。

「今天老師跟我們解釋開發,就是要砍很多樹,蓋大飯店賺錢,會破壞環境。」兒子緊皺的眉頭,顯然對此很反感。

「不是這樣,開發前當然有做過環境評估,確定影響有多大,才——」

「但是那個環評是假的,騙人的,不是嗎?是把拔騙人嗎?」

「沒有,那是在他之前負責的人做的。」此時不適宜和兒子多談,她只得低聲安撫。「你要相信他,好嗎?」

兒子點點頭,但疑慮的眉頭沒鬆開。

「安安,網站沒問題吧?」萬仁丞經過她座位時,探頭問她。

安詠竺點頭。「沒問題,網站和留言板我都測試過三次,設備更新後,即使訊息量比過去增加兩倍都能處理。」這次協調會不讓記者列席,記者只能在場外等候,由她負責即時更新同仁傳回的最新消息,但為了預防與會者將現場狀況發上報社的留言板,導致流量暴增,她提早做了因應。

學長已經在會議現場了吧?她不禁望了屋內密密麻麻的鄉親一眼。

「妳在擔心嗎?」萬仁丞看出她的不安。

「有一點。」她苦笑。「他這次要求相關主管務必出席,感覺和之前的協調不一樣。」她猜,他是想在今天作出正式的決定吧?

「我聽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網路上號召鄉親們,要是今天協調還是不成,明天就要遊行。好像有人唯恐事情不亂。」萬仁丞愛莫能助地看著她。「我們同仁有幾位要參加,我明天得親自到現場看看,吳編輯還希望妳像上次一樣過去做文字直播,我否決了。」

「謝謝。」她暗暗感激總編輯的體諒。她雖然也擔心遊行的狀況,但她若參與,是扯學長的後腿,還是避開比較好。

兩點整,協調會開始了。報社內立刻靜下來。安詠竺提心弔膽地盯著網站留言板,不知道黃先生有沒有出席?

起先傳回的都是無關痛癢的程序進行,由吳綺紅負責抄在白板上給大家看,但當會議內的狀況洩漏出來,被幾個自備手機查閱網站訊息的鄉親披露,眾人情緒開始躁動。

「莫唯復還是堅持維持原訂價格收購,有幾個人同意了!」幾個「叛徒啊」的惱怒嘆息此起彼落。

「有人質疑第二次環評有問題,莫唯復堅持沒有。」

「有人要求做第三次環評,話都沒講完,就被莫唯復打斷!他否決了!」報社內一片譁然,氣憤地譴責莫副總裁的專斷獨裁。

安詠竺滿頭冷汗,盯著報社留言板上飛快增加的訊息,即使只有文字,她也能感到會議的氣氛逐漸火爆,學長怎麼了?為何突然變得這麼強硬?

「……好像吵起來了!莫氏有個主管本來要回答問題,突然破口大罵!」

「……保全人員把這個主管請出去了,被他痛罵的地主站到椅子上大聲要求道歉,莫唯復叫人把他拉下來!他摔倒了!流血了!」

「有幾個地主衝過去幫忙,保全還把人趕開!打起來了!又有人受傷了!保全上來拉人了……」

「暴力啊!大財團仗勢欺人啊!」報社內群情沸騰,有人揮舞標語,隔空跟會議裡的莫唯復叫罵。

「明天一定要去遊行!給他們好看!」

「這太過分了!」報社員工們也議論紛紛。

至此,安詠竺已完全放棄和平的希望,她焦急地瞪著留言板的文字揣測,現場肯定很亂,學長沒受傷吧?他雖強勢,但不會蓄意挑釁,為何場面會失控?是因為他倨傲的態度激怒眾人嗎?

「把拔跟人打架嗎?」童稚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起。

安詠竺聞聲愕然,她竟完全忘了兒子就在旁邊!她一轉頭,就見兒子湊過來看螢幕,她連忙關了視窗。「沒有沒有,他怎麼會跟人打架?」

「那為什麼大家都在罵他?」鄉親們已失去理性。「莫唯復」三字混著罵聲,漫天飛舞,小男孩聽得臉蛋發白,憂心忡忡。

「這……」她不願兒子再待在這些惡意的叫囂裡,她抬頭找到總編輯,隔著一堆人頭朝他揮手,指指兒子,示意要先帶孩子回家,萬仁丞點點頭。

她趕緊牽起兒子小手。「走吧,我們先回去。」

但母子倆剛出了報社大門,有個守在路邊的男子喚住他們。

「請問,妳是安詠竺小姐嗎?」

安詠竺聞聲停步,她不認識這男人,但隨後男子身畔的高級轎車有了動靜,車窗降下,露出一張美麗臉龐——是蕭宜柔,衝著她溫柔淺笑。

「妳好,安小姐,方便打擾妳幾分鐘嗎?」

二十分鐘後,安詠竺帶著女客返家,蕭家司機留在屋外守候。

安閔哲被打發上樓去了。安詠竺捧出茶水點心待客,簡單的寒暄後,兩人各自琢磨該如何開口,一時相對無語。

安詠竺悄悄打量坐在對面的女子,她衣著高雅,談吐斯文,態度雍容親切,飲茶的姿態優雅得無可挑剔,即使這女子在她和學長之間帶來危機,但兩人並無過節,她並不討厭她。

蕭宜柔也在打量她。她是美麗的,簡單樸實的衣著,襯出讓人舒心的清新氣質,纖細外貌令她像一朵怯弱小花,吸引男人的保護慾,但那雙微笑堅定的眼眸,暗示其後有顆堅韌的心靈。她隱約明白,莫唯復為何會對這女子醉心多年,他們都是對感情認真且徹底投入的人。

這瞬間,她羨慕著面前女子,對她也有幾分欣賞。

兩人互有好感,氣氛自然就變得溫和,蕭宜柔先開口。「我很驚訝,唯復從來沒提過他和妳有個兒子,他的家人知道嗎?」

「他家人要是知道小哲的存在,一定會帶走他,他答應過讓兒子跟著我,所以保密。」聽她口氣親暱地提起「唯復」,像一記當頭棒喝,打醒安詠竺,對方終究是個和她搶男人的女人,她臉色轉趨嚴肅。

蕭宜柔點點頭。「唯復把妳藏得很好,不但沒人發現他已經當爸爸,甚至沒多少人知道他身邊有個女人,我只知道你們始終在一起,但要不是那晚見到妳,我還不曉得他把妳藏在這裡,徵信社也沒辦法這麼快找到妳。」

「所以妳來找我,是為了什麼?是誰要妳來的?」

「沒有任何人要求我,是我自己想來和妳談談。妳應該很清楚我的目的,我就直說吧,唯復和我談過,想取消我們的婚約,我沒答應,這件事妳知情吧?」見安詠竺頷首,蕭宜柔續道:「希望妳勸他,讓他同意我們的婚事。」

「妳覺得我會願意這樣做嗎?」安詠竺苦笑。

「別急,先聽完我的條件,我和他結婚後,我不會要求妳離開他,你們之間一切照舊,他可以來看妳,莫家不會帶走孩子,只要在檯面上我是他的元配,夜裡他睡在誰的床上,我不在乎。」

「換句話說,我們的模式就像當年他父母那樣……」如此條件是安詠竺始料未及的,愣愣看著眼前女人聰慧而異常冷靜的神情。

「差不多,所以就像他父親和大媽那樣,我和他必須有孩子,藉此穩固雙方家族的關係,因此我得和他上床。我這年紀,要懷孕恐怕不容易了,最後可能得做人工受孕,所以我和他上床的次數不會太多,這樣妳應該能接受吧?」

接受哪個部分,婚姻還是上床?安詠竺很迷惘,她猜對方來要求她放棄莫唯復,她沒猜錯,可對方的口氣卻像在做交易,還把親密關係說得像摸彩,摸不中還可以黑箱作業,照樣拿獎品——孩子,她視作心肝寶貝的感情結晶,在對方口中只是兩方利益的保證書。

這種冷血的態度令她感覺涼颼颼的,她想捍衛他們的感情,卻忽然找不到應該奮力吶喊的字句,因為對方並未要她放棄,但這種狀況是她能接受的嗎?

「妳……愛唯復嗎?所以想嫁他?」她揣測著,若是她,絕不願意讓不愛的男人碰自己,遑論積極進行人工受孕,會願意懷他的孩子,這女子對他還是有點感情吧?

