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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魔法/冒險]椎野美由貴 -【打工魔法師‧十】飄揚在黃泉路上的萬國旗!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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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07:40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封面圖】:



【內容簡介】: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研習課運動會。
  豐花他們搏命演出,理由是因為自己這邊要是贏了,
  擔當教官就要請吃壽司。
  這是有群穿了一身黑衣的少年五人組闖了進來。
  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居然把研習生和教官一個個打到住院!?
  除了描述京介他們遭到血洗的求生運動會同名作品外,
  還有豐花打算靠著冬季的美味蘑菇
  大撈一筆的「搜索山上的蘑菇!」等三篇。
  加上全新執筆的短篇,
  大受歡迎的研習生篇第三彈!













【作者介紹】:

椎野美由貴

1997年出生。琦玉大學中輟。在第六屆角川學園小說大賞中,以本作品得到大賞。並以成為心地善良的作家為目標出道。興趣是聽音樂,以及靠觀看運動比賽增加腎上腺素。尊敬的人是拿破崙(根據高中入學考試時的面試回答)。

【原日文書名】:バイトでウィザード─黃泉路へつらなる萬國旗!

【原所屬文庫】:角川Sneaker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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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7 07:4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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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43 PM 編輯

  第一章 飄揚在黃泉路上的萬國旗!

  頭上頂著秋高氣爽的天空。眼前則是飛舞在風中的萬國旗。交錯在天空底下的是呼喊聲、笑臉與四散開來的透明汗水。一條京介遠遠眺望著這幕健康過頭的風景,毫不客氣地用力打著呵欠.

  有兩張不知哪來的報紙被風一吹,蓋在京介臉上。其中一張是日期還是夏天的舊報紙。一整面都是廣告,女人拿著中元禮品露出微笑。

  另一張的日期則是今天。上面刊登的不是什麼重要事件,只是在地方版角落有則「虹原市田中家生了七隻小狗」之類的輕鬆新聞。

  這是九月裡某個平安無事的星期天。學校的光流脈矯正術者研習星期天沒課,京介原本可以睡上一整天的。不過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矯正術者研習課運動會的日子。

  雖然有人正在高聲朗讀選手宣誓,不過今天的運動會目的如下:「大家不要在乎勝負,好好活動身體。今天一整天都不要使用法術,將自己的智力、體力徹底發揮,度過健康而有意義的一天。」主要是當成一種消遣。不過研習生有集體出席的義務,要是缺席就會拿不到學分。

  京介雖然來到會場所在地的運動場,不過他可是下定決心,今天要借由午睡來度過有意義的一天。在會場角落的草地整個人躺平閉上眼睛,奔跑的腳步聲與加油聲全都漸行漸遠,恰如其分地飄散在風中。

  「啊,京介,被我抓到了。你在這種地方鬼混啊。」

  京介才在打盹,立即就有個腳步聲靠近。那是個強勢而高亢的聲音,明確表達出一股阻撓自身睡眠的意志。京介睡眼朦朧地睜開眼睛,不出所料地見到雙胞胎妹妹豐花邁開大步走來。

  「你要跟大家坐在一起,替他們加油啊。整組的士氣都很低落耶。」

  豐花在京介身前停下腳步,鼓起臉頰。她頭上綁著白色頭巾,手上拿著類似啦啦隊在拿的彩球,彩球的顏色也是白的。所有研習生被分成紅組與白組兩個隊伍,京介和豐花都被分到白組。

  「就算士氣提升了,小組贏了,我也撈不到什麼好處。」

  京介伸著懶腰回答。不知道是哪種比賽結束,運動場的跑道方向響起瘋狂的掌聲。

  「大會的目的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叫我們『不要在乎勝負』?」

  「話是沒錯,不過贏總是比輸來得開心。而且負責指導的加藤教官有說,如果白組贏了就要請吃回轉壽司。」

  「很好啊。運動會的時候繞著跑道轉,到了壽司店還可以轉個夠本。」

  「我就是這麼覺得,所以才想贏嘛。京介你也來參加啦。你只要拿出幹勁,運動神經就會很厲害。」

  豐花這麼一口咬定,拉著京介的手臂。京介一抵抗,彩球就朝著臉上砸過來。

  「接下來是騎馬打仗,上午最後一個項目。所有人都要參加。」

  豐花對項目做過確認,用力噴出鼻息,露出大膽的笑容。

  「剛剛才召開作戰會議,大家進行過討論。目前的分數是白組稍微領先。騎馬打仗是和敵方隊伍直接交手的機會。只要把紅組的人修理到無法動彈,下午的項目就可以不戰而勝。相當於白組得到最後勝利。」

  「這種戰術挺低級的。」

  「反正紅組打的也是同樣的主意,有什麼關係?你快點啦。」

  京介被豐花拖著往運動場中央走,發出了嘆息。他抬頭仰望天空,雲的路徑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詭異起來。京介心想要是下起雨來,運動會暫停就好了。

  由好幾個人搭起肩膀和手臂,組成「馬」的底座,再由另一個人坐在上面。比賽分成敵我兩方,坐在上面的人掉下來,或是頭巾、帽子被人拿走就算輸。這是騎馬打仗的一般規則。

  比賽將要開始時,白組對所有成員做了最後叮嚀,告訴大家「上下一律平等,徹底打垮敵人」。京介雖然認為這種運動會不太健康,不過心裡也很明白,位在跑道對面的紅組成員,同樣在低聲打著某些鬼主意。

  「贏了就有壽司耶。加藤教官真是大方的好人。」

  同為白組的名谷,在京介與豐花身邊開心地這麼說著。

  「打從出生到現在,我第一次去會回轉的壽司店。所以相當期待。」

  「哎呀,??又在不動聲色地炫耀自己多有錢了。」

  豐花重新綁好頭巾,嘟著嘴抱怨。豐花是騎在馬上的人,京介則是負責墊底的人。

  「我和京介都很久沒吃到壽司。爸爸偶爾會因為自行車比賽賺到錢,帶我們去吃回轉壽司,不過也只吃得到蛋皮還有生薑。」

  「哎唷,豐花又要把自己的悲慘經歷拿來講了。」

  「我們一定會贏。然後要拼命點些黑鮪魚之類,往後可以一直回味、拿來配飯的菜色。」

  京介將視線從眼睛發亮、嘴角流涎的豐花身上挪開,望著留在白組加油區的加藤教官。加藤似乎對騎馬打仗沒什麼興趣,正在和紅組的指導教官閒聊。他是四十幾歲的單身男性,聽說住在自己家裡,父親是地主。不過是請幾十個研習生吃飯,對加藤的錢包而言應該不至於構成威脅。

  大會司儀在運動場中央高聲吹著哨子。那是預備的訊號。各組組成了騎馬隊伍,會場的整個氣氛緊繃到不行。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加把勁,豐花用力揪著京介的頭,讓京介十分傷腦筋。

  哨聲響起,比剛剛的時間還要久,比賽開始了。騎馬的隊伍往前狂奔,揚起了灰塵。豐花下令「突擊」,京介和其他一起當馬的研習生同時往前衝。就在這時——

  有一個騎馬隊伍,從紅組後方朝運動場方向飛奔而來。是黑色的騎馬隊伍。組成騎馬隊伍的五人,全是十六歲到十九歲的少年,成套的黑色運動衫,綁著黑色頭巾。騎在馬上的那個人,要是京介沒看錯,兩手似乎握著金屬棍棒。

  少年大吼一聲,揮舞著凶器。紅組的騎馬隊伍陸續被撂倒,慘叫聲四處響起。白組的騎馬隊伍原本要朝紅組的方向衝過去,這時全都轉身逃亡。豐花下令「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還是先撤退」,所以京介也到加油區後方避難。

  黑色的騎馬隊伍從紅組傷患的身上踩過,吶喊著「叫負責人出來」然後飛奔而來。白組的所有人全都躲到加藤後面,加藤這才發覺事態不妙。紅組的負責教官已經逃到運動場外面。

  「負責人是誰?」

  少年又吶喊起來。有好幾個研習生在戳他的背,加藤只好帶著苦瓜臉向前跨出一步。

  「我叫加藤,我就是負責人。」

  為了有負責人的樣子,加藤刻意擺出嚴肅的表情。少年們解散隊伍橫向排成一列,朝著加藤瞪了回去。像這樣一字排開,就發現五個人的長相有眉毛很粗、眼神凶惡等若干共通點。不知道是兄弟還是五胞胎,反正有血緣關係是錯不了的。豐花的腳踏向地面,緊緊貼著京介的背,低聲嘀咕著:「是一家人組成的黑道團體吧」。

  加藤又往前跨出一步,向少年們問道:

  「你們是哪裡來的?這個運動場外人不準進來。馬上給我出去……」

  「對了,你就是加藤吧?」

  拿著棍棒的少年高聲吶喊,打算了加藤的話。眼中閃耀著凶光。「是加藤。」「終於逮到他了。」其他四個人用熱切的口吻這麼說著。「這些人你認得嗎?」豐花從京介背後探出身子問著加藤。加藤帶著詫異的表情搖頭。

  「加藤,你少在那邊裝蒜。」

  少年將凶器往地上一扔,卷起運動服下擺,從衣服底下抽出大約雙手環抱尺寸的相框。相框上面綁著黑色緞帶,裡面則是中年女性的黑白照片——看來似乎是遺照。

  少年用照片往加藤身上戳,怒吼似地說著:

  「我們全都姓黑川。是十八年前被你拋棄的女人,在離開你之後生下的五胞胎。」

  「啊?」

  加藤臉頰痙攣,倒退一步。

  「慢著,我不記得有這樣的女人。」

  「你還想裝蒜?快跟天堂的媽媽謝罪!」

  其他少年拉高了嗓門。充血的雙眼溢出了眼淚。

  「媽她一個女人家獨自把我們養大,去年因為操勞過度過世了。她從來沒提到過關於父親的事,一直到最後才告訴我們。在十八年前,媽一發現懷孕,就被當時交往的男人無情地拋棄。那個人就是你,加藤!」

  黑川兄弟這五胞胎朝著加藤逼近。

  加藤身邊的白組研習生同時拉開了距離。豐花低聲說著:「加藤教官好過份…」然後倒退一步,被她緊抓著背的京介也跟著倒退。「這人好下流。」才剛讚美加藤是個「好人」的也這麼說。

  加藤環視著研習生,神情慌張地揮舞著手臂。

  「不對,這是誤會。我真的沒有半點印象。你們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認錯?」

  黑川兄弟異口同聲地回答。

  「媽曾經說過,我們的父親姓加藤,是在虹原市當教官的,連長相也跟我們聽到的一模一樣。」

  「對啊對啊,媽往生的時候有交代,說他是個壞人,要是我們現身了,他絕對會裝作不知道。」

  「這人連續兩次都在裝蒜。」

  「真的被媽說中了,她猜得真準。」

  「出來旅行了三個月,好不容易才找到加藤。」

  黑川兄弟在籠罩著灰色雲朵的天空底下舉起遺照,雙掌合十。數秒過後,兄弟們視線回到加藤身上,再度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們要來為母親報仇。你認命吧!」

  加藤在黑川兄弟的包圍之下發出了哀號。白組的研習生大眼瞪小眼,在五秒鐘之內達成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最好不要插嘴」的協議。對京介而言,他人的糾紛根本無關緊要。

  白組就此當場解散。因為紅組已經遭到殲滅,運動會無法繼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人開始整理場地,有人照料紅組的傷患,有人在吃便當,有人在準備回家。豐花和??吵吵鬧鬧地說著:「既然吃不到壽司,那就去吃蛋糕吧」,京介則決定要早點回家睡覺。

  京介正要往外走,後面卻有人拉住他的腳踝。回頭一看,加藤正流著鼻血,用拼了命的神情抓著京介的腳。

  「一條,你別走,救救我。研習生拯救教官的危機——這麼美好的師生之愛,你也很想看到吧?」

  「不想。」

  「你要是肯救我,我就帶你到用不著旋轉的高級壽司店。你想吃什麼都由我請客。」

  聽到這句話,豐花和其他在場的白組研習生全都跑過來,把加藤扶了起來。還真是美好的師生之愛啊,京介揉著腳踝嘆氣。

  「卑鄙的男人,就會用卑鄙的手段吸收同夥……」

  黑川兄弟的其中一人,用金屬棍棒敲擊著地面。少年往周遭環視了一遍,目光停留在尚未收拾的比賽道具上面,揮舞棍棒的手停下了動作。

  「沒差啊。加藤跟那個學生就一起上吧。不過訴諸暴力的報仇,在天國的母親是不會開心的。」

  「你們已經是百分之百訴諸暴力…」加藤抹著鼻血這麼說,不過對方還是不當一回事。

  「既然都來到運動場,你們好像也正在舉辦運動會。那就咱們兄弟一組,加上加藤的白組,透過運動會的項目和規則來進行比賽,再用分數一決勝負。要是白組贏了,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

  「那,萬一——你們黑組贏了呢?」

  豐花帶頭髮問,黑川兄弟露出詭異的笑容,異口同聲地回答:

  「加藤要付給我們十億圓慰問金。為了洩憤,和他同夥的學生就統統殺掉。」

  包含豐花在內的好幾名研習生當場就想落跑。「落跑的人要從一年級開始重修。」加藤動作迅速地抓住他們的手臂,然後這麼說道。

  於是就這樣,由黑組取代紅組參賽,運動會繼續進行。京介雖然覺得無所謂,不過撇開自己的性格不管,總覺得黑白對決有點陰森森的。

  雖然只是見習,不過光流脈矯正術者研習生修習的法術,可是具有相當的攻擊力。一旦被認定為正式術者,學到的法術就是足以勝任職務的技術。攻擊系的法術不能用來刻意傷害別人。這樣的道德是研習課打一開始,就反覆進行教導的項目。

  「……原本想說今天是特例,『可以盡量使用攻擊咒語』……」

  加藤的鼻血大概還沒止住,鼻孔塞了一團衛生紙,對著京介傻呼呼地嘀咕。

  運動場上正在進行的比賽是接力賽跑。白組選出四名跑得快的人來參加。除了京介和加藤之外,所有人全都站起來加油,聲音卻有九成接近悲鳴。黑組選手用鐵製啞鈴取代接力棒,進行賽跑並毆打白組的選手。

  除了鐵製啞鈴之外,黑組還藏了各式各樣的凶器,相較之下,研習生手上沒有半樣武器。雖然玲洗樹樹枝是必備術具,不過為了配合今天不使用法術」的運動會宗旨,沒有人把它帶進會場。加藤遺憾的是這一點。

  會場角落有個急救帳篷,下面躺滿紅組的傷患。急救人員也是由研習生來擔任,不過用來治療傷勢的治愈術目前無法使用,所以急救人員是提著急救箱跑來跑去。

  白組的最後一棒在終點前方被人打倒,接力賽跑由黑組奪得勝利。白組選手全都被抬進急救帳篷。

  「你們太卑鄙了,犯規!」

  豐花挑起眉毛,對著黑川兄弟大叫。

  「明明就說好了,要遵守運動會規則來作戰!」

  「哪有犯規?我剛剛看過規則,上面又沒規定不準用鐵啞鈴打人。」

  兄弟的其中一人這麼回嘴,黑組的人全都發出笑聲。「咱們也來弄點武器。」豐花再度挑起眉毛招呼同伴。不過這個運動場除了泥土、草皮與垃圾之外,什麼都沒有。

  下個項目是全體參與的拔河比賽。京介雖然完全提不起勁,還是在豐花的命令之下來到拔河繩的後方。

  黑組的人數共有五人。相對的,雖然白組在之前的接力比賽已經有四人陣亡,不過還是有雙倍以上的人數。原以為白組會獲得壓倒性的勝利,看來是想得太簡單了。黑組在運動服口袋裡藏著可以射人的工具,拉著繩子並四處亂射。在前面拉繩子的白組研習生大多中了招,黑組在拔河之餘拼命用工具射人,不但贏了比賽,同時還讓我方人數減少到半數以下。

  「糟糕……那些傢伙打算在分出勝負之前,就先把我們全數消滅。」

  下個項目借物競走開始前的休息時間。豐花神情陰郁地這麼說。研習生全都忿忿不平地嚷嚷著「好過分」或是「把運動會當什麼了」之類的話。京介雖然覺得就像騎馬打仗那樣,規則根本就是他們訂的,不過也沒有勇敢站出來指責。

  「黑川兄弟本身並不是運動全能。」

  研習生其中之一這麼說完,所有人全都跟著點頭。

  「說到運動能力,他們恐怕只是一般青年。要是照常比賽,其實是有勝算。」

  「是啊。如果是赤手空拳,只要派京介一個人出馬。鐵定就能獲勝。」

  「問題在於那些凶器……」

  「他們究竟帶了多少武器啊……」

  所有人的視線轉向位在跑道對面的黑組陣地。兄弟們整個呈現放鬆狀態,眼前是堆積如山、大大小小的刀槍與弓箭,不知道究竟夾帶了多少,居然還有大炮之類。簡直可以立刻掀起一場戰爭,讓京介不禁感到佩服。

  笛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豐花緊緊抱著雙臂,神情憂鬱地這麼說著:

  「時間到了。要參與借物競走的人加油。希望你們有好表現。」

  五個研習生開始往跑道的方向走。在黑組登場之前,出場成員就已經決定了。裡頭有四個在低聲哭泣,只有??帶著笑臉揮手這麼說:「我會加油的。」

  豐花輕輕對??揮了揮手,然後低聲說道:

  「說老實話,要讓這五個人平安回來還真不容易……要是全數陣亡,我們這組就只剩下四個人。這四個人要卯足全力撐到下午最後一個項目。各位,我們要拼了命加油。」

  殘存的研習生,哽咽地奮力點頭。京介望著頭頂沉悶的天空,徐徐嘆了一口氣。不論輸贏,總覺得自己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為了加油,豐花他們來到跑道附近。京介嫌麻煩,於是點起了煙席地而坐。之前只顧著擔心鼻血的加藤,這時來到京介身後。

  「一條同學,一條同學。我想到一個妙計。你要不要聽聽看?」

  耳邊傳來借物競走開始比賽的笛聲。白組和黑組選手要先往前跑個十公尺,撿起指定借物項目的紙條。在這段期間,白組已經有三個人被黑川兄弟揮著鐵鎚打倒在地。

  「一條同學,如果你滿臉陰沉地說『報仇是不對的』,說不定黑川兄弟就會挫了銳氣,然後決定放棄。怎麼樣?很厲害的戰術吧?」

  ??順利拿到紙條,大叫一聲「加油~」接著就往外跑。她手腳俐落地避開黑組的攻擊,從運動場中央穿過。穿過之後就直接從出口跑到外面。「那傢伙落跑啦。」負責加油的白組研習生抱頭哀號。黑組跟著爆笑,還將白組剩下的那個人打倒在地。

  京介吐著煙霧,對加藤說道:

  「既然你是那些傢伙的父親,就以教官身份叫他們住手啊。」

  「但我不是啊……我想應該不是……」

  「真是不幹脆。」

  聽到這種不清不楚的說法,京介皺起眉頭。

  「可是…」加藤還想辯解,京介將豐花留下來的彩球拿在手裡搖了搖。

  「都十八年前的事了,我哪記得自己曾經跟誰交往?這麼一想,就覺得好像有印象,又好像沒印象……遺照上那張女人的臉,我想了半天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

  加藤這時站了起來,在京介的背上用力一推。

  「我要在這裡針對過去努力回想,所以由一條同學你負責出馬。這是教官的命令。」

  比賽結束的笛聲響起。獲勝的黑組高呼了三聲萬歲。

  「撐住。你一定要撐住。只要相信自己能活下來,你就一定會得救。」

  在朝著黑組陣營移動的時候,急救帳篷前面傳來這樣的聲音,讓京介停下了腳步。

  帳篷底下還是躺著許多傷患。光靠醫護人員人手好像不夠,目前還平安無事的白組研習生也下去幫忙。

  雖然嚷嚷得很大聲,似乎沒人受到危及性命的重傷。不論是急救者還是受到急救的人,全都陷入一種莫名的亢奮。從京介的位置看過去,可以看到有個額頭擦傷的女研習生,正用虛弱的口吻在對豐花說話。

  「豐花,我是不是完蛋了?」

  「沒問題啦,你要撐住。」

  「黑組已經獲勝了。這麼一來,就算現在得救,遲早還是會被殺……」

  「你在胡說什麼,要是你放棄了,那才是真的完蛋。」

  豐花大喝一聲,啪地在女研習生額頭貼上OK繃。

  「接下來的投球比賽,我們一定會反敗為勝。不要淨說些沒志氣的話。我們會一起去壽司店的,相信我。」

  女研習生嚎啕大哭起來。

  野戰醫院、南丁格爾之類的字眼,從京介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剎那之間,幾乎忘了這不過是位在平穩地方都市一角的運動場。

  京介在帳篷前面轉身,走向黑組陣營。黑川兄弟在堆積如山的凶器旁說說笑笑,發現京介靠近,眼裡立刻冒出火花。

  「加藤的走狗,你想幹嘛?」

  「我來幫加藤傳話。」

  京介才說了這麼一句,黑川兄弟就往成堆凶器那邊走去。

  「那種人講的話全都是屁話!走開!」

  黑川兄弟將手裡拿到的凶器一一扔了過來。談判就此中斷,京介雖然快快閃人,不過在逃離之前已經被兩把凶器打到腦袋,幾乎快要暈厥。京介強忍著想要當場蹲下的念頭,躲到附近的樹叢底下。心想或許有用,於是將打中腦袋的凶器直接拿在手裡。

  喘了一口氣確認一下,發現凶器之一是綁著黑色緞帶的相框!!相框裡是黑川母親的照片。京介撫摩著出現裂痕的相框,深深地嘆氣。連這種東西都扔出來,可見黑川兄弟有多麼憤怒。

  不知道是不是勉強放大拿來當作遺照,黑白照片的粒子很粗,畫質不怎麼理想。黑川兄弟的母親望著斜前方露出笑容。

  就在這時,京介覺得思緒有某處卡住了。感覺這張臉似乎在哪邊見過。正在思量是哪裡的什麼人,第二把凶器已經飛到腳邊。京介一眼不瞧就撿了起來,看來是機械化的凶器。京介才剛抬頭,凶器就筆直往臉上飛來。

  在砸到臉之前,京介用單手將它接住。是個白色球體。看起來像排球,不過排球並不會自己動來動去。況且球體表面還有排球所沒有的眼睛、嘴巴、手腳以及翅膀。

  「你在幹嘛?」

  京介捏著球體的手一陣使力,這麼問道。對方是之前已經遇到過很多遍,名叫白丸子一號的小精靈。

  「啊,太好了……」

  白丸子一號睜著圓滾滾、水亮亮的眼睛,在京介手裡扭動掙扎著回答:

  「我在前陣子被這群恐怖的兄弟撿到,他們拿我當凶器。用來攻擊無辜的人。幸好在殺人之前得到解救……」

  「你剛剛不是還想乾脆把我給殺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我可是很熱愛人類的。你要相信我,相信我這個容易受傷的小精靈。」

  因為相信這件事太麻煩了,京介將白丸子一號扔得老遠。

  跑道那邊已經作好最後項目的準備,傳來要選手集體集合的聲音。京介將相框擺在地上,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抬頭仰望天空,雨總是下不來。接下來最可能下的,搞不好是研習生的血雨。

  京介轉念一想,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

  目前黑組的總分,是六分。

  目前白組的總分,是一分。

  至於下午的最後一個項目投球比賽,現在就要開始。

  「規則是直接將投籃成功的數目換算成分數。所以很有機會轉敗為勝。」

  豐花抬頭瞪著掛在約兩公尺左右高度的白組專用籃框,口中這麼說著。手邊是用布作成的小球,這些每組分到一百個的小球正掌握著命運。比賽的限制時間是三分鐘。

  京介看著黑組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黑組帶著類似投籃機器的特殊設備,打算把所有的球全都準確無誤地投進籃框。看到這幕情景,就連京介以外的研習生,也都沮喪地垂下肩膀。