「我欣賞他,但不愛。」蕭宜柔很坦然地搖頭。「我家人很中意他,我跟他也熟,既然要聯姻,嫁給認識的總比嫁給不熟的對象好,日後比較好溝通,所以我才來拜託妳。」她忽地輕笑。「其實,我跟他提過一個條件,只要他答應,我可以放棄這婚事,讓他娶妳,但他拒絕了。」

依她對學長的了解,他不會輕言放棄,他會拒絕,想必這條件太艱難。

她的緘默被蕭宜柔當作猶豫,不禁勸她。「請妳為他想一想,妳應該很清楚,他努力多年為的是什麼?是取得莫氏集團,而妳無法幫助他,他有才能,妳捨得看他被埋沒嗎?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他若是取消婚事,我家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這幾年的成績不錯,所以他誤以為他有足夠籌碼,可以放棄和我的婚約,但他錯了,請妳阻止他,別讓他做傻事,好嗎?」

對方苦口婆心,安詠竺聽得心驚膽戰,覺得自己像耽誤他的罪人,她若堅持不和他分開,就會害他失去辛苦打拚的成果,只要她妥協,她不但不必失去他,還可以光明正大和他相愛,從此不再煩惱被拆散,聽起來好誘人……

「我不會阻止妳和他相愛,這樣還不夠嗎?」

但愛情的結局,不是兩個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嗎?三個人——這不是結局,而是三個悲劇的開端,他父親的三角關係還不夠她警惕嗎?

何況,她不喜歡他睡在別的女人床上,光想像就……一把火,酸酸的。

她毅然望住面前那張麗容。「所以妳不愛唯復,卻願意順從家族的安排,把妳的婚姻犧牲掉?妳對自己的婚姻沒有想法嗎?」

「順從家族的安排,就是沒有想法嗎?」蕭宜柔嘲弄。「我當然考慮清楚了,唯復條件很好,我不覺得這算是犧牲。」

「但妳先前和情人私奔,那麼勇敢地追求妳想要的——為何現在願意被當成棋子?妳已經放棄追求所愛了嗎?」

「我沒有放棄,是我愛的人放棄了我。」

「所以妳就放棄自己嗎?」

蕭宜柔猛覺得被一根釘子刺進最隱諱的傷疤,她語氣倏地轉硬。「安小姐,我今天不是來討論我的事——」

「但妳要介入我和唯復,就該聽聽我的意見。要是妳真的和他結婚,將來愛上別人,又要怎麼辦?學唯復的大媽在外面養男人嗎?這樣對他不公平啊!」

「要是我有選擇,我也不想這樣——」

「為什麼妳沒有選擇?妳的條件比我優越一百倍,比起我,可以更自由去逐夢啊!妳為什麼要將就這種婚姻?妳不是也被愛過嗎?那種被愛的感覺,那種怦然心動的期待,被呵護珍惜的甜蜜,全心全意為彼此付出,和他相互體諒扶持,就算有很多阻礙,就算大家都不看好你們,只要他溫柔地注視著妳,妳就不害怕,覺得世界完美無瑕,覺得妳是全宇宙最閃亮耀眼的星星!妳也有過那種感覺的,不是嗎?」

激動的嗓音微帶哽咽,安詠竺雙頰泛紅,熱烈感性地望住那冷漠的美顏。「我一直……都被愛著,雖然我和他的差距很大,我還是不想放棄,我相信我們會幸福的!平凡的我都敢追逐想要的幸福,為什麼妳反而不敢?妳不期待愛情的美好,不想要只屬於妳的幸福嗎?如果不心存嚮往,不去追求,幸福怎麼會來?」

這樣沒頭沒腦、激動熱血兼一廂情願的發言,竟教蕭宜柔心口泛熱,美眸起霧,她動容地望著這張熱情臉蛋,這就是被深愛的女人的氣魄嗎?她為自己的愛情奮鬥時,也曾有過這樣燦爛、美麗至極的堅決神情嗎?

她輸了。明明來說服這女人合作的,現在她說不下去了,苦笑。「妳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可是,她有點喜歡她,這番話令她想起自己現在是有心動的對象,但她裹足不前,這對象的難度太高了,比她先前的戀人還……難。

「啊?」安詠竺愣住,這是褒或貶?但對方語氣很和藹。

「如果妳是想說服我放棄唯復,沒用的。問題不在於我,而是妳不放手,唯復需要和我的婚姻,這點我保證沒有騙妳。該說的我都說了,妳自己好好思考吧。我先走了,打擾了……」蕭宜柔搖頭示意不必她相送,最後向屋角的樓梯望了一眼。「你們兒子的事,我會保密的。」語畢,她起身離開。

安詠竺掩上大門,吁口氣,情緒稍微冷卻。剛才怎麼突然激動了?大概是有點生氣吧,聽一個衣食無虞的富家千金自怨自艾,真讓她內心不平衡,雖然人家情路也不順,但肯定沒有她的崎嶇坎坷,結果按捺不住就開口了,發表了一篇非常慷慨激昂卻完全沒有建設性、也解決不了問題的演講。

她苦笑,蕭宜柔揭露了冷酷的現實。原來這樁婚事對學長有這麼重要?他隻字不提,肯定是不想讓她擔心吧?可是被隱瞞的感覺比擔心還要糟,他還瞞了她多少?獨自承擔了多少?他讓她沉醉在兩人相守的美夢裡,而讓別人來告訴她,她其實是他的絆腳石。她明白,他是愛護她,卻教她感覺自己很沒用,真正為他們的愛情在奮鬥的是他,她其實只是個啦啦隊。

她可以爭取他們的愛情,卻無法替他競爭前途,明知他會很辛苦,會失去重要的事業,要他犧牲這麼多來成全兩人的感情,她實在無法再高喊愛情萬歲。她再堅持下去,是不是很自私?那就放棄嗎?真要說服他娶蕭宜柔嗎?好不容易走到現在啊……她好徬徨,也好不甘心。

濃濃無力感令她嘆氣,她回過頭,猛然發現兒子竟坐在樓梯上。她奔過去。「小哲?我不是讓你上樓吃點心嗎?」兒子都聽見了嗎?

「我不想吃……」小男孩搖頭,臉頰略微泛紅,眼神呆滯,很明顯精神不濟。

她一凜,探向兒子額頭。「你發燒了!」

★★★

安詠竺帶著兒子上醫院時,莫唯復剛趕到另一所醫院,探視受傷的地主。

掛彩的地主有兩位,因為只是皮肉傷,精神好得很,見莫唯復來探視,拉開嗓門就指責,帶著傷罵得可就理直氣壯了,還驚動院長來關切。

莫唯復無動於衷,慰問的表面工夫做過,再對追來採訪的記者發表過道歉言論,他就把事情丟給下屬處理,逕自覓了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打手機交代公事。

今天的衝突顯然是刻意的,從會議一開始,地主們就砲聲隆隆,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手下的主管會失控,也是地主先挑釁,地主先扔水杯、動手推人,才演變成肢體衝突。

黃先生不在鬧事的地主之列,他今天根本沒出現,抗議最烈、最蓄意挑釁的那幾個,名下土地都是開發案的重點,他一一記住。

他又試著撥給大哥,他從昨天就有些疑問想問大哥,但大哥度假去了,聯繫不上,現在還是轉進語音信箱。集團內的不成文規定,主管即使休假,也不該找不到人,他懷疑大哥是故意躲他。

下一步呢?他思索著,片刻後發現自己拿著手機發呆,在手機表面的倒影上,看見自己沉鬱的眸心,應該嚴肅憂煩的表情,卻有一抹脫軌的期待,若有所盼,盼誰?盼大哥回電嗎?不——他忽明白,他是在盼安安的電話。

她肯定知道協調會出狀況了,平常的她一聽說他工作有問題,或集團有什麼不利他的集團決策,都會立即打來關心,她的鼓勵打氣,比什麼都令他心暖,但今天他的手機遲遲沒有動靜——響了!

他一喜,看清來電號碼,卻是父親。

「我在急診室外的停車場,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談。」

父親肯定也聽說稍早的混亂了。他從隱蔽出口離開醫院,來到停車場,尋到父親的座車。

等兒子上了車,莫父示意司機下車把風,平靜地開口。「剛才協調會的新聞出來了,都是負面消息。」

「那當然,記者訪問二十個地主,有二十份氣憤的指責,我一個人的解釋很渺小。」莫唯復嘲弄,吁口氣,疲憊地抹抹臉。「有什麼事不能在電話裡說?」

「是關於你的婚事,我還沒告訴蕭家人,希望你再慎重考慮。」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不會改變決定。」他口吻平靜而萬分篤定。

「別急,聽我說完。這些地主無非就是要錢,他們要多少,你報給我,我統統批准。往後這案子有任何問題,你需要任何幫助,都直接上報給我,我會保你平平安安、風風光光通過這一關。」

父親從不曾這麼公開而大動作地給他協助,莫唯復震驚,隨即領悟父親的用意。「交換條件是要我娶宜柔?」

「網路上連署參加明天遊行的人越來越多,情勢對你不利,如果再失去蕭家的支持,對你打擊太大,會被你哥哥們乘虛而入,他們知道我把你視為接班人,會想盡辦法把你壓到底,往後你想翻身就難了,你好不容易有現在的成果,也不希望前功盡棄吧?」

「我若不答應娶宜柔,你就不幫我?」

莫父凜容。「我也不想這樣逼你,但你自己要知道輕重,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又緩下口氣,對兒子循循善誘。「昨天我是有點激動了,後來想想,你只是重感情,也不是壞事,這樣吧,帶你學妹來見我,我打算送一幢別墅給她,離你辦公的地方近,你們可以時時見面。蕭家那邊,我也會打點好,不讓他們為難她,這樣你滿意了吧?你不會要我這老頭求你吧?」

莫父焦躁地撫額,連連嘆氣。「你哥哥們若這樣胡攪,我才懶得管,你跟他們不同,你明白我有多怕你毀了自己嗎?」

莫唯復驚訝地聽著,他明白,第一次聽到威嚴的父親這麼焦急,放低身段來跟他商量,父親是真的擔心他也在乎他。他和父親的感情不濃,但父親顯然私心偏愛他,或許是出於男人對男人的賞識,親情成分仍然不多,但他滿足了。

他誠懇道:「爸,謝謝你。昨天我也不對,不該對你那樣說話。」

聽兒子口氣鬆動,莫父欣慰,喜道:「那不要緊,都還來得及——」

「但我還是不能娶宜柔。」

「不然你還要什麼?」莫父變了臉色。

「我只要安安。」對著橫眉豎目的父親,莫唯復沉穩道:「我想要她,我要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要人看見她就想到她屬於我,她陪我十年,我想要她繼續陪著我,在我登上最頂峰,領導莫氏集團時,與我分享所有的成功和喜悅。」他勾起唇角。「我的野心,比你想的還要大。」

「我看你是在作夢!」莫父氣得說不出話。

「爸,我明白你的顧慮,開發案的確是關鍵,要是蕭家就此抽手,而我搞砸了,會讓人質疑我的能力,相對地,只要我能做好它,就證明我不需要依靠旁人,安安嫁給我,也就不需要承擔任何壓力。」

「你就這麼有把握?」

「事關安安,和你剛才提到的接班人寶座,我可不會拿來開玩笑。」他自負微笑,還有件事,也該讓父親有心理準備了。「其實我和安安有個兒子,今年上小學了。」

莫父驚呆了。

「安安害怕你會帶走孩子,讓孩子捲入我們家族的紛爭,所以我一直隱瞞,等開發案塵埃落定,我會帶他們來見你。」他感性地道:「爸,我想佔有整個莫氏集團——但我的人生,只想被安安佔有,要是你能認同安安,我會很快樂的,也許,比成為下任莫總裁還要快樂。」

下了車,寒風颳面,莫唯復只覺神清氣爽。他帶下車的,不只是撥雲見日的感情和心情,還有父親的手機。

現在他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開發案。它是他事業的關鍵,也是他為她鋪的路,除了徹底勝利,沒有第二條路。

他鬥志高昂,而且勝算在握,此時,格外想聽她的聲音。

他漫步走回醫院,一面檢查父親手機裡的號碼,一面愉快地撥給安詠竺。

「學長?」她聽起來有些疲憊。「啊,我原本要打給你,問問協調的狀況,忙得忘記了……」

「嗯,報社那裡很忙吧?」

「還好,不過我提早回家了,小哲感冒,我帶他來看醫生,剛拿完藥。」她輕笑。「他挨一針,哭了好久。」

「他還好嗎?」他也笑了。

「還好,就是小感冒而已。學長……」她躊躇著。「蕭小姐來找過我。」

他錯愕。「什麼時候?」

「我剛和她談完。她告訴我,你和她的婚事非常重要,要是你放棄,會影響你在集團中的地位和勢力,她的家人甚至可能會為難你,真的是這樣嗎?」

「她太誇張了,聯姻這種事也是要你情我願,就算聯姻不成,兩家往後合作的日子還長,蕭家人不會這麼短視的。」他不想讓她擔心,避重就輕地哄她。「她還說了什麼?」

「沒了,就這些……」

「安安,別瞞我。」他敏銳地察覺她語氣不對勁。「她還說了什麼?」

「那不重要。學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事?」

「這是我的問題,妳沒必要知道。」

安詠竺苦澀咬唇,好鬱悶。他的口吻雖然獨裁,但她聽得出其中的防備和保護,他防著她知道實情,將她保護得滴水不漏,他的辛勞、煩惱和煎熬,都不欲她知曉,他承擔一切,卻不要她分擔一點點。

她不喜歡他瞞著她,但不能怪他,因為他很清楚,即便說了,也無法改變她對此無能為力的事實,反而增加她的壓力。她為此鬱悶,但也不能洩漏任何沮喪,怕讓他擔心,她不想再讓他增加負擔了。

自己原來是所愛的人的負累,還有比這個更折磨內疚的事嗎?

心酸得無以復加,她竭力忍耐,害怕被他發現,這時候,她還能為他做什麼?只有——

「學長……我愛你。」

「……我也是。」總讓他悸動不已的三個字,卻因為她幽幽的語氣,聽得他心驚肉跳,他急促道:「安安,妳聽好,無論宜柔對妳說什麼,我和她的婚事是鐵定要取消了。我不會娶她,也不會娶任何別的女人,我不要任何商業聯姻,我想要的只有妳,一直都是妳,妳明白嗎?妳明白的吧?」

但她沒有回答,她彷彿根本沒有聽進他焦急的話語,只輕輕地說:「學長,要是我們最後還是不能在一起——」

「妳為什麼說這種話?」怒意陡然升起。

「為什麼不能說?只是假設啊,還是你剛剛都只是哄我?你其實還是要和我分手?」

他噤聲,她輕聲道:「我就要三十歲了,和你在一起十年,我生命的三分之一給了你,隨著時間過去,你會變成我人生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但是,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唯一。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若是我們真的無緣……我不怨你。」

他好像聽見輕微的哽咽?她在哭嗎?他心猝然揪緊。「安安——」

「好了,我得去照顧小哲了,他還沒吃藥呢。」她語氣忽然又轉為若無其事,殷殷叮嚀他。「你工作小心喔,記得穿暖和一點,別太累,別勉強自己。」她很快掛斷了。

一剎那的寂靜,卻有無數不安同時湧進他心中。他繃緊臉,深邃眼眸如看似寂靜的海洋,底下暗濤洶湧。

她為什麼要假設他們可能無緣?也許是蕭宜柔突然造訪,令她慌了,她還是不安心,她心底還是藏著被拆散的憂慮。

可他立即向她解釋了,努力剖白他的心意,竭力說得清楚明白、執著堅定,他許了諾,她都聽見了,為什麼他還在她的聲音裡,聽見分離的預感?

肯定是他聽錯了,也許是他將內心的不安,投射到她的語氣裡,他才剛被父親責難過,父親不認同她,令他失望,他可以無懼面對工作上各種棘手的阻礙,但只要牽扯到她,哪怕是這麼一點小挫折,都足夠教他情緒動盪、久久徬徨。

她明白嗎?堅強的他,其實是這麼輕易因她而動搖,他也會有似孩子般脆弱無助的時刻,而她是他的定心丸,她隨意一句朝氣蓬勃的話語,就能令他打起精神,當她消沉,他也會感覺灰心失落。

他苦笑。但現在不是隨她沮喪的時候,還有太多事等他處理,只要熬過這兩天,他會第一時間飛奔至她身邊,摟她入懷,給她無盡的保證和安慰,抹去她的所有疑慮,只要熬過這兩天——

他收起手機,口袋裡揣著父親的手機,他毅然一抿唇,快步走回醫院裡。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25 PM


第八章

莫唯復本想抽空回家看安詠竺和孩子,但公事忙得他走不開。

他熬夜和部屬研擬對策,設法將遊行對集團形象的傷害降到最低。他再打給大哥,大哥毫無回音。他又試圖聯繫黃先生,對方彷彿人間蒸發了,無影無蹤。

早上十點多,遊行人群集結到莫氏公司門口,保全人員在公司門口站崗,現場有警察維持秩序,還有看熱鬧的民眾、採訪的記者,浩浩蕩蕩幾百人,聲勢有點嚇人,莫氏集團的發言人已經出來安撫過兩次,雙方仍無共識。

莫唯復待在六樓辦公室,從窗口就能看到下頭遊行的動靜。辦公室內,主管進進出出,牆上的液晶電視播放遊行的轉播新聞。

片刻前,他終於拿到大哥私人招待所的名單。他研究名單的日期,與大哥的行程比對,再回想吵得最凶的幾位地主,加上黃先生那張照片——所有線索匯集,他想通了。是大哥想陰他。

可惜,功敗垂成,現在他要反將一軍了。

謝特助幫他送早餐進來,看上司鎮定自若,不禁佩服。「老大,你好像不太擔心樓下的狀況?」平平是第一次經歷這種陣仗,他緊張兮兮到門口看了好幾回,怎麼老大這麼冷靜?