  比賽開始的笛聲響起。黑組的機器轟地一聲開始運作,不到幾秒的時間籃框就塞滿了。黑組動作迅速地當場坐下,朝著京介的方向指指點點地笑了起來。白組雖然拼了命勞動身軀,沒有投中、彈到框外的球,還是比掉在框裡的球要多得多。

  「完蛋啦。就算一百個全都投中,結果也是同分,我們輸了。」

  一個研習生哭著這麼說。或許是自暴自棄,他們亂丟的球全都砸到了京介臉上。

  「氣死人了。不能使用法術,咱們就跟軟弱的孩子沒兩樣。」

  不過軟弱歸軟弱,球扔到京介鼻尖,還是力道十足。京介跟他們說既然控球力這麼強,那就朝籃框裡丟,不過研習生只顧著哭,根本沒在聽。

  「豬頭,為什麼三兩下就放棄了?」

  豐花朝這個研習生的臉頰刮了一耳光。研習生的身軀騰空飛起,撞到撐著籃框的底座。因為這樣的震動,之前投進的十幾個球就掉了出來。

  豐花把球撿起來,用力咬著嘴脣。

  「沒錯,對我們而言,無法使用法術的狀態是比能使用的時候來得軟弱。不過你說的是什麼話?不論任何時候,我都相信自己的能力。我絕對不會輸。」

  「豐花……」

  研習生搗著臉頰,仰望著豐花。研習生的臉頰腫得一塌糊塗。豐花這一耳光可是痛得要命。根據京介的預測,他明天臉會腫得更厲害。

  豐花把研習生拉起來,轉頭看著夥伴。

  「各位,你們想想,這場運動會的目的是什麼?不使用法術,將自己的智力與體力徹底發揮——既然投進一百個球是同分,投進一百個以上就獲勝啦。」

  豐花跑向位在跑道旁邊的垃圾場,抱了一大堆垃圾袋回來。

  「規則裡面並沒有規定,不能將球以外的東西丟進籃框!」

  豐花把垃圾袋一丟。空便當盒、免洗筷飛舞在空中,被吸到籃框裡頭。

  除了京介之外,白組研習生全都吶喊著「豐花,你是天才」,然後開始丟垃圾。黑組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採取同樣的行動。一大堆的垃圾在空中交錯。京介躲開了快要掉在頭頂的牙籤。加藤的身軀也飛在空中,大概是被某個亢奮過了頭的人拋出來的。

  正在撿剩飯的白丸子一號,從豐花打開的最後一個垃圾袋裡頭掉了出來。豐花一把捉住白丸子一號的身軀,高喊「就用這個一決高下~」朝籃框丟去。白丸子一號則吶喊著:「就是這樣我才討厭人類~」

  白丸子一號的身體扯破了白組的籃框。然後順勢反彈,朝黑組的籃框飛了過去。黑組的籃框也遭到破壞。白丸子一號就這樣遠遠飛到不知名的所在,散落在地面的全是垃圾。

  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所有在場的人全都一片茫然,不過看到破了洞、空盪蕩的各組籃框,黑川兄弟立即發出歡呼。無法判斷進球的數目。既然沒有任何一組可以加分,那麼憑著五分的差距,就變成是黑組獲勝。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豐花垂著頭,跪在地上。

  「要不是我丟出那隻小精靈……說不定就能獲勝……」

  「豐花,沒關係。」

  臉腫起來的研習生在豐花肩上拍了拍。那張臉上雖然滿是垃圾還有眼淚,不過卻洋溢著開朗的笑意。

  「我們已經拼了命在努力。所以沒有後悔。」

  其他的研習生也向豐花伸出手來。

  「對啊,是輸是贏都沒關係。透過這場運動會,不論身為術者研習生還是身為人類,總覺得多了一點自信。」

  「你們……謝謝你們,我很慶幸能跟大家一起奮戰。真的很慶幸。」

  豐花直起身子,擁抱著夥伴。京介站得遠遠地旁觀,灰塵飛到鼻尖,讓他打了個噴嚏。

  黑川兄弟緩緩邁步,走向白組這群人的面前。手裡拿著各種凶器。

  「是我們贏了。」

  一個握著金屬棍棒的人用鼻尖嗤笑著。將加藤連同垃圾一起踩在他的腳下。

  「照約定,我們要宰了站在加藤那邊的學生。你們就排隊來送死吧。」

  包含豐花在內,所有研習生全都伸出手來,將京介推到黑川兄弟面前。這場運動會加強了身為術者研習生、人類的自信,似乎也加強了想把京介幹掉的某種力量。多麼有意義的一天啊,京介強忍著呵欠。

  「天國的母親啊,請看。揚起的血花會飛到您的腳邊。」

  黑川兄弟的其中一人吶喊著,將金屬棍棒高高舉起。豐花立即閉上眼睛發出驚叫。加藤流著鼻血發出呻吟。

  京介嘆了一口氣,握緊右手的拳頭。京介曾經有過和流氓學生打架、成功將對方的金屬棍棒掰彎的例子。只是自己的手就不可能平安無事,還是會受到一定程度的扭傷雖然不想挨痛,但他心想還是算了,有什麼辦法。

  棍棒一揮,空氣也跟著振動。京介正要出手時,有東西在視野的角落晃動。

  「各位,抱歉我來晚了。我回來了。」

  名谷一邊揮手一邊走進運動場。??就和出去的時候一樣,發絲和白頭巾在風中緩緩搖曳,朝著眾人的方向跑來。不知道是不是氣勢被削弱,黑川兄弟的棍棒停下了動作,就連豐花他們也不再哀號。京介就維持著他的姿勢,不自覺地盯著??的臉。

  「哎呀,運動會該不會結束了吧?」

  ??在京介身旁站定,側著頭問道。??用單手提著大籃子,將籃子朝地上一放,攏著頭髮說道:

  「借物賽跑規定的東西很難找,害我在街上跑來跑去。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不過算是蠻好的運動。」

  「……??,你不是落跑了?」

  豐花跑到??身邊這麼問她,??微笑著說:「當然不是」。

  「我怎麼可能偷偷背叛大家。真要背叛,我也會坦白告訴你們。」

  「也對。??,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

  豐花正要抱住??,卻被黑川兄弟撞飛。兄弟們臉上帶著焦躁,對??這麼問道:

  「你借到了什麼?可以拿到幾分?真的有借到?」

  「這個嘛……」

  ??從運動服口袋裡拿出紙條,把紙條攤開給所有人看。紙條上面寫著「七胞胎的狗狗。借到的話得七分」。

  之前被??擱在地上的籃子,京介過去將蓋子打開。籃子裡有七隻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狗,正抬頭看著自己。京介這才想到,今天的報紙有跟狗相關的新聞。

  「根據規則,借物賽跑的終點並沒有時間限制。」

  豐花眼睛發亮地這麼說著。加了七分,白組的得分變成八分。反敗為勝。

  豐花這邊的人大聲歡呼,開始把??高舉起來。黑川兄弟全都跪在地上。七胞胎的狗狗同時張開嘴巴,試圖從七個方向咬住京介的手。

  「……是我們輸了。」

  黑川兄弟拋開凶器,用吐血般的聲音依次說道。

  「依照約定,過去的事就算了……」

  「鬧成這樣,你一定不會放過我們……我們已經有所覺悟。要殺要剮都隨便你。」

  「天國的母親,我們馬上就去看您……」

  「對不起,孩兒太蠢了,連報仇都失敗……」

  加藤靜靜站在用拳頭捶打著地面的兄弟面前。流著鼻血,帶著微笑,對黑川兄弟伸出手來。

  「蠢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對不起,不論我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你們母親的樣子。不過記不記得都無所謂。畢竟你們才看了我一眼,就相信我是你們的父親,不是嗎?」

  「……加藤。」

  「從今以後,我們就以父子的身份活下去,連你們母親的份在內,我會讓你們幸福的。」

  「加藤……不,爸爸……謝謝你。」

  黑川兄弟緊緊抓著加藤的手,將他的手哭得濕答答的。豐花他們又跑過來,這回則是撲到加藤身上。

  「這些傢伙真是精力充沛。」京介對著狗狗低聲說著,把籠子的蓋子關上。

  所有人在堆滿垃圾的會場進行大掃除。運動會就這樣結束了。之後就按照預定,由加藤請客去壽司店。

  「抬人抬得太用力,手都快廢了。不曉得拿不拿得動壽司。」

  豐花苦笑著,在京介身旁邊走邊撿垃圾。頭上的頭巾亂糟糟的,除了手之外,就連步伐都顯得疲憊。想想也很正常,今天一整天的運動量應該不少。如果這時有人說要把運動會重來一次,自己早就累到無能為力了。

  雖然沒有和豐花特地講好,不過京介他們的腳步,自然而然就往會場角落邁進。因為掉在那附近的垃圾比較少。

  一來到京介上午睡午覺的地點,豐花就在草皮上面躺平。

  「京介,過五分鐘再叫我。我得稍微休息一下,不然實在沒辦法在壽司店發揮實力。」

  京介在豐花身旁坐下,點起了煙。風一吹,上午曾經飛過來的報紙又被刮到腳邊。

  京介抓起兩張報紙,正要放進垃圾袋,手卻突然停下動作。第一張是日期還在夏天的舊報紙。中元節的廣告裡,中年女性正露出笑容。

  那個女人臉上的妝容,加上從女人臉蛋右側斜斜往上拍攝的構圖,京介都有印象。和剛剛才看過的照片有著驚人的相似度。是黑川兄弟母親的照片。原本還以為是畫質不好的遺照,原來是從報紙上面影印下來的?

  「京介,怎麼了?」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京介低語的聲音,豐花站了起來。風勢轉強,夏天的報紙從京介手邊飛走,留下日期是今天的那一張。

  在地方版的角落登了狗狗七胞胎的報導。仔細一看,旁邊跳出的是「五胞胎詐騙集團」的古怪新聞。豐花心想「這是什麼」,讀起了報導。

  「……在虹原市附近,目前發生多起手法雷同的詐騙事件。嫌疑犯集團是由年約十六到十九歲的五胞胎所組成。他們鎖定中年男性,先自然地問出對方名字還有職業,然後表現得像熟人一樣,認定對方是自己的父親。用誰都有印象的女星照片製作出假遺照,然後向天國的母親祈求,並演得煞有介事。除了勒索賠償金之外,他們還會強迫對方進行不人道的比賽,一旦輸了則會假哭,用來博取目標同情。目前正受到通緝……」

  豐花的喉頭猛然作響,表情僵硬地轉頭看著京介。

  「……這…不會就是……」

  京介正要回答,背後傳來了腳步聲。京介和豐花同時緩緩回頭,黑川兄弟正並排著站在那裡。

  「趕快打掃完,來吃飯吧。」

  兄弟的其中一人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或許是和加藤之間的糾葛已經化解,五胞胎臉上並沒有暴虐之色。不過說歸說,他們手上還是拎著一大堆凶器.

  看到京介手上的報紙,黑川兄弟異口同聲地說著:

  「啊,露餡了?」

  黑川兄弟揮舞著凶器,撲了過來。

  京介才嘆了一口氣,就拉著慘叫中的豐花的手往前跑。他心想,這場運動會究竟要到何時才有辦法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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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46 PM 編輯

  第二章 回不去的鄉間小路

  我曾經害死過別人。一條京介想起阿嬤生前說過的這句話。這是國中三年級夏天,要去參加阿嬤法事的路上。

  京介還沒上幼稚園,阿嬤就得了感冒離開這個世界。阿嬤住在一個小小的村落,和京介所住的虹原市距離很遠。阿嬤說她從出生到死亡,幾乎沒離開過那個村落。阿嬤似乎到過虹原幾次。京介和雙胞胎妹妹豐花應該有見過她,不過或許是年紀太小,京介完全不記得當時的事。在京介心中,對阿嬤的印象淡到近於零。

  阿嬤生了三個小孩,京介母親是最小的女兒。繼承了光流脈使者的血緣,年紀輕輕就擔任矯正術者的職務——關於阿嬤的事,京介就只知道這些,而且都還是從母親那邊得來的情報。

  阿嬤過世之後,向來只有住在附近的親戚在張羅法事。這回則是基於「偶爾也要盛大舉辦」的理由,連一條家也一起叫來。在阿嬤的葬禮過後,這還是首度來到村裡。三天兩夜的外出,讓妹妹豐花卯起來收拾行李,不過她將防蟲噴霧還有零食塞進包包時,卻又滿臉正經地低聲說著:「這樣活像是去旅行,好像不太對」。對於阿嬤的第十三周年忌日,京介並不覺得特別感慨,對豐花而言,法事似乎也沒什麼真實感。

  在前往村落的電車裡打瞌睡的時候,京介意外想起許久以前的事。那是阿嬤到虹原來玩的那天傍晚。當時在屋子庭院裡的只有京介和阿嬤兩人。阿嬤望著開在盆栽裡的花這麼說著:我曾經害死過別人。

  單線電車行駛在鄉間,單調的晃動或許對腦部產生了某種作用。事到如今,雖然阿嬤的臉早就忘得一干二淨,記憶卻還是甦醒了。只是明明想起了藍紫色的花色,還有阿嬤帶著一絲寂寞的側臉,卻想不起前後的對話。至於最關鍵的重點,為什麼阿嬤嘴裡會講出這些話,京介並不了解。

  僅有的一點記憶,非常零散而難以理解。

  見到久未造訪的村落,母親說「完全沒變」。京介心想,雖然不知道村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變,不過從昭和年代初期大概就沒變過了吧。

  呈三百六十度往外擴展的田園地帶。在太陽底下,水田裡的綠色稻苗閃耀著眩目的光芒。色澤比稻苗還濃郁茂密的森林與山脈。清澈的小河裡,魚兒用理直氣壯的神情在游泳。路旁站著像從昭和年代初期一直活到現在的老婆婆,目送著京介他們才剛搭上的巴士。雖然每隔數百米就有零星住家,不過生鏽的道路標誌、老舊的電線桿、松跨的電線,所有人工物品,全都給人一種放錯場景的感覺。

  「雖然這村裡啥都沒有,不過倒也沒有爭端和意外。從我出生以來就是這樣。」母親是這麼說的。京介望著和虹原市不同,既沒有流氓學生也沒有暴走族的道路,覺得有一絲絲的羨慕。這塊土地想必沒有需要透過矯正術者來淨化的閉塞。

  法事預定在明天白天舉行,不過母親娘家的那群親戚已經集合了。成人們天都還沒黑就開始喝酒,豐花則和同年紀的表兄弟們在房子周遭跑來跑去。

  京介因為沒事做,就在佛堂裡打發時間。佛壇上面有阿嬤的照片,阿嬤臉上掛著不帶特殊意味的笑容。究竟她是殺了人,還是屬於純粹愛開玩笑的那種人,從照片看來實在難以判斷。

  京介沒什麼特殊目的地拿起牌位,看著寫在上面的俗名,這才知道阿嬤的名字。名字似乎叫做舞子。老是聽人家用阿嬤這個名詞來叫她,京介都忘了,會有個人的名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阿嬤就是這種程度的外人。

  要找個親戚來問,看阿嬤是不是害死過什麼人,似乎也開不了口。「算了吧。」京介發出低語,在榻榻米躺下。說不定那句話是自己聽錯了。就算不是這樣,即使不了解真相,應該也沒什麼特別的問題。反正只要等法事結束,再過一段時間就會把阿嬤的事給忘記。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京介、京介。我們去散步。」

  高亢的嗓音穿過鼓膜,喚醒了京介。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睡著了,陽光從佛堂窗口射進來,化作色調淺淺的斜陽。榻榻米和佛壇也染成橘色,茅蜩的叫聲遠遠地從屋外傳來。

  豐花坐在京介身旁,把嘴湊向彈珠汽水的瓶口,偷偷瞄著京介的臉。佛壇上的點心堆積如山,不知道是不是豐花擺上去的。

  「散步?去哪邊散步?」

  京介躺著這麼一問,豐花乾脆地回答:「當然是村裡啊」。隔著一條走廊的對面房間響起成人們的笑聲。在酒席之間最吵鬧的,似乎正是京介他們的父親。

  「京介,你睡覺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當成旅行是真的不對。」

  豐花像是算準了笑聲何時停歇似地,開口說道:

  「明天就要辦法事,我們卻對阿嬤的事毫無印象。雖然她在我們小時候就過世,會這樣也是不得已的,不過總覺得有點悲哀,不是嗎?」

  「或許吧。」

  「對嘛。所以我在想,阿嬤曾經看過的景色我們也去看看。我們到阿嬤曾經住過村子裡去走一走、瞧一瞧。」

  「走一走之後又怎樣?」

  「不是啦,是感覺問題。懂了就趕快起來。要是晚飯前還沒回來,媽就要罵人了。」

  「要去你自己去。我等到有心情再去。」

  「你什麼時候才有心情?」

  「天曉得。」

  豐花一臉失望地沉默不語。每次只要事情不如她的意,豐花就會大吵大鬧。不講話則是少有的反應。畢竟這裡是親戚家,豐花或許多少有考慮到這一點。京介心想,要是她平常也這樣就好了。

  很快地,不吵也不鬧的豐花從口袋裡取出除蟲噴霧,對著京介直噴。吸進苦到叫人想要討饒的噴霧,京介咳嗽起來。然後他就這樣被豐花拖出門,結果還是和她一起散步。

  兩人只帶著當作術具的玲洗樹樹枝,走在黃昏的田間小徑。路上沒半個行人,只有一個歐吉桑嘴巴開開地望著天空。一看到京介他們,歐吉桑就發出類似哀鳴的聲音逃走了。或許是除蟲噴霧見效了,京介嘆了口氣。

  「哎呀,那個人想必就是森安先生。我聽伯父講啊,那個歐吉桑走投無路,老是待在路邊。」

  豐花看著歐吉桑步履蹣跚地往前跑,這麼說著:

  「還有啊,那個人好像跟阿嬤是在同一年出生的。聽人家說,他從前可是村裡排名第一的美少年。」

  「哦…」

  「阿嬤小時候的事,他好像知道一些。下回見到再問問他。」

  豐花拉著京介的手,蹦蹦跳跳地開始往前走。稻草人在田地正中央緩緩地隨風搖擺。

  這條路直直通往小小的山麓。山的入口有石階,豐花在這邊停下腳步,很笨拙地吹起口哨。在走了大半天都毫無變化的風景當中,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分歧點。

  陡峭的石階,前端通往陰暗的山路。石階前方還有多長,從底部往上看難以確定。入口周遭有幾個大約國小低年級的男生,正在踢著石頭玩耍。

  「上面有什麼東西?」

  被豐花這麼一問,小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不知道」。聽他們說,石階在半途就被拉上鏈子,標示寫著「前方為私有地,禁止進入」,沒辦法往上爬。

  「這邊的孩子真有規矩。」

  豐花佩服似地點頭。

  「如果是虹原的未成年人,遇到這種標示,早就歡天喜地的爬過去了。」

  「是啊。」

  「好吧。京介,我們去看看。」

  豐花從鼻孔奮力吐氣,抓著京介的手腕。

  「好像很好玩。而且我覺得,雖然阿嬤在這個村裡出生,不過她一定是沒把禁止進入當一回事的那種人。」

  豐花無憑無據地就如此斷定。雖然京介手腕的骨頭已經嘎嘎作響,豐花還是完全不肯放鬆。

  京介被豐花拉著,還得強忍呵欠。石階看來已經有相當的歲月,石頭表面整個都磨平了。四處長著青苔,實在是寸步難行。京介猜想豐花一定很快就煩了或餓了,然後結束這回的散步,沒想到豐花卻精力充沛地不停往上爬。

  爬了大約二十階左右,就如小學生所說,有個「禁止進入」的標示。跨過去之後前面還是石階,走了十幾分鐘還看不到盡頭。

  「奇怪……怎麼爬了半天還看不到山頂……」

  豐花走在京介前方喘著氣說道。背脊在剛開始爬的時候還挺得直直的,這時已經整個拱起。

  豐花拖著玲洗樹樹枝爬了幾階,然後就喊著「我不行了」癱坐在地。

  「我覺得啊,這些階梯阿嬤一定沒有爬到底。因為她是溫和的人,不會跟自己的體力和腳程過不去。唉,你也是這麼想對吧?」

  豐花這麼說著,把兩手伸了過來,讓京介嘆了口氣。簡而言之,豐花的意思就是「在這裡往回走吧,我站不起來你要扶我,然後順便把我背到山下」。

  就在京介把豐花拉起,正要換方向時,石階上方傳來帶有殺氣的腳步聲,讓京介和豐花同時間仰起頭來。


  從石階上方跑下來的,是個穿著浴衣風格和服的少女。少女一留意到京介他們擋住了去路,立即放聲大叫著「讓開」。

  因為事出突然,站在京介前面的豐花沒辦法如對方所願順利避開。豐花被少女撞飛,發出慘叫緊抓住京介。

  京介扶著豐花,少女則從他身旁飛也似地穿過。和服的腰間纏著黃色腰帶,腳上穿著草鞋,將石階踩得沙沙作響。這身打扮很難活動,她還真了不起啊,京介正忙著讚嘆,少女就扎紮實實地摔了一跤。

  草鞋的繩子好像斷了,一隻草鞋以及少女拿在手裡,類似長棍的東西滾到了石階下方。豐花大叫著「危險」,抓住了差點一起滾下去的少女的手。少女好不容易踏穩腳步,神情沮喪地嘆氣。

  「抱歉,我在趕時間……」

  少女甩著及肩的長髮這麼說著。年齡看起來比京介稍大一些。

  少女拾起頭來,目光停留在京介他們的玲洗樹樹枝上頭。正要開口,石階上方傳來了其他腳步聲。

  「別想逃!」

  排成橫排往下跑的是四名男子。服裝看起來像農民,手裡各自握著一把圓鍬,面相十分恐怖,簡直就跟狩獵民族差不多。

  男子們直直瞪著少女,一發現京介還有豐花,表情變得更加猙獰。心生膽怯的豐花拉著少女的手,動作迅速地躲到京介身後。

  「你們是哪來的?沒見過你們。」

  一名男子用圓鍬指著京介說道:

  「是跟那小姑娘同夥的?你們是哪個門派?」

  其他三人則將京介的左右與後方整個圍住。這下形成遭到包圍的局勢,豐花不安地嘀咕著:「這些人是想幹嘛?」,同時還聽到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京介遠遠盯著圓鍬前端的泥土、還有顏色類似血跡的污漬,皺起了眉頭。這些傢伙是在囂張個什麼勁?說是輔導員態度也太奇怪,也許是村裡的流氓之類。母親說過這村裡不曾發生任何爭端與案件,看來是有某種程度的例外。

  走在路上會被素行不良的人群包圍,這點在虹原生活的時候已經習慣了。習慣歸習慣,不過京介的性格並沒那麼血氣方剛,還不至於感到歡迎。京介開始感到某種棘手的預兆,嘆著氣回答:

  「我們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參加親戚的法事。」

  「其他地方?」

  男子眼中閃著銳利的光芒。不知道在開心什麼,嘴角露出殘酷的笑意。剩下的男子也出現同樣的反應。

  「其他地方?要是咱們有留意到,就會在進來之前先阻止,太遺憾了。」

  「遺憾什麼?」

  「你們犯了擅自在村中進出的罪名,要將你們逮捕!」

  四人高聲吶喊,然後同時一起舉起圓鍬。豐花和少女在京介身後發出驚呼,縮成了一團。

  什麼罪名還是逮捕的,京介完全聽不懂,不過男子們的表情可是百分之百當真。京介雖然還是很希望是玩笑話,不過倒也沒那個興致去和陌生人開玩笑。順帶一提,他也沒興致去讓陌生人用圓鍬朝自己頭頂上招呼。

  京介將玲洗樹樹枝朝腳邊一扔,空下來的手腕一彎,以手肘撞向後方那人的臉上。透過手腕伸直的力道,將右邊的男子撂倒在地。將圓鍬從左方揮過來的男子被踢中腹部,停住動作。

  最後一人,位在正前方的男子圓鍬朝著京介面前逼近。沒有迴避的空間了。眼前的空氣在振動,京介的臉部皮膚感受到危機感。豐花再度發出驚叫。

  就在京介心想自己快要中招時,腳邊的少女有了動作。少女說了聲「借我」,將京介的玲洗樹樹枝撿起,揮著術具,將圓鍬從男子手中敲落。

  男子捂住手瞪視著少女。然後大叫一聲「少礙事」,想抓住少女。少女用手杖指著男子吶喊:

  「流動吧,馳騁大地的光輝女神——」

  這句子是京介也很熟悉的光流脈使者專用咒語。京介張開眼睛,少女在他面前持續念誦著咒語:

  「聚集大氣朝對象使出風壓,出於戌位,沉於午位!」

  風在少女前方動了起來。男子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揮開,身體彈到石階上頭。石頭在衝擊下碎裂,周遭一帶也跟著搖晃。

  「快逃!」

  少女將玲洗樹樹枝遞給京介,一行人就從臥倒在地的男子身上踩過,沿著石階往下面跑。

  「……那個人是術者……?」

  豐花跟在少女後面問京介。「應該是吧。」京介點頭說道。就算手裡拿著玲洗樹樹枝,嘴裡念著特定咒語,假使出聲者並非帶有光流脈使者的血緣,法術還是無法啟動。

  「可是……據說住在這村裡還有附近的術者,都是媽媽的近親耶。」

  豐花側著頭繼續問。

  「如果是親戚的小孩,今天應該會在家裡碰到……有這樣的人嗎?」

  「天曉得。「京介就只應了這麼一句,將自己的玲洗樹樹枝重新握緊。不知道為什麼,麻煩事的預兆始終沒有消失。

  花了十幾分鐘才爬上去的石階,下來的時候卻花不到十秒。不知道為什麼,在往上爬時有看到的「禁止進入」的標示,下山時卻沒看到,京介心想或許是趕著下山,所以沒有看見。

  剛才的少女就在石階下方等候。手裡拿著自己弄掉的草鞋與木棍。木棍是一種長杖,有特徵明顯的節狀外形。果真是證明術者身分的玲洗樹樹枝。

  少女一見到京介他們就說「跟我來」,然後踏上山腳的道路。太陽西沉,山下連個玩耍的小學生都沒瞧見。

  「京介,等一下……有點怪怪的。」

  豐花突然停下腳步,拉著京介的T恤。然後表情茫然地凝望著周遭的景色。這時京介也重新環視周遭。

  好暗啊,最先湧上心頭的是這樣的感想。雖然在鄉下會這樣也算正常,不過放眼望去沒看到半盞街燈,多少有點不自然。更不自然的光景則在眼前展開。

  雖然因為太暗而無法在第一時間察覺,不過原該有稻穗搖曳的整片田地卻變成了荒地。森林像被挖起似地倒在地上,骯髒的小河飄浮著魚的屍體。至於盪漾在其中的藍光,則是在受過矯正術者訓練的人眼裡,才會呈現的顏色。不知道這短短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周遭的模樣和京介他們出來散步的時候截然不同。

  「你們還在幹嘛?要是動作不快點,那些傢伙醒了就會追過來的。」

  原本走在前面的少女,這時小跑步回到了京介與豐花面前。就近去看少女的臉,京介心想,總覺得這張臉在哪邊看過。還沒想出那個人是誰,少女已經兩手一伸,抓住了京介和豐花的手腕。

  「快走!」

  「等等啦……這絕對有問題!」

  豐花把少女的手甩開,拉高了嗓門。

  「搞什麼啊,這裡是哪裡啦。悠閑的田園風光跑哪去了啦?」

  「悠閑……」

  聽到豐花的問題,少女微微嘆了口氣,用玲洗樹樹枝敲著自己的肩膀。

  「這邊從不久以前就是這樣。由剛剛那些男人負責監控,不過還不是他們害的。你們應該知道吧?」

  「從以前就這樣……怎麼可能!」

  豐花高聲嚷嚷,附近樹叢有幾隻看似蝗蟲的昆蟲,受到驚嚇似地彈了起來。

  「我媽說過,這個村裡既沒有爭端也沒有案件。跟剛剛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嘛。」

  豐花似乎整個人都亂掉了,急急忙忙說著之餘還搖著少女的袖子。少女為難地眨了兩、三下眼睛。

  「你們不是本家派來的派遣術者?為了對抗看守者,希望你們可以幫忙……我寄的信,你們應該看過吧?」

  京介和豐花面面相覷。所謂本家,正式名稱是光流脈統轄管理本局,是負責管理所有登記在案的術者職務狀況與報酬之類的組織。既然知道這個名稱,那就表示她也是術者的一員。

  「我剛剛就說過,我只是來參加親戚的法事。」

  京介要少女放開豐花的手,並如此回答:

  「我們還在進行矯正術者的研修。還沒變成派遣術者。」

  「是嗎……」

  少女微微垂下肩,這麼說道:

  「那你們一定對這裡有什麼誤會。最近這段時間,村裡沒有哪戶人家有空去辦法事。」

  「誤會……」

  「是啊。你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聽少女這麼一說,京介想起村落周遭的地圖。以山為邊界,四周一定還有類似的貧窮村落。是不是在步下石階的時候,不知不覺走到了山的背面?

  問題是從沒聽說附近的村落有荒廢到這種程度。京介正想著簡直可以讓新聞和報紙拿來報導,豐花就拉著他的T恤。

  「京介,我們早點回去吧。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大家一定都在擔心我們。」

  「要從村裡出去可不容易。」

  少女低聲插嘴:

  「我不曉得你們是怎樣進來的,不過入口都有看守者守著。禁止出入。違反的人會被逮捕。你們剛剛也聽到了吧。」

  「搞什麼啊。你一直講的那個看守者,是村裡黑道組織的名字?」

  豐花撅著嘴說道。少女的眼睛深處閃著銳利的光芒,直盯著京介他們。

  「如果你們想回到特定地點,要不要幫我的忙?我會協助你們,讓你們順利離開村落。你們會使法術吧?」

  「多少會一點……」

  「那就沒問題了。你們跟我來,到我的秘密基地去談。」

  少女口氣強硬地這麼說完,然後就往前跑。

  肚子空空的豐花輕聲嘀咕。少女的背影漸行漸遠,腰帶使勁地晃動著。

  少女將兩人帶到位在森林深處的小屋。這幢仿佛快要崩塌的建築,恐怕是外行人收集木材蓋起來的。京介抬頭看著傾斜的天花板,嘆了一口氣。

  蠟燭的微光照亮了小屋內部。雖然只有小小的兩平方公尺,小屋角落還是有棉被和水桶,可見少女是在這裡生活。

  「自己找個地方坐吧。」雖然少女這麼招呼,不過沒地方坐,京介和豐花只好杵在那裡,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聽到三聲、一聲、三聲這樣規律的敲門聲,少女取下直立的木棍,把門打開。

  門一打開,站在那裡的是個比少女更年幼的女孩,還有名高個子的少年。兩個人都是頗有一點年代的和服打扮。「奇怪,這邊的人穿衣服都好老派。」豐花這麼對京介低聲說道。

  「哎呀,來得正好。進來吧。」

  一見到兩人,少女就露出笑容。然後轉頭對京介他們說道:

  「這兩位是直美和森安,都是我的朋友。我被看守者盯上了,沒辦法回家。他們兩位就這樣送東西給我。」

  被稱為直美的女孩手裡拿著看似飯糰的食物。豐花一察覺到這點,就兩眼拼命放出光芒,這一幕京介並沒有錯過。

  「這些人是誰?」

  看到京介與豐花,名為森安的少年這麼問道。少年五官端正,身上穿的和服材質也很細緻。聲音聽起來不是對京介他們感到顧忌,而是希望能介紹給他的意思,同時露出溫和的笑意。少女從水桶中掬起水來喝,然後這麼回答:

  「其他村落的人。我在石階那邊遇到看守者的時候,是他們救了我。」

  「這些人就是你之前講的,超級厲害的幫手?」

  直美的眼睛亮晶晶的。超級厲害的幫手?聽到這個可怕的字眼,京介和豐花同時皺起眉頭。「不好意思,先假裝一下。」少女這樣暗示京介他們。

  「總不能告訴直美他們,說你們是本家派來的吧?所以……」

  「沒關係。先解釋一下,那些名為看守者的傢伙是怎麼回事。」

  豐花在狹窄的床板上用力坐下後說道。不知道是在何時動手的,她手裡已經緊緊拿著飯糰。

  「你剛才也講了,要是不處理掉那些傢伙,我們就無法離開這個村子。雖然我們還在研習,不過遲早也會變成矯正術者。總不能放著一個地方滿是閉塞,卻丟著不管。京介也是這樣想的,對吧?」

  京介靠著小屋的墻壁,用嘆息代替回答。這時坐在京介隔壁,名叫森安的少年用溫和的口吻發問:

  「小心點。這間小屋是我受託建造的,很容易壞。」

  森安這麼說著,並修理少女的草鞋。

  京介隨口附和著,突然想起一件事。在村子路邊遇到的歐吉桑也姓森安。少女這時開始解釋:

  所謂看守者,是約半年前出現在村裡的一個組織。他們的工作正如其名,就是監控與限制村民的行動。連在外頭走動都需要理由,意圖走到村外的人則會被抓然後入獄。相對地,外人當然也被禁止進到村內。看守者似乎是隨著某人的指令在動作,根據少女的調查,目前還不知道那個「某人」是誰。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做這種老氣橫秋的行為。奇怪的村子……」

  豐花以近乎自言自語的聲音敘述自己的感想,並表達疑問:

  「不過,村人難道都沒有反抗?如果是古早時代的人,不是會拼了命揭竿起義或叛變?」

  「要是有辦法這樣,事情就簡單了。」

  少女吐了一口長氣說道:

  「剛剛我不是講了,在看守者的頭頂還有某人。錢好像是那傢伙出的。看守者本身是一群不曉得從哪花錢請來的人,一旦發現無法用武力鎮壓的叛亂份子,就拿金錢與糧食來封住對方的嘴。」

  「原來如此。沒有人敵得過錢和食物。」

  「要是能打垮上頭那個人就好了,問題是根本不曉得對方是誰。聽說是其他村子或是某國的人。」

  「若是打草驚蛇,說不定會鬧得更厲害。」

  「連對方有什麼目的都搞不清楚。村裡的人是想認命,等看守者哪天自行撤退……」

  「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勇敢迎戰。」

  森安這麼插嘴,然後看著少女。

  「無能如我是辦不到的。我很佩服。」

  少女的臉頰微微泛紅,低下頭來。「我也這麼覺得。」直美鼓掌說著。少女用京介和豐花才聽得到的音量低聲說著:「我是這村裡的矯正術者,所以不能丟著不管。」

  「太好了。」

  直美拉著少女的袖子說道:

  「之前一直陷入苦戰,有了超級厲害的兩位幫手,說不定就能獲勝.」

  「最好是這樣。」

  少女這麼回答,輕輕地嘆了口氣。雖然對京介他們似乎沒那麼期待,不過看在京介他們眼裡,其實感受也差不多。面對看守者以及那樣的制度,少女會自己一個人苦戰,這種情況其實不難想像。問題是就算多了兩名術者研習生參與,又能增加多少獲勝的幾率?

  「……你們迷了路,就已經很煩惱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女對京介低聲說道:

  「要將看守者徹底殲滅需要不少時間。我不會要求你們奉陪到最後。不過我有個朋友叫靜惠,我想請你們一起救她。能不能幫幫我?」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救她?」

  京介反問。「靜惠是跟我一起負責這個村落的矯正術者。」少女如此回答。

  「不過看守者才剛出現她就失蹤了。很可能是入獄了。我馬上把這件事通知本家,對方卻說這種工作中的意外是自找的,要我們自己想辦法。那邊的職員好無情。」

  「是喔。」

  「靜惠要是回來,我們兩個就能設法聯手作戰,在此之前我想請你們幫忙。我要先把靜惠從牢裡救出來。」

  少女回覆了正常音量說:

  「牢房在山頂,看守嚴密,要闖關很不容易。」

  「所以剛剛你才要逃走?」

  「我想再到牢裡闖一闖。你們能不能一起來?」

  被少女這麼一問,豐花點頭說道:「速戰速決。」京介雖然提不起勁,不過也有同感。

  「謝謝你們。雖然只是暫時的,不過我們也算是夥伴了。」

  少女微笑著,伸出手來想握手。這時京介總算想到她長得像誰了。就是在佛壇上看到的照片——也就是外婆。

  「舞子,我也來幫忙吧。」

  森安直起身子說道。直美舉起手來說著「我也要」,少女連忙搖頭。

  「不行啦。太危險了,你們還是在這裡等著。」

  「有超級厲害的幫手在,應該沒問題吧。」

  森安對京介露出微笑,將剛剛修好的草鞋遞給少女。

  「只要有救出靜惠的可能,我就無法置身事外。雖然算不上什麼重要戰力……不過至少不會拖累你。」

  「你怎麼可能拖累到我?」

  少女盯著自己的腳尖,臉頰整個泛紅。「這女生真是容易看透。」豐花在京介耳邊說著,還連續吞下三顆飯糰。京介沉默不語。

  寫在阿嬤牌位上的俗名確實就是舞子。跟村中老人同名的少年。還留存著古老制度的村落。

  怎麼可能?京介打消了在自己心中升起的疑惑。

  這回不走石階,要沿著沒有鋪路的小徑前往山頂。森安原本擔心自己會拖累別人,不過倒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走在前頭的舞子。直美的腳程也沒有問題,倒是豐花每走幾步,就會被東西絆倒一次。

  「兩位幫手是從哪邊來的?」

  直美爬著漆黑的山路,放慢腳步這麼問道。「虹原啦。」豐花喘著氣回答。

  「虹原是在什麼地方?」

  「這個嘛……要搭四小時的新幹線……然後轉搭兩小時半的私鐵……」

  「新幹線?」

  「這個嘛……就是名字囉。我也很少搭,所以不是很清楚。而且家裡的爸媽很吝嗇,自己搭綠色車廂,叫我和京介去搭自由座……」

  這時豐花又跌倒了。她哭喊著:「我再也走不動了。」還對舞子說:「想想辦法啦。」京介只好背著豐花往前走。在搭新幹線和私鐵時,每次豐花只要感到無聊,就會在通道正中央抓狂,當服務員氣起來說「你想想辦法啦」時,京介就是這樣處理的。雖然不是什麼新點子,不過京介十分確信,最會拖累別人的就是這傢伙。

  花了大約三十分鐘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抵達山頂。老舊的房屋蓋在寬闊的土地上頭,後方有個類似洞窟的洞穴。洞窟前面有男子拿著圓鍬還有斧頭,正在閒聊些什麼。洞穴前方似乎就是監牢。洞窟四周出現嚴重的閉塞。

  「要是被抓去關,你會怎麼辦?」

  被京介這麼一問,森安沉穩地回答:

  「應該不至於被殺。關上一陣子之後,大概都回得來。似乎會被迫簽下宣誓書,要人服從看守者。」

  「靜惠實在太固執了。」

  舞子這麼說著,緊緊握住自己的玲洗樹樹枝。

  「所以我認為她一定正在裡頭抵抗……直美、森安,你們知不知道從這裡繞到洞窟後面的路?」

  被舞子這麼一問,直美他們用力點頭。舞子點頭回應,對著從京介背上被放下來的豐花說道:

  「你能不能跟他們兩個過去?我希望能在洞窟裡引起一些騷動。什麼樣的騷動都無所謂,爆炸系的法術也可以拿來用。我會趁著看守者往那邊走的空檔,和這個男生一起潛進牢裡。」

  「我也要走前面。我討厭走後面。」

  聽著豐花任性的發言,舞子發出苦笑。「我也走前面。人多一些會比較妥當。」因為森安也這麼說,所以繞到洞窟後面的就變成京介還有直美。

  京介和直美一起,再度走進滿是草叢的道路。要是撥開草叢的聲音被看守者聽到,行跡敗露可就不妙了,所以他們先爬到山的中段,再朝洞窟後方邁進。

  貓頭鷹在某棵樹上發出陰森森的啼鳴。抬頭仰望天空,星星閃耀得如此神奇。京介不自覺地問著直美,舞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你對她有意思?」

  直美笑著這麼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雖然京介這麼回答,不過直美還是很樂地繼續說著:

  「不過我覺得啊,舞子應該是喜歡森安。森安好像喜歡靜惠,只是靜惠對森安好像沒什麼意思,有點複雜。」

  「哦…」

  「啊,看到洞窟了。」

  直美輕聲說著,停下腳步。

  京介正要思考該用什麼樣的法術來掀起騷動,卻察覺到有些異樣。洞窟後方有一間小屋。蓋的方式和舞子的秘密基地相似,一副快垮掉的樣子。小屋有嚴重的閉塞現象,或許是看守者的武器造成的。

  雖然心知沒時間繞路,不過京介還是走近小屋。大門上了鎖,他盡量不出聲地用腳一踢,木板材質的墻壁就輕鬆地破了一個洞。

  「哇啊,一股怪味……」

  跟在後頭的直美搶先往裡面偷窺。然後猛然發出驚呼,用自己的手掩著嘴。

  京介往小屋裡瞧,心想是不是有老鼠。裡頭比舞子的秘密基地還窄,看不到半點生活用品,只有黑白夾雜的細長形物體正躺在床上。

  仔細一瞧。那是仰躺著倒下的人體。看起來白白的地方是骨頭,黑色部份則是潰爛的皮膚。除了發出臭味之外,那副身軀完全沒有動作。看起來像是衣服的深藍色布料掉在附近。

  是屍體。直美用手掩著臉,呻吟似地對皺著眉的京介說道:

  「那塊布跟靜惠穿的衣服一模一樣……」

  「靜惠是——」

  京介的話就說到一半。那是舞子半年前失蹤的夥伴。原來不是被關在牢裡?

  無論如何,總不能這樣擺著。京介用手扶著小屋的墻壁,對直美說:

  「你能不能自己回到剛剛那個地方?把舞子叫來,讓她來確認一下。」

  直美點頭,然後往前跑。京介聽著背後傳來的腳步聲,試圖挖開小屋的凹洞。充塞在小屋內部的空氣,帶著驚人的臭味直逼面前。

  直美的驚叫聲在這時候傳來。京介一轉身,一把圓鍬就抵在眼前。

  「別把小屋給拆了。」

  站在身後的是單手抓著直美,單手握著圓鍬的森安。

  「我早說過了,這很容易壞,要小心啊。」

  森安背後是傍晚在石階那邊遇到的男子。豐花和舞子被他們逮到,正低著頭拼命掙扎。玲洗樹樹枝都被拿走了。

  「把你的手杖放下吧。」

  森安用圓鍬指著京介說道。表情就像在舞子的小屋碰面時一樣溫和,和被他捉著的直美一臉畏怯的神情完全不搭。

  雖然森安既無殺氣也沒有使用暴力,不過畢竟有三個人質在他們手上。京介無可奈何地將玲洗樹樹枝扔在腳邊。就算有人要他想辦法,他也想不出什麼對應方法。

  「靜惠也是用這根手杖造成奇妙的現象。」

  森安抬起腿,將京介的術具踢得老遠。

  「我問她究竟怎麼回事,她卻不肯告訴我。她從以前就是這樣,完全不肯聽我說。枉費我總是看著她。」

  「所以你就殺了靜惠?」

  舞子怒吼似地這麼一問,森安緩緩搖頭。

  「不是這樣的,舞子。既然靜惠不肯看我,我原本打算要放棄了。可是我想一直看著她,不想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所以雇了看守者。為了不讓靜惠一個人覺得壓迫,所以對全村進行監視。」

  森安用圓鍬抵著京介的下巴。因為森安邊講話邊搖著圓鍬,讓京介掌握不到移動的時機。

  「看守者比我想像中還要優秀,只要肯出錢,他們什麼都辦得到。讓我在這個無聊的村裡可以解悶。我覺得很有趣,叫他們繼續,只有靜惠一個人發現是我幹的,到我這裡來找我。那是靜惠第一次好好看著我,跟我講話。我很高興。」

  森安仰望夜空,輕聲笑著。直美奮力掙扎,不過森安並沒有鬆手。

  「靜惠對我提出很多指責。」

  森安這麼說著,朝京介又靠近一步。圓鍬前端沾著變色的血和布的碎屑。

  「很可惜,我已經不記得她說了什麼。一回神,靜惠就已經倒在我的腳邊。不過我沒有殺她。將她搬到小屋的時候,還有之後好幾個月,靜惠都是活著的。」

  京介的視線從圓鍬挪到被抓的舞子身上。舞子臉色發白地瞪著森安的背脊。有人在那裡受到他人傷害致死,那塊土地想必會產生閉塞。舞子身為矯正術者卻沒發現,應該是因為附近存在著像牢獄這樣閉塞嚴重的地點。

  「如果只有舞子一個人在四處尋找靜惠,我會放著不管,可是……」

  或許是察覺京介的視線,森安回頭對舞子送上一瞥。

  「是不是幫手我不知道,有外人拿著和靜惠一樣的手杖出現,就讓我有點焦慮。不過你們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

  森安回頭看著京介,露出了微笑。一名站在森安背後的男子走到京介面前。男子手裡拿著粗粗的木棍。

  「你要是敢抵抗,我就殺了人質。」

  男子像在配合森安的話一般揮動著木棍。脖子挨了一記悶棍,讓京介有那麼一瞬間失去意識。

  「京介!」

  耳邊傳來豐花吶喊的聲音。才剛睜開眼睛,下一輪的攻擊已經襲來。被人打中心窩,京介當場蹲了下去。

  舞子和直美在驚叫聲中說了些什麼。京介咬牙忍痛,在狹窄的視野裡頭集中注意力。雖然森安說了抵抗要殺掉人質,不過很明顯地,要是不抵抗,所有人都會被殺。

  剛剛的攻擊讓京介受到超乎預期的傷害。雖然想找些什麼來當武器,不過玲洗樹樹枝已經被踢到京介的手夠不到的位置。地面雜草叢生,除了小石子之外什麼也找不到。

  可以看到森安將圓鍬遞到男子手中。為了甩掉看守者的手。豐花在他背後掙扎得更厲害了。

  有某樣東西從豐花的衣服口袋裡掉了出來。那東西發出細小的聲響,一路滾到蹲在地上的京介面前。

  男子的圓鍬朝京介頭頂揮落。京介伸手撿起防蟲噴霧,對著男子與森安一陣狂噴。

  京介幫著豐花與舞子分別拿回自己的術具,然後將在場的看守者全數打倒。大概有不少除蟲噴霧滲到眼睛裡面,森安淚汪汪地四處逃竄,後腦勺被舞子一敲就暈倒了。

  「只要把森安抓住,看守者就不敢輕舉妄動。」

  舞子低頭看著倒在腳邊的森安,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著。

  「謝謝你們,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幫忙了。依照約定,我帶你們到村子出口。」

  京介沒有回答。豐花哄著啜泣的直美。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舞子盯著地面這麼說著。森安在她腳邊發出呻吟。豐花抬頭看著舞子問道:

  「……難道,你要把那個男的……」

  舞子搖了搖頭,撥著她的頭髮。

  「我不會對他怎樣。我要讓這個人活到家也沒了、財產也沒了、青春也沒了,什麼都沒了,活到窮途末路,讓他可以反省。而且……」

  舞子回頭看著小屋,眯起眼睛。

  「靜惠會死,我也有責任。要是我能早點發現……」

  「你哪有什麼責任?」

  雖然直美這麼說,不過舞子還是搖搖頭,然後把頭垂到胸前。

  「我有責任。因為我沒有正確解讀閉塞原因的能力,而且對森安沒有半點懷疑。」

  舞子低著頭半晌,然後才緩緩抬起頭來,將玲洗樹樹枝重新握緊。

  「老是那個樣子,靜惠也很可憐。我想幫她做個墳墓。在做好之前,能不能在石階下面等我?」

  雖然豐花提議要「幫忙」,不過舞子並沒有點頭。京介他們將舞子和直美留在那裡,步下石階。不知道是不是累了,豐花完全沒跟京介說半句話。

  石階底下有幾個男生,正在踢石頭玩耍。夜裡的鄉間小路很暗,街燈的光一點一點,孤零零地映照在腳邊。

  豐花環視周遭的景色,然後側著頭。水稻在田裡搖曳。小河嘩啦啦地流過,森林裡的樹枝伸往天空。

  過了三十分鐘,孩子們往回家的路上跑。直到過了一小時,舞子他們還是沒有出現。就在頭頂的星星開始西斜的時候,京介他們的伯父拿著手電簡,出現在田間小路的另一端。「我還以為你們失蹤,擔心死了。」伯父笑著這麼說。

  雖然被催著回家,不過豐花對伯父說「再等一下」,拉著京介的手臂爬上石階。跨過「禁止進入」的標示,爬了十幾階就來到山頂,眼前不但沒有洞窟,甚至什麼都沒有。遼闊的土地就只有幾顆石頭並排在那裡。

  除了京介他們爬上來的石階之外,沒有其他的路。在安靜得過了頭的天空底下,就只聽到貓頭鷹的聲音。

  隔天早上,京介和豐花在法事開始前,被派去打掃阿嬤的墳墓。這是母親針對昨晚遊蕩到太晚所祭出的懲罰。

  從葬禮過後,京介他們就不曾參與納骨或是特定節日的掃墓,根本不曉得阿嬤的墓位在村裡什麼地方。開口問起地點,「你不知道,昨晚卻跑去那裡?」伯父一臉難以置信地這麼說著。阿嬤的墓地就在那座小山的山頂。問起隔壁的村落,伯父說山的另一邊確實是有村落,不過同樣是個很平穩,一無所有的地方。

  京介拿著清掃用具,和豐花一起走在田間小徑。昨天那個歐吉桑還是站在路邊,像昨天那樣眺望著天空。在石階那邊讓路給往下走的老婆婆。那是昨天目送巴士離開的老婆婆。一看到京介和豐花的臉,就帶著笑臉打招呼。

  阿嬤的墳位在墓地的角落。最近似乎有人來掃墓,上面還供著新鮮的花。墳墓乾淨到似乎用不著打掃,「既然來都來了,還是掃一掃吧。」不過豐花還是用沒勁的聲音這麼說著。從昨晚開始,豐花就一直帶著搞不懂自己做了什麼夢,一臉難以釋懷的表情。京介的感受跟她差不多。

  豐花擦著墓碑側面,低呼一聲停下了動作。那裡就跟牌位背面一樣寫著阿嬤的俗名。豐花朝著京介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京介就默默搖了搖頭。

  昨天的事不知是夢是幻,還是被某種力量彈到了其他時代。京介只知道這位名為舞子的少女曾經存在過。所以京介對沉睡在墳裡的阿嬤無話可說。就算說了也沒用,況且時間也已經過去了。

  阿嬤的墳旁有另一個又舊又小的墓。上面同樣有鮮花在搖曳。「這邊也掃一掃吧。」豐花看著京介這麼說道。京介仰望著太陽點頭。今天又要開始了,同樣是很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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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48 PM 編輯

  第三章 搜索山上的蘑菇!