「有必要擔心嗎?你如果仔細聽過他們的訴求,其實翻來覆去的就是那幾個,雖然有要求莫氏離開的聲音,但是一有人提起,馬上就被岔開話題,這些人不是真心反對開發,遊行只是對我施壓,他們不會做得比昨天更過分。」

「那他們要什麼?」想起之前實地勘查時,上司的一番話。「錢嗎?」

莫唯復嘲諷地揚唇。「你不覺得這遊行很詭異?打著環保的神聖口號,卻不要我們走,這些人都沒發現自己被利用嗎?」望著送上的早餐和熱咖啡,他熬夜已喝了不少咖啡,感覺不舒服,香噴噴的西式早餐聞了很反胃,他還是選擇熱咖啡,昨晚睡得不多,他需要振作精神。

他讓特助離開,而後再次撥給大哥,又被轉到語音信箱。

他改拿出父親的手機撥號,真神奇,不到十秒鐘就有回應。

「爸?你找我?」莫大哥嗓門不小,聽起來精神抖擻。

莫唯復暗暗冷笑。「大哥,是我,不是爸。」

「老三?怎麼是你?」莫大哥很錯愕,他口氣不悅。「爸呢?」

「爸不在。我的手機好像有問題,打給你都不通,就跟爸『借』了他的手機。我想跟你談我手上現在的開發案,就是你和二哥辦過的那個。」

「喔,怎麼了?難道你也搞不定?你不是我們莫氏集團的中流砥柱嗎?連你都沒辦法,那我們莫氏豈不是要完蛋了?」莫大哥幸災樂禍。

他懶得做無聊的口舌之爭,單刀直入。「地主之中有一位黃先生,給了我一張照片,拍的是你的招待所,我追查照片來源,你猜猜,我發現了什麼?」

「發現什麼?」

「發現開發案要轉給我的消息剛出來,兩天後,你就在你的私人招待所款待了幾位地主。你我向來各走各的,我猜你不是對他們好言相勸、請他們配合我,而且這個時間點,要幫二哥也太遲了吧?」

「所以呢?」莫大哥語氣仍舊強硬。

「你非要我說破嗎?」莫唯復冷笑。「你宴請過的那幾個人,處處跟我作對,是你煽動他們吧?你告訴他們說我想搶功,什麼條件都會答應,他們可以乘機哄抬價格,對不對?」

「哈!我是招待過一些人,但你瞎猜這些,證據在哪裡?」莫大哥嗤笑,口氣卻有點不自在。

「我沒有證據,這些都是我的推論罷了,不過這幾位先生正在辦公室外,我可以立刻請他們進來談,不但答應他們要求的價格,還額外加碼,請他們暢談你的豪華招待所半日遊。黃先生似乎在裡頭偷拍了不少照片,他應該會願意賣我吧?當然,我不會忘記請爸到場觀賞,看他的長子如何妨礙集團的開發計劃,順便請他評估,你造成我們多少損失?」

手機那頭沉默了,只聽到緊張的呼吸,口氣軟化。「……你想怎樣?」

「地主們提的條件,我全都照准,但要你買單。」誰捅出的樓子,由誰負責,非常公平。「我已經算好這筆額外支出要多少,稍後就把數字傳給你,十二點之前,我要看到這些錢轉到指定的帳戶,只要逾時一分鐘,你就等著爸去找你興師問罪。」

那端的呼吸更急,像個憤怒的風扇,非常不甘心,但又畏懼父親。「只要我匯款,你不會把這事告訴爸?」

莫唯復森冷微笑。父親最忌諱自家人扯後腿,一旦知道此事,大哥算是和總裁寶座徹底無緣了,是大哥咎由自取,怪不得他——

冷峻的目光不經意掃向窗外,遊行人群還在吵嚷,其中有個小男孩,那身影很眼熟,他一愣——不,他看錯了,那不是小哲。

大哥害他白費心血、白耗時間,可是,他來到這裡後,不是沒有好事發生。

他眸光微閃,冷峻的視線揉入點滴暖意。他在這裡最大的成就,不是開發案,是終於不必再隱瞞他為哪個女人癡狂,而他們有個可愛至極的孩子。

「記住,十二點整,只要少了一塊錢,就堵不了我的嘴。」勉強答應保密,他掛斷通話。

想起她,冷硬的心腸就軟了一半,趕盡殺絕的念頭就淡了,大哥逃過這一劫,大概永遠不知道是託誰的福吧?

他一早打過電話給她,她口氣不似昨日的無精打采,令他也安下心來,她說兒子反覆發燒,今天請了病假,現在應該去看過醫生了吧?他要快點結束這邊的事,回去看他們。

他一口飲盡咖啡,胃卻更痛。他皺眉擱下杯子,撫著胃部,按下內線,吩咐助理。「去做準備,十分鐘後,我要召開記者會。」

★★★

兒子一早退燒了,但安詠竺不放心,還是帶他去看醫生。回家路上,她特地繞路,經過莫氏集團所屬的公司,遠遠望見抗議人群,她輕抽口氣。人比她預計的還多!

「馬麻,我們也要參加遊行嗎?」因為感冒藥的效果,安閔哲睡眼惺忪。

「沒有,我只是看看而已。」學長在哪裡?她牽著兒子小手,走近人群,張望著尋找莫唯復,同時留意蕭家人的蹤影。

沒看見蕭宜柔,她鬆口氣,但也沒看見任何蕭家的人馬,這意味著他們今天並未出面幫助學長,這令她暗暗著惱。蕭宜柔既然把兩家聯姻說得勢在必行,蕭家怎麼可以袖手旁觀?太沒義氣了。

她沒看見莫唯復,卻發現站在外圍的萬仁丞,她快步走過去,揚聲喊著。「總編輯?」

萬仁丞回頭,訝異道:「安安?妳不是不來參加嗎?」

「我帶小哲去看醫生,順路過來看看。現在情況怎麼樣?」

「發言人出來過兩次了,但還是不接受大家的要求,看起來還有得耗。」知道她最關心哪個人,萬仁丞搖頭。「他沒露面,但人應該是在辦公室裡。」

所以雙方依然僵持不下嗎?安詠竺嘆氣,突然,吳綺紅不知從哪邊冒出來,就往她手裡塞小旗子和標語布條。

「安安,妳也來啦?喏,既然來了就一起來喊!小哲也一起來!」

「呃,我只是路過看看……」安詠竺尷尬地推拒。

「幫忙喊五分鐘也好啊!妳總能撥出五分鐘吧?」

「妳不要為難她。」萬仁丞插口,拿走安詠竺手中被硬塞的遊行道具。

「我哪有為難她?這是大家的事情啊,身為在地人,幫忙喊幾聲是應該的吧?」吳綺紅插腰,冷眄總編輯。「喔,你心疼安安啊?怕她細皮嫩肉吹不起風?還是怕她嬌滴滴的嗓子受傷?」

「妳想說什麼,直說吧!」萬仁丞冷冷道。

「我想說什麼?我這不是正在說嗎?」吳綺紅咬牙切齒,嫉妒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幹麼你每次跟安安都有說有笑,看到我就一張死人臉!」

「因為妳的所作所為讓我笑不出來,安安比妳可愛多了——」

「啪」,一記憤怒巴掌打歪萬仁丞的臉。

「你這混蛋,跟我在茶水間做了三次,才來嫌我不可愛!你去死啦!」吳綺紅尖叫,眼眶殷紅,驀地一跺腳,轉頭就跑。

萬仁丞被打傻了,兩秒後,他懊惱地發現自己說了什麼,拔腿追上去。

完全被晾在旁邊的安詠竺,美眸驚奇地圓瞠,呆立原地,直到冷風灌入喉嚨,才發現自己的嘴張得有多大,趕快合上。

呃,她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不得了的大八卦……竟然是在同事們每天出入的茶水間……紅唇不禁彎起,唉呀,總編輯跟紅姊挺相配的嘛,幹麼瞞著大家?

她望望四周,即使學長出現,也很難跟他說到話,她還是帶兒子回家吧。

她伸手拉兒子,卻拉了個空,低頭看身畔,兒子呢?「小哲?小哲?」

聲聲驚慌的找尋被寒風吹散,被嘈鬧人聲扭曲,傳入莫唯復耳中時,只剩不具意義的模糊音浪。

他隱身公司大門後,望著外頭人群,正靜候助理準備記者會。如他所料,沒有爆發肢體衝突,開完記者會,平安收場,就結束了。

他感覺暈眩恍惚,有點冒冷汗大概是因為沒睡好又沒吃早餐,血糖太低了,只要再熬十分鐘,不要出亂子,只要十分鐘就好——

然後毫無預警地,一個小男孩奔入他的視野,孩子和一個正激動跳腳的男人擦撞,男人渾然不覺,孩子卻被撞倒,滾到離大門還有幾步的地方。

小男孩爬起來,手心擦破了,額頭有血,莫唯復呆愣——是小哲?