  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某天下午的街頭訪問,路人被提出這樣的問句。

  某個少女回答說是錢。

  某只生物回答說是野心。

  某個少年回答說完全沒有。

  然後有某個人低聲這麼說道。

  那種東西,我已經沒有了。

  光流脈矯正術者的研習課程通常是從平常日的傍晚開始。術者研習生的平均年齡大約十五歲。雖然來自名為光流脈使者的特殊一族,不過幾乎都還在接受義務教育課程。基於這樣的原因,研習課的時間分配是以傍晚為主。

  一條京介和雙胞胎妹妹豐花,也是在位於市區的一般市立中學讀完普通課程,然後再前往位於市區,一般人禁止進入的研習機構,接受一般人無法理解的課程與實務教學,過著這樣的日子。雖然從中學走到研習機構的距離花不了多少時間,不過京介三不五時就是會上課遲到。不是放學後被不良少年挑釁陷入長期作戰,就是放學後豐花買東西吃吃了老半天之類,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理由。

  今天也是基於某種理由,京介他們沒有趕上上課的時間。抵達研習機構的時候課程已經結束。

  「太過分了。參加費居然要三乾圓。我要是有三千圓,平常吃的三十圓巧克力都能買一百個了。這很嚴重吧,所以我請他們打個折,結果居然說什麼『都是固定的』,沒把我當一回事。」

  豐花的眉毛一會兒上揚一會兒下垂,不甘心地對著同期研習生抱怨。豐花只要一揮手,拳頭就會抵到京介的側腹。京介嘆了口氣,走到豐花幾步之外的位置。

  「好過分喔。」聽了豐花的抱怨,留在教室裡閒聊的研習生同伴露出為難的微笑。豐花頻頻點頭,發絲晃個不停地說著:

  「很過分吧。所以我就讓步啦,看是讓我哥哥去扛行李或做什麼都好,反正只要抵個三乾圓,可以用來付參加費就好。結果那個學生會長居然說什麼『一條恐怕不能用。只要有一條在場,其他學生的緊張度就會下降。不太方便讓他參加這個活動。』什麼叫『不太方便』?不把人家的親人當人看,這種講法真是沒禮貌。喂,你都不生氣啊?」

  京介靠在窗邊點起煙,豐花把紙捏成一團丟了過去。紙團砸中額頭掉在地面,京介不耐煩地低頭看著。這就是今天缺課的理由,也是豐花不開心的原因。

  撿起紙團,把紙攤平,看到的是教科書大小的一張海報。紙上寫著「滿滿的秋之味覺,蘑菇、野菜大搜索!參加費一人三乾」。主辦者是京介和豐花所就讀的虹原東中學學生會。

  這張海報是在一周前被貼在學校走廊,好招攬人來參加。豐花超喜歡這類活動,一整個禮拜都在煩惱資金的事。京介則對這類活動漠不關心,直到今天都還不曉得有海報存在。今天是報名截止的日子,豐花將在屋頂睡覺的京介拉到學生會教室,和學生會會長展開談判。談判過程冗長、決裂、豐花抓狂、京介他們被趕出來。因為耗掉了這些時間,所以來不及上課。

  京介將海報丟到上課教室的垃圾桶。「人家想去想去嘛!」豐花跺起腳這麼說著,地板也跟著吱嘎作響,研習生朋友們正在安慰她。除了這回的蘑菇、野菜大搜索,豐花因為費用關係放棄參加的,還有之前舉辦過的草莓大搜索、魚貝大搜索。當時京介也是硬被拖去參與談判。

  雖然覺得學生會持續不斷辦活動很了不起,不過京介認為豐花實在也是個怪胎。豐花總是笑嘻嘻地搶走京介的食物還有錢包,就連身份也輕輕鬆松地搶走。明明每天過著獵人的生活,難道搜索得還不夠?京介面向窗外,同時吐出白煙與嘆息。

  「說到蘑菇,你們有沒有聽過『夢幻蘑菇』?」

  拿點心安撫豐花的研習生用猛然想起的口吻這麼說著。其他研習生異口同聲地回應:

  「有啊,有聽過。不過那不是假消息嗎?」

  「好像是真的。術藥研究部署的人說是真的。一朵蘑菇可以賣到一萬圓。」

  「你們在聊什麼?」

  豐花興味盎然地噴出鼻息問道。

  研習生在聊的「夢幻蘑菇」是這麼回事。這種蘑菇是高級術藥的材料,長在市郊的深山裡頭,這種品種一年只長得出幾朵,因為稀少而極有價值。再加上尋找蘑菇這件事也很困難,要說送到術藥研究部門的頻率,十年裡頭不知道有沒有一次。雖然打出廣告說采了蘑菇送到研究部門,研究部門這邊會用一朵一萬圓的價碼收購,不過幾乎沒有人順利採收。

  「所以囉,不論是那種蘑菇的存在,還是一朵一萬圓的價碼,這些全是假的……」

  「這就對啦。」

  豐花打斷正要結束話題的研習生,眼睛閃耀著光芒說道:

  「蘑菇之神對我這麼交代。與其交個三乾圓給學生會,隨隨便便地渡過假日,還不如立刻出門去采『夢幻蘑菇』,可以日進斗金。神啊,感謝你。我愛蘑菇。」

  豐花朝著天花板雙手合十,研習生同伴一臉困惑地看著她。京介覺得有不好的預感,正想趁機回家,豐花卻在他離開之前衝了過來,抓住他的手臂。

  豐花用擰抹布般的手勢抓著京介的手臂,氣息紊亂地說著:

  「走吧,京介。咱們去抓住蘑菇還有希望。」

  「我不去。」

  「你再囉嗦,我就把你丟到山裡變成菌絲的溫床。聽懂了沒?目標是『夢幻香菇』三朵以上。要是有了三萬,平常吃的三十圓巧克力可以買多少啊?」

  「是喔。」

  「等我們拿到錢,我再買個計算機讓你算算看。好了,再拖拖拉拉下去天都要黑了,動作快。那就謝謝大家。明天見。」

  豐花用單手對研習生同伴們揮了揮,另一隻手則拉著京介離開教室。

  手臂被人用力抓得很痛。這時京介心想,或許被丟在山裡還比較愉快。

  要上山之前,豐花先前往術藥研究部署,針對事實小心確認。

  事情是真的。收購金額一朵一萬圓的事是真的。那種蘑菇完全沒有毒性,吃起來也不怎麼美味,不過可以抽取成份來製作治愈用的術藥。部署內部有長年試行栽培,不過無法確認發芽及生長的條件,所以並沒有成功。職員不耐煩地解說著,京介則呵欠連連地左耳進右耳出。不過對方拿出「夢幻蘑菇」的照片當資料時,豐花硬是強迫京介要「好好記住」,結果還是涉入了對話。

  照片中是一朵蘑菇躺在砧板上。深茶色的圓形傘面,又白又長的傘柄。這蘑菇跟菜攤上賣的玉蕈比起來稍大一些。雖然有夢幻之稱,外表看來倒是沒什麼特徵。照片後面用魔術筆寫著「映著夕陽,傘面閃耀著金光」,不過這也不是蘑菇的特性,純粹是光線反射的問題吧。

  職員對京介他們能否找到「夢幻蘑菇」似乎不抱任何期待,就只交代了「不要在山上迷路」,然後就送他們出來。對自己充滿自信的豐花則已經想到該用蘑菇的錢來買些什麼。

  「好期待啊。說不定我會因為采蘑菇而變成百萬富翁喔。」

  豐花在雀躍的聲音中往外走。

  「蘑菇可以給人帶來夢想。對了,世界三大美食之一的松露也是蘑菇。發現松露的時候不是會叫豬或狗去挖?所以囉,京介你要加油,不能輸給豬。」

  豐花開心地拍著京介的背。就在京介嘆著氣,將煙蒂丟到地面的時候。有個不知哪來的白影用飛快的速度竄到腳邊。白影的真實身分是排球狀的圓形物體,側面是圓滾滾的眼睛跟嘴巴,還有小小的手腳跟翅膀。雖然看起來像玩具,不過這可是百分之百的生物,是小精靈的一種。

  名為白丸子一號的小精靈撿起京介丟掉的煙蒂,似乎知道那不是食物,囂張地嘖了一聲。白丸子一號之前被人養來當打雜的,目前則是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它的野心是要征服世界,所以老是在街上閑晃。三不五時會像這樣出現在研習場所,不過並不是為了實現它的野心,而是為了尋找糧食。

  豐花定神低頭看著白丸子一號。白丸子一號則抬頭看著豐花。或許是小精靈的生存本能察覺到了危機,白丸子一號正要落跑,豐花卻用更快的速度將它白色的身軀整個抓住。豐花將白丸子一號高高舉起,用黑眼珠盯著瞧,然後露出大膽的笑容。

  「你好啊,白丸子一號。不,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就叫尋菇用豬二號。」

  不知道是不是受迫於豐花的氣勢,白丸子一號身軀微微顫抖地說著:

  「突然要我當二號……那一號又是誰呢……」

  豐花沒有回答它的問題,撿起掉在地上的繩子,繞著白丸子一號的身軀,拉出了項圈與拉繩。

  豐花將剩下的繩子朝京介的方向遞過去,不過京介默默搖頭表示抗拒。京介還沒搞懂自己的將來以及活著的意義。要是被冠上尋菇用豬一號的名字,感覺就離自我越來越遙遠了。

  豬和狗之所以懂得尋找號稱世界美食的蘑菇,是因為它們有能力辨識特殊的氣味。曾經在哪邊聽過,這些用來採收的動物可是受過很嚴密的訓練。京介並不知道「夢幻蘑菇」是什麼味道,白丸子一號也一樣。不過豐花還是拉著京介的手臂和白丸子一號的拉繩,心情愉悅地前往目的地。

  目標的那座山是海拔不高,面積也不怎麼大的小山。虹原市市郊還有更大的山,如果要找蘑菇,通常會往那裡去。學生會主辦的活動,活動地點想必也是後者。

  雖然小山的情形如此,不過不知道是地處偏僻拒絕人類親近,還是長久以來就是這樣,樹木茂密到和山的規模不成正比。無數枝?黑壓壓地伸向黃昏天際的剪影,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一大堆烏鴉呱呱亂叫在樹林頂上盤旋,這一幕實在也跟愉快沒什麼關係。

  迅速環繞四周,找不到登山用的步道。不但沒有柏油路面,甚至連半條獸徑都沒有。京介開始確切感受到術藥研究部署的職員,為什麼會提醒他們「不要迷路」,忍住了呵欠。白丸子一號抓著京介的腳,像膽小的狗狗一樣抖個不停。

  豐花抬頭看著山,嘀咕了一聲,然後回頭對京介露出微笑。

  「太棒了。你看這種氣氛,不覺得好像有寶藏藏在裡面?」

  「天曉得。」

  「走吧。一小時至少可以挖個十朵。換算成時薪是十萬圓。一天就有二百四十萬,一個月有……一年有……我搞不懂詳細數字,反正很多錢就對了。」

  豐花神乎其技地進行心算,然後拉著白丸子一號,蹦蹦跳跳地走進山中。

  京介默默地嘆氣,然後跟在後面。缺乏幹勁的有一人加上一隻。另外一人則是幹勁過度旺盛、興高采烈卻判斷力失準。沒有鋪設路面的山路。日落時間將近。很可能會迷路。這些算式在腦子裡盤旋。

  然後過了一個小時。事情果真被料中了。

  明明已經走了一個小時,還是沒看到什麼「夢幻蘑菇」,視線所及全是色澤枯燥乏味的樹幹,別說蘑菇,就連野菜和樹果都沒找著。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山裡完全沒有生物的氣息,只有烏鴉陰森森的叫聲從頭頂傳來。

  白丸子一號滿身泥巴,唉聲嘆氣地說:「我累了,我想回家」,被豐花踢到一邊。不過就在嘀咕累積到第五遍的時候,豐花終於也跟著投降,說出:「我也累了,還是回家好了」。京介從一開始就累了想回家,所以毫無異議地贊成。

  既然是座小山,只要直直往下面走,應該就能走出山區。誰都會這麼想,問題是山的出口卻老是不出現。

  「對了,我曾經聽過這樣的故事。」

  白丸子一號用帶著疲倦的聲音說道。豐花已經放開白丸子一號的繩子,抓著京介的手臂,死皮賴臉地說著:「走路好麻煩,你拉著我走」。

  京介把豐花的手甩開,打算點煙。打火機沒油了,火點不著。白丸子一號嘆了口氣,翅膀顫抖地自顧自說了起來……

  「就是『夢幻蜜柑』的故事。在這個世界的某座深山,有棵樹會結出超級美味的蜜柑。為了尋找這棵樹,全世界的蜜柑迷都跑到山上,卻沒有人回來。後來事實被揭穿了。山上確實有很棒的蜜柑樹,不過那棵樹發出的氣味卻會迷惑人類、致人於死。所謂的『夢幻蜜柑』是以氣力放盡死在樹下的屍體為養分……」

  豐花發出帶著慘叫的怒斥聲,再度將白丸子一號踢到一邊。白色球體在周遭樹幹之間來回彈跳,最後撞倒一棵大樹,落到地面。

  在倒地樹木的另一端出現寬闊的道路。唯有那一帶的樹木被砍伐得乾乾淨淨,地上壓得緊緊的,像是為了方便行走一般。路是通往樹林深處,似乎明顯導向某個地方。京介和豐花默默地四目相對。

  豐花點了點頭,拉著京介的手臂,開始往路的方向走。路稍微有點下坡,掉在地面的白丸子一號,也是滾往同樣的方向。

  樹林前方是大約十米平方的開放空間。一間用老樹樹幹蓋成的山間小屋,外墻被夕陽整個染成了橘色。山間小屋的後方又是原始森林,路到這裡也走到了盡頭。

  「這裡有人住嗎……?」

  豐花抬頭看著山間小屋,輕聲嘀咕。屋裡沒有窗,雖然有門,但門關得緊緊的,完全聽不到裡面的聲音。山間小屋的材料乍看之下很舊,仔細一看還真的很舊,是接近腐爛的狀態。

  豐花戳著京介的背,逼他往山間小屋的方向走。

  「你去喊幾聲。要是有人,問他回去的路怎麼走。」

  「喂,你在怕什麼啊?」

  「這間山間小屋的氣氛很怪嘛,好像裡面會跑出什麼怪東西。」

  豐花才說了這幾句就想找地方躲起來。問題是周遭除了小屋之外什麼也沒有,結果就是躲在京介背後。兩手抱著白丸子一號,或許打算「怪東西」跑出來的時候要扔過去。

  京介嘆一口氣,朝山間小屋走了過去。心想要是山間小屋跑出什麼怪東西,那就到時候再說。

  就在和山間小屋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京介停下腳步。在山間小屋旁邊,形成陰影的地方擺著木材、塑膠墊、鋸子之類的工具。鋸子整理得很好,墊子也折得整整齊齊。看來山間小屋果真是有人住。

  京介原以為那些木材是材薪或業餘木匠在用的材料,仔細一看卻不是。這些長達一公尺、直徑大約二十公分左右的圓木是斜斜直立、來回堆了好幾層,呈現規則的形狀。圓木的側面長了類似植物的小東西。看起來像是蘑菇。

  「這邊好像在栽培蘑菇……」

  豐花在京介背後低聲說道。那細小的聲音卻突然化作短促的悲鳴。豐花把京介推開,扔掉白丸子一號,朝木頭材料的方向跑了過去。

  「這…這個!京介,這個!你看這個!」

  豐花大聲嚷嚷。京介被撞到倒在地上,慢慢撐起身子,心想是不是找到蘑菇地抬起頭,背對夕陽的豐花正興奮地揮手。

  豐花手中是她擅自采摘的一朵蘑菇。外型並不特殊,就跟放大的玉蕈差不多.不過深咖啡色的傘面部份映著夕陽,閃著金黃色的光輝。

  「這就是『夢幻蘑菇』!就栽培在這種地方啊!」

  豐花一臉興奮地說著,很開心似地當場跳了起來。京介直起身子,往圓木的方向走。木頭上面有各種蘑菇正撐開它的傘面,除了豐花手上拿的之外,迎著陽光發出金色的蘑菇就只剩下另外一朵。

  京介還沒來得及看到,豐花就已經伸手采下另外一朵。京介對兩手握著香菇開始旋轉的豐花說道:

  「你這樣亂采,會不會有問題啊?」

  「研究部門的人說過,『夢幻蘑菇』是無毒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應該是別人栽培的吧?」

  「這麼說也對。」豐花突然停下腳步說道。然後來回看著兩朵蘑菇,靜靜地皺眉。

  「既然不是自然生長的,那就是花了力氣照顧的囉。要人家轉讓給我們,總得付錢才行……京介,你現在有多少錢?」

  「三百圓。」

  「你還是那麼窮。算了。要是對方嫌不夠,那就像跟學生會會長談判一樣,讓你去當苦力……」

  豐花才說到一半,山間小屋那邊傳來木頭作響的聲音。京介和豐花同時轉頭看著山間小屋。入口的門開著,有個男人正一臉愛困地看著這邊。看他的神情,應該是在睡夢之中被外頭聲音吵醒。

  年紀大約三十五到三十九歲,瘦瘦的身軀披著皺巴巴的運動衫。頭髮亂糟糟的,鬍鬚也放著不管,不過緩慢而帶著責備之意的眼神,卻讓人覺得他是個嚴肅的人。豐花似乎認定從山間小屋跑出來的不是什麼「怪東西」,朝男人的方向跑去。

  「你好。我們是來找蘑菇的善良國中生。這就是『夢幻蘑菇』嗎?」

  豐花眼裡閃著對善良國中生而言未免太過激動的光芒,遞出手裡的蘑菇。傘面迎著夕陽,再度發出金色的光芒。男子就只眨了一下眼睛,來回看著京介與豐花的臉,然後用舒緩的口吻回答。

  「是啊,你指的是『蕈類七號』似乎有人把它稱之為『夢幻蘑菇』」

  「大叔,這是你種的嗎?」

  「是啊,我是蕈類栽培專家。」

  「就只有這兩朵?」

  「今年是兩朵。『蕈類七號』每年只會長出一、兩朵。」

  「很珍貴啊。」

  「是很珍貴。」

  「要是請你賣我,你會出多少價錢?」

  「這沒辦法定價。」

  「沒辦法定價?」

  「這種東西就是這樣……」

  蕈類栽培專家仰望夕陽,徐徐撫摸著下顎。手指和鬍子摩擦的聲音,連在數公尺之外的京介都聽得到。

  豐花倒吸一口氣,神情緊張地大聲說道:

  「既然不能賣,那能不能免費送我?」

  「請便。」

  蕈類栽培專家幹脆地點頭,真是叫人跌破眼鏡。豐花拼命眨著眼睛,再度將「夢幻蘑菇」遞到專家面前。

  「沒關係嗎?這可是『夢幻蘑菇』喔?」

  「你不是很想要嗎?」

  「真的沒關係?就這樣免費送我?」

  「沒關係。不過相對的……」

  專家停頓了半晌,吸著鼻水。

  「相對的,每拿走一朵蘑菇就要留下一樣你最珍惜的東西來交換,用來代替現金。」

  一隻烏鴉停在山間小屋屋頂,發出愚蠢的叫聲。豐花的不安視線從烏鴉飄到京介身上,再從京介身上飄到自己腳邊,然後重新看著專家。

  「……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專家用運動衫袖子抹著眼角,緩緩地說著:

  「之前想要這種蘑菇的人也是用同樣方式取得。嗯,算是某種儀式吧,或者慣例。什麼東西都行,只要是目前所帶的東西之中對你西百最重要,而且是有形、可以放棄的。不過拜託別說最重要的是你的命,要用那邊的鋸子來割脖子,鋸子的鋸齒會受損。」

  「除了金錢和性命之外最重要的東西?」

  「對……啊,我先提醒你,要是將來要我還你,我也沒辦法答應。所以要慢慢的、仔細的選。」

  專家打了個噴嚏,屋頂上的烏鴉嚇得飛向天空。

  豐花就這樣手裡拿著「夢幻蘑菇」,神情認真地開始嘀咕。用來提升財庫、財運的護身符鑰匙圈、零食、零食附贈的貼紙、卡片。豐花的包包裡雖然亂糟糟地塞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對她本人而言可都是貴重物品。玲洗樹樹枝是必須隨身攜帶的術具,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京介在豐花身旁打著呵欠。用不著想太久,京介很快就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於是和專家之間的交易就由豐花全權處理,輕輕將滾到腳邊的白丸子一號踢開。

  專家踩著枯葉往前走,在長了蘑菇的木材旁邊蹲下。盯著品種類似香菇的菌類,對生長情形觀察了幾秒,之後就徒手開始收成。在這期間,豐花還是嘀咕個沒完。

  「我決定了。」

  豐花終於尖聲大叫,直盯著專家。專家將蘑菇放在地上,緩緩站了起來。

  豐花帶著一臉認真的表情,一手抓起白丸子一號,另一隻手則緊緊揪著京介的領口。京介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豐花將京介他們推到專家面前,非常乾脆地說道。

  「這兩個是我重要的僕人,我的重要物品就是這兩個。放棄雖然可惜,不過就留在這裡,用來交換兩朵『夢幻蘑菇』。」

  白丸子一號發出細細的悲鳴。「我就知道。」京介在口中低語。甚至還覺得在放學後被拉到學生會教室的時候開始,今天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

  專家盯著京介和白丸子一號看了一會,用運動衫衣角抹著手上的污垢,然後對豐花問道:

  「真的沒關係?」

  豐花用力點頭。

  「剛剛已經說過,真的不能退還喔?」

  豐花再次用力點頭.