他以為自己又眼花了,但那熟悉的眉眼確實是他兒子,血跡沿著那白淨額頭淌落,觸目驚心,稚氣的五官揪緊,小身軀顫抖,顯然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他眉頭擰起,他太清楚兒子有多會哭,這一哭會驚動眾人,一個在遊行現場受傷大哭的小孩,足以挑動群眾情緒,緊張氣氛立即升高,場面隨即失控——

他一凜。他還配當個父親嗎?他的兒子受傷了,他竟然在盤算兒子哭了會不會令他難下台?

他推開大門奔出去,抱起兒子,不料小傢伙抬頭看見他,猛地掙扎。

「小哲?你做什麼?」生怕兒子跌落,他抱得更緊。

「唔——」小手拚命亂推他,想掙脫他。

旋即有人發現莫唯復抱著一個小孩,孩子額頭流血,有人嚷起來。「喂,放開那孩子!你想對他做什麼?!」

一堆人聲勢洶洶地圍上來,認定莫唯復想傷害孩子,拉他、推他、扯他,他的眼鏡掉了,來不及解釋,只能竭力用身體保護兒子,猛然察覺有人伸手來搶小男孩,他又驚又怒,吼道:「你們不要拉拉扯扯,萬一打傷孩子怎麼辦!」

他這一吼,喝止眾人的混亂,一個中年婦女叫道:「你快把孩子放下來!」

他沒理會,焦急地低頭審視兒子——小人兒渾身僵直,嚇傻了嗎?但細白牙齒緊咬著唇,晶瑩淚珠在眼中滾來滾去,堅決不肯掉下,顯然是在死命忍著不哭,不是最怕痛的嗎?

「小哲?」他輕喚,兒子卻不理他、不看他,僵硬的小身軀就維持這個姿勢,彷彿正在做出某種宣告,而後飽含淚水的大眼睛望見奔來的母親,顫抖起來。

「小哲!」安詠竺終於趕到,她看到整個經過,卻花了不少工夫才擠過人群,看到兒子額頭的傷口,她倒抽口氣,再看到抱緊兒子的男人,渾身狼狽凌亂,她的心疼加倍,他是為了保護兒子才……

四周氣氛仍緊繃,她不敢多說,向孩子的父親伸手。「把孩子給我。」

莫唯復這才交出兒子,小男孩投入母親的懷抱時,很有禮貌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謝謝你,叔叔。」

莫唯復愣住,被這聲「叔叔」震撼心扉,驀然明白為何兒子不讓他抱,因為他們不在家中,兒子在家門外不會認他,他也不會認兒子,多年來一直如此,父子倆在家門外形同陌路——

安詠竺明白兒子的用意,她配合地對呆愣的英俊男人點點頭。「謝謝你,莫先生。」而後抱著兒子火速離開。

直到遠離現場,安閔哲才悄悄在母親耳邊說:「馬麻,我沒有哭喔——」

「是啊,你今天怎麼這麼勇敢呢?媽媽好為你驕傲喔。」兒子是被湧上的人群嚇呆了吧?她忍著心疼的淚,小心翼翼擦去兒子額上血跡。

「因為,剛才大家都在拉把拔,以為是他欺負我,我要是哭了,大家不是會更生氣嗎?所以,我不可以哭……」焦慮的大眼睛還是忍著淚水,惦記著父親,頻頻回首張望。

她驚訝,原來兒子並不是被嚇呆?她怔怔看著兒子的小臉流露不曾有過的堅毅,晶亮眼神彷彿透露小腦袋的積極思緒,並沒有被嚇壞,卻是在冷靜思考,分析狀況,強忍眼淚,是因為怕父親被責備?小傢伙原來是在用他的方式,努力地保護父親。

她驀地鼻酸,哽咽。「你好乖,做得很好,爸爸知道了一定也很高興——」

她的讚美並未令兒子開懷,小小眉頭卻皺得更緊了。「馬麻……把拔問過我,說要是有一天,他離開我們,我要跟著誰。我說我會跟著妳,

我要保護妳。」想到剛才眾人那樣凶狠地拉扯父親,難過地吸吸小鼻子,疑問裡帶著哭腔。「可是誰來保護爸爸?」

兒子始終沒哭,但她哭了。

而莫唯復呆立原地,看母子倆走遠,鄉親們散開了,那聲「叔叔」卻還在他心頭震盪。兒子這一聲挽救了現場氣氛,追打他的人都停手了,他漸漸會意,兒子忍住的眼淚、刻意的道謝,都是為了幫他緩頰。

他恍惚地想,他把兒子教得很聰明懂事,是不?兒子明白這場遊行的重要性,明白眾人對父親的敵意,他其實無須顧慮兒子會令場面惡化,兒子早就想到了,還比他想得周全,那句「叔叔」,充滿了孩子的貼心和智慧——彷彿一刀刺入他胸膛,挖空了他,狠狠刺痛他,他氣息逆了,猛地反胃咳嗽,想吐。

他到底是個多失敗的父親?竟令兒子在最害怕的時候,不敢向他求助?令兒子在最需要他時,卻不敢依靠他?他猛地憤怒,憎惡自己,他真是混帳至極!

保全人員上來勸退激動的鄉親們,謝特助撿起莫唯復掉落的眼鏡,早就被踩碎了,低聲在他耳邊提醒。「老大,記者會準備好了。」

記者會?他茫然,望著助理遞來的麥克風,望著底下的人群,幾百雙眼睛望著他,等著他開口。

他沉聲道:「……我無條件同意各位的一切訴求。」

民眾歡呼,好刺耳,他只覺茫然空洞。他的一句話,左右這麼多人的情緒、掌握這麼多利益,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成功?但他為何感覺不到滿足?為何想起兒子那句稱呼,胸口發慌發痛?

「……這次開發案歷經很多風波,傷害了地方對莫氏的信任,我深感抱歉,為了證明莫氏的誠意,也表示我對此負責到底,我將長留此地,從度假飯店的動工到落成和營運,每個細節我都親自處理,以保證我的承諾不會跳票——」

底下一陣議論紛紛,謝特助驚愕。這不是預先擬好的說詞啊?主子從來沒說過要長留此地啊?他愕然看著主子,主子的眼神很異樣,繼續說。

「安安……我知道我欠妳和孩子很多,我說什麼都無法彌補你們,在這裡說這些,也許很狡猾,彷彿我在藉機討妳的原諒,但我不說,怕沒有機會了……」猛地喉頭發癢,他掩口咳嗽,一些稠熱的東西湧入嘴裡,他放開手,掌心染上血跡,是兒子的吧?但台下有人驚呼,他皺眉,幹麼大驚小怪?

他望著一具記者的攝影機,彷彿透過那反光的鏡頭,看見他摯愛的女子,他低沉續道:「學妹,從一開始,就是妳追著我,也是妳先說我愛你,往後讓我追著妳,好嗎?這一次,讓我先說,我愛妳……」

他沒說完,猛然劇烈咳嗽,一口血噴出來。

★★★

安詠竺眼睜睜看著電視螢幕裡的男人嘔出血來,倒了下去。

她正坐在急診室裡,抱著來縫傷口的兒子,看見新聞轉播,一瞬間她面無人色,兒子目瞪口呆,一齊被嚇傻。

十分鐘後,莫唯復被送到同一處急診室,謝特助、一群主管、保全人員跟著湧入,還有大批記者守在急診室外。

安詠竺很急,很想看他,卻被莫家的保全人員擋住,她抱著兒子在布簾外團團轉,跟護士探問,拉長耳朵偷聽,什麼也沒聽見,只看見醫生護士不斷進出,人人臉色凝重。

「馬麻,把拔是不是要死掉了?」安閔哲驚恐地顫聲問,在他的認知裡,病重得快死掉的人才會吐血。

「沒有,不會的,他只是身體不舒服。」她斷然否認。一定是小問題吧?他平日生龍活虎,如果是什麼嚴重的疾病該有徵兆,她早就注意到了。可是他嘔血了,小毛病怎麼可能嘔血……電視反覆播放他嘔血的畫面,看得她心驚肉跳,而他最後那幾句話,怎麼聽都像是……遺言……

然後莫老太爺、莫父、蕭宜柔也都趕來了。蕭宜柔看見她,驚訝地問:「妳怎麼沒進去陪唯復?」

「他們不讓我進去。」她苦笑。

蕭宜柔二話不說,拉著她走進布簾裡。

於是她終於看見他了——他閉著眼,面無血色,平日的活力彷彿都離開了他,他臉色壞得可怕。

醫師站在床邊說話,莫老太爺、莫父和謝特助全神貫注地聽著。

安閔哲掙脫母親,撲上病床。「把拔!你不要死——」他摟住父親脖子,哇地放聲大哭,剛才強忍的眼淚,一股腦兒飆出來。

哭聲驚動了莫唯復,他吃驚地睜開眼,看頭上貼紗布的兒子巴在自己身上大哭,他疲憊墨眸掠過驚詫,伸手抱住哭泣的小傢伙。兒子怎會在這裡?