  「那我也拿來當僕人好了……」

  專家又點了一下頭,朝著這邊走了過來。「我不想再過奴隸的生活了。」白丸子一號高聲哭喊著。像是為了蓋過那個聲音般,豐花迅速把嘴湊到京介耳邊快速說道:「只要換到『夢幻蘑菇』我馬上來接你們。」究竟該不該指望她?京介忍不住嘆了口氣。

  專家在京介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近距離一看,姿勢和眼睛顏色都給人可靠的感覺,沒有壞人的味道。氣勢的強度還不及豐花的百分之一。不過京介處在這樣的立場,這種印象實在沒什麼好開心的。

  專家伸長了穿著運動衫的手臂,將白丸子一號和京介的領口從豐花手中接了過來。白丸子一號的慘叫越來越大聲。

  「那契約就成立了……這個給你當成紀念。」

  專家這麼說著,用塑膠袋裝了一朵之前收成、類似香菇的蕈類交給豐花。

  「很久沒把『蕈類七號』交到別人手上了,這個用來紀念。這種『蕈類九號』雖然賣不到好價錢,不過吃起來很美味。可以當晚餐吃。」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表示它沒有毒,專家同時將那種蘑菇放進嘴裡。「非常感謝,大叔你人真好。」豐花笑容滿面地這麼回答,收下了蘑菇。專家告訴她下山的捷徑,豐花腳步輕快地往前直奔。

  豐花的身影消失了,烏鴉又叫了一聲。白丸子一號對著顏色開始變淡的夕陽啜泣。京介默默仰望著專家的臉。不出所料,透過領口傳來的手勁十分虛弱。就在京介想要立即甩掉專家跑掉時,專家開口了。

  「最好不要。」

  專家盯著豐花離去的方向說道。

  「這座山是活的。它會聽從我的指示。路會不停的在改變。那位小姐下山的路,不見得你就有辦法通過。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原本的路也會認不清楚,要是迷路會很慘的。」

  京介盯著專家的側臉。聲音之中並沒有力道,也沒有半點威脅恐嚇的意思。同時看起來也不像在開玩笑。

  專家放開了京介和白丸子一號,用空下來的手撿起「蕈類九號」。

  「之前也是這樣,有人把寵物留下來。你要立即把我打倒然後逃走,那也是你的自由。我不會說什麼要是逃走就殺了你之類的話。不過要不要等明天天亮再做?我會提供吃住。」

  專家又在嘴裡放了一朵「蕈類九號」,開始往山間小屋的方向走。京介茫然地看著扭著雙腳哭泣的白丸子一號。

  「啊,還有……」

  專家在走了幾步的地方回頭。

  「那位小姐絕對不會來接你們。」

  京介抬起頭來。專家臉上有淡淡的陰影。

  「在下山時,每個人都下定決心之後要來取回,不過卻沒有人真的回來。」

  專家嘴角露出微弱的笑意說道:

  「事情就是這麼回事……」

  不會來接你們。京介回想著專家如此斬釘截鐵的用語,仰望紅色的天空。意思是說天就要黑了,會找不到通往山間小屋的路,所以今天不會來接?還是從豐花的外表判斷,看出她的性格裡有我行我素、不負責任的傾向?算了,怎樣都無所謂,京介低聲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她不來接,自己回去不就得了。

  專家告訴京介,在晚餐做好前可以自由行動。不過說歸說,這幢山間小屋的四周根本什麼也沒有。京介打算拿種蕈類的圓木旁邊的塑膠布鋪在地上,躺在上頭睡午覺好打發時間。白丸子一號大概哭累了,氣呼呼地靠在圓木旁邊睡覺。

  京介就這樣躺在地上,視線移往山間小屋的方向。入口的門是半開的,可以瞄到裡面。不知道是不是沒有電力,裡面透出蠟燭的光。入口的附近有廚房。燒柴的原始爐灶、火還有水蒸氣。專家把剛摘下來的蘑菇帶進山間小屋,晚餐的菜色想必就是蘑菇。

  可以看到專家在用菜刀的模樣。山間小屋裡頭除了他之外沒有別人。京介轉念一想。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來頭?雖然自稱蕈類栽培專家,不過為什麼會獨自住在這樣的深山裡頭?說是栽培蘑菇,卻沒有半點做生意的樣子,同時還為「夢幻蘑菇」提出奇怪的代價。雖然他身上感受不到半點張力與力量,不過看起來也不像生病。他和京介本身類似,有種十分古怪的氣息。京介打著瞌睡,暫且閉上眼睛。

  他還說過這樣的話,說山會遵照他的意思來改變道路。雖然沒什麼危機感,可疑惑卻揮之不去.京介睜開眼睛,在塑膠布上面直起身子。雖然對方建議要逃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逃,問題是這麼悠哉真的沒問題嗎?事到如今,他開始產生微微的不安。

  京介站了起來,慢慢朝山間小屋的後面走。「要逃命的話,請務必帶我這柔弱的小精靈一起逃。」白丸子一號醒來如此說著,跟在他後面。

  京介在森林的前方停下腳步,放眼望去。樹林深處很暗,日落前的陽光完全透不進去。雖然對黑暗並不是那麼恐懼,不過要是在山裡迷了路、筋疲力盡、走到倒地不起可就吃不消了。這樣的路,實在難以想像豐花會自己一個人爬上來。

  用法術破壞森林,開了路之後一口氣下山。雖然腦中掠過這樣的想法,不過這麼做鐵定會帶來巨大的疲勞感。京介覺得麻煩,打起呵欠。

  「你想逃跑?」

  白丸子一號側著髒兮兮的身軀問道:

  「別留在這種地方,快點回平地吧。我還有征服世界的野心要實現哩。」

  京介並沒理它。白丸子一號又自己在那邊嘀咕了一會,之後就閉嘴了。一旦沒人講話,四周就陷入無邊的寂靜。如果要過夜,應該還不算是太糟的環境。京介這麼下了結論,決定明天早上再下山。要是專家到了晚上突然變成殺人魔,拿著鋸子跑來襲擊——萬一運氣這麼差,那就到時候再改變主意。

  京介正想折回塑膠布的方向,視線突然停留在森林和山間小屋之間。那一帶種了花跟樹,看起來像是人工種植。空間和規模都不大,差不多庭院般的大小。

  之前只顧看著森林,都沒留意到庭院角落有許多巴掌大小的木片。大概是用來記錄所種品種的名字。京介雖然沒什麼興趣,不過心想用來殺殺時間也好,於是往木片的方向走。「說不定有埋食物。」白丸子一號也這麼說著,又跟了過來。

  木片的數目接近三十片。刻在木片表面的文字也很古老,不像最近才寫的。京介在成群的木片前面蹲下,凝神觀望。有一個寫著「高級手錶(沒電)」。另外一個則寫著「信用卡(過期)」。旁邊的木片是「柴犬小夫(衰老)」這幾個褪色的字。「不是吃的。」白丸子一號這麼嘀咕,當場很無趣似地又氣衝衝地開始睡覺。京介把手放在膝蓋上,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為了交換「夢幻蘑菇」,人們必須放棄重要的東西。看樣子,這裡就是那些被拋棄物品的墳墓。會被埋在這裡,表示這些東西的主人都沒來取回。專家所言不虛。

  是不是專家立的墓碑,這點倒是讓京介感到疑惑。高級手錶,信用卡、某人所養的狗。木片上面所寫的這些東西,對這幢山間小屋的生活以及原主之外的人,其實沒有半點價值。專家也說過,這個交換制度是種慣例。專家收下自己並不想要的東西,用來交換「夢幻蘑菇」。那麼最後埋葬也是慣例。在這樣的深山裡頭,種著每年只會出現一、兩朵的蘑菇——

  「沒什麼特殊意義。」

  聽到背後的聲音,京介跟著回頭。專家已經不曉得在那裡站了多久,搔著下巴低頭往這裡瞧。專家似乎看穿京介的心思,走到京介身邊說道:

  「正確的講法應該是我不懂它的意義,而不是沒有意義。我只是照著前人的交代去做。」

  「什麼前人?」

  「我是第十五任的蕈類栽培專家。前任和前前任就在這裡。」

  專家這麼說著,手指指向成群的木片。沐浴在夕陽之中的十四支木片,分別代表著從第一任到第十四任的墳墓。死因全是衰老或自然死亡。

  「所有人都沒有血緣關係。我和前任也是陌生人。雖然曾經短時間一起生活,讓他傳授給我方法,不過也不算是師徒關係。因為有栽培指南,任何人都做得到。」

  專家陸續看著木片,繼續說道:

  「要種『夢幻蘑菇』也很簡單。至於山的照顧方式,只要照著指南去做就可以。生活也跟指南裡所寫的一樣。我並不知道這是誰決定的。不過在這裡的生活並不壞。或許看起來像隱士,不過如果想到城裡還是可以自由外出,也可以回到原本的家。只是很快就會想回來。」

  專家彎腰將白丸子一號撿了起來,然後說道:

  「如果可以,我想讓你當第十六任。」

  樹林搖曳。烏鴉似乎又飛走了。

  「我覺得你很適合。」

  京介還來不及回答,專家已經開始往山間小屋的方向走。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來吃飯吧。」

  豐花一到術藥研究部門報到,「夢幻蘑菇」真的就用一朵一萬圓的代價給賣掉了。

  拿到兩張萬圓鈔時,豐花的眼睛和鼻子深處忍不住跟著發熱。這不是夢。是萬圓大鈔。最後一次拿到是在什麼時候?應該是前年過年從親戚手裡拿到紅包那時。不過那一萬圓卻在「全副財產爭奪戰·新春毽子大對決」中輸給姊姊,當天就被拿走了。後來就再也沒拿到過。豐花用手裡的萬圓鈔輕輕摩挲著臉頰。

  摩挲完臉頰,豐花就從研究部門飛奔而出。天已經黑了,第一顆星星在西邊天際閃耀著。動作要快——豐花一陣狂奔,衝進站前的服裝店。衣服類全面六折、鞋子五折、包包三折,特賣會就到今天為止。豐花在人擠人的店內拼命奮鬥,將看中的物品買下。提著兩手快要提不動的紙袋,豐花非常滿意地從店裡走了出來。兩張萬元鈔變成了一枚五十圓硬幣、三枚一圓硬幣。

  滿意歸滿意,奮鬥卻造成了疲勞。不論是到那邊的茶店坐一下,還是隨便買罐果汁,錢都不夠用。豐花在路邊的護欄上坐下,稍微喘口氣。

  腳尖有點熱熱的。豐花用力打了個呵欠,今天走了不少路啊。然後她低聲嘀咕著,是不是改天再去接京介他們?沒人回答,好吧,於是豐花就這樣自己做了決定。在豐花看來那個蕈類栽培專家應該是個好人。京介和白丸子一號應該不至於被操到過勞死才對。

  那今天還是早點回家、洗個澡、吃頓晚餐,正思考到這裡,豐花想起裙子口袋裡的塑膠袋。那是專家之前送給自己當作紀念、名叫「蕈類九號」的蘑菇。豐花抽出塑膠袋,臉上露出微笑。專家說把它拿來食用相當美味。專家是生吃,豐花面帶笑容地開始思考要怎樣去料理。

  「可以做成天婦羅……或是做成什錦飯。京介會做很多菜色。」

  豐花說著,不過卻沒人回答。豐花眨了幾下眼睛。覺得有點空虛,不過她低聲說著算了,然後直起身子。一大堆紙袋重死人了。

  「哎唷,好重……京介、白丸子一號,這些給你們拿。」

  豐花雖然發號施令,不過還是沒有人回答。豐花仰望著天空,沒有舉步向前,覺得比之前還要空虛。

  不知道為了什麼,對於陷入這種情緒的自己感到不耐煩。將塑膠袋塞進裙子口袋的時候,剩下的五十三圓掉到地上。硬幣滾動的聲音,聽起來是前所未有的空虛。

  紙袋的繩子卡進豐花的手心。很痛。豐花靜靜地低頭看著紙袋。在一眨眼之間,兩張萬圓大鈔就沒了。在一眨眼之間,換成這些重死人的東西。要是自己扛著這些東西走回家,鐵定在到家前就會精疲力盡。

  要是有僕人在就好了。豐花再度仰望天空,緊咬著嘴脣。錢兩三下就沒了,可是不能沒有僕人。除非自己願意放手。

  豐花將零錢放進口袋,拖著紙袋往服裝店狂奔。然後將所買的東西全數退回,捏著換回來的兩萬圓,這回改成往術藥研究部門狂奔。

  第十六代的蕈類栽培專家。京介默默低語著,將這個字眼套入自己的未來。什麼感覺也沒有。不論是什麼樣的未來,對京介而言本來就沒有半點真實感。

  在山間小屋裡頭,京介和專家隔著大型的木頭桌子相對而坐。不出所料,桌上擺的正是加了很多蘑菇的晚餐。專家告訴豐花說很美味的「蕈類九號」也在裡頭。專家默不作聲地動著筷子。白丸子一號氣呼呼地睡著沒有醒來,在桌子底下打著呼滾來滾去。京介並沒有動筷子,只是茫然地思索著。為什麼會選我?

  與其每天被學校課業和研習追著跑,每天過著被捲入爭端的生活,活在安靜的山中或許還比較輕鬆。這點可以理解。不過也因為這樣,京介並不會特別積極地想待在這裡。也不是討厭這裡,只是京介很清楚,到頭來什麼地方都一樣。不論跑得再遠,都逃不掉自己心裡的那份虛無感。

  「裡面沒下毒,安心吃吧。」

  專家手裡筷子沒停地這麼說著。室內處處都有蠟燭,比外面還亮。

  「指南上面有寫,要用『蕈類九號』來招待繼承人。」

  「喔…」

  「難不成你討厭蘑菇?」

  「不會啊。」

  京介這麼回答,然後拿起筷子。專家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的臉上就明白寫著你既沒討厭什麼,也沒喜歡什麼。」

  就在京介抬頭時,山間小屋突然猛然搖晃起來。盤子在桌面跳動,蠟燭的火苗也顫抖著。京介皺眉想著會不會是地震,這時卻從外面傳來劇烈的爆炸聲。白丸子一號醒了過來,開始哇哇亂叫。專家直起身子,抓著四處亂跑的白丸子一號往外走。京介也跟在專家後面。

  來到山間小屋外面,京介茫然地站了一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一部分森林被夷為平地,從山間小屋的前方看下去,可以看到有一條路直通山麓的位置。在那條路的正中央,豐花正握著玲洗樹樹枝,上氣不接下氣地抖動著肩膀。大概是用法術一口氣劈開樹林,臉上顯得十分疲憊。

  豐花一看到專家,立刻挑著眉毛跑了過來。然後從口袋裡抓出兩朵蘑菇,奮力遞到專家面前。

  「我把『夢幻蘑菇』還給你,你把我的僕人還給我。雖然你說過不能退還,不過還是請你還給我。拜託!」

  豐花深深地鞠躬,綁成一束的發絲搖來晃去,有那麼一瞬間,遮住了豐花堅持的神情。

  「一旦僕人不在,我就不能盡情買東西了。這樣錢再多也沒用,根本是本末倒置。雖然不甘心,不過還是不能拿我重要的東西來換萬圓鈔。所以拜託你。」

  專家沉默著,盯著豐花和蘑菇看了一會,他這才好不容易,慢了一拍似地乾脆回答:「請便。」

  「可以嗎?」

  豐花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專家點了點頭。

  「就算我拒絕了,你還是會一直出現吧。我可不想讓山林再受到破壞。」

  「……抱歉,我一急起來就把森林……」

  「像這種程度,一個晚上就可以修復了。說到這個,麻煩你把『蕈類九號』還給我。看樣子,你應該還沒吃吧?」

  聽專家這麼一說,豐花又往口袋裡撈,將蘑菇連同塑膠袋還了回去。專家將「夢幻蘑菇」和「蕈類九號」接了過來,將白丸子一號遞到豐花手裡作為交換。豐花將小精靈的翅膀拉開,不曉得是不是表示快樂的意思。白丸子一號的痛苦哀號響徹雲霄。

  專家朝著京介說道:

  「事情就是這樣。很可惜,第十六代的事就算了,你回去吧。」

  專家從塑膠袋裡拿出「蕈類九號」,放進口中。京介往豐花的方向走,不自覺地對專家說道:

  「那種蘑菇……」

  「嗯?」

  「你吃了好多,有那麼好吃嗎?」

  「好吃啊.」

  專家邊咀嚼著邊回答:

  「不但好吃,還有神奇的效用。只要吃了這個,心裡在意的事就會漸漸忘記。對某些人來說是毒藥,對某些人來說則是良藥。」

  專家望向倒塌的森林。倒得亂七八糟的樹林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緩緩伸展著樹枝。如果不是眼睛的錯覺,看在京介眼中就是如此。

  「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這個人被巨大的失落感給拖著走。」

  專家這麼說著:

  「然後,剛好那位小姐拿你來交換蘑菇。至於那個白白的生物,算了,就當成是附贈的,我以為讓你待在這裡會比較好。不過,你還是和那位小姐一起回去吧。這樣絕對會比較好。」

  京介正要開口,就聽到豐花呼喚的聲音.京介朝豐花的方向回頭,然後再度轉頭看著專家,不過專家已經回到小屋裡了。

  第十五代蕈類栽培專家。並不是沒有意義,只是搞不懂它的意義。京介一一回想著專家所說過的話。如果想到城裡還是可以自由外出,也可以回到原本的家。只是很快就會想回來——

  會讓人把重要的事漸漸忘記的蘑菇。這麼說來,那位專家也是漸漸把某人忘記了。京介沒有機會問他。山間小屋的門已經慢慢、靜靜地關上。

  抬頭望著天空,暮色中夾雜著一絲紫紅,正是今天最後一抹陽光消失的片刻。

  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某天下午的街頭訪問,路人被提出這樣的問題。

  某個少女回答說是錢。

  某只生物回答說是野心。

  某個少年回答說完全沒有。

  然後有某個人低聲這麼說道:

  那種東西,我已經沒有了。

  但如果可能,我希望不要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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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50 PM 編輯

  第四章 尋找色彩的人們

  「虹原市出現吸血鬼?」

  那天,在某個地方報紙的角落,刊載了如此標題的報導。

  標題的字體很誇張,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篇幅的關係,報導本身卻是小小一篇,稍不留神就會錯過。

  「『……虹原市內發生多起手法類似的傷害事件。』」

  少女將早餐和早報擺在餐桌上,嘴裡念著報導的內容。早餐菜單是土司、荷包蛋、沙拉。餐桌上準備了三人份的量。

  「『被害者身份遍及男女老幼,找不到共通點。每個都是在行走於人煙稀少的夜路遭到襲擊,在陷入貧血狀態時被人發現。』」

  少女在餐桌上面擺了三個杯子。

  「『被害者財物完全沒有損失,除了手腳有撕裂傷之外,沒有性命危險。被「偷」的只有血液?』』

  少女在杯子裡一一注入牛奶,然後繼續說道:

  「『目前還沒抓到犯人。以年輕人為主的民眾正謠傳著「難不成是吸血鬼乾的?」的八卦……吸血鬼?』」

  少女將攤開的報紙折好,對著餐桌另一端露出微笑。

  「好危險啊。要小心一點。是不是啊?爸、媽。」

  沒有回答。

  「擊退吸血鬼菜單,添加特製十字架形筍乾的拉麵&超級蒜味煎餃套餐」。

  一條京介看著店頭迎風招展的旗幟,輕聲嘆了口氣。

  這是位在虹原車站附近,一家小小的中華料理店。面對巴士站的窗戶貼著各式各樣的菜單,從一般拉麵、叉燒拉麵到炒飯全都套上「擊退吸血鬼」的字眼。在剛剛的旗幟和菜單角落,還仔細畫著一臉吃驚的吸血鬼圖案。

  對於目前市區所發生的事件,這家店的店長究竟是打心底感到憂心,還是打心底感到高興?京介再嘆了一口氣,有客人從店裡走出。看起來像上班族的男子嘴裡咬著牙籤,懶洋洋地走著。實在看不出半點像是因為吃了擊退菜單,於是身心都很強悍的樣子。

  京介強忍著呵欠,從客人忘記關上的玻璃門走進店內。蒸騰的空氣一下子就竄到鼻尖。時間是下午一點之後沒多久。店內很窄,只有兩張桌子加上吧檯,擠滿了客人。「歡迎光臨。」廚房那邊傳來親切而活潑的招呼聲。

  「京介,這邊。」

  在後面那張桌子,有個少女正拿著免洗筷在揮手。女學生穿著虹原東中學的制服,是京介的雙胞胎妹妹豐花。豐花前面是一整疊的碗盤。雖然在招呼京介,豐花的雙頰還是忙碌地動個不停。

  豐花後面是店內專用的公共電話。京介又嘆了一口氣,往桌子的方向走。名谷就坐在豐花對面,慢慢地喝湯。

  「我跟你說喔,京介。??居然大白天就點了魚翅湯耶。」

  豐花挑起眉毛,拉開自己身邊的椅子說道。應該是叫自己「坐這邊」的意思吧,京介默默地坐下。

  「雖然菜單裡沒有,只要說自己有錢,就可以叫店裡的人做。不過她還碎碎念,說什麼上面沒有金粉。要抱怨就找我好啦。」

  名谷放聲大笑,移動著湯匙。??上的是和京介他們不同的其他私立中學,不過在光流脈矯正術者的研習課上,則是分到同一間教室上課。根據京介推測,她應該是碰巧在路上遇到豐花,於是共進午餐。市區內的中小學差不多從一周前就變成只有上午有課,要兒童與學生在太陽最烈的時候回家。有某部份也是針對名為「吸血鬼騷動」的傷害事件所做出的安全對策。

  就在京介打著呵欠,正要點煙的時候,店員來點餐了。在被豐花硬打電話叫出來之前,京介正在家裡睡午覺。因為沒食慾,正想回答「水」的時候,豐花自顧自地點了「鹽味奶油拉麵加煎餃」。

  「謝謝您。擊退吸血鬼奶油拉麵加煎餃~」

  店員精力充沛地喊著,迅速回到了廚房。廚房那邊傳來夾雜了回應,與正在熱炒些什麼的愉快聲響。

  「你所謂的重要事情是什麼?」

  京介對著位在斜上方墻壁的換氣風扇吐出煙霧。國中的課在上午結束,之後京介就直接回家躺平,豐花在叫他起床的電話裡是這麼講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你現在就來車站前面的中華料理店。你要是不來,我就把你剁成餃子餡。」京介原本想睡個回籠覺不理她,不過接下來電話鈴聲卻響個不停,讓他無法成眠。最後無可奈何只好出門。

  「說到目前街上的八卦,當然是那件事囉。」

  豐花把吃光光的五目炒麵空盤,推到桌子角落回答。京介拿起放在盤子對面的煙灰缸問道:

  「哪件事?」

  「當然是吸血鬼事件囉。我正在跟??講啊,我們就來找出那個犯人,然後把犯人趕跑。」

  「讓您久等了,擊退吸血鬼鹽味奶油拉麵加煎餃。」店員來到桌子邊,然後大聲說著。豐花一臉理所當然地,將店員遞過來的碗與盤子接了過來。

  吸血鬼事件。正確說法應該是發生在深夜路上的連續傷害事件,這件事京介也知道。因為事件的緣故,這麼講是有點隨便,不過放學時間提早,睡懶覺的時間也增加了。

  「雖然我沒有對付過吸血鬼,不是很清楚,不過多點人手總是比較安心。」

  豐花把免洗筷伸到拉麵碗內說:

  「所以呢,我希望京介可以來幫忙。反正你一天到晚都在睡覺,應該很閑吧?」

  「即使我們袖手旁觀,警察總會想辦法的。」

  京介把變短的香煙在煙灰缸中捻熄,嘆了一口氣。

  「而且還有正式的矯正術者在。」

  京介和豐花的所屬單位名叫術者研習班。這個研習班的所屬機構名為光流脈統轄管理本局,通稱「本家」。目的是守護由大地網羅而來的特殊力量,並促成力量的發展。

  在本家登記有案的矯正術者,是負責針對光流脈機能不足的部份,進行修復的專門職務。機能不足的部份別名叫「閉塞」,土地要是有閉塞,因為人的惡念而形成的犯罪機率就會增加。為了避免閉塞的情形再度發生,矯正術者還得處理犯罪事件。當然,這些行動是完全瞞著一般人秘密進行。說到目前市區所發生的事件,術者有可能已經採取動作。

  「話是沒錯,可是他們搞了老半天,就是抓不到吸血鬼啊。」

  豐花這麼說著,將面湯喝得一干二淨的拉麵碗咚地一聲放回到桌上。豐花臉上充滿了極度飽滿的力量。

  「所以囉,就讓我們這些未來的優秀術者大展身手吧。反正吸血鬼一定住在沒什麼陽光的地方,很快就能找到。只要把研習課裡學到的攻擊系法術使出個兩、三招,輕輕鬆松就能把對方打倒。用來考驗一下之前累積的實力,我認為也不壞。對吧,??。你也贊成吧?」

  「對呀。」

  ??用開朗歸開朗,不過似乎沒那麼認同的表情點頭。「有北京烤鴨嗎?」??用有蕾絲的白手帕擦著嘴角,然後朝廚房的方向問道。看樣子是對豐花目前所講的事沒什麼興趣,不過卻對約好的地點、平民風味的中華料理店的口味有興趣。對京介而言,兩者都是可有可無。畢竟豐花並不是受到正義感與上進心的驅使,她只是隨著事件報導與八卦起舞而已。基本上就跟想出擊退菜單的店長沒什麼兩樣。

  「你從剛才就一直講吸血鬼……」

  京介又點起一根煙,不置可否地問著:

  「不過,這是傷害事件吧。」

  「學校裡的人都說犯人是吸血鬼,報紙也是這麼寫的。」

  「那只是謠傳。」

  「可是,在深夜路上遇害的人是真的被取走血液啊。會取走血液的人,除了吸血鬼之外還有誰?」

  「這樣講太偏頗了。」

  「我哪有偏頗,是這種講法比較大聲,所以我就信了。你還不是很反對?該不會你就是吸血鬼吧?」

  「我可沒那麼好動。我之所以反對,是怕你太入戲了會很麻煩。」

  「說不定是缺德捐血業者的犯罪行為。」

  喝著杯裡的水,緩緩地插話:

  「啊,不過沒搞懂對方血型就通通襲擊,這樣是有點缺乏效率。那會是誰呢?會不會是養了一大堆蚊子當寵物的人乾的?」

  「喂,怎麼連你都講這種沒有夢想的話,這樣會很洩氣耶。」

  豐花不爽地皺起眉頭,一口氣把四個餃子塞進嘴裡。京介撐著下巴,開始思考吸血鬼跟夢想有什麼關係。

  這時剛剛的店員又出現了,滿臉笑容地說道:

  「這是午餐時間的贈品。擊退吸血鬼杏仁豆腐,三人份。」

  豐花和拼命鼓掌。難不成把我叫來只是為了增加甜點數量?京介這麼想著,打起了呵欠。

  用餐結束時,就跟她之前所講的一樣,豐花已經對消滅吸血鬼的事完全失去幹勁。不用被捲入麻煩事,對京介而言算是可喜可賀。

  有幹勁的是胃部,豐花還買了外帶用的燒賣。然後豐花還像在跟??比賽那樣,跑進附近的蛋糕店。似乎想起了今天是每周一次吃到飽的日子。京介則是回到家裡睡回籠覺。

  夢到被成群的拉麵與煎餃追殺,然後就被母親的叫聲喚醒。母親下令要自己去買晚餐用的菜。京介用還睜不太開的眼睛望著窗外。天已經黑了,正吹著溫熱的風。

  「順便去找豐花,把她帶回來。」母親還這麼說。豐花無視於學校方面的交代,總是玩到天都黑了。母親倒也不是擔心她會成為下一件傷害事件的被害者,只是怕她偷懶不肯負責打掃浴室。每次只要豐花不肯負責打掃,雙親就會搬出「雙胞胎有連帶責任」之類莫名其妙的理論,要京介代替。京介並不喜歡事情變成這樣。所以他乖乖聽從母親的命令,走向夜晚的街頭.「小心吸血鬼啊。」擦身而過的鄰居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京介邊走邊看母親交給自己的購物清單,上面寫著拉麵還有煎餃。京介虛軟無力地確信今晚一定會作惡夢。不過反正也習慣了,無所謂。

  因為提著購物袋走來走去很麻煩,京介決定在前往超市之前先找到豐花。京介往站前商店街的方向走。心想豐花跟??說不定還待在蛋糕店裡,想要挑戰吃到飽直到關店為止。不過和京介的預測相反,店裡並沒有豐花她們的身影。「自己一個人吃了三十七個蛋糕的女生,還有硬是要求『給我用法國產的慄子泥做的慄子塔』的女國中生,這兩個人才剛走。」一問店員,店員是如此回答的。

  看來是找錯地方了。京介又回到商店街,在拱廊下緩緩前行。他確認購物人群中有沒有豐花的身影並前進。豐花和??不會默不作聲地走路,再怎麼樣也會瞄到。不過在路上來回看,還是沒看到豐花她們的人影。

  京介在拱廊出口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難道她又跑進哪家餐廳,正在吃些什麼?明明每天攝取這麼多的能量,豐花卻對世界、人類沒有半點貢獻,總覺得很沒意義。豐花攝取的熱量全在瞎扯、無聊的行動、無謂的喜怒哀樂、還有痛扁京介的行為當中消耗殆盡。所以才會兩三下就肚子餓。

  豐花要是有那種智慧,懂得有效率地保存體力,那麼不論傷害犯還是吸血鬼全都有辦法消滅。京介又嘆了一口氣,附近花店的店頭有人出聲把他叫住。那個理了光頭,長得有點粗暴的少年,是名叫宮澤的同期研習生。

  「這不是雙胞胎一號嗎?你來得正好。有沒有看到雙胞胎二號跟遲鈍大王?」

  宮澤用隨隨便便的口吻搭話,手上拿著小捆的花束。那是由淺粉紅色非洲菊和滿天星所組成,質感清純的花束。「很不搭。」京介忍不住坦白說出感想,結果被人用花束往頭上砸。

  「雙胞胎二號和遲鈍大王,到剛剛都還跟我在一起。」

  宮澤把花束扛在肩上,一臉焦躁地環顧著周遭。

  「在我買花的時候就不見了。」

  「像這種花,我覺得跟豐花和■名谷都不搭。」

  京介這麼一說,宮澤馬上露出不爽的表情。

  「誰說要送她們啊。這是探病用的花束。研習課有個小林教官,你認得嗎?我正在跟那兩個人商量,說接下來要去采病。」

  京介敷衍地應了一聲。矯正術者研習課的小林教官。似乎是負責研習結訓測驗的監督與計分的教官,聽說從一個月前就因為生病而返家療養。京介還無緣參與結訓測驗,不過至少聽過這個名字。

  「探病……」

  京介又看著宮澤的花束問道。尚未綻放的非洲菊,像睡著似地低垂著頭。

  「你要去小林教官那裡探病?」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

  「為什麼這麼突然?」

  「有人叫我們去啊。我跟那兩個人邊走邊講話,走到那個角落,有人叫住我們說『你們是研習生吧』。」

  「是小林教官?」

  「你會不會太白癡啊,雙胞胎一號。返家療養的人,哪可能在這裡出現?是他的千金啦。小林教官的千金正好來買東西。」

  宮澤把花束從肩上放下,仔細整理用來包花的玻璃紙。那個手勢以及講到「千金」兩個字的語氣,跟宮澤本人都不太搭。

  「名字好像叫小茜。既然是教官的千金,當然跟我們一樣有術者血統.十六歲,去年通過結訓測驗正式成為矯正術者,不過她說目前專心在照顧父親與做家事,沒有從事術者工作。是個很溫柔的好女孩。」

  宮澤臉頰泛紅,口中念念有詞,還用手指彈著花束。

  「不過呢,你看,感覺這麼優雅、溫和的人,明明只差了一歲,為什麼雙胞胎二號跟遲鈍大王就一點也不文雅?說到探病,一般不是至少要帶個花束?結果呢,那兩個傢伙一聽到小茜說『來我家喝杯茶』馬上兩手空空地要跟著去。那些傢伙根本不是真心想探病,他們是去跟病床上的教官撒嬌,目的是要對方在測驗給分的時候放水。全都寫在臉上了。真受不了,對小茜真是失禮。」

  「所以那把花束是要送給他女兒?」

  「對啦,白癡。研習班第一號的大白癡。我不是說了要去探病?」

  京介閃過宮澤又要打過來的攻勢,問出了小林教官家裡的住址。雖然去探望返家療養的教官是身為人類的一種美德,不過要是讓在家等候的母親等太久,對精神與肉體都沒有好處。京介心裡很清楚,豐花之所以不夠文雅,其實是因為母親的遺傳,沒辦法。

  問到位在市郊的地址,京介就走出商店街。宮澤對著沒半個人的空間將花束遞出收回、遞出又收回,忙碌地做著某種練習。

  小林教官的家,位於和附近住宅區有點距離的地點,是獨幢建築。西式的大房子整個被高高的圍墻圍了起來。門一關上前方就是庭院,花香隨著晚風飄了過來。

  京介正要伸手去按門柱上的門鈐,卻不自覺地停下動作。抬頭去看房子的窗戶,發現沒有半盞燈是亮的。裡面既沒有東西的聲音,也聽不到半點人的聲音。明明有人在家療養,這樣的氣氛也太安靜了。

  還是一條家太過吵鬧,一般家庭就是這個樣子?京介還是按了門鈐。門鈐響了,不過卻沒有回應。

  門鈐始終沉默著,京介也默默地望著它長達一分鐘。沒人在家?豐花他們或許探病結束,已經回家了。名叫小茜的女孩或許又出門去了什麼地方。是這樣吧?京介嘆了一口氣,從小林家的大門退開一步。才在打呵欠,門就輕輕打開來了。門後面有個化濃妝的中年女性,正一臉狐疑地向外偷窺。女性背後是連接著玄關的前庭,有座很大的花壇。

  「你是哪位?」

  女性用小聲歸小聲,不過還是類似質問的嚴肅口吻說道。質感良好的紫色上衣配上同色長裙,在淺淺的暮色中看來有點模糊。女性將身體側向一邊,毫不客氣地盯著京介的臉。京介原本以為她是靠著墻壁,仔細一瞧才發現女性右邊腋下夾著丁字形拐杖。雖然腳被裙子蓋住看不見,不過似乎受了傷.

  「……你該不會是研習生吧?」

  女性又用語尾加強的口氣這麼說著。然後帶著十分困擾的神情,用力嘆了一口氣。

  「我老公教的學生三不五時就會跑到家裡來。要討考試分數之類的。受不了,完全沒想到時間問題,還有會給我們帶來困擾的問題。老公也真是的,怎麼可以公私不分。不是把工作帶回家,就是家裡的事全部不管,以為只要薪水有給就行了。而且啊……」

  「……請問一下。」

  女性的自言自語似乎會拖很久,於是京介開口發問,打算先把事情處理好。

  「是不是有其他研習生來給小林教官探病?」

  應該是教官夫人的對方揪起畫得很濃的眉毛,回看著京介的臉。

  「探病?誰來探病?」

  「研習生,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是我妹妹。」

  「你會不會搞錯了?今天根本沒人在家。而且就算有人來探病,我也會拒絕他們會面。既然是返家療養期間,不論是研習生還是職場的人,最好都不要出現。」

  「我聽人家說,她們是在商店街遇到小林教官的女兒,然後被邀約的。」

  「你……你說什麼?」

  丁字形拐杖的前端用力敲打著水泥地,夫人朝京介的方向探出身子。夫人臉上的表情像是看到錯視陷阱畫般驚訝。

  「小茜!!我女兒確實是個肯為父親著想,真的很體貼的孩子。我想這是她的作風,不過我女兒在一個月前受了傷,之後就一直無法外出。小茜不可能跑去商店街的。」

  聽著小林夫人煩躁的口吻,京介閉上了嘴。受傷。受了傷的女兒。撐著丁字形拐杖的夫人。京介突然想到,兩人會不會是在一個月前同時遭到意外?說到這個,小林教官返家療養似乎也是從一個月前開始的。家裡有好幾個人遇到不順、自己身體又不方便的時候,遇到莫名其妙的客人,難免會變得煩躁。不過——

  不過,宮澤遇到的小茜又是誰?邀豐花和??到自己家的教官女兒又是誰?

  「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見一下小茜?」

  夫人把手扶在門的內側,眯起眼睛打量著京介。

  「我看你好像有困擾,不過我身體這樣,實在沒辦法幫忙。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

  「既然你也是術者研習生,那就自己去找失蹤的妹妹吧。要是做不到,那就試試看去找警察。」

  門在這時用力關上。景色、夫人與花壇的模樣在瞬間消失,京介只能眨著眼睛。

  京介再度從門邊離開,整理目前的情況。豐花她們並沒有來到小林教官的家。在商店街跟豐花她們攀談的不是小林茜。有人假冒教官女兒的名字,試圖做什麼壞事。事情就是這麼回事?換句話說,豐花和??正被捲入那件壞事?京介沿著小林家的外墻走著,側著頭思索。然而究竟是誰,又是什麼樣的壞事?

  根據宮澤的說法,對方問豐花她們是不是研習生。對方知道豐花她們是術者研習生。能夠掌握到這個情報的有研習班的人、以及研習班所屬的「本家」相關人士。既然情報來源有限,當事者的身分也很快會被認出。明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危險,對方為什麼還要用小林茜的名字?帶走豐花她們,又是為了什麼目的?

  我看你好像有困擾。京介回想起夫人所講的這句話.困擾——是啊,目前的情形是很困擾沒錯。京介嘆了不知道是第幾回的氣。我只是受命來買晚餐用的東西,然後把豐花帶回家。居然被迫陷入這種麻煩的情境,要把失蹤的豐花給找出來。

  既然你也是術者研習生,那就自己去找失蹤的妹妹吧。夫人是這麼說的。不過京介並沒學過找人的法術,就算要使用法術,現在也沒有攜帶術具。要是做不到,那就試試看去找警察——這時京介突然想起之前的傷害事件。不會吧?京介下意識地低語。那些事件的被害者,全是在無人的夜路上突然遇襲。難道加害者今晚特別改變心情,在襲擊別人之前還會事先告知?

  就在京介越想越覺得迷惑,準備點煙時,外墻上的貓叫了一聲。停下思考拾眼一看,貓像是要逃走似地跳到圍墻內側。在厚厚的墻壁另一端傳來貓不太愉快的叫聲。

  在墻壁側面大約眼睛高度的位置,開了等距離約莫拳頭大小的洞。會有洞並不是因為墻壁破損,而是兼有通風作用的墻壁雕飾。即使從洞裡往內窺探也看不到房屋裡頭,只看得到庭院裡的草皮。

  在洞的另一邊,草皮上頭有隻貓。京介正要往前走,心想沒空偷窺他人庭院的時候,卻留意到貓的動作。貓正看著某樣掉到地面的東西,用鼻子湊過去。有個蓋子打開的容器掉到地上。蓋子散開,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的正是燒賣。

  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食物?京介皺著眉頭,下一瞬間就發出了細微的驚呼。受驚的貓叼了一顆燒賣,不知往哪兒跑了。京介把臉湊向墻壁,對掉在草地上的東西再度確認。豐花從中華料理店外帶回家的也是燒賣。有可能只是偶然,小林家有人買了同樣的東西。不過就算是這樣,為什麼會隨便擺在庭院前面?草地上的透明容器,看起來就像有人從什麼地方扔過來的。

  京介抬頭看著屋子。從那個位置看不到陽台和房間的窗戶,只有接近屋頂的地方有個類似換氣孔的小門。門被微微拉開,從縫隙之間似乎可以看到人的臉孔。和豐花相似的臉孔正帶著迫不得已的神情低頭往這邊看。京介凝神注視。豐花的嘴在動。雖然聽不到聲音,不過豐花正在傳達某些句子。救、命。就在京介忍不住想回話時,豐花的臉突然消失,門從裡面關上了。

  京介靠在墻上思考了一會。四周很暗,剛剛看到的是不是豐花,其實無法確定。要是看錯就算了,如果真是豐花,這又代表什麼意思。豐花和??果真有來教官家?那麼,夫人為什麼要說謊?京介想起豐花的嘴型。救命!!她想說的是救命吧。看那種表情,總不會是說別來救我吧。

  京介本想再度回到門邊,不過就在剩下幾步路的地方停下腳步。他在外墻的某處找到看似後門的木門。木門上面有鎖。舉目四顧沒半個行人。京介抓著木門的門把用力推。才推了兩次,鎖就輕鬆地開了,門也跟著打開。京介把煙灰變得很長的煙丟到腳邊踩扁,再度深深地嘆氣。

  要是真的是自己搞錯,被夫人發現控告非法入侵,到時該怎麼辦?也只能找個藉口,說是要直接向小林教官求情,請他在測驗的分數上面放水。京介這麼想著,盡量不發出腳步聲,踏進圍墻之內。

  京介在屋子四周走動,尋找玄關之外的入口。繞了半圈之後發現庭院四處,設置了大大小小的花壇。每塊土地上面都開著當季、色澤鮮麗的花朵,看起來像是拼了命要讓過度寂靜的房子變得熱鬧一點。京介突然有個疑問,究竟是誰在負責照顧花朵?花壇裡完全看不到雜草。

  房子後頭有個廚房用的後門。門是半開的,放了幾包用塑膠袋裝好的垃圾。裡面則是一袋袋進行分類。家事和花壇,都是那位撐著丁字形拐杖的夫人在負責?還是除了教官夫妻與女兒小茜之外還有其他家人?京介正要踏進廚房後門,卻在這時停下腳步。原本以為小林家就是三個人的家庭,三個人目前都不是健康的身體。所以才會認為就算偷偷潛入房子,只要一切順利,說不定就能不讓任何人察覺,探看樓上的情形。

  將豐花她們帶走的女孩,搞不好是小茜的姊姊或妹妹。那女孩並沒有受傷,當然可以外出,也可以前往商店街。就像她對宮澤說的,負責照顧家人、處理家事的就是那女孩。說不定是宮澤把她的名字聽錯了,聽成「小茜」.

  這麼一來事情就說得通了。京介將屏住的氣息緩緩吐出。這下子冒用小林茜的名字進行犯罪之類的麻煩事,就沒有可能了,可以稍微安心。是小茜之外的女兒,瞞著討厭研習生來訪的母親,帶著父親的訪客進來。夫人並不是對京介撒謊,純粹只是不曉得豐花她們有來訪。

  京介稍微松了一口氣,從廚房後門往裡面走。一進去就是廚房,在沒有燈光的房間角落,電鍋正冒著蒸汽。廚房的隔壁可以看到餐桌。椅子有四張,京介心想果真是四人家庭,不過卻發現一件怪事。桌上隨著椅子的位置擺著碗筷,但卻是三人份。第四張椅子前面仿佛原本就沒人使用,堆著厚厚的一疊報紙。

  不,這不算什麼怪事。京介搖了搖頭。小林教官正在療養。想必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床上用餐。走出陰暗的走廊,一邊的盡頭是通往玄關大門,另一邊則是通往二樓的階梯。京介盯著玄關大門,想起一件事。這麼說來,按門鈴當時是夫人花時間來開門,不是小茜的那位健康的女兒在做什麼?是不是待在聽不到門鈴聲的地方?那都無所謂,雖然總覺得「健康的女兒」這種講法不太妥當,不過不曉得名字也無可奈何。

  正要踏上階梯時,京介終於察覺自己的行動沒什麼意義。豐花和??不過是被教官女兒帶到這裡,真的只是來探病。會從外頭看到豐花畏怯的神情還有脣語,全是因為京介自己起疑,才會看成那個樣子。既然如此,那就不要闖空門,到房子外頭等豐花她們出來不就得了?京介可不想被夫人抓到,然後又被瞪。

  就在京介準備轉身之際,樓上傳來人的聲音。雖然相當短促,不過類似驚叫的聲音聽起來跟豐花很像。京介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樓梯。用那個姿勢屏息了一陣子,卻什麼也沒聽到。樓上並沒有點燈,樓梯前方是一片陰暗。

  京介懷疑是自己又聽錯了,不過附近都沒人,也無法確認。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再度走向樓梯,躡手躡腳地往前走。要是被人抓到就說玄關是開的,自己的目的則是來接妹妹。明明時間還不算太晚,哥哥卻拼命找雙胞胎的妹妹。在旁人看來是如此,或許會覺得這樣的家庭過度保護,事實上卻是抱持專制君主立場的母親在背後指使。「知道懷了雙胞胎的時候好高興。因為將來可用的勞動力會變成兩倍。」京介厭煩地想起之前母親曾經這麼說過。

  來到二樓,在一片黑暗的走廊上來回張望。京介是在沿著外墻稍微往前走的地方看到那扇門,門裡有人長得跟豐花很像。稍微搜尋了一會兒,心想應該是距離玄關較遠的房間,於是他沿著走廊往前走。走廊盡頭有一扇巨大的門。

  右前方的門寂靜無聲地開啟了。從房裡輕輕悄悄地走出來的是發尾整齊、發長及肩的少女。身上穿著白色襯衫、粉紅色裙子,年齡看起來就跟京介差不多。這位就是「小茜以外的健康女兒」吧。少女緩緩地對停下腳步的京介問道:

  「請問你是誰?」

  「我是一條豐花的哥哥。」

  「哦,就是來探病的研習生。也對,你跟其中一個長得好像。」

  少女微笑著靜靜往後退。裙擺緩緩搖曳。

  「你還特地來接她,真是愛護家人。」

  就在京介準備回答「沒什麼」時,這回打開的是左前方的門,撐著丁字形拐杖的夫人出現了。真是來得不巧,京介忍不住暗自嘖舌。

  「媽媽。」

  少女對夫人這麼說道:

  「我想要這個人的血。」

  京介皺起眉頭,回望著少女。少女說出詭異的句子,用不帶半點惡意的笑容凝視著母親。媽媽,我想要這個玩具。那眼神就像講出這句子的女童一樣。

  「可以呀,小茜。」

  夫人這麼回答。聲音表情都很柔和,跟京介在門邊所看到的表情截然不同。

  「只要是為了小茜,媽媽什麼都願意做。」

  夫人說完這句話,突然表情大變地瞪著京介,往前跨出一步。然後兩手抓著丁字形拐杖用力一揮。

  夫人突如其來的行動讓京介心裡一驚,反應也跟著變慢。雖然重心不穩、腳底踉蹌,夫人還是用丁字形拐杖的前端刺向京介。頭部受到重擊,幾乎聽到丁字形拐杖碎裂的聲音。還沒感覺到痛楚,意識就已經漸漸模糊。這是怎麼回事。她就是小茜?疑惑在京介的腦中搖來晃去,雖然想問,從嘴巴到全身卻都失去力氣了。

  「媽媽,謝謝你,你總是這麼幫我。」

  遠遠傳來女兒感謝母親的聲音。聲音甜美到近乎荒謬。

  「不論我講什麼,你都願意聽。真的很謝謝你。」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京介憶起少女的服裝。淺粉紅色的裙子配上白色襯衫。配色跟宮澤手裡的花束一模一樣。

  無數的光芒,浮現在黑暗之中。

  是星星。螢火蟲。還是大量的蠟燭。也像祭典的燈籠。雖然有許多假想,不過全部被打叉。全都不對。懸浮的光暈有黃色、橘色、紫色、白色,顏色全都不一樣。

  那究竟是什麼?京介正想轉頭,側腦部位卻傳來一陣劇痛。雖然想摸自己的頭,兩手卻動彈不得。數不清的光暈緩緩閃爍著,對痛苦呻吟的京介視若無睹。總覺得跟那東西很像。京介等著痛楚消失並思考著。聖誕樹上面的燈泡。就像那樣亮晶晶的。不然就是……花壇。