然後他看見了最思念渴慕的女子,眸光定在她身上。

她眼色哀戚,兩腮透著傷心欲絕的紅,一步步向他走來。她目眶殷紅,絕望的淚光在眼底閃爍,緊咬著唇,望著他渾不似平日神采飛揚的臉,她心亂如麻地揣測是什麼病?是絕症嗎?該不會是癌症?她胡亂地跟想得到的任何神明祈禱,天啊,請不要讓他死去,她什麼都原諒他,他要娶誰都無所謂,她不計較,她不在乎,她只求他能活下去——

蕭宜柔問醫師。「請問,唯復是什麼毛病?」

醫師皺起眉頭,嚴肅地看了床上病人一眼,緩緩地說:「胃潰瘍。」

啊?一顆悲痛的淚剛滾出安詠竺眼眶,凍結在錯愕的俏臉上。

謝特助解釋道:「老大幾年前做健康檢查時,就發現胃有問題,醫生說他生活太緊張、壓力大,飲食習慣也不好,喝太多咖啡,總之他的生活充滿對他的胃有害的東西,醫師警告過他要好好療養,他卻沒放在心上。」

胃潰瘍?只是胃潰瘍?心弦一鬆,安詠竺驀地腿軟,眼淚不受控制地猛掉。「可是他剛才吐血——」

「這是症狀之一,從病人各項症狀來看,應該是胃潰瘍沒錯,拖得太久了,挺嚴重的。當然詳細情況還要進一步檢查。」醫師解釋。

「所以他……」美眸惶惶地望向蒼白的他,兒子還黏在他身上哭。

「死不了?」蕭宜柔代替醫師回答,鬆了口氣。

「胃潰瘍不是大病,但是不好好治療的話,也是可能惡化成胃癌。莫先生需要住院,做更多的檢查。」醫生轉頭吩咐護士。「首先是胃鏡——」

「謝特助……」莫唯復終於開口,本來就每天發疼的胃正在天翻地覆,他語氣疲憊乏力,但異常堅定。「把胃鏡排進行程——」

「你胡說什麼?!」安詠竺難以置信地瞪他。「現在就去照!」

「我還要回去工作,遊行還沒結束,開藥給我就好——」

「醫生叫你照胃鏡你就照!」她揪住他衣領,淚眼婆娑地對他吼。「什麼工作!你要是死掉了還管什麼工作不工作?!拜託你頭腦清楚點好嗎?!」

她的淚珠一顆顆滴在他衣上,濕了他衣襟,她哀傷的眼神看得他好難受,但他堅持。「我腦子清楚得很,我不是說會配合治療嗎,既然沒有生命危險,回去工作也是正常的。」

「你現在就去照!你就算排進行程,以後一定會故意忘記,因為你根本不想照胃鏡!原因是什麼你要我說出來嗎?」

他瞪她,眼神嚴厲但有一抹狼狽的虛弱。「安安,妳別亂想,現在情況還沒安定下來,我不能不去坐鎮,我保證之後一定排出時間去——」

「因為你怕痛!你以為兒子怕痛是遺傳到誰,就是你!你們父子兩個都一樣,要你們打針還要拿糖果哄你們!」她好氣,都病成這樣了,還在因為怕痛而想逃避?她絕不讓他逃,押也要押他去照!

怕痛?蕭宜柔吃驚地掩口,打量病床上昂藏六尺之軀的男人,想像針尖刺入他臂上,他皺眉,眼角含淚,不情不願,旁邊的安詠竺安慰地餵他吃糖果……她暗暗爆笑。

謝特助憋著臉,肩膀顫抖,偷看主子,主子頭髮凌亂,呼吸也亂,顴骨很希罕地微微泛紅,閃爍的眼神有點窘迫,瞪住眼前頑固的女子,她也瞪他,纖細雙手掐著他肩膀,一臉誓死不退讓的堅決。

「我不喜歡打針,並不是怕。」莫唯復很嚴正地聲明,道:「謝特助,請在我行事曆上加入照胃鏡的行程,時間問醫生——」

「你現在就去!」安詠竺跳腳了。「你今天不去照,以後就不要回家了!」

「安安——」他猛地抿唇,胸膛急促起伏。他照過一次胃鏡,那是他永生的恐懼。他凜著臉,語氣卻軟了。「給我多少藥我都吃,不要照胃鏡……」

「沒錯,給你多少藥你都要吃下去,而且還、要、照、胃、鏡!」她激動得兩腮通紅,還要對他曉以大義,猛然感覺四周一陣異樣寂靜,她抬頭一望,才發現身邊還有很多人,除了蕭宜柔、謝特助,還有——看見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她冒冷汗。完了,她完全忘記他的爺爺和父親也在這裡!

莫父正望著她,那嚴肅銳利的目光教她一陣膽寒,直覺地將兒子牽過來,藏在身後。

莫父皺眉望著她,複雜的目光移到小男孩臉上,再瞄自己兒子一眼,問小男孩。「你剛才喊他什麼?」

「老大,他是你兒子嗎?」已經憋很久的謝特助搶著問。他只知道這位安小姐是老大的秘密情人,她竟然有兒子,八九不離十是老大的骨肉啊!所以剛才老大是衝出去保護自己的孩子,還因此被追打,他好感動!

「他……他不是我把拔。」安閔哲還沒弄懂狀況,只隱約明白父親沒有生命危險,他收住了淚,才想起剛才脫口喊了什麼,自知不妙地輕聲一「啊」,小嘴就合不起來了。

「你剛才明明就喊我了。」莫唯復望著兒子從大哭到驚慌的戲劇性表情,轉換自如,不禁好笑。

「鳳梨啦啦號,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小臉逃避地撇開,不認帳。

他笑了,這一笑牽動胃痛,痛得他渾身顫抖,安詠竺手忙腳亂地忙著拍撫他,他喘息著,握緊她的手,她想抽回,他不放。

「爸,爺爺——」話是對著兩位長輩說的,他溫柔的目光卻望定安詠竺。「她是安安,我學妹,還有我們的兒子小哲,今年剛上小學。」

「你們……你們好……」安詠竺結巴。剛才大發飆,現在好後悔,怎麼辦?她給兩位長輩的第一印象會不會是一支過於激動的大聲公?她冷汗涔涔。

莫父顯然不驚訝,莫老太爺結結實實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回,順口一問。「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們什麼時候要結婚?」

「快了。」莫唯復也答得很順口。

什麼快了?他都還沒和她商量過啊!安詠竺暗掐他手腕一下,他瞅著她只是微笑。

莫老太爺望著孫子,皺眉道:「唯復,所以你是累出病來?」

「爺爺,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莫唯復低聲道歉。他剛才半昏迷地被抬下台時,感覺到很多鎂光燈在閃,他可以想像明天自己奄奄一息的不雅照片會登上頭版,他的形象毀於一旦,更糟的是他在遊行現場倒下,記者會還沒開完。「我馬上回去處理記者會——」

「不必了,我剛吩咐你二哥接手處理了,你這樣怎麼能主持記者會?」莫老太爺怫然不悅。「我還以為你可以好好地結束這案子,為什麼弄得這麼難看?你是負責人,等於集團在這案子上的門面,你在眾人面前倒下,人家怎麼看莫氏?不就當我們沒有專業素養,派個病夫出來充場面!你搞清楚,這是現實生活,不是狗血的晚間八點檔,吐血是不會增加業績的!」越說越是聲色俱厲。

「學長他……他很辛苦,他已經盡力了,他是支持不住才倒下的。」安詠竺鼓起勇氣打岔,被莫老太爺炯炯有神、精光閃閃的目光瞪過來,她不自覺地嚥一口氣,話都吞回去。這眼神跟學長好像,但段數顯然比學長高,壓迫性好強。

「盡力是應該的!辛苦又怎樣,做大事怎麼能不辛苦?」莫老太爺犀利地挑起一道銀眉,繼續對孫子訓話。「工作和健康不能兼顧,就證明你還欠磨練,不會安排生活!你是將來要接重擔的人,身體這麼虛怎麼行?」

然後砲火轉向莫父。「你竟然讓你兒子累出病來?」莫老太爺瞪向自己七十多歲的兒子。「你不是要讓唯復接你位置嗎?我不管你跟你去世的老婆有什麼協議,既然有這打算,不是應該傾力協助他嗎?你讓他累成這樣,將來成了個病歪歪的總裁,能做什麼事?你想害莫氏垮掉嗎?你們這群笨崽子,什麼都要我教嗎?呿!」

莫父被罵得低頭不語,莫唯復垂首聽訓,蕭宜柔站遠遠的,謝特助當自己隱形了,安詠竺敬畏地不敢再插口,安閔哲躲在母親背後,只露出一隻閃閃發亮的大眼睛,好奇地觀察曾祖父。

莫老太爺威風凜凜地教訓完,下令。「唯復,醫生要你做什麼檢查,你都不准討價還價,聽到沒?」

「是。」爺爺都開口了,莫唯復不能不聽話。

「你這麼勞累,要是忙不過來,為何不開口要求幫忙?」老人家搖頭。「你太好強了,以為把事情一肩扛起,就可以證明你的能力。今天你全部擔起,你要是倒了,事情不就全垮了?要懂得妥協和斡旋,讓阻力化成助力,這樣才是真正的強者,明白嗎?」

最後一句話頗有深意,莫唯復猛然醒覺。爺爺是在指點他和哥哥們的相處之道?