  「小茜,你還想要什麼?儘管說。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

  頭頂傳來女子的聲音。京介推開沉重的眼皮,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旁就有沙發,少女和中年女性正並排坐著。中年女性側身望著少女,懇求似地把手放在少女肩上。

  是小林教官的夫人跟女兒。京介認出她們兩個,身影位在視線上方,表示京介自己正躺在床上。視線移到自己身上,整個人是雙手背在身後,被綁成大字形。為什麼手不能動,理由就很清楚了。腳踝也被綁著,腳邊有豐花和??的身影。豐花她們也被繩子綁著,似乎暈過去了。

  對眼睛可見的範圍做確認,目前京介他們的所在位置似乎是個正方形的大房間。墻邊擺了書架以及觀葉植物的盆栽,應該是某人的房間。雖然沒有窗,不過在墻壁較高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扇小小的門。

  「啊,你醒了。」

  沙發上的少女這麼說著。京介的身體無法動彈,只能把臉轉往沙發的方向。被稱之為小茜的少女把手放在靠攏的雙膝上,低頭看著京介。

  「我會讓你妹妹和她朋友平安地回家。難得哥哥也來了,就由我們全家人來歡迎你。」

  「家人……」

  「是啊。媽媽——」

  小茜看著一旁的夫人,然後用下巴朝京介斜前方比了比。

  「還有爸爸。」

  那人被放在房間中央、低矮的床上。床上的中年男子頭朝沙發地躺在那裡。臉頰凹陷、乾澀的嘴脣半開地睡著.看來是正在療養的小林教官,最顯眼的不是氣色差,而是占了頭部將近一半的發炎傷口。傷口暴露在外,沒有處理過的痕跡。

  「那傷口……」

  「傷勢很嚴重吧。」

  京介才說到一半,小茜就出聲打斷。

  「那是他自作自受。不用理他。」

  小茜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床的另一邊。

  「說到這個,你頭上也有小小的傷口。雖然不嚴重,不過正在流血。」

  「小茜,等一下。」

  隨著小茜起身,夫人也跟著直起身子。夫人的眼光就只盯著小茜,完全沒看到京介。別說京介,那眼種恐怕連房裡除了小茜之外還有別人都沒察覺。

  「小茜,你什麼都不用做。坐下。媽媽來做,小茜你受傷了……」

  夫人跨步往前,卻沒撐著丁字形拐杖。走沒兩步就拐到腳,整個倒在地上。轟然一響,讓位在京介身後的豐花發出低低的呻吟。

  倒在地上的夫人用雙手想要撐起身子,卻兩三下就撐不住。雖然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身體撞擊著地板,夫人嘴裡吐出的依然只有女兒的名字。這畫面太詭異,讓京介只能屏息盯著夫人。

  「媽媽。」

  小茜低頭看著夫人這麼說道,音量近乎自言自語。

  「被爸爸媽媽捲入而受的傷,已經全好了。是你們還沒好。謝謝你總是擔心我,照顧我。不過你真的弄錯了。」

  小茜走向放在沙發後面,高度相當高的架子。陳列在架子上的都是光暈。有紅色、黃色、白色、橘色、黑色和其他顏色,架子裡有十幾個光暈。那是京介醒來時看到的光。她的興趣是收集發光物體?從京介的所在位置,依然無法掌握光的真相。

  「很美吧。」

  小茜往京介這邊走來。雙手拿著紅色的光與黑色的光。紅光大約有小指頭大小,黑光則大約是棒球的大小。湊近一看,小茜掌心有個小小的容器,注入容器的液體表面泛出了光芒。

  「這容器是種特別的術具。」

  小茜蹲在京介面前,將容器放在地上。

  「只要在容器裡注入人血,它就會發光。」

  「血?」

  「對啊,就是血。」

  小茜在容器旁邊坐下。京介盯著兩種光,皺起了眉頭。這個光,就算靠近也感受不到熱度。

  「注入的血會發出什麼樣的光芒,跟血的主人有關。」

  小茜抱著膝蓋,用食指指著紅光說道。在光芒的反射之下,小茜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潮。

  「看血的主人哪種屬性最強,就會決定光的顏色。譬如黃色是心很溫柔的顏色。這種血的人對誰都很溫柔。綠色是友善強過溫柔的顏色,紫色是有才華的人會有的顏色。至於紅色,那是愛護家人的顏色。」

  小茜撅起嘴脣,朝著容器裡的光吹氣。像在吹熄生日蛋糕的蠟燭,紅光迅速熄滅,小茜的臉蛋也回到了原有的顏色。

  「就算放入容器,光也不可能一直發亮。在取血之後,光的壽命大約有三天。」

  小茜拿起不再發光的容器,把它翻過來,將裡頭的東西倒在地上。接近黑色的液體滲入老舊地板的縫隙。一股鐵鏽的氣味,讓京介再度皺起眉頭。

  「所謂的血,難道是……」

  「這是家裡最後一盞紅光。」

  小茜將視線挪往架子的方向,沒回答京介的問題。京介也跟著望向陳列著光暈的架子。原本以為有各種顏色的光,被她這麼一說,確實就是找不到紅光。

  「我得再去尋找紅光才行。」

  小茜把空了的容器在掌心滾來滾去,這麼說道:

  「問題是根本搞不懂,什麼人會是什麼樣的顏色。我曾經看過帶著孩子的年輕母親。人非常的溫柔。不過卻是黑色的光。會是什麼光,從外表來看根本無法預測。譬如有人的屬性會發出紅光,不過要是其他顏色更強就會被抵銷。還有顏色會在人的體內產生變化,所以就算是同一個人,也不見得會一直發出紅光。會有看錯的時候,對了,就像每天在抽獎一樣。」

  小茜無聲地笑了。京介抬頭看著小茜說道:

  「你就是市區傷害事件的犯人?」

  「傷害事件?」

  小茜將京介所講的話重複一遍,依舊帶著詭異的微笑。

  「太誇張了。說到這個,報紙上還寫說是吸血鬼乾的。我不過是從路人身上要一點血,放進這個術具好確認一下顏色而已。」

  「你是教官的女兒,去年正式成為矯正術者對吧?」

  「對啊。」

  小茜眯起眼睛,望著還在持續發光的黑光容器說:

  「就因為我是術者,想使用某些法術,所以才需要人血。襲擊現場的痕跡已經用法術消除,閉塞也自行處理過了,沒有人知道是我做的。等事情過後,我也會消除你們的記憶,再讓你們回家。」

  「我指的不是這個。」

  「你是不是要說術者做這種壞事,到時會被本家懲罰?我在研習課上已經聽了很多遍,『不要傷及無辜』。」

  小茜看著京介,將指尖伸了過去。京介雖然反射性地想躲開,不過身體卻不聽使喚。小茜的手指在眼角摸了一下。然後迅速挪開。

  「我要教未來的術者一件事。」

  小茜看著京介沾在指尖上面的血說:

  「雖然規矩講得那麼漂亮,不過還是有術者會去傷害人類。不只術者如此,其實人人都是這樣。爸媽也是,從小就這樣子對待我。」

  小茜將沾血的手指放到容器裡頭。幾秒過後,小小的光暈從容器口浮現出來。光的顏色是淡淡的藍色,閃動的力道很微弱,是帶著一絲寂寞氣息的光.

  「不是紅的。」

  小茜看著光低語。

  「看來你很愛護家人啊。」

  小茜失望地吐了一口氣,由京介的血生出的光就熄滅了。只有其他容器的黑光還是那麼明亮,近乎不祥地猛烈搖曳著。小林教官在床上咳嗽。雖然咳了蠻久,不過似乎並沒有醒來。夫人還是在靠近沙發的地面呼喊女兒的名字。像是壞掉的音樂盒,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小聲。小茜並沒有回頭去看父母,只是盯著光線消失的容器。

  京介用下巴抵著地面說道:

  「你的目的是什麼?」

  「什麼意思?」

  小茜裙擺搖曳地站了起來。繞過京介的身軀,朝豐花與??的方向走。京介試著在綁住的手腕上使力,繩子卻往皮膚裡咬得更緊,根本無法解開。

  「你收集血、尋找光,是想做什麼?」

  「只要用法術把帶有顏色的光置人體內,就能變成符合那種顏色的性格。」

  小茜用冷冷的目光俯看豐花與??,如此回答:

  「前陣子我為媽媽置入了會替孩子拼命著想的光。之後則是不會反對孩子的顏色。不過這樣還不算愛護家人。我辛辛苦苦找來了紅色,把它置入爸媽體內,顏色卻太淡了,沒什麼效果。同樣是紅色,不是深紅色就不行。」

  小茜在豐花和??之間蹲下,繼續說道:「這兩個女生在商店街看起來相當開心。我一下子就看出她們是研習生。凡是工作的資料,爸爸通通都拿回家,所以我常常在看貼了照片的名冊。臉跟名字至少都還記得。對現在的爸爸來說,這兩個人大概比我跟媽媽還要重要。」

  「怎麼可能……」

  「你誤會了。我可不是嫉妒研習生,想對她們不利才把她們帶來這裡。」

  小茜背對京介,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道:

  「我不是說過,她們看起來很開心?我以為這兩人的血一定會發出友善的綠光。可是不能在商店街取血,她們又不會走到沒有人的路上,只好找個理由把她們帶到家裡。雖然和紅色相比還差得遠,不過至少希望爸媽的關係可以稍好一點。結果……」

  小茜站了起來,走回到京介面前.

  「我把帶她們回家的目的告訴她們,這兩個人卻拼命抓狂。彼此推卸責任,認為會這樣都是對方的錯。我不想看別人吵架,為了讓她們閉嘴才把她們弄暈。」

  「你父母的關係有那麼糟,讓你非這麼做不可?」

  「我爸爸頭上的傷,還有我媽媽的腳傷,你都看到了吧?」

  小茜停下腳步,對雙親分別送上一瞥。

  「並不是發生什麼暴力事件。我的父母總是彼此忽視,向對方說些討人嫌的話。就這樣。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當我發現時,家裡已經跟朋友的家庭不太一樣,失去了笑聲。雖然如此,為了顧慮爸爸的職場,鄰居還有親戚,所以沒有離婚。明明不講話,每天卻還坐在同一張餐桌。一個月前的晚餐時間,媽媽又一如往常地對爸爸說些難聽話。爸爸沉默地站起來,故意用力拉椅子。這是常有的事,雖然是常有的事,不過當天一定運氣不佳。椅子撞到後面的餐具櫃,櫃子倒下來壓到媽媽,媽媽的腳就斷了。破掉的玻璃刺到爸爸的頭。我也受了一點小傷。」

  京介又看了一下小林教官的傷,倒吸一口氣。教官並不是生病而在家裡療養。那道發炎的傷口,被擺了整整一個月之久。

  「……你在做什麼?」

  京介仰頭看著小茜過度冷靜的表情說著:

  「你該做的應該不是收集別人的血,做些奇怪的法術吧?」

  「我知道。」

  小茜凝視著發出光芒的架子答道。

  「可是,要是把爸爸的傷治好,同樣的事又會再度發生。我討厭這樣。」

  「問題是你丟著不管,遲早會……」

  「爸爸會有危險。不過我覺得,就算那樣也無所謂。」

  小茜用腳尖輕輕踢著放在腳邊的黑光容器。

  「黑色呢,是討厭人類的血發出的顏色。」

  小茜又踢了一下容器。黑色的光無聲地晃動著。

  「你的血是不夠清晰的藍色。藍色要是再深一點就接近灰黑色,不過還不是黑色。跟紅色、黃色也差得很遠。你應該不討厭人類,不過也不會對任何人敞開心房,所以才會變成這樣的顏色。在一個月前發生意外之後、我決定把這項法術用在父母身上時,我先把自己的血放進容器試試看。既然我這麼擔心父母的關係,我想應該可以用我身上發出的光。可惜卻不能用,所以我才會加害夜間的行人。我的顏色是黑色,跟爸媽一樣。」

  小茜朝容器使勁一踢。被踢翻的容器撞到教官的床腳,連同光線一起碎成粉末。容器碎片往夫人的方向飛,夫人尖聲慘叫起來。

  「要不要跟我一起死?」

  小茜用冷靜的嗓音說著。過了幾秒,京介才發現她是在對自己講話。

  「我想今天是最後一次收集別人的血。要是不順利,我就收手了。可是要全家一起自殺,就我們三個人,到了那個世界不是有點寂寞?要是把你和那兩個女生一起帶著,說不定會不太一樣。」

  「你這種奇怪的期待,讓人很傷腦筋。我可不想被卷進這種事。」

  「這種事?」

  小茜重複著京介所講的話,露出微笑。這回則是自嘲的笑意。

  「是啊。對你而言不過是『這種事』。對了,這東西是從你口袋裡掉出來的。」

  一張白色紙條被扔到京介面前。是購物清單。小茜低頭看著小小的紙條說著:

  「這是女人的字。是你母親寫的?」

  「那又怎樣?」

  「我從來沒有像這種被父母叫去買東西的經驗,也沒有主動叫過人家。大家只會在心裡彼此嫌棄、互相抱怨,根本沒有家人的樣子。不過這就是我們彼此連結的方式。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心扉整個關上了,卻還是離不開。我自己在想什麼,連我自己都搞不懂。」

  小茜沉默著,小林教官一直在拼命咳嗽。夫人的慘叫聲已經停了下來。

  京介對茫然眺望著架上光暈的小茜說道:

  「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就知道。」

  「目前的我沒有能力自己生活,所以跟家人住在一起。至於喜不喜歡,坦白講我沒想那麼多,所以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我就知道。」

  「不過……」

  「不過什麼?」

  「顏色會在體內產生變化,對吧?」

  小茜並沒有挪開視線,京介也跟著將眼光望向架子的方向。光暈看起來,就像盛開在花壇裡的花朵。

  「就算現在是黑色,總有一天會改變。」

  「你這麼認為?」

  「別人的事我不清楚。」

  「呈現曖昧藍色的人,就是會講這種話。」

  就在小茜如此低語時,房間的門被人用力打開。飛奔進來的是同期的研習生宮澤。或許是在商店街曾經見過一次,雖然看到宮澤,小茜似乎不怎麼吃驚。

  宮澤並沒有望向小茜,瞪著京介恨恨地說著:「你的樣子很拙耶,雙胞胎一號。」

  「你真厲害,找得到這地方。」

  「這邊的地址還是我告訴你的咧。」

  宮澤不耐煩地踢著地板,縮了縮他的鼻子。

  「而且有煙蒂掉在破損的後門前方,在閉塞出現之前就先察覺到異樣,這才是優秀的研習生嘛。」

  「我聽不太懂。」

  「算了啦,白癡。研習班天字第一號的大白癡。」

  宮澤踢了過來。

  雖然不知道宮澤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旁聽,不過宮澤手中的花束早已枯萎。

  後來宮澤跟研習課聯繫,將小林教官一家人送回本家。

  教官夫妻被送到本家附設的醫院。除了將近一個月沒有處理的傷勢之外,還得將之前不斷施術,而變得越來越薄弱的原本性格找回來。小茜似乎會被定罪,不過受到什麼樣的懲罰,京介就不是很清楚。

  深夜從小林家被釋放,京介只搞懂了一件事。超市已經關了,無法買晚餐用的東西。京介順利把豐花帶回家,一回到家就被母親痛罵一頓,罵到幾乎擔心會給鄰居帶來麻煩。

  於是就這樣,一條家的晚餐變成營業到深夜的中華料理店外賣。送來的是擊退吸血鬼拉麵還有煎餃。

  一星期過去,半個月過去,季節更替。在不知不覺之間,「傷害事件」這個字眼已經從人們嘴裡與新聞報導之中消失,所有的人全都忘了這件事。這陣子中華料理店菜單所用的字眼,已經從「吸血鬼」變成「恐龍」了。因為街上正在開始謠傳著市區水池出現恐龍的八卦。

  某天放學以後,豐花和??說要「找到恐龍、拍個照片然後賣個好價錢」,硬是拉著京介走在市郊的路上。

  豐花和在京介前方幾米的位置用相機取景,沒有留意到路旁的建築。那是平房加上小小庭院的小房屋。

  越過籬笆看到庭院,京介停下了腳步。母親和女兒正用小小的圓鍬,挖著庭院裡的泥土。雖然母女之間並沒有對話,不過看起來相當開心。看似父親的人站在稍遠的位置,遠遠注視著兩人。父親也沒有講話,不過父親的臉色是慈祥的。

  在房子和庭院之間來了一個客人。是抱著小小花束的光頭少年。少年將花束遞到距離自己幾公分的位置,然後再拉回到胸口,抓著腦袋,慌慌張張地一個人做著這些動作。

  少年好不容易才把花束用力遞到少女面前,一家三口的臉上同時浮現出笑容。

  京介嘆了一口氣,開始往前走。紅色的花朵在庭院角落中搖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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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51 PM 編輯

  第五章 鐘聲是沉甸甸的音色!

  這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事。

  這天,一條京介從一大早就被家人關在自己家裡的廚房。隔天就是元旦,他要負責做年菜。一條家是連京介在內共有五人的家庭,不過準備的料理是十二人份。因為家裡有好幾個人,可以若無其事地吃下好幾人份。

  到了日落時分總算告一段落,這下子要來煮過年的蕎麥面。蕎麥面的量也是十二人份,一回神,連用來當配菜的天婦羅也炸好了。「我又不是廚師。」京介在廚房裡對著冒個不停的水蒸氣一直嘀咕。家人在客廳的暖桌旁休息,根本沒人聽見。電視裡頭是歌唱比賽和格鬥技,影像頻繁地閃爍著。

  就在夜間十一點時,京介終於做完所有煮飯的工作,倒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雙胞胎妹妹豐花就衝到房裡。豐花一個人吃了四人份的過年喬麥面加上七尾炸蝦,用快樂無比的表情邀他「一起去新春參拜,祈求考試合格」。不知道是因為除夕,還是能量過剩的緣故,豐花用相當於平日四倍活力的眼神發出宣言。

  京介和豐花目前是國中三年級。過完年就要考高中。除了學校的課業之外,京介他們還為名為光流脈矯正術者的特殊職業正在進行研習。在考試期間同時還有結業測驗,一旦合格,就被認定為正式的矯正術者。豐花所謂的「祈求考試合格」自然指的是這兩者。

  京介一大早就開始忙,實在很累,就回答她「你自己去」。反正明天又會被家人四處使喚,比方烤十二個年糕、年菜吃膩了要烤披薩之類。京介只想早點休息。不過豐花直接把上衣、圍巾、隨身攜帶術具之一玲洗樹樹枝扔到京介身上,要他準備外出。「再不快點,除夕夜鐘聲都要敲完了。」抓著京介手臂的力道也是平常的四倍。京介完全無法抵抗,就這樣被拖到夜路上。

  十二月三十一日。剩下不到一小時,今年這一年就要結束。說到這個,今年是西元幾年?京介仰望著夜空突然想起,不過想了也沒有意義,於是嘆了一口氣。

  豐花拉著京介前往的是位在市區的虹原寺。這是市區之內歷史最古老的寺廟,每年元旦都會湧進好幾萬人來參拜,這點京介也很清楚。不過真的擠在人群裡倒還是第一次。京介和豐花來到虹原寺的時候參拜人潮已經擠到了門外,院裡透出的光線與吵嚷聲,將周遭妝點得如同白晝。

  「好多人,不愧是新春參拜。」

  豐花臉頰潮紅,心情愉快地頻頻拉著京介的手臂。京介茫然地仰望矗立在眼前的寺廟大門。大門前是條筆直,且長達百公尺的石板路,通往正殿的方向。石板路上面擠滿了人,京介連自己前面究竟有幾顆人頭都懶得數。四處都是穿著制服的警官在站崗,單手拿著擴音器要參拜人群好好排隊。隊伍很長很長,慢吞吞地移動著,每走一步都要花上好幾分鐘的時間。

  「拿著破魔矢在那邊胡鬧的,是隔壁的歐吉桑。」

  豐花遠遠地對著某人用力揮手。在京介他們前後左右排隊的人幾乎都是攜家帶眷。處處傳來談笑聲與嬰兒的哭聲。寺廟某處可能有鐘樓,不時響起的鐘聲沉沉地浸潤著鼓膜。

  右手做了太多菜,痛到要像平常那樣拿煙都拿不起來。京介站著站著就差點睡著,旁邊卻有人用力敲他的頭。一睜開眼睛,豐花正臉頰漲鼓鼓地瞪著京介。

  「等一下要祈禱考試合格,睡著了會遭天譴喔。」

  「我又沒事做。」

  「能做的事可多了,你看。」

  豐花又拉著京介的手臂要他看。石板路兩邊有一大堆攤販,形成一幕夜市般的景象。

  有御好燒、章魚燒、蘋果飴等等。每家攤販前面也是排了一長條人龍,整個院內廣場洋溢著各種食物的香氣。

  「京介,你覺不覺得不論是排隊還是參拜,都要靠體力來一決勝負?」

  豐花已經鎖定「焗烤馬鈐薯」的攤販,興奮地這麼說著。

  「我的目標是吃遍所有店家。攝取優質能源,進行日本第一優質的新春參拜。抽籤絕對會抽到日本第一的大吉。」

  豐花說著莫名其妙的話,緊緊揪著京介的上半身。耳邊傳來上衣口袋破掉的聲音,下個瞬間,口袋裡的錢包就落到了豐花手中。京介根本措手不及,豐花就已經往攤販的方向飛奔而去,併發出「京介你在那邊負責排隊」的吶喊,就這樣漸行漸遠。

  這下子,京介更了解為什麼自己會被抓來新春參拜,於是垂下肩膀。漫長的鐘聲跟著響起。

  排隊排了大約三十分鐘。隊伍已經來到某個位置,可以聽得到丟硬幣當香油錢的聲音。豐花匆忙地重複著在攤販那邊買了什麼、回到隊伍之中把它吃掉、然後再離開隊伍的行為。京介打著不曉得是第幾十回的呵欠,心想還真像是準備過冬的松鼠.不過松鼠並不是這麼雜食性。豐花此時正站在京介身旁,輪流吃著拿在兩邊手上的巧克力香蕉還有烤烏賊。「哎呀,這不是京介和豐花嗎?」

  從正殿方向折返的人群裡,有人出聲打著招呼。京介一下子認不出身穿華麗和服的那人是誰,原來是同期的術者研習生名谷。

  「你們好呀,今年多虧你們照顧啦。」

  走到京介他們面前,用力鞠躬。頭上的髮飾還有和服的袖子,跟著發出不規則的晃動。??平常講話就已經慢吞吞的,今天的聲音更是拉得長長的。

  「,你身上有酒味耶?」

  豐花的嘴離開巧克力香蕉,鼻孔掀動地皺起眉頭。??猛然抬頭,臉上明顯染成桃紅色,從合不攏的嘴角透出的氣息,確實帶著酒的氣味。

  「前面有賣甜酒的攤販。跟一般的甜酒不太一樣,很好暍耶。」

  ??舉起手臂,指著正殿前方。才剛做出這個動作,腳底就一陣踉蹌,整個人站不穩了。??用手裡的玲洗樹樹枝撐著咯咯大笑起來。雖然出門時攜帶術具是術者研習生的基本常識,不過??的笑聲實在有點超乎常理。