「讓愛你的人這麼擔心,更不算是強,是差勁。」

想起她和兒子的眼淚,他猛然慚愧,但老人睿智的目光閃爍著些微憂慮,爺爺其實也關心他嗎?

那眼光一瞬便消失,莫老太爺搖搖頭。「你好好養病吧,我去看看你二哥處理得怎樣,晚點再過來。」說完便逕自離開。

「爸,我送你過去。」莫父正要追出,又回望兒子。「你好好配合醫師要求,不要擔心記者會的後續,我會處理。」

「我去辦住院手續。」謝特助火速離去。

「我搭伯父的便車回去吧。」蕭宜柔一笑,也走了。

醫生和護士早就離去,布簾後只剩兩大一小。

安閔哲二話不說又撲進父親懷裡,小臉埋在父親頸邊挨蹭,發出咕咕噥噥似安慰的聲音,像隻溫暖貼心的小獸,孩子氣的舉止讓莫唯復窩心又莞爾。

安詠竺掩好布簾,回過頭,對上他凝視的深邃眼睛和疲憊蒼白的神情,她胸口一酸,奔到病床邊,也抱住他。

他一手一個,抱緊他們,他倆好溫暖,暖得教他嘆息,感覺踏實而心安,三個人環抱在一起的小世界,感覺完美無缺。

「對不起。」他輕聲道歉,讓她和孩子這麼受驚煩惱,他真的很過意不去。

她明白他是在為什麼道歉,含淚容顏輕輕一搖。「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你……」她眼圈又紅了。

「對不起。」他拭去她淚水,摸摸兒子的頭,心疼地端詳兒子額上紗布。「痛不痛?你今天都沒哭,好勇敢。」

「很痛。」小男孩嘟嘴。「我發現痛的時候忍住不哭,痛完就哭不出來了。」語氣是頗以沒哭到為憾。

「這樣最好,趕快改掉你愛哭的毛病。」安詠竺笑了,瞧著神情疲憊的病人,不放心地確認。「現在你會乖乖去照胃鏡了吧?」

「爺爺親自開口了,不去不行。」莫唯復苦笑。

「對啊,他只要一句話,你就乖乖去做,我擔心得要命,沒形象地對你又哭又嚷,你還不肯。」她語氣滿是怨懟。

「他一句話就讓我聽話,但妳只要一個眼神就能令我喜悅,或令我心碎。」他細細揩淨她所有淚痕,微笑問:「妳聽到我在記者會上說的話了吧?」

她點頭。「你真的要留在這裡蓋飯店?」

「我是想這麼做,這些年奔波忙碌,工作上各個方面和環節我都清楚了,但幾乎都是負責飯店的營運,還不曾從最基礎的買地開始從零建設。這回來這裡,讓我學到很多,我想繼續做下去,補足我缺乏的經驗。」

他微勾唇。「私人因素是我想留下來,是因為妳和小哲在這裡。」

她心一怦,眼睛又開始起霧。

「老實說,這才是主要原因,什麼從基礎學習的話,是看到我爸過來,臨時想到的理由,要拿來跟他交代,畢竟這不是我原本負責的範圍,我是先斬後奏,擅自決定,應該先跟他商量才對,我以為他是過來質問我,沒想到他一個字也沒提起。」

「因為你病倒了,他很擔心你啊。所以你還不確定能不能留下來?要等你爸批准才行?」即使最後不被允許,他有這心意,她也滿足了。

「不管他怎麼說,我留定了。還有……」他微笑。「妳可以練習改口,直接喊一聲『爸』了。」

她臉紅了,瞅著他傻笑,感覺一切好夢幻,是真的?她作了那麼多年的夢,成真了?他們真的要從此「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濕亮睫毛下的美眸堆滿晶燦光芒,她喜悅的眼瑩瑩發亮,教他看著也似個夢,一個完全真實又徹底夢幻的、令他想一生守護的夢。

「記者會上,我還說過別的話,妳也都聽到了?」雖然到後來神智迷糊了,他可是字字句句都記得。他望著她,眼中滿是醉人柔情。「往後,妳允許我追著妳,讓我先說我愛妳嗎?」

「不是早就被你追到手了?」她投入他懷中,又哭又笑。

他擁住她,方才她哭,他很難受,但她現在的淚水是因為快樂,一顆顆都是歡悅,浸得他胸膛酸酸軟軟的。他輕柔拍撫她,倏地發覺,耳邊那咕咕噥噥的聲音早就停止了。

他低頭瞧去,兒子趴在另一側不動,當兩人世界的背景,小傢伙瞇著眼縫,全程在「貴賓席」觀賞,倒是很識相,沒有打攪父母的恩愛,那雙小拳頭忽然握起,作揉眼狀,目光閃爍,似是在揶揄哭泣的母親。

他輕笑,捏了小臉一記,眨眨眼,兒子也對他眨眨眼,父子倆心有靈犀,小傢伙繼續不吭聲,免得母親尷尬,讓他來負起哄她的重要任務。

他會辦到的,而今後,他再也不會讓她落淚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2-12-31 06:26 PM

本帖最後由 magmag 於 2013-1-7 02:12 PM 編輯

尾聲

幾經波折,莫氏的度假村終於在過年前動工了。

確認大哥的匯款入帳後,莫唯復和幾位吵得最凶的地主有過一次秘密聚會。

他很了解大哥,應酬的場合少不了「粉味」,地主之中有幾位是妻管嚴,他稍稍暗示一下,對方手腳就軟了,再給點安撫的甜頭,就統統妥協了,答應不再煽動其他人和莫氏唱反調。說穿了,這幾位也是以為有便宜可撿,既然底細已經被摸清楚,自然就豎白旗了。

他可不想讓這些貪財的人如願,他們要求提高購地價格,他同意,但只給一點漲幅,而將大部分款項回饋給地方建設,這麼做一來公平,所有地主都比預計的多了點收入;二來讓他們自覺對地方有所貢獻,臉上風光,更願意配合;第三,還為莫氏挽回了一點名聲。

至於款項來源,外人當然以為是莫氏買單,莫唯復給父親的說法是他和大哥為了表示對集團的心意,自掏腰包,一人一半。大哥是虧了裡子,但總算瞞住了這件事,也不敢對沒拿出半毛錢的他有異議。

這事做得讓莫父大為讚賞,險些就不同意讓他留在這小城鎮,最後雖然允了,卻只同意讓他待到破土典禮,過年後,他就得返回原本的工作崗位了。

在返回忙碌的工作之前,這天午後他偷了空,帶著安詠竺和兒子出遊,來到他發現的秘密景點。

山間寒冷,雲氣迷濛,休旅車停在人跡罕至的山林處,車內不斷傳出奇怪的聲響。

「哇……」驚嘆。

「嘩……」傻眼。

「哇嗚……真的嗎……」女子的驚奇嗓音充滿各種高低不同聲調,持續了五分鐘,還孜孜不倦地埋首報紙中,她身邊的男人可沒耐心了。

「妳看夠了沒?看幾遍了,還不膩?」莫唯復慵懶地問。胃疾經過治療與調養,他恢復良好,氣色不錯,但斯文的眉頭微蹙。難得全家出遊,她卻淨把注意力放八卦新聞上,他稍有不悅。

「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嘛!倒是你,怎麼一直都這麼鎮定?」安詠竺唰地將報紙放到他面前。「你的『舊愛』移情別戀,而且對象是你爸耶!」

報上是蕭宜柔和莫父共進晚餐後,一同步出餐廳的照片。報導大篇幅地描述了蕭宜柔和莫氏現任總裁的「忘年之愛」,蕭宜柔公開對莫父表示好感,這消息喧騰好幾天了,她到現在還是好震驚。

「我從沒愛過她。」他淡淡聲明,同時糾正。「我爸也還沒有接受她。」

「所以她是真的愛上你爸?」她以為是報紙炒作,畢竟,兩人差太多歲了。

他頷首。「當我跟她談取消婚約時,她說不嫁我可以,那就嫁我爸,反正一樣是嫁莫家人,還要我居中牽線。我覺得這要求太不可思議了,沒想到,她真的有勇氣對我爸開口。」

「她的家人會同意嗎?」

「我原本以為不會,但現在看來,蕭家人似乎不反對。」消息被披露後,蕭家人很驚訝,顯然也不知蕭宜柔有此打算,但不見他們公開反對,看來是默許了,畢竟對象是莫氏的現任總裁,條件比他更好。

「所以她還是要走上聯姻之路啊……」不禁想,是不是她那天慷慨激昂的話,給了蕭宜柔再次追求所愛的勇氣?

「她有戀父情結,我本來就不是她愛的型,但至少她真的喜歡我爸,這樁婚事要是成了,她會比較快樂。」父親的震驚不下於蕭家人,第一反應是排斥拒絕,畢竟年齡差距實在太大,但蕭宜柔似乎下定了決心,很黏他父親。

在他母親過世前幾年,父親就對她徹底死心了。父親年事已高,要是能有一段真正兩情相悅的暮年之戀,他是給予祝福的。

「這樣蕭家人還是會繼續支持你嗎?」她最關心的還是這件事。

「會的。我父親現在態度已經很明確,視我為接班人,蕭家和我的關係本來就好,宜柔若嫁給我父親,他們的立場還是不變。」

「喔!那就好。」她明顯地放了心。

他揚唇。某方面的她很單純,知道情勢對他有利就滿意了,不論是蕭家或是開發案,她不追究太多,例如黃先生究竟怎麼了,是他那天在遊行最後的記者會收到的意外效果。姓黃的發現自己曾經覬覦他的女人,很嚴重地得罪了他,主動出面澄清,說詞當然極盡美化,說自己是正義之士,想揭發眾人的貪婪陰謀,他一個字也不信,收走了對方手頭上所有招待所的照片,暫不計較。

安詠竺想了想,又道:「所以你將來會有個只大你一歲的後母——」

「『我們的』後母。」都開始籌備兩人的婚事了,她還老是在稱謂上分彼此,他柔聲糾正。「感情這回事,雙方喜歡就好,我們不必干涉,就算真要喊她一聲『阿姨』,只要她不介意被喊老了,我們就照辦吧。」

「也對。」她頗有同感地點點頭,覺得有點冷了,搓搓手,在嘴邊呵氣,望著車外。「你說這裡有很棒的風景給我看,到底是什麼?」

他們開車來到這裡,在後座鋪了幾條睡袋,打開後車門,可以看見寒綠色的山谷,來了一小時了,雖然頗是清幽,但也沒見什麼特別的啊。

「再等等,會有個很特別的景色。」他掀開睡袋一角,邀她取暖。

她樂意得很,鑽進睡袋,窩在他胸膛前,舒暖得教她瞇了眼,差點就像貓一樣地打起呼嚕來了。

他單手枕在腦後,一手攬著她,低沉地說:「這裡不錯,很安靜,很適合做點『特別』的事。」他鼻尖蹭著她的。「改天我們別帶小哲,挑個無人深夜,來這裡試試車——妳看怎樣?」未竟的語意滿含曖昧,燙熱了她耳垂。

「車」之後顯然還有個字,她嗔道:「你又在亂想了。」

「我是說試車,妳不是想練習開這輛大車?這怎麼扯得上亂想了?」他臉色無辜,眼神可狡猾了。「妳的想法越來越邪惡了,我把妳教得很好。」

「我的邪惡只有你的九牛一毛。」

「這成語用得不錯。」他低笑,驀地前座的小人兒探頭過來,興奮追問。

「你們要做什麼?為什麼不帶我?為什麼為什麼?」安閔哲一迭聲地問,他的小脖子上掛著祖父送的新望遠鏡,祖父答應他等春天來了,帶他去賞鳥,他這兩天都和這個新玩具形影不離。

「做壞事。小朋友不准跟。」莫唯復笑著揮手,把兒子推回去。「去玩你的望遠鏡。」

她悄聲說:「跟你賭五百元,他會改變志向,要當鳥類學家。」

「說不定兩案合併,他要當有賞鳥嗜好的太空人,到時候我可能變成『麻雀啦啦號』。」

她爆笑,他摸摸她長髮,親她一下,又問:「今年要陪我回家過年,差不多該開始收行李了吧?」

「嗯,已經在收了,我跟報社那邊請假了,幸好我人不一定要去上班,在家也可以處理工作。」莫唯復希望她辭職當家庭主婦,但她捨不得同事們,總編輯和吳綺紅也公開交往了,不過她這陣子看到茶水間,老覺得有點彆扭。

「回家會看到你堂弟媳嗎?」她對那個混血美女念念不忘。

「會,阿法他們過年前就要結婚,會在除夕前一天請喜酒,他一直嚷著要我帶妳和小哲去。我們的晚一點,大概元宵後吧,我想好好準備一個隆重的婚禮,只能比阿法他們的更大,絕不能小。」

「當然,副總裁的婚禮,怎麼可以簡單呢?輸人不輸陣啊。」

「不,無關輸不輸,我只是想給我最愛的女子最好的。」

她笑了,卻是忽然若有所思地一頓,他察覺了。「怎麼了?」

「沒事。」她又甜滋滋地揚起嘴角,掩飾忽然的失落。剛想到,他沒正式求婚呢……

兒子都有了,而且兩人一直過著近乎同居的生活,早已和家人相差無幾,不差一句求婚嘛,可是她的人生都被這男人霸佔了,除了他也不會有人跟她求婚,想到一生唯一的一次浪漫求婚就這樣被含糊帶過,難免惆悵。

「差不多了。」他看錶,忽然指向遠方。「妳看!」

她望去,山谷一側突然湧起雲氣,像一團白棉花,跟著又湧起一團,潔白雲氣吞吐捲湧,瞬間席捲山谷,像一場驟來的、生氣勃勃的雪。

「哇……」她驚嘆,好美!

「我之前經過時發現的,這時間很容易形成雲海,而且很神奇的是,那邊有顆星星。」

「哪裡?」她張大眼,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瞧去。

「在那邊,看到了嗎?」指向雲海的深處。

「哪裡?哪裡啊?」天際雲層破開,幾束金色日光穿透,雲海深處忽有光芒閃耀,她努力張大美眸瞧去,倏地笑了。

她看見了。「喔!」

她看見了,是一顆耀眼明亮的星星,不在雲海深處,在他手上,反射燦燦光芒,是鑽戒。

而他笑望她,將星星捧到她驚喜美眸前。「嫁給我好嗎,安安?」

求婚耶!是她想要的求婚耶!她好樂,故意拿喬。「你就這樣求婚?求婚要下跪,這不是常識嗎?」

求婚之際,女方最大,莫唯復從善如流,爬出睡袋,就跪在車裡,手捧戒指,很誠心地望著她。「嫁給我好嗎,安安?」

「喔……」內心當然一千一萬個願意,但這男人十年來把她吃得死死的,怎可不乘機殺殺他的威風?她繼續擺架子。「就這樣?你說要我嫁你,我點頭,沒別的了?應該要有求婚的台詞吧?」

「我希望妳成為我孩子的母親。」

「我本來就是。」她嘟嘴。

「呃……我希望妳成為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我本來就是。」小嘴嘟得更高。

「呃……」想不出來了,本以為這樣的場景就夠動人,她會感動得馬上答應,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他的浪漫細胞瞬間用盡,只好低笑著跟前座討救兵。「欸,我沒詞了,幫一下。」

「厚,把拔你很遜耶!」都拿好慶祝拉炮,隨時準備跳出來的安閔哲大大嗤了一聲,馬上跪在前座,小手臂張得大大的,對著母親,很激情很誇張地嚷出來。

「喔,我親愛的,請妳嫁給我!我要天天吃妳煮的飯,天天跟妳睡同一個被窩,我的王冠磁鐵要跟妳的小花磁鐵永遠綁在一起,我愛妳,請妳嫁給我,讓我帶妳穿越銀河系,上太空結婚吧!」

這什麼台詞啊?安詠竺被逗得哈哈大笑,把鑽戒拿過來,戴上。

這樣也行?莫唯復深感挫折,兒子還好得意地跟他眨眼,猛地拉開拉炮,「砰」一聲,她驚叫,彩色碎紙片噴得他們一頭一臉,她一轉頭鑽入他懷裡,又格格直笑。

然後她抬頭望他,她含情脈脈的眼睛比閃耀的鑽石更美麗。她啄他臉頰一記,軟綿綿地道:「學長,我要嫁給你。」

他揚唇,望著她可愛臉龐,他的鋼鐵意志這一刻被她融化,化作暖暖融融的繞指柔情,他想,他永遠記得這一刻,他的人生中再沒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時光了——

喔,有的,他們約好一起快樂生活下去,從今天開始,每天都要比昨天更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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