  「對了對了,還有啊,扒手似乎很多。有好多人不是丟了錢包、就是丟了戒指。」

  ??整個人連同玲洗樹樹枝倒往介的方向。京介將??的身體往反方向推,重新取得平衡的??用「新年快樂」這幾個字鬍亂道謝。

  「所以囉,京介你們也要小心。哎呀,我想你們身上也沒幾個錢,就算被偷也不會怎樣啦。」

  「明年也請多指教。」??甩著和服衣袖說著離去了。隊伍後面好像有人被她撞到,發出了慘叫聲。

  「有扒手耶。」

  豐花目送??的背影,啃著烤烏賊的腳。

  「人這麼多,警官也顧不了吧。京介你要注意,不要發呆。不知道扒手會躲在哪裡。」

  京介用嘆氣代替了回應。最該注意的對象,目前就站在自己隔壁。京介覺得講了也是沒用,於是默默盯著腳尖。

  突然之間,京介覺得腳邊的空氣晃動了一下。有個大約膝蓋高度的小小身影在移動。那抹身影用眼睛跟不上的速度穿過人群,消失在某處。

  那是什麼啊。京介緩緩眨動著眼睛。如果是小孩,個子也太小了。如果是參拜者帶來的狗狗跑掉,那動作也太敏捷了。「京介,你看那個。」

  豐花在耳邊尖聲低語。京介停下思索,抬起頭來。嘴角沾著巧克力的豐花用下巴示意,指往正殿方向。聲音和動作都躲著周遭的人,不過事實上,在京介周遭一臉可疑的也只有豐花。

  京介望向豐花所指的方向,再度有意識地眨動眼睛。在正殿後方的暗處漂浮著藍白色的光。

  那是受過矯正術者訓練的人才有辦法看到的顏色。象徵大地閉塞的光。

  如果生物帶有強烈的惡意,或是存在於地底的特殊力量。流脈功能低落,那片土地就會出現名為「閉塞」的待修復地點。京介與豐花想當的矯正術者,便是負責將有閉塞的土地,進行淨化的專業工作。

  「距離跨年還有十五分鐘……說不定是今年最後的閉塞。」

  豐花單手拿著術具,另一隻手緊緊掐著京介的手腕,這麼說著。通常矯正術者的研習生是在研習課出題的場所淨化閉塞,然後接受評分。很少有機會是由研習生自己發現閉塞,然後加以處理。雖然機會不多,不過豐花大概認為如果成功可以拿到好成績。豐花盯著閉塞,露出大膽的笑容。

  「我知道了,??剛剛講的扒手就躲在那裡。」

  「天曉得。」

  「一定是這樣。躲著也沒用。不要把除夕夜的研習生給瞧扁了。」

  豐花又嚷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拉著京介衝出隊伍。

  在川流而過、叫人目眩的景色裡,京介看到廟方人員撤掉正殿前方的大型看板。看板上面有圖。似乎是今年所屬的干支。再十五分鐘就要結束的這一年是申年。

  隊伍後方似乎也有爭吵,有好幾名警官和京介、豐花跑往不同的方向。

  繞到正殿後方,跑了好幾分鐘。在喧鬧聲和攤販燈光完全無法到達的地方,閉塞的色澤晃動著。位在院內角落的小小建築物,被藍白色的光芒整個包住。

  仔細一看,那個在黑暗中,仿佛只是擺飾的建築物做工相當精緻,連屋頂與梁柱都有。建築物旁邊立著矮矮的石碑,上頭寫著「虹原寺寶物殿」。

  在那座寶物殿前方有兩個可疑人影。人影正蹲著,在門上動些什麼手腳。應該帶了手電筒,淺淺的光暈讓兩人變得更加可疑。

  「該死的壞人,給我住手!你們玷污了用來新春參拜的神聖場所!」

  不知道是不是過年蕎麥面,加上攤販小吃的相乘效果,豐花的怒吼聲達到平常的八倍。京介反射性地搗起耳朵,不過沒什麼效果。那兩個身影肩頭抖了一下,同時往這邊看過來。兩個都是年輕高大的男子。

  「當扒手不夠,你們還想搜刮寶物殿?你們想趁警力不足的時候鑽漏洞,還是逃不開我們的眼睛。我們可是明年要成為正式術者的優秀人才。」

  男子們嚇了一跳,不過眼睛瞪大的時間就只有短短數秒。不知道是發現趕來的人並非警官而感到放心,還是發現眼前的國中生腦袋秀逗而覺得不爽,兩名男子用鼻子哼了一聲,站了起來。

  「這兩個臉長得一樣的小鬼是想幹嘛。你們說誰是扒手?」

  「算了,你們在玩警察抓小偷是吧?別玩了,小朋友趕快回家睡覺。然後等著領紅包。咱們的紅包可是寶物殿的寶物啊。」

  男子們發出笑聲,豐花的臉頰嘟得越來越高。要是沒幫父親?背?個七萬下、連續讚美盛裝的母親長達八小時以上,在一條家可是領不到紅包的。就算幸運領到了,那數目夠不夠買一條煙,都還值得商榷。

  「壞人!我罰你們要代替我幫爸爸?背!」

  豐花高喊一聲,同時緊緊握住玲洗樹樹枝。

  「認命吧,?背這字眼可不像字面上那麼可愛。我爸爸的脂肪加上肌肉可是相當驚人,讓你知道靠著勞力賺錢也是有尊嚴的。」

  「那你就知道了?」京介很想這麼問,不過嫌麻煩,所以就閉上嘴了。豐花已經從京介身旁穿過,朝著小偷兩人組狂奔。

  「怎麼辦?」男子們也是一臉麻煩的神情,彼此交頭接耳。「稍微威脅她一下,OK吧?」一個這麼說著,另一個跟著點頭。然後兩人同時將藏在背後的武器遞到豐花面前,那是兩把菜刀。

  豐花突然停下動作,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然後繞到京介身後,將京介的身軀推到男子面前。

  「不過是廚房用的菜刀,有什麼好怕?京介兩三下就能把它弄斷。」

  豐花整個人躲在京介背後,高聲嚷嚷:

  「京介,你今年整年都在跟不良少年打架,剛好趁機悔改。當場立下新年的誓言,說從今以後自己的能力都要用來消滅壞人。這樣神明就會感動,讓你考試合格。」

  豐花將京介一步又一步地往前推,像是鎮暴部隊在高舉盾牌前進。男子們的菜刀逐漸往京介面前逼近。「快把他們幹掉。」小偷雙人組面面相覷地這麼說著,然後開始走近。

  就在京介嘆著氣準備應戰時,他盯著菜刀刀尖皺起眉頭。菜刀——那是廚房用的一般菜刀。一股莫名的寒氣爬上背脊,京介的右臂跟著僵硬。

  從一大早就被關在廚房拼命做菜。京介想起自己泡在水蒸氣裡的模樣,發出低吟。做菜。是啊,一直握著菜刀,所以右手在痛。京介搖搖頭,開始沮喪起來。今天不想再看到菜刀了,別再拿菜刀出來吧。鐘聲遠遠傳來,讓京介的疲勞顯得更加沉重。京介不知不覺地全身失去力氣,豐花則是高聲吶喊:「喂,你在幹嘛啊~」。

  「現在叫救命也來不及了。警官正在忙著疏散人群。」

  男子的腳步聲已經近在耳邊。

  「大家在這裡做什麼啊?」

  慢吞吞的嗓音打亂了寶物殿周遭緊繃的空氣。京介緩緩抬頭。豐花搖晃著京介的手也停了下來,瞪大眼睛盯著闖入者。

  「你還沒回家?」

  「怎麼可以回家?今晚是一年一次的除夕夜咧。要是有兩次可就慘啦。」

  ??從正殿方向出現,以比剛剛更紅的臉甩著和服的衣袖。從??那兒飄過來的酒氣讓京介的意識有點緊繃。警官沒來,倒是來了個酒鬼。

  男子們似乎不耐煩地說著又有怪傢伙冒出來,??則對他們說著「你好。」然後用力點頭。

  「你們在玩,我也要加入喔。我是千金大小姐,要是酒還沒醒就回家,會被家裡的人罵。說不定紅包數目還會變少。從五十萬變成四十萬,那可就麻煩了。」

  「別胡鬧了!」小偷雙人組及不知為何也跟著怒吼的豐花同時大叫。??大笑,然後「嘿咻」一聲舉起玲洗樹樹枝。

  「我沒有胡鬧,我可是第一名的研習生。」

  「這個酒鬼,拿一根木棍就想擋住咱們的菜刀?」

  「流動吧,馳騁大地的光輝女神!」

  ??滿臉笑意,慢吞吞地誦唱咒語:

  「風壓從醜位向羊位增幅,將前方目標輕度粉碎,沉於戌位!」

  咒語的末尾還加入了咯咯咯的笑聲。京介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拉著豐花的手臂當場趴下。

  術具前端產生了強風,將小偷雙人組吹到遙遠的遠方。強風同時襲向寶物殿,將堅固的大門連同洋鎖整個粉碎。豐花似乎在吶喊些什麼,不過被風聲刮得聽不見。

  風停了,鐘聲也回來了。鐘聲的餘音一消失,周圍就陷入了寂靜。京介站起身來,拍著上衣沾到的碎屑。暴風席捲院內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幾秒。看樣子,並沒有人從正殿的方向跑來。

  不知道是不是樂過頭了。??的笑聲變得更大聲,踉踉蹌蹌地順著原路又走了回去。「新年快樂。」然後她頻頻回頭揮手,豐花則是一臉茫然地揮手回應。

  「寶物殿不能用法術修復……」

  豐花緩緩站了起來,望著半倒的建築。這時京介發現一件事。小偷雖然消失了,閉塞的光卻沒消失。在一眼就能望穿的寶物殿深處,藍白色的光明顯地搖曳著。

  「是誰在裡面?」

  豐花似乎也發現了,朝著裡頭尖聲大叫。突然之間,裡頭傳來某種東西垮掉的聲音,以及類似慘叫的細小聲音。京介拾起男子們掉落的手電筒,照著毀壞的大門前方。光線照到的有佛像、底座,以及在其他身份不明的「寶物」之間移動的身影。影子跟布娃娃差不多大小,一見到京介他們就害怕似地顫抖著。是一隻小動物。

  「猴子……?」

  豐花一看到它的模樣就低聲嘀咕,那隻動物也「吱吱」地迅速叫了一聲。

  「為什麼猴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豐花步入寶物殿內部,把手伸向猴子。猴子雖然拼命掙扎,還是三兩下就被豐花抓住尾巴。兩隻小小的手似乎抱滿了什麼,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

  「請饒命~吱~」

  猴子兩眼含淚,來回看著京介與豐花的臉。

  「今年就到今天結束。請饒我一命~吱~」

  猴子會講話,京介和豐花同時這麼低語,猴子卻高聲抗議說「我才不是猴子」。

  「雖然外表看起來跟猴子很像,不過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一種小精靈。名叫『干支九號』~吱。」

  「你是小精靈?」

  豐花眨著眼睛。小精靈是某種生物的名稱,在古早時期的日本曾經有很多。現在不但數量很少,而且幾乎不會在人前露面。有一隻三不五時會在京介、豐花面前出現,不過名叫白丸子一號的小精靈,長的是類似排球的形狀。

  「喔,還有長得跟猴子很像的啊。」

  豐花發出感想,很稀罕似地拉著猴子的尾巴。干支九號「吱~」地大叫,兩手抱住的東西也跟著掉到了地上。

  猴子掉的東西滾到京介腳邊。京介盯著那些東西,忍不住感到疑惑。皮制的、塑膠製的、還有口金包,各式各樣的錢包總共有十幾個。還有幾個形形色色的戒指和高級首飾。這些東西別說猴子,就連非人類的小精靈拿著都有點不太適合。干支九號從豐花手裡逃出來,動作慌張地收好那些,一旦和京介四目相對,就神情加倍慌張地錯開它的視線。

  「難道……」

  豐花這麼說著,再度捉起干支九號的尾巴。干支九號吱吱叫著,才剛撿起的錢包又掉到地上。

  「在人群裡當扒手的就是你?」

  京介回想起他在隊伍裡看到的可疑身影。高度還不到人類膝蓋的小小身影。跟眼前的干支九號差不多大小。

  干支九號「嗚吱~」地發出悲鳴,用淚汪汪的眼睛仰望著豐花。

  「所以我才求你饒了我~吱。今天是除夕夜~吱。」

  「那又怎樣,根本不算理由。你就是造成閉塞的原因吧?」

  豐花挑起眉毛,將拳頭塞進干支九號的嘴裡。京介光看就覺得頭蓋骨發疼,朝著豐花的方向倒退一步。

  「反正你跟白丸子一號是一夥的,也想征服世界。個個都是一肚子壞水,被抓包了還想裝傻。」

  「不是這樣的~吱~我的同伴沒有那麼大的野心~」

  干支九號在豐花手裡掙扎,拼了死命地回答。它的嘴整個拉開到耳邊,下巴簡直都快要掉了。

  「我們是由十二隻小精靈所組成的『干支大隊』負責持續進行活動。我們沒有要征服世界~吱~」

  「那是什麼鬼名字啊?」

  豐花把拳頭從干支九號嘴裡拔出來,眯起了眼睛。干支九號「啊啊啊」地摸著下巴,微微吐氣之後說道:

  『干支大隊』的成員,個個都有類似十二生肖的外表。我們是每年派一個成員來進行活動的輪班制,和那一年生肖長得很像的小精靈,會在虹原市停留一整年~吱。」

  「對了,今年是猴年。」

  聽了豐花的話,干支九號點了點頭,用猴子般的動作抓了抓屁股。

  「你們停留在市區,進行什麼樣的活動?不是當扒手?」

  「這個嘛……」

  干支九號將兩手食指相碰,用含糊的口吻回答:

  「……外表看起來,我們就跟十二生肖長得一模一樣。所以那一年會特別受到人們歡迎,被人們疼愛。只要在路上閑晃,就能得到食物跟賞錢。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你們的組織根本就是自甘墮落的詐騙集團。」

  豐花又拉了拉它的尾巴,「我們才不是詐騙,我們只是引導他們產生誤會~吱~」干支九號在慘叫中這麼回答。

  「那這些錢包還有貴重物品,是怎麼來的?」

  京介撿起地上的贓物,對干支九號問道。光聽字面上的意思,會以為他們的活動是靠人類賞賜,完全屬於被動的角色。不過偷偷潛入人群奪取金飾的行為,實在怎麼樣也說不過去。

  「這個嘛……」

  干支九號吸著鼻涕,瞄著京介手裡的錢包說著:

  「今天是除夕夜,今年負責當班的我今天就要收工。一整年的工作結束,我們就要帶著當年的收穫回到本部。可是我從今年的元旦到今天其實都在打瞌睡,完全沒有進行活動~吱。」

  「實在太散漫了,跟京介差不多。」豐花發表她的感想,京介則是直接搖頭。京介也很想睡個一整年,可惜周遭有一堆人反對。和自己相比,這個長得像猴子的小精靈還比較幸運。

  「既然沒有活動,收穫就是零~吱。」

  干支九號垂著小小的肩膀,繼續說著:

  「要是兩手空空地回去,其他同伴會生氣。尤其是明年當班的『干支十號』那個鳥嘴攻擊超痛的~吱。所以看到這間寺廟的人群……我就起了壞念頭。」

  干支九號的眼裡流出了眼淚。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吱。我只是不想惹大家生氣,然後被趕出去。到時候,我就不能再來人間了。我們很喜歡人類。人類很好心,又很容易誤會.我雖然當了扒手,還是沒辦法直接回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會躲在這裡煩惱~吱。」

  豐花一臉正經地放開干支九號的尾巴,將它放回地面。不知道是不是太懂得心裡寂寞、痛苦的那種感覺,在京介眼裡看來,豐花的手勢充滿了同情心。

  「我明白你的苦衷。」

  豐花在干支九號面前蹲下,如此說著。她把貴重物品從京介手裡接過來,遞到干支九號面前。

  「既然你明白當扒手是錯的,那就趕快拿去還。每個來新春參拜的人都有各自的願望,要是沒有香油錢,一定很傷腦筋。」

  「我明白,真的很對不起~吱。」

  「至於你的收穫,我再幫你想辦法……東西不多就是了。」

  豐花從自己口袋裡拿出錢包,對著干支九號點頭。

  「猴子應該吃香蕉吧。攤販賣的巧克力香蕉非常好吃。就買那個可以嗎?」

  「非常感謝。我喜歡香蕉~吱。」

  干支九號眼裡,滾出了目前為止最大顆的眼淚。

  「原本以為是很糟糕的除夕夜,現在的我卻非常幸福。能在一年的最後時刻遇到這麼親切的人。」

  「傻瓜,真的幸福就不要哭。」

  豐花和干支九號緊緊擁抱。

  「那是我的錢包。」京介的低語似乎沒有人聽見。

  京介和豐花將抱著巧克力香蕉的干支九號夾在中間,回到正殿。跟京介他們脫隊之前相比,參拜者的隊伍膨脹了將近一倍。人們的笑聲、除夕夜的鐘聲、警官吹哨子的聲音,讓京介幾乎聽不到豐花呼喊的聲音。成群的年輕人隨著時鐘秒針高聲呼喊跨年的倒數。「再過一分鐘就是新年啦。」豐花似乎是這麼說的。

  「那就再會了~吱。」

  干支九號在大排長龍的攤販前停下腳步,抬頭望著京介他們。伸出小小的手想要握手。雖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不過京介還是默默地握住猴子的手。

  「你說活動是一年一次的換班制。」

  豐花握著干支九號的手說道:

  「下次當班的時候,你會再來城裡吧?」

  「當然會。雖然是十幾年後的事,不過我會從現在開始修行,希望到時可以有很多收穫。」

  干支九號這麼說著,腦袋和巧克力同時跟著晃動。京介雖然有點疑問,不曉得什麼叫修行,不過他並沒有提問。

  「下一個猴年?到時我和京介是——二十七歲。」

  豐花仰望夜空,感嘆似地說著:

  「到時候,我們是在幹嘛呢。應該是以術者身份出人頭地,拿到不得了的薪水,住在超大的豪宅裡吧。」

  希望我在那房子裡不是當奴才,京介在心底這麼許願。

  「那就下一次的猴年再會了~吱。」

  就在干支九號用力說出這句話時。

  倒數的聲音數到「1」,不知道是誰手滑,爆竹的聲音跟著響起。鐘聲響了,人潮熙熙攘攘,吶喊聲來到「0」。同一時間,干支九號背後的攤販突然發生爆炸。

  人們的歡笑聲轉為悲鳴。豐花和京介的身軀被強風這麼一彈,原本和干支九號交握的手鬆了開來。干支九號乘著從攤販那邊噴出的筋斗雲,小小的身軀飛上了星星閃爍的天空。猴子拼命揮舞著巧克力香蕉的身影越變越小,終於失去蹤影。

  「它走了……」

  豐花緊緊抓著京介說道。

  「下一個猴年。」

  「是啊。」

  「不知道能不能見得到面。」

  「是啊。」

  「我們也要加油,不能輸給它。」

  「錢包還來。」

  「別說這個了,剛剛的爆炸是怎麼回事?」

  豐花推開京介,回頭看著攤販的方向。京介按摩著被人撞到的肩膀,同樣望著正在冒白煙的攤販。有「甜酒」字樣的布簾,在暴風殘骸中緩緩搖曳。

  攤販旁邊有個身穿白色圍裙的老年男子,不慌不忙地發出「哎呀哎呀」的聲音,望著鍋子裡頭。京介認得這個頭髮和鬍子全都發白的男子。那是專業術藥的前任教官宇津木。

  「哎呀,這不是Mr.一條還有Ms.一條嗎?你們好啊。」

  宇津木攪拌著鍋裡的東西,一認出京介和豐花就優雅地舉手招呼。看他的表情,似乎對剛剛的爆炸、倒在攤販四周的客人以及飛奔過來的警官毫不在意。

  「宇津木教官……你在做什麼?」

  豐花表情扭曲地這麼發問,「你也看到了,就是歲末年初的副業囉。」宇津木則是坦蕩蕩地挺著身穿圍裙的胸膛說著:

  「我在賣甜酒,想要對社會有點貢獻或是學習社會經驗。我只是在甜酒裡頭順便加了各種術藥,想要振奮人心……新的術藥『旋風爆裂·恭賀新年模式』似乎威力太強了。」

  「涉嫌持有爆裂物,帶走。」警官包圍了攤販,將宇津木以這種說法給逮捕了。「我只是在賣甜酒啊。」宇津木平靜地這麼回答,卻被警官拉著,消失在京介他們面前。

  「真是吵吵鬧鬧的新年。」

  豐花自顧自地低聲說著,朝著京介露出笑容。

  「來吧,我們還沒有拜拜。我們也來重新排隊。」

  豐花抓著京介的錢包往前飛奔。

  就在京介無可奈何、打算跟在後面時,小腿肚附近傳來微微的刺痛,讓京介停下腳步。京介緩緩回頭,腳邊有隻長得像雞的生物。「給我一點東西。」生物這麼說著,用長長的鳥嘴啄著京介的腳。

  京介靜靜地,嘆出他今年的第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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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ther84929 於 2011-11-7 10:52 PM 編輯

  後記

  前幾天,進行了幾乎暌違六年的大掃除與更動室內布置,將房間變成一個理想的空間。我本來就喜歡簡單清爽的房間,不過六年前離開家,成為社會人士,天天過著無暇自顧的生活,一回神,我的住處已經變成和理想頗有差距的空間。於是下定決心要讓房間再度回到理想狀態,在下雪的日子迅速動手。

  為了要自己一個人住而從老家帶過來的床,是姊姊給我的。那張床床頭有花朵圖案、又大又厚的床頭板,根本就是「公主風」的物品。床本身倒是堅固又好用……之前一直懷著彆扭的感覺在用,這回趁機拆了這個公主風的床頭板。

  仔細觀察接合部份,床頭板不是用螺絲,而是用螺栓固定。我馬上跑到店裡買了螺絲起子。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用到螺絲起子,沒想到卻用得相當順手。後來我把板子給拆了,「公主風」的床就變成清爽的「商務旅館風」。對啦對啦,我就是愛這個調調,我又不是公主,之前的彆扭感不見了,從那天之後變得更加好睡。公主想必不會用螺絲起子。

  接下來我把另一樣「感覺怪怪」的,有彆扭感的椅子換掉,另外買了新的。之前的椅子是買桌子時自己附贈的,修了好幾遍椅背還是歪的,有點麻煩。而且這張椅子沒有扶手。

  扶手是我嚮往的物品。原因很簡單,公司裡只有大人物的椅子才有扶手。我想在自己家裡坐坐看有扶手的椅子。我在心裡嘀咕了很久,正好碰到這個機會。「椅背歪歪先生」就這樣勞苦功高地退休,買了「椅背牢靠先生」。當然有扶手。突然想到,工作時要用兩手打鍵盤,不太用得到扶手,不過還是很高興。我想坐自己喜歡的椅子,這樣就會想工作,或許想得太單純,不過還是產生了正面的循環。

  接下來的彆扭感是出在衣櫃裡頭。它已經成了「有衣服、有書,什麼都有」的地方,變成謎一般的空間。我把東西全挖出來,打掃乾淨,最後跑出一張紙。上面有人的簽名。還寫了「送給椎野同學」。名字不是什麼名人。我困惑了一會,好不容易才想起來。那是高中時期,同年級同學父親的簽名。

  高中時期,地方電視台重播了某部卡通。那是我從小學時期就很喜歡的節目。我基於懷念天天看,某一天還把這個節目介紹給高中時期坐在隔壁的同學。內容是這樣,敵方的大魔王很厲害,本名是??××之類。

  當時坐在隔壁的同學突然這麼說:

  「那個敵人和我爸爸同名同姓。」

  我對這個意想不到的偶然興奮不已,不自覺就拜託那個同學。

  「能不能請你父親幫我簽名?」

  那人的父親不過是和敵方大魔王同名同姓,絕對不是大魔王本人。現在想想,那樣拜託人家真是又蠢又給人家找麻煩,值得反省,不過隔壁同學卻很乾脆地點頭說「好啊」。對方的父親也爽快地答應,還特地練習過,然後幫我簽名。我就一直把它留著,雖然沒什麼特殊意義。我把這張紙小心地擺在「寶物盒」裡頭。

  各位現在住的是什麼樣的房間?周遭有哪些心愛的東西,又有哪些寶物?

  我想每個人一定有他自己喜歡與珍惜的物品,所謂可以放鬆的空間,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定義。不過只要想到這些不同的人,房間裡頭都有我寫的書,我就忍不住雀躍起來。

  之前講的大掃除,最後我把桌上整理得既清爽又乾淨,擺上一整套《打工魔法師》。想到這回又要多了一本,自己就相當開心。

  這是短篇的第三本,要是大家喜歡,那我真是非常榮幸。非常感謝各位長期以來的支持。

  最後要說的是角川書店的主藤先生、插畫家原田、所有參與出版工作的相關人士,這回還是多虧大家幫忙。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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